《反系统时代》 第1回、楚汉茶楼 “磨刀,磨剪子,磨剪子嘞戗菜刀……” 一声抑扬顿挫的吆喝声从巷子里响起,一个老汉挑着一个垫垫的担子,从街角走出来,他赤着臂膀,脖子上挂着一条黄白色的毛巾,不时的翘着胳膊擦擦汗。 天空中一道黑影徐徐划过,老汉抬起头,一只手撑在额前,眯着眼睛向远处张望,一艘小船样的飞艇缓缓的在空中飘荡,船帆展开,桅杆顶上挂着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上面绣了一个“天”字,那是墨家研发的飞艇“蜉蝣”。 “那些衙门的人可是够威风啊。” 有人从街上路过,看了眼空中的飞艇,忍不住赞叹起来。 “你若是觉醒了系统,加入了衙门的巡逻队,也是这般威风,可惜咱没有这样的命。” 另一人附和着。 老汉舔了舔舌头,将脸上的汗水擦去,挑起担子,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一条老街。 这里是楚汉街,是这个小镇最破败的一条街,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改造,沦落成了如今这般景象。 从街口望去,满眼的老式店铺,各色的广告牌琳琅满目,当然,最显眼的还是临街的一座古色古香的茶楼。 如今正是傍晚,茶楼的生意却有些冷淡,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大堂里,或是品茶,或是聊天。 茶楼的中央有一面扇形木桌,桌上放着一扇、一帕、一醒木,一个正襟危坐的少年坐在后面,少年丰神俊逸,穿了一件淡蓝色长衫,一手拿扇,一手按在醒木之上。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损人利己苗,气是无烟火炮。四件将来合就,相当不久分毫。劝君莫恋最为高,才是修身正道。” 定场诗一起,少年“当”的一声将醒木敲在桌上,有些喧闹的茶楼立时安静下来,皆是将目光注视在中央的少年身上。 少年折扇一开,挑眉间话语已经打开。 “上回书说道,少年郎铮铮冷语,大喝一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却说那少女羞愤含怒,定下三年之约……” 少年一口气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手中的折扇上下翻飞,横挑竖劈,将一段热血誓言演绎的丝丝入扣,惟妙惟肖,直到他将那醒木在桌上一敲,今日的说书才告一段落。 少年捧着一个搪瓷茶缸,坐在那里悠哉悠哉的喝茶,那形象着实与说书时的气定神闲有些出入,不过茶楼中的客人似乎已经见惯不怪了,此时,有些静寂的茶楼此时又变得喧闹起来。 “唉,这么好的东西,没人听喽,真是可惜。” 坐在不远处的一个老大爷把玩着手里的两个铁球,一边摇头晃脑的转着,一边叹息。 “可不是么,就说我那家武馆,生意越来越难做了,现在的年轻人,肯静下心来练这些老手艺的不多了……” 同桌的另一个老头翘着二郎腿,抓着茶碗大咧咧的喝了一口,附和着。 “说起来,自系统问世后,哪还有年轻人愿意踏踏实实的研习这些东西,也就是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还对这种老掉牙的东西感兴趣,咱们老喽。” 那玩铁球的大爷喝了口茶,忽的嘿嘿笑了笑,冲着同桌的老头说道:“我说老周,要不你问问说书的小哥,瞧他资质不错,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那老头顿了顿,竟真的向那说书的少年喊了声:“小哥,你有没有兴趣与老头子习武啊,我瞧你有些天赋,将来必成大业,说不得老头子的武馆也能后继有人啦。” 少年叫子语,他笑嘻嘻的看着周老头,努努嘴,“周大爷,你每日来茶楼坐几个时辰,却只点一壶茶也就算了,还当面挖人,若是让老板娘知道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说起茶楼的老板娘,那周老头脸都绿了,他赶紧摆摆手,“就当我没说,就当我没说。” 茶桌上的人瞧见周老头的窘困相,都哈哈大笑起来,便是此时,一声巨响,一个人从茶楼外飞进来,跌落在临近的一个桌子上,桌子碎裂成几块儿,那人躺在碎屑中,满身是血,不动了。 这一下事起突然,茶楼内立时安静下来,隐隐的,听到地上那人嘴里断断续续的发出一丝声音,“救我,救救我。” 声音中充满了祈求与不甘,他挣扎着想从桌子的碎屑中爬出来,然而只是往前挪了一点似乎就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没几下又瘫倒在地上。 此时大伙才注意到,这人不知是受了何种折磨,背上的伤口五花八门,四肢黑乎乎的,似乎被火烧过,身上的衣物支离破碎,横七竖八的刀痕布满脊背,最醒目的还是两边琵琶骨上的两个窟窿,像是被什么东西直接洞穿了。 残忍! 这是最为直观的感受。 “这是有什么冤仇,竟然下手如此之重。” 周老头离得最近,他皱了皱眉头,伸手想要查探一番,便是此时,“咻”的一下,老头眼疾手快,急忙闪到一旁,却见一个冰锥从门外飞进来,径直从那人的后颈穿过,钉在地上。 那人哼都没哼一下,便没了气息。 这一下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不约而同的向门口瞧去,只见五个年轻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三男两女,皆是嘻嘻哈哈的表情。 五人中一个穿长靴短裙的女子走了过来,在地上那人身上踢了两脚,见没有动静,很是遗憾的说道:“唉,这么快就死了,没有意思。”说着,又在那人身上踹了踹。 周老头看不过去,出言道:“小姑娘,人都死了,何必如此戏弄?” 其他几个茶客也觉得事情有些过了,便帮着周老头说了几句。 “就是,杀人不过头点地,年纪轻轻的,这般残忍,人心不古啊。” 那女子有些气恼,她刚要反驳,却见身后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敛着笑容,阴沉沉说了句:“衙门做事,缉拿要犯,旁人焉能指手画脚!” 说话间,男子从怀里取出一个纯白色面具,在众人面前晃了晃,面具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天”字。 与此同时,其他四人也往前靠了靠,这时大家才注意到,每个人的身上都挂着同样的笑脸面具,或是在腰间,或是在后脑,亦或是在肩膀上。 那是衙门特有的四相面具之一的白面。 一时间,有些喧闹的茶楼又安静下来,刚才说话的茶客也不吱声了,乖乖的坐回位置上。 周老头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就算是衙门,也不能如此骄纵轻狂吧?” 那走出的男子笑了笑,伸手打了个响指,周老头桌上的茶碗一声轻响,茶水竟冻成了冰疙瘩,茶碗“咔擦”一下对裂成两半。 “师傅,天太热了,你说话都糊涂了,徒儿给你降降温。” 周老头看着桌上的茶碗,不由得握了握拳头,被一个后辈这样挑衅,他的老脸涨得通红,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手上用力,将那冰疙瘩捏的粉碎。 “是你……”听得那人叫了声师傅,周老头忽然想起曾经在自己武馆修行的一个弟子,后来因为生性懒惰又好投机取巧,被赶出了武馆,“……小六子?” “难得师傅还记得弟子。”那人意味深长的将面具在脸上比划一下,又揣入怀中,笑道:“当初师傅嫌弟子愚钝,不愿教我,幸好天可怜见,弟子觉醒了系统,师傅,那个让你嫌弃的小六子已经成了衙门四相白面的六爷。” 周老头一时无语,白面是衙门的外勤部门,与一般的巡街不同,他们往往身怀特殊任务,在巡街中也能独当一面。 “老喽,哈哈,看来我真的是老了。”周老头嗤笑一下,笑得很是无奈,“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能加入衙门,看来是老头子我跟不上时代了。” 那青年也跟着笑起来,他笑得很开心,甚至可以说是肆无忌惮,半晌,他顿了顿,笑声也戛然而止,又是那副阴沉的声音道:“师傅,你是老了,所以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 说这话时,他看了周老头一眼,又环视了周围的几个茶客,再次强调了一遍,“衙门做事,闲人避让。” 茶楼内没有人再多一句嘴,那青年满意的点点头,便是此时,却听一个声音道:“嘿,真是衣角扫死人——好大的威风啊!” 那声音风淡云轻,似褒实贬,青年六爷皱起眉头,循声望去,眼前走来的正是茶楼的说书人子语,六爷看着那少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笑道:“这么说小兄弟是要多管闲事了?” 店里的人都有些愤愤不平,又有些无可奈何,本来就没有多少顾客的茶楼,被这样一折腾,三三两俩的客人自然是不愿意与衙门的人讨不痛快,最多是说几句泄愤的话,便接二连三的离开了。 子语也只是叹了口气,许多人茶钱还没有付,又打坏了几个桌椅,今日算是白忙活了,说不得还要挨老板娘一顿骂。 “差爷,这威风也摆了,人也抓了,咱们店小利薄,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折腾,麻烦能不能移步外面。” 说话间,子语又是摇摇头,弯腰开始收拾地上的狼藉,茶楼大半的客人已经离去,还留下几个熟客以及壮着胆子在这里瞧热闹的,今日也是倒霉,赶上这种事,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那六爷自然是不会理会一个茶楼的伙计,犹自站在那里,看了眼周围的茶客,这才看向眼前有些委屈相得说书少年,笑道:“瞧见没,这人是衙门的要犯,犯下屡屡罪行,今日已经伏法,不过他还有几个同伙在逃,你们若是有什么线索,尽快去衙门禀报,知情不报者,与此人同罪。” 这些话是说与所有人听的,不过六爷却是伸手在子语的脸上拍了拍,很是轻蔑的说道:“少年郎,你可是听清楚了?” 面对这种有些羞辱的举动,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子语倒是心平气和,他放下手里的活计,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很是委屈的哭丧着脸,“这可怎么办啊,要是让老板娘瞧见了,这个月又要喝凉水了。” 六爷看了眼这个只会为生计发愁,丝毫没有一些乐趣的平庸少年,懒得再与此人废话,只是不屑的吐了句,“废物。” 便是此时,楼上有了一些响动。 二楼的木围栏上靠着一个玲珑女子,唇红齿白,肌肤似雪,穿了一件很少见的纯白色齐胸襦裙,腰间却是开了分叉,漏出一抹春色,慵懒的望着下方。 子语脸色一青,随即笑靥如花道:“呀,老板娘,你睡醒了。”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说道:“再不醒茶楼都让你拆了,你一个打杂的,瞎嘚瑟什么,还不回后厨帮忙去。” 子语赶忙解释道:“老板娘,这怨不得我啊,是他们打坏了茶楼里的桌椅,还打扰客人听书,我也是和他们讲道理啊。” 那女子不再理会少年,而是望着那五个肃然而立的家伙,轻轻地说道:“几位差爷,小孩子不懂事,你们不要与他计较,有空了,来姐姐的店里喝茶,一律免单。” 茶楼内萦绕着这样甜腻的声音,六爷阴着脸看了一眼楼上的女子,咬牙说了声“走”,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另外四人顿了顿,拖着那具尸体,跟了出去。 第2回、手异人 子语躺在茶楼顶上,枕着几个瓦片,看着天空中的星辰,街对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条老街却是在夜色黑下来的时候也安静下来,小时候,他常常跑出去,到临街玩耍,然后被老板娘抓回来,狠狠的训斥一顿,不过他依旧乐此不疲,直到后来长大了,小镇大大小小的地方也被他跑了个七七八八,渐渐也就失去了兴趣。 听茶楼的茶客说,镇子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镇子,他想出去瞧瞧,不过不用问也知道老板娘不会同意,毕竟离了他,茶楼就没有人说书了,生意也会一落千丈。 街上忽然有几个黑影跑过,子语瞧着有些眼熟,循着夜色瞧去,似乎是白日里那几个衙门的人,几人动作很快,似乎在追逐什么人,几个起落便从眼前消失了,子语有些好奇,想要一探究竟,便偷偷跟了上去。 五个人呈“品”字型向前移动,很快出了镇子,往西边的一片荒地而去,子语不敢跟的太近,他从茶楼跃上不远处的几根老旧的电线杆,蹑手蹑脚的吊在后面,然后悄悄摸摸的蹲在一棵树上。 几人在镇子外面的一处废墟停了下来,这里原本是镇子的一部分,十年前的一场战乱,只留下这些残垣断壁,倒是与周围的林木融为一体,平添了一些诗意。 子语赶到的时候,这里似乎已经发生过一场争斗,不过只是衙门的人动了手,将一个小个子的家伙围在废墟之间,那被追之人穿了一件破旧的卫衣,也不知穿了多长时日,已经油腻不堪,瞧不出原本的花色,由于头上戴着兜帽,更是瞧不见样貌如何。 眼见已经没有退路,那人干脆不再逃跑,静静地站在那里,五个衙门的人以扇形包围过去。 “跑啊,怎么不跑了。”六爷走了出来,脸上笑嘻嘻的,“等了你一晚上,终于把你钓出来了,识相的,便与我们到衙门走一趟,也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那人站在那里纹丝未动,也不说话,就这样与眼前的几人对峙起来,五人中一个稍稍靠后的男子上前一步,随手一甩,冷哼一声,“六爷,何必与这样的人废话,直接打残了带回衙门便可,依着衙门的手段,不怕他不交代。” 话音未落,随着手上漫不经心的甩动,一个黑影向着中间那人脸上飞去,速度极快,须臾间已经到了面前,那人顺势偏头,刚好躲过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却听身后“突”的一声响,竟然洞穿了一棵碗口粗的树,树干上留下一个犹自旋转的石子。 那一下虽然被躲过了,不过却掀开了那人的兜帽,兜帽之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娃,鸡窝一般的短发,一张娃娃脸上满是冷淡,十分警惕的瞧着前方。 五人并没有因为眼前之人只是一个小姑娘便宽容多少,依旧是步步紧逼,六爷再次喝了一声,“惹上了衙门,便要知道衙门的厉害,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你离开,不过六爷也不是铁石心肠,既然来了,便让你与你那同伴见上一面。” 六爷向身旁使了一个眼色,一个腰间挂着白色面具的壮汉走了出来,身后还拖着一个人,蹲在枝头上的子语瞧见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地上拖着的那人,正是白日里惨死在茶楼的男子。 那壮汉像是拎着小鸡仔一样,抓着一条腿,将早已没了气息的男子倒吊着拎起来,左右晃了晃,站在那里的女娃终于动了一下。 六爷瞧见了,舔了舔嘴唇,笑得更加灿烂了,他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看着吊在眼前的尸体,摇摇头,又看向不远处的女娃,很是遗憾的说道:“干什么不好,偏偏要与衙门作对,你瞅瞅,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六爷的眼中满是惋惜之色,似乎是替眼前的女娃很是不值,小小年纪,实在是不该受这样的罪,大可以改过自新,重新为人,不过随即又是话锋一转,手中出现一个冰锥,毫不犹豫的刺穿了那已死之人的肚子。 “不过你们这些人也是死有余辜,若是不想受这份罪,便老老实实的与我们回去,你应该知道,一旦被白面盯上了,便无所遁形。” 子语喜欢看热闹,他自小到大已经将小镇的各个街道都跑遍了,如今已经没了乐趣,此时难得遇上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要多看两眼,不过他总有一个坏毛病,一边看还一边评头论足,大抵是说书人的职业习惯,就像是在戏园子看戏一般,蹲在树上,顺手还从怀里翻出几颗干瘪的瓜子,嗑得津津有味。 那女娃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的尸体痴痴地发呆,灰蒙蒙的眼神间有些固执的倔强,不过依旧难掩其中的悲怆。 六爷显然是不打算放过这个恶趣味的机会,手肘间的冰锥犹如刻刀一般,漫步尽心的在那具尸体上滑动着,不时便留下一些皮开肉绽,他转头又是看向那个女娃,笑道:“都说你们这些人冷血无情,六爷倒是要瞧瞧,你们到底是如何铁石心肠?” 那女娃依旧是不为所动,像是一头受惊的野兽,十分警惕的矗立在那里,伺机而动,唯有眼角间的一些水渍,昭示着心中的凄凉。 “哎!” 子语叹了口气,从树上跳下来,走到女娃身旁,伸手遮在女娃面前,大概这样视而不见,便能让心里好受一些吧。 看着身前的女娃,子语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似乎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一个女孩子,着实是不应该看到这样的场面。 女娃任由这个忽然出现的男孩子的手挡在自己眼前,泪水终于忍不住磅礴而出,不过到底是连啜泣声都没有,水花无声的划过脸颊。 对于树上忽然又跳下一人,这几个衙门的白面皆是楞了一下,以为女娃还有别的同伙,不过看清眼前少年的面容后,又是一阵唏嘘,这不是茶楼里那个说书的废物么,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少年郎,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别在这里添乱。”他们没有闲工夫理会这个少年,也懒得与他解释什么,更不想和他废话,“衙门办事,闲人避让。” 子语一副淡然的表情,又有些劝解的意思,语气也是说书般娓娓道来,“几位,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这样咄咄逼人,人死为大,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了?” 没有人愿意听这样一个小屁孩儿的教诲,尤其是眼前几位又是衙门出身,更是没有这样的耐心,他们谋划了许久,就等着今晚鱼儿上钩,岂能因为一个闲人的几句话便就此放弃。 不等有人回话,五人中那个壮汉扔下手中的尸体,已然走了上来,二话不说,抓起多管闲事的子语,顺手扔了出去,就像是随手丢弃的一团垃圾,砸在一旁的废墟中,溅起一片尘土。 与此同时,壮汉再度发难,挥拳砸向依旧站在那里的女娃,那拳好似重若千钧,带着呼啸之声,贴着女娃的脸颊而过,女娃后发先至,如同游鱼一般,侧身避过,在壮汉的手臂上一点,借势退到几步开外。 女娃微微弓着身子,双臂下垂,忽然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五个人,口中的声音有些软糯,却说出一句凌厉的话,“要你们偿命。” 话音刚落,女娃右手猛地抬起,狠狠地向地面压去,五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齐齐俯身栽倒在地上,就好像背上有一股无形之力,死死地将他们压向地面。 五人艰难的撑着地面,努力将身子支起来,饶是在衙门见过不少市面,依然满脸惊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随着女娃右手下压,五人已然无法再支撑下去,唯有那个壮汉凭着一身蛮力,还能单腿跪伏在地面上,其他人已经四肢着地,动弹不得。 “鬼压床。”女娃冷冷的道了声。 那壮汉偏过头,忽然面上一凛,咬牙冲着同伴说道:“六爷,咱们背上有东西。” 几人闻言皆是扭动脖颈,向身旁同伴背后瞧去,果然发现脊背处站了一个小人,确切的说,是一个纸人。 六爷皱了皱眉头,看向身边一个瘦弱的男子,出言道:“猴子。” 那被称为“猴子”瘦弱男子已经心领神会,他艰难的抬起右手,连着打了几个响指,与此同时,背上的纸人“突”的一下燃烧起来,几人感到身上力道骤然消失,不由得松了口气,坐在那里大口穿着粗气。 那壮汉摆脱了身上的束缚,顾不上喘息,一马当先,几个健步便冲到女娃面前,挥舞着手臂,重重地向女娃身上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壮汉一记猛拳打来,犹如钢铁巨兽一般,女娃像一只炸了毛的小野猫,急忙点地后退,借着拳风堪堪躲过这一击,那一拳径直打在地面上,顿时尘土飞扬,溅起的沙石擦着面颊而过。 电光火石之间,壮汉拔拳转身,猛然向后挥手,借着烟尘的掩护,一把握住刚刚跳起还在空中的女娃的脚踝,闷声笑道:“可算逮住你了。” 正自得意,忽然瞧见手下的女娃不知何时捏着一个纸人,向自己手臂上贴来,壮汉皱了皱眉眉头,“恶毒!”似乎是发泄心中的不快,将女娃猛地向地面砸去。 女娃着地后滚了好几圈,才支着身子停下来,满身狼狈,蹲伏在地上,单薄的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又被一群恶犬赶出了家园,唯独那双倔强的眼睛,不肯认输。 不过事情也算是就此结束了,看样子这个女娃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面对五个有备而来的白面,想要落荒而逃也是不大可能。 五人已然围了上去,准备将这个女娃押回衙门,便是此时,忽然听到不远处废墟之中,一面破烂的砖墙轰然倒塌,溅起滚滚烟尘,尘雾之中,一个男性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 “喂,一声不吭便动手,也太无理了吧。” 循声望去,见废墟之中走出一个少年,五人这才想起之前还将那个多管闲事的茶楼的废物扔到那里,他们似乎已经忘了还有这档子事。 从满地的砖瓦间走出来,子语不由得揉了揉肩膀,连着吐了好几口口水,低头时瞧见上衣已经破破烂烂,便伸手一扯,将整个上衣撕了下来,露出一身腱子肉,以及横七竖八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疤痕,那些伤疤显然已经有些年头,最长的一条横贯整个胸口,瞧着十分显眼。 子语满嘴牢骚的走出来,伸手在鼻子下面蹭了蹭,扫了众人一眼,然后看向那个壮汉,张嘴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牙。 “嘿,大个子,小心了。” 话音刚落,子语已经几个箭步冲了上来,那壮汉心中诧异,想不明白这个被自己扔出去的废物为何毫无大碍,不过手上也已经有了动作,他自认在拳脚力量之上不会输给任何人。 两人拳脚交加,撞在一处,就像是重物击打在墙壁之上,空气中弥漫着“咚咚”的声响。 二位皆是拳拳到肉,丝毫没有给旁人插足的机会,少顷,双拳再次撞击在一处,二人一左一右,站立两侧,那壮汉却是不可思议的看了子语一眼,瞬间整个人便倒飞了出去,撞在身后的那片废墟之中。 一时间众人都愣在那里,尤其是那四个白面,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同伴竟然在力道上输给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废物。 “怎么可能?”六爷瞧着眼前的一切,皱起眉头,“孙大壮的系统可是蛮牛之力,怎么会一拳被人打飞了?” 那壮汉跌跌撞撞的从废墟中爬起来,显然是不服气,人也已经有些癫狂,如同蛮牛一般冲了过来,一跃而起,耨足了力气,一拳向站在那里的少年砸去。 子语也是颇为兴奋,挥拳而出,轻叱一声,“戒尺。” 两拳相撞,拳风四溢,“砰”的一下,那壮汉再次倒飞出去,砸在那片砖瓦之中,这一次却是再难站起来了。 六爷看着少年拳头上萦绕着点点若隐若现的气息,面色也跟着阴沉起来,极为难看的喝了声,“手异人?” 第3回、猫奴 瞧见子语的手段,其他四个白面皆是皱起眉头,不由得围了上来,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茶楼中的伙计竟然也是一个手异人。 “嘿,当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啊。” 六爷阴着脸道了声,不过话虽如此,却是不敢掉以轻心,与手异人过招,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自古以来,市井之间总会出现一些奇人异事,或能吞剑吃火,或能隔空取物,更有甚者呼风唤雨,吞云吐雾,盖以神仙论之,这些人便是手异人。 手异人有自己的圈子,也有自己的规矩,不过随着百年来明争暗斗,越来越多的手异人出现在世人面前,不再躲躲藏藏,更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尤其是十年前的那场战乱,几乎将所有的手异人推向风口浪尖。 手异人的手段千奇百怪,遍布各行各业,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手艺,这份手艺,便是手异人的基础。 喜欢听书,开武馆的周老头,可徒手断碑石,却算不得手异人,手异人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便是能否调动体内的炁。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炁以为和,这便是古人对于体内那份神秘能量最初的认识。 几个衙门的人面对眼前的少年,虽然有些诧异,更是小心谨慎,却也没有惊慌失措,毕竟衙门四相面的组建,便是专门针对这些图谋不轨的手异人的,四人相互瞧了一眼,皆是可以确认,眼前的这个手异人并没有在衙门登记,显然是一个黑户。 如此,身为衙门四相面的白面,他们更不能坐视不管了,六爷招招手,几人已经悄无声息的将子语围了起来。 子语有些为难,老板娘叮嘱过他,不可让外人知晓他的手段,否则回去了又要闭门思过了,不过眼下已经身不由己,他只能叹了口气,先过瘾了再说,至于那些麻烦事,便留给老板娘头疼吧。 月朗星稀,这片废墟中却是秋风萧瑟,宁静的月夜下泛起阵阵寒意,自从系统问世之后,普通人与手异人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小,只要觉醒了系统,便能成为与手异人一般的存在,这类幸运儿便被成为天启者。 眼前便是天启者与手异人的争斗。 六爷抬起双手,寒气渐渐覆盖在手臂之间,转眼之间,两个晶莹剔透的冰锥凝聚起来,在手臂上形成进可攻,退可守的冰锥铠甲。 一旁那个打扮古灵精怪的少女吐掉嘴里的口香糖,手指尖隐现一些黑色雾气,将纤细的双手藏在里面,不知使什么名堂。 剩下两人呈掎角之势站立在两侧,一人手中不时有火苗闪现,另一人却是将几颗石子上上下下的抛着玩。 面对四人的夹攻,子语也不敢托大,嘿嘿笑了一声,先发制人,身形猛地突起,一拳先向那四人之中气势较弱的女子打去,女子深知自己无法硬悍这一拳,立时后退,与此同时,身旁的六爷迎了上来,竖起手臂,两臂间立时生成一面冰墙,将二人分割开来。 只是冰墙刚刚形成,却听到“咔嚓”一声粉碎的声响,随着一个拳头的出现,冰墙应声碎裂,猝不及防的六爷面色大惊,还不待有所反应,手臂上硬生生挨了一拳,好在有冰锥铠甲的防护,不至于太过吃亏。 不过饶是如此,六爷还是有些惊异,平日里他与孙大壮常常切磋,对方的蛮牛之力自己也能应付一二,可是眼前少年朴实无华的一拳,却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他感到那双拳头之下,有一种诡异的力道,便是他的寒冰之力,也能感到刺骨的沉重感。 子语一击得手,并没有再继续追击,而是颇为兴奋的看着其他人,就像是一个老饕看到一桌子美食,忍不住落下口水,他是在享受这样的场景。 六爷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臂,臂肘间的寒冰铠甲渐渐消退,形成两个冰锥,一左一右握在手里,他沉声道了句,“他的拳头有古怪,小心一些。” 其他人也是心领神会,那身后的女子蹙着眉头,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身前的六爷,娇叱一声,将手中的那团黑雾扔了出去。 黑雾如影随形,落在子语手臂上,顷刻间,便是溅起一些血雾,子语眼疾手快,立时将那团黑雾拍打散了,然后饶有兴趣的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刀口,那黑雾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见同伴得手,大家便不再藏拙,纷纷祭出自己的本事,皆是拉开距离,远远地围攻,一时间飞石、火苗、冰锥、黑雾都向这里砸了过来。 子语也不硬接,转身向一旁的废墟跑去,在残垣断壁间上蹿下跳,像一只灵敏的猴子,转息间便借着废墟的掩护,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四人互相瞧了一眼,六爷沉声道:“追。” 子语对于这里的地形似乎很是熟悉,往往能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落单者的身旁,将那人胖揍一顿,却不下死手,又东绕西拐的躲藏起来,搞得几人苦不堪言。 渐渐地,他们似乎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与自己缠斗的意思,甚至根本没有没有使出全力,如此来回折腾,似乎只是拿自己练手,就像是格斗训练中的陪练。 事实也确实如此,子语很少使出这些手段,只有在老板娘面前,才能痛快淋漓的过招,除此以外,老板娘是不允许他随意露出这些本事的,除非生命受到威胁。 六爷阴沉着脸,感觉越打越是憋屈,看着站在断墙上笑嘻嘻望过来的子语,他一声不吭,身边的同伴脸色同样不好,即便是技不如人,也比眼前这样来回折腾要好,他们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子语叹了口气,瞧着眼前与自己对峙的几人,知道自己的小把戏被看穿了,只好摇摇头,看来今晚的游戏要作罢了,还是回家睡觉去吧。 便是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几人皆是不约而同的循声望去,六爷面色一冷,道了声“不好。”便急匆匆往回跑去,其余的人也是紧随其后,子语同样皱起眉头,跟了上去。 不知何时,那边的孙大壮与女娃又打了起来,女娃犹如一只饥饿而护食的野猫,嘴里呢喃着那句话,“要你们偿命。” 说话间已经飞扑上去,踩在已经伏倒在地的孙大壮的背上,拽起对方的手臂,硬生生在背后折断了,随即又迅速向后跳开,同样跪伏在地上,气喘吁吁。 等到众人赶过来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皆是有些错愕,四个白面赶忙围了上去,查看孙大壮的伤情,他们时不时地看向不远处伏在地上的那个女娃,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孙大壮满头大汗,整个手臂已经变形了,若是不及时救治,后果不堪设想。 子语从废墟中缓缓走了出来,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眼中无以复加的敌意,不过却并不在乎,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孙大壮,便径直向那个女娃走去。 女娃同样蜷缩在地上,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子语拽起他的后脖颈,就像是揪着一只不听话的小野猫,叹了口气,“小小年纪,还是一个莽夫啊。” 女娃似乎失去了全身的气力,任由子语拽着,也不反抗,就这样随着子语往镇子里走去。 第4回、落花洞女 女娃穿了一件略显宽大的帽衫,是子语衣柜里的,老板娘倒是有不少女子的衣物,不过白菜的身子还没有长开,实在驾驭不了那种凹凸有致的布料,倒是这件衣袖盖过手指的帽衫,穿在身上还算合适。 小姑娘叫白菜,当老板娘发现子语的房间多了一个邋里邋遢的女娃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句:“这个俏生生的女娃是哪里来的?” “捡的。”子语一本正经的回答。 老板娘带着小姑娘梳洗了一番,又找了几件子语的旧衣物穿上,如此再看,小姑娘倒是长了一副精致的面孔,坐在那里显得极为乖巧可爱。 梳洗过的短发随意在脑袋上扎了一个丸子头,白菜对于自己的打扮似乎满不在乎,一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面前的餐桌,肚子也十分配合的“咕咕”的叫了起来。 子语很是殷勤的帮老板娘盛了汤,昨晚自己偷偷跑了出去,还不知道该如何向老板娘解释,也不知这个女娃有没有说漏了嘴,不过这种事情肯定是瞒不住的,他偷偷地看了老板娘一眼,见老板娘并未发火,依旧是一副和颜悦色。 上了饭桌,老板娘又开始抱怨起茶楼的困难,茶楼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也不知这条老街什么时候会拆了,也许那时候可以多要一些补偿,子语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腔,说起来自己可是在这间茶楼长大的,真要是拆了,还有些舍不得。 说话间,老板娘忽然将手横在女娃面前,手中的一双木筷子正点在喉间,丝毫不用怀疑,只要再进一步,这双筷子的力道足以洞穿女娃的咽喉。 白菜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子语却是有些不明所以,老板娘这是为何。 “落花洞女可不是省油的灯,看来衙门的通缉令也是真的。” 尽管做着这样危险的动作,老板娘依旧是妩媚的笑着,不过眼神中却是有些寒意,她知道眼前这个女娃是什么身份,所以才期待她会说些什么。 白菜毫无形象的抓着一个鸡腿,正吃得津津有味,被这样一折腾,似乎是噎住了,不住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吐出一个鸡骨头。 老板娘顺势将筷子移开,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娇柔妩媚的伸了一个懒腰,等到吃过了饭,老板娘舒舒服服的躺在一张摇椅上,做起了甩手掌柜的勾当,虽然是茶楼的老板娘,不过却什么事也不做,子语基本上包揽了茶楼所有的活计。 老板娘慵懒的躺在那里,照旧掏出一个细长的烟斗,轻轻地嘬了一口,子语告诉小姑娘,茶楼可不养闲人,于是将洗碗洗衣的杂活交给了白菜,小姑娘倒是任劳任怨,干起活来也很卖力。 子语想起老板娘之前说的那些话,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便问了句,“老板娘,什么是落花洞女?” 老板娘吞云吐雾,漫不经心的说道:“十万大山中供奉洞神的一群人,本以为十年前已经消失殆尽了,竟然还有一些余孽,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将一些女娃当成神所眷顾的人,那些女娃便是落花洞女。” 子语听的云里雾里,简直比自己说书的内容还要精彩,“这么说落花洞女很了不起了?” 老板娘打了一个哈欠,看了眼还在收拾餐桌的白菜,“你捡回来的那个丫头便是落花洞女。” 显然身为被神眷顾的人,似乎过得并不怎样,很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 听得出来,老板娘对于那群人并不待见,说话的时候仰着头,不时地吐出几个烟圈,听老板娘说,落花洞女的背上都会纹上一个花瓣的刺身,白菜的身上就有这样的东西。 至于再多的事情,老板娘也没有细说,只道是这群人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子语见白菜已经将桌上的饭菜收拾妥当,自己倒是闲了下来,干脆靠着窗棂坐下来,附和着老板娘的话。 “怪不得衙门的人要找他们的麻烦。” 老板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又是说道:“不过十年前,那群人中可是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一个断人生死的判师,可惜终究是生不逢时啊。” 老板娘对于口中的事情都是不屑一顾,唯独说起这个判师的时候,眼中有了一些神采,不过转瞬即逝,很快被烟草的芳香淹没了。 不过子语对于这样的轶事很感兴趣,见老板娘点到为止,不再言语,实在是如鲠在喉,便连忙问道:“那个判师又是什么人?” 老板娘笑了笑,将烟斗在桌角上磕了磕,又顺手加了些烟叶,“单凭一人之力,将百余名白面逼得不敢上前,还能全身而退,判师柳莺虹,也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名字。” 子语闻言更是有些神往,与百余名白面对峙,那是何等威风,听名字还是一个女子,这么说来,一定是一个英气十足的女侠。 白菜却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神情有些失落的说道:“那是我阿婆。” 子语楞了一下,阿婆?这么说,岂不是一个老奶奶? 老板娘眯着眼睛看着白菜,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个女娃竟然是那个判师的孙女,不过也只是多瞧了几眼,仰着头顺口问道:“十年生死两茫茫,这些年,你阿婆可是判出了自己的生死?” 这句话中隐含了多少悲欢离合,两个小娃娃自然是看不出来,白菜摇摇头,神情有些落寞,“阿婆失踪了。” 子语似乎听出一些门道,昔日有那个判师的庇护,白菜这帮人过得还算安生,如今时过境迁,老判师下落不明,这些人也只能受制于人了。 就是不知道老判师的失踪与衙门是否有关系,不过老板娘却是将烟斗一磕,起了困意,回屋休息去了,子语也不便多问。 楚汉茶楼只是听书喝茶的地方,别的事情这里管不着,也懒得管。 子语也回屋换了身行头,茶楼里陆续来了一些客人,他也该准备准备,开始说书了,临走的时候他还不忘叫上白菜,这个小丫头手脚勤快,刚好能在茶楼里端茶倒水,自己也能喝上几口闲茶。 茶楼中依旧是零零散散的几个客人,周老头是每日必来的常客,虽然这些年来茶楼饮茶听书的客人越来越少,周来头却是戏说道,只要茶楼不关门,继续经营下去,他便会日日光顾。 子语倒是很感激周老头的支持,不过每次看到周来头来的时候只点一壶茶,连花生米都要蹭同桌的,又是一阵唏嘘。 坐在书案后面,子语看着比平日里还要少一些的客人,又是叹了口气,他说书其实并不在乎氛围,见着人差不多了,也就早些开场,不过今日的客人不知为何实在少得可怜,便是一向赶早的周来头也是姗姗来迟。 周老头进了茶楼,却是没有入座,而是直接冲着坐在那里的子语喊道:“小哥,你快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茶楼外面围了许多衙门的人,整条街都开始疏散居民,看样子像是有什么大事情要发生了。” 子语闻言皱了皱眉,不会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吧? 也来不及多想,子语赶紧招呼白菜去知会一声老板娘,怪不得今日茶楼如此冷清,原来已经被衙门安排上了。 急匆匆出了茶楼,子语不禁一凛,“好大的仗势啊。” 不过还是那句话,这里是楚汉茶楼,这么多年都是雨打不动,想要在这里生事,也要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第5回、问罪 楚汉街是一条老街,街上的铺子也都是一些老作坊,住在这里的居民也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更喜欢新潮的事物,也就都搬出去住了。 衙门的巡逻队封锁了老街的出入口,沿街的住户也都被勒令禁止出门,一些瞧见动静前来看热闹的人也被层层巡逻队拦在外面,不过当他们看到警戒线上挂着的丙级警戒时,都很自觉的离开了。 丙级警戒意味着已经出动了白面,面临的可能是几个走投无路的手异人,一旦战斗起来,很可能伤及无辜,衙门多次向居民普及过这方面的安全知识,所以见到这样的仗势,围观者都慌忙远离了。 衙门的清场很迅速,等到两排巡逻队将楚汉街围起来的时候,四周已经没有其他的旁观者,站在队伍前面的一人挥挥手,一行几十人开始向中间收拢,他们的目标是立在那里的一间茶楼。 丙级以上的警戒,一般的巡逻队只需要负责外围的维稳工作,他们已经无法参与正面作战的事情,走在前面的那几十人皆是衙门的白面。 子语站在茶楼外面,瞧见这样的阵仗,不由得感叹,这是将整个楚汉镇的白面都调来了,他不禁有些哑然失笑,衙门的人不会是打算将整个楚汉街都夷平吧。 那群人在茶楼前站定,气势十足,面色中带着嬉笑怒骂,他们或许也有些奇怪,一个丙级任务,为何要出动这么多白面,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衙门有统一的制服,白底红纹,不过这些白面总是喜欢特立独行,即便是制服穿在身上,也是标新立异,当然了,所谓能力越大,权力越大,只要他们能将任务完成,衙门也不会那样死板。 人群中走出一个打扮古怪的家伙,满头黄发根根立得笔直,双臂耷拉着左右摆动,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晃晃,鼻子耳朵上都打了耳钉,笑起来很是夸张,伸出的舌头就像是壁虎一般,吞吐间打着卷。 “喂,小鬼,衙门办事,闲人避让,你若是茶楼的人,就乖乖束手就擒,如若不是,就赶紧滚蛋,别站在这里碍手碍脚,听明白了没有?” 那人瞧见站在门口的子语,好心提醒了一句,又冲着茶楼门口还在观望的茶客喊道:“不想死的就趁早离开。” 一句话,茶楼内的客人终于跑了干净,周老头还想劝说几句,不过瞧着这样的仗势,也是爱莫能助,临走时还回身望了一眼,他有些不明白,衙门的人为何偏偏和这个茶楼过不去。 子语已经不奢望这个时候客人们还会留下来了,只是希望他们走的时候能够将茶钱留在桌上,总不能一出事,就让茶楼自己承担损失吧,不过想想周老头那样的脾性,临走时不顺走一盘花生米,已经是大发良心了。 那人见子语没有离开,也知道他是茶楼的人,上下将子语打量一遍,忽然笑道:“小鬼,你不会就是那个从衙门手上劫走通缉要犯的人吧?” 子语叹了口气,果然是为了昨晚的事情,也不知那个落花洞女如何惹恼了衙门,以至于如此不死不休,为了一个小姑娘,竟然出动了这么多白面,也算是楚汉镇不多见的大事了。 “这位大哥,咱们茶楼开门做生意,来者皆是客,哪有将客人往外赶的道理,你说是不是?”子语说了一句场面话,打算先缓和一下双方的气氛,见对方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放你娘的臭屁。” 没想到那人上来就是一句警世良言,“顽固不化,死不足惜。” 说话间,那人压低了身形,双手着地,竟然像是恶狼一般奔跑过来,老板娘有言在先,不许在茶楼惹事,子语只好先行避开,不过顿神间还是稍迟了一步,肩膀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整个衣袖被扯了下来,留下一块火辣辣的红印。 见那人还要动手,子语赶忙讨饶道:“差爷,有话好好说,既然衙门前来问罪,总要道出个一二三来吧,说不得其中还有什么误会,咱坐下来喝壶茶,误会说不得也就了了。” 子语不是逢场作戏的人,不过面对这些一言不合就动手的白面,还是打算先问个清楚,楚汉茶楼这么些年,风风雨雨,也不是第一次和衙门打交道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没必要闹得太僵。 那人见子语肩膀上挨了一下,还能这样和颜悦色的与自己插科打诨,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自己那一手暗含门道,本想先声夺人,震慑一下这个小子,却不知为何没有奏效。 虽然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人一脸不屑,双臂再次垂下来,看着子语说道:“和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好说的,一群恶徒,识相的便赶紧把人交出来,然后与我们回衙门自首,年纪轻轻,难道连这些规矩都不懂么?” 子语自然知道对方口中的“这些人”指的是什么,天启者一向瞧不上手异人,此时自然是不忘冷嘲热讽一番,面对这样的质问,子语倒是不以为忤,不过对方所说的规矩,他可不会认的。 但凡是手异人,皆需在衙门进行登记,就像是贴了标签的猪肉。 见子语没有说话,只是摇头,那人以为这小子服软了,便更加盛气凌人,道起更多的不是,“还有那个妖女,你们茶楼私藏衙门的通缉犯,当真是胆大包天,也不看看自己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 “那只是一个小姑娘。”子语心平气和的说道。 “小姑娘?”那人怒极反笑,“你口中的小姑娘可是折断了一个白面的胳膊,现在他还躺在衙门的病房里。” “可是你们杀死了她的家人。”子语看着那人,寸步不让。 “冥顽不灵。”那人喝了一声,右手举过头顶,猛地向下一拉,好似手指间拽着一个无形地大网,将挂在茶楼上方的牌匾拽了下来。 那牌匾是上好木料打造的,茶楼开张的时候便挂在上面,子语儿时贪玩,爬上爬下,一时好奇,险些将那牌匾摔了,被老板娘发现,好一顿责罚。 “差爷,老板娘可是很喜欢这个招牌呢,你将它砸了,可是要让老板娘伤心了。”子语叹了口气,想要将地上已经碎裂的牌匾扶起来,对于他而言,似乎这个不起眼的老物件藏了许多难得的回忆。 那人却是顺势一脚踩在牌匾上面,懒得再与这个小子废话,喝了声:“滚开!”便往茶楼内走去。 子语站起身,就像是一个门卫大爷,对着地上的牌匾一阵可惜,然后又挡在那人面前,“你这人好不讲理,打坏了东西,还想一走了之?” 那人终于被子语缠得烦了,当下便挥出一拳,不成想对方竟然也是一拳,两拳相撞,那人“通”的一下便倒飞出去,砸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子语没有去看那人,而是弯腰将地上断裂的牌匾捡起来,吹掉上面的土,立在茶楼门前的墙面上,他试图将断成两截的牌匾拼起来,日后找一个裱匠说不得还能修复了,不过看着地上还有一些横七竖八的残破木屑,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砸在地上的那个白面晃晃悠悠的爬起来,就好像左右摇动的钟摆,眼瞧着都站不稳了,不过却是伸出那异样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有点意思。” 说话间那人晃晃悠悠的往前走动,俨然像是喝醉了一样,一会儿向左,一会向右,虽然看起来像是在来回平移,不过人却是很突兀的往前闪动。 话音未落,那人已经出现在子语面前,一把扼住子语的脖子,整条手臂随之抖动了一下,子语感觉眼前恍惚起来,身上也没有半分力气。 “小子,不妨告诉你,老子的系统叫死亡钟摆,你运气不错,感受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吧。”那人桀桀笑起来,“恐惧如影随形。” 第6回、主神空间 “呵呵,那小子似乎惹恼了祁队长,有好戏看喽。” 白面们对于这次这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多多少少有些抱怨,一个老街的茶楼,何须将整个镇子的白面都叫了过来,包括那些外围的巡逻队,几乎是楚汉镇的半壁江山都在这里了,他们实在是想不通,这个任务有何意义。 不过看到祁队长吃瘪,将看家本事都使出来了,也算是这次出行中难得的一出好戏,祁队长一向睚眦必报,那小子不识好歹,惹恼了这个狠人,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那黄毛刺头的男子叫祁连山,是白面小队的队长,他一手扼住子语的脖子,眼神中透着贪婪而戏谑的目光,瞧着就像是抓着一只将死的小狗。 子语感觉眼前恍惚了一下,便失去了知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眼前一片空洞,继而是整片的白色空间。 “这是哪里?” 子语茫然的向前走动着,想要瞧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什么地方,不过刚刚迈出几步,便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手脚,动惮不得,低头时发现手腕脚腕上挂着白茫茫的铁链子,那链子似乎是从虚空中伸出,挣扎了几下,却是越收越紧。 “小子,劝你老实一些,在这里,可由不得你肆意妄为。” 祁连山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依旧是那种个性十足的打扮,只不过整个人也是白茫茫的,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那人闲庭信步,在不远处停下来,看着被四条链子束缚在空中的子语,又是伸出那诡异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随意的往后一躺,一张白茫茫的椅子从虚空中恰好出现,让那人舒舒服服的躺在上面。 子语皱了皱眉头,若有所思的看着祁连山,虽然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自己身处这个地方,应该是与那人的某种能力有关了。 祁连山很满意现在的状态,每当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看着被束缚在那里的人不断的垂死挣扎,永远都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子语试图挣脱链子的束缚,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都无法对这个白茫茫的看似不堪一击的链子造成任何损害,哪怕只是弄出一些痕迹都很困难。 祁连山心情愉悦,干脆将两腿挂在椅背上,仰面倒坐着,看着子语笑道:“别白费力气了,这里的一切都由我掌控,再如何挣扎都是多此一举,还是留着力气想想一会儿该说些什么吧。” 果然如此,无论是手脚上的链子,还是凭空出现的椅子,都已经证实自己身处一个奇怪的地方,或许真如那人所言,这里的一切都在那人的掌控之下。 “我该不会在做梦吧?”子语像是在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他倒是既来之则安之,反正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又挣脱不得,便挂在那里,问个明白。 祁连山见子语不仅没有因为现在的处境而惊慌失措,反倒是荡秋千一样还有心情说笑,立时坐正了身子,伸手打了一个响指。 四下忽然出现几道白芒,犹如浸了水的皮鞭,打在子语身上“啪啪”作响,子语顿时萎靡了不少。 祁连山一只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一只手伏在脸颊上,手指间传出歇斯底里的笑声,继而像是掩饰不住一般,干脆仰面躺在椅子上面,肆无忌惮的笑起来。 这种随时随地折磨人的场景他不止一次经历过,自从系统觉醒进化之后,这种事情便屡试不爽,每次都是这般过瘾,虽然衙门有规矩,不能肆意妄为,不过这个小子可是一个黑户,一个与通缉犯勾结的恶徒,便是死在自己手上,又能如何? 祁连山越发疯狂的挥舞着手臂,就像是欣赏一段美妙的旋律,甚至微微扬起下颚,闭上眼,全心全意的沉浸在这样的兴奋中。 每一次挥手,都会凭空出现几道白芒,抽打在子语身上,子语垂头丧气的挂在那里,好似已经没了气息。 祁连山却是很享受这件事情,看着奄奄一息的子语,他终于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像是王侯将相一般,哼了一声,“小鬼,游戏时间才刚刚开始,可别让我扫兴啊。” 子语闻言忽然抬起头,顿了顿,恍然大悟的说道:“我知道了,这里是精神与意识的世界,也就是道家的内景。”原来他适才一直低着头,却是正在想这个问题。 祁连山以为许久没有言语的子语会哭哭啼啼的求饶,毕竟只是一个不经事的小孩子,这番小试牛刀,足以震慑住他了,说不得将茶楼的所有罪行都一股脑的交代出来,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服软,反倒是看出了这里的一些底细。 既然如此,祁连山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便笑呵呵的坦然说道:“话这样说也是没错,不过我更愿意称呼这里为主神空间。” “在这里,我就是主宰,我就是万物之神,永生不灭。” 子语却是摇摇头,这人的系统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很清楚,不过内景如何他倒是有所耳闻,主宰?主神?这话可是当真有些儿戏了。 子语没有说什么,不过祁连山的眼神却是暴虐起来,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神情间写满了不屑一顾,这种被小瞧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心里不爽。 祁连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整个人也歇斯底里起来,“你们这些手异人,少瞧不起人了,告诉你,不知有多少像你这样冥顽不灵的家伙在这里负隅顽抗,到头来还不是苦苦哀求,求我放过他们。” “哈哈哈哈。”祁连山仰着身子站起来,“我倒是要瞧瞧,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又是一声响指,子语的背后出现一道门,同样是白茫茫一片,在这白色空间中依旧有些突兀。 子语觉察到身后的异动,扭着脖子向后瞧了瞧,那道门十分巨大,不过却丝毫没有巍峨的气势,反倒是破破烂烂的,似乎随时都会支离破碎。 祁连山看向子语,又看向身后的那扇门,说道:“人的恐惧往往都是来自于内心,那些埋藏在心底不愿去触碰的东西,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都能让人胆战心惊,梦中惊起后依然无法释怀。” “不过,这场梦你永远都不会醒来。” 祁连山作势挥挥手,大门晃动了两下,门后面藏着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他总能在一团乱麻中找到其中最脆弱的部分,然后肆无忌惮的当着当事人的面,一点点的将那个珍重而不堪一击的东西敲的粉碎。 他们会嚎啕大哭,会抱头鼠窜,会匍匐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自己不要这样做,而他只会安安稳稳的站在大门前,一遍又一遍的捏碎手里的东西,玩个尽兴。 大门被打开的时候,子语不由得怔了一下,祁连山得意的舔舔嘴唇,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大门内黑乎乎一片,似乎填满了浓稠的雾气,什么也看不到。 祁连山蹙了蹙眉头,他应该伸手便能从大门内拽出一些想要的东西,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是他尝试了几次,却发现手中什么也没有,更让他有些无法理解的是,那黑雾的粘稠感让他觉得恶心。 还没等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一团黑雾已经冲了出来,很快便充斥了整个空间,将原有的白色毫无保留的掩盖。 “怎么回事,这里似乎有些失控了。” 祁连山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他感觉到大门内有一个庞然大物正挤出来,那种危机感扑面而来。 他猛然间扑倒在地,顷刻便是大汗淋漓,他觉得自己放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别过来,别过来。” 祁连山惊慌失措的向四周张望着,他是这里的主宰,所以对于周遭的一切都很敏感,眼下却是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他看向子语的方向,“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干了什么?” 子语已经从链子中挣脱出来,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然而他什么也没做。 祁连山害怕了,他窥探过不知多少人的内心,面对十恶不赦的杀人魔,也能波澜不惊的坐在那里谈笑风生。 可是现在,他怕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这个意识空间的主宰,却迷失在了这团黑雾之中,寻不到归去的方向。 第7回、老爷爷 祁连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看了眼四周,不由得松了口气,终于跑出来了,他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背上已经大汗淋漓。 子语笑呵呵的伸手弯腰,想要扶他起来,对方猛然间看到他的笑脸,顿时吓得向后爬了几步,话也没说,起身扭头便跑。 子语耸耸肩,伸手在脖子上摸了摸,刚才被扼住这么久,到现在还有些生疼,他忍不住干咳了几下,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然而看到落荒而逃的祁连山,周围的白面都有些错愕的张着嘴,祁队长的系统是死亡钟摆,不光可以召唤主神空间,还能直击人们心灵最为脆弱的部分,在任何敌人面前都无往不利,他就是人们心中的死神。 可是明明已经得手的祁连山,为何忽然惊慌失措的离开了,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以至于这样惊恐,众人的目光不由得看向站在那里的少年。 子语似乎也想到了刚才在内景中看到的情景,那扇门后面便是自己埋在心底的故事,他苦笑一下,摇摇头,有些事还是莫要提起的好。 不管怎么说,身为小队队长的祁连山竟然败给了眼前的这个少年,这让聚集在这里的白面多少都有失颜面,不过他们终究是没有妄动,祁队长的系统等级是躬圭,而他们中大多数人还只是蒲璧,贸然行动很可能于事无补。 不过这些人看向子语的眼神都变得不善起来,此时他们恨不得一哄而上,将这个少年生吞活剥。 子语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他很清楚自己虽然没有受伤,不过适才在内景中的一番折腾,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此时若是再有人前来挑衅,自己可就真的撑不住了,他干脆有气无力的就地坐下来。 白面中又有几人走了出来,与其他的白面相比,这些人气质上瞧着更加成熟一些,与之前的祁连山一样,他们皆是白面的队长,之前打过交道的六爷正在其中。 祁连山莫名其妙的落败让这些人无法再安安心心的站在那里继续看戏,他们是衙门的门面,是公正律法的担当,此时吃了这样的哑巴亏,又岂能坐得住? 几个队长平日里互有芥蒂,出任务时也会互相嘲弄一番,此时倒是难得的团结,站在茶楼门前,大有将茶楼拆个七零八落的意思。 子语缓了口气,冲着茶楼内喊了一嗓子,“老板娘,你再不出来,这些人一哄而上,就真的要将茶楼给拆了,到时候我可拦不住了。” 虽然嘴上一脸嫌弃,说话间子语还是挡在门前。 “臭小子,就知道给老娘惹麻烦。” 老板娘穿一身桃红色襦裙,从门庭中走出来,艳的不可方物,一颦一笑皆是万种风情,手中端着一个细长的烟袋锅子,却是丝毫没有影响这份妆容。 女子瞧了子语一眼,见子语眉宇间有些疲怠之色,不由得蹙起眉头,再看看立在那里已经断裂的牌匾,眉头皱的更紧了。 楚汉镇的白面们都知道,要请楚汉茶楼的老板娘去衙门喝茶,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往日里碍着一些官僚权贵的面子,不方便撕破脸皮,不过今日却是不同了。 楚汉茶楼私藏衙门的要犯,单单是这一条,便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就是眼下拆了这间茶楼,也是顺理成章。 几个白面队长相视而望,然后点点头,矗立在这里的茶楼一直是他们管不到的地方,今日倒是要瞧瞧,谁还敢在这里出头。 “老板娘,楚汉街有楚汉街的规矩,衙门也有衙门的规矩,这私藏要犯可是重罪,还是麻烦老板娘亲自与我们走一趟,回衙门说个清楚。” 白面们也不废话,既然主事的已经出来了,便讲个明白,刚才已经憋了一肚子火气,此时自然是没有好脸色了。 老板娘看着眼前的几个白面,也是没好气的说道:“呵,打了我的伙计,砸了我的牌匾,好一个大义凛然的规矩。” 老板娘轻轻地嘬了口烟袋锅子,有些惋惜的看着立在一旁的牌匾,神情间虽然闲庭信步,不过神色已经有些不乐意了。 “今日茶楼歇业,几位还是请回吧。” 老板娘下了逐客令,见几位白面不为所动,她摇摇头,将烟袋锅子在牌匾上磕了磕,溅出几点火星。 老板娘慵懒的端着烟袋锅子,看眼眼前百余名白面,没头没尾的道了句,“真是威风呐。” 眼前的几个白面队长或是昂首挺胸,或是桀桀怪笑,他们终究是不屑于顾与一个妇道人家多说什么,衙门做事,重来都是没有无功而返的余地。 那烟袋锅子溅出的火星犹如柳絮一般,随风飘荡,刚好落在一个白面的衣褂之上,那人毫不在意,随手掸去,不料刚一伸手,那火星遇风则燃,顷刻便化作一团巴掌大的火焰,攀附在那人的衣袖之上。 风疾,火起。 眨眼的功夫,火焰急速膨胀,顷刻间已经将那白面包裹起来,身旁的几个白面同僚顿时大吃一惊,猝不及防之下,赶忙伸手去扑灭同伴身上的火焰,岂料甫一出手,火苗如同嗅到肉味的野兽,立时将另一人也吞没了。 六爷眼疾手快,急忙在身前凝结一束寒气,向着正在火焰中挣扎的同伴吹去,只是那寒冰之气刚一接触到火苗,便像是遇了火的油,火势陡然间更加猛烈,不光如此,一簇火苗更是顺着寒气向六爷手臂盘桓而来。 六爷大吃一惊,想不通为何自己的寒冰会成为火焰的助燃剂,更让他错愕的是,转眼的功夫,周围已经燃起吞天的烈火,滚滚浓烟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火势愈发迅猛,转瞬之间连周围的铺子都点燃了,茶楼前的半条老街很快便成了一片火海,白面们惊恐的四散而逃,却发现四面已经没有一处落脚的地方,到处都是冲天而起的火苗,便是眼前的茶楼,也已经被火焰吞噬殆尽。 四处都是哀嚎声、“噼里啪啦”的房梁断裂倒塌的声响,一个个惊恐的面容相继被火焰吞噬,连一声呼救声都没有喊出来。 宛若烈焰地狱。 “京中有善口技者,老板娘的幻戏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一个老者自火焰中缓缓走来,任由火焰缠身,却丝毫不受影响。 老者个子不高,头戴一个老式的马裤呢帽子,穿了一件灰色的夹克,夹克敞开,里面是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毛背心,已经有些掉了颜色。 老者背着手,佝偻着身子,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俨然已经风烛残年,不过当他走过那些白面身前时,周围的火焰竟然无声无息的褪去了。 那些面色惊恐的白面们恍然间才发现,四下根本没有任何火起的迹象,适才经历的一切,竟然只是一场幻象,一场足以以假乱真的幻戏。 幻戏?琉璃戏园。 周围的白面们皆是羞愧的低下头,他们竟然毫不知情的中了别人的幻戏,若不是老者出手相救,只怕是要出尽洋相了,不过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竟然有人能够同时在这么多人面前施展幻戏,还毫无破绽,这样的事可是闻所未闻。 即便是已经从幻戏中走出来,适才的景象依然触目惊心,他们甚至能感受到身上火辣辣的灼烧感,幻戏真正危险的地方便在于此,若是无法识破,假戏也能成真。 于是众人皆不由自主的看向老板娘,这个云淡风轻的女人,竟然是如此手段高明的手异人。 一个少年,一个女子,站在这里,竟然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老板娘慢条斯理的端着手中的烟袋锅子,看了眼面前的老者,没好气的说道:“陈老头,你也忒不像话了,着实是有些为老不尊。” 听到女子这样毫无遮拦的叫骂,周围的白面皆是怒目而视,几乎便要一哄而上,老者却是笑了笑,摆摆手,示意大伙稍安勿躁。 “老板娘,此话又是从而说起啊?” “废话,陈老头,你少在这里装糊涂。”老板娘满是不屑的说道:“你是衙门的司长,没有你的首肯,这些白面岂敢来老娘的店里闹事?” 见老者摇头不语,老板娘又是一顿叫骂,“莫不是一把年纪了,还想贪恋老娘的美色?” 第8回、金手指 老者趔趄了一下,险些闪了腰,他苦笑一下,摇摇头,“老板娘真是说笑了,白面们来此作何,老板娘又岂会不明白?” 与周围的白面相比,老者瞧起来实在是有些弱不禁风,背着手佝偻着站在那里,个子堪堪只到了旁人的腰身,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实在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小老头。 见到老者出现在这里,四下的白面皆是站直了身子,一副谦恭敬重的样子,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头便是整个楚汉镇衙门的一把手,有着“位面第一人”之称的陈楚严。 “陈老,你怎么也来了?” 几个白面队长赶忙簇拥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任务连陈老都亲自出面了,随即几人面上又是一阵羞愧,想起刚才中了人家的幻戏,若不是陈老出手,怕是整个衙门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陈楚严眯着一双眼睛,毫不介意的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在意,他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而责罚大家的意思,反倒是笑了笑,眼神中满是宽慰。 安抚了众人,老者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女人,心平气和的说道:“老板娘,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不过身在其位,还是盼着楚汉镇能平平安安,有些事发生在老头子眼皮子底下,不能当做没看见,你说是吧?” 老板娘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老头说话,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将适才熄灭的烟袋锅子重新点燃,轻轻地吸了一口,吐出几个烟圈,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谁说不是呢,前些日子,老娘晾在外面的内衣不知被哪个混账东西偷走了,至今下落不明,陈老头,楚汉街的治安,可是越来越差了。” 一句话,让在场的白面再次炸毛,他们皆是怒目而向,大有群起而攻之的冲动,敢与他们敬重的上司这样说话,实在是有些得寸进尺了。 不过老者依旧是不以为意,很是清闲的摆摆手,“老板娘,那位小哥应该是还没有在衙门登记过吧,这可不符合衙门的规矩,老头子可是有言在先,身为黑户的手异人,可是不合规矩的。” 说话的时候,老者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子语,语气虽然有些劝诫的意思,不过看向子语的眼神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好言相劝,甚至还笑眯眯的点头示好。 老板娘倒是没有反驳什么,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句,“是么,有时间了,我让那小子去衙门登记一下便是。”算是给出一个交代了。 两人的交谈渐渐趋向平和,与之前的争锋相对实在是大相径庭,这样的谈话就像是两个老熟人之间的场面话,听起来着实是淡而无味。 不过无形间两人又形成一种默契,老者没有离去的意思,老板娘也没有退让的想法,两边倒是一如既往的胶着起来。 眼瞅着老板娘的半锅烟草又要吸完,陈楚严深深的看了这里一眼,叹了口气,“老板娘,把人交出来吧。” 依旧是那样的语气,平淡而谦和,不过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老者身后的众位白面陡然间望向这里,一个个摩拳擦掌,就等一句放手一搏的话了。 站在后方的白菜从门内探出身子,面上平静如水,不过话语中却是多了不少嫌弃,“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子语能够理解小姑娘为何这样嫌弃陈楚严,他不由得笑了笑,却也没有当真,一个糟老头子能够成为衙门的司长,已经是一种本事。 白菜握紧了拳头,稚嫩的眼神扫过街上的白面,直到看到其中一人的时候,秀气的面容终于凌厉起来,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昨夜交过手的六爷。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子语伸手在白菜的脑袋上抓了抓,就像是安抚一只受了惊的猫咪,白菜任由一只手在自己头上胡乱施为,随即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你不担心老板娘么?”白菜抬头问道。 子语看着前方,随口说道:“有啥好担心的?” 这句话并非只是随口说说,几年前便有人来找过楚汉茶楼的麻烦,还不是被老板娘骂的狗血淋头,与其担心老板娘,倒不如安安心心的搬一个小凳子,端着茶水坐下来,再抓上一把瓜子花生,看一出好戏。 似乎是想到什么,子语看了眼天色,忽然问道:“是不是该做饭了?” 这活儿本来是子语做的,现在有了一个好使唤的丫头,自然是乐得清闲,白菜“哦”了声,点头离去,便不再关心这里的事情了,子语却更加入神的看着街面,这些年常常被老板娘教育,却从没见过老板娘的真本事,这回大概能够大开眼界了。 老板娘没有理会老者的质问,只是声音婉转的说道:“诶呀呀,真是人心不古,好好的一块儿招牌,被砸的稀烂,实在是有些可惜了,说起来,我一个妇道人家,又该找谁说理去呢?” 陈老头叹了口气,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中有不少唏嘘,随即整个人忽然变了一副神态,虽然依旧佝偻着身子,依旧是那样的慈眉善目,不过无形中却平添了不少精气神,尽管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却忍不住让人多看两眼。 子语怔了一下,不由得“呵”了一声,眼前的老头不经意间竟然成了全场的焦点,似乎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力量,让大家忍不住都看向这里。 老者缓缓地将背在身后的右手端在面前,隐隐有一些黄色的光芒萦绕在老头干瘪的手指间,就好像在上面镀了一层金色,一时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再也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那金色有如实质,在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晕,老者动了动手指,一点光晕如水滴般滴落,在空气中犹如水波一样荡漾开来,很快又消散不见了。 与此同时,围在老者身边的几个白面队长精神一振,之前还因为幻戏的事情而有些低沉的几人立时变得神采奕奕,俨然与舞台上聚光灯下的演员一般,引人注目。 六爷上前一步,有些兴奋的举起手臂,轻轻一甩,立时一团寒气席卷地面,顷刻便将半条街凝结出一片冰天雪地。 子语有些惊异的看向六爷,昨日交手的时候对方可是没有这般能耐,仅仅半日不到,便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在是有些令人咋舌,不光如此,与他并肩而立的几位白面队长,似乎也更加凌厉起来。 系统的进阶往往需要一些特定的条件,子语虽然不是天启者,却也知道一二,眼前的变化显然不是进阶所致,更像是一种忽然出现的才华,这让他想起自己说书时才能遇到的主角特有的待遇。 主角光环。 他不由得再次看向那名老者,老者依旧纹丝不动的站在那里,不过神情间却是坚定不少,看似弱不禁风的老者,却隐隐有种天地间不可一世的状态。 老板娘痴痴地看着眼前几人的变化,颇有些少女春心荡漾的媚态,手中的烟袋锅子在手指间来回打着转,却是娇笑道:“早就听闻陈老头的系统能够提升人的境界和气运,生生将一个路人甲变成耀眼的明星,当真是久闻不如一见啊。” 陈楚严闻言却是摆摆手,不以为意的说道:“这系统名为‘金手指’,实在是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不过啊,总归还是有些用处的。” 话音未落,老者已然上前一步,与此同时,身后的几个白面队长也跃跃欲试,走了上来。 第9回、冷战 六爷觉得自己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手上的寒气更加精纯,也更加得心应手,整个人似乎都得到了一种升华,更重要的,他能一雪前耻,将昨晚的颜面都讨回来。 “小子,你的死期到了。” 他冷冰冰的低吟了一声,目光死死的盯着眼前的少年。 子语感到周身一股寒气袭来,与昨晚不同,那刺骨的寒意还没有近身,已经让人牙关打颤,不过他依旧嘴上不饶人,笑呵呵道了句,“是不是还要道一声莫欺少年穷啊。” 六爷没有理会子语的浑话,他已经恨不得将这个多嘴的小子生吞活剥,哪里还会再与他废话,冰冷的面容露出一丝冷笑,双手猛地向下一压。 “冰封万里。” 顷刻间,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寒气倾泻而出,子语甚至还没有做出反应,便被冻成了冰疙瘩,不光如此,转眼之间,那寒气犹如嗅到了肉味的野兽,向着一旁的老板娘席卷来来,所过之处,皆是结上厚厚的冰霜,烈日下,整个茶楼都晶莹剔透起来。 六爷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没想到自己的寒冰之力竟然可以做到这一步,看着立在那里的冰雕和已经挂满冰霜的茶楼,他更加洋洋得意,手上的寒意更浓了。 老板娘端着烟袋锅子,吐出一口浓烟,那烟气像是巨蟒一样,缠绕在老板娘身上,烟气越发浓厚,很快便吞噬了老板娘的身影。 烟气的一头犹如被人牵引一般,向上盘旋,这一幕转瞬即逝,等到寒气席卷而来,将茶楼的门面冻成冰疙瘩的时候,老板娘已经出现在茶楼顶上,依旧是端着烟袋锅子,优雅的看着下方,只不过眼神变得冷艳起来。 “竟然让她跑了。” 六爷有些遗憾,没有将老板娘一并拿下,不过终究是扬眉吐气,这场战斗已经没有悬念了,在这么多白面的围攻之下,又有司长亲自坐镇,任何人都插翅难飞。 便是此时,“咔嚓”一声响,茶楼前的冰疙瘩应声碎裂,子语打着哆嗦从冰面上跳出来,哈着气,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衣物。 “冻死了,冻死了,我的天,差点就成速冻水饺了。” “怎么可能?”六爷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看着安然无恙破冰而出的子语,失声说道。 子语是真的冻得够呛,他顺着门前凹凸不平的冰面,几次跳跃翻上茶楼顶上,一屁股坐在房檐上,沐浴着头顶的阳光,长长的呼了口气,暖和多了。 一阵风吹过,少年甩了甩满头的水渍,还带着些许冰碴子,阳光打在他的脸上依旧是那般无赖相。 老板娘的裙摆迎风招展,一缕秀发随风飘荡,不知撩动了多少人的心,故意裁剪过得裙边下露出一片雪白,风光无限。 “陈老头,你们当真要这般以多欺少?”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些幽怨,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妇人,让人听了有些不忍。 陈楚严又是一脸尴尬,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被这般戏弄,着实是要让人说闲话了,他苦笑一下,摇摇头,至少在外人看来,这么多白面与一个茶楼过不去,实在是有失身份。 顿了顿,老者仰着头,沉声道:“公事公办。” 说话间,那些白面们动了,在老者“金手指”的加持下,这些白面队长个个精神抖擞,神气十足,若是让路人瞥见这样的阵仗,足以惊得说不出话来。 子语缓缓地站起来,看着下面威风凛凛的白面队伍,偏头吐掉嘴里的瓜子壳,老板娘依旧是冷艳的表情,慵懒的挑了挑手中的烟袋锅子,眼神看向正立在队伍中的矮小老头,似笑非笑。 陈楚严也在注视着房檐上的女子,许是年纪大了,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神,背着手颤巍巍的站在那里,就像是街上随处可见的再普通不过的老头,笑得慈眉善目,不过眼神中却是透着坚定不移的自信。 身边的白面也是气势十足,无论如何,这次任务是十拿九稳了,尽管一波三折,不过到底是壮大了衙门的声势,更显衙门的威严。 就在那些人要跃上房檐的时候,忽然又顿住了身形,有些惊愕的向两边瞧去,却见不知何时,周围的街面上出现了许多人影,他们或是站在临近的屋檐上,或是从小巷子里走出来,更有甚者立在不远处的电杆上。 这些人悄无声息的出现,看不清容貌,却是紧紧地盯着茶楼的方向。 白面们狐疑的向两边瞧去,老者更是皱起了眉头,不知不觉间,那群白面的外围又是出现了数十人,不动声色,没有言语,却像是示威一样出现在这里。 他们中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磨刀师傅,有穿着白衬衫起早贪黑谋生活的年轻职员,有沿街吆喝买豆腐的大婶,有穿着花枝招展的小媳妇…… 在小镇的生活中他们扮演者多姿多彩的角色,不过此时此刻,却只有一个身份,手异人。 楚汉镇的这条老街上竟然藏着如此多的手异人,而且皆是没有登记过的黑户,白面们有些不敢相信的瞪着眼睛,看样子,这些人都是因为茶楼的事情而来的。 短暂的愣神之后,整个巡逻队都戒备起来,街道上弥漫着硝烟的气息,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显然谁也没有料到,这次行动会出现这样的变数。 街面上忽然安静下来,眼前已经不是一个丙级任务,这样的阵仗足以构成甲级警戒,便是在衙门中也不多见。 小小的楚汉镇竟然遇到了甲级警戒,即便是见多识广的白面们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老板娘就站在眼前,似乎随时可以束手就擒,白面们却不敢妄动,几十名白面与几十名手异人,一旦起了争执,整个楚汉镇怕是都要乱了。 两边就这样无声的对峙着,互不退让,却也不敢轻易有什么动作。 良久,陈楚严叹了口气,摇头笑笑,“哈哈哈哈,老喽,老喽,不中用了。” 老者挥挥手,那是任务结束,收队的手势。 虽然有些不甘心,白面们徐徐退了下来,在老者的带领下井然有序的离开了,与此同时,整个老街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子语没有想到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楚汉街竟然藏了这么多手异人,难怪这些年没有人敢打这条老街的主意,只是他也就想想,至于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手异人,他懒得去问,看今天的架势,多半和老板娘有些关系。 唯一的遗憾以为今日能见到老板娘出手,这些年他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想见识一下老板娘真正的手段,结果还是没有瞧见。 子语倒是想的明白,老板娘是个美人,又深藏不露,这天下多多少少对手异人有些意见,低调一些也好。 “臭小子,站在上面发什么呆,还不下来吃饭?” 老板娘扭动着腰肢,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口气。 “哦。”子语应了声,瞧着门前大大小小的冰疙瘩,一会儿可有的忙了。 第10回、追风少年 楚汉镇外有一片废墟,那是十年前战乱留下的遗址,许多建筑已经破败不堪,不过倒是有尊雕像保留了下来,那雕像依山而建,据说已经百年有余,雕像的样子是一位仙风道骨的文人,那是楚汉镇的第一位镇长。 尽管经过了数不尽的岁月,楚汉镇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站在小镇最繁华的街道上,举目远眺,依旧能瞧见矗立在山峦中那个伟岸的身影。 子语此时正躺在雕像的脑袋上,年幼的时候,他便很喜欢来这里玩耍,孤身一人站在这里,可以眺望整个楚汉镇。 雕像上布满青苔,许多地方也已经支离破碎,最严重的地方,只留下半截手臂,手臂的另一半落在山脚下,断裂成大大小小的石块儿,零落在地上的手指也足有一人高。 早些年还有人会来此地瞻仰一番这座年代久远的雕像,后来也就渐渐淡忘了。 子语枕着自己的手臂,嘴里叼着一根干草,正在津津有味的看着手里的一本书刊,那书刊有些老旧,不知翻过多少遍了,书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内容更是滚瓜烂熟,从小到大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 他在茶楼说书,大多故事都是这本书刊上看来的,只是每次讲出来又成了全新的故事,所以茶楼的那些老顾客也愿意听,乐此不疲。 许是阳光有些晃眼,子语将书刊收起来,揣在怀里,偏头看了眼一旁坐在那里正忙活的小姑娘,小姑娘紧紧地抱着一个帆布包,包内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鼓囊囊的几乎要溢出来。 “白菜,你别担心,老板娘说了,那人或许知道你阿婆的消息,成与不成,咱们过去问问,实在不行,咱们再回来,总会有法子的。” 子语想起小姑娘的身世,叹了口气,不过语气中倒是没有多少悲凉,他也是孤儿,据老板娘说,他是在路边的垃圾堆捡回来的,至于其他的,已经没什么印象,不过现在过得也挺幸福。 白菜点点头,乖巧的坐在那里,子语习惯性的伸手在她的脑袋上抓了抓,又仰着头看向天空。 说实在的,子语内心有些激动,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楚汉镇,堂堂正正的出门远行,当老板娘将他叫到身边,让他送白菜去找一个知情人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扣扣索索的老板娘什么时候这样大方了。 子语一口应承了下来,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他生怕自己再多一句嘴让老板娘改了主意,毕竟没了自己说书,茶楼的生意更是要清冷许多。 “子语,我饿了,你要吃一个么?” 白菜小心翼翼的从布包中翻出一个甘薯,递给子语,子语摇摇头,他们是吃过饭才出来的,刚刚才过了几个时辰,还不到饿肚子的时候,不过小姑娘的饭量似乎很大,他甚至有些怀疑,老板娘是因为养不起这个丫头,这才出主意将她打发走的。 衙门那边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日了,之后再没有起过冲突,镇上的居民也根本不知道老街的茶楼有过这样的境遇,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少顷,远处传来“呜”的一声响,子语翻身坐起来,道了声,“来了。” 子语起身往雕像对面的一处山涧走去,白菜拽起布包,紧紧地跟在后面,两人在山石间不断跳跃起伏,很快来到不远处的一个断壁上。 断壁的正下方有一处山洞,隐隐有光透出,周围是人工开凿的痕迹,一条铁轨横卧在眼前,从山洞中沿向远方。 两人刚刚站定,一架“呼哧”作响的铁家伙从山洞中呼啸而出,那是墨家研发的炎车,不过因为蜉蝣飞艇的普及,许多炎车都是穿梭于几个小镇之间,专门运送物资。 白菜的样子依旧挂在小镇的通缉名单上,自然是无法乘坐浮游,这条通向临近小镇的炎车便是一条捷径。 两人没有犹豫,直挺挺从岩壁上跃下来,稳稳地落在炎车顶上,这样的距离换做普通人早就摔得血肉模糊,对于他们而言,如履平地。 这是子语第一次乘坐炎车,虽然只是坐在车顶上,他依旧是心情大好,特意坐在车头的位置,迎风扑面,吹得衣服猎猎作响。 “白菜,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 子语盘腿坐在车头靠近烟囱的位置,满脸兴奋的看着正前方,两边的景色飞速后退,他丝毫不觉得疲惫。 白菜在他的身边坐下来,将腰上的布包抱在怀里,低着头,很平静的说了句,“其实外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白菜很想回家,却不知道家在哪里。” 对于白菜的身份,子语倒是了解了一二,小姑娘从十万大山一路来到楚汉镇,经历了千辛万苦,如今又是孤身一人,当真是无家可归了。 从小便孤家寡人的子语倒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依旧是看着远方,顿了很久,才回了句,“楚汉茶楼就是你的家。” 白菜点点头。 炎车一路前行,通过前面跨越峡谷的连拱石桥后,便彻底离开了楚汉地界,这座石桥横跨在两座山峦之间,已经有百年历史,蔚为壮观,尽管经历了岁月的侵蚀,却依旧巍峨不动。 从桥上望下去,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子语不由得站起身,双手插兜,远远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仿佛矗立在天地间。 白菜靠在一旁的烟囱上睡着了,子语顺手将她怀里的布包放在一旁,布包中塞满了甘薯,这是临走时小姑娘准备在路上的干粮。 “砰!” 沉寂的峡谷间忽然出现一声闷响,紧接着,一个人影从车尾的位置奔跑而来,那人步履矫健,即便是有些摇晃的车厢,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动作,步伐轻盈的越过两节车厢。 子语举目望去,那人的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些人,皆是统一的打扮,呼喝着从车厢侧面爬上来,然后齐齐取下背上的长杆子,端在手里指向奔跑之人。 子语认得那些人手中的东西,衙门中外围的巡逻队便会配备那样的武器,那是墨家与唐家联合开发的火枪,威力相当可观。 “砰,砰,砰!” 随着几发火星冒气,那被追赶的少年压低身形,在狭小的车厢顶上左突右窜,像是一只狡猾的兔子,火枪的子弹擦着身子而过,撞在车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哈哈哈哈。” 那人左突右闪,轻松避过后方的子弹,正当得意忘形的时候,前面一节车厢间也爬上来几个人,举枪便射,正是那人面颊的方向。 那人脚下速度不减,身子却向车厢外跳去,眼见就要落下峡谷,却见身子诡异的扭转,然后如同壁虎一般趴在车厢的侧壁上。 本以为一击得手的炎车守卫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料到竟然有人能做到这一步,那人勾了勾嘴角,沿着侧面车厢继续飞奔起来。 等到那些守卫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冲到面前,双手毫不客气的拎起神情有些呆滞的守卫,向身后甩了过去,与后面追上来的守卫撞了一个满怀。 解决了身后的追兵,那人似乎也发觉了车厢顶上并非只有自己这个不速之客,于是脚下不停,直奔车头的位置,眼见已经冲到子语面前。 子语不为所动,那人却是俯身一个滑铲,随即双手撑地完成一个漂亮的旋转,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堪堪在子语面前刹住了身形。 那人迎着日头,背对子语站立,起身时用力甩了甩身上那件宽大的风衣,风衣迎风招展,映出背上一个红彤彤的“帅”字。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好一个俊秀的锦绣山河。” 似乎为了表达胸中快意,那人双手叉腰,仰头豪爽的大笑起来,只不过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赶忙随意拨拉了两下,又重新站稳身形。 子语注意到,那人留着邋遢的胡子,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貂皮大衣,大衣下面露出一双穿着人字拖的脚丫子,往上是一件蓝绿相间的沙滩裤,以及有些发黄的大背心。 偏头时看向身边的白菜,小姑娘已经被适才的打斗声吵醒,此时满脸怒容,正盯着眼前忽然出现的这个男子。 “糟了。” 子语心头一凛。 第11回、女人 正当那人转身热情的打招呼的时候,白菜已经怒起攻之,小姑娘不由分说,眼中寒光一闪,咬着两颗小虎牙,直扑向眼前的男子。 那人有些错愕,不明白哪里开罪了这个小姑娘,眼见白菜已经冲了上来,那人缓缓地转过身,顺势将披在身上的那件极为夸张的貂皮大衣抖了抖,故作深沉的抬了抬手臂,和风旭日的说道:“可爱的小姑娘呦,初次见面,不知在下哪里惹姑娘不开心了?” 那人虽然穿的有些不伦不类,不过说话时倒是深情款款,端的是有些花花公子的味道,只是白菜不为所动,恶狠狠的扑了上来。 然而与那男子只差半个身位的时候,白菜却立在那里不动了,她的脸上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挥舞着小拳头,不过脚下却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动弹不得。 低头瞧去,车厢上生出一团灰白色,黏黏糊糊的东西,像是两只大手,竟然将白菜紧紧地拽在那里。 白菜也立时发现了异常,两个鼓囊囊的腮帮子涨得通红,继而右手握拳,食指中指并立竖在唇间,猛地向脚下喷了口气。 “鬼吹灯。” 顷刻,一团烈火呼啸着从白菜口中喷出,将脚下的铁皮车厢烤的“滋滋”作响,那灰白色的诡异手掌也顺势消失了。 摆脱了脚下的束缚,白菜不依不饶,再次向那男子扑去,男子眼前一亮,似乎是有些惊异小姑娘的手段,与此同时,人已经跳到几步开外。 白菜也不废话,见那人避而不战,如法炮制,再次使出刚才的手段,冲着男子的方向又是喷出一口气。 一团火焰由小及大,急速撞向对面的男子,男子脚下轻浮,堪堪避过热浪冲天的火焰,嘴上却是苦兮兮的说道:“小姑娘,你这是作何,诶呦喂,着了,着火了。” 白菜连着吐出几个火球,男子避而不及,眼瞅着披在身上的貂皮大衣冒起火苗,赶忙又蹦又跳的拍打起来。 子语摇摇头,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他看得出来,那男子虽然十分狼狈,不过却只是做做样子,与其说是打斗,更像是在玩闹。 正当两人你来我往的时候,车厢侧面忽然又蹦出一个矮个子的家伙,干爽利落的短发,人字拖以及一件暗红色的灯笼裤,上身只有一件黑色抹胸,竟是一个热辣的女娃。 那女娃见到眼前的情况,不由分说,人已经跃向空中,一个翻滚之后,右腿如利刃一般,向着白菜这边劈了下来。 那一下势钧力沉,呼啸的腿风似乎要将整节车厢劈断,站在靠后位置的男子见状,急忙喊道:“生生,回来。” 他深知女娃的手段,那凌厉的一腿劈下去,怕是要惹出麻烦了,所以急忙出声制止,只是终究是有些晚了。 眼见白菜已经避无可避,子语上前一步,猛地挥出一拳,拳脚相撞,“通”的一声,子语退后半步,那女娃在空中打了个转,这才堪堪落在车厢顶上。 女娃显然是不服气,咬着嘴唇再次向子语这边袭来,白菜见状,也是当仁不让,手上捏着几个纸人,迎向那女娃的拳脚。 炎车之上,两个小姑娘斗志昂扬。 “生生,别惹事。” 那男子赶忙伸手一抓,手腕间射出一团灰白色黏性物质,如橡皮筋一般缠住已经跃到空中的女娃,猛的一拉,女娃又被拽了回来,落在男子身边。 与此同时,子语顺势拽住白菜的后脖颈,白菜没有反抗,乖巧的站在那里不动了。 一场女人间的战斗,就这样结束了。 “哈哈哈哈。”那男子叉着腰大笑起来,丝毫不介意刚才的事情,很是热情的说道:“在下楚江,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随即他又伸手按住身边一脸不甘心的女娃,“她叫生生。” 子语点点头,算是与二位打过招呼了,眼前的二人虽然不知道什么来头,不过被那么多车上的守卫追赶,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人,而且那男子实在是有些热情过度了,他初来乍到,可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简单通报了姓名,子语便再次在车厢上坐下来,白菜又自顾自的趴在烟囱那里,不过眼神看向那男子依旧有些不善。 那被称作“生生”的女娃也是赌气似的,远远地站在车厢的另一头,倒是那男子走了过来,乐呵呵的在子语身边坐下来,一脸贱笑,顿了顿,神秘兮兮的问了句,“你们都是手异人吧?” 这事是显而易见的,子语看着那个胡子拉碴的男子,点点头,虽然老板娘一再让他不要随意暴露手异人的身份,不过此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子语有的时候话很多,滔滔不绝,总是说不完,有的时候又实在不想多说什么,就像是现在,不过那人既然问起来了,他也有些好奇,便反问道:“大叔,他们为什么要追你们?” “哈哈。”男子有些尴尬,伸手在鼻尖蹭了蹭,“你不会没有听说过我的大名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却是一脸的自豪,就差让人当面夸他了。 子语顿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这货不会是个通缉犯吧? 再看看这人贼兮兮的样子,子语更加笃定,自己十有八九是猜对了。 不过子语倒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白菜也在衙门的通缉名单上,这也是他们为何要搭顺风车的缘由,想来这个男子也是如此,只不过运气不好,被车上的守卫发现了。 顿了顿,那男子又偏过头,用肩膀撞了撞子语,努努嘴,小声说道:“子语兄弟,你说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白菜姑娘,怎的一见面就没有好脸色啊?” 子语叹了口气,白菜依旧坐在那里,不过怀中的布包却是不见了,便是眼前的这个男子适才不小心,将脚下的那个塞满甘薯的布包踢下了车厢,多半已经落入峡谷。 与小姑娘相处这些日子,子语很清楚,白菜最是护食,大抵是与往日里常常饿肚子有关,那男子当着白菜的面,将那一兜子精心准备的干粮弄丢了,虽然是无心的,不过却足以让白菜气恼了。 “你把我们路上的干粮弄掉了。”这种事,子语也懒得多做解释,也就随口说了句。 那男子怔了一下,也是苦笑一下,然后拍拍胸脯道:“既然如此,等到了小镇,我请你们吃饭吧。” 子语本来也不在意这件事,不过听那人说要请客,立时搂住楚江的肩膀,就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大叔,你可真是个好人啊。” 男子哈哈大笑,十分豪气,他似乎对于别人的赞许极为受用,竖起大拇指连连保证,“小意思,小意思。” 就这样,两个大男人勾肩搭背的坐在车厢上,侃了一路的大山。 第12回、百年老店的打折活动 蜃楼镇是西北边境的最后一个小镇,也是衙门管辖最外围的一个小镇,小镇之外再往北,便是数不尽的无主之地,那里是衙门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秩序是一个文明的重要标志,蜃楼镇便是文明的最后一道关口。 小镇中有一家百年老店,店中的炸酱面堪称一绝,不仅味道独到,分量也是十足,只需要一碗,配上一碟清爽的小菜,足以让一整天都精神满满。 这家店的规模并不大,几代人下来,经过几次翻新,依旧是这般样子,店老板是一个固执的年轻人,许多人都曾劝他扩大规模,也有人花高价想要购买家传的秘方,都被一一回绝了。 如今“老郝炸酱面”已经成了这条街的招牌。 此时正是晌午,四个人推开店门,走了进去,打头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打扮十分怪异,身上披着一件貂皮大衣,内里却是清凉的沙滩装,身旁跟着一个热辣的女娃,不过面上却是冷冰冰的,似乎是在和谁赌气。 再往后是一个东张西望的少年,双手插兜,倒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之后还有一个穿背带裤,扎着丸子头的少女。 四人的出现让店内的食客都不由得抬起头,尤其是两个长相俏丽的女娃,让人忍不住多打量两眼,不过瞧着那个短发姑娘面色不善的样子,大伙又急忙低头,继续吃面。 四人缤纷落座,有说有笑,一个服务生赶忙上前招呼,那中年大叔大咧咧的挥挥手,“四碗面,谢谢。” 不多时,服务生端着四碗色香味俱全的炸酱面上桌,四人也不客气,拿起筷子搅拌一番,吃得满嘴喷香。 瞧着大伙大快朵颐的样子,楚江咽了嘴里的面条,很是豪爽的说道:“大家尽管吃,这面馆可是镇上的特色,这顿饭我请了。” 说话时他还特意瞧了眼对坐的白菜,不过此时白菜可没有时间听他废话,小姑娘似乎是没有吃过炸酱面,眼下正在一脸认真的瞧着子语如何将面和酱料搅拌起来,眼神格外认真。 子语见小姑娘有些笨手笨脚的,干脆将自己搅拌好的面递过去,自己又端过白菜面前的那碗。 面馆中很是热闹,客人们络绎不绝,由此可见这家店的生意,十分火爆。 半碗面下肚,楚江看着子语,乐呵呵问道:“是了,小兄弟,看样子你们是第一次来这个小镇,不知道你们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大叔可是个热心人,或许还能帮帮你们。” 对于这个男人的“热心”,子语可是深有体会,一路上滔滔不绝,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的话头,倒是让自己这个说书人显得相形见绌了。 子语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实相告,“我们想在镇子上找个人。”这个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要找一个人却也不容易,若是能有人帮忙,自然是好事。 “找人啊。”楚江点点头,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不会也是手异人吧?” 子语摇摇头,他并不清楚那人的身份,只有老板娘一个简单至极的介绍,便再无其他的信息,说起来,其实还真有些大海捞针。 不过他也清楚楚江问这个是什么意思,若真是手异人,多半会隐藏身份,更名改性也是常见的事,若是如此,可就真的难办了。 见子语不置可否,楚江将筷子往桌上一架,大包大揽的笑道:“放心吧,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找人的事就交给大叔吧。” 子语也没有拒绝,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他也乐得有人帮忙。 正说着话,离去的服务生又端着一碗面放在桌上,楚江瞧见了,笑呵呵的说道:“小哥,四个人四碗面,这多出来的一碗不会是白送的吧?” 他倒是好心提醒那个服务生,送错了餐,可是要自己掏腰包了。 那服务生却是很诚恳的说道:“没错的,这位先生可能不知道,咱们店里这两日打折,每消费四碗,便可以免费再送一碗,这一碗便是送的,几位慢用。” 楚江闻言,满意的点点头,这家百年老店果然会做生意,不光坚持老手艺,还知道回馈顾客,不过子语却是暗自摇摇头,看向大叔的眼神有些不忍。 白菜将碗里的最后一点酱料扒拉干净,舔了舔嘴唇,看着服务生轻声道:“再来四碗。” 那服务生自然是乐得满脸开花,不过他也知道自家店里的碗又大又圆,一个人吃一碗已经足以,这桌又有两个女孩子,再来四碗怕是要剩下了,本着服务周到的原则,还是看了一眼桌上年级最大的楚江。 楚江也是顿了一下,不过眼见人家女孩子已经开口了,自己又答应了要请客,便很是大度的点点头,不过是几碗面而已,小意思。 四碗面相继上桌,加上附送的两碗,桌上一下子便堆得满满当当,子语吃了两碗面后实在是撑得厉害,楚大叔也是直打饱嗝,倒是两个女孩子,还在细嚼慢咽。 白菜解决了眼前的两碗面,很是自然的端起放在一旁附送的那碗,又开始埋头吃起来,对坐的生生瞧见了,似乎是不服气,“哼”了一声,将剩下的那一碗也端了起来,不过看着满满的一碗面,大抵是有些为难,顿了顿,也开始埋头苦吃。 “麻烦,再来四碗。” 白菜放下手中的空碗,在手腕上蹭了蹭嘴,脆生生的又喊来服务生,又要了四碗面,看得出来,她还意犹未尽。 那服务生脸色已经有些不淡定了,尽管还挂着很有礼节的微笑,不过眼神中却是写满了震惊,大概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瞧起来最为乖巧的小姑娘,竟然有这么大的饭量。 大叔楚江也是有些不淡定了,服务生没有立时回话,显然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他看了眼一脸无辜的白菜,小姑娘抬着头,气定神闲,眼神中却是很有热情,正在等待投食,于是他又看向坐在那里的子语。 子语却是早已别过头去,旁若无人的轻轻吹着口哨,似乎这里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 于是他只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生生,打算让她好生劝劝这个小姑娘,他不是小家子气,可是这样吃下去可是要吃坏身子的。 生生却是没有理会楚江的眼神,而是不服输的一拍桌子,“再来四碗。” 楚江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就不要暗自较劲了。 不多时,桌上的空碗已经叠成了小山,店里的食客都张大了嘴巴,他们可是重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纷纷投来惊异的眼光,更有甚者已经站在两个小姑娘身后,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开始为她们呐喊助威。 店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甭管是正在吃饭的,还是等着吃饭的,都不由自主的围了上来,这里俨然已经成了一场大胃王的较量。 “小姑娘,好样的。” “加油,再来一碗,再来一碗。” 群众的热情点燃了店里的气氛,桌上的空碗也越叠越高,等到白菜心满意足的放下手中最后一个空碗时,店里的情绪终于沸腾了。 整整十五碗,便是那些人高马大的男子都自愧不如。 不过这是白菜一人的饭量,至于生生,早在第七碗的时候已经忍不住吐出来,尽管如此,生生还是一脸的不服气,似乎还要再比一场。 服务生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这么多的碗碟堆放在一起,若是不及时清理出来,怕是其他的客人便不够用了,好在大家此时并不在意这件事,他们还在为刚才的盛况欢呼。 楚江苦着一张脸,看了眼手里的账单,那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数字,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次请客就能让自己“倾家荡产”,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大错误,不过此时说什么都晚了,还是先和子语商量一下账单的事情吧。 楚江将子语拉到一旁,左右瞧了瞧,然后掩着嘴小声说道:“小兄弟,你看你身上带钱了没,别误会,大叔说了要请客,便不会食言,只是实在没想到……” 他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子语,不过很遗憾,子语身上可没有这么多钱,老板娘扣扣索索的,能让他们出来便不错了,不然,白菜也不会装那么多甘薯做干粮。 楚江终于没辙了,他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兄弟,现在店里这么多人,要不我们趁乱溜出去吧?” 子语颇为郑重的点点头,看来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老板,找这位大叔结账。” 子语指了指身旁的楚江,然后头也不回的向店门外走去。 “承惠!” 服务员伸着手,看着一脸愕然的大叔。 第13回、大白酒吧 来付账的是一个长相硬朗的秃子,浓眉大眼,脑袋上点了六个戒疤,不过却是一身公司职员的打扮,进了店,客客气气的付了钱。 楚大叔哭丧着脸,欲哭无泪,见白菜还在那里东张西望,似乎对沿街的另一家店也很感兴趣,赶忙拉扯着子语,“小兄弟,你行行好,赶紧管管你家这个吃货。” 子语笑而不语,在楚汉街的时候,他就发现这个小丫头很是能吃,若不是老板娘掌管着茶楼的账务,小姑娘一个人便能将茶楼吃垮,之前在废墟与那些白面战斗时,小姑娘多半并非本事不济,而是数日没有进食,饿晕了过去。 当然了,尽管楚大叔有些心疼钱,不过还是做出了一副豪爽大度的样子,走起路来都不自觉的仰着头,毕竟是一顿饭吃了几十碗面的人。 子语觉得,楚大叔实在是有些吊儿郎当,不过那前来付账的秃子倒是对大叔恭恭敬敬的,付了钱,与楚江耳语了几句,然后开始上下打量子语二人。 “这是路上遇到的朋友,不碍事。” 楚大叔这样介绍了子语二人,然后又看向那秃子,郑重其事的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那秃子摇摇头,“已经让人去查了,不过还没有什么进展。” 三言两语便结束了两个人的对话,楚江一把搂过身旁的子语,笑呵呵的说道:“小兄弟,大叔既然答应帮你们找人,便不会食言,不过小镇上茫茫人海,要找一个人也不容易,眼下还是先安顿下来。” 子语点点头,他只是知道那人的姓氏,还有一个大概的地址,时过境迁,也不知那人还是否住在那里,在打听到那人的信息之前,只能在小镇先住下来了。 楚江倒是毫不客气,拉着子语又开始介绍起沿街的风土人情,就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 不多时,几人穿过林立的楼宇,在一处满是涂鸦的巷子里停下来,这里四处都是随意拉扯的绳索,上面挂满被单和衣物,与外面的光鲜亮丽形成鲜明的对比。 眼前是一处铜皮木门,粗大的铜制铆钉镶嵌其中,很有历史的厚重感,同时又有一个时代的桀骜不驯,正应了大门上面的一个木牌子,大白酒吧。 这种独具风格的地下酒馆在这样的小镇很是常见,尤其到了夜晚,整条街都是这般的灯红酒绿,四下都是迷醉的酒精味。 此时不过午后,酒馆大门紧闭,门前挂着一个歇业的牌子,楚江似乎与那秃子有事情相商,一路都在小声嘀咕着什么,子语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白菜默默的跟在后面。 一直没说话的生生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酒馆的门,不多时,门后传来一些响动,紧接着从里面推开一条缝,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伸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着。 小家伙似乎刚刚睡醒,还在打着哈欠,待看清了门前的少女,立时将木门打开,惊喜道:“大姐头,你回来了。” 生生难得露出一抹微笑,点点头,向里走去。 小家伙说完话,又是极为期待的往酒馆外面瞧去,果然看到紧随其后的楚江,脸上更加兴奋,挥手喊道:“老大,你也回来了。” 楚江笑呵呵的在小家伙的脑袋上抓了抓,引着众人进了屋。 门内有些昏暗,经过一条砖砌的甬道,眼前敞亮起来,子语眯着眼睛向里面瞧去,与甬道一样,四下都是砖砌的墙,瞧规模,像是一个废弃的厂房。 正对面是酒馆的吧台,四下摆满了木制桌椅,几个男女颇为清闲的站在那里,时不时地在桌上抹一抹,靠角落的位置坐着一个穿黑衣的人,双脚架在桌上,仰着身子,脸上盖着一个破旧的草帽,似乎是在睡觉。 吧台对面空出一个舞池,此时空无一人,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酒保正站在吧台后面,自斟自饮。 吧台上面架着一个金属梯子,沿着墙壁通向楼上的房间,两个男人正趴在梯子的栏杆上,小声说着什么,身边还有一个穿着短打的小后生,百无聊赖的坐在栏杆上,像是荡秋千一样晃晃悠悠。 梯子尽头的阴影中,还站立着一个冷峻的男子,男子怀中抱着一个黑布缠绕的东西,瞧着像是长刀之类的。 酒馆虽然没有营业,倒是坐了不少人。 楚江出现的时候,许多人都是面上一喜,那个坐在角落的男子睁开眼,嘿嘿笑了声,“跳大神的,你可算回来了。” 众人闻言都是会心一笑,异口同声的打了声招呼,“老大。” 生生径直走向吧台,酒保似乎对于这个言语不多的少女很是熟悉,点头微笑,然后轻车熟路的将一份梅子酒端了上来,生生狠狠地灌了一口,脸颊映出一抹红晕,继而向楼上走去。 楚江与那角落中的男子相视而笑,然后像是约好了一样,相互撞了撞对方的肩膀,继而又是一阵豪爽的大笑,坐在栏杆上的那个后生双手撑着身子,每次要掉下来的时候总是能恰到好处的将自己拉回栏杆。 “老大,听说你又吃霸王餐了,还要和尚去接你,有些不地道啊。” 楚江尴尬一笑,没有去接那后生的话,子语倒是深有同感。 一阵寒暄,楚江点点头,向楼上走去,酒馆中的几个人也顺势跟了上去,一切都自然而然,这样的场面显然不止一次发生过,大伙已经心领神会。 临走的时候,楚江回身看向跟在后面的那个秃子,“和尚,招呼客人。” 秃子引着子语二人在吧台坐下来,虽然未曾相识,站在那里的酒保晃了晃手中的酒水,恰到适宜的问了声,“两位喝些什么?” 子语有些想念自己的搪瓷茶缸,顺势说道:“来壶茶吧。” 酒保看向秃子,秃子看向子语,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这里是酒馆,来了便当浮一大白,岂有喝茶的道理? 酒保想了想,倒了两杯梅子酒,推到二位面前,这梅子酒是生生姑娘的最爱,香甜可口,便是不会饮酒的人,也能喝上一些。 白菜百无禁忌,饮酒也是一把好手,用子语的话,喝酒如同喝水,子语将两杯梅子酒都推给白菜,白菜一股脑便干了。 酒保楞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这般豪气,于是又倒了一碗店里的陈年老酿,推给白菜,自己也倒了一碗,足足喝了一大口。 白菜端起酒碗,想也没想,就“吨吨吨”的下了肚,脸不红心不跳。 酒保都有些看傻了,此时子语从吧台上也取出一个海碗,说实在的,来酒吧喝酒的客人,很少用这种碗盛酒的,这个小姑娘倒是让人大开眼界。 瞅着子语跃跃欲试的样子,那酒保直接将酒坛子端了上来,只是回身的时候却见子语已经自顾自的接了一碗热水,从怀中掏出一包茶叶。 “喝酒伤身。”子语一本正经的道,顿了顿,又抬头问道:“有枸杞么?” 第14回、楚狂人 酒馆内的氛围很是融洽,尽管都互不相识,那些人还是热情的与子语二人打过招呼,只是子语有些奇怪,之前明明看到门前挂着歇业的牌子,为何还有这么多的客人,而且说话间,又有几人鱼贯而入。 白菜的酒量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几个不服气的男子在酒保的怂恿下,玩起了斗酒的游戏,酒馆内也就热闹起来。 子语端着一个海碗,里面泡着墨绿色的茶叶,坐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那个秃子盘腿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气定神闲,很有感触的道了句,“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子语听着这话有些伤感,不过更多的还是由衷的喜悦,这个样子,当真是有些像个和尚了。 据秃子自己说,他确实是出家人,法号空蝉,后来离开了寺院,倒也有个俗家的名字,不过大家更愿意叫他和尚。 “和尚大哥,这个酒馆是怎么回事?” 子语并非是多事,不过心中实在是有诸多疑问,若是不问个清楚,也不好再呆在这里,临走的时候老板娘可是交代过,江湖险恶,万事当心。 和尚闻言笑了笑,他端起子语放在一旁的茶碗,手腕一抖,仅凭两指捏着碗边,茶碗忽的急速颤动起来,发出“嗡嗡”的声响,很快,碗中的茶水如同沸腾一般,“咕嘟嘟”的开始冒泡。 子语接过茶碗,伸出小指在茶水中点了点,不由得有些惊奇,适才已经有些微凉的茶水,果然又滚烫起来。 “小兄弟,如你所见,此时酒馆中的这些人,都是手异人。” 和尚已经从楚大叔那里得知了子语二人的事情,自然也清楚二人也是手异人,那么眼前的事情便没什么好隐瞒了。 尽管心中已经有所猜测,听到和尚如此肯定的答复,子语心中还是有些惊讶,这个小小的酒馆中竟然聚集了这么多的手异人。 看大家的样子,一个个轻车熟路,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了。 和尚说完了那句话,又笑呵呵的补充了一句,“小兄弟,用不着这样客气,既然老大带你进了这里,便不是外人,叫我和尚便成了。” 子语之前便注意到了,这里的人都管楚大叔叫老大,瞧神情对于楚大叔似乎也很是敬重,看样子,楚大叔并非如他表现的那般大大咧咧。 “这酒馆是楚大叔开的?”子语问道。 和尚摇摇头,不过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顿了顿才叹了口气,看了眼不远处正在斗酒游戏中摇旗呐喊的酒保,轻声说道:“酒保的哥哥以前是这里的主人,后来出了事,再之后,酒保买下了这里。” 子语知道“出了事”大概是什么意思,他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曲折,不过这件事也不便细问,和尚能如此坦言,他已经很感激了。 “抱歉。” 子语还是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这其中一定有一段不愿提起的往事,他为自己的鲁莽而道歉。 和尚从吧台上取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大口,然后笑笑,“以前在寺院的时候,常常瞒着师傅偷偷喝酒,有时候喝的酩酊大醉,被师傅叫到后山面壁,现在想想,还是镇子上的生活适合我啊。” 和尚说话,当真不像一个和尚。 “小兄弟,听说你是来镇子上找人的?”随后,和尚又问了句。 子语点点头,“楚大叔说这件事他能帮忙。” 说话时,子语抬头看了眼二楼,他还记得楚江的承诺,不过这件事还是自己亲自跑一趟的好,毕竟事关白菜的阿婆,当然了,对于楚大叔的慷慨,他还是很感激的。 只不过眼下还没什么线索,他打算这两日先去老板娘给出的地址去瞧瞧,只能希望这么多年,那人还住在那里吧。 “既然答应了,便不会食言。”和尚看着子语,笑呵呵道:“老大是这么说的吧?” 子语一愣,楚大叔的形象立马浮现在自己眼前,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就像是酒后胡言乱语一般,被和尚这样一提,便更加形象了,看来这个人没少这样忽悠人啊。 “难道楚大叔只是这样随口一说?这样糊弄人可是不地道啊。” 和尚伸手在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抓了抓,笑得很是开心,却是笑而不语。 “和尚,你笑什么?”子语有些疑惑。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样数落老大的不是。”和尚对于子语的举动似乎很感兴趣,“听大姐头说,你和老大在回来的路上还打了一架,这件事要是让许先生知道了,定然要说道一番了。” 从和尚的言语描述中,子语知道那个之前坐在角落里,双脚翘在桌上的男子便是许先生,许先生似乎很愿意见到楚大叔出丑。 “说起来,老大的确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说过同样的话。”和尚会心一笑,顿了顿,很是虔诚的说道:“大家可是都受过老大的恩惠啊。” 和尚在这个时候,端的是像极了和尚,他难得的双手合十,轻声说道:“小兄弟,别看老大平日里没个正型,却是一个热心肠的男人,答应了大家的事情也都说到做到,正是师傅口中的大善人啊。” 子语发现,和尚说起楚大叔的时候,同样是满脸的尊敬,这份敬意可是装不出来的,尤其是和尚眼中的诚恳,就好像楚大叔是一尊活佛。 不知为何,子语忽然想起楚汉茶楼时的生活,不过一想到扣扣索索的老板娘,子语又哑然失笑,自己实在是想多了。 从和尚口中,子语得知,酒馆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手异人,甚至为此开罪了衙门,平日里,这些手异人便在这间酒馆中打杂,遇上需要帮助的手异人,他们也会出手相助。 不知不觉间,楚江便成了这些人的领袖,这个男人也正是衙门通缉名单上赫赫有名的楚狂人。 楚狂人之威名,多次凭一己之力,从衙门的围堵中挣脱出来,继续做着我行我素的事情,与此同时,他的悬赏金额也水涨船高,多少赏金游侠趋之若鹜,不过却终究连他的样子都没有见到。 楚狂人也就成了一个传说。 子语听着楚大叔的个人事迹,不由得叹了口气,“嚯,果然是个通缉犯啊。” 第15回、叛徒 在酒馆住下来之后,子语平日里也会帮忙打理这里的生意,不过这个地下酒馆的生意实在是不怎么好,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人前来捧场,自然也就赚不了多少酒钱。 得知子语是个说书人,闲来无事的众人在与白菜斗酒之余,也会让子语说上几段书,这个时候,大家便会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静静地享受书中的故事。 于是,只要是没有客人,喧闹的酒馆便会变成另一番景象,子语甚至将白菜与人斗酒千杯不倒的事情编成故事,站在桌子上讲得口沫横飞。 三日后,楚大叔让人打听到了子语口中所说的地址,不过却并没有找到那个子语描述的人,未免有所疏漏,子语还是决定亲自过去瞧瞧。 街面上人流攒动,这里是蜃楼镇最繁华的商业街,两旁高楼林立,四周的花坛中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植被,街道的尽头是一个面积巨大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高台,小镇的蜉蝣飞艇便是从这里起航。 生生双手环抱胸前,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着,热辣的身材不时地让路过的行人回身打量几眼,不过看到生生冰冷的眼神,又会惊愕的赶忙溜之大吉。 生生并不会在意那些路人的眼光,不过她今日的心情确实不怎么好,一大早便被楚大叔叫过来,安排她帮忙给子语二人带带路。 生生很不乐意导游这个工作,尤其是眼前的这两个人,若不是楚大叔发话,她才懒得理会这样的事情。 “生生,你是在这个小镇长大的么?” 子语想起之前与和尚聊起过一些有关生生的事情,得知她在早些年的时候,因为一些事情险些丧命,机缘巧合下被路过的楚大叔救了下来,后来便跟在楚大叔身边。 大白酒馆能有现在的样子,也离不开生生的帮忙,和尚说,别看生生平日里都是这般冷冰冰的,喜欢大家叫她大姐头,其实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只不过不善表达罢了。 生生停下脚步,看着子语,一字一顿的说道:“听好了,别叫我生生。”说话的时候,身子前倾,还有一根手指头在子语的额头上点了几下。 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些冷淡,不过在外人看来,这个热辣少女的样子却是有些暧昧。 子语顿了一下,点点头,“好的,生生。” 生生闻言,后牙槽咬得更厉害了,语气倒是有些波动,不再是刚才那样的冰冷,至少多了些怒意,“都说了,别叫我生生。” “我知道,我知道,只有楚大叔才能叫你生生。”子语一脸淡定,“下次我会注意的,生生。” 生生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若不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惹事,她怕是早就将眼前的少年打的满地找牙了,还有,他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定然又是和尚胡乱嚼舌根子了,回去定然饶不了他。 “生生,吃糖葫芦么?” 便是此时,白菜蹦蹦跳跳的从街对面跑过来,手里拿了两串糖葫芦,一串已经含在嘴里,另一串递给眼前的生生。 生生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两人是故意的吧,都说了不要叫自己这个名字,他们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犯规,她有些绝望了。 见生生没有动静,白菜看了眼手中的糖葫芦,又看看眼前的子语和生生,恍然大悟,又是诺诺的说道:“生生,这个是给你的,子语不喜欢吃甜食,而且,钱不够。” 小姑娘说的一本正经,生生下意识的在自己脑袋上拍了一下,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顿了下,生生赌气似的,还是将糖葫芦接下了,握在手里往前走,她只想快些结束眼下的任务。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接近广场的时候,已经有些拥挤,四下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就像是集会一样,大家不约而同的都向这里簇拥。 广场中央的平台上方悬浮着一架蜉蝣,四个角各落下一个绳索,不多时,几个装束统一的巡街顺着绳索,从蜉蝣上滑了下来。 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一般民用蜉蝣都会悬停在蜉蝣塔的高台上,乘客们依次沿着架设在那里的梯子走下来,像这样顺着绳索直接落地,只有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才会出现,一般民众可是难得一见。 此时出现这样的情况,多半是有什么大人物到来了。 人群自觉的站在广场外围,这个时候若是还有人不识时务的冲上广场,怕是立时便会被已经站在平台上的两排巡街逮捕起来。 平台的一侧站了一个有些发胖的男子,头发有些稀疏,脸上也是不修边幅,唯独身上的制服干净利落,身后同样站立着几个装束统一的男女,皆是恭恭敬敬的样子。 子语在楚汉茶楼的时候也见过这样的打扮,不出意外的话,那个不起眼的胖男人应该是这个小镇衙门的司长。 看到衙门的出现,生生蹙了蹙眉头,脸色更加冰冷,周围的人都不自觉的往旁边挪了挪,那串冰糖葫芦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穿着山楂的竹签子已经断成两截,其中一小截便紧紧地扣在生生手中,似乎要嵌在肉里。 听和尚说,生生是家传手异人,后来家中出了变故,被衙门抓去问罪,只有生生一人跑了出来,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生生很是痛恨衙门的人。 白菜弯腰将地上的冰糖葫芦捡了起来,在身上蹭了蹭,吹掉黏在上面的尘土,将自己手里的那串递给了生生,然后就着捡来的这串继续吃起来。 生生楞了一下,看着手中的糖葫芦,又看看身边的白菜,“哼”了声,然后抬手在糖葫芦上狠狠地咬了口。 不多时,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却见蜉蝣上站着一个男子,纵身一跃,竟然从蜉蝣上跳了下来。 虽然此时蜉蝣已经降低了高度,不过那样的距离依旧无异于自寻死路。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那人“嘭”的一下落在地面上,四周溅起一圈尘土,那人微微半蹲在地上,扭了扭脖子,站了起来。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子语双手遮在额前,放眼瞧去,那男子穿了一身白衣,背上背着一个黑色长条形的布包,虽然看不大清容貌,不过却能瞧见阳光下刚毅的脸庞,许多年轻的小姑娘面色红润,两眼放光,忍不住娇喊起来。 那个有些微胖的司长见到来人,赶忙上前行礼,态度十分谦恭,子语有些好奇,冷不丁问道:“那白衣男人是谁啊?” 周围立时有人很是热情的答道:“小兄弟,这你可是孤陋寡闻了,天子宗最年轻的神将,辰龙将杨天佑,你不会不认识吧?” 说起那男子的名讳,那人可是无比自豪,就好像在说自己的事迹一样,周围的行人也是投来赞许的目光,似乎这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 “杨天佑可是杨家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弟子,以年仅十二岁的年纪便将杨家的八九玄功练得炉火纯青,更是在十八岁的时候便成为了天子宗十二神将之一,风头正盛啊。” 子语若有所思的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白衣男子,十二神将是什么来头他未曾所闻,不过天子宗倒是耳熟能详,或者说全天下不认识天子宗的,怕是凤毛麟角啊。 整个衙门,便是天子宗的势力之一。 天子宗的迅速崛起,打破了手异人与天启者的格局,尤其是衙门的建立,更是让分庭抗礼的局势开始向着天启者一方倾斜,时至今日,手异人已经成了历史的遗留物,更是衙门的眼中钉。 生生远远地看着已经渐渐离去的白衣男子,眼中满是不屑,等到人群慢慢散了,她才嗤了声,“叛徒,走狗。” 天子宗并非只接纳天启者,同样也在招揽愿意合作的手异人,子语对于天子宗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不过他也理解生生的想法。 在生生看来,一个与衙门合作的手异人,简直就是卑躬屈膝。 “生生,咱们现在该往哪里走?” 子语见路上已经通畅了,便催促了一声。 “前面就到了。” 生生没好气的答道,现在看来,这个小子比那白衣男子更加可恶。 第16回、万事万灵 悠长的老巷子里走来两个人,皆是吊儿郎当的打扮,左边那人身材魁梧,灰白色的头发根根竖立,嘴角挂着一抹邪魅的笑,唇间、鼻间都吊着一个金属小环,耳朵上更是打了四五个耳钉,瞧着让人生畏。 右边是一个染了绿色刺猬头的男子,一副曲意逢迎的样子,说话时隐约露出舌头上的分叉,看样子是故意将舌头搞成这个样子的。 “大哥,咱们好像迷路了。” 刺猬头含糊不清的说道,不时地望着两旁低矮的房屋,有些迷惑。 左边的男子双手插兜,一脸不爽,没有理会身边小弟的话语,“呸”,偏头狠狠地在墙上吐了一口浓痰,迈着八字步继续往前走。 不远处有一个四合院,院门已经东倒西歪,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穿着朴实的老头,老头穿一身灰布长衫,布鞋布裤,头上戴着一顶黑不溜秋的圆帽,仰着身子坐在那里嗮太阳。 往上瞧去,院门上方挂着一个布幡,上面写着“万事万灵”四个字,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俨然已经变了颜色。 “算命的,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么?” 刺猬头显然是有些累了,终于瞧见眼前有一个人,便赶紧上前问个明白,不过那老头似乎是没有听见,依旧仰着身子坐在那里。 “老东西,问你话呢。” 刺猬头有些不耐烦了,他可没有闲工夫与一个老头在这里闲聊。 “啊?” 老头终于反应过来,不过眼神还有些迷糊,似乎是没有睡醒,支着身子坐起来,侧着脑袋回了句,显然是有些耳背。 那刺猬头有些无奈,在这个小巷子里兜兜转转,半天都绕不出去,好不容易遇上一个老头,耳朵还不好使,偏头瞧了眼脸色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大哥,喉头一紧,赶忙上前又仰着脖子喊叫起来。 “老东西,问你话呢,别在这里装糊涂。”也不管老头是否听清了,或者是否听得明白,刺猬头一阵骂骂咧咧,“这破地方到底如何出去?” “咳咳咳咳。”老头似乎身子不大好,被那刺猬头一吆喝,怔了一下,立时捂着嘴咳嗽起来。 刺猬头皱了皱眉头,似乎生怕这老头将吐沫星子溅到自己身上,厌恶地看了老头一眼,不过也实在没有办法了,从这个老头嘴里似乎问不出什么信息,只好自认倒霉的吐了一口,“老不死的。” 刺猬头无功而返,回身时刚好瞧见自己的大哥就站在身后,脸上满是嘲弄的意味,意识到大哥要变脸了,赶忙上前舔着脸说道:“大哥,这老头估计脑子不好使,咱还是往前走走吧。” 那魁梧男子似笑非笑,没有理会刺猬头的话语,而是舔了舔舌头,双手枕在脑后,扭着脖子说道:“好无聊啊。” 说着话,男子探着身子看着眼前的老头,然后伸手在老头的脑袋上摸了摸,嘿然笑道:“呦,老头,嗮太阳啊,正好,陪哥几个玩玩。” 老头低眉垂眼,脸上没有什么神气,也不言语,刺猬头见状,赶忙上前帮腔道:“老东西,我大哥问你话呢,哑巴了?” 顺势在老头的脸上拍了拍,老头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刺猬头有些愣神,不知为何,他觉得老头身上冷冰冰的。 那魁梧男子却是忽的抬起脚,踩在老头的胸口上,老头仰面栽倒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引得男子一番嘲弄。 半晌,男子在老头腿上踢了一脚,转头看向另一边,又是吐了口浓痰,“无趣。” 此时,巷子另一头走来三人,一男两女,正向这里望过来。 “生生,就是这里了?” 走进巷子的正是前来找人的子语三人,不过他们在巷子口绕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有些偏僻的小巷子。 “应该是吧。” 生生虽然对于小镇的街巷并不陌生,不过饶了这么多路,此时也有些不大确定起来。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了过来,生生刚好瞧见躺在地上的老人,以及看着老人一脸嘲笑的两个男子,不由得皱起眉头,面色更加阴冷起来。 “喂,你们干什么?” 听到一声清冷的呵斥,两个男子转头瞧去,却见迎面走来三个小娃,于是脸上嘲弄的意味更浓了,“小朋友,少管闲事,哪里凉快哪里歇着去,这里可没有你们说话的份。” 生生闻言,不由握紧了拳头,刚才在广场的时候,便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被人这般说教,哪里还能坐视不管。 生生一马当先,脚下一踩,人已冲了出去,眼见一拳已经向着刺猬头的面门砸去,刺猬头大惊失色,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这般不好惹,手脚如此麻利。 生生只是想惩戒一番眼前的恶徒,并未下死手,拳头贴在那刺猬头面门的时候,便已经停下来,冷冷的看着那人,拳风划过脸颊,如芒在背。 刺猬头瞪着眼睛,看着紧贴在自己鼻梁上的粉拳,整个人都怔住了,顷刻便吓得大汗淋漓,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腿上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半天,刺猬头才从地上爬起来,想起适才被一个小姑娘吓成这样,实在是有些失了脸面,见女娃不过是唬人而已,便又耀武扬威起来。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敢在蜃楼镇闹事,知道我大哥是谁么?”刺猬头仰着头一指身后的魁梧男子,“衙门的白面队长便是我大哥的二舅,整个蜃楼镇都要礼让三分,怎么样?怕了吧?” 说起来,白面队长只是众多队长之一,虽然职位特殊,却也没有那么大的权限,更不能手眼通天,不过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有一个白面做亲戚,确实能吹嘘很久。 生生本来只是气恼,如今听到刺猬头这般说辞,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怒意,对于白面的恨意,让她恨不得立时宰了眼前二人。 生生手中已经泛起一些细微的光泽,便是此时,一只手按在生生的肩膀上。 “你做什么?” 生生回头怒斥子语,“不是这般胆小怕事吧?” 生生心中也很清楚,此人若真是衙门白面的亲戚,在这里出了事,定然要惹上不小的麻烦,不过生生才不在乎这些,她身上的麻烦已经不少了。 子语不为所动,语气很是平淡的说道:“这个世界,越是无能,越喜欢大喊大叫,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那刺猬头闻言,呵呵笑起来,“好一个哑口无言的废物,没胆量便赶紧滚蛋。” 子语耸耸肩,欣然接受这样的评价。 那魁梧男子懒得理会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他看了眼挂在门前的“万事万灵”的布幡,拽着老头的领子嘲弄道:“老东西,你这么能算,可是能帮我也算上一算。” 老头神色全无,好像是被吓傻了一般,任由那人拽着自己东摇西晃,便是此时,一个纸条从老头的衣领中掉出来。 魁梧男子见状,颇为有趣的将地上的纸条捡起来,展开一瞧,立时脸色大变,随即又是狠狠地将老头仍在地上,看着老头戏谑的笑起来。 刺猬头顺势捡起地上的纸条,低头瞧去,顿时气恼的大骂起来:“好你个老东西,竟敢咒我家大哥,简直不知死活。” 原来纸条上写着一个红彤彤的“死”字。 说话间,刺猬头便要上前帮大哥出一口恶气,却忽然又顿在那里了。 却见那魁梧男子身子猛然抽搐,对面老头的袖子里忽然伸出一双惨白手臂,像是巨蟒一般向着魁梧男子缠绕而来,那男子尚不及做出反应,整个人便被那手臂缠了个扎实,继而开始迅速萎缩。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咻”的一下,男子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地上一个干巴巴的老头。 刺猬头大惊失色,怔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跌的退后几步,惊恐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站在一旁的生生也是顿了一下,她也没有想到,一个好生生的人便这样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干瘪老头。 子语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沉吟道:“刚才便觉得不对劲,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头,身上怎么会藏着若有若无的炁?” 生生皱了皱眉,自己适才只顾着发火,却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实在是大意了。 “傀儡替死术。” 白菜抬着头,轻声说道。 第17回、一波三折 “白菜,你认得此术?” 子语也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手段,他看了眼地上的老头,干瘪瘪的已然没有气息,或者说打一开始,这个老头便不是活物,反倒是因为这个术的原因,让皮肤有了一些质感。 白菜点点头,“以前听阿婆说起过,这是一种用来续命的压胜法,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反着用。” 相传在一些医馆附近,路边时常会看到一些金钱首饰之类的贵重之物,若是有人拾起来,便是答应了这桩买卖,借出自己的些许阳寿,傀儡替死术便是以此为关键的消灾祛病的手段。 只不过因为一些缘由,这类术法已经被天子宗明令禁止,不曾想今日还能在这里见到。 子语若有所思,看了眼生生说道:“咱们进来的时候在巷子里转了好些圈,大概和那两个家伙一样,是误打误撞才走进这里。” 生生回忆起之前巷子里的情形,也是恍然大悟,不过又有些想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语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在巷子里打转的时候,我查看过了,一些石子、花草、砖瓦等等都布着微小的炁息,应该是有人在这里做了一个风水局之类的东西。” “风水局?” 生生顿了一下,她自然也听过这种手段,那是一些精通风水卦术的手异人常用的把戏,晦涩难懂,往往能生成奇效,不过眼前的这个少年又是如何发现其中的关键。 她不由得多看了子语几眼,若非是精通布局者,便是对炁极为敏感之人了。 “喂,你们在说什么啊,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刺猬头惊慌失措的看着面前的一切,他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过恐惧已经侵袭了他的内心,便不由得歇斯底里起来。 “混账,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想想办法啊。” 即便是心惊胆战,还是这般趾高气昂的态度。 只是回身准备逃走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又出现一个脸色发黑的小姑娘,穿着米色的百褶裙,眼睛很大,却丝毫没有光泽,犹如按在木头上的玻璃珠子一般,极不协调的伸着手臂。 “小哥哥,小哥哥。” 小姑娘脸上挂着笑,嘴唇纹丝未动,却发出这样渗人的声音,从身后将刺猬头抱住了。 “救救我,救救我,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刺猬头惊慌失色,冲着眼前的三人喊道。 子语耸耸肩,掏着耳朵说道:“我是个哑口无言的废物,没办法啊。” 说着,头也不回的往院子里走去,进了门,他才叹了口气,苦笑一下,“看来有人是不想让我们进来,或者说进来了,便出不去了,老板娘还真是会给人找麻烦啊。”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便是老板娘所说的那个人的住处了,只不过院子里乱糟糟的,俨然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了。 院子外面很快便没了声响,子语三人却小心戒备起来,毕竟谁也不清楚院子里是否还藏着什么其他的名堂。 院中有三间屋子,三人里里外外的搜索了一遍,再没有发现其他的手段,不过也没有发现住人的迹象。 生生心中烦躁,狠狠地在木门上踢了一下,看着子语说道:“喂,说实话,你到底在找什么人?” 子语从另一间屋子走出来,顺手在门前的桌子上蹭了蹭,积灰并不严重,显然这里之前应该还住过人,只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已经人去楼空。 “一个脾气古怪的瞎子。” 这是老板娘的原话,看老板娘一脸嫌弃的语气,子语便清楚一定是一个不好相与的人,他倒是想瞧瞧,这个让老板娘如此嫌弃却依旧这般推崇的家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只是瞧着满院子的狼藉,子语觉得大抵是白走一趟了。 虽然白菜面色如常,子语还是在她的脑袋上抓了抓,这个小姑娘此时一定很失落吧。 既然没有寻到要找的人,三人也只好先离开这里,临走的时候,子语注意到院子门前那个干瘪瘪的老头身旁,又多了一个皮肤枯败的小姑娘,就像是两个根雕,并列在石阶上,等待着其他的拜访者。 从巷子里出去,并没有费多少时间,在子语的提点下,将沿途几个布了炁息的不起眼之物毁了,巷子也就显现出了原貌,三人不便停留,在那两个干巴巴的东西被其他人发现之前,融入了外面的街道中。 一路回到酒馆,生生打着哈欠来到吧台,接过酒保递过来的梅子酒,狠狠地灌了一口,立时觉得神清气爽。 子语和白菜坐在一旁,商议打道回府的事情,他们终究不是小镇上的人,既然没有找到老板娘口中的知情者,也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茶楼的生意还等着他们料理,便更没有理由躲在别人的酒馆里了。 生生看了他们一眼,问了句:“要走了么?” 子语点点头,玩笑似的说道:“生生,我们会想念你的。” “说了不要叫我……”生生叹了口气,想起之前的事情,说了也是白说,还是不浪费口舌了。 “还是和老楚打声招呼吧。” 老楚便是楚江,这个酒馆里能这样称呼这位楚狂人的,也就只有生生了,子语点点头,离别的事情确实要和楚大叔交代一声。 “酒保,老楚人呢?” 生生忽然发现,今日的酒馆有些冷清,似乎除了酒保一个人,便只剩下一些帮忙打理生意的服务生,连一向不喜欢外出的和尚,都不知道哪去了。 酒保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杯子,郑重其事的说道:“计划提前了,老大先带着人过去了,大姐头,老大说了,让你留下来看店。” “什么?”生生又来了脾气,“这个时候让我在这里看店,他们出去搞事情,老楚也太不厚道了。” “大姐头……”酒保尴尬的抖了抖嘴角,却又不敢反驳生生的话,只好干笑道:“老大他们是去救人了。” 生生顿了顿,蹙起眉头,酒保继续解释道:“有一个人从里面逃了出来,说是他们可能要被转移,情况紧急,只好提前行动了。” 子语坐在一旁,听的有些莫名其妙,趁着顿神的功夫,便问了句:“救人?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酒保看着坐在那里的子语和白菜,欲言又止,于是又看向生生,生生摆摆手,表示没必要隐瞒,自己会顺道与他们说清楚的,又是问道:“跑回来的那人呢?” 酒保点点头,指了指二楼,“伤的挺重的,正在楼上休息。” 生生转身往楼上走去,子语有些好奇,便也跟了上去。 二楼的房间内躺着一个男子,赤裸的上身缠满了绷带,便是脸上也只剩下一只眼睛和一张嘴,另一只眼也被绷带覆盖,看起来极为惨烈。 生生坐在床前,见那人还在酣睡,看着跟在后面的子语,示意他找个地方坐下来,然后简单的解释起来。 这些年,楚江一直在四处奔波,与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在做一件值得骄傲的大事,他们竭尽所能的去解救那些被衙门关押起来的手异人。 这次赶回蜃楼镇,也是听说这里的衙门捉了不少手异人,于是召集众人,打算这两日将那些人解救出来,只是没有料到事情有变,所以计划提前了。 生生笑着说完这些事,然后看着子语说道:“是不是挺傻的?” 子语也是笑了笑,“挺勇敢的。”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其实背负的担子非常大,楚江之所以成为衙门通缉名单上的头号人物,也是因为屡屡触犯了衙门的规矩。 很多时候,即便是那些被楚江救下的人,最终也会选择远离,他们很感激楚江的救命之恩,不过却没有勇气承担这样的责任。 不过,楚江倒是觉得无所谓,并且乐此不疲,这就是他的热情。 屋内一阵沉默,生生没想到这件事能这样顺利的得到认同,或许眼前的二人也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同伴。 “这么说,你们也愿意加入这个大家庭了?” 生生之所以说这么多,也是希望能帮楚江再增添一些人手,日后办事的时候,也就不至于总是捉襟见肘了。 子语却是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就是一个说书的,还是算了吧。” 果然如此,生生叹了口气,不过这样的场面她见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 说话间,那个躺在床上的伤者翻了翻身,似乎是醒过来了,生生心急楚江的事情,赶忙轻声问道:“好些了么?能再说说衙门那边的情况么?” 那人依旧有些虚弱,不过还是点点头,讲述起来。 他们被衙门抓捕起来后,一直关在四方镇狱内,今日衙门似乎来了一位大人物,要将他们运往中央镇狱,于是狱中发生暴动,此人便趁乱逃了出来,来酒馆报信。 四方镇狱是各地衙门专门关押手异人的地方,至于中央镇狱,那是天子宗大狱所在,一旦进去,便再难出来了。 楚江一行之所以提前行动,目的便在于此。 生生想起之前在广场的经历,这么说来,这次押送这些手异人的便是那个十二神将之一的杨天佑,她不由得握了握拳头。 第18回、生死时速 生生有些颓败,她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待在老楚身边,而不是在这里照看一个伤者,尤其是当她得知十二神将之一也出现在小镇的时候。 子语却是坐在床头,歪着脑袋看着床上的那个伤者,一脸说不出的表情,后者被盯得有些头皮发麻。 “生生,小镇上的手异人都知道这家酒馆的存在么?” 生生还在想着楚大叔的事情,听到子语这样一问,想也没想的便是说道:“大概都是清楚的吧,毕竟酒馆的存在便是为了更加方便的帮助镇上的手异人,我们也会留下一些讯息,以便那些需要帮助的手异人能够找到我们。” 子语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么说,并非所有的手异人都是熟客了。” 生生说道:“那也是没有办法,大多数手异人都不愿意轻易露面,只有在有需求的时候才会找到酒馆,这些天你也看到了,酒馆平日里的客人可是不多。” 这也是人之常情,大多数手异人都有家庭事业,若非迫不得已,也不会常常与其他的手异人打交道,更多时候,只是交换一些情报。 衙门对手异人的管制也并非丧心病狂,只要愿意合作,配合衙门的工作,大多数时候与普通人的差别并不大,当然了,更多的手异人还是愿意选择隐姓埋名。 就像是这家大白酒馆,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家普通的底下酒馆而已。 “所以说,这个人在这个时候还能找到这家酒馆,不是有些奇怪么?难道衙门的人都是睁眼瞎,将人打成这样了,却还任由他逃走?” 生生立时反应过来,赶忙跑到窗前,微微掀开百叶窗的一角,偏着脑袋向外张望,好半天,才舒了口气。 “放心吧,大家都小心谨慎的很,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将酒馆的位置暴露出去的,不过这次任务结束了,酒馆怕是要歇业很长一段时间了。” 难得的,生生在这个时候能和子语说上这么多的话,大抵是有些担心楚大叔,不自觉的便接起了话头,同时也算是给子语这个小年轻一个出门在外的忠告,若是日后遇上什么麻烦,也可以找一个避风港。 子语若有所思的看着床上的伤者,忽然说道:“说起来我是个外人,喜欢胡言乱语,这位兄弟,你上身被打成这个样子,下身却是一点伤都没有,不会是为了方便来酒馆求救吧?” 这个平淡而突兀的语气让床上的伤者怔了一下,继而瞪大了眼睛看着子语,只是脸上缠了绷带,不知道到底是何表情。 生生见状,刚忙上前一步,挡在子语与那个伤者之间,蹙着眉头说道:“大家都很敬重老楚,大白酒馆能安然无恙的存在这么久,也是所有手异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不要妄加揣测。” 互帮互助是大白酒馆的理念,也是楚江一生都在追求的事情,生生觉不允许其他人亵渎这份信念,玷污了这份一路走来的信任。 子语没有和生生争执的意思,他自顾自的弯腰蹲在地上,向床底下瞧去,不多时,伸手从床底下拽出一个白花花的馒头,馒头上盖满灰白色的粉末,像是烟灰之类的东西,伸手拂去,露出三个嵌入馒头中的香头。 生生狐疑的向这里瞧来,“床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子语抚平馒头的烟灰,将仅剩的一小节香头抠出来,递给一旁的生生,生生捏在手上,尚有一些余温,显然是刚熄灭没多久,这里平日都是大伙议事的地方,谁会这样无聊,搞这种恶作剧。 香是祭祀用的草香,极为普通,馒头也是常见的白面馒头。 “香头上还有一些尚未散去的炁。” 子语将馒头放在一旁,看着生生这样说道,虽然他也有些好奇,想要问个明白,不过这里终究是大白酒馆,眼前的小姑娘才是这里的话事人。 一进门的时候,子语便察觉了屋子里有别于旁人的炁息。 生生将手中的香头捏个粉碎,然后转身看向床上的伤者,之前的事情她已经有所了解,子语对于炁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敏感,如果这些香头上被人布了炁,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而眼下能做这个事情的,似乎只有在这个屋子里养伤的男人。 尽管身上缠满纱布,只露出一只眼睛,不过看到生生凌厉的眼神,满是询问的意思,那人还是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 江湖传闻,楚狂人身边有一位雷厉风行的女人,行事果敢,不拘小节,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 屋内的氛围一下子有些冰冷,生生看着床上畏畏缩缩的男子,想起子语刚才的话,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头,若不是昔日里老楚的告诫,让她莫要冲动行事,此时怕是早就怒火冲天了。 床上的男子下意识的吞咽了一下口水,额头渗出一些细汗,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老楚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他没有心眼,是个活脱脱的滥好人,不过我楚生生在这里立誓,若是有人敢做出伤害老楚的事情,天涯海角,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生生不姓楚,不过她早就把自己当成是楚家人了,此时更是将骨节捏的“咯吱”作响。 好半天,床上的那人终于熬不住了,颤巍巍的捂着脸,哭了起来,这一下声泪俱下,满肚子的委屈,可是一下子说出来,又有些释然了。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出卖了大家,是我害了楚兄弟。” 那人掩面而泣,“我也不想啊,可是没有办法,他们拿我的妻女做威胁,若是不听他们的,我一家老小的命就没了,我也不想啊……” “他们到底让你做什么?”生生冷冷的问道。 “将衙门准备转移犯人的事情透露给楚兄弟,那三支香是我家传的手段,事成之后,只要点燃香火,便能将消息送回去。” 焚香传信,一种手异人独有的交流方式,传承千年。 “他们说,事成之后,便会放我一家老小远走高飞,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混蛋!” 生生举起拳头,咬牙切齿的吐出两个字,可是拳头终究是没有砸下去,子语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摇摇头。 “救人要紧,既然衙门如此大费周章,一定是忌惮楚大叔的能耐,咱们现在便赶过去,兴许还来得及。” 生生一愣,是了,现在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还需赶紧让大家知道衙门的阴谋,事不宜迟,也不待多说什么,生生已经从屋子里窜了出去。 第19回、活下来 红血鹰是北地荒原上常见的一种鸟类,不过在这小镇的上空却极为少见,盖应这种鸟以腐肉为食,叫声犹如小儿夜啼,十分渗人,所以被当地人认为是不祥之物。 蜃楼镇向北三十里,有一处高塔,高塔上空盘旋着终年不散的红血鹰,那里便是此地衙门的四方镇狱所在,衙门的诸多重犯都关在此处。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太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彩映成丹红色,距离此处外围的一片密林中,三个人影正向这里飞速疾驰而来。 三人辗转腾挪,林间斑驳的光影照在他们的脸上,远远瞧去,就像是三只迅捷的野兽,三人齐齐跃上一棵老树的枝桠上,向着前方一个黑点瞧去。 “看来,就在前面了。” 子语一行得知了衙门的计谋,一路疾行于此,想要赶在衙门之前,拦下楚江的救援大队,此时的四方镇狱已经是一个准备好的瓮城,转移囚犯的消息很可能只是一个烟雾弹,衙门的真正目的只怕是要将这些前来救人的手异人一网打尽。 更确切的说,衙门的这次行动计划,很可能便是针对楚狂人的。 眼前已经隐约能看清一个高塔的黑影,生生涨红了脸,又急又气,恨不得脚下再快一些,立时便能蹦到老楚面前。 “生生,楚大叔吉人天相,定然能够逢凶化吉。” 子语左右瞧瞧,此处已经距离高塔不远,四周不知埋伏了多少巡街和白面,对于这次能够捉拿楚狂人的机会,衙门定然不会掉以轻心,一定会做好万全准备,此时看着一脸焦急的生生,也只能说上一句宽慰的话。 从酒保阐述的时间来看,楚大叔大抵已经进入了四方镇狱的内部,很可能已经遭遇衙门的袭击,更有甚者已经凶多吉少,不过子语不想将事情想绝了,老板娘说过,尽人事,听天命,总会有一些活路。 若是在平时,生生定然又会和子语斗上几句嘴,数落一番对方的不是,或者与白菜暗自较劲,抢一抢风头,这个脾气火辣的女孩,到底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大概是儿时的经历,让她隐藏了自己的内心。 即便是现在,还咬牙强撑着,没有露出一丝怯意,只是眼神中多少有一些期望,老楚一定不会有事的。 出了密林,眼前是一道峡谷,峡谷不深,一眼便能瞧见尽头,与其说是峡谷,倒不如说是两个山丘汇聚成的一条小路,就像是两个拳头相对而立,留下中间的一道缝。 一路上风平浪静,三人尽量收敛炁息,避免路上与衙门的人相遇,到了峡谷近前,子语忽然抬手,示意三人停下脚步。 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石壁前,侧身立着一个人,似乎正靠在那里休息,那人一身白衣,右手拄着一个黑布袋子,瞧着颇为眼熟。 “怎么会是他?” 子语不由得皱起眉头,怪不得一路上没有瞧见一个巡街和白面,站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广场上见过的那个风云人物,天子宗十二神将之一的杨天佑。 看来衙门是势在必得,有他一人在这里坐镇,整个四方镇狱怕是固若金汤。 生生也是怔了一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这个传奇一般的人物,尽管她不愿承认,甚至还称呼他为“叛徒”,不过又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这个人的实力是不容小觑的,至少杨家在手异人界可是赫赫有名。 “几位,前方是军机重地,若是没有旁的事情,还是请回吧。” 那人依旧是那样的姿势,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声音却已经缓缓地出现在众人的耳中,这番话不是简简单单的问候,更像是一番命令。 生生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此时距离四方镇狱只有一步之遥,她心系楚江的安危,自然不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便退缩,何况自己也不是吃素的,她早就压了一肚子火气,此时更是火冒三丈。 “滚开!” 生生怒斥一声,她绝不能在这里被拦下来,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要闯上一闯。 那白衣男子缓缓起身,看着冲过来的生生摇头笑笑,将手中的黑布袋子往地上一插,沉声道:“不识好歹!” 说话间,那人周身似乎笼罩了一团白气,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四下扩散,犹如猛虎下山,奔袭在途中的生生猛地身形一滞,腿上一麻,险些跪倒在地上。 她堪堪稳住身形,不由大吃一惊,对方只是将体内的炁外放,单单是四泄的炁压,已经要将人压垮了,虽说事起突然,有些猝不及防,不过这份气魄,已经让人望而生畏了。 生生咬着下唇,嘴角间渗出一丝血迹,迎面而来的炁压就像是四面不透风的澡堂子,让人透不过气来。 “生生,这里就交给我们,你去找楚大叔。” 子语不知何时出现在生生身旁,面色如常,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的男子,生生诧异的看了子语一眼,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子语不是酒馆的人,这件事本不需冒此风险。 “跟在我后面。” 心中还在犹豫,却听子语轻声道了一句,然后已经迈着步子往前走去。 那一刻,那个背影是如此坚定。 生生怔怔的看着子语,这个曾经让自己很是讨厌的少年,此刻却寸步不让的站在了那个神一样的男子面前,为自己扛下了一条路。 看着子语若无其事的走了过来,那白衣男子面色一沉,脚下猛地发力,人影一闪,已经出现在子语面前,二话不说,便是虎啸狼嚎的一拳。 那一拳带着破军之势,拳头犹如铁锤一般,仿佛撕裂了周围的空气,却见子语毫不退让,迎面挥出一拳,撞了上去。 “通”的一声,两个身影举拳撞在一起。 白衣男子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子语,似乎是没有料到这个少年能接下自己这一拳,原本哈欠连连的眼神亮起一道精光。 子语嘿然一笑,余光看向擦身而过的生生,点了点头。 生生脚下如风,冲进峡谷,回身看着站在峡谷跟前的子语和白菜,眼中满是感激,顿了顿心神,她不再犹豫,飞速向高塔那边跑去。 “活下来啊。” 她在心中祈祷着,一定不要死在这里。 第20回、神将发难 余晖洒在山谷间,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两人互不相让,连续撞了几拳,又形成了这样相对而立的局面。 “小鬼,我瞧你有些本事,奈何与贼人勾结,实在是枉费了这一身本事。” 白衣男子看着子语,盛气凌人的说道:“识时务的,拜在我杨天佑门下,从此惩奸除恶,也好过落草为寇。” 子语嘿然一笑,这杨天佑说话怎的和戏文里的人物一样,实在是太过以自我为中心,他脸色歉然,乐呵呵说道:“辰龙将杨天佑,听说你是十二神将中最年轻的子弟,又是杨家难得的天才人物,说实在的,我还真不想和你动手。” 适才交手的时候,子语已经感受到了眼前这位辰龙将身上磅礴的炁息,绝对是同龄人当中少有的,依着子语的性子,实在是不愿惹上这样的麻烦。 杨天佑仰着头看着子语,眼中流露出一些神采,他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这次来蜃楼镇只是为了捉拿那个叫楚狂人的,不过见到那些人这般容易的便入了套,一时又没了兴趣。 倒是眼前的这个少年,让他有了一些乐趣。 听到子语的这番话,杨天佑正色道:“如此甚好,有自知之明,也算是难得了。既然知道在下是谁,便老老实实的束手就擒,也好从轻发落。” 子语叹了口气,伸手在后脑勺抓了抓,“只不过事与愿违,我可是答应了生生,暂时不能放你离开,男人嘛,一口吐沫一个钉,说话总是要负责的。” 杨天佑皱了皱眉头,白俊而刚正的脸上露出一抹怒意,一袭白衣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看着子语说道:“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子语。”少年朗声说道。 杨天佑双拳一握,浑身立时显露出苍劲有力的炁息,那有如实质的炁感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 “子语小儿,空有一番本事,却不知道报效天下,既然如此,便让在下废了你这一身能耐,省的日后为虎作伥。” 子语看着一脸大义凛然的杨天佑,无奈的摇摇头,神色淡然的看着对方,“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不过手上倒也不敢大意,说话间已经摆开架势。 说起来,杨天佑虽不知具体年岁,不过面容瞧着确实不大,一张青涩的脸上尚未留下岁月的痕迹,只是说话时倒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子语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先声夺人,挥起拳头再次向杨天佑砸来,杨天佑不闪不避,以拳对拳,硬接对方的手段。 砰! 两拳再次相撞,四散的气浪向两边翻滚,子语借着拳风迅速跃起,与此同时,却听身后一个软糯的声音喊道:“鬼吹灯。” 一团火焰席卷而来,白菜身子前探,趁着子语一跃而起的时候,立时喷出一团烈火,杨天佑“咦”了一声,却是身影不动,手臂猛地向一旁挥去,却见那火焰尚未近身,陡然间无声无息的熄灭了。 当是时,白菜已然飞奔上前,与子语呈夹击之势,一左一右,再次挥拳砸向杨天佑面门。 “螳臂当车。” 杨天佑面色如常,目光如炬,双手左右交叉,刚好将两人的拳头握在手里,同时左右一甩,两人立时飞出老远,落在地上。 至始至终,杨天佑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动过。 子语站稳身影,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臂,苦笑着摇摇头,那杨天佑当真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今日之事,是糊弄不过去了。 子语抬头看看远处的高塔,周围风声鹤唳,夜幕即将笼罩大地,他们这番折腾,不知何时就会引来其他衙门的人,看来不能再耽搁了,速战速决。 虽然只是简单地交手,子语已经感受到了杨天佑身上磅礴的炁息,这样如临深渊的感觉也只有在与老板娘交手时才体会过,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个神将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然有与老板娘比肩的实力。 尤其是那种刺人的压迫感,着实是如芒在背啊。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二位既然走错了路,便让在下帮你们纠正一番,好让你们知道,这天下规矩到底如何。” 杨天佑仰着头,微微闭起双眼,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然后一脸惋惜的看着子语二人。 “你这人,絮絮叨叨,说起来没完没了,不觉得口干舌燥啊。” 子语双臂猛地一颤,两臂顿时生成一股气旋,将小臂上的衣袖瞬间撕裂,他大踏一步,看着杨天佑喝道:“姓杨的,天下之事,可不是你我说了算,善恶之言,还需后人评述,咱们还是做些该做的事情。” 话音未落,子语已经如离弦之箭,冲到杨天佑面前,依旧是朴实无华的一拳。 “正合我意。” 杨天佑狂傲怒笑,再次挥拳与子语的拳头撞在一起,两人如此碰拳已经不计其数,这一次,依旧是“砰”的一声响。 “戒尺。” 子语低喝一声,在拳头相撞的那一刻,杨天佑毫无征兆的倒飞出去,好在及时用后脚跟拖住地面,这才堪堪稳住身形,只是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深深地沟壑。 杨天佑不可思议的看着子语,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朴实无华的一拳,竟然暗藏玄机,低头瞧瞧手背上的一片红印,虽然没有伤及骨肉,却留下这样难看的淤血。 耻辱,奇耻大辱! 杨天佑一代天骄,岂能败给这样一个不知名的小鬼? 对他而言,哪怕只是后退半步,已然是失败,何况还是被人一拳撞飞? 杨天佑脸色大变,再也不是刚才那般劝诫的态度,整个人已经如同发狂的野兽,怒目而视,身上的炁息也不再刻意收敛,周围的草木被那些四泄的炁息搅的上下翻飞。 “喂,从小到大,你不会没有挨过打吧?” 看着眼前的男子忽然之间变了神色,只因为自己刚才的那一拳,他不由得叹息一声,这个神将当真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还是这般任性。 “住口!” 杨天佑怒喝一声,如同狮子一般狂奔过来,挥拳如雨。 子语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面对失去理智的杨天佑,他躲开对方毫无章法的拳脚,郑重其事的砸在对方的胸膛上。 “挨打,我是认真的。” 杨天佑已经听不到子语的豪言壮语,他如同败絮一般,飞了出去,撞在身后的岩石上,子语的这一拳卯足了力道,地面上绽开一片蛛网似的裂痕。 不经历疼痛,便永远无法体会拳头的精髓。 子语看着烟尘碎石之中的杨天佑,并没有胜利之后的喜悦,适才全力以赴的一拳,本就是这样理所应当的结果。 天色终于暗沉了下来,也不知生生那边怎样了,有没有找到楚大叔,子语看着峡谷那边隐约可见的高塔,轻声道:“白菜,咱们走吧。” “走?你们哪里也走不了。” 身后的废墟之中,一个男子横眉冷对,傲然而立,手中拎着一个黑布袋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这里。 那人正是刚刚才溃不成行的杨天佑,此时却神色如常,除了一身白衣有些破旧外,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 杨天佑慢条斯理的扯开手中的黑布袋子,掏出两个沉甸甸的铁鞭,那鞭呈六角形,铸有三个由大而小的节,如同竹子一般。 双鞭在手,杨天佑仰天长叹。 “二位,受死吧。” 第21回、奇法 杨天佑手持双鞭,周身电光环绕,两臂一甩,双鞭尚未相撞,便牵引出闪烁跳跃的电火花,在夜空中劈啪作响。 五雷决。 杨家第二代家主年轻时悟出的行雷之法,以雷电之炁包裹周身,有翻云覆雨之能。 这回还不等子语动作,杨天佑已经先发制人,脚下提步,却见杨天佑人影闪动,眨眼间已经到了近前。 杨天佑侧身翻转,双鞭如同九天银河,携千钧之势,重重地向子语这边砸了过来。 子语急忙后撤,只听得“哄”的一声响,适才站脚的地方土石崩飞,若是躲避不及,多半要被砸成一滩肉泥。 杨天佑手中的双鞭名为赶山鞭,相传有千斤之重,是杨家历代家主的重宝,便是杨家子弟,也很少有人能举重若轻的拿起这样兵器,杨天佑从老家主手中接过辰龙将的身份后,便以此鞭,威震天下。 子语看着眼前的杨天佑,凝神戒备,溅起的烟尘碎石很快便被双鞭上不时冒出的电光火花击中,顷刻便化作漫天齑粉。 杨天佑怒目圆瞪,眼中隐隐有电光闪动,在五雷决神驰法的加持下,形神犹如迅捷的山猫,气势更是猛虎下山,喘息间又是一跃而起,双臂后仰,以雷霆之势,再次砸了过来。 子语双拳紧握,趁着杨天佑空中无法变招的时候,先行一步,不退反进,迎面便是一拳。 “戒尺。” 子语以快打快,想要先行抢占先机,岂料杨天佑忽起变招,将手中的双鞭相继扔了出来,劈啪作响的赶山鞭一前一后砸向迎面而来的子语。 “糟糕……” 子语心中刚刚起了这个念头,便觉得胸口犹如被千斤巨石砸中,周身伴随着电流击中后的麻木感,人已经如断线的风筝,重重地摔了下来。 那双鞭一左一右,落在子语脚下,径直洞穿了地面。 子语仰面躺在地上,嘴角沁出一道血痕。 来不及多想,杨天佑已经走到近前,双手在空中一抓,手中弧光环绕,与刺在地上双鞭上的电流遥相呼应,双鞭轻轻颤动,便“咻”的一下飞回到杨天佑手中。 这位神将虎视眈眈的看着子语,如此近距离之下,便是一头大象,也能被自己轻易绞杀。 双鞭再次举过头顶,忽听身后一个清澈的声音喝道:“鬼压床。” 杨天佑不及反应,身子晃动了一下,便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只觉得背后背着一座小山,顷刻便满头大汗。 不过,到底是神将出身,在这样的重压之下,竟然还能用双鞭拄着地面,凭着手臂的力量将整个身子撑起来。 子语缓缓站起来,伸手擦掉嘴角的血渍,他冲着杨天佑身后双手下压的白菜点点头,适才出手时,他已经与小姑娘交换了眼色,虽然中途有变,受了些伤,但这番配合还是天衣无缝。 子语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对眼前的这个神将也没什么好感,不过倒是有些佩服这人的毅力,即便是此时中了招,依旧强撑着身子,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或许对于一个神将而言,跪在敌人面前实在是不成体统。 子语长吁了一口气,刚才那一下实在是惊险,他可以肯定,若是换了旁人,地上已经是一具胸口洞穿的尸体了。 “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惊心动魄了?” 子语有些惆怅的道了声,似乎想起一些往昔的事情。 只是这时他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白菜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豆大的汗珠划过脸颊,终于咬牙脆生生道了句:“子语,我撑不住了。” 说话间,却见杨天佑的背上升腾起一团水汽,随着一声长喝,立在后劲下方肩胛骨处的一个淡黄色纸人开始摇摆不定,转眼间便被炙热的蒸汽点燃了。 “不自量力。” 杨天佑挣脱了束缚,狞笑着站起来,眼中的狂暴之色更重,周身的炁息有如实质一般,夹扎着不断跳跃的电火花。 尽管白菜及时放弃了手段,还是被反震之力伤着,吐出一口血水。 子语知道事情危急,已经顾不得再想旁的事情,此时趁着杨天佑仰天长啸之际,趁势出手,手中劲风浮现,暴风骤雨一般打在杨天佑身上。 子语很清楚,自己的“戒尺”一般人可不能如此轻易接下,这是说书人的傍身之技,杨天佑接连挨了自己十多下拳脚,竟然凭着强悍的肉身硬扛了下来,只在身上留下一些红斑,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一个手异世家,果然有些安身立命的家底。 子语气喘吁吁的站在那里,适才的手段,几乎耗尽了身上的气力,杨天佑身上的白衣已经破破烂烂,精壮的肌肉间却只留下一些拳脚的印记,瞧起来不痛不痒。 杨天佑不屑一顾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了。 子语却是点点头,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如此已经足够了。 “止语。” 少年退后一步,重重的在地上跺了三下,轻喝一声,然后面色平静的看着气势如虹的杨天佑。 杨天佑已经瞧见子语身上的颓势,这个手段有些奇怪的少年似乎已经力竭了,他有些失望的看了子语一眼,手中的双鞭再次扬起劈啪作响的电流。 只是身上刚有动作,便一个踉跄,再次跪坐在地上,与之前相比,这次却是要严重许多,杨天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下,手中的双鞭也不由得落在地上。 周身的炁息也在顷刻间泄去了。 “你做了什么?” 杨天佑诧异的看着子语,身为杨家最杰出的子弟,自然见多识广,可是此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手段让自己连行炁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当他催动五雷决的时候,体内的炁便不受控制的四散奔逃,就像是握在手里的沙子,稍稍用力,便会从指缝间流走。 子语长叹一声,又是咳出一口淤血,脸上却是松了一口气。 “为了镇住一位神将,我可是差点连老命都丢了,可算是见效了。” 第22回、惨胜 杨天佑试图再次催动五雷决,却发现体内的炁消散的更加厉害,浑身上下也是酸软无力,一种空前未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仿佛下一刻就会沉睡过去。 子语看着还在挣扎的杨天佑,摇摇头,“神将大人,别白费力气了,你现在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大概连地上的双鞭也拿不起来了。” 杨天佑闻言脸色大变,不过不用子语提醒,他已经察觉了身上的麻烦,现在的他,确实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差不多。 当然了,一代神将的身体素质,也不是一般人能够相比的,不过面对两个手异人,便是相形见绌了。 杨天佑难以置信的看着子语,几次想要催动体内的炁,却屡屡适得其反,反倒是引得额头、小腹、双腿一阵空乏之感,好似瞬间被抽空了力气。 “这是……” 杨天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再次看向子语。 “三尸九虫?” 子语不置可否,眼神中倒是有些赞许,不愧是手异人世家出身,对于这种事情果然了解颇多。 道家典籍中有言: 人之生也,皆寄形于父母胞胎,饱味于五谷精气,是以人之腹中,各有“三尸九虫”,为人大害。 上尸名彭倨,在人头中,伐人上分,令人眼暗、发落口臭、面皱、齿落; 中尸名彭质,在人腹中,伐人五脏,少志多气,令人好作恶事,食物命,或作梦寐倒乱; 下尸名彭侨,在人足中,令下关搔挠,五清勇动,淫邪不能自禁。此尸形状似小儿,或似马形,皆有长毛二寸,在人身中。 自然了,这些都是道门的一家之言,多有些隐晦生涩之处,不可尽信,不过对于手异人而言,三尸九虫却是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手异人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便是对炁的运用,炁并非是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它是人体的基本生命能量,也是万物之灵,只不过如何驱动这份能量,便需要一些独特的法门。 这些便是古往今来所有手异人的倚赖。 三百六十行手异,对于炁的运用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不过却终究有一个阀值,普通人无法提炁,便是因为这个阀门的存在。 一些人天生对于炁比较敏感,甚至打娘胎里出来便带有先天一炁,这种人的炁谱就比较宽广,阀门较为松动,对于炁的掌握便手到擒来。 同样,也有一些人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法,长年累月的苦练,拓宽了自己的炁谱,同样掌握了炁的运用,他们便被称为手异人。 而这个限制了人体对炁的掌控的阀门,便是三尸九虫。 天下各家各户手异人都有一些规避三尸九虫的法子,不过要想彻底打开阀门,简直难如登天,这是整个手异人世界的追求。 相传一旦摆脱了三尸九虫的束缚,便会顷刻羽化而登仙。 “大家都在想方设法的规避三尸九虫,以求超脱,这小子竟然反其道而行……” 杨天佑有些惊异于子语的手段,以某种手法强行关闭了对手的阀门,导致三尸九虫大行其道,与普通人无异。 不过可以看得出来,这个手段对于子语的消耗也是极大,如今的子语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神色很是疲惫。 杨天佑终于收起之前的狂妄之色,不得不说,眼前的这个少年果然有些与众不同,尽管出于一些原因,自己无法使出全力,不过眼下的表现足以令人称道了。 只是,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杨天佑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摊开,抚摸着地面,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换了一番模样,先前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容光焕发的脸上满是刚毅。 周身再次聚集起有如实质的炁感,其威势比之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子语睁大了眼睛,不由得又是一阵苦笑,世家出身的手异人果然不可能这样轻易便败下阵来,何况还是一个神将,自己还是大意了。 “竟然将外界天地间的炁引入体内,强行冲破了三尸九虫的限制,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难,炁这种东西,并非是桌上的饭菜,想怎么吃便怎么吃,如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手异人误入歧途,身死魂灭。 相对而言,反倒是那些心思单纯的精怪之物,对于天地间的炁,更容易吸收,所谓日月之精华,便是炁的另一种说法。 天地之炁,运用得体,是为仙,不得其法,是为妖。 动物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法天象地。” 杨天佑大喝一声,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一道金光虚影环绕在其周遭,整个人都壮大了几分,举手投足间犹如传说中的巨人一般,手臂上更是电光缠绕,肌肤却是好似磐石,充满力量。 脚下方一动作,地面上便出现一道裂纹,顷刻便四散开来,等到人激射而出的时候,那裂纹已经绽开,爆裂成一个土坑。 杨天佑身形极快,落在地上的双鞭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不住地颤动起来,等到冲到子语面前的时候,双鞭刹那间飞回到手中,鞭影犹如巨大的小山,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 子语已经无力支撑,只来得及躲开身上的要害,人便如残花败絮般飞了出去,“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在地面上撞出一道长长的浅坑,才停下来。 白菜急忙跑了过去,查看子语的情况,眼见子语身上留下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渍,便要起身帮子语报仇。 子语赶忙拉住小姑娘,摇摇头,他仰身躺在那里,看着夜幕下的星辰,今夜的月光格外明亮,只是不知自己能否全身而退了。 像是下了什么决定,子语苦笑一下,“白菜,帮我拖延一时半刻,然后往林子里跑。” 白菜点点头,什么也没问,返身与杨天佑纠缠起来。 子语缓缓地闭上眼,“老板娘,生死攸关,我只能尝试一下了。” 杨天佑卯足了气力,见白菜前来坏事,便将心中的愤恨一股脑的发泄到小姑娘身上,面对杨天佑的攻势,白菜节节败退,眼见已经招架不住了,煞白的脸上正在咬着牙硬撑。 便是此时,身后忽然出现一些异样的响动,杨天佑回身望去,却见躺在那里的子语直挺挺的站了起来,周身泛着暗红色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杨天佑脸色大变,如临大敌的转过身来,只是已经晚了一步,抬眼的功夫,子语墨黑色的身影已经窜了过来,杨天佑尚未做出任何动作,人已经倒飞出去。 如此还不算完,子语身形如鬼魅一般,化作一道残影,将杨天佑接二连三的撞飞,直到其重重的撞在数丈外的山壁上,被激荡而起的山石压成一个小山丘。 好半天,那里终于再也没了动静,只留下一片烟尘。 子语重重的摔在地上,浑身浴血,周身大大小小的伤疤尽数崩裂。 白菜本来已经转身往林子里跑去,见到眼前的情况,又急忙返了回来,她看了眼山壁前的那个山丘,又看着地上满身是血的子语,有些发愣。 “跑,他还没死。” 子语声似蚊蝇的道了句。 第23回、屠夫 月朗星稀,静逸的山谷间不时传来一阵虫鸣鸟叫。 山林中,一个小姑娘扛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亦步亦趋的往前走着,男子的身子似乎格外沉重,小姑娘十分吃力,几次都险些滑脱。 几只红血鹰盘旋在空中,似乎是发现了难得的猎物,久久不肯离去,红血鹰虽不食生肉,却能感受到猎物身上的死气,时不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就像是催命的诅咒,引得人不得安宁。 白菜抬头冷冷的瞧了眼,随即甩出手中的一把纸人,顷刻,头顶上的红血鹰陆续掉了下来,摔在地上没了动静,林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子语有气无力的挂在小姑娘背上,已经奄奄一息,不知何时,一片乌云悄无声息的将当空悬挂的明月遮住,林中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白菜抬头瞧瞧,眼前一片氤氲,本就潮湿的林地更是处处泥泞,小姑娘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 趴在背上的子语忽的咳了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溅的到处都是,白菜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她的衣物早已是一片血污,一边胳膊也只能勉强抬起,腰腹部更是有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白菜再次扔出一把纸人,随即便栽倒在地上,那些纸人翻滚着从地上爬起来,犹如活物,拖着白菜二人往前挪动。 “阴兵借道。” 这一诡异的景象着实是令人惊叹,只可惜地上的水渍越来越深,没多久,那些纸人便渐渐失去了力道,消散在水坑泥潭之中。 林子外面的山谷中,一个白衣男子站在一处石丘上,眺望远方,不多时,一个戴着白面具的汉子走了过来,将一把油纸伞挡在男子头上。 “大人,需要属下追上去么?” 白衣男子收回目光,又看向脚下的土丘,那里埋着自己的一具法身,想不到一个边陲小镇还能遇上这样有意思的事情,也不枉费跑出来一趟。 “不必了,穷寇莫追,何况已然是强弩之末,” 男子摇摇头,“回去吧,出来太久了,那个好大喜功的莫司长又该埋怨了。” 说着话,那人深深地往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林中雨水充沛,可是过了山谷,再往北去,雨水反倒是小了许多,等到临近四方镇狱,已然是淅淅沥沥的。 生生放倒身边的两个巡街,站在一处垛口上,向着高塔方向望去,随即脚下一点,沿着城墙的栈道飞速奔跑起来。 她只管横冲直撞,一路上遇到拦路的巡街,手下毫不留情,皆是要了命的手段,沿途同样看到不少血污,地面上四处可见一些烟熏火燎的痕迹,远处隐约还有一些打斗的声响。 生生心中越发着急,她知道,敌人早已埋伏在城中,此时自己能够这般轻易的入城,只怕是请君入瓮的手段,只是明知如此,自己还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翻过最后一道内墙,眼前便是四方镇狱的高塔,塔身由铁木打造,黑漆漆不着一物,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森然之气。 “老楚。” 看到矗立在不远处的男子,生生松了口气,脚下疾了几步,赶忙跃了过去。 楚江回身瞧见几步开外的生生,怔了一下,大抵是没有想到这个丫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随即他脸色大变,喝了声:“别过来,生生,跑。” 生生顿了一下,却是没有理会楚江的警告,已然来到近前,这才闻到四处都是浓烈的血腥气,面色焦急的楚江也已经负了伤。 好在伤势瞧起来不是很重,生生丝毫不在意楚江喋喋不休的责怪,旁若无人的帮楚江检查了一遍伤口,如此才松了口气。 不过楚江的面色有些难看,甚至很是凛冽,她很少见到这个男子这般样子,哪怕是自己怎么任性,他总是嘴上说说,然后一笑了之。 唯独这次,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肩膀,重重的晃了晃,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生生有些发愣,自己千里迢迢的跑过来,可不是听你说教的,她有些气恼,可是转身之际,却看到不远处的地面上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公司职员的便装,秃头,脑袋顶上有六个戒疤,腹部以下被拦腰斩断,血流了一地。 “和尚?” 生生难以置信的看着地上的秃子,那个昔日里有说有笑,却又时不时地打一下机锋,总是强调自己是个出家人的家伙,已然躺在那里,再也无法与大家讲经说法了。 生生想要走过去瞧瞧,却被楚江拉住了,后者摇摇头,示意小姑娘不要冲动。 “楚狂人,想不到你还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高塔下方,站着一个肥胖油腻的男子,穿了一身略显拥挤的制服,浅笑吟吟的看着这里,只是那笑容隐隐透着令人作呕的寒意。 生生一眼便认出,那个胖子便是蜃楼镇衙门的司长,“屠夫”莫大宝。 莫大宝的名字在异人界知之甚少,不过“屠夫”的名讳却是让很多手异人深恶痛绝,传闻这莫大宝好大喜功,但凡是与手异人沾边的案子,皆是要亲自过问,身上不知沾了多少同胞的鲜血。 生生心中愤慨,再看到和尚的尸体,更是忍无可忍,挣脱了楚江的手腕,怒斥道:“死胖子,昔日同胞的鲜血,今日便让你血债血偿。” 说着生生已经窜了过去,手上劲道十足,脚上更是虎虎生风,那莫大宝不闪不躲,就站在那里,抱着脑袋,任由生生施展手段。 如此瞧着,就好像是一个任人欺凌的受气包,纵然是义愤填膺的生生,也难免有些惊异,这莫屠夫莫不是一个欺世盗名的草包? 念头刚起,却觉得后颈被什么东西黏住,然后急速往后拉扯,生生知道这是楚江的手段,心中诧异,不知老楚为何要阻止自己。 然而还未出口争辩,便觉得腰腹处一凉,血水已经顺着肚子流下来,再看眼前的莫大宝,已经站直了身子,笑容可掬,手中正把玩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 生生顿时冷汗淋漓,若不是老楚及时出手,自己就被劈成两半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肥头大耳的屠户,出手竟然如此干净利落。 “哎,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与出手时的辛辣不同,莫大宝说话时却是一副敦厚老实的样子。 “小姑娘这身沾衣十八跌的本事,着实是有些火候,只可惜我这身厚肉,还是有些用处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让生生皱起眉头,适才她分明感受到,那死胖子身上的气劲是佛门金钟罩,那是和尚的看家本事。 楚江接住倒飞回来的生生,赶忙扯下身上的衣物,裹在小姑娘的肚子上,虽说只是伤了皮肉,没有伤及内府,不过若是不及时医治,也会有大麻烦的。 生生看了楚江一眼,有些询问的味道,楚江摇摇头,示意生生莫要说话。 莫大宝挺着肚子,一摇三晃的走了过来,他笑呵呵的说道:“二位,有些话还是要和大家说清楚,省的心生误会。” “我啊,实在不是一个贪功冒进之人,之所以将身边的人都遣散了,并非要独占功劳,只是不想被人打扰了用餐。” “对于吃,我这个人是比较挑剔的,越是美味的食材,便越是让人兴奋。” “看着一个个鲜活的食材,活蹦乱跳,我就忍不住腹中的饥饿感,这种对于美味的执着,你们或许不能理解。” “作为老饕,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建议,宰杀食材的时候一定要手起刀落,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因为食材一旦害怕了,肉质就会变酸,那样就暴殄天物了。” “所以,小姑娘,开心一些。” 莫大宝上前一步,舔舔嘴唇,“现在,我饿了。” 第24回、死局 四方镇狱周围的雨水小了许多,到了高塔附近,已经瞧不见雨滴,不过天空却阴霾的厉害,稀薄的水雾中透着阴森的寒气。 莫大宝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哼着一首哄小孩的童谣,缓缓地向这里走来,他的表情十分惬意,动作甚至还有些滑稽,就像是一位附庸风雅的厨子。 生生扎紧腰上的衣物,一些血水渗了出来,她就着袖子擦了擦,此时也顾不上仔细料理伤口,眼下的新仇旧恨可远比这种小伤要痛彻心扉。 不过这回生生却没有冒进,有了之前的前车之鉴,她也明白,这个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司长,身上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个人看起来远比想象的要难对付。 冷静下来的生生已经意识到,这个死胖子在老楚在场的情况下,还能杀了擅长以守为攻的和尚,又让老楚如此在意,他那“屠夫”的名号想来也不是随便说说了。 楚江面色冷峻,这是生生第一次见到老楚这般神态,一向嘻嘻哈哈的老楚,难得的如此小心谨慎。 楚江手里捏着一团白色的粘稠状物质,有一下没一下的拍在地上,又弹回手中,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对面的莫大宝。 莫大宝站定了身子,也是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楚狂人。 顿了顿,楚江按住手中的白色粘稠面团,在手掌间揉搓起来,那面团在指缝间挤出一个个透明气泡,又被揉碎了,发出细微的“咯吱,咯吱”的声响。 楚江口中念念有词。 “鬼门关那里啊,都说那两盏灯啊,一盏这暗来啊,一盏都明啊……” 那些话夹扎着一些听不懂的口音,断断续续,反反复复,楚江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粘稠物质往脸上、手臂上、身上涂抹。 “……阴司这城里没有日月啊,西北这之风冷嗖嗖啊,冤魂呐,要是这三天呐,咋还没活过来啊……” 楚江扯掉披在身上的貂皮大衣,踢掉脚上的人字拖,捋顺了脸上浓密的胡子,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神色,开始拍着手手舞足蹈起来。 生生很知趣的让出位置,在一旁戒备着,她知道,老楚要使出那个手段了。 “……冤魂你就哭吧,哭吧,快哭吧,哭的这帮兵我呀,心里好酸啊……” 楚江神情严肃,不过言语间却是十分悲怆,好像有万般委屈,一股脑的都要发泄出来。 “……只哭的扎花小姐啊,忘了那盘绒线啊,只哭的读文章的才子啊,合上了书篇啊,只哭的砍柴的樵夫啊,忘了把柴打啊,只哭的打鱼的渔翁啊,忘了收网线啊,只哭的和尚老道啊,急忙的回寺院啊……” 一声声低沉的哭诉,荡漾在这片天地间,恍惚间就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了人们的脖颈,让人透不过气来。 莫大宝心中烦躁,脸上却是一片失神之色,手中的菜刀都险些在这哭声中跌落,他急忙正了正心神,挥刀向着楚江这边走过来。 生生赶忙护在左右,楚江却是喝了一声,继而整个人开始颤抖起来。 那一声低沉而短促,却是个女子的声响,随即楚江恢复了身形。 “烟魂,上身。” 楚江蹙眉而立,隐约间有什么东西与他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出去,一拳打在不远处的莫大宝身上。 莫大宝犹如一个翻滚的肉球,径直撞在身后的高塔上,高塔是铁木围建而成,满是竖刺的塔身洞穿了他的血肉,立时整个人委顿在地上。 楚江伸手擦了擦嘴角沁出的血迹。 生生有些担忧的看着身边的男人,她知道,这个手段对于已经负伤的老楚来说,负担还是太大了,好在已经得手了,倒在地上的死胖子浑身都是血洞,已经不足为虑了。 然而,莫大宝还是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尽管身上已经血肉模糊,却还是笑呵呵的看着这里,这让对面的生生一阵恶心,她搞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大宝抓着自己身上的赘肉,一阵揉搓,那些洞穿的伤口渐渐止住了血。 楚江似乎是早知道如此,所以并没有多少惊讶,他静静地看着缓缓挪动身子的莫大宝,身上隐约间出现一个透明的女子一般的身形,如魅似幻,然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声,周身布满寒气。 莫大宝动了,急速向一边跑去,似乎想要寻找退路,楚江身子一晃,所过之处结下步步寒霜,人已经出现在莫大宝面前,又是倾泻而出的一拳。 莫大宝再次撞飞出去,身子好似已经变了形,好半天才站起来,不过却是得意的笑了,他的手中抱着一个东西,那是一条人的胳膊。 生生悲愤交加,那是已经死去的和尚的胳膊。 莫大宝狠狠地在那条胳膊上咬了一口,鲜血淋漓,然后就着血肉,又在身上揉搓起来,渐渐地,再次恢复了神志。 楚江的手开始不由自主的抖动,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不等莫大宝有所反应,人已经再次冲了出去。 然而,站在那里的莫大宝同样是身形一闪,竟然与楚江撞在一起,更确切的说,楚江的脖子被忽然暴起的莫大宝扼住了。 依附在楚江身上的那个透明女性,正在被一股无形之力拖拽出来,每一次,都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哀嚎声,楚江忍不住喷出一口血。 “区区一个鬼物,敢在老夫面前立堂口,找死。” 莫大宝的身上竟然同样出现了一个男性的白影,声音老态龙钟,却有着非比寻常的威严。 “悲王?” 楚江不可思议的看着莫大宝,“怎么可能,这搬杆子的活儿可不是人人都能镇得住的,你怎么会这样的手段?” 显然莫大宝使出了与楚江同样的手段,甚至所搬之物更胜一筹,然而楚江却很清楚,搬杆子需要极大的因缘,又有诸多禁忌,绝非常人能够习得。 “传言果然是真的。” 楚江深深地看了莫大宝一眼,他知道,自己身上的烟魂已经要撑不住了,在悲王的撕扯下,用不了多久便要形神俱灭。 “老楚!” 生生见到楚江受制,想要过来帮忙,不过却见楚江艰难的挥挥手,偏过头惨然一笑,只有一个字。 “跑。” 生生泪眼汪汪,咬着下唇摇摇头。 楚江周身泛起异样的白光,整个人已经虚弱到了顶点,几乎是用全身力气冲着生生喊道:“跑啊。” “好你个楚狂人,临死还想要拉个垫背的?”莫大宝举起手中的菜刀,往楚江的脖子上砍去,“想要自爆?可惜不能让你如愿了。” “不!” 生生失魂落魄的跪坐在地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楚江在自己面前身首异处。 莫大宝扔掉手中的尸体,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生生,笑道:“小姑娘,既然你这般痴情,便随他一起去吧。” 数十只红血鹰盘旋在头顶,争先恐后的啼叫着,高塔前的血腥气更浓了。 塔身一处粗大的竖刺上,站着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满是厌恶地看着下面的场景,一言不发。 莫大宝浑身是血,像极了市场中的屠夫肉贩,抬眼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杨天佑,赶忙将手中带血的菜刀在身上蹭了蹭,上前一步,立时又是一副溜须拍马的神态。 “神将大人,将这些恶犯的尸身挂在这座高塔上,喂养这里的红血鹰,也算是物尽其用,大人应该不会反对吧?” 莫大宝毕恭毕敬。 杨天佑皱了皱眉头,依旧没有言语。 蜃楼镇这样的边陲小镇,若是没有这样的铁血纪律,怕是三天两头便要出乱子,他虽然看不上莫大宝这个人,不过对于这样以儆效尤的做法,并没有勒令禁止。 家国大事,岂容有妇人之仁。 “回到镇上,本将自会论功行赏。” 杨天佑身形闪动,已然消失了。 第25回、老头和少女 蜃楼镇的大街上张灯结彩,好似过节一般,就在前几日,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衙门的莫司长受到了神将大人的嘉奖,这是整个小镇的荣誉。 沿街的商户也借此机会大肆宣传,推出了各式各样的打折活动,小镇上的居民,沉浸在欢欣雀跃的气氛中。 一家老式旅馆的窗前,站着一个女子,屋内有些昏暗,看不清女子的样子,不过瞧打扮应该年岁不大。 女子注视着窗外不远处的广场,似乎是由于欢庆的民众太过热情,引起一些骚乱,路过的巡街不得不前来维持秩序。 女子身后是一张木质大床,床头雕刻着一些简单地装饰,不过手工十分粗糙,当然了,这样的廉价旅店,也没有人在意这种事情。 床上躺着一个少年,盖着薄被,眉眼不经意的动了下,然后猛地坐了起来,他的身上缠满了纱布,便是手臂上也包裹的扎扎实实,似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女子听到动静,回过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少年,然后又冲着坐在墙角的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说道:“爹,他醒了。” 少年循声望去,见对面墙角的阴影中站起一个瘦弱的老头,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老头穿了一身黑色呢子料的长衫,戴了顶不常见的瓜皮帽,留着灰白的山羊胡,还有一双黑色厚底布鞋。 到了床前,少年才发现,尽管老头眉宇看向自己,不过眼眶中的瞳仁却是一片灰白,应该已经瞎了很久了。 “是你们救了我?” 少年问了声,四下打量着屋内的情况。 “是那个小丫头救了你,背着你走了很远的山路,我们只是顺路把你捡回来。” 窗前的女子不冷不热的说道,双手交叉在身前,不过随即又是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叹了口气,“整整毁了本姑娘六具傀儡,本以为救不活了,想不到你这般命大。” “白菜呢?”子语闻言皱了皱眉头,赶忙问道。 “放心,那小丫头伤得不重,眼下已经没什么大碍,出去找吃的了。” 少年注意到,窗户下面靠墙的位置,摆放着几个木质人偶,有真人大小,瞧着活灵活现,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东西。 “傀儡替死术?” 子语对于眼前的木偶并没有什么惊讶,他忽然想到之前在那个小巷子里见到的好像就是这个东西,白菜之前说过,这东西是用来续命的,看着那些并排摆放在那里的木偶身上已经出现了蛛丝一般的龟裂,子语意识到,为了救自己,他们应该费了不少功夫。 “你不用谢我们。” 女子似乎看出了子语的想法,直截了当的说道:“我爹说了,我们能遇上你,实属天意,并非我们的意愿,至于这些木偶,也只是续命的小把戏,你能活下来,我们也很吃惊。” 对于女子的实言相告,子语摇头笑笑,这些人还真是有些意思,做了好事不求回报也就罢了,还将功劳往外面推,似乎救人这样的善事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然了,此时子语也意识到,这两个人应该就是那个院子的主人,也就是老板娘让自己找的知情人,只是他有些好奇,之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事,倒是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不过瞧那女子自说自话的语气,果真应了老板娘的话,一个个都是怪脾气。 “幺妹儿,时辰不早了,收拾东西。” 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头闷声闷气的道了句,然后又冲着子语没好气的说道:“年轻人,既然醒了,便梳洗一下,出来了,老头子有话和你说。” 说完话,老头便转身出去了。 那女子应了声,将肩上的两个大辫子拨到脑后,冲着门口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开始将地上的木偶傀儡拆解了,塞进一个蛇皮袋里。 子语躺在床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自己晕过去之后大体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了解了,至于自己为什么能大难不死,那是自己身上的秘密,也不方便说。 那个女子收拾东西的时候不时地扭头瞅上子语一眼,眼中颇有些好奇,如此一来二去,弄得子语有些不自在,下意识的在自己脸上摸一摸,还以为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姑娘,我在这里睡了几天了?” 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又或是听到了窗户外面的庆贺声,子语顺口问了句。 “算上今日便是五天了,还有,我不叫姑娘,我叫幺妹儿。” 女子难得的笑了笑。 五天?也不知楚大叔他们怎么样了。 子语回过神的时候发现那个女子还在看着他,却不是花痴的表情,反倒是有些不解,而且那女子的脸颊越贴越近,俨然就要与自己挨在一起了。 子语有些发怔,不知道这个女人意欲何为,他能闻到女人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爹说你是天命之人,可我瞧着你长相平平,似乎也没什么出奇的。” 那女子身子前倾,背着手,有些调皮的打量了子语一周,有些失望,随即又是问道:“是了,你经常受伤么?” 子语知道,他们救下自己的时候,一定是看到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很多都是以前的旧伤,所以才会这般好奇。 不过其中的许多隐晦子语不方便多说,所以只是摇摇头,换了一个话题,“什么是天命之人?” 女子倒也没有执着刚才的疑惑,见子语这样问,便摇头晃脑的说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爹说了,就是日后能做大事之人。” 子语摇摇头,不由得笑了,这种子虚乌有的戏言自然是不会当真,他向来有自知之明,他更相信老板娘的话,自己就是一个茶楼端茶倒水说书的。 见子语有些不信,那女子不服气的说道:“我爹的梅花易数向来不会错。” 梅花易数? 子语想起之前在小巷子里遇见的那个风水局,这么说来,那个做局之人便是这个老头了。 见那女子还有些不依不饶,子语从床上爬起来,换了身衣物,向门口走去。 那老头说有些话要和自己说,刚好,自己心中也有一些事需要解答。 第26回、天命之人 外面的房间中只有一个样式古朴地方桌,四个木凳,老头坐在靠门的位置,拿着一张当日的报纸,报纸上最醒目的标题便是辰龙将莅临蜃楼镇,并且嘉奖了衙门的莫司长,这样的内容可以持续好些日子,也是街头巷尾人们乐于谈论的故事。 当然了,老头的眼中一片浑浊,他看不到报纸上的东西,只是随意的翻了翻,然后顺着折痕撕下一小块儿,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打开后,从里面捏出一些老烟丝,放在那张撕下的报纸条上,沾着口水卷起来。 桌上有一盒火柴,老头摸索着点着了烟卷,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 老头的听力很好,子语出现在屋子里的时候,老头的耳朵动了动,然后抬手让子语在自己对面坐下来。 老头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就是自顾自的抽烟,那种自制的烟卷燃烧的很快,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烟屁股。 子语有些坐不住了,他不明白老头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老头不言语,他便先开口了,说到底,他们一路来到这个小镇,就是有事情要询问这个知情人。 只是话还没有说出去,老头已经抬手打断了子语,顿了顿,这才皱着眉头说道:“幺妹儿在山中遇到你们的时候,老头子是不同意将你们救回来的,幺妹儿心善,我这个当爹的也没有法子,只能顺着她。” “老头子看过你身上的伤了,除了与人动手时伤到了内府,还有许多陈年旧伤,那是常人无法承受的磨难,老头子不知道你是如何挺过来的,也不会过问。” “幺妹儿的手段其实对你的伤已经没多大用了,你也无需感激这份恩情,既然你已经能下地了,咱们便就此别过,从今往后,咱们互不相识,如此便好。” 老头将烟屁股在桌上掐灭了,又慢条斯理的撕下一小块儿报纸,卷起一个烟卷,含在嘴里。 这种近乎是绝情的话也是如此顺理成章的说出来,不知为何,老头的话里似乎对子语很有成见。 子语自然是有些莫名其妙,他苦笑一下,也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老头,只是老头话虽如此,不过自己却是不能这样就此离开的。 在茶楼的时候,子语也见识了各种各样难缠的客人,蛮不讲理的也是大有人在,何况来的时候也已经听老板娘说过,这个人脾气很差,不好相与,他向来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 他答应了白菜要帮她找到阿婆的下落,自然也不会食言。 “老人家,你莫要误会,我们找你只是想问些事情,没有别的意思。” 子语也不相瞒,一五一十的将自己来这个小镇的目的说了出来,既然知情人已经在眼前了,自然是要问个明白。 “看来前些日子闯入那个老宅的便是你们了,老头子也不追究什么,还是那句话,咱们就此别过,权当是没有见过。” 老头似乎是早有预料有人会来找他,故意在那间宅子里设了那个局,若不是那两个纨绔走了霉运,无意间撞了局,或许出事的便是子语一行了。 子语虽然对这个老头的阴狠有些在意,不过对方毕竟救了自己,眼下又有求于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见这个老头的态度实在有些恶劣,子语也不废话,只想问明白白菜阿婆的事情,便就此离开,不成想刚刚开口,老头又是勃然大怒。 “老头子已经好言相劝,你们莫要不识好歹,你们的事情老头子不想管,也管不着,救了你们一命,咱们的因缘也就了了,再无瓜葛,若是依旧执迷不悟,别怪老头子翻脸无情。” 说话间,老头一拍桌子,屋内登时升起一股压抑的炁息,不过很快又沉寂下去,老头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老头大概是想凭一身本事镇镇场子,只可惜年纪大了,身子骨已经熬不住,急火攻心反倒是泄了炁。 “爹,你一把年纪了,还瞎折腾什么。” 幺妹儿从里屋走了出来,赶忙帮老头倒了杯水,又顺口说道:“爹,要不你就帮他们瞧瞧,反正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爹的能耐,万事万灵,也好让这小子开开眼。” 老头抓着水杯刚喝了一口,闻言又喷了出来。 “糊涂,爹早和你说过,这天下有两种人算不得,你怎的还这般胡闹,若是来找爹问事的都是那些安于现状的街坊四邻,爹又何必东躲西藏!” 幺妹儿知道自己又惹老爹生气了,赶紧住了嘴,别过头去调皮的冲着子语吐了吐舌头。 子语便顺着话问道:“老人家,敢问是哪两种人算不得?” 幺妹儿站在老头身后,帮老头捏着肩膀,听子语说话,又是附和道:“我爹姓邵。” 老头终究是摇头叹了口气,“老祖宗训诫,知易者不占,善易者不卜,这第一个不能算的人,便是自己。” “所谓占卜卦算,其实就是推衍天机,说白了,就是逆天改命的事情,只是天理循环,这泄露天机的事情,岂是那么容易收场的,往往要付出代价。” “一物从来有一身,一身还有一乾坤,邵家的梅花易数向来不拘一格,眼见耳闻心想之物,皆可起卦,可是即便如此,断卦时却也只能以隐晦之言告知,便是尽量减少窥探天机的代价。” “五弊三缺便是这个行当的代价,算己之人往往不能自拔,终落得炁竭而亡的地步。” “那另一种人呢?”幺妹儿点点头,又是抢先问道。 老头看了眼子语,直言道:“便是他这种人,最好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老死不相往来。” 子语有些不解,“这是为何?” 老头道:“一人所能承载的天机,无外乎气运二字,有些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出门捡了钱,或是摔下台阶崴了腿,不过是引得几人围观,三五人嘘寒问暖一番,即便是死了,也只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葬礼,就像是浩渺大海中投下的一颗石子,连个水花都瞧不见。” “可是有些人不同,气运之深,即便是看上一眼也会透不过气来,光是起卦,便足以让人气血翻腾,那已经不是石子的力量,其本身便是大海。” “最主要的,但凡是与其扯上关系,或多或少都会影响自己的气运,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数以万计的生灵,他们终究是会引起世界变动的人。” 幺妹儿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子语,一脸的向往,这让子语想起这个女子之前提到的天命之人,他不由得摇头笑笑。 老头狠狠地瞪了幺妹儿一眼,“可是这种人往往都不长命,若想活得久一些,便不要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第27回、时代 子语算是听明白了,这个老头其实就是想独善其身,怕自己这样的人给他招来麻烦,手异人的世界,往往风谲云诡,多少人隐藏身份,想要置身事外,倒也可以理解,至于天命之人的说法,多半只是一个说辞。 老头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直言道:“老头子时运多舛,命中有此一劫,费尽心思东躲西藏,却是遇上了这样的事,说实话,人命关天的事与老头子无关,若不是幺妹儿犯了糊涂,老头子也懒得与你这样吹壳子。” 老头对于这件事还是有些怨气的,幺妹儿闻言赶忙手上又殷勤一些,在老头的肩膀上揉的更加卖力,老头对于自己这个闺女似乎也有些无奈,只好叹了口气,又闷着头点了一根卷烟。 子语还想再问一下白菜家人的事情,不过见老头闷头不语,只好先放一放,这个时候若是再蹙了老头的眉头,依着老头的怪脾气,多半便只能一拍两散了。 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两排巡逻队沿着街口交叉而过,整齐划一的步伐引起镇上居民的喝彩,衙门的莫司长刚刚接受了神将大人的嘉奖,这些手底下的巡逻也跟着与有荣焉,走在街上时不时地被人投来羡慕的眼光。 幺妹儿听到楼下的动静,探着身子往窗户外面瞧了瞧,然后顺手将窗户关上了,又顺势将窗帘掩起半面。 “最近小镇查的更严了,巡逻队也比往日多了许多,衙门的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据说只要发现手异人的踪迹,到衙门举报,便能获得一笔丰厚的报酬,小镇上的许多人都趋之若鹜。” 幺妹儿叹了口气,小镇上的日子是越来越难了。 邵老头将烟屁股掐灭在桌上,半晌不语,顿了顿才说道:“蜃楼镇向来对于手异人的态度便很尖锐,那个莫屠夫可是恨不得将镇上所有的手异人都抓起来,也好到天子宗去邀功,最近又有十二神将造访,他自然要大肆宣传一番,表一表自己的功绩。” 老头沉声顿气,他之所以躲在蜃楼镇,也是看中了这里的局势,借着那莫屠夫的恶名,来一个灯下黑,倒也躲了几年清静。 不过最近这些日子,可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说起这些事,幺妹儿又接过话头,“听说前几日衙门将楚狂人抓了,那个莫屠夫亲自动的手,将楚狂人就地正法,尸体也被挂在四方镇狱的铁围墙上,死了不少手异人,辰龙将也是因为这件事才嘉奖了蜃楼镇衙门。” 子语闻言怔了一下,这么说生生没有救下楚大叔,楚大叔一行终究是中了衙门的请君入瓮之计,楚大叔死了,生生估计也没有跑出来。 子语捏了捏拳头,楚大叔是他来到蜃楼镇时认识的第一个朋友,自己能够如此顺利的找到那个老宅子,也是多亏了楚大叔帮忙。 他对于楚大叔说不上有多了解,却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幺妹儿泡了一壶热茶,放在桌上,又取了一个茶碗帮邵老头倒满,有些幽怨的叹了口气,很是遗憾的说道:“可是我还没有见过楚狂人呢,听人说楚狂人可是一位盖世英雄,从衙门手上救下了不少手异人,想想都让人心动,那一定是一位器宇轩昂的好汉吧。” 看着女子春心荡漾的样子,子语不由得摇摇头,若是见到楚大叔的真身,这个女人一定会大失所望吧,至少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声名鹊起的楚狂人只是一个吃饭付不起账的逗比。 邵老头将茶碗往桌上磕了磕,没好气的说道:“什么楚狂人,就是一个天棒,英雄个铲铲,空有一身匹夫之勇,能成什么大事?” 也不知是针对楚狂人,还是针对胳膊肘往外拐的幺妹儿,邵老头对于楚江的评价只有“莽夫”两个字,这个许多手异人眼中的英雄人物,在这个老头眼中却是一无是处,甚至因为楚狂人的胡闹,他不得不搬离这个小镇。 子语无意争辩什么,对于他来说,楚大叔是他的朋友,无论他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孬种。 正说着话,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幺妹儿皱了皱眉头,轻声说道:“爹,有人好像在门外偷听。” 这样的小旅店,隔音效果极差,若是将耳朵附在墙上,外屋的谈话多半没有什么秘密,当然了,身怀秘密的人也不会住在这样的旅店,可是眼下又有些不同,屋内这些人的身份本身就是一个秘密。 刚才这些话若是传到衙门的耳中,怕是要吃官司了。 幺妹儿赶忙上前将门打开,只见一个男子面色惊慌,端着一个承着茶水的托盘,正踮着脚尖往外走,见到开门的幺妹儿,脸色大变。 “爹,是隔壁的住客,好像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那男子闻言,转身便跑,说话已经语无伦次,“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不会举报的,你们不要过来。” 只是还没有跑出两步,身上忽然腾起一团火焰,顷刻便燃烧成一个火球,那人还没有喊出声,已经扑倒在地上,化为一滩焦炭。 老头坐在那里纹丝未动,好像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含在嘴里的烟卷,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幺妹儿,去收拾干净。” 女子应了声,没有径直走向地上的焦炭,而是在走廊周围转了一圈,分别在三个不起眼的角落摸出一个三角形的木料,木料漆黑一片,三个方位刚好连成一个三角地带。 幺妹儿将那三个木三角揣入怀里,这才小心翼翼的将地上已经没有人形的焦炭打扫干净,静逸的走廊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子语注意到,那三个木料上明显布了炁,放在走廊的位置也很有讲究,隐隐间有炁息流动。 “这是火形煞,爹说了,出门在外,要小心谨慎一些,尤其是女孩子,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见子语望了过来,幺妹儿便顺口解释了一句。 子语听的暗自乍舌,他知道火形煞也是一种风水局,运用不同的布局,影响局内炁的流动,从而达到匪夷所思的效果。 一些风水地师甚至将其用在战场上,运筹帷幄间,顷刻取下万人首级。 看来他们在住进这里的时候,便已经在周围布了局,一旦出现什么变动,便引动风水局发作,这父女二人远不是看起来那般柔弱。 子语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心中觉得有些不妥,不过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小子,老头子有句话问你,你是从哪里打听到老头子的住处的?” 邵老头说这话的时候,头也不抬,语气有些发闷,听着就像是在质问一般。 对于这样的语气,子语一点儿也不意外,一个能如此轻描淡写的烧死一位有可能走漏风声的房客的人,对于自己的消息来源,自然是有所提防。 “老板娘说的。”子语如实说道。 老头皱了皱眉头,又长长的叹了口气,眉宇间倒是舒展开来,他似乎已经知道,少年口中的那个“老板娘”到底是何人。 顿了顿,老头又问了句,“你家老板娘还说了什么?” 子语道:“叫我不要惹事。” 老头怔了一下,神情有些意外,随即又是一副恍然如世的样子,“是啊,时代不同了,手异人的时代过去了。” 他连着吐了几个烟圈,整张脸在烟气中显得更加苍老。 之后老头便没什么说的了,等到幺妹儿收拾妥当,二人便不再停留,带着行囊离开了,他们打算离开这个小镇,至于去哪里,还不得而知。 子语将他们送到广场,刚好与找吃的回来的白菜碰了头,老头背着蛇皮袋,头也不回的走了,幺妹儿紧紧地跟在后面。 走了没两步,幺妹儿又返身跑了回来,站在子语面前,娇笑道:“我爹说了,江南白家。”然后又蹦蹦跳跳的跑开了。 子语望着二人的背影,看着白菜手里捧着的几个橘子,不由得笑了。 第28回、收尸 送走了邵氏父女二人,子语鬼使神差的又走进了那个巷子,几日前,那里还是一家地下酒馆,如今却是已经改头换面,成了一家米线店。 与正街相比,这里要冷清许多,不过店面刚刚开张,倒是有不少客人前来捧场,与以往的那个酒馆相比,实在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门口的一个舞狮队正在敲锣打鼓,两个穿着艳丽的小姑娘站在两侧,招揽客人,不少看热闹的行人热情洋溢的交头接耳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的述说着这里的传闻,据说之前这里还是一个无人光顾的酒馆,酒馆的掌柜的勾结手异人,在镇上作乱,几日前被衙门查封了,所有犯事者也就地伏法,一个富商看上了这个地段,便将这里买了下来,雇了几个厨子,做起了私家菜。 不得不说这个富商很有商业头脑,借着窝藏手异人旧址的名头,以及这几日衙门受到嘉奖的宣传,成功将这家小巷子里的米线店打出了名号,许多人慕名而来。 站在店门外,子语抬头看着这个重新装修过的店面,不由得感叹,与之前昏暗的装修风格相比,这样透着亮的门面实在是顺眼多了。 子语往门内走去,两边的小姑娘立时热情的招呼起来,子语点了两碗米线,与白菜吃得满满当当,这才舒舒服服的走了出来。 子语一直没有说话,吃过了米线,又蹲在大门口,一边扒着手里的橘子,一边看着人群中的舞狮。 良久,白菜看着子语小声说道:“前几日我来过一趟,那时候还在装修,听这里的街坊说,咱们离开的当晚,衙门的人便封锁了这里,后来,巡逻队抬了几具尸体出来。” 子语点点头,依旧是没有说话,或许是手中的橘子熟的厉害了,扒皮时汤汤水水流的到处都是,子语干脆一股脑的将整个橘子塞到嘴里,然后就着自己的衣袖,将手擦干净。 “子语,你要帮楚大叔报仇么?” 白菜问了句,语气中既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就是单纯的询问,不过眼神却是十分坚定,似乎是在说,她可以帮忙。 子语摇头笑了笑,看着不远处欢欣雀跃的舞狮队,很是平静的说道:“不了,我没那么傻,我可是很怕死的。” 两人离开了巷子,也没有再回那家旅店,毕竟他们本就没什么行李,赤手空空的来到小镇,而且那家旅店中终究是死了人,迟早被店里人发现,报官也是早晚的事。 白菜背着一个兔子样式的布包,那是子语用从楚江身上讹来的钱买的,里面装着的便是他们的全部家当,当然,大部分都是一些零嘴,白菜原本的布包被楚江弄丢了,本着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子语又给白菜买了一个,钱自然是楚大叔的。 镇上的事情已经了了,也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道理,子语并不清楚这里的衙门是否能认出白菜的样貌,不过通缉名单上一定有小姑娘的名字,乘坐蜉蝣有些冒险,所以他们还是决定原路返回。 至于临走时幺妹儿知会的那个信息,他还要回去与老板娘商议一下,子语很少出远门,并不清楚江南白家是什么意思,白菜也是模棱两可,不过至少也算是有了一些线索,没有白来一趟。 出了小镇,顺着山路疾行,眼前渐渐能看到一条山谷,过了山谷,前方便是四方镇狱所在。 子语的话不多,并没有细说自己为什么来这里,白菜也没有多问,便这样跟了过来。 与上次过来时相比,这里的巡逻明显多了许多,铁围城上站满了手持兵刃的巡逻队,下方的镇狱大门紧闭,门前镶嵌着一对铜铸的狴犴,威风凛凛。 镇狱的巡逻与小镇上衙门的巡逻有些不同,他们都穿着镶有铁甲的制服,带着统一的黑色面具,面目狰狞,一个个凶神恶煞,他们便是区别于衙门四相面之外的黑面,是四方镇狱的象征。 远处城头上是林立的火枪队,眼前站立的是铁甲营,两队人交相呼应,守卫着四方镇狱的最外层。 城墙上挂着一排尸体,那是与衙门作对的手异人的尸身,虽然这样的行为在诸多小镇已经很少见了,许多地方认为那是野蛮的象征,不过在蜃楼镇这个边陲小镇,这样以儆效尤的传统倒是格外流行。 毕竟过了小镇,再往北便是无尽的荒原以及无人踏足的无主之地,便是十多年前,还经常有逃到此地的流匪四处骚扰小镇的居民,杀鸡儆猴的做法倒是起到了很有效的震慑作用。 子语背着一卷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草席,站在铁围墙面前,抬头看着城墙上的尸首,缓缓地向这里走来。 不多时,沉重的镇狱大门拉开一道缝,一队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是铁甲营的巡逻,看到城下的动静,便出来询问一番。 “来者何人,可知这里是四方镇狱,兵家重地,闲杂人等,一律避让。” 沉闷的声音从那面黑色面具下传出来,这身装扮无形中平添了一些压迫感,若是有人误闯入了这里,定然会被昂首挺胸的镇狱巡街震慑住。 子语目光平静,将背着的草席颠了颠,看着前方的巡逻,淡淡的说道:“人死为大,我来帮楚大叔收尸。” 那些巡逻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如临大敌,齐齐抽出腰间的兵刃,呵斥道:“是楚狂人的同伴,准备迎敌,莫要让这些恶徒闯入四方镇狱。” 巡逻们显然是训练有素,四下望去,眼见前来闹事的只有两人,便自行分离成两队,站在左右两侧,暗自形成一个包围圈,如此可以将二人一网打尽。 子语没有理会这些人,只是看着城门上的尸首发愣,那些尸体并不完整,许多都是缺胳膊少腿,甚至几个已经没了脑袋。 两个人便想在四方镇狱找麻烦,简直是胆大包天,数日前他们刚刚歼灭了潜藏在小镇上的数十名手异人,眼前的二人根本不值一提。 巡逻们渐渐缩小了包围圈,便是此时,一直站在后方的白菜动了。 “鬼吹灯。” 白菜忽的喷出一团火焰,炙热的烈焰向两边扩散,猝不及防的巡逻队急忙向远处避开,如此倒是让出一条道。 子语当仁不让,向着城墙走去。 第29回、嚣张 楚江的尸身挂在城头最显眼的位置,一把标枪当胸穿过,将他钉在上面,尸身的脑袋已经被砍了下来,插在标枪的顶端,这是在告诉所有图谋不轨的手异人,这就是下场。 烈焰隔开了周围的巡逻,子语径直向城门走去,站在城墙底下,他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直接踏着城墙走了上去。 他的速度并不快,每一脚都会在坚若磐石的城墙上踩出一个深深地脚印,借着这个力道,一步步走向城墙顶端,丈余高的城墙,如履平地。 头顶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蓄势待发的火枪队正在向这里赶来,子语丝毫没有理会这些动静,他纵身一跃,站在标枪之上,标枪横插在城墙上,枪头连带着一截枪身没入磐石,足见其力道。 子语小心翼翼的将楚大叔的脑袋取下来,夹在腋下,又抱起楚大叔的身子,跃上城头,几只红血鹰振翅嘶吼,似乎是在抗议这个少年抢走了它们的美食,子语顺势踢断了一截枪身,断裂的木屑洞穿了几只红血鹰。 那些食腐鸟嗷嗷怪叫着,四散奔逃。 子语取下背上的草席,展开铺在地上,然后将楚大叔的尸身平放在上面,此时远处的火枪队已经跑了过来,举起手中的火器,齐齐对准了眼前的少年。 “鬼压床。” 白菜不知何时出现在城头上,一声喝令,那群严阵以待火枪队忽然齐刷刷跪倒在地上,就像是在给死者送行。 子语至始至终都在打理草席上的尸身,一切都井然有序,将楚江的尸身摆正,他又跃下城头,不多时,抱了一个女子的尸身上来,那是生生的尸体,死不瞑目。 子语将生生的尸身放在楚大叔身边,伸手合上小姑娘的眼睛,然后将草席卷了起来,就着腰上的麻绳一裹,扛在肩头。 与白菜对视一眼,两人从城墙上跃了下去。 城墙上,数十双眼睛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却束手无策。 城墙下面倒了一地的人,那是之前铁甲营的巡逻,子语二人踏着来时的路,渐渐远离人们的视线。 很快,城墙上的火枪队终于摆脱了背上的束缚,一个个气喘吁吁的,几个身子骨较硬的回过神来,急忙举枪站在城头,只是那时已经超出了火枪的射程, 一阵喧闹之后,城门大开,终于列队追了出来,不过大都是普通的巡街,此时许多守将正在小镇接受嘉奖,还没有赶回来,至于四方镇狱的黑面,许多都驻守在高塔之下,时间仓促,已然来不及了。 “一群废物!” 巡逻退向两旁,让出一条道,一个面色清朗,肤白如玉的男子走了上来,那人穿一身黑色短款风衣,腰上挎刀,背上插着四只直挺挺的标枪,皱着眉头看着远方,一脸责难。 “连几个死人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什么用?” 两旁的巡逻自知看守不力,罪责难逃,立时站直了身子,一个领队上前一步,行礼道:“廷尉大人息怒,我们这就将他们追回来。” 廷尉一职是四方镇狱的最高执行人,辅佐司长坐镇四方镇狱,算是衙门中司长的左膀右臂,主司镇狱之事。 而眼前的这位廷尉大人又有些不同,他是蜃楼镇镇长的侄子,向来目中无人,不过手上的本事倒是令人折服,少年时期,此人便觉醒了系统,凭着家族中的鼎力培养,终于坐上了这个位置。 镇长是一个小镇的门面,主要管理普通人的俗事,像是城市建设、经济开发之类的,而司长则是坐镇整个小镇的军事力量,通常来说,双方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只有在发生重大安全事故的时候,司长可越俎代庖,行一级指令。 这位廷尉大人的上司正是莫司长,叔叔又是小镇的镇长,可谓是风光无二。 “你们都让开,这两人都是我的。” 那人大喝一声,反手取下背上的一支标枪,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猛地向前跑了几步,然后将手中的标枪投了出去。 风驰电掣,那标枪好似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重重的落在地上,刚好插在子语二人前行的路上,溅起一片飞石。 这样的力道足以开碑断石,将任何活物洞穿,两旁的巡逻很知趣的往后退去,此时廷尉大人出手,也就没有他们动手的必要了,前些日子莫司长立了大功,受到神将大人的嘉奖,此时廷尉大人亲自出来,也就不言而喻,他们自然是不会坏了顶头上司的好事。 说话间,那位廷尉大人脚下如风,已经冲了过来,与此同时,背上的另外三支标枪也被抽了出来,接二连三的掷了出去,“蹬蹬蹬”呈合围之势,挡在了子语二人的去路上。 “二位,既然来了,便无需这样急着离开。” 到了近前,那人闲庭信步的走过来,手中已经握着一柄漆黑如墨的环首大刀,刀刃冲下,看起来朴实无华。 白菜见状,便要上前拦住此人,子语却挡在白菜面前,小心翼翼的将扛在肩上的草席交给白菜,返身站到那人面前。 子语抬头看着那人,面上毫无表情,正待那人还要再说话的时候,子语脚下发力,人已经冲了出去。 丝毫没有停顿,劈头盖脸便是一拳,那人想不到少年动手时竟然毫不拖泥带水,急忙后退,避开少年的攻势,然后提刀上挑,借此又退开两步。 站定身子,那人嘿嘿一笑,刀尖冲下,立在身前,子语皱了皱眉头,顺手扯掉刚才被刀刃划开的衣袖,露出内里尚未褪去的纱布。 那把刀看似朴实无华,不过却异常锋利。 “两位,很遗憾,在我面前你们丝毫没有退路,吾乃蜃楼镇四方镇狱廷尉,陌刀客韩风,两位前来送命,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那人也不急着动手,威风凛凛的站在那里,意气风发的说道:“擅闯四方镇狱,依律令,当斩,杀害镇狱守卫,依律令,当斩,劫走匪首尸身,依律令,当斩。” “在下身为一方镇守,保一方平安,识相的,二位自断双臂,与在下回镇狱认罪伏法,不知悔改者,杀无赦。” 见子语不言不语,那人又是嘿然笑道:“是了,忘了与你们说,那些墙头上挂着的尸身也都是在下的杰作,其中还有几个活口,嘴硬,身子也硬,什么话也不肯说,被在下的银枪洞穿在城头的时候,还不是挣扎的撕心裂肺,那喊声实在是让人难忘。” “我记得还有一个小姑娘,银枪洞穿了她的肚皮,她都没有喊叫一声,不过当我砍掉了那个楚狂人的脑袋的时候,她哭得撕心裂肺,我见犹怜啊。” 子语身子动了一下,却见那人将刀身微微上挑,地面上立时出现一道沟壑,擦着子语的脚边而过,地面像是豆腐一般,被一柄无形的刀刃一分为二。 “我这柄刀脾气可是暴躁的很,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它可是能够轻易将任何东西切开。” 韩风并非妄自尊大,这柄由系统兑换出的环首刀确实有自命不凡的能力,若是继续进化下去,说不得能划破虚空。 年幼时的韩风,便是凭着此刀从众多天启者中脱颖而出,成为四方镇狱的廷尉。 “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越是生气,我便越是开心,知道这把刀的名字么,愤怒的公牛,它能收集周围愤怒的情绪,我管他叫愤怒值,愤怒值可以兑换许多能力,强化这把刀的锋利度。” “比如,战争镣铐。” 话音刚落,子语身边忽然冒出许多锁链,如同藤蔓一般,将子语锁在地上。 韩风慢条斯理的将环首刀举过头顶,冲着子语的方向猛地劈了下来,一道寒光闪过,地面立时四分五裂,飞石土砾向两边倾泻,烟尘过后,眼前只留下一个数丈长的沟壑,沟壑切面完整,足见其锋利程度。 那人拖着刀,缓缓地走了过去,子语所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多半是被刀锋劈砍成肉泥了。 他相信,没有人能接下这样凌厉的一刀。 然而结果还是让他大失所望了,半丈宽的沟壑中,并没有找到少年的尸体,韩风蹙了蹙眉头,“让他跑了?” 这个念头刚起,便觉察到自己身后站了一人,他急忙回身,却是已经为时已晚,子语身形跃动,眨眼间,拳头已经呼啸而来。 “戒尺?宠为下。” 暴风骤雨般的铁拳砸在韩风的身上,拳影如同一面密不透风的墙,几乎无处躲闪,秋风扫落叶也不过如此。 韩风的身子东倒西歪,他从来都不知道,在这样的拳头面前,自己竟然如同风中烛火一般,弱不禁风。 “是不是很气?” 子语看了那人一眼,冷不丁冒了一句。 韩风拄着环首刀,跪在地上,他想反驳一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随着环首刀如同玻璃一般破碎,韩风扑倒在地上,血顺着手腕流下来。 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是不是以为有了系统,便能够虎步龙行,睥睨天下,殊不知只是系统滋养的大棚蔬菜,见了真正的风雨,便知道自己一无是处。 许多年前,有人与韩风说过这样的话,他不以为然的砍下了那人的脑袋,这回他依旧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了。 等到镇狱巡逻赶过来的时候,韩风已经没了气息,望着踏步而去的子语二人,那些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第30回、葬礼 楚狂人的尸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劫走,四方镇狱廷尉韩风被杀,辰龙将杨天佑前脚刚走,表彰大会的余温尚没有褪去,蜃楼镇便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让衙门的诸位大佬有些难堪。 陌刀客韩风的死,更是让韩家震怒,久不过问世事的韩家老族长亲自跑到镇长大人的府上,揪着他的耳朵去司长那里请愿,希望衙门能主持公道,尽快查出凶犯,严惩不贷。 司长莫大宝一再保证,定然不会让守将们的血白流,更不会让韩家兄弟白白牺牲,衙门会为韩兄弟主持一个英雄般的葬礼,追加铁胆勇士的称号,其名字将永远刻在小镇的镇志上,韩家也会享受英雄家庭的待遇。 与此同时,蜃楼镇下达紧急通缉令,全镇范围内缉捕劫走匪首,杀害衙门官员的要犯,只可惜,那人来去匆匆,并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不过根据现场守卫的描述,来劫狱之人有两人,一男一女,皆是手异人。 只不过当时情况紧急,并没有记下二人的长相,经过初步排查,应该不是登记在册的手异人,黑户的可能性很大,司长莫大宝亲自挂帅,往返于衙门与四方镇狱,走访镇上的居民,倒是找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线索。 在一个即将拆除的老巷子里,发现了两具尸体,经查询,是镇上的居民,让人在意的是,其中一人的舅舅,在衙门白面中任职,两人死状蹊跷,就像是失去水分的木头棒子,据推测,应该是一些手异人的恶意报复。 还有一家小旅店中,一个住客莫名失踪,住房内的一切设施完好,人却不知何故消失不见了,据店长回忆,出事的前几日,有几个陌生人住了进来,没几日便离开了,十有八九便是这些人所为,不出意外的话,失踪的那人已经遇害了。 两起案件之间虽然毫无联系,与这次的劫狱事件也没有直接干系,不过事出反常必为妖,这段时间小镇上聚集了这么多的手异人,难保不会在出现类似的事情。 衙门已经加大了小镇的巡逻力度,但凡有可疑的迹象,都可以来衙门举报,若是能提供有效的线索,还能获得高额的回报。 对于这些恶性事件的发生,小镇上的居民也是同仇敌忾,在表示了担忧的同时,也对衙门的遭遇感到惋惜,整个蜃楼镇对于手异人的抵制,达到了空前的热忱。 一些游行的队伍开始出现在街面上,他们呼吁衙门不能就此罢休,一定要手段强硬,将所有手异人都驱逐出小镇,即便是已经在衙门登记的手异人,也不能入境,衙门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不过行动上已经有了这样的趋势。 更多人还在讨论劫走要犯尸首的两个手异人,据说还是两个少年郎,下手却十分辛辣,只是不清楚二人的名讳,所以镇上的居民都戏称他们为“收尸人”。 两日后,韩风的葬礼在小镇外的墓园举行,埋在这里的都是为小镇牺牲的优秀将士,包括前一任司长,死于十年前的暴乱,在韩家的许可下,莫司长亲自为韩风题写了墓志铭,只有短短几个字,却是器宇轩昂。 今古英雄思。 五个字镌刻在大理石碑上,默默留下缅怀者的思念,这是对一位献身于衙门,保卫小镇安危的勇士的最好评价。 韩家大大小小的主事都参加了这场葬礼,几个妇孺掩着袖子默默流泪,一个老妇人坐在墓碑前哭得稀里哗啦,那是韩风的老母亲,韩家的主母,不过却被韩家的老家主喝退了下去,他们的孩子是为了大义而死,是小镇的英雄,在这里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韩家不会忘了这段仇恨,不会让自家的子嗣死的不明不白,肇事者一定会血债血偿。 小镇上的许多居民都闻讯而来,自发的组成送行的队伍,陪这位英雄走完最后一程,墓园两侧站满了前来吊唁的群众,他们换上了朴素的衣物,轮流上前,为英雄撒上一把土。 衙门的仪仗队响起一段悠扬的鼓声,徘徊在墓园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莫司长矗立在众人面前,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墓碑,良久,他正了正自己的衣冠,双脚一并,右手握拳平立在胸前,这是衙门的礼仪。 身后一众将士皆是肃穆而立,齐刷刷行礼,铿锵有力的声响立时响彻整个墓园,与此同时,侧方的一排火枪手齐齐举枪,对着空中整齐划一的打了三枪,这些人都是韩风曾经的战友,如今已是阴阳两隔。 临了,莫司长大手一挥,沉声道:“英雄好走。” 墓园的声响惊动了林中的许多飞鸟,四散的鸟兽向远方逃去,小镇外一处山峦间,一个少年手中捏着一颗石子,将一只肥硕的山雀打了下来。 子语将受伤的鸟雀抓在手中,用手腕上的麻绳缠住,别再腰上,那是他们今日的吃食。 不远处有一堆篝火,白菜将几个地瓜埋在火堆前的木灰中,见到子语腰上的鸟雀,面上一喜。 吃过了饭,二人就着河水清洗一番,沿着河水逆流而上,有一处陡峭的山坡,山坡下面正对着一个岩洞,人工开凿的痕迹十分明显,那里是此地往来炎车的必经之路。 山坡往上,有一片野生竹林,竹林中有一个小土丘,泥土还有些湿润,显然是刚刚从地下翻出来,这里埋着两个死者。 这是一处墓地。 没有立碑,更不会有墓志铭,甚至连墓主人的名字都没有镌刻,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挖了一个坑,将二人合葬在这里。 唯一的理由,或许只是比较清静,不会有人来打扰。 子语在土丘前坐了许久,等到远处传来一些细微的轰鸣声时,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轻声说道:“楚大叔,生生,我们走了。” 白菜从腰上的布包中掏出两个地瓜,放在土丘跟前,转身跟在子语身后,离开了。 一阵风吹过,满山的竹林“沙沙”作响。 第31回、人走 子语回到楚汉镇的时候,正好在上巳节前后,街上多了许多盘着发髻穿襦裙的女子,这个时候,小镇上的露天浴池往往最是热闹,一年中忙忙碌碌人们,难得的能在这几日放慢脚步,享受一下踏青的乐趣。 街上的行人比平日里要多上许多,往年这个时候,却是子语最忙碌的日子,无论是逛街的女子,还是远足归来的一家老小,亦或是刚刚忙碌了一天的行人,都会趁着时节来茶楼歇歇脚,讨一个好兆头。 与街上花枝招展的行人相比,子语二人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一路风尘仆仆的从山路上走下来,沿途倒也遇上几个你追我赶的男男女女,对于年轻人而言,任何时节都与七夕相差不多。 踏入小镇,子语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次外出归来,不知为何,他有些怀念以往的日子,眼前尽是熟悉的建筑,从小到大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眼前的每一个人都似曾相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白菜没有经历过上巳节,虽然这个节日自古有之,不过并非每一个小镇都会沿袭这样的传统,天子宗虽然将上巳节列为传统节日,每年也会举行祓禊的活动,只是在经历了此起彼伏的战乱之后,很多习惯已经被慢慢淡忘了。 如今,也只有那些休养生息之后,尚存有一些传统礼法的小镇,才会在这样的节庆上下功夫。 楚汉镇向来海纳百川,与时俱进的同时也会遵袭一些传统,当然了,这样的小节日不光能给枯燥的生活带来一些小情趣,增加小镇居民的幸福感,同时也能为商家招揽许多生意,何乐而不为。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两旁高耸入云的建筑便是这个小镇最繁华的商业街,沿路的商铺道标上也恰到适宜的添加了一些适合当下时节的标语,便是头顶漂浮的蜉蝣上面,也挂上了上巳节才能看到的风帆。 楚汉街便位于这条最繁华商业街的尽头,走过熟悉的老巷子,再往里,便能看到古色古香的楚汉茶楼。 与主街上的喧闹相比,这条老街却是清冷许多,子语不由得皱起眉头,老街虽然古朴,却也不是毫无人气,便是往日里也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更别说这几日还是上巳节,这样的古色古香更能招揽踏春访古的游人。 只是眼前的景象有些奇怪,两旁的铺子皆是闭门谢客,往日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也销声匿迹,只有零星的几个铺子还能看到进进出出的人影,整条街都是一副萧条的景象。 子语在街口站了许久,正前方便是自幼生活在里面的楚汉茶楼,自打能说话以来,他就开始在茶楼中说书赚钱,只是如今离开不过半个多月光景,茶楼竟然已经关门大吉。 他曾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倘若自己有朝一日离开茶楼,老板娘的生意会不会一落千丈,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竟然真真切切的发生了,茶楼甚至连生意都做不下去了。 “老板娘,我回来了。” 子语冲着茶楼喊了两嗓子,心中对于这样的事实还是有些无法接受,或者说是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他和老板娘都是靠着茶楼生活,他想不明白,老板娘关了茶楼,又该何以继日。 茶楼就像是一位迟暮的老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子语等不到有人回应,便伸手将门推开了,老街有老街的规矩,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哪个贼人敢打茶楼的主意,自然也就无需在门扉上挂锁。 推开门的一刹那,子语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烟尘的味道,这让他再次蹙起眉头,看样子,茶楼似乎已经许久没人打扫了,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味。 子语将大门敞开,走了进去,桌椅茶具一应俱全,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大堂中,他顺手在身边的木桌上蹭了蹭,指尖满是尘泥,桌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指印。 白菜小跑两步,将两侧的窗子打开,一股春风带来了不少清爽,却也吹起了满屋子的尘埃,小姑娘掩着嘴咳嗽了几声。 “老板娘?” 子语又喊了几声,却依旧是无人回应,空旷的声音回荡在茶楼内,穿过满堂的茶桌,路过昔日说书的舞台,顺着一旁的木梯拾阶而上,将二楼的房间依次打开,东边最大的屋子是老板娘的闺房,子语推门而入。 屋门虚掩着,窗棂紧闭,茶楼的所有摆设都是访古风格,门前的一个桐木茶几上落了灰,显然屋内已经许久没有住人。 走过一个木雕屏风,再往里,又是一间小室,那里是老板娘的卧房,子语将窗子打开透透气,转身时瞧见放在梳妆台上的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匣子上挂了锁,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子语有些狐疑,匣子里面是老板娘的首饰,平日里自己想看上两眼都没可能,有时候老板娘甚至要抱着这个匣子睡觉,按老板娘的说法,那可都是她的嫁妆,宝贝的很,他原以为老板娘经营不善,关了茶楼偷偷跑路了,只是一向爱财如命的老板娘,又怎么会丢下自己最宝贝的首饰盒。 毫不夸张地说,那可是老板娘的全部家当了。 在二楼转了一圈,子语又返回楼下,他想不通很少出门的老板娘又能去哪里了,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子语摇摇头,老板娘虽然是一介女流,不过据他所知,依着老板娘的本事,在楚汉镇能找茶楼麻烦的怕是屈指可数,便是那个“位面第一人”的陈楚严,在老板娘面前多半也束手无策。 这么多年,子语也就只有在那位十二神将之一的杨天佑手底下感受过老板娘一般的压迫感。 白菜已经开始忙里忙外的做起清洁工作,楼下的座椅已经拾掇干净,子语在临近门口的一个方桌坐下,望着有些萧条的街面,陷入沉思。 一个人影冲着茶楼的大门内探了探脑袋,子语抬头瞧了瞧,似乎是隔壁武馆的周老头,看着老者探头探脑的古怪样子,子语不禁笑了笑。 “周伯,你瞧什么呢?” 老者听到声响,走了出来,看到坐在那里的子语,嘿嘿笑道:“瞧着茶楼的门开了,还以为是进了贼,便过来看看,原来是小哥回来了。” 老街上的人都比较热情,平日里有事没事也会互相帮衬一下,茶楼数日闭门歇业,冷不丁的开了门,倒是让周老头误会了。 子语给老者让了坐,又沏了一壶茶,点了点头,又是问道:“对了,周伯,老板娘呢?” 周老头闻言怔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端着茶碗的手举起又放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看着周老头犹犹豫豫的样子,子语便知道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他也不说话,帮周老头添了添水,一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周老头。 周老头也知道子语和老板娘的感情,虽然平日里总是骂骂咧咧的,争吵不断,不过这小子可是老板娘一手带大的,老板娘的事,他不会不闻不问。 “小哥,你也别着急,这事也急不得。” 周老头觉得子语知道了事情真相,一定会着急上火,便打好了预防针,这才叹了口气说道:“你离开后没几天,茶楼便来了两个人,将老板娘带走了。” 子语闻言蹙了蹙眉头,之前他已经查看过了,茶楼内并没有动手的痕迹,在楚汉街能不动声色的带走老板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衙门的人又来找事了?” 之前与衙门的恩怨估摸着老街上的人都知道一二,此时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子语觉得衙门一定不会对那件事善罢甘休。 周老头却是摇摇头,“我也是事后才听人说起,那日来茶楼的两个人可是不简单,据说是天子宗的十二神将。” 第32回、茶凉 天子宗有三大战力,聚集了无数天启者的衙门,掌管天下能工巧匠的天子六工,以及决胜千里的十二神将,如此方能在一次次烽火狼烟中,稳如泰山的坐镇中原大地。 得知老板娘被天子宗两位神将带走,子语出乎意料的很是平静,他与十二神将之一的辰龙将杨天佑交过手,少年得志的杨天佑虽然只是十二神将中最年轻的神将,却也几乎让自己身首异处。 他不知道十二神将为何会找老板娘的麻烦,不过他很清楚老板娘的脾气,既然茶楼没有动手的迹象,老板娘多半是自愿与他们离开的,至少现在看来,还不会有什么事,十二神将也应该不会如此为难一个小小的茶楼。 见子语半天没有说话,周老头以为这个少年郎是伤心难过,便又宽慰了几句,起身准备离开。 “小哥,你先忙着,我那边帮忙搬家的师傅都过来了,我得回去瞧瞧,都是些老物件,可别碰坏了。” 子语闻言倒是顿了一下,有些疑惑的问道:“搬家?周伯,你要搬走啊?” 听到子语说话了,周老头面上一喜,至少这样不会沉溺在伤心难过的事情当中,多说一些也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周老头干脆将已经迈出去的身子又缩回来,话语也就多了起来。 “是这样的,前些日子,许多开发商来这里收购铺子,正好又赶上旧城改造,这些地皮也是水涨船高,倒也能卖一个好价钱,周围的许多铺子都搬走了,我那个武馆生意本来就不怎么样,放在那里也是赔钱,还不如卖了省事,年纪大了,是该想想养老的事情了。” 周老头有些惆怅,不过还是欣慰的笑了笑,壮大自家的武馆一直是他的愿望,不过终究是时代不同了,如今的武馆已经无人问津,周老头终于还是放下了这个执念。 “怪不得整条老街都这样清冷,原来已经无人居住了。” 子语也算是明白楚汉街这般萧条的原因,旧城改造计划其实很早便提上了日程,只不过许多事情一直没有谈拢,便迟迟没有动作,看如今的样子,连周老头这样固执的人,大抵也已经在合同上签了字。 这条老街要拆除是迟早的事情,几年前便有开发商来谈过这件事,不过住在这里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许多外来务工的租客,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自然是不愿意就此离开。 眼下倒是如此轻易的签了字,老街上的人,什么时候也想明白了。 “周伯,好端端的,为何要搬走啊?” 面对子语的疑问,周老头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昔日里拉着街坊邻居一同对抗开发商的时候,便属这个老头最活跃,那场面不亚于十年前大混乱时,对抗入侵小镇的敌人。 这回周老头似乎是想开了,看了眼外面空荡荡的街道,“我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为了武馆的事情,还和自己的儿子闹翻了,就这样离开也是怪可惜的。” “哎。”他叹了口气,“人啊,这一辈子总会有些遗憾,这些年,我那儿子经常写信回来,让我搬过去与他一起住,我啊,也是怕给他们添麻烦,一直没有同意,如今老街上的人都搬出去了,我将那块地卖了,也能值不少钱,都给儿子带过去,也算是了了一份心愿吧。” 说起儿子那边的情况,周老头倒是滔滔不绝的讲起了含饴弄孙的生活,嘴角也挂上了慈祥的微笑。 子语知道,周老头虽然没说,不过多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自从上次衙门与茶楼的事情之后,楚汉街藏了许多手异人的事情肯定不胫而走,街上的许多住户一定都知道了这样的事情。 说起来,手异人的存在一直是一个不稳定的因数,至少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而言,身边住着一个身怀绝技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可能引起一阵骚乱,殃及无辜也是常有的事情,十多年前的大混乱,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样的意外中丧身。 衙门的存在便是尽量约束这样的行为,相比于严苛的蜃楼镇,楚汉镇已经宽松许多,对于手异人的接纳也更加宽泛,不过对于民众而言,心中总会有些顾忌,何况还是如此之多的黑户手异人。 由于许多历史原因,手异人一直是一个很有争议的存在,子语不能左右这个世界的看法,他也很清楚,哪怕像是周老头这样的固执人,对于衙门的许多做法很是看不惯,嘴上也时不时地数落着衙门的不是,不过一旦事关手异人,尤其又和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便也要思忖一番。 周老头又啰嗦了几句话,便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倒是嘱咐了一句,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两日可以去武馆找他说道说道。 天色渐晚,子语站在二楼临窗的位置,端着一个搪瓷茶缸,天边的红霞将大地映衬成一片金黄,穿过一排低矮的牌楼,从巷子口望过去,各色霓虹灯之下的主街道依旧车水马龙,来往的行人络绎不绝。 往日里,老街上杂乱无章的广告牌早已点亮,此时街面上却是有些昏暗。 白菜端着一个木盆,肩上搭着两块儿抹布,看着有些发愣的子语,问了句,“老板娘还会回来么?” 子语许久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看向几个街区外的一个建筑,那里是衙门的官邸,顿了顿,回身说道:“若是回不来了,咱们便去天子宗要人。” 白菜点点头,这时楼下传来一些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进来了。 子语走下楼,却见一个穿着黑色清凉纱裙的女子站在堂内,见到楼上下来的子语,点点头,露出一排贝齿。 女子就近坐在身边的凳子上,手臂支着下巴,打量着大堂内的环境。 看样子,她是第一次来这里,应该是趁着节气出去踏青的女子,走累了,便进店内歇歇脚,毕竟这样的老式茶楼,对于这种时尚的女子可没什么吸引力。 “这位客人,很抱歉,茶楼暂时歇业,不营业。” 子语只能善意的帮女子倒了一杯水,告诉她茶楼现在的状况。 女子很是理解的笑了笑,却是没有离开,反倒是很随意的说道:“没关系,天色晚了,我坐一会儿便走。” 女子的衣襟很低,低头说话时露出胸前一大片雪白,子语注意到,女子胸口位置,纹了一枝红艳艳的梅花。 第33回、掮客 子语见那女子支着下巴,好奇地打量着茶楼内的景致,当真不需要自己招呼,也就乐得清闲,自顾自的走到大堂中央的扇形方桌处,在桌后坐下来。 那里是子语平日说书的地方,这份手艺也是昔日里与老板娘学来的,年幼时他身子弱,常年疾病缠身,几乎没有什么同龄朋友,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老态龙钟的说书人,在茶楼内给人解闷,子语有样学样,小小年纪,便能说上一二。 后来大抵是为了省钱,老板娘干脆让子语在茶楼内坐场。 如此,倒是成了这条老街远近闻名的说书人。 此时,摸着桌上的醒木,子语却是意兴阑珊,坐在不远处的女子看着这里的少年,忽然笑了笑,娇声道:“你还会说书呢?” 子语抓起醒木,猛地往桌上一敲,神情收敛,正襟危坐,沉声道:“……话说那老剑神看着雨中撑伞的一对男女,那是感慨万千,眼神中有些落寞,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背着那个女子上斩魔台,也是这样的大雨,也是这样撑着伞……他忽的豁然开朗,大声道,‘剑来!’” 子语总是能说一些扣人心弦的故事,便是像周老头这样的常客,也常常耳目一新,许多故事都是别的茶馆不曾讲过的。 这样的故事他总是信手拈来,似乎天生便是这块儿料。 台下的女子笑靥如花,一双凤眼眉目含情的看着方桌后面的少年,待到一段说尽,拍着手欣然道:“我倒是还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呢。” 女子有些意犹未尽,子语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他听得出来,女子是话里有话。 果然,见子语住了声,女子挑了挑肩上的秀发,笑盈盈说道:“若不是今日来了这里,可听不到这样精彩的故事,主街上倒也有几家茶楼,不过却是没有说书人的,虽然安静许多,却也少了一些乐趣。” 女子说起话来不急不缓,娓娓道来,似乎是职业习惯,她说话时总是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言谈举止也是颇有大家风范,应该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子语自幼在茶楼里长大,几日前才是第一次出远门,自然是有些见识浅薄,不过他也没有眼拙到孤陋寡闻,女子的一身打扮,可是价值不菲。 那身纱裙老板娘可是眼馋了很久,一直不舍得买,隔壁的张裁缝可没有这样的手艺,只有楚汉镇最高档的服装店中,才有这样的款式,子语也只有在闹市中的玻璃橱窗中才见过。 子语没有去接女子的话,眼见外面的日头已经西斜,对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应该是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女子顿了顿,又是说道:“听说这条老街要拆除了,周围的许多铺子都搬走了,月前似乎还发生了什么事情,衙门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整条街都冷清了许多。” 子语皱了皱眉头,看来这个女子果然不是机缘巧合来到这里,她虽然瞧着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过对于这条街的情况却很是了解。 女子抬头看着子语,不动声色的说道:“如今行业不景气,许多生意都不好做,小兄弟,实不相瞒,我倒是认识一些人,愿意接手你这块儿地,我想你也很清楚这里的情况,这条街已经人去楼空,茶楼的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子语闻言怔了下,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是有人看上了这块儿地,找人来说合的啊,这也难怪,听周老头说,之前便有人来茶楼看过,只不过茶楼闭门歇业,没有一个主事人,这个生意也就谈不成。 正如这个女子所言,楚汉街如今的形势,确实要早做打算,许多开发商趁虚而入,还愿意给出一个比较合理的价格,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趁着这个时候将手上的铺子卖出去,也能赚上一些。 周老头这样固执的人,都将开了半辈子的武馆卖了,街上的其他铺子怕是也早就易主。 见子语沉默不语,那女子又是补充道:“小兄弟,你放心,若是你愿意出手,一定不会亏了你的好处,旁的不说,价格一定公道,即便是在临镇的闹市区再买下一个这样的茶楼,也是足够了。” 子语下意识的摸了摸下巴,临镇闹市区地段的房价他也是有所耳闻,历年来都是居高不下,对方愿意出这样的价格,当真是大手笔了,看来是对于这件事势在必得。 只是有件事子语闹不明白,自己今日才刚刚回来,进屋后屁股还没有坐热,就有人找上门来了,看来有人已经等候多时,或许还有专人候在这里,等着茶楼的主人回来。 为了这样一个老旧的茶楼,如此费尽心思,到底是图什么? 子语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楚汉街的里里外外都被他翻了个遍,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间茶楼有什么特殊之处,这里的土地与闹市区的寸土寸金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如此,这样大费周章似乎便有些欲盖弥彰了。 当然了,生意上的事情子语不懂,土地买卖之间的门道也是颇为繁复,子语对此都也没什么兴趣。 “很抱歉,这间茶楼并非我囊中之物,你也应该看得出来,我只是一个说书的,这件事还是等我家老板娘回来了再说吧。” 子语回绝了那女子的好意,尽管女子给出的条件很诱人,周老头能如此爽快的答应,估计也是这般待遇吧。 说起来,子语还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这间茶楼要面临这样的困境,不知道一向爱财如命的老板娘知道了这件事,又会作何感想。 对于子语的回答,女子似乎是有些意外,在她看来,自己开出的价码十分优渥,一间老街的茶楼,兑换临镇闹市地段的一间新房,已经是不可多得的优惠了,若是如此还不满意,未免就有些贪得无厌了。 女人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随即又是释然的笑了笑,言语中又添了一些自信。 “小兄弟,常言道,贪多嚼不烂,我说的条件,你大可以与周围打听打听,定然是只多不少,当然了,你们在这里住的久了,自然有了感情,这件事倒是好商量,我们还可以额外再给你一份补偿,只要你松口,这件事便定了。” 女子站起身,缓缓地走向书台上的子语,一只手颇为妩媚的抚摸着身边的桌椅,知性中带着潜移默化的性感。 这是一个自信到不容置疑的女子。 子语抬起头,刚好看到女子探着身子望过来,由于身子前倾,露出胸前大面雪白,朦朦胧胧的,好一番美景。 子语嘿嘿一笑,摇摇头。 女子神情僵了一下,转瞬又是恢复如常,精心修剪过的指甲轻轻地敲着桌面,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听说楚汉街最近可是不太平,出了许多怪事,好像还有人失踪了,想想便有些后怕,难怪许多人都搬出去了。” “小兄弟,我希望你考虑一下。” 说着,女子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帖,递给子语。 子语接过来,还有些温热,瞧了一眼,随手放在一旁的桌案上,与刚才相比,女子的态度已经有些咄咄逼人了。 “女人,现在的掮客都是这样谈生意的啊?” 子语不置可否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摇头笑笑,“天色不早了,本店该打烊了。” 女子在大堂内扫了眼,又看向子语露出一抹甜腻的笑,然后转身扭着腰肢扬长而去。 第34回、生事 子语端着搪瓷茶缸坐在大门口,热气腾腾的茶水模糊了视线,他轻轻地吹了两口气,翻看着放在膝头的线装书。 头顶的日头刚刚好,既暖和怡人,又不会太过刺眼,这两日,又有几个掮客来茶楼里说合地皮买卖的事情,都被子语一一回绝了。 尽管茶楼已经没有客人,白菜还是每日都会将茶具桌椅清洗一遍,然后陪着子语坐在外面嗮太阳,直到午饭或是晚饭的时辰近了,便回屋在灶台上忙活起来。 这就是大多数人的日常,平庸而惬意。 子语说书的时候,总是舌灿莲花,口中的主人公莫不是盖世英雄,一代豪杰,跌宕起伏的故事线总能揪住茶客们的心,让人忍不住拍手叫好。 只是故事终究是故事,英雄豪杰背后,往往背负着常人无法承重也不愿承担的东西,平稳安定的生活,才是大多数人的常态。 上巳节过后,老街上的行人反倒是多了一些,不过大都是一些做苦力的脚夫,楚汉街许多店铺相继搬迁,推着小车、挑着担子的苦力走街串巷,在这里倒是能谋到一份不错的活计。 对面的武馆门前站着几个苦力,正在撸着膀子将几个家具固定在小车上,周老头满是担心的护在一旁,生怕有一个磕磕碰碰,将这些传世的老物件毁了。 周老头与儿子商量过了,将这里的房产处理了,便搬过去与儿子一起住,不过有些可惜这些家具,都是以往费尽心思掏过来,所以打算临走的时候将这些都运过去。 苦力们都是出来讨生活的,自然用不起匠器阁出售的木牛流马,那种靠机巧百炼之术牵引的神奇机械,可以毫不费力的将满屋子的家具一并搬走,好在小镇并不大,这些苦力们只要多留心一些,反复几次将这些家具运往蜉蝣塔便成了。 蜉蝣塔有专门的货运服务,按重量收取相应的费用,周老头已经在那里办好了相关业务,等到他乘坐蜉蝣离开的时候,自己的货物也会被放入蜉蝣的底仓,一同到达目的地。 周老头看到坐在外面的子语,吩咐了苦力们几声,便过来打声招呼,往日里来茶楼喝茶,周老头虽然抠搜了一些,不过对于子语的评书还是很捧场。 “小哥,以后便听不到你说书了,这茶余饭后便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周老头自幼习武,如今一把年纪了,身子骨还是健朗的很,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 子语从门口的墙根处又抽出来一个马扎,两人并排而坐,叙起旧来。 “周伯,你若是心里不得劲,就把这些年的茶钱都补上吧。” 周老头愣了下,搓着手嘿嘿一笑,“小哥,别开玩笑了,我是那种人吗,吃亏的事咱可不能做。” 这一老一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打发着午后的时光。 楚汉镇的生活就是这样惬意,坐在院子里嗮太阳,便能待上一整日,尤其是这样的老街,生活节奏似乎比别人要慢上许多。 怪不得镇上有句老话,少不入楚,老不出汉。 “小哥,你们也该做些打算了。” 周老头双手架在膝盖上,习武之人的双手比常人都要粗糙一些,或许是常年的习惯,他下意识的捏了捏指关节。 “书中怎么说来的,谁不想执酒仗剑闯天涯,我年轻时也喜欢人不轻狂枉少年,可是回头想想,那时候的执着在别人眼里当真是一文不值,人生啊,不能靠幻想活着。” 周老头忽然惆怅起来,似乎是在点拨子语,楚汉街要顺应时代的发展,楚汉茶楼也不可能总是这个样子,如今老板娘不知去向,是时候为以后做打算了。 周老头难得的以一个长辈的语气,语重心长的与子语说了一番话。 或许是临行离别,周老头一改往日老顽童的身份,谆谆善诱,终究是说了些自己的人生感悟。 言语正酣,忽听一人喊道:“起火了,快救火。” 抬眼望去,却见对面武馆中冒起袅袅青烟,转瞬间便是烟雾缭绕,门口的几个脚夫慌忙放下手头的工作,一边呼喊,一边寻找趁手的物件,前去扑火。 周老头正在为人师,见到自家院子起火了,赶忙站起来,慌慌张张的向对面跑去,武馆的屋子都是木结构,这要是烧着了,火势只怕能蔓延半条街。 子语与白菜招呼了声,让她看好店门,也跟着追了上去。 这火起的突然,周围许多人家已经搬走了,整条街都有些空空荡荡,一时间帮忙救火的人并不多,好在发现及时,几个脚夫又很是负责,翻墙从隔壁铺子拿出一些盆盆罐罐,接了水往武馆跑。 几人站成一排,以接力的形势传递水盆,周老头焦急的站在武馆门口,不时地向里面张望一番,此时也顾不得那些尚未搬出的老物件,生怕火势太猛,若是闹出人命可就不妥了。 半个时辰之后,衙门的巡街才姗姗来迟,此时火势已经渐渐熄灭,整个院子都烧成了残垣断壁,几根还冒着火星的柱子,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周老头苦笑连连,临走时还闹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在整个武馆已经卖出去了,这些屋子迟早是要拆除的,除了几个没来得及转移的老物件,也没有什么损失。 脚夫们赤着膀子,满身乌黑,周老头倒是颇为感动,给他们加了一些工钱。 见没闹出什么大事,巡街们也就暂时离开了,周老头看着子语摇摇头,终究是叹了口气,虽说自己已经搬出去了,可是看着自己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被烧毁,还是有些惋惜。 虚惊一场,几人围在一起讨论起火的原因,说来也是奇怪,屋内并没有明火,除了几个脚夫也没有旁人,好端端的,怎的就烧起来了。 一个脚夫说起一件事,说是不久前来了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说是乔迁之喜,送了一把菜刀,那脚夫以为这人是周老头的朋友,菜刀又有“财到”的寓意,便收下了。 周老头却不知道此事,询问之下倒是因为脚夫们忙着做活,这样的小事也就忘说了。 自然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这件事也就没有当回事,子语在一旁听着,想了想,询问道:“那把菜刀呢?” 那脚夫倒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说起菜刀进门时随手放在了院子里的一个方桌上,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他又跑回烟熏火燎的院子,翻了半天,竟真的拿着一把菜刀出来。 那菜刀样式极为普通,是家中常用的款式,街上的刀铺中随处可见,子语接过来瞧了瞧,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看着周老头忙前忙后,处理后事的身影,子语悄无声息的将那把菜刀藏了起来,与周老头知会了一声,便返回茶楼。 坐在门前,子语重新将菜刀拿出来,在地上磕了磕,刀刃上出现一个不大的豁口,脚下的砖石也被凿下一块儿。 他不认为一把菜刀会和一场火灾有什么关系,不过刀上若有若无的炁息,让子语很是在意,琢磨着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便冲着屋内喊了两声。 白菜对于这种事似乎很在行,一些隐秘的手段也知道一些,便打算让她过来瞧瞧。 只是喊了几声,却是无人应答,子语面上一凛,进屋时发现小姑娘已经不知去向。 第35回、暗斗 二楼的窗户开着,房间中弥漫着尚未散去的炁,有些甜腻的味道,似曾相识,子语抽了抽鼻子,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随即便是一阵眩晕感。 只是那感觉稍纵即逝,子语不由得皱起眉头,先是对面周老头的武馆莫名起火,接着白菜又不知所踪,菜刀与房间中都留下了手异人才有的炁息,若非是巧合,那么整件事其实是冲着茶楼来的。 如今的楚汉街,手异人已经可以这样明目张胆的使手段了? 子语摇摇头,这样的事情若是搁在以往,老板娘可不会轻饶,楚汉茶楼这一亩三分地,别看不大,便是衙门都要给三分薄面,细细想来,楚汉街藏匿着如此多的手异人,还能相安无事,多半也是老板娘的手腕。 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若非是白菜自行离开,便是已经着了对方的道,子语忽然觉得,自从老板娘失踪之后,楚汉街便不太平了。 子语记得,便是前几日,有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被自己拒之门外了。 将二楼的窗子关好,子语走下楼,来到说书的台子,那张随手丢弃的名帖还放在桌上,子语捡起来瞧了瞧,烫金花纹的名帖上,黑底红文的描了三个字,阿房宫。 沉思片刻,子语将名帖收入怀中,出了门,看了眼远方的街道,然后将茶楼的大门掩实,向外走去。 出了楚汉街,一路往东,过了街角,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便是整个楚汉镇最繁华的地段,秦风大道。 放眼望去,随处可见由木牛流马牵引的厢车,楚汉镇上的名流望族,大都在这里购有宅邸,十丈宽的街道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店铺,与楚汉街的小铺子不同,这里最便宜的房租,都要比普通地段贵上三成。 即便如此,来秦风大道做生意的商户还是络绎不绝,南来北往的行商也愿意在这里试试运气,毛皮、珠宝、上等文房四宝、丝绸,但凡是生意场上的稀罕物,都能在这里卖出一个好价钱。 可要说整个楚汉镇的销金窝,富贵人家的名利场,当之无愧的便是这里无人不知的高档酒楼,阿房宫。 阿房宫位于秦风大道最显赫的地段,上通衙门,下达东西市,内设赌坊、酒馆、花楼,许多来此做生意的商户也会慕名来此体验一番,据说一晚上的花费便足够普通人家一个月的伙食费。 子语穿了一件淡蓝色的帽衫,双手插兜,微微抬头,露出兜帽下一双尖锐的眼睛,眼前这栋宫殿一般的巍峨建筑,便是阿房宫。 穿过两扇牌楼,来到近前,二十四节大理石阶梯的尽头,是一面敞开的红漆大门,门前站着四位迎宾姑娘,皆是玲珑曲线的俏丽模样。 两边各有一个小门,方便来往的客人出入。 子语紧了紧兜帽,径直向正门走去,临到门口,却是被一个年轻女子拦了下来,阿房宫虽然不限制客人的穿着,不过来往这里的非富即贵,穿着打扮自然讲究,像是子语这般随随便便的可是不多见。 面对女子的询问,子语闭口不言,从怀中掏出那张名帖,递了出去,女子见到名帖的样式,怔了一下,前几日上面刚下了命令,若是有人持这样的名帖入场,一律放行,女子不由得看了子语一眼,她不清楚,这个穿着打扮如此不堪的少年,为何会这般重视。 女子客客气气的将名帖还给子语,引着他进了门,大堂内金碧辉煌,四根盘龙柱直插穹顶,两侧皆是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浮绘,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这里的奢华。 一些凭栏而立的莺莺燕燕掩嘴轻笑,好奇地打量着穿行而过的子语,至始至终,子语一句话未说,跟着前面引路的女子上了二楼。 那女子不时地回头瞧上两眼,心中揣测着这个少年的身份,见少年似乎是第一次来,便顺道介绍起这里的环境。 阿旁宫一共三十六层,依照古法技艺,用上好木料砖石修葺而成,十八座大殿未用一钉一铁,皆是榫卯结构,最为壮观的当属架在楼阁间的一辆方圆丈余的水车,大殿间有一些附庸风雅的雅间,内置曲水流觞,活水沿着设置好的木渠水道,流过每一个房间。 水道上放置巴掌大的小船,船上又摆放着酒肉茶点,顺流而动,供客人品尝。水渠的尽头设有流杯亭,有专人在这里将小船回收,更换上面的饮食,再调转方向,循环不息。 流杯亭的下方便是那架水车,奔流的活水倾泻而下,推动水车缓缓转动,溅起的水花形成阵阵水雾,站在其间,宛如天宫仙境。 子语望着凌空的水车出神,那女子掩嘴轻笑,但凡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客人,都会被这样巧夺天工的景象所震撼,水车的对面挂着一幅匾额,上面是镇长大人莅临时亲笔题词,“天下第一殿”。 女子在一间独门独户的雅间停下来,这里是专门招待一些达官贵人的地方,曲径通幽,环境清雅,不会被外人打扰。 客客气气的引着子语进了屋,女子欠身退了出来,轻轻地将房门关上,想了想,又使了一个心眼,悄无声息的将门上了锁。 上面交代过,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此人。 女子缓了口气,脚下快了几步,急匆匆地往来时的路走去,脚掌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由近及远,渐渐地消失了。 不多时,清幽的走道中再次出现轻微的脚步声,那个女侍者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妖娆的女人,面色摇曳如花,脚下步步生莲。 女人穿一身纱裙,轻轻推门而入,进了内室,却见屋内空无一人,桌上的茶水还冒着热气,身后的女侍者跟了进来,一时有些茫然,刚才明明人就坐在这里,怎的出去一会儿的功夫,人便不见了。 那女人捡起垫在茶壶下面的一张黑色名帖,这正是几日前自己送出去的那张,她不由得舔了舔红彤彤的嘴唇,“有意思。” 便是此时,屋外忽然一声轰然巨响,震得案上的茶水翻了一地,紧接着大殿内便喧嚷起来。 第36回、刽子手 大殿内,原本悬挂当空的水车不知什么缘由,轮轴应声断裂,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轰然落下,巨大的撞击力将正下方阁楼间的护栏撞得七零八落,客人们东倒西歪的四散而逃。 水车贯穿了数个凌空栈道之后,砸在下方水潭中的假山之上,然后又反弹向对面的墙壁,巨大的冲击力终于将水车一分为二,半面轮毂也镶嵌在墙壁中。 无论是堂内的客人还是正在房中小憩的住客,都站在殿内惊慌失措的张望着,尤其是临近几间阁楼的客人,之前还在为这样的仙境吟诗作对,转眼便是拍着胸脯心有余悸。 一些客人在逃跑中受了伤,更多人只是惊魂未定,甚至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场意外,还是让整个阿旁宫都沸腾起来。 侍者们忙前忙后的奔跑着,一边安抚客人,一边紧急处理后事,一时间,大堂内乱成一团。 二楼的走道深处,站着一个穿纱裙的女人,冷眼旁观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吩咐了身边侍者几句话,将额前的乱发挑起,沉吟道:“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子语从流杯亭下方的一处横梁上跳下来,套上兜帽,穿过慌乱的人群,逆流而上,向着大殿的后方走去。 阿旁宫的负责人已经觉察到了这件事另有蹊跷,一定是有人暗中使坏,尤其是这里的匠人前往水车轮轴处观察之后,更加确信。 三名专门负责曲水流觞及水车设计维护工作的匠人看到眼前的一幕,几乎是不敢相信,两人合抱粗的上等栎木轮轴,齐根而断,断面处有几个拳印,似乎是被什么人硬生生打断的。 很快,一些穿着黑衣布衫的精壮男子开始在上上下下的阁楼间流动起来,他们是这里的护院,古往今来,酒楼这样的地方总是会遇上一些三教九流的人,哪怕是阿旁宫这样的名流之地,也不能免俗,安保部门自然是重中之重。 为了不引起客人的恐慌,这些训练有素的护院们很知趣的避开了熙熙攘攘的人流,只在楼阁间的分叉口巡逻,此时似乎是接到了什么命令,一股脑的开始往四楼的一个栈道包围过去。 “找到了,在这里。” 栈道两旁的客人已经被遣散,唯独还有一个戴着兜帽的少年,自顾自的往前走,看到前方围堵过来的护院,又偏头看了看后方,又有几个壮汉已经向这里跑过来。 少年嘿然一笑,猛地向前冲过去,再即将撞上前方护院的时候,身形一闪,竟侧身翻转,直接从栈道上跃了下去,众人大吃一惊,这里离地可是有数丈高,掉下去怕是要摔成肉泥。 却见那少年双脚一勾,身子自下而上调转了个,转眼间已经翻上栈道顶,木质栈道檐上铺满了琉璃瓦,踩踏之下纷纷向两边滑落,还没等下面的人反应过来,少年翻过檐廊,转入前面的楼阁之中。 一群在酒楼中养精蓄锐的护院,却连一个不知如何混进来的少年都抓不住,还被耍的团团转,实在是有失颜面。 少年在一处木门前停下来,那些气喘吁吁的护院终于蜂拥而至,少年没有理会身后的壮汉,反倒是盯着前面的木门。 短暂的沉寂之后,木门“咯吱”一声被拉开了,门后站着一个穿着短背心的男子,双手合抱在胸前,肌肉虬结的上臂瞧着比那些护院的大腿还要粗。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去看看其他客人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男子的声音浑厚有力,就像是一口嗡嗡作响的大缸,拥挤成一团的护院们赶忙站直了身子,连连称是,眼中满是敬意。 阿房宫作为楚汉镇最大的销金窝,鱼龙混杂,却是很少有人敢在这里闹事,便是因为眼前这位被称为“熊哥”的汉子在这里坐镇。 熊哥是这里的安保头子,阿房宫的治安都是由此人负责,酒楼的护院们都知道,便是他们一哄而上,也不是这个熊哥的对手,看来这位猴子一般灵活的少年,要倒大霉了。 熊哥很少出手,不过眼前的这个少年却是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茶楼可不会轻饶了他。 护院们恭恭敬敬的往后退去,却没有离开,而是分散在走道的两侧,以防哪个不开眼的客人,打扰了熊哥的好事。 子语看着眼前的男子,将头上的兜帽摘下来,扭了扭脖子,径直往屋内走去,随后,那扇木门又合上了。 这里是阿旁宫的观景台,眼前是一片半弧形的落地水晶玻璃,大厅内出入的客人,在这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更重要的,这里也是唯一通向顶楼的职工通道。 那壮汉背对着子语,目光扫过下方慌乱的人群,这才缓缓转过身,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叫熊万才,他们都叫我‘熊哥’,我是酒楼的红棍,很遗憾,你的胡作非为便到此为止了。” 那人一字一顿的说着,声音中带着一些憨傻,不过神色却是底气十足,字里行间都是毋庸置疑。 子语微微蹙了蹙眉头,红棍这样的说法只有在早年的话本中才能看到,还有一些道上混的痞子,拉帮结社,不成气候,说白了就是一群有勇无谋的打手,如今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倒是有一些难得的江湖气息。 “把人交出来,或者让开一条路。” 子语是来要人的,没空理会眼前这个安保头子,他一拳打在门口的一个书架上,两指厚的木板轻而易举的便被洞穿了一个窟窿,手臂一扯,整个书架被翻倒在地。 熊万才面色如常,对于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能单凭拳头便将水车的轮轴打断,眼前站着什么人,他已经心知肚明。 壮汉轻笑一声,走到身前的一个桌台前,拉开下面的一层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那东西有手臂长短,熊万才叹了口气,将上面的红布扯开,捧在手上的竟然是一把宽刃鬼头大刀,只可惜刀身只有半截,刀刃上也满是大大小小的缺口。 壮汉抚摸着刀背上仅剩的四个圆环,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动,手指在刃间划过,只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竟然是一把钝刀。 这样的刀可是不常见,传言中只有常年杀人砍头的刽子手的刀,才是这般模样。 “我已经很久没有动刀了,也不知还是否挥得动,既然你执意如此,便怨不得刀剑无眼了。” 第37回、刀下留人 子语看着握刀而立的壮汉,嘿然一笑,径直往前走去,“正合我意,坏了茶楼的规矩,动了茶楼的人,也该长长记性。” “好大的口气。” 熊万才似乎是很久没有握刀了,尽管那把刀已经破破烂烂,甚至还断了一截,他依旧很是珍视的抚摸着刀身,然后利落的挽了两个刀花,将刀在面前一横,说道:“敢在阿房宫闹事,先问问‘熊哥’手上的刀。” 说话间,熊万才手臂猛地向后一甩,人已经往前冲了过去,等到了近前,一只手抓向子语的脖颈,另一只握刀的人已经拦腰砍了过来。 呼啸的刀影横切而过,子语退后一步,刚好避开那势均力沉的一击,熊万才却是已经欺身压近,反手又是一刀。 子语紧贴着墙壁,身后已然没有退路,眼见便要得手,熊万才只觉得刀背上猛地一沉,对方竟然挥拳挡住了自己的刀势。 这把刀虽然没有开刃,却也不是常人随便就能接下的,更何况依着熊万才的臂力,即便只是刀背,力道也如迎面挥来的铁棒,足以将对方的手臂撞断,这个少年却只是用拳头便挡住了。 如此还不算完,子语一拳挡住了鬼头钝刀的攻势,另一拳直取壮汉面门,熊万才立时抽刀,将刀身立在自己面前,刚好与那拳头撞在一起,子语纹丝未动,熊万才却是连连后退,直到撞翻了身后的书桌,才稳住身形。 好大的力道! 熊万才意味深长的看了子语一眼,他这身腱子肉在常人面前,确实足以有恃无恐,凭着一身蛮力,将手下这群护院驯服的服服帖帖,不过面对有真本事的人,便要相形见绌了。 眼前这位,显然不是一般人。 “能徒手挡下我这一刀,果然不愧是让衙门都犯难的人,我倒是有些托大了。” 熊万才这句话自然不是无的放矢,楚汉茶楼喝退衙门众多白面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此时依旧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虽然楚汉街出现如此多的手异人,让很多民众忧心忡忡,不过随着茶楼的关门歇业,无形中倒是增添了衙门的声望。 只是对于有心人而言,那些茶楼的手段还是记忆犹新。 熊万才没有惊讶于子语的本事,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终于能够放开手脚了。 “我家祖上是做刽子手的,没有别的能耐,就是擅使一把鬼头大刀,在菜市口的断头台上,送走凶犯最后一程。” “我们这个行业有个规矩,刀不过百,即便刀下之人穷凶极恶,恶贯满盈,对于行刑的刽子手而言,终究是徒造杀戮的事情,以免阴债太多,趁早及时收手。” 说到这里,熊万才苦笑了一下,刽子手这个行业已经不复存在,除了个别地域还有当众斩首的刑罚外,大多数小镇已经取消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刑方式,天子宗执政之后,刽子手便成了历史沉积中的一个名词。 “这把刀已经斩杀了上千亡魂,传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经是第五代,如今刀已经钝了,我爷爷持刀时还崩断了一截,刀刃上这些大大小小的缺口,便是历史的见证,有时候,我抱在怀里,还能听到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熊万才似乎是在追忆这把刀的历史,不过整个人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变了一副样子,眉宇间陡然萦绕着一些黑线,密布在肌理之间,穿过脸颊,向着四肢百骸流淌,所过之处,皆是呈现出似有似无的墨色。 不多时,熊万才的周身已经环绕着这样如烟一般的气浪,自上而下不住地翻腾着,张牙舞爪,就像是随时准备破笼而出的恶鬼。 子语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感到一些嗜血的气息,眼前似乎站着一个饿了数日的野兽,更浓烈的,还是那有如实质的杀意。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杀炁。 杀炁是一种由炁形成的意境,无形中会影响人的心志,眼前的杀炁虽然与战场上刀山火海的萧杀相较,稍有逊色,却也不是无用的摆设,常人身在其中,便是瞧上两眼,也会肝胆俱裂。 更让子语在意的是,眼前的这个壮汉,果然也是一位手异人。 子语之前还只是有所怀疑,现在便更加肯定了,围绕着茶楼的怪事就是这里搞出来的,他有些好奇,这个酒楼的主人到底何德何能,竟能够驱使这么多手异人为自己做事,这里人多眼杂,就不怕衙门知道了怪罪下来么? 还是说衙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熊万才也是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子语,在自己杀炁的侵袭下,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站在那里,这个少年的心志非同一般。 他并非没有和其他的手异人交过手,很多人在心志受到影响的情况下,用不了几个回合,便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能够如此镇定自若的面对自己的手段,着实是不多见。 “刽子手的刀都是代代相传,直到崩裂到无法使用,一般的磨刀匠不愿给我们这样的人磨刀,嫌我们晦气。” 熊万才一手握刀,一手从裤子的口袋中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壶,那铜壶极是简陋,方方正正,呈扁平状,握在手里刚刚合适。 他用牙齿咬掉壶盖,一股浓郁的酒精味弥漫在屋子里,相较于阿房宫的上等好酒,这种有些劣质的酒味实在是刺鼻。 熊万才仰着头,狠狠地灌了一口,然后咧着嘴呵呵笑起来,他并不好酒,只是单纯喜欢烈酒的火辣感。 然后将手中的刀举在面前,将酒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噗的一口喷在刀面上,顿时,一团雾气蒸腾而起,刀身“嗡嗡”作响,再一挥刀,身后的书桌竟然齐整整被斩下一角,就如同切豆腐一般。 那鬼头大刀表面覆盖着一层水汽,如同镜面一般,便是连缺口断刃都恢复如初。 熊万才再次翻了一个刀花,嘿然道:“刀下不留人,从无枉死鬼。” 第38回、引刀 以酒祭刀,化炁为刃。 这是只有少数刽子手才能掌握的技艺,古往今来都是口口相传,便是在手异人的世界,也不多见。 子语凝神戒备,端详着熊万才的一举一动,老板娘常说,行炁之法,千变万化,但凡是能形成一个流派,必然有一些过人之处,哪怕是这种不起眼的三教九流,也能走出几位手段通玄的人物。 熊万才依旧是单手握刀,不过气势却是全然不同,他大踏步上前,喝了一声,向着子语便是连砍三刀,与此同时,脚下如墨一般的杀炁四下飞旋,映衬着肌肤上红黑相间的纹理,宛若一尊杀神。 子语避其锋芒,侧身便是三拳,拳拳打在刀背上,每一下都让熊万才刀身沉顿,险而又险的避开迎面劈来的刀刃。 熊万才一击失手,反身又是三刀,他出刀毫无章法,全凭临场应变,子语身若游龙,在屋子内与对方游斗起来。 不多时,整间屋子已经伤痕累累,砌了墙砖的大理石墙面被砍出数道手臂长短的裂隙,屋内的家具摆设更是七零八落,大都被拦腰斩断,横截面平整光滑,这种杀伐果断的劈砍手段,绝无法用肉身去扛。 只不过子语终究是好端端的站在那里,甚至连大气都没有喘一下,熊万才却是已经气喘吁吁,手中的刀似乎已经握不稳了。 他到底不是一个刽子手,手上的刀还是差了一些。 “你应该看到我们之间的差距了,放下屠刀,离开这里吧。” 子语右手握拳平举,拳面抵在身侧的墙壁上,几道张牙舞爪的刀痕看起来极为狰狞,熊万才尽管有些疲态,却还是紧了紧手中的刀,对于子语的劝诫很是不屑一顾,即便自己没有伤到这个少年,可是对方显然也拿自己没辙。 这样平分秋色的局面,他的刀可没有理由认输。 “噗!”熊万才偏头吐了一口,看着子语沉声道:“我知道你在茶楼中是个说书的,不过未免口气有些太大了吧,区区一个……” 话还没有说完,却见子语的手臂轻轻动了下,墙面上“嗵”的一声闷响,紧接着蛛网一般的裂纹以少年的拳头为中心,向四面扩散,随着石屑的碎裂声,烟尘过后,墙面上出现一个一人高的大洞。 观景台两边并未住人,子语轻描淡写的一拳直接洞穿了房间的墙壁,若是有人瞧见,定然也会惊愕的落荒而逃。 熊万才看着站在那里,目光平静的子语,将后面的半句话咽了下去,神情间满是难以置信,这些年来,楚汉镇附近但凡有些本事的手异人,善名也好,恶名也罢,皆是闯出一番名堂,怎么会像眼前这个少年一般籍籍无名。 若非是自己孤陋寡闻,便是刻意隐瞒了身份,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一场战斗,却是自己看走眼了。 熊万才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时目光再次坚毅起来,将光晕黯淡了几分的大刀往身前一横,斩钉截铁的说道:“掌柜的对我有恩,我熊万才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伪君子,身为酒楼的红棍,便是死,也绝不会让外人坏了这里的规矩。” 子语微微蹙起眉头,之前的所作所为,便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放自己过去,不成想这人对于酒楼竟然如此衷心,明知不敌,还要誓死顽抗,他有些好奇,这个酒楼背后的掌柜的,到底是什么人了。 说话间,熊万才身上的墨纹更浓了,整个人也渐渐被周身凝聚的杀炁笼罩,房间中隐隐传来一些鬼哭狼嚎的声音,似有似无,令人发寒。 无声的气浪盘旋在熊万才的身侧,他咬着牙大喝了一声,双手持刀,呈挥砍状立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是刑场上肃穆而立的刽子手一般。 “斩立决!” 陡然间,熊万才手中的大刀向着一侧斩下,带着阵阵嗡鸣声,以及呼啸而来的哭喊声,让人心乱如麻。 只不过刀尖离子语的方向还有丈余,断然不可能碰到子语周身寸缕,然而熊万才眼中却满是一往无前的刚毅,手中丝毫没有半分犹豫。 子语有些狐疑,却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下意识的翻身让开,却还是迟了一步,一抹刀光贴着后背划过,溅起一道血花。 对方的刀依旧离身前有丈余距离,不过刀身上却出现一点殷红,与子语背上一指长短的刀痕遥相呼应。 子语看了一眼飘落在地上的兜帽,若不是自己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躲开,怕是整个后背都会削下一层皮。 熊万才虽然一击得手,不过却只是伤了对方一点皮毛,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他再次将手中的刀举过头顶,双手只觉得更加沉重了,握刀的手也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祖训有言,引刀之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持刀者一人,下刀者两人,前后遥相呼应,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这是刽子手历代相传的禁术,一柄实刀,一柄虚刀,一人持刀,好似两人一前一后同时握刀,实刀杀人,虚刀斩鬼。 熊万才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的命数还能斩下多少刀,从父辈手上接过这把刀的时候,便一再告诫,若非万不得已,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碰这个禁术,刽子手终究不是一个长命的活计,一旦破例,不死不休。 它消耗的是人的阳寿。 熊万才已经别无选择,面对眼前的对手,他只能放手一搏,颤抖的双臂再次挥砍下去,一刀,两刀,三刀…… 两边的墙壁已经四分五裂,脚下的地面也有一处坍塌,他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双手已经再也举不起来了,整张脸也是颓败之色,可是那个少年还是完好无损的站在那里。 他失败了。 “这就是你的觉悟么?” 子语看着眼前的壮汉,缓缓地走了过来,“若非坏了规矩,咱们或许还能成为朋友呢。” “戒尺。” 子语猛地挥出一拳,熊万才应声飞了出去,撞在身后的大门上,整个人都凹陷在里面,手中的刀也根根寸断。 “这是我的觉悟。” 子语回身向一侧的小门走去。 “熊哥!” 屋子外面,顿时乱成一团,候在那里的护院们只听到一声巨响,本以为熊万才好生教育了一顿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纷纷围了过去,不成想,一个巨大的身躯撞了出来。 看到已然晕死过去的熊万才,这些护院们满眼的不可思议,下意识的开始叫骂起来,只是从门缝间瞧见刚好望过来的子语,一时又住了嘴。 满场鸦雀无声。 第39回、最后一位赊刀人 先是流杯亭下方的水车忽然断裂,之后观景台上的琉璃落地窗又轰然破碎,大殿内的客人们纷纷抬头张望,不知道阿房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侍者们及时出面,安抚了这些担惊受怕的客人,不过一向以富丽堂皇著称的阿旁宫却接二连三的发生这样的事,难免还是人心惶惶。 一个时辰后,阿房宫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这是自这家酒楼建成之后唯一的一次,尽管酒楼的相关负责人出面澄清,说是一些设备老化,出现故障,需要紧急维修,不过众人还是议论纷纷,对于这样的解释猜测不断。 观景台有一间云梯,那是阿房宫花了大价钱,特意让匠器阁的工匠安装在这里的,这种由电力驱动的神奇机关房,可以载物载人上下移动,直通顶楼。 子语从云梯中走出来,与大殿内的喧嚣相比,这里要清冷许多,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两旁有一些房间,只不过空空如也,没有什么人,走道的尽头有两条岔路,再往远处,又有更多的分支。 整个阿房宫的管理部门都聚集在这里,桌上的茶水尚有余温,人却已经不知去向,早在半刻钟前,这里下达了一条命令,阿房宫部分楼阁出现故障,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所有员工乘坐另一间云梯,已经前往底层大殿避难了。 穿过纵横交错的办公区域,前方出现一个孤立的房间,四四方方,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两旁是镂空的雕花窗户,窗子上贴着白茫茫的窓纸,其格局就像是立在走道中的一个亭子。 房间大门敞开,门前挂着一张草席,隐约可见房中坐着一人,子语在门前站定,不多时,草席被掀起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走了出来。 那人正值中年,眉清目秀,戴着一个金丝眼镜,灰白格子的马甲,笔挺的布裤,一双油光黑亮的皮鞋,外面还套了一个有些宽松的白大褂。 从任何方面来说,这样的打扮足以称得上是一位成功人士,那身修长的白大褂显示出此人的身份,应该是一位年轻的医师。 子语瞧见那人挂在口袋上的一个胸牌,医师胡枳。 那人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伸手将眼镜往上推了推,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能走到这里,便说明黑熊已经失败了,实不相瞒,若是黑熊都拦不住你,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子语知道,这人口中的“黑熊”应该就是熊万才。 “说实话,我们也没有想到,黑熊会这样轻易的便败下阵来,如此说来,着实是有些失算了。” 那人上下打量着子语,然后语重心长的说道:“既然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了,手异人的做事风格你我都很清楚,你要找的人就在前面,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这件事就此打住,有什么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子语抬头看着那人,笑呵呵的说道:“我若是说不呢?” 那人摇摇头,“我是一名医师,负责这里员工的身体健康,平日里我总是劝说他们,要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注意饮食起居,不要经常熬夜,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大多数人还很年轻,仗着自己底子不错,肆无忌惮的挥霍。” “当然了,这里本就是寻欢作乐的地方,我也拦不住他们,人不风流忹少年嘛,年轻的时候总要疯狂一番。” “只有生病的时候,他们才会没精打采的找到我,问我抓一些药,消停上几日。我也总会不厌其烦的告诉他们,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子语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位喋喋不休的医师,明知自己的来意,还能站在这里说上这样一番理直气壮的话,实在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啊。 “你的意思是说……”子语顿了顿,沉思道:“就是让我忍气吞声,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然后就此返回?” 那人不置可否,顺着话头说下去,“人总会在一些时候做出一些妥协让步,这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楚汉镇之前发生的事情你也应该清楚,衙门可是虎视眈眈,这件事若是闹大了,对谁也没有好处,何况出于一个医师的角度,我也是给你一个合理的建议。” “年轻人喜欢冲动,这可以理解,毕竟年轻气盛,青春无悔嘛,不可否认,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总是不服输,总以为头上戴着王冠,绝不会低头,也是像你这般热血澎湃。” 那人摘下眼镜,大抵是镜片上糊了什么东西,就着衣角擦了擦,苦笑一下说道:“可是世事难料啊,有些事情发生之后,只能悔恨终身了。” 子语看着这位医师长吁短叹,不时地说上一番人生感悟,面上丝毫没有醍醐灌顶的意思,反倒是打着哈欠说道:“我在茶楼里说书,最是明白堂下的客官们喜欢听什么,无论是仗义执言的英雄豪杰,还是豪气冲天的江湖大盗,皆是满堂喝彩,可是你知道哪些故事说不得么?” 那人顿了一下,问道:“愿闻其详。” 子语说道:“无病呻吟的文人,蝇营狗苟的小人,莺莺燕燕的女人。” 那医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啰嗦了,叹了口气,“看来我是劝不住小友了,既然如此,不妨进屋喝口茶。” 说着话,那人一手插兜,一手掀开门前的草席,钻了进去。 子语本就没有离去的打算,他也清楚这个医师出现在这里一定是有什么缘由,定然不会平白说上这些废话,既然双方都不打算善罢甘休,也就没有什么好谦让的了。 没有什么犹豫,子语跟了进去。 屋内似乎是一间茶室,正中摆着一个木制茶桌,香茗清水一应俱全,那个医师正坐在茶案后面,看了眼进来的子语,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将衣袖微微卷了卷,开始泡茶。 木质地板发出一些细微的“咯吱”声,子语向两旁瞧去,一面摆放着一个木架子,上面罗放着一些书籍,更多的还是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还有医师专用的器具,另一面是一张不大的床榻,大概是供病人休息用的。 看来此人平日里就是在这里帮人瞧病。 那人的背后还有一扇门,依旧挂着一个草席门帘,席子上孤零零的写着两个墨字,肃静。 子语回身瞧了眼,进门时那个草席上同样写着字,回避。 不多时,案上的茶水烧热了,顷刻间茶香四溢,子语并没有在对面落座,只是看着正在沏茶的医师,想着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那人端着一盏茶碗,微微眯着眼睛,嗅着茶香,却是没有喝,而是笑眯眯的说道:“有些人好言相劝就是不听,却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话,看向子语这边,同时伸手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把柳叶状的小刀,那是医师专用的手术刀,在茶碗上轻轻敲打着。 随即猛然握紧手术刀,高高举起,然后毫不犹豫的插在自己放在茶案上的另一个手背上,刀刃穿过手掌,钉在下面的桌案上。 那人脸色煞白,惨然一笑,血水顺着手掌流了出来,口中念念有词。 “吾以最后一位赊刀人的血脉为引,以刀为誓,封谶。” 一时间,异变突起,前后挂在门上的两面草席“唰唰”抖动起来,写在上面的墨字竟然如同泥鳅一般,抖了抖身子,向着茶案游去。 顿神的功夫,“回避”、“肃静”两个词已经爬上那人的手背,然后盘绕在刀柄上,消失不见了。 再向桌上瞧去,那医师的手掌下面,茶水混着血水渐渐凝成几个字:出警入跸。 第40回、封谶 胡枳的脸上大汗淋漓,这个看起来英俊典雅的医师,竟然用手术刀将自己的一只手钉在桌上,洞穿手掌的痛苦让他不由自主的抽动起来,不过终究是咬着牙没有叫出声。 缓了缓,他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将桌上的水渍抹去,惨笑一下说道:“现在,我们能好好谈谈了。” 子语看了一眼案前的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随即向四周瞧去,他知道,这个医师适才的一番动作,一定是使了什么手段,既然他与那个姓熊的安保人员相识,多半也是这个圈子的人,一个手异人。 门前的草席微微摆动,原本写在上面的字迹已经消失不见,子语没有理会那个医师的言语,转身走到门口,伸手在席子上摸了摸,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只是当他打算将挡在门前的席子掀起来的时候,情况有些不对劲了。 “嗯?” 子语顿了一下,手上又使了几分力,那轻如无物的草席竟然纹丝未动。 他五指按在草席之上,隐约能感觉到一丝抗拒之力,越是使劲,那反震的力量便是越足,最后干脆卯足了力量,狠狠地打了一拳。 子语感觉到手臂上一阵酥麻,不由得倒退几步,面上更是露出好奇的神色,那草席竟然将自己的力量反震回来了。 他又试着在周围的墙壁上敲了敲,结果如出一辙,整个房间就如同铁桶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屏障围绕起来,既无法破坏,又无法出去。 整个茶室似乎与世隔绝了。 “别白费力气了。” 胡枳撑着身子坐在那里,脸色缓了许多,那只钉在案上的手却好像长在桌上一样,他也不管不顾,任由那柄手术刀插在那里。 从怀中掏出一盒烟,磕了磕,慢条斯理的点着了,又将眼镜往上推了推,深深的吸了口气,又是说道:“封谶之语:出警入跸,这间屋子,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我们已经被困在这个盒子里了。” 与之前斯文的样子有些不同,胡枳嘴角咬着烟,头发因为刚才痛苦的挣扎也有些凌乱,透过嘴里吐出的烟瞧过去,给人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 子语折腾了两下,发现无济于事,便在茶桌前蹲下来,再次打量起这个男人,顿了顿,出言道:“一语成谶,比我这个靠嘴皮子吃饭的说书人可是强多了。” 胡枳笑了笑,“不过是赊刀人的一些小把戏,我自小对于这些东西便不感兴趣,若不是自幼被家里人逼着学,生怕失传了,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说起来实在是惭愧。” 谶术,立言在前,有证于后。 子语倒是略有耳闻,听老板娘说过一些儒道之士的谶纬术,有通玄之人,甚至能以此来卜算天下运势。 “这么说,还有比你更能耐的了?” 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有意夸奖这位难得一见的玄术人士,子语颇为好奇的问了句。 胡枳摇头笑了笑,似乎是想起一些往事,将手中的烟在桌上磕了磕,也不管落在地上的烟灰,说道:“我们赊刀人一脉,与千年传承的儒道世家不同,擅长定谶语的封谶之术,只不过到了我这一代手上,有些凋零了。” “听父辈们说起,胡家祖上曾经出过一位卜算天下的大人物,可惜英年早逝,出警入跸的谶语也是那位老前辈传下来的,可惜我力不从心,封住这小小的草庐都有些勉强,若是换了我那兄长,至少不会搭上这条胳膊。” 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胡枳显得很平静,或许他已经笃定,眼下的情况已是定局,他可以安心的与这个少年说上两句了。 胡枳嘴上说的轻描淡写,似乎与更加为人知晓的儒道谶纬术相比,封谶之术显得有些单薄,不过真要是考量起来,赊刀人自成一派,独创的以刀立谶的手段,也是别具一格。 赊刀人讲求有借有还,以一个代价实现一个谶,据说其中手段通玄者,能一口气同时定下十二个谶。 子语有些惊诧于这个人的身份,赊刀人是一个古老的职业,传言早已失传,他也只是在一些话本中瞧过只言片语,不成想今日倒是遇上了。 “你说这么多,难道就没听过知己知彼这句话么?” 子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了一大口,然后顺手抓向那柄插在那里的手术刀,不出所料,稍一使劲,手上的力道又被弹了回来。 胡枳笑道:“我原本可以用其他东西立谶,自己在屋子外面看着就好,不过我有些话要当面和你细说,又不擅长打架,只好自己写下谶语,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封谶,现在的我,其实已经和这间屋子无二了。” 这不知是一个可叹还是可悲的事情。 子语看着对方说道:“我也想弄个明白,你们在楚汉街使得这些手段,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一个茶楼,怕是不值当吧。” 现在看来,往老周的武馆送刀的应该就是这个人。 胡枳要的便是这个结果,他将子语困在这个屋子里,便是想能坐下来与对方商谈一下,此时正是时候了。 “赊刀人自古一脉相传,到了我这一代,只剩下我和兄长二人,数年前的一场战乱,兄长用封谶之术掩护我逃走,自己却再也没有回来,我成了最后一位赊刀人。”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掌柜的出手相救,赊刀人有仇必报,有恩必还,我没有报仇的能耐,但是老掌柜的恩情,我一定要还上。” 说到这里,胡枳抬头看着子语,“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劝你放弃楚汉茶楼,离开楚汉镇。” 子语还是不明白,“这又是为何?” 胡枳摇摇头,没有继续解释,叹了口气道:“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难缠,原本以为青蛇找你谈过之后,你能拿了补偿,顺利离开这个小镇,可你就是不肯答应,我们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原来之前来店里的女人叫青蛇,子语点点头,有些惆怅的说道:“报恩啊,好久没听到这样的故事了,只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你们又如何断定我会答应?” 胡枳看向子语,理所当然的说道:“拿更多的补偿,离开小镇,对你并没有坏处,别忘了,还有一个女孩在我们手上。” 子语猛然收敛了笑容,缓缓地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在胡枳的肩膀上拍了拍,声音有些清冷。 “你可真是一个混蛋啊。” 不知为何,胡枳下意识的抖动了一下,虽然明知此人拿自己没辙,可是眼前这个少年,眼神着实有些可怕。 第41回、牙婆 子语背对着胡枳站立,手臂依然搭在对方的肩膀上,眼神中满是鄙夷,轻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这般胡作非为,想来这里的掌柜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倒是有些期待与那人见面了。” 胡枳听到子语捏响指节的声音,倒是不以为意,只要自己的封谶之术还在,对方就跑不出这间茶室,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至于手段是否干净,他更是不在乎,试问哪个手异人没有一段肮脏的往昔。 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难道还会怜悯一个小姑娘?自从寄人篱下,甘愿为掌柜的卖命时起,早就有不择手段的觉悟了。 放眼天下,弱者只能任人宰割。 至少阿房宫没有将事情做绝,还给了对方一次选择的机会,留下一条听起来还不错的活路。 “你没机会与掌柜的相见。” 胡枳觉得大局已定,他不紧不慢的倒了杯茶,轻轻地嘬了一口,很是平静的说道:“我们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那是我们的失职,小兄弟,我还是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再执迷不悟了,想想我的提议,这对你我都没有坏处。” 子语偏头看着安然坐在那里的胡枳,手上又加了些力道,远远瞧去,胡枳一手按在桌上,一手端着茶碗,丝毫不在意肩膀上的举动,安若泰山的喝着茶,有些泛光的眼镜下面,映衬着自信满满的眼神。 他能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阵阵力道,这个小子还是不打算放弃,不过终究是多此一举,出警入跸的谶语可以将对方的手段都反弹回去,此时,他的周身都流转着潺潺炁息,仿佛与整间屋子融为一体。 子语的那条手臂微微有些泛红,炁息间隐约有一些氤氲的水汽,映衬着少年有些玩世不恭的脸色。 “你们不会真的以为,这样便能困住我吧?” 子语手掌猛地向下一压,“噗”的一声,就像是挤破了灌水的羊皮袋子,胡枳身形一顿,便泄了气一般,整个人已经扑倒在桌上。 插在桌案上的那把手术刀也被扯了下来,胡枳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贯穿了手术刀的手掌渗出一滩墨点,与血水混在一起,顺着手臂流下来。 封谶之术土崩瓦解了。 胡枳感觉到体内一阵空虚,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觉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他很清楚自己的手段,与历代赊刀人相比,确实相形见绌,不过这封谶之术也是实打实的,怎么可能被一个少年如此轻易的破解了。 子语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觉得奇怪,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要麻烦一些,他承认这个赊刀人的封谶之术确实让人防不胜防,有些难办,只可惜能力不等于能耐,如今只剩下一个半吊子,又如何能撑得起这门手艺。 “止语?兵解。” 子语沉默不语的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位有些狼狈的医师,两旁挂在门上的草席嗖然落地,顷刻间,茶室四面墙上也出现一些裂隙,这是封谶之术失败后的反噬。 对于地上的男子,子语丝毫没有同情的意思,仗着手异人的手段,在茶楼撒野,这是应有的报应。 胡枳惨然一笑,他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以及这份封谶的手段,可以轻而易举的拿下这个少年,可是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紧了紧自己的手掌,满眼的不甘心,他觉得自己愧对了掌柜的信任。 挣扎的站起来,胡枳猛然拔出手背上的那柄手术刀,转身向一旁的子语冲了上去,一脸的孤注一掷。 子语反手劈掉迎面而来的手术刀,顺势一把扣住胡枳的脖子,劈头盖脸就是一拳,狠狠地打在对方的鼻梁上。 这一拳毫不留手,隐约能够听到鼻梁断裂的声响,两道血水顺着鼻孔流下来。 子语作势还要再打,却听屋子外面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怒斥声:“住手,还不把人放了。” 子语循声望去,茶室外面果然站着一个女子,穿一身黑色纱裙,手上拖拽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似乎是没有知觉,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女子手指上套着一个尖爪般的指环,点在小姑娘的喉咙处。 子语记得那个女人的样子,正是前一日来茶楼的那位女掮客。 “青蛇,你出来做什么,不是让你护着掌柜的周全么?” 胡枳挨了子语一拳,眼镜已经掉在地上,眉宇间尽是颓废,满嘴血沫,说话也是有些口齿不清,此时见到外面的女子,挣扎的吼了一句。 与之前的端庄妩媚相比,外面的女人眼中满是焦急,她深深地看了那个医师一眼,将手中的小姑娘往跟前一提,尖锐的指环间萦绕着淡淡的紫气,语气加重了几分,“放了他,听到了没有?” 子语没有理会那个女子的质问,而是伸手将扣住脖子的胡枳架起来,另一条胳膊抡圆了,宛如拉开的长弓。 “我啊,很讨厌被人胁迫,打心底看不起这种人。” 话语刚落,砂锅大的拳头已经呼啸的砸在胡枳的脸上,对方闷哼一声,崩落了一颗牙。子语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卯足了气力又是一拳,手中的男子已经东倒西歪,不成样子。 子语长长的舒了口气,心满意足的笑了,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下总算是一股脑发泄出来。 “住手!” 那个女子面色大变,已经有些花容失色,她咬了咬牙,手指向着怀中小姑娘的脖子划去,语气也阴狠了几分。 “再不住手,我就割断她的颈动脉。” 她手上稍稍用了些力,想要刺破女娃的肌肤,以证明自己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只是甫一动作,忽然觉得手上一空,身下的女娃顷刻化作缤纷飞舞的纸人,浑然间觉得指尖刺痛,手指竟然被乱舞的纸人划破了。 她恍然顿神,急忙回头,却见白菜不知何时趴在她的背上,神情冷漠,手上捏着一个麻黄色的纸人,正对着自己的脖颈。 “别动,小心要你的命。” 第42回、幕后人 青蛇沁了一头的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小姑娘竟然在自己的手段上蒙混过关,骗了所有的人,昔日里无往不利的“蒙汗衿”不仅没有药倒这个小丫头,还让她装聋作哑,假意睡到现在。 看着趴在自己背上的小姑娘,冰冷的脸庞,她的心也凉到了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忙活了这么久,没想到从一开始,他们便一败涂地。 子语笑而不语,试问一个从十万大山中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小丫头,若是没有什么傍身的本事,也活不到今天。 这些人久居闹市,怕是已经忘了手异人世界的残酷。 青蛇的脸色阴晴不定,她本名叫柳莺虹,早年在地下勾栏间做着牙婆的生意,直到那里被衙门扫荡一空,四处躲藏,走投无路的她,最后投靠了这里的掌柜的。 她看了眼躺在地上看起来奄奄一息的胡枳,眼神中多了一些不忍与温情,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背地里怎么评论她,蛇蝎心肠也好,水性杨花也好,她不在乎,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出事。 柳莺虹再次看向白菜的时候,不再那样彷徨,手指上的利爪指环毫不犹豫的向身后小姑娘的脸上拍去,与此同时,浑身散发出一阵甜腻的炁息,犹如洒落的胭脂水粉,飘散在空中。 那炁息是这位牙婆的看家手段,隐秘法子调配的花粉经过炁的酝酿,可以让人昏昏欲睡,稍不留神,吸上两口,便能睡上三天三夜。 白菜闪身退出女人周身范围,一道血线在女人凝脂一般的脸蛋上绽开,一向在意自身外表的柳莺虹却只是皱了皱眉,任由血水流过脸颊,那个小姑娘的纸人终究是没有划过自己的脖子。 柳莺虹死死地盯着眼前二人,她现在已经顾不得其他的事情,看了眼地上还在喘息的胡枳,她便是拼了命,也要将这个男人救出来。 说起来实在是有些搞笑,原本身为猎人的他们,竟然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待宰的羔羊。 柳莺虹不缺男人,常年混迹于勾栏间的她最是清楚怎样讨好男人,怎样让男人前仆后继的围着自己转,当然了,她也很清楚,那些曲意逢迎的男人们只是在乎她的身材和脸蛋。 尝试过纸醉金迷的柳莺虹从来也没有想过,有生之年还能遇到这样的男人,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唯独对自己这个女人有些木讷,时不时地调戏一下这个男子似乎已经成了她的生活习惯。 她喜欢在喝茶的时候将唇印留在那人的茶碗上,她喜欢找那人瞧病的时候故意说一些挑逗的话,她喜欢静静的坐在那里,欣赏那人看书的样子。 她绝不能让那人出事。 柳莺虹自己也没有想过,她会为了一个男人,做出这样的决定。 桃红色的花粉弥漫在四周,不时在空中形成大大小小的旋涡,渐渐地凝聚成一个一人大小,五指张开的手掌,女子咬着牙,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 只是还没有出手,女子感到身子一窒,身上似乎有千斤之力压了下来,她还没有做出反应,已经扑倒在地上,漫天的花粉陡然间失去力量,落了一地。 柳莺虹的后脖颈上粘着一个麻黄色的纸人,正是之前白菜跳开时顺手而为。 这个女人全力以赴的一击,尚未出手,便已经让眼前的小丫头轻而易举的化解了,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根本无能为力,只能偏着头趴在地上,一脸的不甘心,眼神扫过同样躺在地上的胡枳,不由得愣住了。 胡枳嘴角翕动,模模糊糊的说了三个字,我没事,然后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血水混着口水流在面颊上,还少了一颗牙齿。 柳莺虹点点头,眼睛不由得湿润了,她听过无数的风花雪月,见过数不尽的殷勤浪漫,只有这次,心中无比踏实。 子语没有理会地上的二人,与白菜对视一眼,走道尽头传来一阵“哒哒哒哒”的脚步声,紧接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这里是阿旁宫的顶层,这家奢华酒楼的权利中心,侍者们口中的掌柜的,一切事件的幕后人便住在大门的后面。 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出现在面前的是个一位有些微微发福的中年人,穿一身长袍马褂,步履有些许轻浮,虽不是酒色过重,却也不是一位老当益壮的硬汉,此人眉眼含笑,只不过样貌实在是太过普通。 这样一个人若是扔在大街上,绝不会有人想到他是一位身家显赫的生意人。 “你便是子语吧,想不到已经长这么大了。” 那人个子不高,比子语还矮了半头,说话时自是客客气气,既没有生意人的圆滑,也不是老人家的古板。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两个下属,叹了口气,摇头笑了笑,语气依旧很是镇定,“果然和老板娘一个性子啊。” 子语微微蹙起眉头,将这个过于稀疏平常的男子打量了个遍,实在是没有出奇之处,若说真有什么过人的地方,或许只有面对这样的情况,还能如此和颜悦色的站在这里。 子语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这个掌柜的怕是连自己一拳都吃不住。 当然,唯一让子语在意的还是那人话中的意思,似乎他很早的时候便见过自己,而且还与老板娘相识。 “你们可以先到屋里坐坐,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也该累了,阿房宫的茶点远近闻名,二位不妨尝尝。” 那人点点头,见子语神色不善,又有些歉意的摊摊手,语气中又有些难办的祈求。 “青蛇是我的秘书,我知道有些过分,不过还是希望二位手下留情,不要在难为她。” 他虽然并非手异人,不过似乎对于这些异术也有所了解,看着柳莺虹伏在地上痛苦的样子,也大概能知晓一二。 子语冲一旁的白菜点点头,后者默不作声,却还是撤了那女人身上的手段,柳莺虹大口喘着气,也顾不得说些什么,连滚带爬的向胡枳跑去。 中年男子越过子语,蹲下身来查看胡枳的情况,见子语偏头看过来,轻声说道:“放心吧,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哪儿也跑不了,待料理了白狐几人的伤势,便会亲自负荆请罪。” “阿房宫这些日子都会闭门歇业,二位尽管在这里住下来,稍后我会将事情的缘由事无巨细的讲清楚。” 第43回、往事 子语站在阳台上,端着一笼水晶虾饺,俯瞰着繁华的秦风大道,鳞次栉比的店铺,车水马龙的人群,远处是门可罗雀的楚汉街,世间的人生百态,大概在这纵横交错的几条街上显现的淋漓尽致。 对于小镇上的大多数人而言,阿房宫已经是高不可攀的顶点。 自从子语大闹阿房宫已经过去两日,那个掌柜的离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不过对于子语二人倒是照料有佳,饮食起居有专门的侍者负责,便是称呼也改成了少爷小姐。 一旁的梳妆台上放着两套崭新的衣物,都是今年小镇的流行款式,经过最好的裁缝细心剪裁,之前来过两个侍女,要帮子语宽衣,被回绝了,衣物放在那里也是纹丝未动。 唯独一日三餐,二人倒是吃得痛快,知道子语对酒水不感兴趣,侍者还送来了一盒上好的茶叶,还有一套崭新的茶具,子语让白菜将茶叶装在包里,留着以后喝。 子语不清楚那个掌柜的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搞出这些名堂,问了几个侍者,也是一问三不知,只好作罢。 说起来,住在阿房宫这两日的日子,子语在楚汉茶楼的时候可是不曾想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用为了生计起早贪黑的奔波,更不用为了账面上一点半点的油水,抓破头皮。 大家忙里忙外的张罗着,不就是为了生活的更加滋润,幻想着能与达官贵人的生活更加接近一些。 阿房宫一日三餐不重样,蜀锦编制的被面盖在身上轻柔无比,伺候在一旁的侍者甚至连擦屁股都能帮忙,与茶楼的生活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白菜蹲在凳子上面,将两个腮帮子塞得满满的,从十万大山中出来,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美味的东西,言语中不禁有些羡慕,“白菜的家乡可没有这样的美食。” 子语笑着摇摇头,这些珍馐也并非是小镇上每个人都吃得起的,当然了,与十万大山相比,楚汉镇确实要富足许多,至少不会出现流离失所的事情。 这份安定,离不开天子宗的铁腕手段,凡是归顺天子宗的小镇,都会由衙门统一监管,在秩序的约束下,也带来了难得的和平。 “在二十多年前,据说小镇上的居民还常常吃不上饭,有一年闹灾荒,还饿死了不少人,与那时相比,如今的大伙已经很知足了。” 这些事也是子语闲来无事时听周老头说的,楚汉镇建镇百年,第一任镇长在战火中拉拢了一批无家可归的难民,在这片峡谷中建立起一片秩序之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而来,小镇才渐渐有了规模。 历代镇长都是尽心尽责,尽量带领大家远离战乱的纷争。 不过真正让楚汉镇走出困境的还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决定,新上任年轻镇长力排众议,带领整个楚汉镇归顺了天子宗,当初在镇长家门口吐口水,扔石子,大骂数典忘祖的激进人士,也已经成了小镇政府的中流砥柱。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见证了楚汉镇二十年的飞速变化。 食案上的蒸笼已经叠满了一人高,装菜的盘子也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起初见到这样场景的侍者还会惊讶的合不拢嘴,如今倒是已经适应了白菜的食量,只是心中或许还在揣测,这个小姑娘的肚子为何如此深不见底。 白菜很少提起自己在十万大山中的生活,也只有在一些只言片语中,子语知道小姑娘有过一段饿肚子的日子,为了活命,连身上的衣物、赶路的鞋子,都会煮着吃了。 侍者们将案上的残局收拾没多久,屋子的门再次打开了,最先走进来的便是那位被子语一拳撞飞的熊万才,此时他满身缠着纱布,进来时看了子语一眼,然后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 之后是眼角依旧肿胀的胡枳,整张脸青肿的不像话,相对而言,手上的伤倒是有些微不足道,柳莺虹搀扶着他,挽着他的手臂在自己怀里,大抵是碰到一些酥软,这位医师有些促狭的羞赧,脸色涨红,想要挣脱,不过看到对方的脸色,只好悻悻作罢。 柳莺虹白嫩的脸蛋曾经迷倒了不知多少男子,如今却是留下一道蜈蚣一般的伤疤,怕是日后也会留有印记,只是她似乎并不在乎,与怀中的男人相比,她觉得自己还是赚了。 三人站在门口,尽管日前才吃了败局,输给了眼前这个小后生,不过气势上依旧威势赫赫,这是常年在酒楼中养成的习惯,相对而言,跟在后面进来的中年人便要和蔼许多,甚至看走眼的还以为是一个端茶倒水的侍者。 掌柜的穿了一身便衣,笑呵呵的走了进来,这种站在权贵顶端的人,往往不是很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尽管这身私人订制的行头恐怕要花上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不过这种款式实在是太过低调,混在人群中反倒是毫无特色。 掌柜的姓方,单名一个鱼字,这个仅用了十年时间便在楚汉镇建立起一个商业帝国的男子,简直就是许多商户心中的传奇,这是站在阿房宫大殿中的一匹黑马。 十年前,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外地来的年轻商人,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一路摸爬滚打,走到今天,成就了一段小人物的逆袭,这个相当励志的故事即使是今天,依旧让人津津乐道。 只是面对这样一位传奇人物,子语依旧是一副不成器的样子,歪着脑袋坐在屋中的一个摇椅上,只有一句简单地问候。 “来啦!” 这让站在门口的三人面色一僵,还真把自己当成这里的少爷了? 直性子的熊万才忍无可忍,作势便要冲上前理论一番,却是被一旁的胡枳拉住了,尽管三人在阿房宫地位不凡,不过此时掌柜的就在眼前,他们再有诸般动作,便是画蛇添足了。 方掌柜面色如常,缓缓走到子语面前,忽然深深地鞠了一躬,“少爷,给你添麻烦了。” 子语怔了下,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在肚里,饶是一向神经大条的他都有些坐不住了,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 “大叔,好好说话,别骂人,谁是你家少爷。” 第44回、身世 方掌柜摇头笑笑,没有去接子语的话茬,他知道,这个少年还在为楚汉茶楼的事情赌气,在子语对面坐下来,这才再次开口说道:“虽然你们已经打过交道了,不过还是请容我再次介绍一下。” 说着话,方掌柜抬手指了指身后站着的三人,“黑熊熊万才,白狐胡枳,青蛇柳莺虹,他们都是跟了我多年的伙伴,这次的事,说起来其实是一场误会,我本来是想邀请你们来阿房宫一聚的,不成想弄成这个样子,不过事已至此,不管怎么说,还是在下行事疏忽了,责任在我,责任在我啊。” 方鱼不愧是在商场上混迹多年的实干家,与人商谈时的经验十足,即便是眼前这样理亏的情况,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的说出这番话,言语间虽然诚意满满,不过气势上却是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 不得不说,在场的几位手异人当中,反倒是这位身子单薄的掌柜的,有了些上位者的宠辱不惊,这是商场上多年的厮杀中磨练出来的,即便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份从容已是难得。 当然了,子语也不是随便让人糊弄的傻子,在茶楼说书这些年,察言观色,一个人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看得出来,这位掌柜的是有心偏袒身后的那三位手异人,这也难怪三人拼了性命也要将护住掌柜的,若非是肝胆相照,也换不来这样的知恩图报。 阿房宫的三位手异人显然不是在衙门登记过的良人,对此衙门大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其实这已经是几乎公开的秘密,大多有权有势的家伙都会雇佣一些手异人,保护自己的安全或者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通常衙门也不会太过追究。 自然了,一旦事情出现纰漏,场面无法控制,衙门正式介入,通常也会采取弃车保帅的策略,抛弃这些手异人是最好的选择。 尽管这些年楚汉镇还算太平,不过手异人伤人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几年前邱氏豪门的灭门惨案依旧历历在目,时不时被人提起,虽然犯案的手异人已经伏法,不过这件事还是给许多豪门敲响了警钟,手异人是一把双刃剑,要时刻提防。 如今像是方掌柜这般还会为手异人说情的雇主,已经不多见了。 方掌柜与那三个手异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子语并不清楚,只是在之前交手时,大体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三人皆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被掌柜的收留,甚至还许予他们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对于三人而言,大抵是再造之恩了。 三人倒也是知恩图报,想来帮着掌柜的做了不少生意上的窝心事。 子语坐在摇椅上,看不出喜怒,待到掌柜的说完,这才坐起来看着对方说道:“瞧着方掌柜的意思,不会是想凭几顿饭,就把之前做过的事情都抹了把?” 这也难怪子语冷言冷语,阿房宫仗着自己家大业大,看上了茶楼的那块儿地皮,眼见谈不成,便起了绑架勒索的馊点子,若不是碰上子语这样的硬钉子,一般人怕是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巧取豪夺的事情,在大户人家并不少见。 “昔日里,老板娘也说过同样的话。” 方掌柜笑着摇摇头,并不在意子语有些不善的态度,他仿佛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真让人怀念啊。” 子语闻言止住晃动的摇椅,蹙着眉头看向掌柜的,之前的谈话中,这个方掌柜也提到过老板娘,他那时便有些奇怪,难道此人和老板娘有过交情? 子语记不得幼时的事情,只是依稀记得自己打小生活在茶楼里,由老板娘抚养长大,这身本事也是老板娘一棍子一棍子敲打出来的,他自幼身子骨比较弱,老板娘说过,若是不能成为手异人,怕是都活不下来。 瞧见子语狐疑的目光,方掌柜不急不缓的继续说道:“大概是十三年前,一个女子带着一个病恹恹的小男孩来到这个镇子,女子出手大方,买下了小镇上的一间茶楼,至此便传出一些流言蜚语,说是这个女子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未婚先孕,影响力家族声誉,这才带着孩子偷偷摸摸的跑出来。” “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子出现在小镇,又开了一间茶楼,自然会引起一些游手好闲的家伙光顾,只是很快这些人便领略到女子火爆的脾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打茶楼的主意。” “女子来到小镇后的第二年,一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出现在小镇上,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商业头脑,可以挖来人生的第一桶金,不成想被骗光了满身家当,女人或许是见他可怜,赏了他一碗饭,在听过他絮絮叨叨的诉苦之后,竟然答应让这个年轻人帮忙经营一笔生意。” “年轻人怎么也没有想到,此后的十年时间,在这个女子的资助下,建立起一座商业大厦,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子虽然是整个商业帝国的幕后人,却从来不曾露面,只是安心的守在一间茶楼里。” 说到这里,方掌柜的双手不自觉的握在一起搓了搓,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怅然之意,不用细言,大家都听得出来,言语中的那个年轻人便是眼前的这位方掌柜,而那个女子就是楚汉茶楼的老板娘。 简直是戏剧性的一幕,子语一时间也有些错愕,那个一向扣扣索索的老板娘,为了几两茶叶、几颗花生米就能和客人理论半天的女人,竟然坐拥整个阿房宫,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消息。 他依稀记得,有一年茶楼不景气,为了节省开支,他和老板娘喝了几个月的粥,半年不知道肉味,为此老板娘还卖了自己心爱的衣裙,换了几个酱猪蹄回来,两人围着餐桌吃了整整一宿。 子语躺在摇椅上,半天没有说话,对于他而言,这件事确实不好接受。 方掌柜难得的将憋在心里的这些话说出来,面上不由得松了口气,尽管少了一份传奇色彩,却多了一些坦然。 在世人眼中,他是白手起家的商业奇才,可是并没有人知道商业运作的背后,其实离不开一个至关重要的女人,更不会有人知晓,阿房宫的真正主人并非姓方。 方掌柜苦笑一下,眼神中有了一些自责,“老板娘说过,若是有一日她离开了楚汉镇,便将阿房宫留给一个叫子语的少年。” 他看了眼正在那里愣神的少年,“说实话,我到底是有了私心,将自己一手打造的商业帝国拱手相让,实在是不甘心,于是便有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满以为将你赶出楚汉镇,这件事便能一了百了,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可惜我还是高估自己了。” 话说到此,事情也就真相大白了,身后的三个手异人见状,急忙上前,抢着说道:“这事怨不得掌柜的,是我们自作主张……” 方掌柜摆摆手,若是之前还有些不甘心,现在反倒是看淡了。 子语沉默良久,抬头问道:“老板娘还说过什么?” 方掌柜长长的舒了口气,很是诚恳的说道:“让你好好生活。” 第45回、抉择 书中有句老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面对从天而降的偌大家业,子语说要好好想想,于是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整整想了三天三夜。 子语依稀记得儿时的一些事情,他看到漫天的火海,耳边回荡着绝望的呼喊声,周围却是一片苍茫,这些年,也会在梦中见到一些类似的情景,一些似曾相识的片段,记得小时候,他常常从梦中惊坐而起,老板娘总是恰到适宜的出现在他身边。 对于自己的身世,子语一直有一些疑问,只不过老板娘不说,他也就不过问,对于他而言,老板娘就是他的家人,楚汉茶楼就是他的故乡。 子语很少像现在这样深沉,更别提躺在摇椅上,抬头便是从绵延千里的天山山脉吹来的带着甜味的北风,低眉时可以俯瞰整个秦风大道的繁华,即便是楚汉镇上的大户,也少有人能有这样的享受。 方鱼坐在子语的身边,不过姿态却是没有少年这般悠闲,毕竟从身份上来说,他已经不是这个酒楼的最高执行人,多少要遵循一些该有的礼仪。 对于方掌柜的话,子语并没有深究,这个从商场上摸爬滚打起来的中年商人,大抵上不会像眼中看到的这般平平无奇,若说对于茶楼的事情完全不知情,或者后知后觉,对于子语也并没有一丝恶意,想来也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个能够认清形势的家伙,有城府又有野心,至少子语是这样认为的。 “方掌柜,你见过我的父母么?” 子语看着天边的云彩,久久的愣神,然后没头没尾的问了这么一句。 “少爷……” “还是叫我子语吧,听着怪别扭的。”这些天,子语第一次纠正了自己的称呼。 方鱼楞了一下,见子语面色坦然,没有丝毫的情绪变化,随即摇头笑了笑,“是这样的,老板娘搬来小镇的时候,是孤身一人,后来也没有听说有其他人造访茶楼。” 子语点点头,又是长久的宁静。 兴许是觉得气氛有些凝重,方掌柜想了想,又是说道:“那时候你的身子可是不大好,也怕生的很,总是躲在老板娘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着实吓了一跳,满身的伤,一不留神走路都会摔倒在地上,老板娘也不管你,任由你坐在那里哭,然后再自己爬起来。” “有一次,我偷了茶楼里的钱,想要离家出走,还没有走出楚汉街,就被老板娘发现了,撒腿便跑,结果慌不择路,躲进了一家裁缝铺,结果将店里的一条裙子弄破了,要赔钱,后来老板娘花钱买下了那条破裙子,将我接了回去。” 子语接过方掌柜的话头,“再后来,老板娘让我在茶楼说书赚钱,一天两场,赚不回裙子的钱,不许出门。” 子语不知道为何会和方掌柜说起这些事,这些天,方掌柜一直在筹备阿房宫重新开业的事情,空闲了,便会来这里和子语说说话。 见方鱼离开,白菜将身上那件上等蜀丝裁制的黑纱礼服换下来,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小牛皮尖底长靴摆放在一旁的鞋柜里,这些都是柳莺虹拉着白菜出去玩的时候,帮小姑娘精心打扮的。 不得不说,换了一身行头的小姑娘,瞧着确实比以往淑女多了,走在街上,也成了许多人眼中的大家闺秀。 将头上的发饰取下来,用一根牙签随手在脑袋上挽起一个丸子,还是那件洗的已经掉色的背带裤,再将布挎包背在身上。 子语见到白菜的举动,问了声:“你做什么?” 白菜理所当然的说:“咱们是不是要离开了,那些东西穿在身上实在不适合赶路。” 子语顿了下,笑道:“总不能白来一趟,拿到典当行还能换一些盘缠。” 白菜哦了声,又去将换下来的衣物往挎包里塞。 子语终究是觉得,这家业是掌柜的一手打下来的,或许还有老板娘的几分建议,只是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他不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可一下子坐拥这么大的财富,总是有些不踏实,老板娘已经为他铺好了一条路,他想了许多,身世也好,记忆也罢,他觉得自己志不在此,何况他还要去天子宗将老板娘抢回来,怎能故步自封在这里。 当然了,他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掌柜的,吃过了午饭,当着众人的面,他狠狠地打了掌柜的一拳,引得熊万才三人暴跳如雷,险些又要在餐厅内打起来。 处理过鼻子上的伤势,方掌柜看着神色镇定的子语,说道:“你已经决定了,放弃阿房宫的继承权?” 子语点点头,他相信只要自己开口,精于此道的方掌柜一定能将这件事办的滴水不漏,日后哪怕是自己反悔了,也无话可说。 “就像你没有资格拿走茶楼一样,我也没有资格坐这个位置。” 子语不知自己日后会不会后悔,不过能一掷千金的说出这番话,他觉得很爽。 本来还对子语有些怨恨的熊万才三人,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这个将阿房宫搅得天翻地覆的少年,就打算这样离开了? 方掌柜对于子语的决定也有些诧异,不过到底是见多识广,沉得住气,与前几日的神态相比,他觉得,从刚才被这个少年打了一拳起,这个混小子又变得玩世不恭了。 方掌柜没有再纠结阿房宫继承权的事情,而是转身去了书房,从一个木制书架的夹槽里,翻出来一个满是灰尘的木匣子。 重新回到屋内,将有些分量的木匣子放在桌上,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 木匣子样式古朴,没有一丝纹路,甚至连上锁的锁孔都没有,与其说是木匣子,倒不如说是一块儿还没有开凿的木料。 “老板娘之前还交代过一句话,若是你不愿意接手阿房宫,便将这个东西交给你。” 方掌柜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郑重,甚至比说起阿房宫的继承权时还要上心,这句峰回路转的话在他的心底埋藏了不知多少年,对于二人的意义也非比寻常。 方掌柜只管将木匣子放在眼前,至于如何打开却一概不知,子语却是有些熟悉,儿时老板娘曾送给他一个木锁玩具,那是一种由榫卯结构镶嵌而成的木块儿,只有按照相应的步骤才能打开。 双手放在木匣子上,一阵推拉之后,木匣子分解成大小不一的木块儿,形状各式各样,内里有一个挖空的夹层,掉出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 那是一面老旧的腰牌,木料上已经包浆,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中间镶嵌了一枚圆形圆孔的青玉,质地古朴,腰牌的牌头上雕刻着一正一反两面手掌。 方掌柜见状有些糊涂,这东西看起来做工精细,不过与镇上店里销售的木雕玉器相比,就要相形见绌了,值不了几个钱。 子语端详着手中的腰牌,也是不明所以,老板娘为何要留下这样一个东西给自己。 站在后面的柳莺虹伸长了脖子瞧热闹,一脸好奇的打量着匣子里的东西,随即便是一阵惊呼,不由自主地脱口道:“这是匠人谷的苍壁!” 第46回、游侠 楚汉镇往南两千里,翻过四座直插云霄的山峰,越过十八道滔滔不绝的河流,崇山密林之中,有一处横跨千里的大峡谷,谷中纵横错落分布着大大小小数十个小镇,绵延不断,这些小镇不依附于天子宗,也无衙门坐镇,被世人称为自由镇。 自由镇并非是一个小镇的独有名号,那些分布在中原大地却又不受天子宗管辖的小镇,都被冠以这个称谓,相对于天子宗治下的小镇,自由镇的居民对于这样的称呼很是受用,并乐此不疲的与人称道,但凡是出门在外,有人问起时,总是拍着胸脯很是自豪的说道,“我来自自由镇。” 似乎这样便能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 穿过大峡谷往西,是一个“丁”字形的隘口,绵延百里,隘口对面,再行百里,有一处坐落在戈壁荒漠中的城池,那里便是天下四大镇外之城的匠人谷。 匠人谷是天下闻名的游侠组织,每年来此碰运气的游侠不计其数,死于途中的游侠更是尸横遍野,饶是如此,纷至沓来的各地游侠对于这座古老的城池依旧趋之若鹜。 游侠这个职业已经有了千年历史,只不过口碑一直介于好坏之间,所谓废敬上畏法之民,而养游侠私剑之属,只不过当今的游侠,大都是待价而沽的赏金游侠。 无论是手异人,还是天启者,亦或是只会些舞刀弄枪,皮毛功夫的良人,也有落草为寇的恶徒,只要称呼自己一声游侠,便能以此为生。 游侠向来不看人,只看腰牌,六等游侠腰牌中,以玄璜为入门,苍壁为通天,那些连一面腰牌都混不上的,也就只能在底层任务中讨一口剩饭了。 游侠的腰牌等级与个人实力无关,只在于任务的满意度,各地游侠组织都会对此进行评测,合理划分等级,当然了,若非有足以傍身的本事,别说是玄而又玄的任务目标,便是在与同行的竞争中,也要一败涂地,甚至身死名裂。 所以在众多游侠当中,有两种人要敬而远之,一种便是游侠腰牌远高过自己的,还有一种便是身无腰牌,却是名声在外的。 前一种还算克己慎独,后一种却是要小心为妙了。 游侠六等分当中,前三等还算常见,之后每一等都是难上加难,犹如登天,尤其是六等中的翘楚苍壁,更是凤毛麟角,近千年来,也不过三百余人有资格登顶。 匠人谷的腰牌,与众多游侠腰牌又有不同,传承古制的匠人谷,对于游侠极为严苛,通过考核之人少之又少,故而在众多腰牌中,含金量也首屈一指,能得到匠人谷的一枚腰牌,哪怕只是最低的玄璜,也足以扬眉吐气了。 在牌头刻有正反两方手掌,是匠人谷独有的标志。 相传近百年来,天下游侠中只有三人有幸获得匠人谷的认可,赠予苍壁腰牌,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要属当今坐镇天子宗的天子六工之一,昔日凭一己之力,剿灭清凉山恶徒一千三百余人,拉着满车的人头来衙门领赏。 草工高胜,一战成名,在天子六工中被称为结庐先生。 柳莺虹对这些江湖轶事知道的不多,却也认得桌上的这枚出自匠人谷的苍壁腰牌,在常人眼中确实一文不值,不过对于异人而言,却是价值连城。 即便是有些孤陋寡闻的熊万才与胡枳,也意识到这东西的珍贵之处,若是昔日里自己身上有一枚这样的东西,也就不至于东躲西藏,落得寄人篱下了。 子语却是有些茫然,从未出过远门的他,自然是对于游侠的事情知之甚少,更别提匠人谷这样的世外桃源了,相对而言,方掌柜倒是一脸震惊。 相对于日后可以在衙门任职的天启者,手异人的情况便相对微妙一些,若非是在衙门登记过的良人,一些小镇甚至会限制黑户的出入,不过作为游侠便不同了,无论是名门望族、大户贵胄、还是坐镇一方的衙门,都会雇佣一些游侠。 与熊万才三人不同,游侠的身份是合理合法的,当然,佣金也要贵一些。 赏金游侠热衷于衙门的各种通告,尤其是通缉榜单上的人物,只要提着人头,便能去衙门获取一份赏金。 二十五年前,一场决定天子宗地位的通玄之战,卷入其中的异人多达三万余人,其中各方雇佣的游侠就超过五千人,最终活着走出来的不足百人,可谓惨烈。 方掌柜虽然不清楚异人间的事情,不过身为楚汉镇商界的翘楚,对于雇佣游侠的事情也是有所耳闻,在定居楚汉镇之前,也曾游历过其他的小镇,只不过临近北地,游侠之风尚浅,若是放在自由镇,倒是随处可见了。 方掌柜年轻时也听过一些游侠的故事,不过在常人的眼中,这些事物还是离生活远了许多。 眼下放在桌上的不光是一枚游侠腰牌,还是游侠中屈指可数的匠人谷苍壁,柳莺虹的眼中满是震惊与愕然,做牙婆的那段时日,接触过不少异人,也包括走南闯北的游侠,对于这个不起眼的牌子,自然是知晓一二。 她怔怔的望着那面木牌,想要拿起来瞧瞧,却是终究没有下手,在这个放浪不羁的女人心中,有些事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哪些事能做,哪些事做不得,什么样的客人需要谨慎对待,什么样的客人无须理会,她心中自有一个谱子。 这面平白无奇的游侠腰牌,无论是何人所有,一旦碰了,便可能牵涉其中,若是普通的游侠也就罢了,匠人谷的苍壁,其背后的主人又岂能是凡人,不出事则已,出了事便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她没有这个胆量。 好容易在小镇安顿下来,她实在不愿意再卷入异人的世界中了。 胡枳看出了女人的心思,下意识的搭腔道:“游侠是异人的自由镇,也是异人的埋骨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他叹了口气,言下之意也很是明了,一旦跻身游侠,异人的生活便不受衙门的约束,只是与此同时,也要承担更多的风险,所以大多数异人要么选择与衙门合作,要么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的过一辈子,也好过刀山火海的游侠生活。 游侠,很多时候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子语将那枚游侠腰牌撰在手里,却是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他不清楚这枚游侠眼中价值连城的腰牌与老板娘有什么关系,在几人略微有些敬畏的眼神中,他小心翼翼的将腰牌揣入怀中。 “或许应该去匠人谷瞧瞧。” 子语这样想着。 第47回、启程 方掌柜站在窗前,负手而立,看着远处蜉蝣塔的方向,一架民用蜉蝣刚刚起航,缓缓驶离小镇,柳莺虹妖娆的身姿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 跟随掌柜的身边这些年,许多心腹之事都是她一手处理的,就像是凭借阿房宫的关系,避过衙门的眼线,让子语二人登上了刚刚离去的蜉蝣。 “掌柜的,他们已经走了,咱们回去吧。” 柳莺虹轻轻地唤了声,她不明白,为何掌柜的要亲自来送行,阿房宫的许多贵客想要和掌柜的见上一面都要等上很久,能让掌柜的如此慎重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至少在楚汉街,为数不多。 当然了,柳莺虹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很多,这几日几乎是接踵而至,那个叫子语的少年思考了几日,竟然直言放弃了手到擒来的阿房宫,掌柜的手中竟然珍藏着一枚匠人谷的苍壁,住在楚汉茶楼这么多年的老板娘,身份越发扑所迷离。 柳莺虹不由得看了方掌柜一眼,这个有些瘦弱的背影不知何时直起了腰身,转身时挂着淡淡的笑意,脸色倒是比前两日轻松许多。 “青蛇,咱们也回去吧。” 柳莺虹点点头,在前面引路,两人没有乘坐木牛流马,方鱼也不在乎什么主仆关系,二人并排而行。 柳莺虹满心疑问,只是又不方便开口,走了半晌,方掌柜摇头笑笑,不动声色的问道:“青蛇,你是不是有些奇怪,既然老板娘已经不在了,我为何还要对这个小子惟命是从,即便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依着阿房宫的势力,也足以拉来衙门做靠山,没必要这样唯唯诺诺,自降身份。”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太过于妄自菲薄了?” 柳莺虹怔了一下,没想到掌柜的会和自己说这些话,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摆手道:“青蛇不敢。” 方掌柜又是笑笑,“我的家乡有句老话,叫做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柳莺虹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下意识地点点头。 方掌柜却是沉默不语,点到为止,柳莺虹觉得方掌柜的神色有些奇怪,只是具体怪在哪里,又说不出来,便是此时,方掌柜又是说道:“还是叫辆车吧。” 柳莺虹瞧见不远处刚好有一架木牛流马,上前伸手拦车,方掌柜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低声说道:“不,日后你大概才会明白吧。” 方鱼整了整衣衫,大步向前走去。 耳边是有些沉闷的嗡名声,子语一滩烂泥一般坐在围栏边上,脸色很是难看,早先听一些常常外出的商户说起,有些人在乘坐蜉蝣的时候会出现头晕呕吐的症状,子语总是将信将疑,没想到如今自己第一次搭乘蜉蝣,这种事情便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起初的一个时辰,他还满心欢喜的凭栏而眺,俯瞰脚下蚁虫大小的山川河流,感慨墨家机巧之术的神奇手段,竟然能将这样的庞然大物凭空浮起来,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关键,倒也知晓蜉蝣船舱中不知藏了多少机关齿轮,埋了数不尽的玄妙术法。 只是兴奋劲儿还没有过去,子语便觉得一阵呕吐感袭来,肚子里立时翻江倒海,趴在栏杆上宣泄起来,也不知这些隔夜的饭菜会落在下面哪个倒霉鬼的头上,直到肚子里空空如也,又是干呕了几下,才渐渐止住。 不过子语脸色却是难看的厉害,一转身,又甩了别人一身口水,那个无辜的船客摸着满脸黏黏糊糊的液体,立时有些恼怒,不过瞧见子语软绵绵的瘫倒在甲板上,也不好再生事,只好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子语有气无力的靠在那里,头顶的栏杆上坐着白菜,小姑娘双脚冲外,伸手就能摸到周围的云海,看的路过的船客触目惊心,也不怕失足掉下去,那可真是尸骨无存了。 白菜手里捧着几个从下面的船舱拿来的糕点,蜉蝣上每日都会提供一顿免费的午餐,小姑娘尽挑了一些没见过的吃食,双腿摇摇摆摆,两颊塞得鼓鼓囊囊。 她回头看了眼坐在下面的子语,递过去一个雪白的枣糕,“子语,要不吃点吧,都一天水米未进了,不吃饱了,一会儿哪有力气去吐。” 子语听到“吃”这个字,便又是一阵反胃,赶忙摆摆手,头也不抬的说道:“我还是不糟蹋粮食了。” 远处传来阵阵汽笛声,呜呜作响,迎着日头的方向,一艘更加巨大的蜉蝣冲破云海,向这边靠了过来,层峦叠嶂的龙帆迎风招展,威严壮观的龙牙撞角欲与天公试比高,即便是来往各地的老船工,也会为这样的场景而感到震撼。 两艘蜉蝣擦肩而过,然后各自伸展船舱下方的半圆形鱼鳍,随着更加沉重的轰鸣声,相对而行的两艘蜉蝣对接在一起。 这里是长途蜉蝣的中转站,之后脚下的蜉蝣会在附近的小镇降落,子语需要搭乘对面的龙牙蜉蝣继续前行。 楚汉镇起航的蜉蝣只走短途,在这里中转之后,才会换乘适合长途跋涉的龙牙蜉蝣,不过却也无法直达匠人谷,只能在比邻自由镇最近的小镇落地,之后再自己想办法,穿过大峡谷。 龙牙蜉蝣上汇聚了来自各个小镇的船客,有走南闯北的商户,有出门在外的旅人,也有寻亲访友的故知,二层是船客们休息的客房,三层是餐厅,每日定时提供饮食,闲来无事的人便会聚集在甲板上透透气。 人群中有一位风姿妖娆的妇人,乌黑茂密的长发挽成一个朝云近香髻,一颦一动皆是别有风情,可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何况这女子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穿着打扮很是讲究,路过的船客皆是不由自主的回头瞧上两眼。 女人手边拉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正是活泼顽皮的时候,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豌豆黄,乖巧的站在女人身边,吃得满嘴,女人弯腰帮孩子擦了擦,怜爱的说道:“慢些吃,没人和你抢。” 孩子点点头,“要给爹留些么?” 女人抬头看了眼,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你吃吧,你爹不爱吃这个。” 女人的身后跟着一个不修边幅的男子,头发乱糟糟的,两腮的胡子也没有刮干净,肩上披了一件老式的衣褂,就像是刚从泥浆中滚过一般,他贼眉鼠眼的看着前方的那对母子,意味深长的在自己的下巴上摸了摸。 忽然,他猛地向那个孩子冲了过去。 第48回、良药 人群中忽然窜出这样一个邋里邋遢的男子,立时引得大家向两边退散,那男子贴地而行,到了近前,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 “抓到你了,这回看你往哪里逃!” 男子仰天大笑,双手将孩子举到空中,便是此时,后脑勺好似遭到一击重锤,眼前的女人面色清冷,眉头微皱,侧身踢腿,一记鞭腿抽在男子的后脖颈上。 “把我儿子放了。” 女子出言警告,面色不善。 那男子很听话的将孩子放回地上,随即谄笑连连,两臂伸展,便向着那妇人拥了过去,一脸贱相,“老婆——” 他的声音拉得老长,带着挥之不去的油腻,随即又戛然而止,那女子再次抬脚,脚底刚好与那迎面而来的男人撞在一起。 “滚一边去,窝囊废。” “哦。”男子一脸失望至极的表情,垂头丧气的往一旁走去。 那孩子似乎对于这样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脸上毫无波澜,自顾自的吃着手中的糕点,然后牵着妇人的手,一蹦一跳的往前走。 “娘,不和爹玩捉迷藏了么?” 女子哼了一声,头也不回,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愤愤不平的说道:“儿子,听话,以后别和你爹一样,什么本事也没有,还得靠咱们娘俩养着,你以后可不能成为这样的废物,等长大了,好好学本事,知道么?” 小男孩儿点点头,也不知是否听懂了妇人的话。 男子看着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甲板上,苦笑一下,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揉了揉,又将有些滑脱的衣褂往上撑了撑,瞧见靠近撞角的护栏边坐着一个少年,便靠了过去。 男子一屁股坐下来,嘿嘿笑了两声,努努嘴,“小兄弟,有烟么?” 少年脸色不好,闻言摇摇头。 男子坐起身,浑身上下摸索了遍,最后也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半截烟屁股,美滋滋的含在嘴里,然后舒舒服服的靠在栏杆上。 龙牙蜉蝣船身较沉,两旁舷侧巨大的汽轮呼啦啦旋转着,推动蜉蝣缓缓前行,倒是平稳许多,子语也没有之前那样呕吐不止了,不过气色依旧不好。 身旁的男子嘴里叼着烟,又在怀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荷包,用肩膀撞了撞一旁的子语,小心翼翼的将荷包撑开,从里面掏出一个叠的整整齐齐的黄纸,递给子语。 “吃了吧,一会儿就没事了。” 那人很是珍重的将荷包又放回怀中,伸手在鼻子上蹭了蹭,夹着烟头的手架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也不看子语,自顾自的说了句。 子语将手中的黄纸打开,里面是一些块儿状的灰白色粉末,一捏就碎,有很浓的草药的味道,他赶忙一股脑倒进嘴里,吞了下去。 这回有东西下肚,终于没有再吐出来。 那男子看着手指间的烟已经烧完了,赶忙深深地吸了两口,将烟屁股掐灭了,口里没有烟味,话就多了起来。 “刚才那个女人……”子语随口问了句。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笑道:“那是我家婆娘,别看她有些凶巴巴的,那可是我们那里有名的万人迷,昔日里追她的人排了一排又一排,别提多风光了,她都爱答不理的,也就是和我,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那人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满面荣光,还下意识地将自己凌乱的头发往上捋了捋。 子语偏头看了一眼,语气毫无波澜的问道:“瞧着你们的关系不怎么好啊。” 男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你还年轻,自然是不懂了,打是亲骂是爱,甜甜蜜蜜用脚踹,你看到她刚才踹我的那脚没,满含深情,你们这样的愣头青是体会不到的。” 子语忽然觉得和这个人没什么好聊的了。 甲板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不过那个男人的目光却总是往对面船舷的方向瞟去,子语循着目光看过去,靠近桅杆的地方站了一对年轻男女,相偎在一起,有说有笑,再往过,站着一个拄拐的老头,正在肆无忌惮的和路过的姑娘打招呼,只不过无人理会而已。 那老头倒也满不在乎,吹着口哨,眼神盯着一个转身离去的姑娘的翘臀,走远了,便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老头的身后靠近汽轮的角落里,蹲着一个小个子的少年,一动不动,身上裹着一个羊毛毯子,看不清容貌。 再往过,几个穿着清凉的女子端着酒水,正在交头接耳,清风拂过,总能带来一丝春情,那男子的目光便在这里定住了。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真是难得的艺术啊。” 他丝毫不掩饰口中的赞叹,似乎已经将刚才的专情抛之脑后了。 白菜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帮子语拿了一些糕点过来,之后又返回二层的餐厅了,子语吐了半天,也觉得腹中饥饿,既然吃过了药,也可以放心大胆的填饱肚子了。 那男子望着离去的白菜,看了眼子语,“你媳妇儿?” 子语摇摇头。 “那挺可惜的。” 那人顿了顿,又问道:“看不上人家?” 也不见子语作答,便看破红尘一般眯着眼,一只手有节奏的敲打着自膝盖,相劝起来,“年轻人,要知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啊,能遇到几个对自己好的女人,合适了,就娶了吧。” 子语觉得,这个人就是游手好闲,没事找事,自家的事还理不清楚,还有闲工夫管别人。 嘴里塞了几个糕点,子语忽然又觉得肚中一阵翻滚,趴在栏杆上又要吐出来,强忍着好容易才咽下去,冲一旁的男子有些苦涩的说道:“你那药好像不顶事啊。” 那人转身看着子语,神情严肃道:“不能啊,我都是亲身体验过得,很好用啊。若不是瞧着小哥面善,我都不舍得拿出来,就这么几包了,用一点便少一点。” 子语强压着喉中的吐意,“我怎么觉得晕的更厉害了?” “没道理啊。”那人也有些糊涂了,又打量了子语一眼,“头晕耳鸣,精神不振,腰酸腿疼,夜尿频多……是肾亏的症状啊,怎么就不管用了?” 子语一脸愕然,欲哭无泪。 这个时候,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男子坐起身,一把将他抱住,捧着他在空中晃了晃,引得小男孩咯咯直笑。 男子满脸洋溢着欢乐,将小男孩放在自己腿上,目光向着前方左右瞧了瞧,然后有些疑惑的看向小男孩,“儿,你娘呢?” 小男孩从怀中掏出一个木雕玩偶,十分精致,虽然只是粗浅的几刀,却已经让人偶的样子活灵活现。 男子甫一接触玩偶,那玩偶的脑袋竟然无声无息的断裂了,男子楞了一下,脸上疲懒的神色一扫而光。 他声音又加重了几分,“你娘呢!” 第49回、劫持 龙牙蜉蝣日行百里,内设花楼供客人消遣,通常会有表演歌舞百戏之类的伶人常驻于此,入夜后更是热闹非凡,只是寻常的船客对于花钱看戏的买**较排斥,说白了就是无福消受,久而久之,也只有大富贵胄出行的楼船上还保留着这样的项目。 男子将孩子夹在腋下,急匆匆往船舱内的花楼跑去,一路上撞翻了不少船客,引得周遭大呼小叫,骂声连连。 男子也顾不上道歉,横冲直撞的冲进花楼,四周立着漆成大红色的木梁,两旁装饰用的窗棂古色古香,飞檐斗拱彰显着诗情画意,只可惜无人光顾。 堂内有一个做表演用的高台,台上坐着一个男子,一手拿着一块儿木料,一手操了一把刻刀,正在低着头,聚精会神的雕刻着手中的小物件。 那人衣着朴素,身上套了一件宽大的围巾,将手臂裹在下面,动作不紧不慢,小心翼翼的抚摸着刀刃下渐渐成型的作品。 男子四下打量一眼,盯着台子上的人吼道:“我老婆呢?” 那人头也不抬,吹掉刻刀下的木屑,道了声,“别急,就快完成了。” 男子立时心头大怒,再次喝道:“我老婆呢?” 那人终于放下手中的刻刀,端详着手中的木人,叹了口气,然后毫不犹豫的向一旁扔了出去,有些遗憾的说道:“哎,好好的一块儿木料,毁了。” 男子哪有闲工夫与此人理论,刚想破口大骂,却见那随手扔出去的半成品木雕砸在台子后方的一个翠玉屏风上,屏风应声倒地,后面是一个气质如兰的女子,双手被缚,吊在头顶的木梁上。 男子见状,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想要将女子解救下来,只是脚下刚有动作,却见台上之人挥了挥手,一把刻刀飞了出去,擦过那女子的脸颊,钉在身后的木桩上,一道血痕出现在女子脸上。 “喂喂喂,别急,别急,好戏才刚刚开始,你怎么就想匆匆离场啊。” 男子不敢再动,生怕被缚的女人再受到什么伤害,女子也被刚才的那一刀吓得够呛,双腿发软,靠在一旁的木梁上,双眼满是恐惧。 “你是什么人,我们夫妻二人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与你,为何要做出这样不齿于人的勾当?” 男子终于冷静下来。 “不齿于人?哈哈哈哈。” 那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桀桀怪笑起来,然后声音戛然而止,语气中透着明显的不屑,“堂堂‘小火神’邓泰阑,果然还是这般义正言辞啊,与你那个为老不尊的师傅相比,当真是腐儒做派,可笑,可笑。” 男子闻言,面色一凛,不由得皱起眉头,‘小火神’是他作为赏金游侠的时候,江湖上的朋友给的雅号,那时候年少轻狂,快意恩仇,不过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自从有了家眷,便不再过问这些事情。 如今又被人提起这个称号,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若非是有过前仇旧怨的,也不会在茫茫人海中找上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来者不善。 他心系女人的安危,皱眉道:“你到底是何人?” “呵呵,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那人嗤笑着,缓缓抬起头,“也对,像我这样的小角色,哪能入得了小火神的法眼,不过这些年,我可是将你铭记于心啊,一刻都不敢忘。” 那人的话中透着森森寒意,男子看到台子上的那张脸时,不由得愣住了,半边脸上满是坑坑洼洼的肉芽,另一半长满黑灰色的结痂,就好像融化后的泥人又重新捏在一起,远远瞧着,就像是一个老树疙瘩。 “既然想不起来,我便在给你一个提示好了。” 那人做出一副故作沉思的样子,一拍脑门道:“几年前,在一个叫羊宝的小镇,一场大火,让一个一心求道的人葬身火海……” “而那个放火之人,却心安理得的跑去衙门换取一大笔赏金,邓泰阑,这事你不会忘了吧?” 男子闻言骤然看向台上之人,“‘剃刀鬼’邱君子,你还活着?” “呵呵。”那人冷笑一声,“我这个样子还算活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是老天爷不让我死,吊着我一口气啊,整整六年,你隐姓埋名之后,我找了你整整六年,今天终于能讨个说法了。” 那人似乎是有些激动,不住地咳嗽起来,满地的木屑四下游荡,时而聚在一起,时而又分散开来,无形间有所牵引,插在女子身后的那把刻刀也嗡嗡作响。 邓泰阑焦急的看向那边,又将目光移向台上,斩钉截铁道:“邱君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了我老婆。” 台上之人笑得前仰后合,“好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杀了那个女人,再杀了那个孩子,都是我一人所为,你又能奈我何?” 然后猛地坐起来,语气森然道:“邓泰阑,你还没有认清形势啊,现在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给我跪下。” 男子摸了摸身边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小男孩的脑袋,让他躲到门外去,小男孩似乎是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父亲这个样子,有些畏惧,又有些依赖,男子点点头,面色严肃,小孩子记得,很小的时候,自己犯了大错,父亲才有这样的威严。 他一步三回头的跑到花楼门口,抱着门前的柱子蹲下来,露出半个脑袋向里面张望。 邓泰阑双拳紧握,猛然一抖,两团火焰覆盖在拳上,熊熊燃烧,他紧盯着台上男子,正色道:“邱君子,事不及家人,只要你现在收手,我便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什么也没发生过?说得好听。” 邱君子脸上泛着冷嘲热讽的笑意,缓缓地站起身,将自己身前的那面围巾扯下来,露出半边诡异的身子,那是由肉芽和木头镶嵌在一起的傀儡之物,左边整条胳膊从肩膀处被齐根斩断,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勉强可以活动的机关义肢。 那人在自己的手臂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慢条斯理的将义肢上的手腕卸下来,往下一甩,立时从木头手臂中滚落了一地的刻刀。 “那场火将我的整张脸都烧的不成样子,到现在我还记得自己的肌肤是如何一点点融化的,你说没发生过就没发生过?我的半面身子被制作成了傀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说没发生过就没发生过?为了活命,我给那个人当牛做马,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你说没发生过就没发生过?” “邓泰阑,我说了,给我跪下。” 他语气如风,地上的刻刀忽然齐齐飞了起来,刀尖冲前,数十把上下翻飞,整齐的排列在一起,定格在那个女人面前。 女人看着眼前的凛冽寒刃,咬着牙,不敢出声。 邓泰阑心中怒焰滔天,脚下热浪翻滚,一团火焰旋转着升腾而起,将人的脸色映照的通红。 只是那排刀尖又向前推进,几乎已经贴近了女人的脸颊,只怕是再有动作,女人就会被万箭穿心。 “邓泰阑,不愧是心狠手辣的赏金游侠,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要了?真是我辈之楷模啊。” 邱君子满脸嘲讽,语气又加深了几分,“跪还是不跪?” 不远处的邓泰阑咬牙切齿,身上的火苗上下翻腾,恨不得立时冲上前去,只是脚下迟迟未动。 被缚在那里的女人瞧见了,出言骂道:“窝囊废,你要是跪下了,就不是我男人。” 然后她又看向邱君子,“丑八怪,拿一个女人做要挟,算什么男人。” 邱君子任由那个女人叫骂,并不理会,只是勾了勾手指,刀阵中冲出三把刻刀,贴着女人的头顶及两耳,刀光闪过,入木三分。 女子住嘴了。 男人身上的火焰也消失了,双手紧了又松,重重的跪在地上。 第50回、旧怨 邱君子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哈哈大笑,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整个人都激动的颤抖起来。 “呵呵,这还是当年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小火神么,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呸,到头来与那些口是心非的家伙有何区别?小火神的觉悟,也不过如此么。” 那人心中畅快,这些年淤积在心中的怨气,一股脑的发泄出来。 “真是可惜,天下人看不到你这般两面三刀的嘴脸,我倒是要问问你,当年你一把火烧了我的道心,眼睁睁看着我在大火中挣扎,苦苦哀求,却无动于衷,是否想过也会有今日的报应?” “这叫什么,天道好轮回啊。” 邓泰阑低着头,沉默不语,任由那人欺辱谩骂。 被缚在那里的女子却是咬着牙,面对近在咫尺的刀刃,眼中满是恐惧,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要叫出声,可是当她看到那个男人跪在地上的时候,眼泪却止不住的夺眶而出。 男儿膝下有黄金是那个男人常常教育儿子时的话,她知道,那个男人从来没有给人下跪过,他常说,天不跪,地不跪,跪父母是天经地义,跪老婆是情有可原。 她常常喊他窝囊废,可他从来没有窝囊到给人下跪。 “站起来……”女人咬着下唇,泪水划过脸颊,“站起来啊。” 空旷的花楼中,荡漾着女人无助的呐喊,她知道男人是因何下跪,正因为知晓,便越发无能为力。 “爹……”躲在门外的小男孩一脸无辜的跑了进来,看着跪在那里的父亲,吊在那里的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娘?” 小男孩看到站在台子上的怪人,眼中满是惊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是上前一步,端端正正的扎了一个马步,握紧小拳头,咬牙说道:“坏人,放了我爹娘。” 邱君子看着这个忽然跑上前的小家伙,一张脸笑得千奇百怪,将脖子往前一探,指着自己说道:“我变成这个样子,全是拜你父亲所赐,我若是坏人,那他又算什么?” 小家伙显然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他只是不想看着自己的父母受人欺负,鼓起勇气说道:“我爹说了,欺负人就是坏人。” 邱君子顿了顿,似乎是在沉思,然后摊摊手,“勇气可嘉。” 话音刚落,两把刻刀向着那个小男孩飞了过去,邓泰阑心知不妙,千钧一发间跳了起来,刻刀钉在男人的双腿上,男人应声倒地。 原来从一开始,刻刀的目标就是自己,邓泰阑苦笑一下,躺在地上望着正要奔过来的小男孩,厉声道:“回去。” 男孩看着躺在那里,腿上插了两把刻刀,血染红了地面的父亲,哪里还能站得住,只是背后不知何时走出一个小姑娘,一双手牢牢地按住他的肩膀。 邓泰阑虽然不清楚儿子身后站着的小姑娘是何人,但也看得出是出于好意,心中放心不少。 邱君子成功戏耍了眼前这个男人,得意的嘲弄道:“呦呦,这是怎么了,昔日的小火神怎么被两把飞刀伤成这个样子,曾经的火气呢,怎么这么快就熄灭了,还是说都发泄到那个女人身上了?” 邱君子笑得肆无忌惮,他等了这么多年,若是不能好好羞辱一番这个男人,如何对得起这些年的忍辱偷生。 邓泰阑坐起来,伸手将腿上的两把刻刀拔出来,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语气很是平淡的说道:“‘剃刀鬼’邱君子,三十六把斩仙飞刀,什么时候只能玩弄这些小玩意了。” 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刻刀扔在地上。 这句话似乎是一句奇耻大辱,邱君子愤然道:“若不是你,我又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连一柄飞刀都驱使不动。” 邓泰阑摇头道:“你在宝瓶镇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小镇半数人死于你手,宝瓶镇至今只剩下一片废墟……” 那人断然道:“那又如何?修行大道,死几个人算什么?这天下本就是弱肉强食,行路之人,会在乎脚下蝼蚁的死活?一个个满嘴仁义道德,在酒楼中烹鸡煮鹅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发发善心,杀猪宰羊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一视同仁?” 邱君子越说越是激动,站在台子上已经手舞足蹈起来,只是摇摇摆摆的肉身傀儡,行动实在有些蹩脚。 “我的系统比较特殊,是剑下死一人,剑灵聚成魂的剑仙系统,只能完成相应的任务,才能实现进阶,那日我大道将至,难道你要让我放弃那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将死之人的怨气,如何助我成就剑灵?” “只不过是几条人命而已,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些人一辈子庸庸碌碌,愚昧无知,死后也不过是一抔黄土,若是能成为我进阶的垫脚石,也算是不枉此生了,试问天下,又有几人能有如此雄才伟略。” 邱君子身子终究是有些撑不住了,那些刻刀对他来说倒还在控制之内,只是这幅身躯已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满言豪气中带着一脸颓废。 邓泰阑欲言又止,他清楚地记得,宝瓶镇只有一个村落大小,全镇三百余户,千余人,被一夜之间屠了干干净净,等他赶到镇子的时候,满地狼藉,哀嚎遍野,面对一个天启者的手段,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镇民无路可逃。 “你是不是又想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狗屁话。”邱君子满眼不屑,“大道理人人会说,可是谁也不是圣人,你敢说你就一生无暇,没有犯过什么错误?一将功成万骨枯,与那些人相比,我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一辈子妇人之仁,何时能成大事,邓泰阑,你好歹也是昔日有些名头的赏金游侠,不会连这些道理都不懂吧?你可不要忘了,身在江湖,你以为将那面腰牌扔了,就能摆脱游侠的身份?” 邱君子笑道:“外面可是有很多人等着要你的命呢。” 悬浮在空中的刻刀开始起了变化,如行云流水一般,一圈圈旋转起来,邱君子舔了舔嘴唇,“谁不想摆脱蝼蚁的命运,倘若有这样的机会摆在你的面前,你会如此轻易放弃么?” 邓泰阑看着有些癫狂的邱君子,心知不妙,他看向不远处缚在那里的女人,眼中满是愧疚。 “多大点事啊。” 堂内忽然突兀的出现一个声音,邱君子急忙回身,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少年,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便挨了一记手刀,那手刀力道极大,邱君子甚至都没有喊出声,人已经一头栽倒在台子上。 余劲未消,整个身子竟然嵌在台子里。 “跟这人费什么话。” 话未说完,少年便呕吐起来,胃中之物铺天盖地的落了那人满头满脸。 第51回、大道理 行至五日,子语终于渐渐习惯了蜉蝣上的生活,胃里也不再那般翻江倒海,不过他依然喜欢坐在船舷上,穿过云海俯视下面的苍茫大地。 邓泰阑站在一旁,依旧是孤身一人,嘴里叼着一根烟,只不过不再是随处捡来的烟屁股,满面春风的靠着栏杆,他的下巴上有一处唇印,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 几日前的那场劫持事件,并没有惊动蜉蝣上的其他人,被子语一记手刀砸晕的那个怪人,还躺在下面船舱的卧室中,除了还有一口气在,已经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赏金游侠出身的邓泰阑,自然清楚之后该如何处理那个怪人,等到蜉蝣到站,交给小镇上的衙门就好了,一个潜逃这么多年的凶犯,如此也算是真正绳之以法了。 甲板那边,一个小男孩正在挥手向这里打招呼,身后站着一个双手环抱的女人,面色清冷的望着这里,邓泰阑赶忙挥手,遥相呼应的喊道:“老婆,我吹吹风,一会儿就回去。” 粗犷而油腻的喊声很快引起其他人的驻足,男子挥舞的更加卖力,女人却是面色一红,哼了声,拉着小男孩离开了。 邓泰阑看着母子二人消失的背影,仰头看着天空,咬着烟嘴笑了笑,“别看我那婆娘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总是对我爱答不理,其实很在乎我的,她是一个好强的人,不愿意自己成为男人的累赘,更不愿意成为一个百无一用的花瓶,所以这些年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在操持。” “她其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对别人也都是和和气气的,也就是在我面前,才能这般无理取闹,呵呵,谁叫我是他男人呢。” 说着话的时候,邓泰阑不由得笑起来,似乎是在炫耀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邓泰阑年少时跟随师傅学艺,小小年纪便闯出了一番成就,一身控火的本事使得游刃有余,加入赏金游侠后,一路声名鹊起,有了“小火神”的称号。 一次途经一个小镇,在茫茫人海中,邓泰阑看到一个坐在大街上的女子,女子聚精会神的盯着街上的行人,手上笔走如龙,她是一名画师。 那一次邂逅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反倒是因为邓泰阑过于入神,不小心撞翻了女子的画架,惹得女人瞪了他好几眼。 后来邓泰阑便在小镇住下来,天天跑去女子面前凑热闹,久而久之两人便走在一起了,没有海誓山盟,最大的阻碍是来自女子的家庭,女子出身名门,因为受不了家族的管束,又喜欢作画,便偷偷跑出来散心。 女方的父亲自然是不同意二人的交往,门不当户不对,如何能走到一起,于是让人将女子带了回来,在家中禁足。 邓泰阑心灰意冷,以为一切便到此为止了,没想到那个大家闺秀竟然翻窗跑了出来,与他这个混小子私奔了。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邓泰阑总是不经意的笑笑,相比志在四方的游侠生活,这个男人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归宿。 “有时候,我都觉得挺对不起她的。” 邓泰阑吐出一口浓烟,烟气弥漫在眼前,很快又消散了,他看了眼坐在栏杆上的子语,又看向远方,“你说一个大户出身的大小姐,整日跟着我东奔西走,还要过着那种提心吊胆的生活,是谁能受得了啊。” 这话他也没指望眼前的少年会作答,只是顿了顿,又自顾自的说道:“所以后来我就离开了赏金游侠的行当,连那面腰牌都扔了,男人么,若是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还算什么男人。” 邓泰阑回头看着子语,“你知道我当初扔掉那面游侠腰牌的时候,我家婆娘对我说了什么话?” 子语摇摇头。 邓泰阑转身望向云海,双手撑在栏杆上面,“她说啊,我们要个孩子吧。” 邓泰阑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幸福。 子语静静地听着那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故事,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若是对方是个善于言谈的人,他更愿意倾听,话本中的故事,若是没有生活润色,便少了一些生气,他喜欢说故事,也乐意听别人讲故事。 “那么,你现在是做什么的?” 子语忽然问了句,他实在瞧不出这个男人靠什么养家糊口。 “嗯……”邓泰阑尴尬的笑笑,似乎之前的豪言壮语都一下子烟消云散了,顿了顿,他才讪讪笑道:“失业。” 很快,他又解释起来,“其实我之前存的钱也够我们生活所需了,我家那婆娘喜欢画画,所以我们决定这次回去了,就在小镇上开一家画馆,赚不赚钱还是其次,生活么,总要有些乐趣。” 邓泰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和这个少年说这么多的话,或许是隐姓埋名久了,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愿意听自己絮叨,又相处不错的手异人,毕竟这些话他可不敢随便说给左邻右舍,若是让旁人知道自己手异人的身份,怕是在那个小镇又住不久了。 况且他曾经还是一位赏金游侠,结仇结怨自是不少,有时候他也在想,自己会不会连累了家人。 “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毁了邱君子的道心?” 他没来由的问了一句,大抵是希望能得到这个少年的认同,有些事情,既然做了,也就没什么好悔过的。 子语嘿然道:“有些人啊,把异人想的太简单了,以为随便走走,便到处都是修行,掉下山崖,有本天书在等你,一觉醒来,就有万般机缘,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人人都要依着他,就差把饭喂到嘴里了。” “若是如此,通玄镇圭之境,早就如烂白菜一般廉价了,说白了,他不是那块儿料,仅此而已。” 邓泰阑看着子语,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应该是一位行万里的高人,见多识广,读书万卷。 只是他并不知晓,这些话其实是老板娘说的,尤其是在老板娘破口大骂的时候,总能扯出这么一番大道理。 第52回、空难 这次出行,是子语第一次乘坐蜉蝣,却是没有想到,竟是走了将近半个月,估摸着行程,大抵还有两三日的路途。 这一日,甲板上聚集了许多人,都站在船舷处,说是要一睹一线天的风采。 此时,蜉蝣周遭云雾缭绕,脚下隐约能看到一条碧绿色的丝带绵延至远方,丝带周围,裹挟着此起彼伏的红色山脉,层峦叠嶂,这番碧水丹山的景象,也只有才此地才能看到,若是第一次出门,多半会对此情此景啧啧称奇。 沿着丹红色的山脉向东瞧去,那里是日头升起的地方,在一十九道龙潭的尽头,层峦的山峰终于披上一点绿意,与此地的碧水丹山相比,山势更加挺拔,有几处高耸之地,几乎是直插云霄,让人忍不住怀疑,蜉蝣若是从那里经过,说不得会被捅出一个大窟窿。 举目远眺,群山峻岭之中,有一处狭窄的水道,碧波荡漾,水道两侧,矗立着两座巍然屹立的山峰,山势虽不及周遭几处高耸,更没有穿云之势,却是有种磅礴之意,两山相对而立,最近处只有丈余宽窄。 其中最叫人称奇的还是拔地而起的山石,宛若两尊天地间站立的人像,高耸相抵之处,如双手自然垂伸,右手在内,左手在外,合抱成拳,上举至眉际,此为道家“受立不跪”的稽首之礼。 但凡是有人行舟脚下,皆会感受到一种运用而生的静怡之感,让人忍不住举目长思。 凡夫俗子多半也只是远远瞧着那里的陡峭山势,也只有一些见多识广之人,才知道那里是龙虎山正一派天师府的山门所在,这座道家祖庭在此处秀水灵山间隐世数百年,早已忘却了世间繁华。 阳光普照,将视线尽头的两座稽首而立的山峰披上一层金色,两峰破土而出,与蓝天碧水勾连在一起,只留下一道窥觑天机的狭长缝隙,似乎将天地一分为二,此景便是一线天。 甲板上的人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有些是慕名而来的,也有跟风凑热闹的,都是用手遮在额前,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今日的云霞有些碍眼,等到蜉蝣调转了方向,已经错过了观看一线天的最佳时机。 不过也并没有多少人因为此事而失望之极,龙牙蜉蝣上皆是长途跋涉的旅人,若非生活的遗憾,也不会选择背井离乡,所以凭栏远眺也只是为平淡的生活找一个开心的由头,相逢即是缘,难得的互不相识的人因为同一件事而谈笑风生,便成了另一个由头。 子语站在桅杆下,与白菜讲述着龙虎山的故事,当然了,子语自是没有去过龙虎山,更不清楚这个出过不少玄妙道人的道家门庭到底是如何光景,口中侃侃而谈的事情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可是这并不影响两人的乐趣。 说故事与听故事其实相差不多,一个是口出狂言,一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凭氛围,谁也不会将故事中的事情当真。 说起来,子语不仅没有去过龙虎山,甚至连随便一个道家庙宇都不曾拜访过,或者说连一个小道士都没有接触过,他所知晓的最多的有关道家的消息,还是老板娘醉酒后的呓语。 臭牛鼻子的说法,也是从老板娘口中学会的。 说着话,船舱中忽然一声闷响,继而滚滚黑烟从舱底冒了出来,甲板上正在观景的众人猛然惊醒,皆是有些惊愕的看向舱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大多数人还在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些胆子大的船客已经开始往船舱跑去,想要一探究竟,只是刚跑出两步,甲板猛地一阵晃动,继而整个蜉蝣开始向一侧倾斜,站在船舷处的船客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栽倒在外面,一双手死死的抓着栏杆,只是力气不济,随着一声哀嚎,掉了下去。 事起突然,又有人丢了性命,甲板上的船客更加慌乱了。 “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一个小女孩儿趴在甲板上,由于没有附着物,小女孩儿一手抓着布娃娃,一手无力的挥动着,甲板已经开始倾斜,小女孩儿弱小的身躯缓缓向下滑去,周围一些船客想要伸出援手,奈何蜉蝣晃动的厉害,实在有心无力,若是一个不小心,怕是自己也要被拖拽下去。 孩子的母亲抓着一处栏杆,无力的哀嚎着。 白菜脚下如风,如履平地,一把拉起小姑娘,交到那个母亲手中,那个母亲连番道谢,白菜却已经匆匆离开了。 船舱处站了几个人,刚要进去,忽的又是一声爆响,一团烈火如蛟龙般扑了出来,顷刻便吞噬了附近的船客,身上起了火的家伙抱头鼠窜,慌乱中撞翻了周围船客,几个人从船舷处翻了下去。 船尾处浓烟滚滚,很快覆盖在甲板上,几乎无法辨物,两旁的巨型翻转轮毂也发出震耳欲聋的撕裂声,蜉蝣船身再次开始剧烈震动起来,所有人都死死的抓着身边的固定之物,满眼都是恐惧。 随着“嗵”的一声巨响,滔天的火焰冲出甲板,半面船舱开始熊熊燃烧起来,木质的亭台楼宇在烈火中发出“咯吱咯吱”的挣扎声,里里外外都是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不多时,四处都成了火海。 蜉蝣开始急速下坠,一些人终于承受不住这样烟熏火燎的煎熬,从甲板上跳了下去,以求一线生机,或者说是寻求死亡的解脱,却被卷入旋转的巨型汽轮中,搅得血肉横飞。 子语歪着身子站在桅杆一侧,皱着眉头,刚想有所动作,脚下又是轰然巨响,那根合抱粗的桅杆陡然断裂,笔直的砸了下来,几个不幸之人刚好正中下怀。 便是数年之后,百里之外的小镇上,许多人依然信誓旦旦的扬言自己在青天白日里看到了飞火流星,带着飘忽不定的轨迹,翻转着坠入了远处的山谷中。 子语看着周围山石间的一片狼藉,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在巨大的冲击之下,巨龙一般的蜉蝣已经四分五裂,四处都是残垣断壁,蔓延了整个山涧,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抱着身边同伴的尸体痛苦哀嚎,也有已经被吓傻了的船客,手臂腿脚已经被飞溅的木板洞穿,却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面上已经没了生气。 与这场空难的沉重相比,山间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微不足道了。 周围的火势依然没有熄灭,子语看着前前后后神态各异的几个人,大都神色凝重,却也有几人虽然神色狼狈,却与自己一样,避开了坠落时的危险。 子语知道,这些人或许与自己一样,皆是身怀异术之人,才躲过了一场灾难,他与身边的白菜对视一眼,刚要有所动作,便听到不远处一声巨响,一个满身冒火的男子推开船舱的残骸,站了起来。 “啊——” 他怀中抱着一人,身上满是血污,仰头嘶吼着。 第53回、临死 邓泰阑衣衫褴褛的站在那里,仰天长啸,他的怀中抱着一个女子,女子的一条手臂诡异的扭曲着,如同疲软的麻花,无力的耷拉着,隐约可见裸露在外的白骨,胸口一片殷红,肚子上也有一个黑漆漆的血窟窿。 邓泰阑双臂肩头皮开肉绽,双腿上插满箭羽,背上更是有一处深可见骨的刀疤,右眼紧闭,黑红色的污血挂满脸颊,他直挺挺的站在一片废墟残骸之中。 “啊——” 滔天的火焰从邓泰阑脚下喷薄而出,向四面汹涌激荡,很快便吞噬了周围,蜉蝣残骸化为一片火海,附近的林木也被热浪冲击的只剩下枯枝败叶,地面滚烫如焦土。 那些侥幸存活下来的幸存者也顾不得坐在那里悲戚,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来,向林中四散而逃,无情的火焰恨不得将周围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不远处断裂的桅杆直插地面,一个老头蹲在顶端,拐杖挂在手腕处,双手拢在袖中,眯着眼看着火焰中的男子。 桅杆下面站着一对男女,女子神色妩媚,一双细长的狐狸眼似乎有勾人心魄的能力,身子软绵绵的靠在一旁男子的怀中,那男子神情有些木讷,只管嘿嘿笑着。 再一旁,一个面容端庄的女子蹲在地上,雪白的衣裙一片泥泞污渍,额头处有血污流下来,女子从手包中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又顺手从身旁尸体上扯下一截衣袖,对着脸精心擦拭起来。 邓泰阑背后是半截蜉蝣船身,参差不齐的甲板断裂处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具船客的尸体,许多人脸上犹自挂着惊魂未定的表情,双手下意识的挡在面前,可想而知在这样始料未及的灾难之下,人命犹如草芥一般。 丈余长的龙牙撞角在地面上犁出一道长长的壕沟,在撞断了几棵树之后,深深嵌入地面,让半截蜉蝣微微翘起,甩出不少舱内的摆设,被邓泰阑的怒火付之一炬。 一个黑影站在摇摇欲坠的甲板上,几个纵身,跳跃到邓泰阑面前,手中攥着一根长绳,绳子的一头下垂,上面悬挂着一个乌金色的枪头。 邓泰阑身上的火焰吞吐不定,他满脸悲愤,看了眼怀中的女人,怒吼道:“苍天在上,我邓泰阑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要落得如此下场?” 他蓦然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男子,眼中几欲喷出火来,“为了逼我就范,竟然对一个女人大打出手,她根本就毫不知情,你们却如此心狠手辣,活活拧断了我家婆娘的手臂,此仇此恨,我邓泰阑必然与你们算个清楚,不死不休。” 那手中吊着枪头的男子歪了歪脖子,嘿嘿笑道:“这事也怪不得咱们,谁叫你仇家太多,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个女人跟了你,也算是自食其果。” 说着,手腕一甩,也不见如何动作,那乌金枪头划过一道金色光影,直冲邓泰阑面门而去,邓泰阑此时瞎了一只眼,双腿已经站立不稳,一道血花溅起,枪头洞穿了他的肩膀。 邓泰阑怜爱的在自己老婆的脸上蹭了蹭,轻轻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女子平放在地上,很是轻柔的说道:“老婆,我给你报仇。” 刹那间,邓泰阑猛然抓住钉在自己肩头的绳索,猝不及防的往回一拉,手中燃起滔天焰火,形成一支巨大的手掌,向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拍了下来。 那男子大惊失色,没想到邓泰阑临死反扑竟然如此凶悍,他急忙撒手后侧,转身飞退,只觉得身后一片热浪席卷而来,就地一滚,回身时惊得一头冷汗。 男子气喘吁吁的站起来,看着凶神恶煞一般的邓泰阑,偏头吐了满口的土渣子,哼道:“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不成气候,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趁他病要他命,这件事大家都有份,若是让他缓过气来,谁都不好交代。” 男子向两旁看了一眼,“杀了小火神,回去领赏。” 桅杆上,那个双手拢在袖中的小老头将手杖扔在一边,晃晃悠悠的走了下来,与此同时,依附在男人怀中的女子与不远处那个正在补妆的女人对视了一眼,也缓缓走了过来。 邓泰阑睁着一只眼,一一扫过在场的这些人,双拳紧握,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这四个人的容貌,在船舱下面,将自己的婆娘折磨至死,此仇不报,无法瞑目。 “小火神,你儿子不要了?” 那个老头漫不经心的走上前去,佝偻着身子,眼神眯成一道缝,嘴角含笑,看起来慈眉善目。 邓泰阑吼道:“将我儿子还给我。” 他浑身是伤,这一喊怒发冲冠,却也牵动了满身的伤口,这个汉子却是不管不顾,双腿拖动着往前迈了一大步,气势如虹,再次吼道:“将我儿子还给我。” 那老头点点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蹲下身,在地面上拍了拍,叹了口气,很是遗憾的说道:“本来已经为你们一家子选好了墓地,既然你不领情,也罢,算是老头子自作多情了。” 老头双手猛地插入土中,向外一扯,脚下的泥土翻卷四散,老头直起腰,一个半大的孩子提拎在手中。 “接住了。” 老头将孩子抛了过去,邓泰阑伸手接过,却觉得手上一麻,几只黑色甲虫从孩子的衣袖裤管处爬出来,落在男子手臂上。 老头嘴角含笑,邓泰阑低头看着臂弯中面无血色的孩子,嘴角耳蜗中还含着泥沙,脸色青紫,手脚冰凉,已经没了气息。 邓泰阑周身腾起丈余高的火焰,眼前的四人不由得皱起眉头,即便是没有靠近,也能感受到滚滚热浪。 烈火焚身的邓泰阑将孩子死死的抱在怀中,面色悲恸,“是我害了你们啊。” 火焰陡然间壮大了数倍,形成数丈高的红色火柱,一声龙吟般的嘶鸣冲天而起,火焰向四周飞散坠落。 眼前的几人大惊失色,急忙向后避开,只是那火柱不到喘息的功夫,便瓦解消散了,如同漫天的礼花,落下点点星火。 邓泰阑仰着头,满眼不甘,却已经没了生气。 “死了?” 虚惊一场之后,站在前面的那个男子将地上挂着乌金枪头的绳索捡起来,用力一扯,邓泰阑肩头溅起一片血肉,乌金枪头顺势飞回手中,也不知那绳索是何材质,竟然没有烧毁。 看着单膝跪地的邓泰阑,那男子将手中的绳索缠在手臂上,狠狠地在地上吐了一口,“装腔作势。” 四人见状,皆是松了一口气,得知邓泰阑只是临死反扑,徒做挣扎,不由得骂骂咧咧起来。 子语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楚汉小镇的时候,他觉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出了小镇,他渐渐发现,人命当真是不值钱,说没便没了,死后还能这般戏弄。 邓泰阑如泥塑一般跪在那里,那男子瞧着很是不爽,便打算上前一脚踹翻在地,不料却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挡在面前。 少年面色冷寒,只是一眼,便让那个男子汗毛直立,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尚未临近的两女一老同样感觉如芒在背,几人眉头大皱,对视了一眼,下意识的往后退去。 “游侠是不是都信奉生死由命,这我就安心了。” 少年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几人如临大敌,那男子手臂上的乌金枪头几乎已经要脱手而出,偏头时却瞧见三个同伴转身离去,各奔东西。 他呼了一口气,扬长而去。 第54回、追凶 子语在附近的林子里刨了一个土坑,将邓泰阑一家三口埋了,他觉得,这起空难,其他受害者的家人日后或许还会来这里认尸,这一家子大抵是没什么亲人了,至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为防有人来刨尸泄愤,甚至连土丘都没有堆,直接将土坑填平了。 “这就是游侠的归宿,生无可恋,死不足惜。” 一个裹着羊毛毯子的少年,蹲在一旁的树枝上,自顾自的说着,既不下来帮忙,也不刻意拆台,只是笑呵呵的叹息了一声。 子语在蜉蝣上见过这个少年,之前在甲板的角落里,也是这般裹着毯子,蹲在那里,从不与人打交道。 “赏金游侠常常如此,哪怕是做了天大的好事,也会被有心人记恨,所以做游侠这个行当的,最忌讳的便是娶妻生子,小火神过界了。” 那个少年又是说道。 子语没有理会那个自言自语的少年,而是捡了一些碎石枯枝将脚下的新土遮盖起来,瞧着没什么破绽了,这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目光看向远方的林子,他记得,适才离开的四人中,那个挂着乌金枪头的男子便是去了那个方向。 刘正阳至始至终都没有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跑,邓泰阑已经死了,死在他们四人的手中,手段虽然卑鄙了一些,不过总算没有白费事,任务算是完成了。 可是他心中总是有些慌乱,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是因为殃及家人了?只是事主已经发话了,要让邓泰阑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绝了他的后,再者说了,在异人的世界,死几个人真算不上什么。 还是说因为忽然冒出来的那个少年? 刘正阳摇摇头,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了,在当时的情况下,自己无非是有些太过敏感了,这才有些草木皆兵,毕竟死于他们之手的可是大名鼎鼎的小火神,精神有些紧绷也是在所难免。 他苦笑一下,结束了这次任务,等拿到了赏金,看来是要好好放松一下了,出了前面的林地,在附近的小镇先安顿下来,再找几个漂亮的姑娘,等这件事传开了,他们大抵也能功成名就了,到时候,自己的身价也能高上许多。 刘正阳会心一笑,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下意识地回头,却见一个人影速度极快的向这里冲了过来,他面色大惊,缠在手臂上的乌金枪头已经毫不犹豫的甩了出去。 那枪头犹如灵蛇一般,直取来者面门,只不过少年身形一晃,只留下一道残影,人已经出现在刘正阳面前,迎面就是一拳。 刘正阳心头大愕,想不到此人健步如飞,一咬牙,将手上的绳索一抖,整条绳索瞬间绷直,如同银枪钢鞭一般,誓要将来者拦腰斩断。 不曾想少年竟然不闪不避,拳头如暴风骤雨般打在刘正阳身上,他满脸惊愕,到死都没有弄明白,自己是如何惹上了这个深藏不露的瘟神。 子语丝毫没有留手,宠为下的拳风将刘正阳打成一滩烂泥。 “你知道么,这人使得兵刃是甩头一子,炁灌长绳,硬如钢枪,软如长鞭,可收可打,十分灵活,是一种很棘手的奇门兵刃。” 那裹着毯子的少年一路跟来,也不管子语愿不愿意听,又自顾自的说起来。 “别看这人长得有些猥琐,却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定乾坤’刘正阳,相传他一手绳镖使得登峰造极,已然有些大师风范,现在看来,是言过其实了。” 子语没有理会那人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他顺手捡起地上的绳镖,在刘正阳的尸体上缠了几圈,然后抓起绳镖的另一头,往回跑去。 回到蜉蝣坠落的地方,刚好看到白菜去而复返,手中拎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正是之前对镜补妆的那个女人,不过此时已经灰头土脸,身上是一片火烧火燎的狼藉。 “那女人是‘没羽箭’韩娘子,唐家弃徒,别看是个丰腴美人,下手从来不留情面,不过徒手飞箭的能耐还是有些门道。” 已经走上前的白菜看了裹毯子的少年一眼,然后伸手扔下一把羽箭,皆是弩枪上使得短失,正如那个少年所言,那女子手法精妙,徒手扔出的羽箭竟然比弩枪还要凌厉,合抱粗的树干轻易便能洞穿,只不过这些落地的羽箭,上面扎满了黄色的纸人。 子语与白菜相视点头,没有任何言语交流,两人齐齐向北面而去。 待到林中安静下来,蜉蝣残骸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中,地面上忽然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土丘,如同活物一般,快速向前蠕动,瞧着就像是雨后出来觅食的蚯蚓。 短暂的停顿之后,沿途的土疙瘩沸腾翻卷,一个老头破土而出,抖了抖身上的泥土,双眼凝重的看着地上两个临时同伴的尸体,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出于天生的敏感,见到那个少年的第一眼,这个老头便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那是一头即将出笼的猛虎。 见多识广的老头深知阴沟里翻船的道理,哪怕是面对十拿九稳的邓泰阑,他还是留了一手,用他的儿子搅乱了男人的心性,让本就伤势过重的小火神泄了最后一口心气,之后也不例外,一向小心谨慎的他,见到那个忽然出现的少年时,没有丝毫的犹豫,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只不过他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地下静观其变。 在两个同伴的尸体前转了一圈,他不由得有些庆幸,暗道这些人还是太过年轻了,若是活到像他这样大的年级,大概也能懂得什么叫小心驶得万年船了,只不过他们没有这个机会了。 老头佝偻着身子,背着手,悻悻地准备离开,只是刚走了两步,忽然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扑,整个人向地面扎了下去,转眼便埋入土中,消失不见了。 “四海为家的孙老头,全名孙德海,年幼时跟随一名搬山道人学艺,本事不多,偷鸡摸狗的事情倒是做了不少,后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学了一个驾驭尸毒的法子,师傅死后,便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一个突兀的声音从林子里传出来,那个裹着羊毛毯子的少年也不知在和谁说话,蹲在身边的树根下,抬头望着天空。 那根横插在地面的桅杆上,子语俯视着脚下的大地,眼神扫过一片微微涌动的青草,身形猛地一跃,借助周围的蜉蝣残骸,几个箭步,出现在那片土地的上空。 “戒尺。” 落地时,子语猛然挥拳,“嗵”的一声响,半条胳膊竟然陷入泥土之中,地面出现肉眼可见的龟裂,转瞬便向四面坍塌,然后脚下的土石顷刻四分五裂。 那个老头满脸惊恐的咳出一口血,颓然的看了少年一眼,便断了气。 子语将老头从土坑中拽了出来,扔在一旁。 那个蹲在树根下的少年似乎是非常怕冷,将身上的毯子裹得更严了,看了眼地上的老头,他又抬头看着子语,嘿然道:“还有一个小娘皮,不过估计已经跑的远了,一时半会儿怕是追不上了。” 子语一手一个拉起地上的两个尸身,白菜拖着一个,走到桅杆下面,将三人以跪立的姿势放在那里。 许多年之后,附近小镇的居民谈起这场空难,还会忍不住拍案叫绝,都说这三人是恶有恶报,遭了老天的报应。 做完手头上的事,子语这才看了树根下那个少年一眼,语气平静的问道:“你与他们是一伙儿的?” 那少年赶忙摆摆手,似乎这样的说法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忙不迭的解释起来,“乘坐这班蜉蝣之前,我看过了所有船客的名单,自然是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我是一名杀手。” 第55回、杀手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人埋。 子语看着那个裹着羊毛毯子的少年,毯子倒是上等羊毛料,不过实在是年代久了,估摸着这样裹在身上已经好些年,毛料已经起球不说,许多地方粘连凝固成一片,硬邦邦的,更别提四处可见的油污破损。 总之是一副落魄的样子。 那少年说话的时候,目光陡然凌厉起来,看向子语的眼神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仿佛眨眼间就能割开对方的喉咙,那张破旧的羊毛毯子无形中营造出一种狭路相逢的沧桑感,林中多了一些萧杀的气氛。 “我是来取你性命的,收尸人。” 少年嘿嘿一笑,露出一排贝齿,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大概这样能造就一些刀口上舔血的形象,只不过身上的毯子拉的有些高了,舔了一嘴的起球的毛线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句话便杵在那里了。 林子里一下子有些冷清,子语愣了半天,有些狐疑道:“收尸人?” 那少年沉声道:“蜃楼镇四方镇狱,劫走死囚楚狂人的尸身,打死镇狱廷尉韩风……” 话到此处,也就无需多说了,顿了顿,少年又是说道:“现如今,在北方地界的许多手异人眼中,你可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豪侠,在衙门的通缉榜单上,也有一席之地,虽然门面不高,却是近几年难得一见的黑马,许多赏金游侠可是趋之若鹜,迫不及待的想要拿你的项上人头扬名立万呢。” 子语瞧那少年说的眉飞色舞,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想不到,蜃楼镇的事情,竟然闹到这里来了,为了不留下痕迹,给茶楼带来麻烦,他尽量小心谨慎,自以为不会留下什么显著的线索,不曾想还是有人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不光如此,还尾随至此。 子语平日里是个嬉皮笑脸的性子,却也不是没心没肺,他深知事情的轻重缓急,此间事若是不能善终,日后定然还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老板娘有句话常常挂在嘴边,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那是话本中的一句戏言,老板娘在指使子语捅马蜂窝的时候,总是以此来勉励少年,要勇往无前,切莫手下留情。 “这么说,你也是一名赏金游侠?” 子语打量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少年,说实在的,在蜉蝣上的这些日子,与甲板上的众多船客相比,这个少年确实极为低调,每日除了雷打不动的蹲在那个角落里,透过裹在毯子里一双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客,便毫无存在感。 子语说话的时候,不由得瞟了眼不远处跪在地上的三个尸体,又看向埋了小火神的那个土坑,言外之意不言而喻,你们都是一路人? 这并非是有什么贬低的意思,只是对于自己身边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游侠而有些始料未及,毕竟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的子语难免有些好奇,何况他身上还揣着一面匠人谷的游侠腰牌。 没想到此话一出,那个少年却是眉头大皱,急忙纠正道:“我是杀手,一名堂堂正正的杀手。” 似乎此事尤其重要,已经盖过了眼下所有的事情,以免对面二人再犯同样的错误,他再次强调了一遍。 “杀手,记住了么?” 说起“杀手”二字的时候,少年眼中洋溢着难以掩饰的自豪,似乎只有这样的称呼,才配得上他的为人处世,也只有这样的称呼,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子语想了想,摸着下巴说道:“有区别么?” 那少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痛心疾首的长叹一声,就差捶胸顿足了,他的整个身子都裹在毯子里,摇头晃脑的样子十分滑稽,一跺脚,斩钉截铁的说道:“区别大了,赏金游侠是为钱办事,杀手是办了事才收钱,而且都是要命的买卖,走在刀刃上讨生活……” 少年还想说些什么,只是一时有些词穷,一句话憋了很久,才涨红了脸说道:“别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 子语似乎是有些理解了,点点头,又似乎是没有理解,看向一旁的白菜,大抵是在征求小姑娘的意见,白菜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眼前的二位,满脸无辜,多半是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 子语赶忙指着小姑娘,顺势说道:“她没懂。” 那少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大概是也不指望眼前的二位能有所作为了,他再次抖擞精神,正色道:“我是一名杀手,杀手十月虎。” 十月虎大抵是他的名字,故而比“杀手”二字还要说的铿锵有力,当然了,他也是有意想让这两个乡巴佬记住这个名字,这个在外人耳中足以闻风丧胆的名字。 子语闻言,立时张大了嘴巴,一副吃惊的样子,这让少年觉得此人还算有些见识,并非完全孤陋寡闻,否则这个收尸人也实在是太过无趣了。 子语却是指了指少年身后,愕然道:“衙门的人这么快就来了?” 那少年也是大吃一惊,急忙回身,心中更是惊异,此地距离最近的小镇也有一段山路,等到衙门得知这里蜉蝣坠落的事情,再赶过来,最快也要两日之后了,怎么可能才几个时辰就出现在这里。 除非是出来办事,刚好路过此地的白面,若是如此,便免不了一番战斗了。 只是少年转身之后,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哪里有衙门的影子,再回身时,却发现子语和那个小姑娘已经不见了,他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满脸错愕,传言收尸人行事果断,下手心狠手辣,这似乎与传言不符啊。 少年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只是笑了两声,忽然跪坐在地上,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整个身子都缩在那张毯子里,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脸色有些疲惫,看起来病恹恹的。 少年站起身,凝视着林中某个方向,缓缓地往前走去,不紧不慢,只是每走一步,脚下的草木就像是经历了旱灾虫疫,开始急速枯萎衰败,一只叽叽喳喳的黄莺从少年头顶飞过,身子一顿,便毫无征兆的一头栽了下来。 “有意思。”少年咀嚼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真有意思。” 第56回、十月虎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老农山上有一棵七八人合抱粗的槐树,枝繁叶茂,老树盘根错节,虬枝横七竖八的缠绕在枝干上,裸露在外的树根好似龙爪凤喙,深扎在山石泥土中。 相传这棵老槐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祖上正是龙虎山第一位先祖种在庭院中的一棵千年槐树,后来被山上的一位小道士折下一根树枝,栽种在老农山上,便有了“独树一帜”的场景。 尽管龙虎山与老农山遥遥相望,却有千里之遥,稍加琢磨,便能够想象的到,这个故事多半是后人的杜撰,平添一些传说该有的戏剧性,不过当地人对于此事还是深信不疑。 只是不知道什么缘由,这课百年老槐终究是熬不过岁月的摧残,如今也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树干,虬结的盘根如同风化过后的石头,许多年前,已经无人问津了,不过,原本光秃秃的老树周围,却是长满了冒着绿芽的林木,好一派枝繁叶茂。 盘根错节的树窝中,躺着一个少年,满头大汗,一双眼半睁半闭,昏昏欲睡,少年右手臂的袖子挽了起来,无力的耷拉在凸起的树根上,青肿发红的手臂上满是腐肉,散发着阵阵腐烂的味道。 少年身边站着一个小姑娘,面色清冷,额头上还有一些细汗,刚才的一番奔跑虽说没有花费多少气力,不过看到眼前少年的样子,他有些心急。 少年毫无征兆的倒在途中,就像是忽然失去了神志。 少女左思右想,从怀中拿出一把黄色纸人,均匀的铺在少年的手臂上,手指拂过,纸人开始蠕动起来,她只能借助“阴兵借道”的手段,缓解手臂上腐烂的进度,只不过杯水车薪,她不明白,少年的体质为何如此虚弱不堪。 便是此时,少女猛然回头,林中不远处,一个黑影缓缓地走了过来,少女如临大敌,双拳紧握,站在少年前面。 不知为何,原本虫鸣鸟叫的林子忽然安静下来,就如同一片死地,一阵风吹动满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成了林间唯一的旋律。 十月虎的出现无声无息,埋在羊毛毯子里的身子就好像空无一物,走起路来也是轻飘飘的,他将毯子裹得很深,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眼神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就这样晃晃悠悠的站在白菜面前。 “小姑娘,让开。” 十月虎的年岁瞧着与白菜相差无二,却还是这样叫着,大概是裹在毯子里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发闷,瓮声瓮气。 白菜一言不发,脚下生了根一般,死死的站在那里,寸步不让,小姑娘心思单纯,也很倔强,她不愿做的事情,谁也强求不得。 十月虎嘿嘿笑了声,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也看不清脚下如何动作,人已经飘飘忽忽的走上前来,等白菜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与小姑娘并排而立,只不过方向相反。 “小丫头,先睡一会儿,如何?” 这话说与一个女娃,怎么听都有些别扭,不过从十月虎嘴里说出来,却是一种阴冷的味道,他微微侧过头,好像在说一句十分深情的话,毯子之下的一条腿,已经向小姑娘的肚子上踢去。 白菜的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飘落了几张麻黄纸人,人却已经出现在几步之外,一手捏诀,出手毫不拖泥带水。 “鬼吹灯。” 炙热的烈焰长龙喷吐而出,直取眼前男子面门,十月虎终于收起那副不可一世的面容,意料之外的怔了一下,随即将身上的毯子一抖,绕着白菜周围奔跑起来。 一个裹在毯子里的人,速度却是异常敏捷,依旧是摇摇晃晃的样子,却总能险而又险的避开火焰攻势。 周围的林木被火焰点燃,形成一小片火海,虽然没有伤到十月虎,却是将他困在其中,此时已经无路可退。 白菜深吸一口气,双手捏诀,扣在唇边。 “双飞鬼吹灯。” 两条火龙呼啸而出,争先恐后的向火海中砸了下去,顷刻便溅起两团冲天火焰,虽不及那日小火神临死反扑时那般壮烈,却也将眼前的几棵林木撞断,让火势更加汹涌。 白菜喘了几口气,却是眉头大皱,身上的阵势丝毫没有放松,反倒是更加凝神戒备起来,不远处的火海中,一个人影缓缓地走了出来。 那人的样子有些狼狈,裹在身上的毯子已经焦黑一片,有些地方还冒着火星烟气,浑身抖动时,飘落了大量烟灰。 “小丫头,你那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名字,能不能文雅一些,咱可是正经人。” 十月虎站在一片火海之中,翻滚的火焰环绕在他的周身,却丝毫无法靠近,不光如此,汹涌的火势也越发颓败,不多时,整片火海都熄灭了,只留下滚滚浓烟。 十月虎甩掉落在脑袋上的烟灰,缓缓地从毯子下面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手,甚至因为不常见光的缘故,有些病态的发白,便是此时,依旧因为毯子遮挡的缘故,只能瞧出一个大概。 十月虎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终于露出毯子下面的牙齿,他笑得很是灿烂,然后脚下发力,人猛然间向前冲了出去,不是面向白菜,而是偏转了方向,转眼间已经到了子语近前。 白菜立时侧移,眼见对方将那只惨白的手掌举了起来。 “薤露。” 十月虎轻叱一声,手掌前出现一个手握两把杀猪刀的虚影,一闪即逝,带着凛冽的风声。 白菜挡在子语面前,身子下伏,双手按在地面,猛然往上一拉。 “鬼打墙。” 地面立时四分五裂,犹如沸水中的豆腐块儿,一面丈余见方土墙立在面前,与那无形的虚影撞在一起。 土墙顷刻土崩瓦解,土石飞溅,然而残垣断壁的土墙依然立在那里,零落的碎石不断的跌落,却不曾倒下。 土墙的背后,白菜牙关紧咬,一个两人高的巨大纸人双手顶在土墙后方,麻黄色的腰身似乎随时都会撕裂。 十月虎看在眼里,忽然整个人往后退去,那只手掌再次缩入毯子下面,没了两力相较的局面,土墙轰然倒塌,那片麻黄色的纸人也碎裂成数片。 十月虎嘿嘿直笑,“一个个的,真有意思。” 第57回、尸毒 老农山上的老槐树死而不僵,虽然不再似以往枝繁叶茂,落了枝,连新芽都不多见了,唯独留下一棵光秃秃的树干,虬结的盘根却越发繁盛,据说老农山地下随处挖一个坑,都能找到这棵老槐的根须。 也有传言,老农山是兴龙之地,本来已经由盛转衰,却是这棵老槐树的缘故,留住了少许龙气,故而等到老槐树大限将至的时候,反哺这座山林,如此周围的林木一年比一年生机盎然。 十月虎站在一个横向长出的枝头上,四下都是山火熄灭后的浓烟,大概是老天爷的眷顾,两个异人的一场打斗,毁了周围的林木,地面也是千疮百孔,老槐树倒是躲过了一劫。 树底下的小姑娘只字不言,全神戒备的看着枝头上那个裹在毯子里的家伙,适才的一番交手,虽说胜负未分,却也让小姑娘疑窦重重,他从十万大山走出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诡异的手段。 无论是那片忽然熄灭的火海,还是顷刻便土崩瓦解的土墙,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年幼时的样子,那时候刚刚与阿婆学会了这些手段,大概是不熟练的缘故,施展时总会出现意外,往往弄巧成拙,失误连连。 十月虎站在树梢上,看着凝神戒备的小姑娘,又看向躺在树窝中昏昏沉沉的子语,恍然道:“看来是那个孙老头的尸毒发作了。” 他如是说,显然是意料之中,孙老头是个半吊子搬山道人,又学过一些驾驭尸毒的手段,临死前自然不会便宜了对手,子语那一拳不管不顾的打下去,孙老头自知没了活路,便顺势将养在体内的尸毒放了出来。 十月虎不由得笑了笑,那个小子能拖到现在才发作,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如此也好,倒是省了自己动手,他可是赫赫有名的杀手,欺负一个将死之人,实在是有失身份,他可不是那些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赏金游侠。 看着有些幸灾乐祸的十月虎,白菜微微蹙起眉头,她很清楚尸毒是怎么回事,十万大山中有一群人,常年和尸毒打交道,她以前听阿婆说过一些,异人界有三种毒最为麻烦,与活人打交道的药毒,与死人打交道的尸毒,与非人打交道的蛊毒。 “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只可惜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十月虎将整个身子都裹在毯子下面,张嘴打了一个哈欠,又将毯子往上扯了扯,这回只露了一对眼睛在外面,有些意兴阑珊。 “小野猫,不和你抢食了,如果他还活着,告诉他,他欠我十月虎一条命。” 说话间,十月虎的身子往后倾倒,等到与地面平行时,人已经如离弦之箭,弹射而出,消失不见了。 白菜依旧站在那里,寸步不离,直到躺在那里的子语气若游丝的吐了句,“已经走了。” 小姑娘点点头,有些担忧的看向子语,之前贴在手臂上的那些纸人已经化为一团浆糊,跌落在地上,她有些奇怪,便是没有“阴兵借道”的手段,尸毒的影响也不该这样严重,只是此时不光没有缓解的迹象,反倒是更加泛滥了。 子语看起来十分虚弱,他歪着脑袋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又看向白菜,挤出一丝笑,“别担心,没有想象中的严重。” 白菜“嗯”了声,不再说话了,乖巧的在子语身边坐下来。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躲在不远处的树后,探头探脑的向这里张望着,满眼都是好奇,愣神的功夫,他忽然发现坐在那里的一男一女少了一个人,那个小姑娘不知何时不见了,猛然回首,白菜出现在小男孩儿身后,一张瓷娃娃一般的面孔,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男孩儿。 男孩儿楞了一下,随即红了脸,大概是从来没有其他女孩子这样近距离的贴着他,一下子有些羞赧。 “我是路过这里的,瞧见前面山头有火光冒起,就……” 男孩正在措辞,努力让自己的表现不会太过刻意。 “能帮忙么?” 白菜的声音很是软糯,无形中给人一种想要保护的冲动,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个头不高的小男孩儿没来由的一挺胸,拍着胸脯保证有求必应,虽然心里没底,不过面上却是很有男子气概。 男孩总是喜欢在女孩子面前逞强。 于是男孩壮着胆子上前查看,他之前只是远远的瞧着,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说到底,还是被之前的山火吸引过来的,谁知道来了这里,火光却已经熄灭了。 看到躺在那里的子语,男孩羞涩的笑笑,又看到子语手臂上的溃烂,男孩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差点叫出声,随即又觉得在女孩子面前失了面子,人家小姑娘都一脸淡然,他这个男子汉岂能这个样子。 “是山熊咬伤的么?” 男孩尽量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他从小就听左邻右舍说起山中野兽的事情,在他看来,山熊是最凶的,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死里逃生了。 邻家有个猎户,常年在山上打猎,有一次入夜了都没有回来,后来镇上的一些人就上山来寻人,后来在一处山坡下面发现了昏迷不醒的猎户,断了一条腿,猎户被人抬了回去,醒来后说自己在山里看到了两人高的山熊,一巴掌便能拍断一棵碗口粗的树。 后来那个猎户瘸了腿,便无法上山打猎,不过逢人都会吹嘘自己凭着数年打猎的经验,与一只成了精的山熊斗智斗勇,还捡了一条命回来。 镇上的孩子都喜欢听这个人讲故事。 男孩说他住的小镇就在山下,镇上有一位神医,药到病除,大病小病都能治好,这样的伤情一定不成问题。 “我和爷爷住在一起,家里的屋子平日里都是空着,你们先可以住下来,养伤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男孩自作主张的做了决定,小大人一般的作态,似乎这样更能男子汉一些,说话也是老气横秋的样子。 然后将地上的子语扛在背上,很是自信的与白菜挥挥手。 只是刚走了两步,男孩的力气实在不足,一不留神,子语翻下了背,从山上滚了下去。 男孩一脸愕然。 第58回、人杰 小镇的规模不大,名字倒是很惬意,叫桃源镇。 入夜的时候,子语二人终于在一个院落中安顿下来,那里便是男孩儿的家。男孩儿与爷爷相依为命,老爷子也是一个热心人,瞧见子语的伤情,赶忙安排他们住下来,至于手臂上的伤,只能简单的处理一下,明日一早再跑一趟神医那里,讨要一些伤药。 只不过子语的状态太过于骇人,白菜扶着少年进屋之后,老爷子不由得蹙起眉头,自家孙儿说这是被林中的山熊咬伤了,可是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便是再见识浅薄,人生阅历也不是白长的,山熊可不吃腐肉。 老人家有些犹豫不决,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镇上的人多半已经都入睡了,这个时候若是再去劳烦神医,实在是不好,可是老实巴交的老人家心里又有些不安,虽然那个小姑娘已经说了不打紧,休息一夜便没事了,可是瞧着那个少年奄奄一息的样子,估摸着怕是熬不过一晚上。 直到那个少年亲自开口了,老爷子才稍稍安心不少。 子语躺在里屋的榻上,窗外是夜虫低鸣,他合眼闭目,却没有入睡,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虽然因为尸毒,手臂已经溃烂,不过真正的利害并非是尸毒,而是自己这个不成器的身子。 上次与杨天佑一战,他强行使了那个老板娘一再告诫不可轻用的手段,伤势尚未痊愈,又在阿房宫大打出手,再加上不久前的那番争斗,破败不堪的身子终于开始反噬了,埋在体内的那家伙又开始蠢蠢欲动。 子语打小便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很弱,与别的孩子很不一样,按老板娘说的,他的命是捡回来的,是老天爷打了一个盹,让他苟且活了下来。 他敞开上衣,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如今的他,便是挪动一下手指都是千难万难的事情,他的肌肤泛着黑红色的光泽,就像是蒸笼上的螃蟹在墨中滚了一圈,与此相比,右手臂上的那些溃烂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空气中弥漫着些许燥热,不多时,子语已经大汗淋漓,他长长的吸了口气,上下牙开始有规律的相互叩击,发出“哒哒哒哒”的声响,这并非是什么异人手段,更不是仙家术法,只是单纯的习惯。 他犹记得自己第一次发作的时候,疼的满地打滚,泪眼婆娑,却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就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老板娘站在他身边,只告诉他一句话,这样上下叩牙一万次,便不会有事了。 从小到大,这种常人难以体会的痛苦他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起初的时候还生不如死,后来便习以为常,至于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狰狞伤疤,早已甘之如饴了。 还是老板娘的那句话,他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 子语的脐下出现一个凸起,就像是一个拇指大小的肉瘤,却又不是死物,更像是有什么东西躲藏在肌肤下面,想要破体而出,却又和无头苍蝇一般,胡乱折腾。 那肉瘤毫无规律的在肌肤下面游走,如同顽皮的孩子,这里探探头,那里蹬蹬腿,直到经过腹部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又出现一个相差不二的肉瘤,也是这般顽劣,在肌肤下兴风作浪。 此时若是有旁人待在屋内,定然会为这样的异象惊愕不已,子语纹丝不动,权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自小便是这样受苦过来的,早已见怪不怪。 两个肉瘤相互胶着缠绕,你追我赶,穿过胸腹,游走于脖颈,汇聚于脑门时,在额头位置,又生出第三个肉瘤,如此,天下大乱。 三个肉瘤在四肢百骸之地四处奔波游动,城门大开,如入无人之境,子语周身凝结一层薄雾,那是汗水蒸腾后的雾气,随后便是肌肉撕裂的声响,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疤有血水开始渗出来。 不多时,浑身浴血的子语已经如同死尸一般,瞧着再无生气,不过周身上下却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纹路,似乎是由血水构成,又似乎本身就印在肌肤上,被血水浸染之后,才显现出来。 老板娘说,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算,算减则人贫耗疾病,屡逢忧患,算尽则人死。 他是有大过之人。 故而,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 子语年幼时常常在想,若是自己一死了之,会不会对大家都是一件幸事。那是老板娘第一次对他发脾气,将他狠狠地暴打了一顿,就因为这句话,老板娘大发雷霆,真真正正的动了怒。 “若是真有骨气,就咬着牙活下去,然后告诉这个天下,去他妈的。” 老板娘只留下了这句话,便扬长而去,任由小小年纪的他在床上疼的死去活来,翻身打滚,自此之后,每当他再次发作的时候,老板娘便袖手旁观,再也不轻易过问。 如今已经十多年过去了,那个曾经弱不禁风的孩子,已经茁壮成长,若不是这次贸然行事,也不会引发昔日的痼疾。 子语睁开眼时,天边已经露出鱼白肚,行了一夜的“守庚申”,终于熬过了这次天险,他翻身坐起来,推开窗子,清晨泥土的芳香洗涤着满屋子的晦气,神清气爽,一夜未睡,却丝毫不觉得疲惫。 瞥了眼右手臂,青肿色的肌肤已经恢复如常,除了溃烂的肉芽,再也没有尸毒的迹象,这些溃烂之物,也只是皮外伤了。这本就在子语的意料之中,若不是赶上这个时机,那点残存的尸毒也根本不会当回事,他这幅身子,与常人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同,幼年时极易生病,常常一病不起,可是一旦挺过去了,病症来得快,去的也快。 子语抽了抽鼻子,浑身血腥气,低头一瞧,满身的血污,好在榻上垫了自己的衣物,否则整张床都不能睡人了。 子语活动了一下手脚,下了床,走出里屋,瞧见白菜趴在桌上,桌子对着里屋的门,竟然守了自己一晚上。 他从床上拿了一张被单,轻轻盖在小姑娘身上。 推门出去,刚好撞见前来送药的老爷子,老爷子左思右想,嘀咕了一晚上,还是觉得不妥,天蒙蒙亮的时候,便让孙儿跑了趟神医那里,讨了一副药回来,煎好了,赶紧端过来。 见到生龙活虎的子语,老爷子吓了一跳,差点脱手将药碗打翻在地上,昨日还奄奄一息的少年,怎的睡了一觉就完好如初了。 子语接过老人家手上的药碗,豪爽的干了,老人家觉得自己应该是还没有睡醒,想了想,又扭头回屋了。 第59回、地灵 洗去一身血污的少年终于没有那么悚人了,只不过身上那件衣褂已经被污血浸染的不成样子,老人家便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件还算得体的布衫,让子语穿上。 那个男孩儿端了一个竹篦子,从门外跑了进来,见到站在那里的子语,楞了一下,随即蹦蹦跳跳的围着子语打转,满眼的好奇。 老人家咳嗽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自家孙儿这个样子实在是有失礼数,便抽出腰上的烟袋锅子,在男孩儿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虎子,活儿忙完了?就知道瞎添乱。” 男孩儿叫虎子,闻言乐呵呵的吐了吐舌头,转身便跑,“知道了,爷爷,今儿个李婶家多要了两块儿豆腐,我这就送过去。” 男孩儿挨了骂,还是笑嘻嘻的,端着竹篦子往一旁热气腾腾的厨房跑去,一日之计,便属这个时候最忙。 老人家叹了口气,眼中却并不气恼,反倒是一脸的慈爱,然后招手让子语在院里的小桌坐下来。 老人家是做豆腐出身,在这个小镇上也是小有名气,几乎家家户户都吃过他们家的豆腐,如今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利索,便将这份手艺传给了自己的孙儿。 小桌上是两碗豆浆,一碟豆饼,香气扑鼻,还透着一股热乎气,老人家向厨房看去,此时白菜正在帮忙,站在热气腾腾的大锅前熬着豆浆,男孩儿将手中的篦子举过头顶,与小姑娘有说有笑,似乎正在炫耀自己又卖出去多少豆腐。 老人家会心一笑,将一小块儿豆饼掰碎了含在嘴里,又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豆浆,爽朗的下肚,说道:“咱们镇子比较偏僻,很少有外人来,自从孩子的父母过世后,虎子便沉默寡言起来,许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 老人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由衷地说道:“以前虎子只知道埋头干活,很少这样闲言碎语,他很喜欢那个小姑娘啊。” 言语间,子语了解到,桃源镇的生活其实相对闭塞,这里四面环山,丛林密布,基本上是自给自足,山上有水,山下有田,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以前如此,以后依旧如此。 小镇的生活水平大抵连楚汉街都不如,依旧是相对原始的生态,不过大家都不以为意,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外面的世界如何,与他们无关,即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也挨不着这里。 常言道,知足者常乐。 当然了,桃源镇贫瘠的资源多半还与另一个原因有关,这里是自由镇,不归衙门管辖,自然也就少了许多贸易往来,甚至连开山铺路的人也没有。 吃过了早饭,子语陪着老人家坐在院子里消食,顺便询问一番匠人谷的去向,只可惜老人家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座大山,匠人谷是什么地方,也根本没有听说过,不过镇上一些经常往外跑的年轻人说起过,出了小镇,一路往南,便能瞧见一个十数丈宽的沟壑,深不见底,据说是昔年一位通天彻地的仙人一剑斩断的,所以那里叫仙人沟。 子语觉得,不出意外的话,大峡谷应该就在那个地方。 闲言碎语间,子语惊异的发现,手臂上那处溃烂竟然已经结痂,伤口也开始复合了,尸毒的事情他心知肚明,可是这些溃烂之处他并未放在心上,任由其自行愈合,想不到一早上的时间,竟然已经生出了新肉。 老人家坐在那里,将烟袋锅子在脚边磕了磕,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呵呵笑道:“看来神医大人的草药已经见效了,如此甚好,再过一两日,等到手臂上的痂退了,应该就没事了。” 子语这才想起自己喝过的那碗汤药,那个小男孩儿也说起过镇上的神医一定有办法瞧好他的手臂,想不到这样管用。 老人家倒是一脸骄傲,毫不吝啬的说起那位小镇神医的事迹,“程神医可是咱们镇上的救星啊,平日里大家有什么大病小灾的,都会找程神医讨一副药,管用的很,不是老头子胡乱夸赞,便是那些摔断腿的,进山让野兽咬了,甚至中了七步蛇的毒,程神医的方子,都能药到病除,救人性命。” “就说那张猎户,进山打猎时遇上了山熊,一失足从山上滚了下去,断了一条腿,眼见就活不成了,得亏着让大伙抬了回来,向程神医讨了几服药,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张猎户那叫一个感恩戴德啊。” 老人家赞不绝口,那位程神医几乎是无所不能,在小镇上声名远扬,几乎到了立碑建庙的地步,不过随即又叹了口气,老人家言语中多了一些伤感。 “只可惜俺家虎子爹娘没有这个福气,也不知患上了什么劳什子的怪病,就这样撒手人寰了,留下这一老一小,老头子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不知还能陪那小孙儿几年。” 老人家狠狠地抽了口旱烟,大概是觉得在一个外人面前说这些事情实在是不太好,过于晦气,便又是说起那程神医的事情。 早些年,镇上闹瘟疫,死了不少人,眼见整个镇子都活不成了,有一天,镇子外面来了一个人,自称是一位游医,途经此地,眼见这里疫情严重,便进入小镇行医问诊。 那游医也不怕自己会被感染,尽心尽力的为所有患者瞧病,很快,镇上的瘟疫被控制住了,小镇居民自然是很感激这个游医,家家户户都把那游医奉为上宾,游医也是深受感动,后来便在小镇住了下来。 游医姓程,自称会一些岐黄术,这些年一直免费帮大家瞧病,是个积德行善的好人,久而久之,大家都唤他一声程神医。 子语莫名其妙的觉得,老板娘应该会喜欢这个小镇,简单朴实,不过依着老板娘的性子,怕是小镇上的人没几日就会被老板娘玩坏吧。 一旁嘻嘻哈哈的虎子,正在和白菜玩闹,白菜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过眼神中倒是多了一些热切,只是并非看着男孩儿,而是看向锅中咕嘟嘟冒泡的豆浆,大概又是饿了。 虎子将刚切好的豆腐整整齐齐的码在篦子上,用一块儿温热湿润的麻布盖在上面,将篦子上的绳子往脖子上一挂,向白菜挥挥手,便往外跑去,今日他干活格外卖力,就好像已经当家作主,知道勤俭持家,养家赚钱了。 院门从外面被人推开,虎子走的急了,冷不丁被撞翻在地,满篦子的豆腐撒的到处都是,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走了进来,将一块儿豆腐踩得稀烂,他赶忙将脚挪开,看着地上的孩子,叹了口气。 “哎,小伙子,怎的这样不小心。” 第60回、难事 虎子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辛辛苦苦忙活了一早上才做好的豆腐,就这样散落一地,甚至还被人踩了一脚,立时觉得委屈极了,便撅着小嘴委屈起来,“豆腐,你陪我的豆腐,陪我的豆腐。” 眼见虎子的手就要扒在那衣着光鲜的男子裤腿上,立时便有两个壮汉从门外走进来,骂骂咧咧的将虎子撵走。 “哪里来的愣小鬼,没大没小的,连我家公子都认不得了?” 那壮汉说话趾高气昂,仰着脑袋鼻孔朝天,好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言语间还不忘将两手的指节捏的咯咯作响,以此来增添一些气势。 谁知虎子心中不忿,看着满地的豆腐被这几个人糟蹋了,冷不丁往前一步,狠狠地踩在那壮汉的脚面上,然后转头就跑。 只可惜那壮虽然脚上吃疼,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虎子的衣领,手腕一扬,便把小家伙拎了起来,虎子双手后抓,想要挣脱那人的手腕,奈何力气不济,只能胡乱蹬腿,眼中满是慌乱。 壮汉有心讨好公子,又因为脚上被这个小家伙跺了一下,所以下手格外卖力,挥手就是一巴掌,虎子感受到背后呼呼的风声,已经哇哇的哭了出来。 谁知壮汉还没有动手,便被一旁的公子瞪了一眼,语气不善,“多管闲事,谁让你插手的?” 那壮汉怔了下,都说公子脾气古怪,却是这般难伺候,赶忙悻悻的将小鬼放下来,退到后面站着。 虎子被吓得够呛,愣在那里连哭声都止住了,那锦衣公子看着噤若寒蝉的小家伙,嘿嘿笑道:“小伙子,这样,你若是能接下我这一拳,咱们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了,如何?” 也不等男孩答应,便摆好架势,端端正正的扎了一个马步,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不够气势,便又是说道:“我将来是要成为手异人的,所以你若是怕了,现在便讨饶。” 虎子噘着嘴,眼中含泪,却是死不松口。 眼见对方喝了一声,卯足了气势便是一拳,虎子只能闭上眼睛,只是一个人影却靠在小家伙身前,笑呵呵的在他脑袋上抓了抓。 锦衣公子瞪大了眼睛,自己一拳打在那忽然窜出的少年身上,力道十足的一拳,对方竟然纹丝不动,不可思议的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又看向对面。 子语拍了拍虎子的后背,将这个小家伙往老爷子的方向推了推,心中却是有些哭笑不得,那锦衣公子气势磅礴的一句话,到头来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拳,大抵连身后那两个壮汉都不如。 他一琢磨,心下了然,估摸着这人是哪户人家的贵公子,被家里宠坏了,以为自己学了几天花拳绣腿,就能拳打南山,脚踢北海了。 说到底,其实只是小孩子的一厢情愿。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别动手,大公子,误会,误会了。” 老爷子反应稍迟,也赶忙上前几步,生怕子语这边又惹上麻烦,赶忙出来打圆场,“大公子,拳脚无眼,别为了小事伤了和气,你说是吧?” 老爷子陪着笑,赶忙将子语与那贵公子拉开。 锦衣公子看了老爷子一眼,眼中不悦,又看了眼子语,问道:“这是何人,面生的很。” 老爷子赶忙说道:“远方亲戚家的孩子,在小镇住几日,不懂规矩,大公子不要见怪。” 说着还向子语使了眼色。 锦衣公子点点头,收起马步,还煞有介事的呼了口气,似乎刚才的一拳,伤筋动骨,有惊天动地之威。 随即他又眼前一亮,瞥见正在厨房里忙活的一个小姑娘,头也不回的问道:“这也是你家亲戚?” 老爷子连忙点头。 锦衣公子心中却是浮想联翩,这卖豆腐的老头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位豆腐西施,虽然瞧着还很青涩,不过不打紧,带回府上,养熟了,一样娇艳动人。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老爷子,嘿然说道:“眼见又要到月底了,你们家的月钱也该交了,我爹说了,从这个月开始,月钱翻倍。” 老爷子一听这话,脸色立时僵住了,锦衣公子似乎也看出了他的难处,又是宽慰了一声,“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乡里乡亲的,互相体谅一下也实属正常,若是手头没有现钱,可以拿旁的东西抵押的,一切都好商量。” 老爷子沉声不语。 白菜瞧见院子里的动静,擦了擦额头的汗,出来透透气,却瞧见门前撒了一地的豆腐,已经被踩踏的不成样子,脸色立时冷了下来。 锦衣公子看到氤氲水雾中走出的小姑娘,心生爱怜,刚忙上前一步,解释道:“原来这些豆腐都是出自姑娘之手,怪不得这样香甜,在下也是被这豆香吸引,失手打翻了这些豆腐,实在是抱歉,姑娘若是介意,不妨说说在下该如何赔偿,小公子愿打愿罚。” 白菜看了那人一眼,淡然道:“吃了。” 那公子满脸殷勤,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岔了,可是看到白菜一脸认真的表情,面上立时阴晴不定起来,他这般客客气气的说话,这是给脸不要脸了? 虎子不知何时站在白菜跟前,虽然犹自害怕的两腿直打哆嗦,却还是寸步不让的护着小姑娘,不让那公子再近一步。 老爷子息事宁人,让虎子回屋去拿钱。 虎子一脸不情愿,不过还是愤愤不平的给了钱。 那锦衣公子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虎子有些想不通,倔强的噘着嘴,“为什么要依着他们,凭什么给他们钱。” 老头只是摇头叹息,抽起旱烟,男孩儿见状,气呼呼的又去干活了。 子语在老爷子对面坐下来,看向老者,询问月钱是怎么回事,老爷子一脸无奈,说是每月瞧病的税钱。 子语有些狐疑,“听虎子说,小镇上那位神医悬壶济世,不收取任何诊费,连药钱都免了,怎么会多出这些税钱?” 老爷子叹了口气,“神医大人自然是慈悲心肠,这些钱是镇长擅自收的,每家每户都要缴纳,刚才那人便是镇长家的大公子,神医大人也去找过镇长说理,可是没有法子,镇长不同意,并且扬言,若是不愿意交钱,要么自己滚出镇子,要么将神医赶出镇子,哎,没法子啊。” 子语顿了顿,说道:“你们就没有想过罢免这个镇长?” 老爷子叹气声更严重了,“传言镇长会妖术,凡是惹恼他的人,都死了,他手下还有四大金刚,都是身怀异术之人,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有什么法子。” 第61回、废物 桃源镇有纵横两条街,整齐划一的泥瓦房院落,时至今日尚未通电,家家户户还点着煤油灯,甚至还有靠烛火照明的,这样的场景在自由镇其实很常见,只不过这里格外贫瘠了一些。 街巷的尽头,有一处斗拱硕大,出檐深远的木楼庭院,院墙上绘着佛陀彩绘,庄严中带着巍峨的气势,那里便是小镇镇长的宅邸。 大公子冯云怀有心事,沉着脸跨过门槛,径直往屋内走去,过了前厅,在后院的一间房门前,竟是被一个家丁拦了下来。 冯云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那个不懂事的家丁,伸手推门,那家丁面有难色,却还是将这位冯家大公子挡在外面。 “公子,家主正在议事,不让任何人打扰,还望公子见谅。” 那家丁说话客客气气,却是寸步不让。 冯云顿了一下,心中有些狐疑,父亲向来清闲,有什么事情连自己这个长子都不便过问,定然是这个家奴恃宠而骄,连自己也不放在眼中,便喝了一声:“滚开。” 于是推门而入,那家丁身份低微,实在是不好再阻拦,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屋内有一扇施彩木雕屏风,绘的是一副猛虎下山图,威风凛凛,栩栩如生,屏风后面有人影晃动,似乎听到外面的动静,皆是抬头望了过来。 冯云大摇大摆的绕过屏风,满是委屈的说道:“爹爹,孩儿有件事要……” 话未说完,却是已经愣在当场,大厅内正中一张檀木椅上,坐着一个面色铁青的汉子,锦衣玉带,鬓髯修剪的井井有条,一双阴鸷的眼神望了过来,令人发寒,便是他这个当儿子的,也不免心生俱意。 又有四人分立左右,围着一面梨花木方桌,神色蹙眉深思,似乎正在议事。方云自然是认得眼前四人,他们是父亲从外面招揽来的手异人,其中一位还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只是像这样四人齐聚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 “胡闹,这里是议事厅,岂能乱闯?” 座上男子面色不善,雷霆大怒,蒲扇一样的大手拍在桌上,震得实木方桌颤动不已,冯云不由得一哆嗦,父亲这样说话,便是真的生气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低着头不敢言语。 那汉子看向跟在后面的家丁,哼了一声,“看家护院,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那家丁闻言,慌忙跪在地上,连连讨饶,只是喉间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一般,瞪大了眼睛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浑身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不多时,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口中秽物吐了一地,双眼上翻,眼睑有血水流了下来。 眨眼的功夫,那个家丁便一命呜呼了。 冯云吓得脸色苍白,肚中一阵翻江倒海,就要呕吐出来,抬眼间却是看到父亲冷冽的目光,捂着嘴将喉间的东西又咽了下去,只是不知不觉间,眼角已经噙着泪花,却是没敢哭出声。 “没出息的东西,像你娘一样妇人之仁,日后如何继承这份家业?” 当堂的汉子质问了一声,言语中尽是苛责,冯云傻了一样立在那里,面色苦寒,双拳松了又紧,鼻涕挂在脸上却是连擦都不敢擦,脑袋已经快低过胸口。 那汉子见到眼前这个儿子这般样子,越发气恼,想想自己一脉单传,竟然是这个结果,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随即厌烦的挥挥手,连骂人的冲动都没有了。 “废物,还不滚下去。”只剩下一句冷言冷语。 冯云连滚带爬的出了屋子,屋门无声无息的关上了,那汉子眉头紧凑,四人也不敢随意搭话,良久,汉子才叹了口气,看向桌上的一枚羽箭。 那羽箭并无出奇之处,唯独箭尾上的羽翅并非纯白,而是漆黑如墨,青铜箭头上歪歪斜斜的刻了一个“死”字。 几人围在一起,面色凝重。 这支箭是今日一大早便在院子里的廊柱上发现的,不知是何人何时射了进来,满院子的人竟然无人发现任何端倪,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 冯云战战兢兢的愣在院子里,想要嚎啕大哭,却又不敢出声,只能将手背含在嘴里,默默地落泪。 父亲向来对自己没有好脸色,总是冷言冷语,却也不曾如今日这般大发雷霆,自从母亲过世之后,父亲虽然不待见自己,但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骂,多少还是有些父子情谊。 父亲总说他不配当他的孩子,他无力反驳,更是没有离家出走的勇气,他觉得自己辜负了父亲的信任,所以一直在朝着父亲的方向努力,父亲说他是没用的废物,他便咬着牙跟着师傅学本事,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手异人,能帮到父亲。 昨日他做了一件大事,亲自跑到街上,挨家挨户的去收月钱,甚至还将月钱提高了一成,他欢天喜地的跑回来,以为能得到父亲的嘉奖,听到父亲一句赞美,没想到父亲连正眼看他都懒得看。 冯云满肚子委屈,他想起了娘亲,于是将脸上的涕泪擦干净,往院子里一间独门独户的祖屋走去,母亲的牌位就供在那里,他想和母亲说说话。 可是到了门口,冯云又停了下来,父亲说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也不许私自进入祖屋,哪怕是到了母亲的忌日,父亲也只允许他在门外祭拜,早些时候,还有一个下人负责祖屋的清洁,后来听说打翻了母亲的牌位,被父亲一怒之下打死了。 在这个宅邸,父亲的话就是圣令。 冯云悻悻的回身,他觉得自己向父亲讨要一个卖豆腐家的亲戚子女做媳妇,一定又会被斥责玩物丧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得到父亲的赞赏。 情绪有些低落的冯云出了门,走在小镇的街上,无论是沿街的商铺还是路过的行人,都是一副讨好的神色,他却是意兴阑珊,他知道,小镇上的居民并非出于对他的敬畏,而是对于自己父亲深深地恐惧。 走了两步,迎面走来一人却是叫住了他。 “后生,问你件事,小镇镇长的住处在哪里?” 冯云楞了一下,下意识的挥手指了指自己身后,他刚刚从那栋宅子里走出来。 “那里便是。” 那人点点头,道了声谢,然后径直往前走去,到了宅子跟前,轻咳一声,然后扯着嗓子扬声道:“里面的人给老子听着……” 第62回、阎王叫你三更死 桃源镇来了一个怪人,竟然站在镇长宅邸门前,肆无忌惮的叫嚣,毫不客气,立时引来不少人围观,可是大家又不敢靠的太近,只敢伸着脑袋,远远地瞧着。 那人裹在一个羊毛毯子里,看不清长相,声音也有些沙哑,不过却是中气十足。 “里面的人听着,识相的就赶紧滚出来,不要心存侥幸,常言道,阎王叫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老子就是来杀人的。” 朗朗乾坤,一个忽然出现的家伙,站在大街上,扬言要杀人,着实是有些危言耸听了,只是无人敢上前说和一番,且不说这人是否脑子不灵光了,犯了癔症,才这样胡言乱语,何况此人看起来身单力薄,实在不像是一个提得动刀之人。 那人依旧自顾自的站在那里,继续说道:“好话不说第二遍,老子是一名杀手,记住了,是一名杀手,初来乍到,只为了一件事,桃源镇镇长冯元峰,三日之内,老子要取你狗命。” 围观民众闻言,无不震惊,这个其貌不扬的古怪家伙,不光要找镇长的麻烦,竟然还扬言自己就是杀手,来取镇长性命的,一个自报家门的杀手,愚蠢大于杀伐。 街上的氛围似乎没有想象中的萧杀,这不是一个杀手出场时该有的场面,甚至还有几个孩子站在不远处玩闹,将和了尿泥巴扔的到处都是,溅起的泥点沾了那人一腿,孩子楞了一下,然后扣着鼻屎嘿嘿的笑了。 一旁的家长赶忙将不懂事的孩子拉了回来,倒不是因为那个自称杀手的人,而是镇长家的大公子就站在不远处,若是被他瞧见了,在镇长府前乱扔泥巴,日后可是少不了麻烦事。 那人将身上的毯子又往上裹了裹,大概是觉得没话说了,抓着脑袋想了半天,又补充道:“绝无戏言,大谁杀手敬上。” 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冯云,脸上阴晴不定,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眼前这个向自己问路的男子,瞧着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自己也是犯了糊涂,竟然给这个向爹爹出言不逊的家伙指路,简直是愚不可及。 他愤愤的握了握拳头,想要上前质问一下这个没大没小的家伙,只是还没有行动,却见自家宅子内,四个人影兔起凫举,院门廊檐上已经出现四个精壮的汉子,虎视眈眈,冷冷的看着下面的男子。 小镇上的居民见状,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退,更有胆小之人,下意识的已经跑回自家院门,只露了半个脑袋在外面,小心翼翼的张望。 四大金刚的威名,在小镇已经是让人胆战心寒的存在,可治小儿夜啼,若是哪家孩子不听话了,报上此四人的名讳,再顽皮的小孩子也会噤若寒蝉。 四人是如何来到小镇的,已经没人记得,只知道有那么一天,镇长身边忽然就出现了这四个人,犹如仙家神人,但凡惹恼了他们,定然没有好果子吃。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一些热血青年,看不惯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势要为小镇居民讨回一个公道,可是当见识了这四人翻云覆雨的手段后,便泄了气。 四人并排而立,左首那人双臂下垂,手指过膝,身上的衣褂只能遮住半截手臂,眉宇间没有丝毫情绪,只剩下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 挨着那人的是一个穿着宽大道袍的家伙,木簪束发,双手拢在袖中,隐约可见一只碗口粗的白色巨蟒,缠绕在手臂上,穿过袖筒,狰狞的蛇头吐着信子,从后脖颈冒出来。 再之后是一个满脸笑呵呵的文弱书生,双手环胸,规规矩矩的站在斗拱上,双脚仅占半块瓦片,全身好似毫无重量,随风摇摆不定,衣袂鼓动,猎猎作响。 右首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壮汉,穿着一身短打,肌肉虬结,面上的神色最是不屑,看着下面那个青天白日还裹着毯子逛街的家伙,嗤笑道:“如此看来,那枚墨羽铜簇箭就是你小子送来的,真是好大一份见面礼。” 地上裹着毯子那人丝毫没有理会出现在墙头檐顶上的四人,大概是有些困乏了,打着哈欠,伸了一个懒腰,转身便走,临走还不忘告诫一句,“记住了,只有三日活头。” 那说话的壮汉被晾在一旁,心中自然是气恼,脚下一蹬,几块瓦片崩裂,人一跃而起,落地后直奔那人而去,一双铁拳紧握,毫不留情的向着那人后背砸下去,如此趁虚而入,定然让那人有来无回。 众人皆是别过头去,不忍去看,他们可是亲眼见过那壮汉杀人,一双拳脚比家里的铁锤还要厉害,便是几人合抱粗的磨盘都能一拳洞穿。 轰—— 一声响,众人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却见那壮汉已经倒飞出去,砸在青石堆砌的院墙上,整个身子都陷了进去,好半天才挣扎着从石墙从挣脱出来,上衣已经破碎,浑身是血,却是咬牙切齿,恶狠狠的看着离去的那人。 见到如此情况,小镇居民都是倒吸一口气,不由得纷纷避让,生怕与此人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 人群后方的一处矮墙上,蹲着一个少年,笑而不语的看着街面上的情况,眼神中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又有些模棱两可的疑惑。 少年旁边站着一个小姑娘,面色沉静,大眼睛丸子头,实在让人想不通,这样一个可爱乖巧的小姑娘,如何要学着别人去爬人家的墙头。 小姑娘脚下,还趴着一个男孩儿,似乎是刚从土墙上摔下去,弄得满身泥土,撑着手臂才冒头,又瞧见那个自称杀手的家伙望过来,立时畏首畏尾的向后躲闪,不过很快又意识到小姑娘还站在身边,又壮着胆子爬上来。 那人从墙根下走过,毯子下面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偏头看了一眼,吓得小男孩将脑袋埋在怀里,少年看着那人从脚下经过,一句话未说,那人也只是瞧了一眼,便径直往前走去,丝毫没有停留。 少年认出那人是在林中想要自己性命的十月虎,那人也瞧见墙头欠了自己一命的子语,此时两人却互不相识,相视而过。 第63回、绝不留你到五更 小镇上死了一个人,是一位四十来岁的木匠,前两日还嚷着要抱孙子了,自己儿媳妇的肚子越来越大,再有几个月大抵就要生了,没想到老木匠终究是没有挺过去,就这样撒手人寰了,咽气的时候,还念叨着尚未出生的孙儿的名字。 老木匠的身子骨一向不错,年轻的时候,早出晚归,帮人打家具,养家糊口,倒是赚了不少养老钱,人到中年之后,才渐渐有了疲态,便将手艺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安心过起了富家翁的生活。 只是这些年,身子日渐消瘦,却也查不出什么大毛病,程神医那里也讨要了几个方子,也不见有什么成效,唯一让家人安心的,老木匠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受什么苦。 桃源镇一亩三分地,镇子东头发生的事情,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传到西头,老木匠的死,让不少人唏嘘不已,乡里乡亲的,许多人都跑来帮忙。 小镇虽然贫瘠,对葬礼也没什么讲究,不过祖上的一些习俗还是要遵循的,老木匠早些年便为自己打了一副棺木,只是入殓后还没有抬出大门,便被镇长让人给拦下了,好说歹说不顶事,无奈之下只能将棺木停在院子里,择日再下葬。 前一日一个杀手才立下三日之约,次日便有一个人过世了,虽然只是巧合,不过对于惊弓之鸟上的镇长府邸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为此才勒令老木匠家近日不准出殡。 不光如此,镇长府上下都戒备起来,四大金刚日夜轮流守在院内,以防有人趁虚而入,小镇也开始戒严,冯云带着人挨家挨户的搜查,街上也有人轮番巡逻,整个镇长府就像一个铁桶,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天色渐晚,虎子坐在自家的屋顶上,看着街上的景象,愣神。 子语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茶水,从侧面的梯子爬上来,蹲在男孩身边,抬抬手,示意男孩儿可以喝上一口。 男孩摇摇头,心中有些愕然,他见过大碗喝酒的,这样大碗饮茶的还是第一次见。 男孩似乎是有心事,坐在那里话也不说,往日这个时候,他一定是跟在白菜身边叽叽喳喳,哪里会一个人在这里沉默寡言。 老爷子一早便看到自家孙儿闷闷不乐,也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虎子回过头,忽然问了句:“小镇外也有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的说法么?” 子语知道,今日老木匠的葬礼闹了不少事,这小子大抵是看不过,又什么事也做不了,便跑来这里发牢骚。 子语点点头:“狡兔三窟,温顺的兔子就成了人们的下酒菜。” 虎子觉得话不能这样说,虽然说不清楚为什么,不过人和兔子应该是不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可是想了半天,又觉得有些道理。 虎子和小镇上的大多数人一样,没有走出过大山,或者说整个小镇走出过桃源镇的人也是凤毛麟角,不过外面的事情还是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 “冯云说他将来要成为一个手异人。” 虎子说起这位桃源镇大公子的时候,一脸的不屑,不过随即又是有些羡慕的神情,“其实我不是很清楚什么是手异人,大概就是和四大金刚一样的能人异士吧,不过这不是好事。” 子语道:“手异人很苦的,那个大公子,可不像是能吃苦的人。” 虎子很是认同的点点头,“镇上有一棵枣树,枣子红了的时候又香又甜,冯云从来都不敢爬树,每次都是我们爬上树,拿杆子打下来,他在地上捡,后来长大了,他反而……” 虎子想说冯云忽然从笨小孩变成了大公子,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好像一夜之间,大家都变了。 那一年,虎子失去了父母。 虎子有些不相信子语的话,他见过能人异士是什么样子,镇长府上的四大金刚,据说个个都是手异人,每天吃香喝辣的,可不是受苦的人。 子语说他就是手异人,虎子撇撇嘴,我还是玉皇大帝呢。 子语觉得肚子有些凉,再一看,是茶凉了。 那位扬言要取走镇长冯元峰性命的杀手再也没有出现,似乎是雷声大雨点小,又或者是被镇长府全员戒备的阵仗给吓到了,总之那日露面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三日的期限眼见一晃而过,在所有人都以为那日的宣言不过是一场恶作剧的时候,街面上终于再次骚动起来,那位裹着羊毛毯子的少年再次出现,他依旧是那般不修边幅的装扮,除了裹在外面的毯子,就只有一双慵懒的眼睛。 这次他是从镇子外面走进来的,步履缓慢,晃晃悠悠的,眼睛不时地瞟向沿街各色茶点铺子,就像是一个流浪到此的灾民。 起初大家还没有注意到街面上多了这么一个人,几个奔跑玩耍的孩童在小镇前的牌坊停了下来,围着一个样子古怪的家伙打转,小镇的居民这才发现那个人回来了。 那人走进小镇的时候,周围立时安静下来,得知消息的巡逻护院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可是又不敢靠的太近,于是就这样前后包夹在一起,跟着他一同往镇长府邸走去。 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护院们,互相推诿着,哪怕是之前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活捉此人,可是真的露面了,却又将之前的话抛之脑后。 一阵风吹过,卷起一地的风沙,那人将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一些,街面上,除了沙沙的风声,似乎也听不到其他的动静。 一路走来,一路避让,那人终于在宅子门前站定了,四大金刚到底是有些能耐的手异人,早早地候在这里,等着这个大言不惭的杀手自己送上门。 他们就不信了,如此单枪匹马,如何在这样的重重包围之下,取人性命。有他们四人在这里坐镇,怕是连这扇门都进不去,更何况镇长冯元峰,也不是束手就擒之辈。 街面上的气氛有些凝重,不过依旧是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镇民,四大金刚虎视眈眈,与那个少年对峙起来。 少年每一下动作,似乎都让周围的人警惕不少,哪怕是一个喷嚏,都会下意识的心惊肉跳,唯独眼前的四人,不愧为四大金刚的称号,当仁不让的挡在门前。 “是了,上次忘了说了。” 那人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语气也格外轻松惬意,好似就是出来游山玩水的,顿了顿,掷地有声的说道:“我叫十月虎,记住了,大谁杀手十月虎。” 然后抬头看看天,嘿嘿笑了起来。 四大金刚面色不善,不知道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张旗鼓的出现在这里,却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中正在狐疑,忽然听到身后宅子大门打开,一人急匆匆跑了出来。 “爹,我爹死了……” 大公子冯云一脸惊恐,跌跌撞撞的迈过门槛,然后一下子便扑倒在地上,眼中含着泪水,见到宅子面前的这么多人,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悲愤,嚎啕大哭起来。 站在门前的四大金刚闻言,一脸错愕,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还守在这里,这个再次出现的家伙也是刚刚露面,连大门都没有摸过,怎么会出事? 难道真有什么神仙手段? 四人互相望了一眼,急忙往宅子内跑去。 第64回、蹊跷 镇长冯元峰的死,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大抵是死的太过突然,太过蹊跷,以至于大家都没有从这件事中缓过来,这种无言的震惊,反倒让街面上的氛围更加压抑,随后,看向那个毯子少年的眼神才充满恐惧。 作为冯元峰的独子,这位有些顽劣的孩子哭得格外伤心,以往的趾高气昂与颐指气使都抛之脑后,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哭喊声,回荡在整条大街上。 四大金刚急匆匆的进了院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堂,冯元峰正坐在当首位置,满面春风,一旁的案上还放着热气腾腾的茶水,似乎正在等候那位杀手的大驾光临,只是没有想到,死亡已经无声无息的降临到这位镇长头上。 直到确认了冯元峰的死讯,四大金刚才满眼错愕的互相对视一眼,他们心中的恐慌比院子外面的任何人都要惊骇,整座宅邸的防守措施是他们亲自安排的,密不透风,别说是一个杀手,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可能无声无息的闯过去。 可是冯元峰还是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毫无征兆,甚至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就这样坐在这里,悄无声息的咽了气,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张无情的大手,扼住了众人的脖子,让目睹了这件事的人都窒息起来。 一切都太过诡异了。 十月虎缓缓地走了进来,满院子的家丁,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甚至连与之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似乎那双藏在毯子下面的双眼有一种摄人心魂的能力,看上一眼便能害人性命。 看到十月虎进门,四大金刚毫不犹豫的退到外面,再没有与之抗衡的勇气。冯元峰静静地坐在那里,死的很安详,应该没有经历什么痛苦,身上也看不出什么伤痕,只是就是这份顺理成章,让一切都显得过于突兀,以至于听到消息的众人,都恐慌的说不出话来。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十月虎看了站在后方的四大金刚一眼,笑了笑,就像是来参加一场吊唁,神情平静如水,后者没来由的又是往后退了退,他们现在着实已经没了拔刀而战的勇气。 十月虎撑起毯子,似乎是在怀中摸索什么,不一会儿,毯子下面伸出半只手,捏着一个小巧的印章,在嘴边哈了口气,盖在冯元峰的脸上,是“大谁”二字,然后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镇长府门前鸦雀无声,任由这位杀手来去自如。 满街的百姓更是别过头去,生怕多瞧一眼,便会被勾去了魂魄。 本以为一场你死我活的热闹,便这样匆匆忙忙的结束了,只留下满地的惶恐。 树倒猢狲散,冯元峰死的太过诡异,以至于府上大大小小的家丁都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在这个不祥之地住下去的勇气,临走时还顺便拿走了许多值钱的东西,没了那位镇长的约束,哭哭啼啼的冯云可镇不住平日里规规矩矩的下人,四位手异人也是见机行事,各奔东西。 桃源镇的镇长死了,很快,这件事在本就不大的小镇传的沸沸扬扬,虽然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那些家丁或多或少的还是传出了一些内幕,再加上好事者添油加醋,说什么的都有,事情就变得玄而又玄,倒是让不少人知道了十月虎这个名字。 在小镇最高档的一家酒楼里,十月虎临窗而坐,要了一桌子好菜,一个老实巴交的伙计候在一旁,噤若寒蝉,眼中满是畏惧,生怕自己招呼不周,惹恼了这个瘟神,直到十月虎挥挥手,他才松了口气,急急忙忙的离开了。 那个伙计一走,偌大的酒楼便更加空旷了,因为十月虎的出现,许多正在酒楼中高谈阔论的食客顷刻间便溜之大吉,一些来不及从正门出去的,甚至直接翻窗从二楼跳了下去。 转眼间,喧声一片的酒楼只剩下一个声音。 “嘿,小镇上的人可真是热情,知道我是外来的客人,送了这么一大桌子的菜,竟是半文钱都不肯收,真是民风淳朴啊。” 十月虎的对面坐着一个少年,拒绝了对面推过来的一碗酒,只是另外要了一壶茶,坐在那里怡然自得的喝着。 十月虎酒品不错,只劝酒,不逼酒,见对方没有饮酒的喜好,便自斟自饮。 少年是不请自来,十月虎似乎也是知道有客人会来,一桌子菜纹丝未动,直到少年入座,他开始下嘴。 数日之前,桌上的两人还在小镇外的林子里发生过一件关乎生死的事情,此时却是如同老熟人一般,同桌而食。 这个叫子语的少年并非是为了镇长的事情,他只是有些好奇,这位想要自己性命的杀手,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小镇,又为何会转而杀了这个镇长。 十月虎即便是吃饭饮酒的时候,依然裹着毯子,似乎是为了方便,他干脆蹲在凳子上,将身子缩成一团,以便那件破旧的毯子更加宽敞。 “哎,这酒楼啥都好,就是太过清静了,与和尚庙差不多,喝酒都少了吆五喝六的氛围,喝不痛快。” 子语摇摇头,有些自作孽不可活的语气,淡淡的说道:“你刚刚当街杀了他们的镇长,还这样招摇过市,谁还敢待在这里?” 十月虎有些不以为然,“明明是他们请我来的,哪里还有主家嫌弃客人的道理?” 子语有些愕然。 十月虎似乎是不吐不快的样子,继续说道:“小镇上的人花了大价钱,请大谁出手,解决了那个镇长,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大谁自然是乐意接受。不过话说回来,那个镇长也是太不会做人了,整个小镇,竟然没有一人为他说情。” 子语不由得蹙眉,他到底是没有想到这个结果,如此说来,竟然是小镇上这些躲躲藏藏的百姓,买凶杀人。 世间事总是这么难以捉摸,却又是那样理所当然,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65回、一壶茶、一碗酒 酒楼中的两个客人,一个喝酒,一个饮茶,桌上的饭菜却只是挑挑拣拣的吃了两口,也不知是肚子不饿,还是没有食欲,亦或是光顾着说话了,顾不上动筷子。 躲躲藏藏的伙计却是面色苦楚,见到桌上的饭食纹丝未动,担心自己招待不周,惹来无故的杀身之祸,想要上前询问一些是不是口味不合适,只是又实在不敢打断两人的谈话,就这样站在楼梯口不停地徘徊绕圈。 坐对面的子语实在是看不下去,与十月虎使了个眼色,这个让整个小镇都担惊受怕的杀手终于说了一些好话,让那个战战兢兢的伙计受宠若惊,不再如此举棋不定了。 子语有个疑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小镇?” 十月虎笑道:“不是说了么,小镇上有人花钱,买凶杀人。” 子语不置可否,顿了顿,说道:“你之前还说过,你是来杀我的,那架蜉蝣坠落是个意外,你如何能光顾两个目标。” 十月虎嘿嘿笑道:“杀你是我个人的想法,杀他是大谁的任务,这不是巧了么,刚好路过这里,我身为大谁的头号杀手,出来露个脸也实属正常。” 子语听十月虎说过,大谁是他所在杀手组织的名字,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十月虎可是一脸的自豪,同时对于子语的孤陋寡闻又是一脸鄙夷,桃源镇这样孤僻的小镇都知道请大谁这样的知名杀手组织,价格公道,信誉第一,童叟无欺,可是这个手异人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说起大谁时,十月虎可是夸夸其谈,这个裹在毯子里的少年难得的有些意气风发的举动,子语却只是点点头,神色平静,这让十月虎有些不满,许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为了证明大谁的本事,他特意强调道:“可别小看了这个镇长,他可是一位天启者,若不是怕麻烦,我也不会白白耽误了三天时间。你也看到了,大谁的手段,神鬼莫测。” 子语点点头,这件事早在意料之中,那个老爷子之前就说过,镇长冯元峰和他身边的四大金刚都是奇人异仕,如今已经知道那四人是手异人,镇长是天启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与衙门白面这种天启者与手异人势如水火的情况不同,民间反倒是更加宽容一些,尤其是自由镇这样的地方,没有那么大的门户之见,不过相对来说,恩情与仇恨也会更加直接。 十月虎说,这个冯元峰镇长若不是才觉醒系统没几年,对付起来还真是一件麻烦事,若是让他有所察觉,动用了系统的能力,怕是千军万马都拦不住他,似乎是为了彰显大谁的手段,这个顽童一般的杀手对于已经死去的镇长赞叹有佳。 “你可能不知道,冯元峰的系统是自然系的,虽然是比较常见的体系,一般的同行遇上了却也很棘手,他能在一片区域释放出大量瘟疫,引发癔症,常人想要靠近都很困难,也就是我们大谁出手,才能这般干净利落。” 说到兴起,十月虎又是灌了一口酒,子语却是想到一些事情,沉默不语。 如果十月虎不说,以他这样的打扮,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位刀口上讨生活的杀手,而且还是赫赫有名的大谁头号杀手,只可惜初出茅庐的子语对这些事情没什么概念,更不晓得一个杀手组织为何要叫大谁这样随便的名字。 子语伸手在下巴上抓了抓,就像是两个乡巴佬在聊什么道听途书的风月之事,随口问道:“喂,冯元峰到底是怎么死的?” 十月虎露了半张脸在外面,两个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一副颇为自傲的样子,却是没有回话,同样说出一个疑问。 “你中了尸毒,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子语没说,十月虎也不追问,见对方喝干了最后一口茶,起身准备离去,才又补充了句:“加入大谁,我就告诉你。” 子语脚下不停,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出了酒楼,白菜和虎子正等在外面,见到子语安然无恙,男孩长出一口气,满脸佩服,敬佩的神色溢于言表,虽然没有亲眼瞧见镇长府发生的事情,不过小镇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冯镇长死的蹊跷,各种说法层出不穷,汇聚在一起,比全年听过的恐怖故事还要悚人,那个叫十月虎的杀手,已经宛若一尊魔神。 虎子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外乡人,竟然如此大胆,与那个杀手相对而坐,谈笑风生,便是镇上的刘大胆也没有这个胆量,说起刘大胆,小男孩又是跃跃欲试,说是日后也能拿着此事来数落这个自诩为小镇第一大胆的家伙了。 三人并肩而行,一向活泼的虎子忽然不说话了,闷闷不乐的似乎有些心事,好半天,才抬头看着子语,鼓足勇气问道:“那个人是不是手异人?” 子语顿了下,不置可否,小男孩这样理所当然,镇长和四大金刚都是异人,能顷刻间让他们土崩瓦解的,定然也不可能是普通人。 虎子自然是不会想到,十月虎的出现,其实是小镇镇民的无奈选择,子语也不会多说什么。 “为什么这样问?”子语道。 虎子想了想,“听外面回来的人说,手异人杀人如麻,坏得很,长辈们都说,异人都自视高人一等,将我们这样额普通人当成蝼蚁,想杀就杀。” 子语在虎子的头上抓了抓,轻声道:“你也这样认为么?” 虎子摇摇头,声音小了许多,“我也不知道,可是镇长和四大金刚都是异人,那个杀手应该也是,他们都……” 虎子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不过也已经呼之欲出了,都不像是好人,他大概是这样想的吧。 这是一个孩子眼中的世界。 男孩很快又恢复了神采,蹦蹦跳跳,他说自己在小镇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程神医,现在又多了一个。 虎子牵着白菜的手,开开心心的往回跑,欢乐的像一只小鹿,子语走的慢了一些,他下意识的回头瞧了两眼,觉得自己似乎是多虑了,这才回身跟了上去。 第66回、心狠 桃源镇的巷子都是以桃花命名,却又没有多大学问,从小镇入口开始,分别是桃一巷、桃二巷、桃三巷,以此类推,若是大于十,便连“巷”字也不说了,直接是桃十一、桃十二之类的,喊着方便,又不会出错。 子语放慢了一些脚步,在桃八巷顿了顿,左右瞧瞧,然后向里走去,这里没有桃树,却是有一棵合抱粗的老槐,槐树郁郁葱葱,相传这株老槐在在小镇出现以前便存在了,若是没有事,小镇上居民一般不会靠近这里,打扰这棵象征祖宗的老槐。 过了槐树,巷道便窄了一些,再往前走,便是一个死胡同,早些年的时候,这里并没有堵死,那时候,一个大户围着这株槐树盖了一个院子,以防通透的巷子坏了风水,便将一头堵了起来,只是不成想几年之后,那个大户便死了,这条巷子也无人问津。 子语在巷子的尽头停下来,看了眼面前的石墙,转身往回走,此时从巷子口已经走进来一个人,那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穿一身短打,瞧着有些眼熟。 几个路过的镇民不由得往巷子里打量了一眼,立时别过头去,急匆匆离开了,他们自然是认得那个壮汉,镇长身边的四大金刚之一,小镇上的人又有哪个会不认得,尽管镇长已经不在了,四大金刚的余威犹存,所以无论巷子里发生了何事,大家自然是有多远便躲多远。 子语记得这个人,在镇长府门前,被十月虎一拳打飞的那个汉子,那时他便知道,那些四大金刚其实不过是初窥门道的手异人,不过在常人眼中,已经是惊天动地的存在,尤其是这样闭塞的小镇,便与神仙无异。 那壮汉气势汹汹,闷着头往这里走过来,脸色出奇的差,这也是理所当然,是想横霸一方的四大金刚,忽然被一个自称是杀手的家伙挑衅也就罢了,还被人家打的人仰马翻,到头来人家甚至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这是何等的耻辱。 更何况他甚至没有勇气去一雪前耻,当见到镇长莫名其妙的死在屋中的那一刻,他就清楚,自己一辈子都无法面对这个人了,他的心志在那一刻已经被摧毁了,对于外人而言,可能只是恐慌,但是对于他这样已经窥见门道的手异人而言,这是在他们的道心上狠狠地跺了一脚。 想到这些,壮汉便是一头冷汗,随即眼神便更加愤恨,他抬起头,神情冰冷的看了一眼前方堵在死胡同中的少年,咬咬牙,步伐更加沉重,他需要找人发泄一下。 “喂,你是不是和那个杀手认识?” 离着少年还有十多步的样子,壮汉挥动着膀子,站定身形,仰头看着前方,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喊了一句,他的身子实属魁梧,手臂上肌肉虬结,尤其在这样逼仄的小巷子内,无形中让巷道显得更加拥挤。 子语似乎是慢了半拍,等那人说完之后,他左右瞧瞧,确定是在和自己说话,这才拖着下巴想了想,语气平和的回了句,“大概是吧。” 说起来,他与那个十月虎之前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究其缘由还是对方要拿自己的性命换钱,到底是一次不愉快的相识,这次在小镇也只是第二次相见,其实并没有说上几句话,算不算认识他也说不清楚。 那壮汉闻言却是点点头,双拳紧握,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了过来,这么说并非夸张,小巷子虽然是石板路,不过因为常年无人修葺,已经破败不堪,许多石板已经龟裂成大大小小的几块儿,再加上雨水的侵蚀,壮汉每走一步,似乎都用足了力气,以至于会留下一个个由碎石子与泥沙组成的脚印。 “如此说来,你这一顿打也不算白挨了,若是能侥幸活下来,便记住这个教训,什么叫交友不慎。” 壮汉已经站在子语面前,相较而言,有些瘦弱的子语实在是毫无招架之力,再加上后背抵着墙角,便更显得孱弱,就像是一只面对猛虎的小羊羔。 子语皱了皱眉头,有些莫名其妙,这人鬼鬼祟祟的跟了自己一路,便只是想拿自己出气? 可是他明明什么事也没做啊,仅仅是因为与那个十月虎吃了一顿便饭,还是说自己长了一张欠揍的脸? 他下意识的在自己的脸上摸了摸,心中不由得琢磨起来,自己虽然不算俊朗,却也没有恶心到让人忍不住要打的地步啊。 还没有想通个中缘由,壮汉已经冲了上来,一把扼住了子语的脖子,贴着墙将子语举了起来,那壮汉满脸都是兴奋的神色,忍不住仰天长啸,疯狂的发泄着心中的不快,似乎要将之前的憋屈一股脑的倾泻出来。 壮汉铁钳一般的大手死死地攥着子语的脖颈,五指扣在子语的脸颊上,让少年纤廋的脸庞挤在一起,变了形,少年想要说话,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 看着少年弱不禁风的样子,壮汉觉得十分解气,心中的便越发享受这种折磨人的快感,他将子语的脑袋抵在墙面上,手上又加了一些力道,眼神也更加猖狂起来,笑起来便更加肆无忌惮。 泥土与石子混合夯实的墙面开始出现一些裂纹,少年的脑袋似乎也要被硬生生按在墙面里。 “嗯……” 壮汉听到一些呓语,故意停顿了一下,笑问道:“你说什么?” “放开……” 这回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总算能听到一些声响。 “啊?”壮汉笑容灿烂,手上又加了一些力道。 子语一条手臂搭在那壮汉的肩头,握掌成拳,看似酸弱无力的一拳,壮汉忽然感到前方一个重若千钧的铁锤砸向自己的肩头,拳风犹如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壮汉重重的摔落在地,将脚下的青石路面犁出一道泥痕,然后撞在槐树跟前才停下来,他猛地咳出一口血,微微抬起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子语。 少年摸着自己的脸颊,左右扭动着脖子已经走了过来,周身环绕着有如实质的压迫感,让人压抑到喘不过气来,那是一定境界的手异人才能施展的炁压。 这个少年竟然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手异人。 壮汉立时大汗淋漓,眼中满是惊恐,他可以肯定,这个少年身上的气势,一点也不输给那个诡异的杀手。 子语站在壮汉面前,弯腰看着这个面无血色的男子,轻声道:“我说,放开我。” 壮汉下意识的点点头。 子语却是摇摇头,“晚了。” 他毫不留情的踩在壮汉的一条手臂上,在一声凄惨的呼喊声中,壮汉断了一条胳膊,血水浸湿了脚下的泥土。 那株老槐迎风招展,似乎是更加蓬勃了。 第67回、手辣 子语终究是没有下死手,只是毁了那壮汉的一身本事,却留下了他的性命,壮汉躺在那里,尽管还有一口气在,却是双目无光,他知道,自己已经从天上跌入了泥潭。 槐树后面,一个锦衣公子捂着嘴,满脸恐慌的从树后面走了出来,跌跌撞撞的已经有些站不稳,他甚至都不敢再看向这里一眼,转身磕磕绊绊的往后跑。 冯云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喊出声,内心已经溃不成军。 巷子口站着一个小姑娘,缓缓地向这里走了过来,他顿了一下,停住身形,看了眼那个小姑娘,又回身看向眼前的少年。 说实在的,他不是没有见过这样恶劣的场景,往日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常当着他的面,杀人泄愤,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只是每次他都觉得心悸,用父亲的话说,就是配不上自己的身份。 冯云咬咬牙,忽然回过身,像模像样的扎了一个马步,双手摆了一个架势,眼神虽然有些飘忽,却止住了不战而逃的胆怯。 “哈——” 看着步步逼近的少年,冯云断喝一声,一来为自己壮胆,而来也是为自己的拳脚增加一些气势,双臂上下摆动,不停变换着姿势。 子语皱了皱眉头,走上前去,抬腿随意在下面一拨,冯云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才卯足了的气势,瞬间便土崩瓦解了,一张脸又哭丧起来。 冯云那些架势,实在是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子语蹲下来,看着坐在地上好半天都站不起来的冯云,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冯云战战兢兢的看了子语一眼,一时间哑口无言,之前想好的一肚子狠话,到头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涨得通红,最后只是期期艾艾说了句:“我爹死了。” 镇长冯元峰的死,整个小镇都知道了,子语甚至还从那个十月虎口中知道了一些内幕,所以对于桃源镇的居民而言,这件事其实是个值得欢庆的事情,若不是碍于一些礼教习俗,大抵已经敲锣打鼓的庆祝了。 “所以,就想拿我撒气?” 子语一语道破天机,语气反倒是平静的好似一潭死水,然后看了眼身后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那个壮汉,又问了句:“不是四个人吗?” 冯云有些愁苦,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还沉浸在该如何回答撒气这件事情上,想要找一个没那么严重的说法,一个合理一些的措辞,不过后一句话却是让他一蹶不振,整个人一下子又垮了。 “跑了,我爹死后,他们都跑了。” 冯云下意识的握紧了牵头,随即又是苦笑一下,松了手,眼眶一下子有些湿润了,“我爹养了他们这些年,到头来,连一条看家护院的狗都不如,生怕受到连累,惹恼了那个杀手,早早的便离开小镇了。” 子语点点头,“可惜了。” 冯云不知道这是在可惜冯家这些年遇人不淑,临危受难时才显露出这些家臣的丑陋嘴脸,还是在可惜四大金刚没有一起出现,少了一网打尽的快感,他觉得应该是后者。 冯云不知为何,一下子觉得很是委屈,坐在地上便开始落泪,一个昔日的富家子弟,就这样当街而坐,小心翼翼的抹眼泪。 “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整个镇子的人都讨厌我爹,巴不得我爹早些死,现在倒是得偿所愿了。” 冯云忽然自顾自的说起来,似乎是找到了什么发泄口,便顾不上再害怕,语气中更是带了哭腔,“我娘死了以后,我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整日都是神神叨叨的,那场大瘟疫,几乎要了全村人的命……” “我知道他们背地里都说我爹的坏话,只是因为害怕我爹的手段,才这样惟命是从,我知道我爹做了许多不好的事情,我知道我爹死的不冤……” 冯云不知怎么的,就这样哭了出来,不是啜泣,而是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流的到处都是,再也没有那个锦衣公子的威风。 他述说着自己父亲的不是,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真实,真实到让人忍不住拍手叫绝,高呼老天有眼,这个恶迹斑斑的镇长死有余辜,他甚至说起了自己的遭遇,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常常也会被骂的狗血淋头,只是他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可是,他是我爹啊!” 冯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断断续续的哭声,回荡在整个巷子里,若是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哪家小男子让人欺负了。 子语神色如常,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锦衣公子,说不上喜,也说不上怒,只是知道,无论是什么身份背景的人,一旦伤心了,哭出来都是一个样。 “你爹是什么时候成为天启者的?” 子语忽然问了一句,冯云顿了一下,有些恍神,然后有些诧异的看向这个少年,心中奇怪此人是如何知道自己父亲不为人知的秘密的。 冯元峰很少提及自己的系统,整个小镇的居民都知道这个镇长身怀妖术,惹恼了他定然没有好果子吃,可是具体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也只有偶尔茶余饭后的一些只言片语。 冯云也是在无意中才从父亲口中知道了天启者的事情,不过对于父亲到底有什么能力,迄今为止依然说不清楚,只是见过父亲用这样诡异的手段杀人。 “几年前,有一个外乡人来府上做客,说父亲是仙家体质,拥有极大的仙缘,父亲十分高兴,邀请那人在府上住了几日,那人离开之后,父亲就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关在屋内不出来,母亲知道后,想要劝劝父亲,直到母亲去世,父亲才终于露面,悲痛欲绝……” “也就是那个时候,父亲变得不一样了。” 冯云似乎是不愿提起这些事情,言语间多少有些支支吾吾,不过已经足够了,子语想起十月虎说过的一些事情,再根据天启者的性质以及冯元峰的系统能力,不难联想到,几年前小镇发生的那场瘟疫,大抵就是十月虎刚刚觉醒时能力失控,造成的一场意外,不过终究是让半个小镇的人陪葬。 这件事大抵整个小镇的人都不知道吧。 只是有件事让子语心中有些狐疑,那个找上门断言冯元峰是仙家体质的家伙明显是意有所指,似乎早就料到冯镇长会觉醒系统,只是世间真有这样未卜先知的人物么,还是说其中另有缘由? 子语不清楚,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却被坐在地上的冯云一把抱住了,子语不由得皱起眉头。 冯云立时又松了手,他抬头看着少年,手足无措的搓着衣角,憋出一句扭扭捏捏的话,“你能帮我爹报仇么?” 虽然不清楚这个少年有多厉害,不过简简单单的伸伸手,就能让四大金刚没有还手之力,一定能与那个杀手周旋。 “不能。”子语回答的干脆利落。 “为什么?” 子语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子语忽然抬起头,往巷子口的方向瞧去,白菜身后不远处,那里站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背着手,正在一脸好奇的向这里打望。 第68回、枪手 冯云一口气说了许多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和这个少年讲了这么多东西,说到底,他还是有些害怕这个外乡人,言谈虽然客客气气,下手却果断辛辣,到现在心底还是战战兢兢。 抬头时也刚好瞧见站在巷子口的那个老人,穿一身青衫布褂,眯着眼向这里望了过来,老人眼神似乎不大好,歪着脖子看了半天,左瞧瞧,右瞧瞧,这才缓缓地向这里走了过来。 “这不是冯镇长家的小子么,在这里做什么?” 大老远,老人已经认出了坐在地上的冯云,又皱着眉头打量着子语二人,想要再说些什么,忽然瞧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那个壮汉,立时脸色大变,赶忙加快了几步,绕过眼前三人,径直在那壮汉身前蹲下来。 壮汉折了一条手臂,浑身是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老人家盯着那人的断臂看了半天,终于满是震惊的喊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一个个的,都不知道让人省心。” 老人撑着身子站起来,狠狠地瞪了冯云一眼,说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帮忙,先抬到我的草庐,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冯云楞了一下,还没有回过神,就被火急火燎的老人家拽了过来,踉踉跄跄的想要将地上的壮汉扶起来,架在他的背上。 “程神医……” 冯云怔怔的出神,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小镇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神医,见对方一脸严肃,许多想说的话都不由得咽下了肚。 老神医皱着眉头,已经打断了他的思绪,口中念念有词的絮叨着:“好好一个桃源镇,偏要搞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个个都嫌自己活得久了,真觉得自己命大,就大大方方的离开小镇,再也不要回来,老老实实的在外面闯出一番天地。” 口中骂骂咧咧,已经扶着那壮汉站起来,由冯云背着,一路小跑,很快便出了巷子,子语看着几人渐渐消失的背影,眼神久久没有离去,似乎是想到什么事情,刚要离步,忽然又顿住了身形,眼神向巷子对面望去。 “砰”的一声闷响,子语立时偏头,一样小巧的东西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尽管已经及时避开,还是在脸上留下一个不大的血痕,就像小猫抓过的爪印,算不得多严重,却是火辣辣的疼。 子语没有理会脸上的伤口,只是随手蹭了蹭,然后弯腰从地上的青石中扣出一物,那是半个小指大小的铅丸,还有些余温,由于撞击的力量,铅丸已经变形,不过从形制来看,还是很好辨认,只有市面上流行的制式火枪才会配有这样的铅丸。 子语不由得皱起眉头,虽然唐家与墨家联合研发的这种火器威力不俗,很快成为衙门寻常巡街的标准配置,甚至一些游侠也会从其他途径搞来几支这样的火枪傍身,可是对于真正的异人而言,除非是成片的火枪队齐射,才可能构成威胁,通常情况下,根本不会将这样东西放在眼中,相对于异人的身手,火枪的威力还是稍显逊色。 可是眼下这发铅丸似乎是有些不同,子语将那枚铅丸捏在手中,手上加了些力道,铅丸被捏成一个薄饼,回想着刚才千钧一发的躲闪,本以为万无一失,却还是让脸颊受了伤,一般的火枪可没有这样的威力,无论是射程还是力道,都不同寻常。 子语再次向着那个方向瞧去,隐约瞧见几间院落之外的屋顶上,正蹲着一个人影,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衙门配备火枪的射程,那人影挥舞着手臂,似乎正在向这里遥遥相望的人打招呼。 子语刚要有所动作,又是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有东西撞入身边的地面之中,这次铅丸射入更深,单凭手指已经扣不出来,便是四周的一小块儿地面,也因为这次小小的撞击,出现蛛网一般的龟裂,裂痕最宽处,足以容下一根拇指。 可以想象,若是直接打在人身上,又是怎样一副皮开肉绽的场景。 紧接着,又是一声响,这回身后的大片地皮竟然轰的一下掀了起来,一阵烟尘翻滚,这样的威力实在是让人无法想象,是由人人都可轻易操作的火枪造成的,至少市面上的火器还远远没有这样的威力。 那人故意射偏了一些角度,铅丸的威力也越来越大,似乎是在赤裸裸的挑衅,子语将身形藏在周围院墙的影子当中,与白菜对视一眼,两人身形一闪,迅速跃上屋顶,飞速向着那个方向包抄过去。 两人一左一右,踩踏着屋顶上的瓦片,身子前倾,身形压得很低,辗转腾挪间,已经渐渐向那人靠近,如此,那人的形象也渐渐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瞧着毫无特色的男子,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长相,皆是那种扔到人群中便分不出来的那种,戴着一个浅色的渔夫帽,身上披着一件同样色调的斗篷,由于蹲在附近最高处的斗拱上,反倒是特别显眼。 眼见子语二人已经临近,那人不紧不慢的将脑袋上的帽子往下压了压,然后端起手中的火枪,屏息凝神,“嗵”的一声,枪口喷出一道火龙,紧接着,子语身前一处房梁应声断裂,整个房顶好似被飓风刮过,掀起漫天的瓦片,那力道却是丝毫不减,宛若窜起的糖葫芦,接二连三的将一条线上的屋顶都掀了个底朝天。 声势之大,便是衙门不常用的神龙炮也不过如此。 那人长出一口气,又立时调转枪口,却发现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小姑娘,犹豫了半天,枪口始终未发,最终一咬牙,狠狠地呸了一句,“小爷不对女人动手。” 然后站起身,将火枪扛在肩上,看了眼不远处屋顶上的烟尘滚滚,转身便要溜之大吉。 只是不曾想那小姑娘已经欺身上前,一手架在唇边,便是喷出一团火焰,热浪滚滚,席卷而来,那人自然是不敢怠慢,急忙掀起身后的斗篷,挡在面前。 火焰与斗篷接触之后,竟然如水流滑过镜面一般,向两旁倾泻而去,斗篷下面,那人撇撇嘴,悻悻说道:“满俊俏的小姑娘,怎的这样野蛮?如此看来,老天爷倒是公平得很。” 第69回、人至贱则无敌 屋顶上的电光火石,立时引起了小镇居民的注意,尤其是那些房顶被掀翻了的,骂骂咧咧的跑了出来,抖掉身上的灰渣,骂骂咧咧的嚷着是哪个不开眼的混蛋,做出这种龌龊事,乖乖的站出来认错。 只是抬头看到屋顶间的战况,赶忙抱着脑袋蹲下来,随后溜之大吉,就当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过。 神仙打架。 小镇上的居民又不傻,自然是能跑多远跑多远,屋顶可以翻修,人没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白菜见那人竟然凭借一个斗篷就挡住了自己的火焰,不急不恼,脚下又快了几分,几个跳跃间,人已经来到近前,挥拳往斗篷上砸去,却不料斗篷应声落地,后面已经空无一人,此时从侧面走出一个渔夫帽男子,嘿嘿笑道:“小丫头,抓住你了。” 那人双手端着一杆样式普通的火枪,枪口正对着白菜,虽然眼下看不出这火枪有什么出奇之处,可是瞧瞧身前狼藉的街巷,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威力,一杆火枪,却比那火炮还要厉害几分。 白菜双手举过头顶,正待那人心满意足之时,忽然整个人向后倒去,那人一愣,立时向另一边瞧去,那个适才被自己一顿火枪连击而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年竟然毫发未损,除了身上的衣物有些破烂之外,已经飞奔而至。 那人面色一惊,再也顾不上眼前的小姑娘,抽枪后撤,岂料白菜倒下之时,双脚上踢,那人手上一紧,火枪已经脱手飞了出去,白菜顺势后翻,将火枪抓在手中,随手一扭,零件落了一地,枪管也变了形。 事起突然,那人没想到这两人竟然如此难缠,叹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看来我果然不适合与人近身缠斗。” 转瞬间,子语已经站在当前,与白菜一左一右,盯着这个忽然出现的男子,那人却是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露出一排少了一颗门牙的贝齿,摆摆手,“误会,几位且慢动手,都是误会。” 子语上前刚要问些什么,又见那人双手背后,猛然从后腰又掏出两把火枪,枪身皆是短小精悍的防身型,射程更短,威力更小,只是便于携带,不过这样近的距离,已经足够伤人了。 那人双手各握一把枪,一左一右,对着子语二人,神色警惕,缓缓的向后挪动身子,渔夫帽下面两只眼睛小心翼翼的左右打量着,然后双枪猛然合并在正前方,人向后一跳,嘿然笑道:“拜拜了,您呐。” 说话间,两声枪响接踵而至,依然是沉闷的声响,枪口喷出一团黑烟,夹带着一些火花,枪口向前,人借助着反推之力,倒飞出去。 当真是一溜烟逃跑了。 等到黑烟稍稍散去,那人已经到了十数丈开外,枪口已然冒着黑烟与火花,那人健步如飞,依旧是保持背身的姿势,看着子语二人咧嘴一笑,越飞越远。 子语面色平静,与白菜对视一眼,两人奔着那个方向激射而出,原本还在幸灾乐祸的那个男子眼见二人竟然齐齐追了上来,立时收敛笑意,收起手中的双枪,借助小镇此起彼伏的屋顶,开始逃窜。 白菜在后面紧追不舍,距离已经越来越近,那人脸色一垮,暗骂自己好端端的,招惹这两个人做什么,现在好了,像是一只流浪狗一样,被追的到处跑。 渐渐地,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不是两个人么,怎么少了一位? 他急忙转头,侧方位上,那个少年虎视眈眈,已然快自己一步,挡在自己的去路上,这回他是彻底有些大惊失色,心中更加咒骂起来,你这人好端端的,跑这么快做什么,吃屎还想趁热啊。 心中这样腹诽,嘴上自然是不敢这样叫骂,他急忙调转身形,想要往另一个方向逃窜,只是子语哪里还会放过这个机会,与白菜呈掎角之势包夹过来,子语占尽先机,一拳如洪水瀑布般砸了下来。 还未临近,那人已经感受到拳势猛烈,甚至自己挨上这么一下,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下不了床了,更有甚者,大抵会一命呜呼,心中盘算,眼下局势,已然刻不容缓,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只得祭出自己的看家本事。 心中做了决定,面上便不再嬉皮笑脸,而是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像是在为这个决定而鼓气,接着便是摆好架势,顷刻间,整个人似乎都升华到了一种境界,那人大踏步上前,气势如虹的大喝一声。 “好汉饶命!” 为了彰显诚意,干脆虔诚的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如此,才算是大功告成。 子语流星流星追月的一拳堪堪在那人面前停下,拳风吹着那人的面皮猎猎作响,却是坚固不破。 虽是跪着,那人却昂首挺胸,器宇轩昂,面色刚正不阿,一副慷慨赴义的样子,子语不由得又气又笑,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站在后方的白菜哪里会管这些事情,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便是要将这人胖揍一顿。 那人见状,立时又软了下来,撒泼打滚的趴在小姑娘脚下,带着哭腔嚷道:“错了,错了,我再也不敢了……诶呦喂,姑奶奶,别打脸,别打脸,我天生丽质的俊俏脸庞哦。” 一番敲打,那人终于老实了,坐在那里捂着鼻青脸肿的脸颊,自怨自艾。 子语觉得这人实在是贱的可爱,虽然刚才阵势十足,声势浩大,却并未下死手,虽然是偷袭在先,却又处处忍让,似乎是故意炫技,又像是点到为止的切磋,总之不像是故意挑衅之人,所以他与白菜也没有以死相斗。 那人像是一个怨妇一般,哼哼唧唧的坐在地上,周围几个大胆的镇民看了过来,指指点点,他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子语说道:“不愧是衙门榜单上的新秀,收尸人老弟,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 子语怔了一下,伸手在鼻子上蹭了蹭,“你谁呀?” 此话一出,那人立时又来了精神,一拍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朗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一枝梨花压海棠,清风玉面小郎君,你大爷是也。” 第70回、何为大谁 饶是子语这般性子懒散之人,也忍不住骂了一声,“我去你大爷啊。” 那人抱头蹲在地上,一脸的苦楚,满嘴的委屈,“姑爷爷,别打了,错了,错了,都怪我那个爹妈,没文化,姓什么不好,偏偏姓尼,叫什么不好,偏偏叫大野,说是日后广阔天地,大有所为,我真叫尼大野。” 大抵是怕子语二人不相信自己的言论,又平白挨一顿打,赶忙又是讨好的说道:“姑爷爷,你若是听不惯这名,也不打紧,叫我大野就成,不不,我是说小野……野子就成,实在不行,就劳烦姑爷爷、姑奶奶给咱换一个顺耳一些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又有些为难的样子,“只可惜咱这名字是爹妈取的,虽然难听,但也是一份心意,要说换了实在是有些不孝,不过为了二位耳根清净,咱也只能忍痛割爱了,说起来,我爹妈都死的早,咱打小就是一个孤儿,可怜的紧……” 那人越说越是心酸,说话间还不忘抹抹干巴巴的眼泪,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子语和白菜默不作声,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副闲来无事看猴戏的样子,这让演了半天独角戏的男子有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哼哼唧唧了半天,最后站起来,干脆一抱拳,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二位,咱们有缘再会。” 说完便要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瞧上两眼,见子语二人毫无挽留的意思,便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我走了啊?” 子语点点头,白菜更是挥手道别。 那人不愿就此放弃,又象征性的往前走了两步,再次回头,“真走了啊?” 子语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这回那人是真的气不打一处来,干脆又返身走了回来,指着子语二人说道:“我说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这样没有人情味啊,咱们忙活了这么半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怎么一点儿挽留我的意思都没有,我就这样不招人待见啊,还是说你们就这样巴不得我走?” 见子语二人有点头赞同的意思,那人又赶忙改口,“当然了,我知道你们不是这种人,江湖中都在传言,收尸人子语重情重义,肝胆相照,岂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不可能的,再说了,我家大哥看上的人,一定错不了。” 那人说的得意洋洋,子语却是越听越是有些糊涂,待那人喘口气的时候,赶紧插了句嘴,“你大哥又是谁啊?” 说起这事,那人便更加眉飞色舞,之前的委屈也一扫而空,那人拍拍屁股,哈哈笑道:“走,前面有家茶馆,咱们边吃边说。” 三人在茶馆入座,伙计见三人都是灰头土脸之辈,一个个满身污泥,就像是从山上跑出来的劳工,自然是少了几分热情,简单招待几句,便离开了。 茶馆不大,与楚汉街那家茶楼相比更是天壤之别,更别提不知放了多久的陈年茶叶沫,子语只需闻闻茶水,便知道其中一二,不过出门在外,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子语也不在乎衣食住行这些事情,唯独饮茶一事,马虎不得。 别看平日里子语都是抱着一个搪瓷茶缸喝茶,可是茶缸中放多少茶叶,加多少水,水又是多少温度,子语都拿捏的很到位,便是出门在外,子语也不忘在怀里揣着一包茶叶,不饮茶也就算了,喝茶便要喝的痛快。 子语要了一个空碗,一壶热水,也不管茶馆中的茶水,自顾自地又泡了一碗新茶,惹得那个伙计不由得直撇嘴,“穷讲究。” 子语喝茶,其实并非只为了口感,更不是装腔作势,只是传承于儿时的一些习惯,他常常在想,若不是为了一口好茶,为了一个承诺,他或许都活不到今天。 生活总是要有一些仪式感。 尼大野坐在茶摊上,喝茶如饮酒,大口干了好几碗,这才一拍桌子,道了声:“痛快。” 引得周围几人望了过来,他倒是满不在乎,还端起茶碗,与众人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茶客们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此人,心中暗道这一桌子都是些什么人,一个穷讲究,一个毫无讲究,真是蛤蟆看绿豆,对上眼了。 殊不知,他们正在评头论足的三人,不久前险些将整个小镇都拆了。 茶水润过嗓子,尼大野心气十足,大大咧咧的继续说道:“说起我大哥,那可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这么说吧,弱水三千,我大哥便是那两千九,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我大哥便是那佳人……” 尼大野又开始滔滔不绝了,子语愣了下,皱眉道:“你大哥是女的?” 尼大野根本就没有去接这茬,天然忽略了子语的提问,自顾自的说道:“世间有一位奇男子,生的虎步龙骧,天生丽质,瞧一眼便是成大事的翩翩君子,那人便是我大哥。” 子语实在是忍不住了,“能不能好好说话?” 尼大野这才嘿嘿笑道:“子语兄弟,其实你们见过面的,杀手十月虎便是我大哥。” 子语一怔,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想起那个裹在毯子里的男子,再对比眼前之人描述的形象,虽说千人千面,可这明显就是两个人啊,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他不由得有些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眼神不大好。 “我大哥说了,想邀请你加入大谁,我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俗话说眼见为实,作为大谁的二号人物,我总得送上一份见面礼吧。” 那人说起来嘻嘻哈哈,不过子语可是清楚,说是见面礼,其实是这个杀手组织筛选人员的方式,或者说是团队成员对于新成员的考核。 见子语二人不为所动,尼大野面色一下子垮了下来,他抓耳挠腮的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思议,天下之人,有多少人对于大谁趋之若鹜,又有多少人对于大谁闻风丧胆,江湖之上,虽不见其人,大谁的名字却已经声名远播。 异人界有句戏言,迁怒衙门,别惹大谁。 虽然当不得真,不过见微知著,足以可知大谁在杀手界的地位,昔日里不知有多少眼高于顶的异人,悄无声息的便葬送在大谁手中,便是今时今日,子语也搞不清楚那个镇长到底是如何死的。 尼大野想了想,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二位可知,何为大谁?” 子语觉得,说这话的时候,这个男人总算是正常了一些,想想那个言行古怪的十月虎,再看看眼前这位言语放浪不羁的尼大野,子语也有些好奇了,大谁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尼大野直言道:“士为知己者死,此为大谁。” 第71回、话不投机 子语承认自己孤陋寡闻,若不是遇上十月虎,他根本就没有听过大谁的名号,所以尽管尼大野说的天花乱坠,子语都无法感同身受,不过从对方毫不吝啬的言语中,子语觉得大谁应该是很了不起吧。 只是子语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桃源镇这样的闭塞小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镇民又是如何知道一个异人界的杀手组织,又是如何与这样的组织取得联系的?整个小镇,若说最有可能联系到大谁的,怕是只有那个已经不省人事的镇长,如此,便更加蹊跷了。 尼大野说得口干舌燥,满嘴冒泡,对于大谁的赞誉可谓是溢于言表,就差让人建一座牌坊立在镇子口了,却见子语依旧不为所动,自顾自的坐在那里喝茶,便觉得心中一阵憋屈,有些想不通自己折腾这么半天到底图什么。 有些憋屈的尼大野只好将满肚子的牢骚发泄到口腹之欲上,便喊了伙计过来,要了几份茶点,子语见状,忙说自己正饿着肚子,与白菜一合计,又加了不少茶点,尼大野那叫一个无可奈何,心道这二位可真是能耐人,有便宜不占便是吃亏。 茶馆虽然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色样式的茶点不一而足,凤爪、虾饺、糯米鸡什么的,一样都不能少,子语二人吃的满嘴流油,尼大野觉得自己是掏了钱的主儿,也不能吃亏,便撒开了膀子,跟着一起大快朵颐起来。 吐掉嘴里的鸡骨头,尼大野抬起头,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不愿加入大谁?”他似乎是还没有想通这件事,搞不明白这样的大好前途摆在面前,换了旁人早就感恩戴德了,这人却一点也不知道珍惜。 子语打了一个饱嗝,又端起一碗肠粉,很是认真的说道:“我答应了老板娘,要好好活着。” 尼大野闻言楞了一下,随即更是理所当然的笑道:“这不是更好,加入了大谁,你看何人敢欺负你,天下之大,只要报上大谁的名号,还不是四海之内任逍遥。” 见子语头都不抬,似乎对碗中的肠粉比自己的话更感兴趣,尼大野继续说道:“在这个小镇你可能感受不到,毕竟这里穷乡僻壤的,消息比较闭塞,可是到了大一些的城镇,你大可以去打听一下,试问谁人不知大谁,何人敢坏了大谁的规矩?” “不是我自卖自夸,大谁要杀的人,可是从来都没有失手过。” 尼大野说的信誓旦旦,不过与那个十月虎相差无二,便是再言之凿凿的事情,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少了一些信以为真的味道。 当然了,尼大野所言也是千真万确,大谁确实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未曾失手的杀手组织,但凡是他们承诺的事情,无一例外,哪怕是面对坐镇一方的大佬,他们依然能够悄无声息的完成任务。 说起来,真正让大谁名噪一时的还是几年前的一个案子,几乎轰动了整个异人界,以至于那段时日,许多人说起大谁都会谈虎色变,令人坐立不安。 那时候,大谁接手了一个任务,暗杀对象是一个拥有桓圭级别的天启者,这位仅差一步之遥便能镇圭觉醒的家伙,正是衙门手底下的一位司长,死在他手上的异人不计其数,得知大谁要暗杀自己的事情,毫不气恼,反倒是扬言要顺势将大谁一举歼灭,扫除这个衙门的障碍。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位风头如日中天的司长大人死在了当天夜里,在自家的卧房中,外面还站着重重护卫,就这样一声不吭的断了气。 之后,大谁的名号便声名鹊起。 子语点点头,大概是认同了那人的说法,这一小小的举动反倒是让尼大野大为感动,几乎就要喜极而泣了,谁知子语却说了这样一段话。 “老板娘常常说人心险恶,出门在外,男孩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与陌生人说话,不要随便加入奇奇怪怪的组织,总之还是洁身自好的好。” 尼大野闻言几乎要崩溃了,他觉得自己就不该来这里,不该自作主张的搞了这么些事情,更不该与这个叫子语的家伙说话,他觉得,大谁这个小庙,实在是装不下子语这尊大佛。 茶馆之中,谈天说地的茶客比比皆是,尤其是小镇上闲来无事的居民,忙完了手上的活计,叫上三五个好友,一壶好茶,几碟茶点,便能在这里聊上整个下午,尤其是那些拿着蒲扇,经常在街边树荫下下棋的老人,口若悬河,俨然比那些大城镇衙门官府中的政客还能聊,大手一挥,便是指点江山,稍一沉吟,便是运筹帷幄。 今日茶客们说的最多的还是两件事,一来便是镇长冯元峰的死因,虽然这其中有颇多忌讳,对于一个已故之人实在是不好常常挂在嘴上,免不了平添晦气,再加上又是死于非命,便是更加不愿提及了,不过总会有人在茶余饭后,找一些引人注目的话头,再言之凿凿的分析一番,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 更多的人,还是在讨论另一件事,既然冯元峰已经不在了,大家其实心底还是颇为高兴的,于是便商议着再推选一位新的镇长出来,主持大局,其中呼声最高的,便是那位为人低调的程神医了。 “我看呐,咱们小镇的镇长,除了程神医,谁当都不合适,你们想想,这些年程神医一直帮着大家瞧病,一个子都不收,任劳任怨,前些月我家婆姨病了,大半夜的,程神医还专门跑了一趟,亲自上门问诊送药,程神医当镇长,我第一个赞同。” “没错,我也赞同,论本事,咱们小镇谁比得上程神医,程神医的方子,哪怕不能起死回生,也绝对是药到病除,论声望,试问哪个人如程神医这般,这些年不知帮助了多少人,我敢说小镇上每家每户,都受过程神医的恩惠,可是程神医从来都不求回报。” “对对对,咱们现在家家户户都住着泥瓦房了,你们可以看看程神医,如今还住在那间草庐里,说是方便看护后院的草药园子,听着就叫人心疼啊,像是程神医这般大公无私之人,不多见了。” 茶客们七嘴八舌的道着程神医的好,对于这件事,小镇上的百姓是众口一词,毫无歧义。 子语吃得七八分饱了,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是了,十月虎哪去了?” 尼大野看了眼周围的茶客,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大抵正在和那位程神医相谈另一件生意吧。” 第72回、悬壶济世 桃源镇西头,有一间草庐,草庐前铺着青石小路,与小镇上的其他院落相比,这里实在是有些寒酸,因为背靠大山,坐落在此处的房舍只此一户,当真算是世外桃源了。 一个青衫老者坐在院中的一个石桌前,对面坐着一个面带喜色的妇人,石桌上放着两包用草绳包扎好的药包,老者抬手往前推了推,笑道:“三娃子的病不打紧,再吃上两副药大抵便没事了,还是之前我吩咐的法子,温水煎熬,我在药中加了一些冰糖,这回三娃子应该不会觉得苦了。” 那妇人连声道谢,又是笑,又是抹眼泪,三娃子是她的心头肉,若是出了什么事,她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好在程神医亲自上门瞧了瞧,说是没什么大碍,吃上几副药,好好休养几日,便没事了,妇人听老者这样说,才放心不少。 在桃源镇,有且仅有这么一家医馆,家家户户对于医馆中的这位程神医都很敬重,不光是因为老医师医术高明,而且老医师瞧病向来不收取任何费用,便是所需草药也都是后山亲手栽种的。 程神医对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无论是摔断了腿这样的大毛病,还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程神医都会竭尽全力,尽心尽责,没有拒绝过小镇上的任何一个人。 那妇人取了药,恭恭敬敬的鞠躬行礼,被老者拦下了,老人家摆摆手,让妇人早些回去,给孩子治病要紧,旁的事情实在不用介意。 妇人出了院门,不由得回身看了眼整个院落,说是院子,其实就是用竹竿树枝简单围起来的一个栅栏,别说是防贼,便是连小孩子都防不住,院子的正门上挂着绿油油的藤蔓,也不知是何人在栅栏脚下撒了一些葫芦苗,如今终于发了芽,顺着竹竿爬了上来,看着倒是有些春意盎然。 葫芦藤蔓尚未开花结果,不过却挂着大大小小的一排葫芦,细细瞧去,那些葫芦已经变了颜色,在门框上缠了一圈,应该是挂在那里晒干了,等着装药盛酒之类的。 门扉上面,挂着一个牌匾,牌匾既没有上漆,也没有上色,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悬壶济世”,那是镇民们亲自做好之后,送过来的,算是整个小镇居民的一个心意,他们知道程神医不肯收礼,也只有这个牌匾,让程神医勉强收下来,为此程神医还特意挨家挨户上门道谢。 妇人收回思绪,将手上的两个药包拎了拎,叹了口气,“好人呐。” 送走医馆中最后一个客人,老人起身活动一下手脚,往后山走去,在后山密林之中,有一处开垦出的空地,种植了漫山遍野的草药,那里便是程神医的草药园子。 没有程神医的许可,小镇上的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这里,哪怕是靠山吃山的猎户,也是绕着走,药园子周围还有一些好心的猎户设下的陷阱,以防山中的野兽无意中闯进来,害了满园子草药。 程神医的生活几乎是两点一线,除了闲暇休息时的草庐,大多数时候不是在帮人瞧病,便是在后山照顾这些草药,一个老人家,顶着烈日,踩着积雪,佝偻着身子行走在田间地头,年年岁岁都不曾改变,这让小镇上的许多居民都有些惭愧,一些人也曾上门想要来药园子里帮忙,不过都被老者婉言谢绝了。 老人家不是不愿别人插手这些事情,他年纪大了,有人能够帮忙料理这些娇嫩的草药自然是好事,只是毕竟隔行如隔山,药园子中种了不下上百种草药,各有各的习性,不仅需要技术,更需要经验,稍有不慎,可能会毁了一园子的辛苦劳作。 所以,小镇上的居民干脆退避三舍,自发的形成一种观念,后山的药园子附近,任何人都不许靠近,省的弄巧成拙。 程神医虽然上了年纪,步伐不再矫健,不过走起路来依旧很踏实,大抵是常年在这条路上行走,轻车熟路,便是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有堵路的山石,哪里有低陷的水洼,顺着一条小路上山,不过百步,便能看到一片药圃。 除老人之外,破天荒的,药田中还有一人,一个裹着羊毛毯子的少年,正蹲在一片草药之中,手里拿着一个小锄头,正在给草药松土,远远瞧着,就像是一块儿黑漆漆的石头,旁边的土丘上,还放着一个样式古朴的青铜花洒。 老者背着手走过去,弯腰将裤腿挽起来,长衫别在腰间,撸起袖子,然后拿起花洒,顺着田间小路,小心翼翼的挪动身子,哪片田浇多少水,他比任何人心里都清楚。 在眼前的药园子绕了一圈,老人才缓缓的走了回来,下意识地锤了锤自己的后腰,将花洒放回原处,发自肺腑的道了声,“老喽。” 蹲在地上的那个男子几乎没有挪动过,见到老者走了回来,这才从地上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将小锄头与花洒放在一处,这才深有同感的伸了一个懒腰,“这个活儿可真是累人,程医师,说起来你也一把年纪了,这种事情,何必还要亲力亲为,只要你开口,小镇上愿意帮忙的人大有人在。” 老者望着满园子的绿意,笑道:“这片药园子可都是我的心血,金贵的很,若是让别人照料,我可不会放心,也不是老头子小气,说起来,能让这药园子长得如此旺盛,还要多亏了大伙的悉心照顾,老头子已经很感激了。” 那男子点点头,没来由的附和了一句,“小镇上的人确实心善。” 随即又是一番嗤笑,“可是干我们这一行的,不敢说狼心狗肺,却一定不是什么好人,否则哪里能受得了良心的谴责,程神医,你说是吧?” 老者的视线扫过远方的药苗,扫过横七竖八的田埂,扫过天边的夕阳,又看了眼山下的草庐,这才笑眯眯的看着男子,不置可否的顿了顿,“我又不是杀手。” 那男子闻言,面上一喜,跟着说道:“巧了,我也不是医师。” 第73回、偷药贼 时值傍晚,明月高悬,后山药圃田埂上,站着两个男人,老者是这个小镇唯一的一名医师,德高望重,大部分镇民已经打算推举他为新一任镇长,至于另一个男子,说起来便有些微妙了,那是一位杀手,大谁杀手十月虎,前几日才刚刚杀死了小镇的上一任镇长。 老者神色深远,看着眼前蹲在那里,裹着毯子的少年,叹了口气,“其实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十月虎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然后理所当然的说道:“毕竟生意上门,我总要亲自过来瞧瞧,谈生意,谈生意,这不谈一谈,如何做生意?” 老者也只是随口抱怨几句,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缓了缓,才接过话头,“你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这里是桃源镇,比不得外面的世界,最好还是低调一些。” 十月虎又是笑了声,“不愧是小镇上人人敬仰的神医,这个时候了,还知道护着大伙,只是当你暗示小镇居民买凶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此时的怜悯?” 老者闭着眼睛摇摇头,顿了顿,才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我是有苦衷的。” 这句话从一个老者嘴里说出来,虽然谈不上有多少幽怨,却也着实有些无奈的意味,十月虎没有纠结其中的细节,只是点头附和道:“有苦衷好啊,否则我们这些做杀手的,也就吃不上这碗饭了,说起来,我还要感恩戴德呢,哈哈。” 十月虎说着话,便自顾自的笑起来,也不管站在那里的老者是否尴尬,此时此刻,这位神医老者神情无比平静,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冯镇长为富不仁,死有余辜。” 十月虎不置可否,冯元峰是什么样的人他不在乎,身为杀手,最要不得的便是意气用事,收钱办事,难道会因为冯元峰是一个好人,就可以放弃这趟生意了?自然是不可能的。 哪怕冯元峰是一位十世修行的大善人,只要大谁接下了这个任务,就一定会一丝不苟的完成,十月虎向来都深信一句话,在原则面前,人情世故一文不值。 相对于杀手十月虎的阴冷,那位老人看起来就顺眼多了,十月虎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抬眼向着不远处的药圃瞧去,昏黄的夕阳下,那里站着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程医师似乎也瞧见了那里的动静,皱起眉头,急忙赶了过去,这片药圃中的草药都是他一点一滴的心血,说是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都不为过,平日里也和镇上的居民都交代过,尽量不要私自上山,以免踩坏了这些药草。 正因为此,这片药园子十分清幽,于是夕阳下的那个人影也就格外显眼,那人蹲在地上,不时地刨一个坑,又站起身,思量一会儿,又换一个地方,继续刨坑,整个园子都是坑坑洼洼的样子。 看着满院子的草药被糟蹋的七七八八,老神医自然是十分心疼,脚下又快了几步,急匆匆走到那片药圃,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那人听到身后的动静,缓缓回过头,瞧见站在面前的二人,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又看到自己手上正握着的一把小铲子,赶忙将双手背在身后,偷偷将铲子扔到一旁,这才嘿嘿笑道:“误会,程神医,我想这一定是一个误会。” 老神医看着眼前的少年,一脸狐疑,小镇上的人不敢说都叫得上名字,不过他大抵都认得模样,知道个七七八八,可是眼前这个少年他显然是不认识,一个外乡人来这里偷药,他的脸色便更加难看了。 少年见老者面色不善,急忙解释起来,“程神医,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真不是来偷药的。” 此时此刻,少年的解释似乎有些苍白,十月虎站在一旁,突如其来的开始添油加醋,“程神医,你可不能轻易相信此人,你看他鬼头鬼脑的,一定没安好心,再说了,现在可是证据确凿,狡辩又有什么用。” 少年闻言,立时便急眼了,“十月虎,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十月虎急忙反击,“子语兄弟,都这个时候了,你就认了吧,知错能改,不丢人。” 少年叹了口气,没有理会那个裹在毯子里的家伙,看着老者真心实意的说道:“程神医,小镇上的居民都说你瞧病向来免费,我若是真的来求药,直接上门便好了,何必这样多此一举。” 老神医还没有说话,十月虎又开始煽风点火,“少来了,作案工具还扔在地上,还说自己是清白的,谁信啊?” 老神医看着有些狼藉的药圃,叹了口气,终究是说了一句,“你们认识?” 两人闻言,皆是异口同声,“不认识。” 然后子语将手上尚未擦干净的泥土拍去,见老者神色缓和许多,松了口气,赶紧强调了一句,“程神医,我若是来偷药的,天打雷劈。” 话未说完,一个小姑娘从山路走了上来,肩上扛着一把明晃晃的铁锹,在夕阳下耀耀生辉,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将铁锹交给了愣神的子语。 程神医面色冷清,这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个一向与人和善的老医师是真的动怒了,他阴着脸哼了声,“你们都跟我过来,有什么事咱们当面说。” 少年反倒是没有说话,他将铁锹交给身边的小姑娘,小姑娘干活可谓是十分卖力,话也不说,埋头开始挖坑。 地上的土坑越来越大,被挖出来的草药毫无章法的扔了一地,老医师的脸色更加铁青了,他气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伸着颤巍巍的手臂,指着少年,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药,都被糟蹋了啊,这些可都是救命的草药啊。” 少年站在那里,看了眼身后的土坑,不一会儿,小姑娘将手上的铁锹扔到一旁,弯腰从土坑中拖出来一个有些沉重的东西。 少年将那沾满泥土的东西拉到面前,嘿嘿笑道:“我说了,我不是来偷药的,只是来找人的。” 原来,土坑中刨出来的庞然大物,竟然是一个已经没了气息的壮汉。 第74回、大虫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了下去,月色有些昏沉,如同程医师的脸色,在自家的药园子中挖出了一具尸体,这位年迈的老医师神色能好到哪里去。 两个外乡人,一个杀手,以及一位小镇医师,看着泥土中刨出来的这个死人,神色不一,子语只管做事,将尸体拖出来之后,便站在那里不管不顾了,倒是十月虎一脸好奇的跑上前去凑热闹,蹲在那里打量起地上的尸体。 少顷,他站了起来,有些狐疑的说道:“这不是那日连我一拳都吃不住的莽夫么?” 这件事小镇上的居民自然是记忆犹新,许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四大金刚之一的那个壮汉,莫名其妙的被那个杀手打飞了,毫无还手之力,以至于很长时间,都被人津津乐道。 少年子语点点头,“早些时候被我打了个半死,之后便被程医师接走了。” 老医师闻言,叹了口气,“他重伤不治,已经无力回天了,是我将他埋在这里的。” 老人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反倒是松了口气,神色也更加坦然了,他没有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承认自己其实打心底不愿去救那个人,把他接回来也不过是出于对自己这个身份的尊重,他是一名医师,不能见死不救。 所以,那个壮汉死了,他并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顺手将壮汉的尸体埋在了后山的草药园子里,权当是做了一件入土为安的事情,至于修墓立碑的事情,他觉得这个人不配。 这个时候,这位老医师说话终于世俗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样子,反倒是像极了市井间的街坊邻居,毫不掩饰对于那个壮汉的厌恶,更确切的说,是对冯镇长在内的一些人的深恶痛绝。 事已至此,他便没有什么再好隐瞒的了,便直言不讳的说出了憋在肚中的心里话,冯镇长独断专权,将桃源镇搞得怨声载道,身边的四大金刚作威作福,桃源镇家家户户早就对他们恨之入骨了。 老医师本不想管这么多闲事,安心在这里种草熬药,一辈子也就安安稳稳的过去了,依着他的医术,冯元峰也会时常有求于他,自然不会将他怎么样,最多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小镇百姓的生活他日日夜夜的看在眼中,不可能视而不见。 冯元峰一伙人的所作所为,算不上十恶不赦,却也是恶贯满盈了,但凡是有一家还在道他们的好,事情也就不会发展成这样,终于,小镇上的百姓忍无可忍了,老医师便顺势而为,帮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买凶杀人。 作为一名治病救人的医师,老人家丝毫没有后悔自己做了这样一件饮鸩止渴的事情,有些事情,如果没有其他的法子,便只能以暴制暴了,他不是迂腐之人,不会为这样的事情纠结到睡不着觉,哪怕在自家的药园子埋了一具尸体,他也心安理得。 这件事也印证了之前子语的猜测,这样一个闭塞的小镇,若非是有一个知情人推波助澜,如何能够知晓杀手组织的存在,又是如何能够联系到大谁,现在看来,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便是牵线搭桥之人了。 老医师神色坚定,不由得握了握拳头,由衷的说道:“事情就是如此,你们若是想拉着老夫去认罪,我也没有办法,可是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天地良心,如果你们要为冯家讨回一个公道,我一力承担,与其他人无关。” 这话自然是说给子语二人听的,在场的外人,除了杀手十月虎,便只剩下这两个忽然出现的小家伙,而且也正是这二人将壮汉的尸体挖了出来,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子语看着大义凛然的老医师,笑而不语。 地面忽然出现轻微的震动,脚下松软的泥土犹如煮沸的开水,咕嘟咕嘟的开始冒泡,泥浆上下翻飞,不远处的几株草药东倒西歪的摇摆起来,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泥土鼓包,随着一颗石子被弹射向空中,土包弯弯曲曲的开始向这里扩散,速度极快。 只是到了近前,一切又戛然而止,地面上留下一道三尺来宽的土丘,从远处蜿蜒到脚下,子语站在土丘跟前,那些被翻起的泥土带着丝丝潮湿的气息,只是还不等子语站定,地面又是一阵松动。 少年甚至还没有做出反应,身边土丘之下,一个庞然大物一跃而起,数丈长的身躯在月光下弓成一道弧线,带着猩红褶邹的皮囊一闪而逝,向着子语冲了过来,几乎是一瞬间,便将还有些愣神的少年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又一头扎入土丘之中,消失不见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似乎是都没有反应过来,程神医看着满园子狼藉的地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最后一拍大腿,有些懊悔的说道:“事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白菜可管不了这么多,见子语被那个东西吞入肚中后潜入地下,便沿着土丘的方向,喷出一道道火焰,以至于满园子的草药,终于没有幸免,大片绿意盎然的药苗在火海中化为乌有。 老医师一副心疼的样子,可是眼下又顾不了这么多,只能唉声叹气的站在那里,不多时,地面又是一番震动,这回比之刚才更加剧烈,大片泥土翻江倒海似的被掀了起来,如同惊涛拍岸一般的场景。 紧接着,那猩红色的庞然大物又跃了出来,然后重重的摔落在地上,扭动了几下,便没了动静,布满褶皱的皮囊从里面被撕开一条缝,子语身上挂满了粘稠的汁液,走了出来。 老医师赶忙迎了上去,见少年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又是一阵自责,苦笑道:“实不相瞒,那大虫是一只沙地蚯蚓,是我养在药园子里松土施肥用的,平日里温顺的很,也不知今日怎么这般凶暴,好在没酿成大祸。” 十月虎嘿然道:“原来蚯蚓还能养这么大?” 老医师摇摇头,有些惭愧的说道:“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其实我也是一个异人,一个觉醒了药神系统的天启者。” 第75回、疯人疯语 月光下,除了一个壮汉的尸体,又多了一个大虫的尸身,一向清静的药圃一下子变得有些诡异,大虫的腹部被子语一拳洞穿,不过死而不僵,还在不断地蠕动着,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土气混杂着酸臭粘液的味道。 老医师找了一块儿干净的面巾,提了一桶水过来,让子语先将身上的粘稠汁液擦去,虽说这种沙地蚯蚓瞧着不像是有毒的虫类,不过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这东西死后的体液会不会引起什么不适,还是小心为妙。 简单地清洗过后,老医师将那个巨大蚯蚓的尸身从药田中拖出来,晾在一处空地上,按着老医师的说法,蚯蚓晒干了是可以入药的,大补。 十月虎看着水桶一般粗的蚯蚓软趴趴的躺在那里,喉头不由得一阵干呕,这种东西用来入药,光是想想便一阵恶寒,尤其是看到那些从伤口处渗出的黄绿色体液,日后或许都是用来下药的引子,便是头皮发麻。 老医师忙活完了手头的事情,这才继续说道:“如你们所见,其实整片药园子就是我的系统,不瞒几位,那个锄地的小铲子,比一般的铲子更加轻便,而且不会伤到草药的根系,还有那个水壶,也是系统的馈赠,无论什么水,只要用那个壶装了,浇在地上,再难养的植物都能养活,而且长得格外健壮。” 十月虎闻言,不由得再次打量起随意扔在地上的那个小铲子,刚才他还拿个那个铲子像模像样的蹲在那里铲土,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并非真的为了劳作,自然也没有察觉其中的与众不同,此时听老医师这样一说,便不免有些好奇,原来这样式朴实的小铲子还有这样的妙处。 随手在地上铲了几下,果然觉得得心应手,丝毫不吃力,便下意识地赞叹起来,“妙,妙,妙,真是妙啊,一把小小的铲子便是这样神奇,怪不得天启者要比手异人更加上得了台面,事实如此啊。” 十月虎的这句话并非是单纯的有感而发,其实或多或少也有些感叹世俗的意思,相对于千变万化的天启者,手异人的地位确实是每况日下,与百余年前相比,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十月虎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话做事自然不会毛毛糙糙,所以这番话自然不是什么冷嘲热讽,而是由心的认为时代确实不一样了,当然,他也不会妄自菲薄,毕竟他可是大谁的一号杀手。 对于程神医是一位天启者的身份,子语丝毫不感到惊讶,是想一个外乡来的医师,轻而易举的在这个小镇站稳脚跟,总要有些过人之处吧,何况又牵扯出买凶杀人的事情,这个牵线搭桥的知情人若是一个泛泛之辈,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老医师难得的有些赧颜,不过随即又是坦然的笑了笑,或许是因为一直隐瞒身份,此时终于有了可以坦诚相见的同道中人,不需要遮遮掩掩,也可以开诚布公的说一些心里话,老医师笑着松了口气。 “还有这只沙地蚯蚓,平日里都是待在地下,无需我交代什么,每日都会按部就班的出来松土,若是药田中生了杂草,它还会帮忙将那些杂草除去,这种蚯蚓对于草药的根系十分敏感,松土的同时还能将周围土壤中的养料都聚集在身边,对于土壤的保肥十分关键。” 说道这里,老医师又是叹了口气,“也不知怎的,今日里这家伙竟然跑出来伤人,好在没有闹出大事情,否则我可就是难辞其咎了。” 如今大片的药园子已经毁了,除了那个巨型蚯蚓所为,还有白菜情急之下火烧燎原,程医师虽然有些惋惜,不过也直言不打紧,按照他的说法,在系统的帮助下,此地的草药生长周期很快,药效也绝非一般草药能比。 这一点,子语倒是不会怀疑,眼前草药的长势已经实实在在的瞧在眼里,个个饱满壮实,便是那些世代务农的老农民田中的农作物,也养不出这样丰硕的作物,更何况之前为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势,虎子还特意讨要过一副药,对于伤患处的恢复效果,肉眼可见。 这便是天启者的神奇之处,尽管许多手异人都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老医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几乎将心底的秘密都讲了出来,不免有些气喘吁吁,不过他倒是说的很痛快,毕竟这么些年,这些事情可不敢与小镇上的百姓这样多嘴,心中有事瞒着,其实是一件很难熬的事情。 山路上,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十月虎最先发现了那里的异样,不由得笑起来,“今夜可真是热闹啊。” 草药园子一下子安静下来,山间隐约唱起一首童谣,“月光亮,开梅花,有个秀女给谁家,给给镇上冯云家,冯云爱戴缨缨帽,媳妇爱穿板板鞋,哈哈哈,媳妇,娶媳妇喽,回家娶媳妇喽……” 那人影蹦蹦跳跳,时而在左手边撇下一小截树枝,时而又在右手边挖起一株草药,四处沾花惹草,只是行为状若疯癫,嘻嘻哈哈的哼着这曲当地的童谣。 到了近前,众人都认出这个身穿锦衣的公子,正是那已故镇长冯元峰家的大公子,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冯云,如今却是这般唏嘘不已的光景,也不知是何缘故,竟然成了这样疯疯癫癫的样子。 冯云满身污泥,再也没有往日的风流倜傥,赤着一只脚,嘴角还挂着一长串口水,见到眼前的几人,更加肆无忌惮的笑起来,只是他的笑再也没有大公子该有的桀骜,更多的只是憨傻之人的笨拙。 “媳妇,哈哈,娶媳妇,我要娶媳妇喽。”冯云手舞足蹈的蹦跳着,围着子语打转,然后嘻嘻哈哈的说道:“你看见我媳妇了么?我媳妇找不到了。” 话未说完,又开始围着白菜转圈,只不过看到白菜一脸冷峻的样子,急忙躲得远远地,“你不是我媳妇,我娘说了,我媳妇温柔贤惠,可不是这般凶巴巴的。” 十月虎有意逗弄一下这个痴傻的小子,故意捏着嗓子说道:“我就是你媳妇,相公,快来玩啊。” 冯云便当真屁颠屁颠的跑了过去,随即又是一脸失望,“我媳妇没有这么丑。” 十月虎哈哈大笑,说是人傻了,心倒是一点也不傻,就是眼睛有些瞎,他这么俊俏的脸庞,岂能配得上一个“丑”字。 冯云却是又围着程医师开始打转,只是当他看到程医师的脸时,忽然顿住了,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下意识的开始往后挪动,嘴里不由得念叨着几个字,“坏人,坏人……” 冯云一屁股跌倒在地上,满脸惊恐的往后爬去,然后整个人都抱着膝盖,缩在一处土丘前面,可怜兮兮。 嘴里低声呓语着一句话,“救救小镇……” 第76回、翻脸 桃源镇面积不大,有百余户人家,虽然闭塞,依山傍水,却也能自给自足,一些头脑精明的,也能过上富裕一些的生活,可若说真正的大户,便只有冯氏一家,只可惜冯家人口凋零,到了这一代更是一脉单传。 冯元峰身为小镇的镇长,可谓是坏事做绝,落得一个死不足惜的下场,到头来也只留下冯云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说起来,反倒是这位恶名昭著的冯镇长生前做了唯一一件让人称道的事情。 冯家夫人,也就是冯云的母亲去世之后,冯元峰一直没有续弦,身边也没有其他的女人,不得不说这位小镇地位首屈一指的男人,难得的对于自己的爱人极为专一,曾经也有几位样貌不错的女子上门自荐门户,都被一一回绝了。 冯家有一个祠堂,也是冯元峰为自己已经过世的妻子设立的,平日里不许任何人进入,便是自己的儿子,没有他的允许,也不得踏入,以免打扰死者清静。 子语看着眼前这位疯疯癫癫的冯家大公子,不由得感叹世事难料,曾经小镇上不可一世的冯家,日后怕是要衰落凋零了。 老人常说一句话,叫做富不过三代,冯家若是兢兢业业的耕耘这份产业,倒也不至于如此悲凉,只可惜上上下下都不是省油的灯,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天意如此。 老医师瞧了眼子语那边,又看了眼蹲在那里胡言乱语的冯云,叹了口气,“我将他接回来后,只顾着帮那个壮汉瞧伤了,也没有留意冯家这位大公子,也不知怎的,他就发起了癔症,疯疯癫癫的,大概是冯镇长出了事,冯家就此没落,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公子一时想不开,便这个样子了。” 说起这些事,老医师又是一阵唏嘘不已,“冯家虽然作恶多端,落得现在这般田地也是罪有应得,不过,人啊,总会有些恻隐之心,我也是希望这位冯家少爷能够改邪归正,便将他接到这片园子里,一方面能够帮忙照料园子里的草药,另一方面也能磨练一下他的心性,谁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冯云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战战兢兢的蹲在地里,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手足无措的摆弄着一根小树枝。 老医师上前一步,想要将他领回山间的屋子,既然人已经这样了,是非功过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日后便让他在药园子住下来,总好过又跑回小镇上,指不定还会弄出什么麻烦事。 只是冯云看到老医师那双黑漆漆的布鞋,整个人又缩成一团,老医师伸手还没有碰到他,这位昔日的大公子已经惊吓的跳了起来。 “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你别过来。” 冯云“哇”的一下便大声哭出来,也顾不得抹眼泪,啜泣着将身上那件脏兮兮的锦衣褂子脱下来,扔到地上,“我错了,再也不敢了,给你,都给你。” 语无伦次的冯云见无处可躲,干脆跑到子语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眼巴巴的张望着,不过还是被一脸无奈的老医师拽了出来,“大公子,还是随我一起回去吧,冯家虽然对不住小镇,可我身为医师,不会见死不救的,如今在这个小镇,也只有我这个药园子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冯云闻言,哭嚷着更加厉害了,“我不要做肥料,我不要做肥料……” 说着又抱头蹲在地上,使劲的摇着脑袋,似乎这样做了,就可以将所有的不如意都甩出去。 老医师哑然失笑,摇摇头,“他大概是瞧见了我将那人的尸体埋在了药园子,以为自己也会……” 老医师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个壮汉的尸体,一个憨傻之人出现这样的误会,也是情理之中,他没有理会冯云的疯言疯语,而是直接伸手将蹲在地上的冯云拉起来,一边劝说着这个傻乎乎的大公子,一边拽着他往屋子那边走。 冯云又哭又闹,委屈中带着惊恐。 老医师偏头瞧着哭闹不已的冯云,任由他又是咬人又是吐口水,也不恼怒,端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医者,而且这位老医师手劲极大,几乎是拖拽着冯家公子往前走,忽的眉头一皱,听到身后一声轻斥,“鬼吹灯。” 一道火龙喷射而出,直直撞向老医师脑后,老医师身形闪动,于千钧一发之际,跃到几丈开外,冯云惊吓的抱头蹲在地上,火焰擦身而过,却是毫发未损。 老医师站定了身形,脸上阴晴不定,他看了眼先发制人的白菜,又看向缓缓走过来的子语,沉声道:“少年郎,萍水相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用不着这样咄咄逼人吧。” 见子语将地上的冯云一把拽到身后,也不言语,只是笑呵呵的看着自己,他又是说道:“你们毁了我这里半个园子的草药,我权当没有看到,你又将那个傻小子擅自放了出来,我也只当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已经是卖了你一个面子,现在难道还想鹊巢鸠占不成?” 老医师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样子,再不是之前那般慈眉善目,子语看着眼前这位程神医,笑道:“有些人狼心狗肺,有些人却是人面兽心,程医师,你在小镇上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不光彩啊。” “我这人也不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是事情不能做的太绝吧,我不过是烧了你半块儿药田,你就这般气恼,你毁了这些人的根基,算不算罪无可赦了。” “我觉得吧,这样做不对。” 被道破真相的老医师反倒是一脸释然,苦笑道:“少年郎,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老夫的所作所为,也应该懂得这其中的天大机缘,放心吧,老夫不是吝啬之人,既然是同道中人,见者有份,咱们二一添作五,这里也算你一份,不知小兄弟意下如何?” 子语故作沉思,想了想,说道:“冯家祠堂中藏了一份小镇的人口统计书册,记录了这几年人口变化的情况,其中几乎所有人的年龄都用红笔勾勒出来,细细查看,竟然大多数人都活不过半百之岁,实在是有些短命。” “程医师,这应该是你的手笔吧?” 第77回、布局 老医师掸了掸身上的土,适才因为那个小姑娘的手段,情急之下亮出了身份,一个年迈的老头子,竟然身手矫健的躲开了对方忽如其来的火焰攻势,若是让小镇上其他人瞧见了,定然会惊讶的合不拢嘴。 老医师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疑问,而是拱拱手,露出一些江湖习性,坦然笑了笑,这才正声说道:“实不相瞒,大家既然都是异人,便应该知道大道艰辛这件事,虽然几位都是手异人,不过也应该知晓天启者的一些规矩和道理,系统之于天道,更加冷面无情。” 手异人修行之中,千难万险,稍有不慎,便要坏了大道根本,受五弊三缺之苦,一辈子沦为废人,而被天道所眷顾的天启者,虽然行道路上顺风顺水,却也不是畅通无阻,天启者受系统限制,而系统又往往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一旦牵扯到进化升级之事,更是弥足珍贵。 系统的进化不同于手异人的千锤百炼,往往毫无规律可言,有时候一旦错过了,或许一辈子便止步于此,再难有所精进。至于如何温养系统,只有当事人才清楚,或许只是和人说上几句话,便能成功完成升华,又或许要完成什么事情,即可风生水起。 总之,系统的升华进化讲究缘分为止,而手异人往往需要步步为营,这也是相对于手异人,天启者更容易出头的原因。 当然了,手异人可以另辟蹊径,哪怕是旁门左道也能求得一丝生机,而天启者往往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老医师再次恢复了之前谦恭和蔼的样子,看着身边几位同道中人,说道:“在下的药神系统,可以种植出无与伦比的仙草神药,哪怕是那些传承百年千年的医药世家,也自叹不如,更重要的,无需选取洞天福地,也不需要什么可遇而不可求的灵根仙苗,哪怕只是山上随处可见的草药,种在我这片药田中,也能异变成得天独厚的神仙草药。” 说起这件事,老者满面红光,发自心底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昔日为了求得一副灵药仙草,多少豪门财阀拜倒在自己脚下,若不是因为某件事而得罪了几位世家子弟,也不至于躲在这片深山老林之中。 十月虎至始至终都蹲在那片田埂上,不过言行间丝毫没有身为杀手的自觉,他将自己裹成一个毛球,嬉笑道:“这片药田如此神奇,总不能没有什么代价吧?据我所知,哪怕是再完美的系统,也总会有些缺陷,毕竟手异人也信奉一句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 老医师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轻声笑道:“生机,这片药田会截取这一带的生机气运,所以药田中的这些草药,会格外福缘深厚,百年千年难得一见的仙草灵根,在这里到处都是。” 冯云蹲在地上,痴痴傻傻,用一根木棍挑逗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几只蚂蚁,龇牙咧嘴,颇有些争强好胜的意思,不过无意间又瞟见不远处的老医师,又是哼哼唧唧的往远处挪了挪,吓得脸色惨白。 子语顺着话头说道:“那冯镇长一定是知道了你的一些底细,所以才会被杀人灭口吧?” 老医师眼中露出一些不屑,看来他对这个冯元峰有很大的意见,所以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终于不再是慈眉善目的样子,而是满脸的讥笑,“那个姓冯的,亏他还是一个天启者,真是白瞎了天大的一个机缘,到头来不过是一个鼠目寸光的家伙,死不足惜。” 老神医对于昔日这位冯镇长的评价,实在是没有什么像样的字眼,语气也渐渐多了一些不善,“冯元峰找上门的时候,我一点儿都不稀奇,毕竟他觉醒系统之后,出现了失控现象,险些毁了整个小镇,还是我帮他擦干净了屁股,否则这个镇长也轮不到他去坐。”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竟然威胁我,让我不许对冯家人动手,我答应了,之后他又得寸进尺,想要从我这里分一杯羹,否则便将小镇的人都赶出去,可笑,实在是可笑,他这样贪得无厌的家伙,便是给他一个位置,他又有何能耐坐得住?” 小镇上的居民都知道,程神医妙手回春,大伤小疼都能药到病除,可是他们从来都不曾想过,自从这位神医来到小镇之后,大多数人都活不过五十岁,这个知天命的年岁仿佛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一个坎儿,每年总会有几人迈不过去,一觉睡下,便再也没有醒来。 至始至终也不会有人怀疑,人的生老病死一事,竟然也能做出这样大的文章,天下之大,不知有多少人,本本分分的过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成了他人求仙问道的垫脚石。 人生事,生生死死,应该算是一件大事,却又再正常不过。 老医师苦笑一下,“若不是为了维持神医的形象,也不必这样麻烦,还要劳烦大谁帮忙,斩草除根,我必然亲自送那个姓冯的上路,不过好在事情已经完满解决了,说起来,小镇上的居民也是愚蠢,若是受不了那姓冯的暴政敛财,早早地离开,也就不会是这个命运,所以说命数如此,躲是躲不开的。” 说到最后,老医师干脆感叹起来,“大道之争,你死我活,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老医师之所以说了这么多,便是看准了眼前几位皆是心高志远的异人,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加能够产生认同感,若是能够因此结缘,共商大道,也不枉费自己苦口婆心的一番话。 山上有句话,叫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想来想去,子语觉得这是一句屁话,还是属于臭不可闻的那种。人生大事,无非是吃喝二字,可是这又离不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如此,再大的事情,也就变成吃吃喝喝的小事了。 冯云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痴痴傻傻的蹲在那里,委屈时鼻涕眼泪流的到处都是,也只有看向山下小镇的时候,才会挂着口水憨笑起来。 子语抓了抓脑袋,伸了一个懒腰,看着那位小镇神医,正色道:“老头,打一架吧,不分胜负,只见生死。” 第78回、真身 子语一句话说的很突然,很随意,也很霸道。 以至于老医师错愕的站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阴沉着脸,不过他并没有妄动,而是先看了蹲在一旁的十月虎一眼,毕竟这样一个虎视眈眈的大谁杀手在场,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至于眼前这个少年,说实在的,他或许还真不会放在心上,异人的世界,生生死死的事情多了去了,像这样意气用事,到头来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瞧这个少年的言行,多半也只是一个半只脚踏入山门之人,难成气候。 老医师唯一有些担心的还是杀手十月虎,毕竟买凶的事情有些借刀杀人的嫌疑,若是因此惹恼了大谁,事情便不好收场了,只不过瞧见十月虎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甚至耸了耸肩,退到远处的田埂上,老医师已经心下了然。 只要这个大谁杀手是不打算参与此事,如此,他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老医师嘿嘿笑了两声,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叫子语的少年,叹了口气,“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兄弟,老夫身为医生,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生死之事,还是不要轻易说出口。” 双手背后的老医师悠然自得的抬起右手,凌空打了一个响指,四周立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在脚下四散开来,地面上也随之出现四五个土丘,翻腾的泥土犹如滚沸的开始,在少年身边炸开了锅。 五只沙地蚯蚓破土而出,晃动着水缸一般的腰身,光是露出地表的身躯,便已经有丈余高,猩红色环形纹路节节高升,顶端是犹自不停蠕动收缩的巨大口器,不时有沙土伴随着粘液滴落下来。 五只庞然大物虎视眈眈,围在子语身边,老医师嘿然笑道:“小兄弟,或是我们可以谈谈。” 话未说完,老医师脸色大变,眼前的少年身影闪动,忽然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了,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却见身旁的一只沙地蚯蚓猛然爆开,黄绿色的汁液喷射而出,如倒挂的瀑布,倾泻而下。 少年打出第二拳的时候,头一只沙地蚯蚓的身躯才轰然倒下,又是一声闷响,同样的汁水飞溅,少年出手干脆利落。 其余的三只蚯蚓已经无暇顾及同伴的死活,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开始不管不顾的肆意冲撞,一时间土石横飞,原本躲在药田下面劳作的庞然大物终于露出嗜血的凶性,扬起坚若磐石的口器,蠕动的肉质下面,竟然隐现一圈森然可怖的獠牙。 只是不管这些大虫如何凶悍,都抵不住少年的拳头,子语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一只蚯蚓的脑袋上,一拳轰然砸了下去,如同纸糊的灯笼一般,应声瘫软下去。 其余两只如法炮制,少年但凭一双拳头,顷刻便解决了五只凶兽,只不过地上已经一片狼藉,再也看不出原本药圃绿油油的样子,生机盎然的药园子终于只剩下坑坑洼洼的破败样子。 与子语点点头,一直袖手旁观的白菜心领神会,手上捏诀,口中喷出两团火龙,将满园子草药连带着沙地蚯蚓的尸身,烧了一个干干净净。 老医师看在眼里,不怒反笑,不过语气终于不再是那般神神叨叨的谦逊样子,朗声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便见人影一闪,少年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两人相距半臂距离,老医师脸色一僵,少年已经毫不犹豫的打出一拳。 子语出拳丝毫没有拖泥带水,老医师甚至来不及躲闪,已经倒飞出去,撞断了远处的一棵树,才跌落在地上,之后又被巨大的撞击反弹而起,接连打了好几个滚,才堪堪陷在一个泥潭中。 十月虎蹲在那处田埂上,远远地瞧着,以他的眼光来看,少年已经留手,尚未使出全力,不过饶是如此,已经比他所知的许多拳法大家要强悍多了,相对于少年朴实无华的拳脚,那些久负盛名的拳法家反倒成了花拳绣腿。 于是十月虎便更加好奇了,他自认为见多识广,无论是有道统传承的内家拳,还是五花八门,另辟蹊径的外家拳,他多多少少都能瞧出一些端倪,只是少年的拳脚毫无章法,全凭随心所欲,却让他一时摸不清头脑,更瞧不出出身来历。 收尸人子语,果然是有意思,这一趟不算白来。 十月虎一双眼泛着桃花一般的笑意,无意间忽然瞥见站在不远处的小姑娘,面色不善的看着自己,他不由得干笑一下,这个叫白菜的小丫头,来历也是颇为有趣,他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或许用不了多久,整个异人界都会被这两个人搅得天翻地覆。 一潭死水,是该活动活动了。 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响彻整个后山,随即远处跃起一个人影,天神下凡一般落在子语面前,在地面上踏下两个深深地脚印。 来者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鼓涨,远远瞧着,犹如一只成了精的山熊,相较于眼前的子语,反倒是显得弱不禁风。 子语神情自若,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截身子的精壮大汉,轻声说道:“小镇上传言,老农山上时常有山熊出没,程医师,应该是你误打误撞,被上山的猎户瞧见,产生了误会吧。” 那魁梧有力的壮汉嗤笑一声,挥舞了一下树干粗细的手臂,脸上洋溢着舒适的笑意,“岁月不饶人,还是年轻一些好啊,小兄弟,刚刚那一拳,老夫受教了。” 虽然语气更加清朗,面容也不是之前的老态龙钟,不过依旧很容易辨认出来,眼前的壮汉便是那个适才被打飞出去,被小镇居民称为神医的程医师。 也不知他是使了何种手段,竟然从一个半身入土的老人家,顷刻变成了一位人高马大的壮汉,举手投足间,尽是傲然于群山之巅的气势。 一位医师,杀人的手段其实远远高于救人的能耐,否则那位尚有余力的四大金刚之一的壮汉也不会轻而易举的被埋在药田做肥料,冯家大公子也不会被吓成这个疯疯癫癫的傻样。 老医师化身一尊天神,咧嘴一笑,手臂间青光流转,挥手如银河下落,“小家伙,吃老夫一拳。” 第79回、神农引 与方才的气势完全不同,老医师神色张狂,赤红色的肌肉苍劲有力,从背后看,宛若一座巍峨耸立的大山,手臂间流转着盎然春意,拳出如龙,虎虎生风。 这位悬壶济世的老医师,摇身一变,俨然已经成了杀伐果断的战神。 子语脚下发力,潮湿的地面立时绽开,与此同时,抡起手臂,朴实无华的打出一拳,与老医师的拳头撞在一处。 犹如擂鼓鸣金,双拳相撞,铿锵有力,在耳边传来一声闷响,与重锤砸门无二,老医师人高马大,俯视着拳头下面镇定自若的少年郎,嘿嘿笑道:“没有一下死了,果然不会让老夫失望。” 说话间,身上显露出一条条青色经脉,犹如山川河流,分布在老医师周身,血脉鼓动虬结,真可谓是青筋暴露了。 老医师与少年郎同时在原地消失,但见两个人影在月光下接连闪动,不时发出金铁交鸣之声,老医师化作一抹绿色,风起云涌,少年郎却是无声无息,暗度陈仓。 远远瞧着,地面不时被砸出一个大坑,周遭林立的树木也轰然断裂,本就一脸狼藉的药圃,更是千疮百孔。 十月虎蹲在田埂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燃烧着不可名状的兴奋,忽然,他叫骂了一声混账,急忙裹着毯子,身形跳跃,向更远处跑去。 药田间已经被犁出数道沟壑,忽然一声沉闷的气爆声,在静寂的空气中炸裂,飞沙走石向四周扩散,无形的气浪以某处为圆心,未见涟漪,却波涛汹涌,将地面翻卷如耕田,便是临近的树木也被连根拔起。 气浪的外围,白菜拎着已经呆傻的冯云,随手扔在一边,若不是小姑娘眼疾手快,临走时顺带拽起这小子,怕是已经如那些枯草断木一般,被猛烈的拳风削掉一层皮骨。 十月虎悻悻的巴巴嘴,看不出来,这个雇佣自己的老东家,原来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狐狸,他不禁有些喟然长叹,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像他这样坦诚相见老实人,着实是不多见了。 常言道,人心不古,诚不欺也。 气浪的中心,烟尘落幕,两人挥拳站定,双腿稳如木桩,周遭方圆之地,土石翻卷,以至于二人站立之处,已经深陷地下半丈有余,倾泻的土坡泥壁如同被刀斧刮过,脚下更是龟裂如蛛丝。 一大一小两个拳头,抵在一起,老医师手臂抖动,青色经络密布流动,忽然化拳为掌,顺势抓住少年的手腕,抡了个半圆,甩了出去,少年重重的摔在后面的土坡上,半个身子陷入泥土,不过随即又是拔地而起,落在一旁。 少年算不上狼狈,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然后看向对面老当益壮的汉子,不得不承认,这个让人打心底厌恶的老医师,手上的能耐却是有些门道,至少在这些日子与自己交过手的人中,除了那个让自己吃了大亏的神将杨天佑,此人也算是名列前茅了。 方才与那人冲撞,子语隐约间觉得拳脚间仿佛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这种玄而又玄的错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明显,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拳头根本不是锤打在人身上,而是与一座山峰抗衡。 只是这种感觉虽然清晰,却也是一闪即逝。 老医师独自站在土坑底下,抬头看着朗朗星空,双条比普通人大腿还要粗上一些的胳膊上依旧青晕流动,光彩熠熠,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情大好,这种定人生死的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 在小镇沉寂了这么久,勤勤恳恳的悬壶济世,本本分分的务农耕田,小心翼翼的呵护着这片药田,今日终于见到成果了,他下意识的挥动手臂,踢掉脚上的鞋子,双脚犹如老树盘根,十只脚趾错落有致,牢牢地抓着地面。 此时此刻,他便是天地间一棵傲视风雪的参天大树,水火不侵,雷打不动。 “哈哈哈哈!” 老医师忍不住仰天长啸,蛰伏了这么久,如今终于苦尽甘来,往日里,他只有趁着夜下无人的时候,才敢偷偷摸摸的跑到山上,试一试自己的这身本事,却又担心被小镇上的居民看到,坏了自己多年的谋划。 现在想起来,当真是有些憋屈。 遥想他一代药神,忍辱负重的躲藏在这个狗屁倒灶的小镇中,享受着那些一文不值的追捧,还要受那个愚蠢镇长的冷眼,想起这些,他便是一肚子火气,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拳头,春意盎然,说到底,还是这个东西讲道理。 这份源自系统的神农引,终于被自己琢磨出一些门道,如今这方天地的生机皆为自己所用,说是主掌这里的生杀大权也不为过,别说是眼前这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便是那劳什子大谁杀手,此时风华正茂的自己一样不放在眼里。 老医师的脚下升腾起潺潺青色雾气,如轻纱丝带一般缠绕着盘旋上升,隐隐有青笋破土而出,四下飘落片片绿叶,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原来只是那盎然生机幻化而成的虚景。 老医师周身骨骼暴涨,发出清脆的咯咯声,肌肤由黑红色转化为青绿色,继而又是棕黄色,最后如破壳的鸡蛋一般,白里透红,原本夹杂着银丝的发色焕然一新,满头乌黑发亮的浓密毛发,唇红齿白。 老医师身形挺拔,丰神俊逸,已然不是那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更不是老态龙钟的将死之人,眼前傲然挺立的是一位风姿卓越的青少年,眉宇间英气逼人,当仁不让,如初升的骄阳。 返老还童! 程医师随手扯了一块儿布条,将脑袋上垂落的青丝束起,月光下,矫健白皙的身躯洋溢着青春活力,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往昔。 “从今往后,天下之大,四海宇内,无人可挡,无处不可去,逍遥自在,吾名程野。” 程医师拔地而起,笑望着土坡上的少年,“今日便拿你祭天。” 不远处目瞪口呆的十月虎啧啧称奇,天启者果然个个都是些怪人,随即他又饶有兴趣的笑笑,说了一句颇有意境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偷天换日,岂能瞒天过海?” 第80回、天地有教化、规矩方为人 程医师脱胎换骨,以少年郎的身份站在土丘之上,满身生机盎然,傲然睥睨,满眼不屑的看着对面土坡上的少年。 “死期……” 只说了两个字,“将至”二字还含在口中,程医师猛地拔地而起,一道绿芒闪过,已然出现在子语面前,毫不犹豫,抬手便是一拳。 少年医师的拳头虽然瞧着不似魁梧壮汉一般唬人,不过拳势却是实打实的,有增无减,更加精纯,尚未临近,已然是罡风咧咧,拳指间凝结而成的点点青翠,宛若流星火雨。 一拳直取子语胸口,却被后者抬手撞开了,不过肚子上却忽如其来的挨了一拳,程医师两拳交替,排山倒海,身形矫健如游龙,拳意精壮似石牛,子语无暇回击,被打的节节败退,双脚勾在泥土中,将地面犁出一道壕沟。 程医师猛地收拳,子语去势不减,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却见程医师脚下崩裂,人已出现在面前,一把扣住子语手腕,翻身抡向上空,紧接着再次拔地而起,双拳并拢,呼啸着砸了下来,刚好与稍迟一步的子语撞在一处。 子语应声砸向地面,土石翻飞,只不过落地之后的子语并未倒地不起,而是缓缓地爬了起来,掸去身上的泥土,沉沉的呼了一口气,整个人反倒是内敛了许多。 他双手握拳,一拳向上,一拳向下,看似随随便便,却形成一个奇奇怪怪的拳势。 十月虎一脸玩味,好似看戏,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皱起眉头,脸色也凝重起来,眼前的少年尚未出拳,却隐隐之中已然出现说不出道不明的气象,细看之下,又平平无奇,好像适才的一切只是看花了眼。 程医师刚才出手只是小试牛刀,自然是意犹未尽,眼前少年郎还能站立起来,甚至还摆出一个古怪的拳架子针锋相对,不由得更加兴致十足,当然,手上的杀意也更浓了。 他故作姿态,抬抬手,云淡风轻的说道:“少年郎,老夫也不倚老卖老,占你的便宜,这样,让你三拳,我也不还手,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着话,程医师轻叱一声,周身绿意春情环绕不断,看似吹弹可破的肌肤,其实暗藏杀机,一般的拳脚,怕是尚未靠近,已经被无情的罡风绞杀了。 子语微微抬头,身形闪动,与之前不同,并没有惊天动地的架势,反倒是犹如刚学拳没多久的学徒,神情肃穆,冲着前方端端正正的打出一拳。 这一下太过于朴实无华,以至于程医师根本懒得做出反应,甚至连阻挡的欲望都没有,他有些不明白了,少年郎难道是以强示弱,故意羞辱自己? 只是当那拳头不偏不倚的打在他身上之后,他立时脸色大变,只觉得周身肌肉骨骼乃至于内脏都散架错位了一般,看似酸软无力的一拳,竟然有如此摧枯拉朽之势。 惊愕之余,已经来不及多想,也全然顾不得之前口无遮拦的示威,手臂上青丝环绕,挥拳还击,双拳交接,少年郎的拳势只是稍稍停顿,便毫无阻隔的破窗而入,瞬间程医师便觉察自己的一只手臂似乎已经废了。 “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刚刚起来,已经察觉到危险临身,借着拳势急忙后退,只是稍有动作,却发现对方的拳头已经暴风骤雨般砸了过来,而他却如困兽一般,动弹不得,就好像无形之中,有什么条条框框,将他束缚在这里。 天地有教化,规矩方为人。 “戒尺?宠为下。” 子语轻喝一声,拳走如风,工工整整,平平淡淡,丝毫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然而无形中又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拳意。 十月虎盘腿坐在地上,那一刻,他心中的震撼远比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程医师还要强烈,春风化雨,润物无声,那是儒术流派才有的意境,不同于天子宗名扬天下的浩然正气,这般谦逊姿态,反倒是有些为人师表的炁息。 他有些狐疑,少年的拳法暗含儒风,却又非儒家教派。 整整三十六拳,拳拳到肉,程医师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上,神情间满是不可思议,心口气血翻腾,咳出一口脓血,肌肤顷刻间便昏暗无光,眉宇间也出现层层叠叠的褶邹,仿佛比之前还要苍老。 躺在地上的程医师宛若一滩烂泥,神情委顿,气息虚弱,隐约间再次恢复成之前的老头模样,喘气如牛。 他急慌慌从腰间口袋中摸出两个瓷瓶,弹开封口,瓶口冲下,一股脑倾倒在嘴里,两个瓷瓶皆是系统所赐,一瓶红药,一瓶蓝药,红药补气血,蓝药补精气,等到两瓶药下了肚,他长长的舒了口气,翻身从地上跳了起来。 又是那般少年样,恢复如初。 程医师叹了口气,笑道:“很遗憾,真的很遗憾,只可惜我是一名医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就是永生不死的。” 这并非是夸夸其谈,在往日里多少次的生死争斗中,凭着手中两个小药瓶,起死回生,与奄奄一息中完成反杀,踏着敌人的尸体,堂而皇之的离开。 它有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却异常贴切,医者无敌。 十月虎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有些时候,好死不如赖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子语如法炮制,不等程医师有所反应,再次打出铺天盖地的宠为下,这次才十二拳不到,对方已经崩溃了。 之后安若泰山的等着对方喝了药,又是九拳,再来,已然是七拳便支撑不住,奄奄一息了。 “若是没有我,他们早就死了,也不会活到今天。这些年,我免费帮他们瞧病,尽心尽责,你知道他们喊我什么?” “神医!程神医!听到了没有,他们视我为神,敬我为医,借他们一些生机怎么了,天经地义。” 程医师气若游丝,手中的瓷瓶已经空无一物,此时这位老医师,终于又恢复了本来面目,生机消散,干瘪如柴。 子语闭口不言,他不说话的时候,便是认为已经没什么道理好讲了。 天下之事,无规矩不成方圆。 年轻的时候,神医确实是一个游医,行走天下,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只是医道艰辛,大道缥缈,常常看着病人受难而束手无策,他祈求上苍,救苦救难,终有一日,似乎是得到了上苍的回应,他觉醒了系统,之后四处游历,他曾经是那样快乐。 “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弥留之际,这位医师满脸疑惑。 山林间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隐约可见火把映衬下影影绰绰的人头,大概是山上的响动惊扰了小镇的居民,这里又是神医的居所,这些日子小镇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便搭伴上来瞧瞧。 眼前的景象让镇民们错愕不已,千疮百孔的药田,坑坑洼洼的山林,老医师一动不动的躺在这片狼藉之中,面色苍白,身子破败,地上还残留着黑红的血迹。 月色下,站在面前的是两个外乡人,以及那个号称大谁的杀手。 镇民们义愤填膺,是他们,一定是他们害死了程神医,这帮图谋不轨的混蛋…… 人群中,一个半大的小男孩满脸惊愕,他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看着不远处站在那里的小姑娘,他咬着嘴唇,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坏人!” 这个叫虎子的小男孩捡起一颗石子,扔在几人脚下,又是一颗,扔在子语头上。 镇民们蠢蠢欲动,举起手中随身带来的农具,他们心中害怕,却不肯退让,想要讨个说法。 白菜上前一步,扔出一把纸人,一口气吹过去,纸人落地,在镇民面前划出一道火墙。 三人相伴而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镇民们终于壮着胆子开始叫骂,唯有火光下,一个怀抱双腿的傻子,看着三人离去的方向,怔怔出神,眼含敬意。 第81回、商队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漫天黄沙中,一行车队缓缓前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只披甲玄牛,金甲上镌刻有道家力士符,裹在牛腿上的青铜骨骼是墨家的机巧装置,可以轻而易举的托起背上的所有东西,又不会举步维艰。 玄牛两侧悬挂着两排行囊,牛角上吊着两只青铜铃铛,铃铛古朴,隐隐浮现一些文字,风中摇曳,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铃铛是一件厌胜物,若是有什么邪魔外道靠近,便会事先预警,对于游走于荒漠戈壁这样鸟无人烟之地的人而言,是最好不过的小物件。 单单如此,这只玄牛已经价值连城,绝不是一般的商队雇佣的起,更别提牛背上还坐着一位手段非凡的老人。老人闭目养神,安安稳稳的靠着嵌在牛背上的竹椅假寐,身前摆放着一个雕琢精美的木盆,里面盛放了满满当当的水果,各色果子娇艳欲滴,在这样的戈壁荒漠中已经是难得一见。 这行人已经在这片荒漠中走了半个多月,大抵再有几日,便能走出这里了,一路上有惊无险,或许还真是要多亏了这只望而生畏的玄牛,以及牛背上的老者坐镇。 一个穿红衫的劲装女子小跑几步,来到玄牛身侧,与上面的老者拱拱手,轻声说道:“杨老,前面便是烈风堡了,要不要找几个人,先去探探路,以防有什么宵小之辈,藏头露尾。” 老者盘腿而坐,神色如方外之人,低头看了眼下方那位面容较好的女子,沉声道:“无妨,有老夫这面‘玄’字旗挂在这里,便无需多此一举了。” 玄牛背后,跟着一只黑不溜秋的骡子,骡子上既没有载人,也没有托物,单单只是在小一号的马鞍上,插了一个木杆子,杆子上面挂了一面白色小旗,旗子中央纹了一个墨黑色的“玄”字。 这便是老人口中的“玄”字旗,行走江湖之人,无论是武夫还是异人,亦或是行商走卒、大富贵胄,哪怕是一镇之长,没有人敢轻易招惹“玄”字旗的主家,盖因这面旗代表的不是一人之荣辱,而是一个地位崇高的游侠组织。 玄门旅社,传承百年,游侠子弟,遍布天下。 老者腰间挂着一个木牌,木牌上镶嵌着一个伏虎状的白色璞玉,玉色圆润,不同于常见的云纹,而是以鳞纹为主,这是玄门旅社特有的游侠腰牌,白琥。 在游侠六等中,白琥虽然仅仅高于最低等的玄璜,不过已经算是高人一等了,毕竟大多数游侠连这样一面腰牌都不曾拥有,许多人行走江湖,虽然以游侠自称,却一辈子也没有资格佩戴一面腰牌。 游侠之争,并不比大道修行简单多少。 面对神情冷漠的老者,身为商队领袖的女子丝毫没有介意,这次护送的东西至关重要,极为珍贵,能请到这位“玄”字旗的前辈前来坐镇,她已经是感恩戴德了,所以即便是路途艰辛,依然尽量满足这位老先生的要求。 比如说听闻老先生喜欢水果,便在玄牛上摆放了一个极为珍贵的冰鉴。 “那就一切有劳杨老了。” 女子再次拱手,点头告辞,不过心中还是祈祷着,进入烈风堡的时候,千万别出事,大半的路途已经走过来了,眼见就要就如最近的小镇,过了这一段,后面的路也就没什么风浪了。 烈风堡是这片戈壁荒漠中唯一一处可以躲避风沙的地方,那里曾经是一个繁华的小镇,百年前的一场暴乱,将所有的繁华毁于一旦,偌大的小镇成了一座空城,这片诡异的荒漠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荒漠四周,遍布高山流水,这里是一片绿荫之中唯一的死地,水源断流,寸草不生,百年前,这片荒漠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荒漠画地为界,这么多年过去了,既没有扩散,也没有收缩,百年前什么样,至今依旧这个样子。 据说一切还是源于百年前的那场风波,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将原本繁花似锦的小镇变成这份田地,便不得而知了。 荒漠中,二十余人的商队被拉成细细的长线,除了女子所在的商队,还有几个搭伙而行的脚商,他们无法独自在这样的地界行走,只能依附于更大一些的商队,而女子也需要借此掩人耳目,所以算是互惠互利的行为。 除了拉货的牛马,一些人背上还会背着两人高的货物,对于没有靠山的脚商来说,负重而行已经是家常便饭。 队伍中最轻松的可能还是一路护送而来的游侠,他们并非是老先生所在的“玄”字旗门下,而是女子所在商队养的门客,不过虽然长途跋涉的经验丰富,却大都是没有腰牌的门外汉,当然,比市井间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还是要强上许多,故而他们对于玄牛上的老先生也是格外敬重,远远瞧着,已经觉得不虚此行了。 队伍最后面,有一架牛车,牛车上挂着很大的翻斗,垒放着成垛的草料,那些是商队中牛马的食物,行走于荒漠,人可以忍饥挨饿,牲口却是不能有丝毫损失。 草垛上坐着三个人,两个少年,一个小姑娘,其中一个少年,即便是天气炎热,依旧乐此不疲的裹着一个脏兮兮的羊毛毯子,据他说是身子骨较弱,体虚畏寒。 三人是在半个月前进入荒漠的时候,在路上遇见的,原本商队不应该多管闲事,不过瞧着他们身单体薄,孤苦无依,又要行走荒漠,出于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江湖道义,便让他们跟在后面。 三人倒是很守规矩,一路走来,除了帮忙照顾这些牲口,从不越雷池一步,三人中,小姑娘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不过很是乖巧,喂马的事情基本都是她在做。 那个叫子语的少年倒是惹人喜爱,时不时地与人说上一段话本故事,让枯燥的行路之旅多了不少欢声笑语。 唯独裹在毯子里的那个家伙,总是口无遮拦,喜欢说大话,当着众人的面,竟然说自己其实也是一位游侠,而且还是令人敬仰的那种,自然了,大家听后也只是笑笑,权当是自说自话的笑谈了。 子语握着手里的羊皮袋子,抿了一小口水,看了眼身边蹲在草垛上,与前面几个交头接耳,一脸嗤笑的游侠打招呼的少年,轻声问了句:“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十月虎将打招呼的手缩回毯子,白了身边人一眼,“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不是巧了么,刚好同路。” “再说了,若不是我厚着脸皮,好说歹说,商队也不会收留咱们,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嘤嘤嘤。” 第82回、嘲弄 天空中有几只长相古怪的秃毛鹫飞过,这种脖子细长的飞禽只有在这样的荒漠中才能看到,几个有经验的向导抬头瞧瞧,心中喜忧参半,有这种鸟出没的地方,一定有水源,这也意味着烈风堡就在眼前了。 女子长长的叹了口气,这次出行说起来其实有些迫不得已,若非事情紧急,小镇那边等着收货,她也无需走近道穿过这片荒漠,直接绕行还会更安全,只不过要多走一个月的路。 一个穿着长风衣,长相还算俊朗的男子走了过来,路过的游侠皆是向他点头示好,这位便是这次出行中众多游侠的领队,一个拥有玄璜腰牌的有为青年,在这样的年纪,已经拥有这样的成绩,在众人眼中,前途不可限量。 青年男子背负一柄长剑,剑鞘是上好的紫檀木,经青铜熨烫,雕龙画凤,更显富贵气息,让人忍不住感叹,这样高档的木料来做剑鞘,是不是有些太过奢华了。露在外面的剑柄倒是极为普通,不过却在挂穗的地方镶嵌了一颗玛瑙,握在手上清凉舒适,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宝剑。 男子走到女子身边,看着有些蹙眉的女子,心知她定是担心前面的路途,便爽朗一笑,宽慰道:“巾帼,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了,我早就和你说了,这次有杨老坐镇,一定不会出事的,就算真有什么事情,也要问问我背上的剑答不答应。” 男子一身傲然之气,他深深地看了女子一眼,这位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女子,自从接手了家里的商行,便有些不一样了,他知道,女子一心想振兴家族产业,靠自己一人之力,撑起逐渐破败的家业。 只是有些事情,明明可以两个人一起做的,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婉拒了自己的好意。 巾帼是女子的闺名,大抵是父辈希望她能够茁壮成长,便取了这样一个硬气的名字,女子倒是颇有些不服输的性子。 “子桓哥,一路上有劳你了。” 女子微微欠身,对于这个从小便照顾自己的男子很是敬重,这些年,若是没有他的帮忙,这份产业怕是要艰难不少。 她不是不知道男子的心意,只是有些事情实在强求不得,其实从小到大,她一直将男子当做自己的亲哥哥,至少在她眼中,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男子闻言暗自摇摇头,女子的话终究是太过客气了,他一直期许着,有朝一日,女子能喊他一声“子桓”,而不是把他当成哥哥。 一时间,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话不谈的二人终于彼此有些沉默寡言了,或许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 女子终于打破了沉默,问了句:“小妹呢?” 男子怔了怔神,才有些哀怨的说道:“大抵又在后面贪玩吧,我去找她回来。” 男子看了女子一眼,向队伍后面走去,女子看着男子的背影,神色复杂。 商队的末尾,跟着几只慢悠悠的老牛,一只通体棕黄的牛背上坐着一个圆脸小姑娘,小姑娘穿一身淡黄色衣裙,头上扎了两个羊角辫,支着下巴,俏生生的看着牛车草垛上坐着的那个裹在毯子里的少年。 或许是天气炎热,老牛不时地扬起牛尾巴,左右摆动,小姑娘觉得这样实在是太碍眼,干脆将脚上的靴子脱下来,挂在牛尾处,就这样赤着一双脚丫子,忽闪着大眼睛问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那裹在毯子中的少年语气十分夸张,故作神秘的说道:“那二十四个人自称是星宿下凡,一身本事通天彻地,敢与天下人叫板,自是不肯认输,将我围了个水泄不通,势要将我大卸八块,小丫头,你猜怎么着?” 小姑娘满眼好奇,赶忙摇摇头。 少年仰身笑道:“你咋就这样笨呢,你想想,我是谁啊,天下第一的游侠,又岂能被这样的家伙给唬住,别说是二十四人,便是两百四十人又能如何,还不是一人一巴掌,给我打的屁股涨的老高,路都走不动了。” 说到这里,大伙便都知道这家伙又在这里吹牛皮了,所以除了这个小姑娘,大伙倒是更愿意去听另外一个少年说书,话本上的故事,可是比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要精彩许多。 小姑娘却是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这才放心道:“游侠真的能够这样厉害么?” 少年眉宇一扬,一本正经的说道:“别人自然是不行了,不过我可不是一般人,怎么样,小丫头,要不要跟我学本事?” 小姑娘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可我没有钱,而且我姐姐也不会同意的。” 少年会心一笑,“我若是成了你姐夫,不就万事大吉了。” 小姑娘托着腮帮子,当真是极为认真的说道:“那我得先问过我姐,若是我姐不喜欢你,你可不能耍无赖。” 少年点点头,刚要继续逗弄一下这个小丫头,却见不远处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板着脸,神色冷漠,不过看向那个小姑娘时,语气柔缓了许多,“小妹,你姐叫你回去。” 小姑娘闻言,应了声,将两只靴子拎在手里,起身嘀咕了一句,“子桓哥,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叫须眉。” 然后两臂展开,两条腿飞快摆动,顺着牛背货车,一路飞奔而去。 男子昂首挺胸,站在少年十月虎面前,挂在腰间的玄璜腰牌耀耀生辉,木牌上镶嵌的半圆状黑色瑞玉便是身份的象征,他是这支队伍中,除了那位“玄”字旗门人,唯一一位正式入册的游侠。 虽然只是最低等的腰牌,不过在游侠中的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能成为这里众多游侠的领队,号令整支队伍,已经是难能可贵。 “又躲在这里胡说八道了。” 男子看着一脸悻悻的十月虎,毫不掩饰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他实在看不惯这个聒噪的少年,藏头露尾的躲在毯子里,除了说大话,半点本事也没有,一路上叽叽喳喳,最主要的,还是口无遮拦。 “你的那些话,也就小孩子会信了。” 男子不再理会依旧一脸嬉笑的十月虎,他从背后抓起一个羊皮袋,扔给一旁看热闹的子语,子语接过来,在嘴边闻了闻,又伸手抛了回去。 男子握着羊皮袋,拔掉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仰身大笑两声,一脸鄙夷的讥讽道:“连酒都不会喝,有什么脸混江湖。” 第83回、遇袭 行走江湖,吃酒与骂娘似乎是豪侠壮士的必备技能,嗓门大必然能震慑对方,若是再痛饮几杯,那可真是大快人心了。 江湖人没有酒,便理所当然的少了一份江湖气,缺了一些一醉方休的豪气,断了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义气,又如何能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即便是酒肉朋友,没有酒,一嘴大猪蹄子下肚,也会腻。 哪怕是子语这样滴酒不沾的人,也很是赞同这个道理,江湖江湖,总是要占些水的,没有酒,确实不成体统。 当然了,这个时候自然不能提酒壮怂人胆,马尿淹死人。 负剑男子站在队伍一侧,仰头又灌了一口酒,风沙拂面,倒是平添了一份醉酒当歌的豪情,他将已经见底的羊皮袋子扔给身边一人,朗声道:“前面便是烈风堡了,弟兄们都打起精神,过了此地,入了小镇,我请大伙痛饮三天。” 游侠们连连叫好,一时豪情万丈,男子脚下快了几步,与前面的女子并肩而行,看得出来,这支队伍平日里确实训练有素,此时尽管有说有笑,不过大家都下意识的将趁手的兵刃放在身边,以防不测。 烈风堡的传闻不多,却都是凶名赫赫,一旦有商队在此遇难,往往人财两空,除了几个侥幸活下来的,大都尸骨无存,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选择从此处经过。 玄牛之上,一直闭目养神的老者忽然睁开眼,他压压手,放慢了玄牛的速度,即便是老先生这样手段非凡的人也知道,如此狭长的队伍,一旦在此地遇难,他也无法做到首尾呼应,若是因此出现意外,玄门旅社的招牌便砸在自己手里了。 他抬眼看了看挂在牛角上的青铜铃铛,在风中左右摇摆,只不过没有丝毫声响,如此才点点头,向远方瞧去。 沙尘中,已经隐约可见一处建筑群,错落有致,忽隐忽现,队伍缓缓而行,到了近前,这片沙地中的小镇终于映入眼帘,绵延至远方的城墙,高达数丈,不过终究是敌不过岁月的侵蚀,风沙之下,只剩下破败不堪的墙面,四处可见坍塌的墙体。 玄牛开路,择了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段,数丈高的城墙从中间断裂,刚好留下一段够几人并排而行的空地,众人紧紧地跟在后面,跨过城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抬头仰望,不由得感叹,昔日里,此地是何等巍峨繁华。 徐徐而行,两旁大多数楼宇已经掩埋在风沙中,即便是屹立在那里的,也已经不成规模,唯独还剩下几座灰蒙蒙的亭台楼阁,依稀可见飞檐悬桥的气势,让人忍不住遐想,百年之前,风光无限的烈风堡,如何落得遍地黄沙的下场。 随行的游侠小心戒备,不敢有丝毫放松,更不敢在此地逗留,虽然进入这片废墟之后,风沙不再肆意疯狂,可是残根断壁中暗藏的风险,远比风沙要险象环生的多,稍有不慎,很可能埋骨异乡。 眼前出现一个牌坊,孤零零的立在大路中央,周围的木楼瓦房早已坍塌落幕,唯独这座牌坊,上面镌刻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四根粗木立柱也出现腐朽,垫在下面的柱础石已经化为齑粉,即便如此,牌坊依旧歪歪斜斜的站在那里,百年不倒。 负剑男子上前,吆喝着几人将牌坊推倒了,好让出一条更为宽敞的路,却被玄牛背上的老人阻止了,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是不要徒造罪孽。 只是有些事天命如此,队伍行至一半的时候,那面牌坊忽然倒塌了,好在大家都有心戒备,除了货物散落一地,倒是没有人员伤亡。 一路上有惊无险,一个时辰之后,众人终于走出这片废墟,回身瞧瞧逐渐淹没在风沙中的城郭,大伙不由得松了口气,过了此地,后面的路便顺风顺水了。 队伍当前的女子终于露出一些笑意,提心吊胆的走了半个多月,直到此时,她终于长出一口气,不由得有些热泪盈眶,一定是翟家老祖宗保佑,才让他们安安稳稳的走过这段路,一个小姑娘从后面拉住女子的手,满脸笑容。 这对翟家姐妹相互扶持,终于撑起这份家业。 负剑男子看在眼中,也是有些唏嘘感叹,上前一步,刚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前方玄牛低吼,头顶上的铃铛震颤不已,发出一连串清脆悠远的声响。 那声音很是悦耳,不过众人皆是屏气凝神,不用老先生开口,他们已经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队伍正前方,黄沙翻滚,沙尘下,隐隐可见一排戴斗笠穿蓑衣之人,约莫有七八个,看不清容貌。 瞧这些人的打扮,似乎也是赶路至此,满身风尘仆仆,一时间,两支队伍便这样僵持在这里,互不退让。 作为队伍名义上的组织者,翟姓女子此时也不敢善做决定,她上前一步,站在玄牛身侧,抬头询问老先生的意见,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位老先生能够说得上话了。 老先生点点头,示意女子先行退下,一来是女子带队,在外人看来难免泄了士气,二来也是为了保证女子的安危。 老先生咳嗽两声,跟在玄牛后面的那头黑色骡子似乎是得到号令,嗷嗷叫了两声,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上前去,昂首挺胸,龇牙咧嘴,颇为拟人化的晃动着背上的旗子,屁股一扭一扭,旗子迎风招展。 老者拱拱手,朗声说道:“江湖救急,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这句话说完之后,便如泥牛入海,挡在路上的那些人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一个个低着头,闭口不言。 黑骡扛旗,是玄门旅社的规矩,但凡是道上的朋友,瞧见了都会给三分薄面,即便是意见不和,也有商量的余地,不至于将场面弄得太难看,以至于大家都不好收场。 可是眼下的局面,连杨先生都不由得皱起眉头,对方这番态度,摆明了是不讲道理,他暗自与负剑男子使了一个眼色,让他趁早做好准备,这些人来头不浅,小心为妙。 一个游侠壮着胆子走上前去,要将骡子牵回来,大概是走的近了,见对方神情呆滞,一动不动,便胆子大了一些,拍着骡子的后背,嘀咕起来,“装神弄鬼,不过七八个人,真以为大伙会怕了你们?” 对方依然不为所动,那人在前方走了一遭,觉得自己胆识过人,日后定然能够在众人面前吹嘘一番,便有些得意忘形,临了回身做了一个鬼脸。 只是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想到,落入眼中的是昔日同伴错愕惊恐的眼神,以及自己鲜血淋漓的身躯,等到他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已经身首异处了。 第84回、大师 事情发生的实在有些措手不及,那名游侠转身之际,黄沙中忽然掠过一个人影,快若疾风,手中一柄翠绿色的弯刀闪过,血花四溅,退回去时,已经人头落地。 转息之间,已经死了一名游侠,短暂的沉寂之后,众人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既是愤怒,又是惊恐,这些人下手辛辣,全然没有将人命当回事,只言片语都没讲,便直接动手了。 似乎是受到血气的激引,玄牛有些躁动,四个蹄子不停地踢动着,低吼之声也越发急促,背上的老者脸色铁青,皱眉不语,眼下已然不是商队被劫持的事情,那些人毫不留情的杀死了牵骡子的人,这已经是对玄门旅社的挑衅。 老者在玄牛的脑袋上拍了拍,低声沉吟了几句,玄牛逐渐安稳下来,他唤来那个负剑的男子,只说了一句话,让他照顾好商队的其他人,然后猛地在牛屁股上一拍,一人一牛就这样冲入前方的沙尘之中。 负剑男子想要上前帮忙,不过他也清楚,眼下更重要并非是上阵杀敌,而是保证后方不会被敌人趁虚而入,如今整个商队之中,虽然人数众多,游侠们在最初的惊慌之后也已经严阵以待,不过真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绝对实力面前,人数反而成了累赘。 对方虽然只有七八人,可一上来便展现了惊人的实力,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不敢保证,是否会有人临阵脱逃,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整支队伍很快便会溃不成军。 “游侠们听令,收拢队伍,有贪生怕死之辈,就地正法。” 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慈悲心肠了,他相信,自己带出来的游侠队伍,一定不会犯扰乱军心这样的低级错误,可是其他人便不敢保证了,他回身瞟过那些脸色已然发白的随队游商,义正言辞。 这些话其实便是说给他们听的,话虽然难听,不过对于这些初出茅庐的家伙来说,都是救命话,只有经历过血的教训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觉悟。 这是用同伴的性命换来的经验。 负剑男子显然是一个经验丰富之人,他特地瞥了一眼队伍后方缓缓走过来的三个年轻人,这三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平日里如何口无遮拦也就算了,只希望这个时候,别犯浑,害了整个商队,到时候,他背上的剑可不会手下留情。 游侠们纷纷亮出了兵刃,小心戒备的望着前方黄沙漫天的地方,隐约能听到一些激斗的声响,不过时隐时现,全然不清楚黄沙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正待众人出神的时候,忽然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飞了出了,重重的砸在不远处的沙地上,沙尘四溅。 地面被犁出一道沙沟,众人定睛瞧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沙沟末尾,被砸出一个巨大的沙坑,躺在沙坑之中的正是那只冲锋上前的玄牛,此时已经奄奄一息,血流如注,沙坑都被染红了半面,眼看便是活不成了。 这只玄牛是玄门旅社的重宝,商队为了雇佣它开路,可是花了重金,由力士符与机关术加持过的玄牛力若千钧,便是百人方阵也能被它轻易冲散,不成想一个照面,竟然让人给硬生生打死了。 沙尘中又跃出一人,身形刚毅,正是那位杨先生,他偏头看了一眼倒在沙坑之中的玄牛,脸色十分难看,同时又有些心有余悸,适才一番交手,他才发现自己有些托大了,这些人身形十分鬼魅,配合天衣无缝,借着黄沙的掩护,一击便走,十分难缠。 更重要的,他们似乎能与黄沙融为一体,玄牛千钧之力的冲撞,全然没有任何威胁,反倒是成了一个活靶子。 老者双臂下垂,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大喝一声,与此同时,黄沙之中奔出四人,犹如在沙地上滑行,行云流水,顷刻便冲到老者面前,四人之中,两人赤手空拳,两人手持弯刀,从四个方向袭来。 老者手臂飞扬,沉肩坠肘,随着身形猛然间震动,上身衣衫陡然碎裂崩飞,气息四射,竟引得飞沙走石,漫天黄沙绕着老者飞旋起来。 最先出手的是老者侧身位置上的那人,拳出如龙,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一拳砸向老者面门,老先生手臂轻抬,不光拦下那一拳,还将那人反弹回去。转息间,其他三人也纷至沓来,或是挥拳,或是挥动手中弯刀,杀伐之气交相呼应。 只是老者手臂如行云流水,上下摆动,隐隐有轻纱一般的炁息缠绕盘旋,所过之处,形成一面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攻势都挡在外面,随即又是一声断喝,嗖然间将身边四人都振飞出去。 漫天黄沙仿佛在那一刻都静止了,以老者周身为圆心,沙尘如涟漪一般四散,那四人滚落在地,融入沙地中,不见了。 队伍前方,那个裹在毯子中的少年眯着眼睛,不由得赞叹道:“培元功?想不到还是一位气功大师,真是大开眼界啊。” 气功是一门家喻户晓的手艺,哪怕是身在闹市,大多数人也耳熟能详,不过市面上多是坑蒙拐骗之徒,真正有本事的不多,而在这方面能够开枝散叶的手异人,更是屈指可数。 负剑男子冷哼一声,杨老先生的本事还轮不到他这样的人评头论足。 只不过此时大战在即,他也懒得理会这个上前凑热闹的少年,若是换在平日,遇上这么不知趣的人,他早就让对方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砂锅大的拳头。 裹在毯子中的少年却是嘴上没有把门,又是说道:“只可惜年纪大了,境界不够,再有几个回合,怕是要败下阵了。” 负剑男子怒气难平,挥手喝道:“信口雌黄,再这样胡说八道,小心打得你满地找牙。” 那少年悻悻的耸耸肩,闭口不言了。 旁边一个黄杉小姑娘轻轻拽了拽少年身上的毯子,眨了眨眼,小声说道:“我姐姐说了,杨老先生是她请来的高人,你再这样乱说话,她便要生气了。” 少年喟然长叹,男人听不得真话,女人也听不得真话,世间人可真是虚伪,随即他嘿然笑道:“成,都听你姐的。” 第85回、血战 沙场之上,杨先生力拔山河,勇猛无匹,以一人之力鏖战对方四人,当是时,只见老者断喝一声,两臂左右环抱,猛然推开,一阵气浪翻滚,犹如一块磐石投入湖心,溅起波涛汹涌的气浪,向四下扩散,所过之处,四个斗笠蓑衣男子节节败退。 阵仗中央,老者转守为攻,不再拘泥于脚下的一亩三分地,大抵是觉得该速战速决,他大踏步向前,翻身凌空一脚,隔着丈余距离,前方一人胸口处猛然爆裂,溅起漫天黄沙,仰头栽倒下去。 老者一鼓作气,双掌平推,隔空将另一人掀翻在地,与此同时,双脚死死的扎在地面上,两腿左右开弓,双拳紧握,拳心向上,全身肌肉紧绷,面色陡然间变得赤红,他咬紧牙关,唇间不断洋溢着低吼之声。 无声的气旋环绕着老者周身,地上的沙尘犹如龙卷一般飞旋四散,老者浑身肌肉鼓胀,赤红如锻打的铁水,充满蓬勃的力量,在气机牵引之下,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 “固本培元桩功。” 与一般习武之人的站桩不同,老先生以一口后天之炁冠绝周身经络,配合特有的呼吸之法,调动体内的无限潜能。 说时迟那时快,老先生刚刚抬脚,人已经出现在三丈之外,这时候侧身踢的动作正好完成,“嗵”的一下将站在那里的一人踢飞了出去,力量之大,直接洞穿了不远处的另外一人。 不及多想,老先生身形闪动,解决了眼前的四人,便直奔沙尘中的另外几人,赤红如碳的老先生如入无人之境,但凡被他近身之人,没有谁能抗下他一拳一脚,皆是举手投足间便化为沙尘。 老先生越战越勇,气势高涨,只是围攻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如今已经有七人悍不畏死,一遍又一遍的冲击着老先生,接二连三,防不胜防,好在老先生滴水不漏,宛若赤目金刚,沙地四周,时不时地响起金铁交鸣的撞击声。 只是这个时候,不光是站在前方的负剑男子,便是那些畏首畏尾的游商也发现不对劲了,按理说袭击他们的也就七八人而已,杨先生一马当先,已经将不知道将多少人葬送在沙尘之中,可是黄沙之下,又会有人接二连三的冲出来,几乎无穷无尽。 杨先生爆喝一声,再次将一人打飞,眼神已经有些昏花了,一不留神,肩膀上挨了一记弯刀,立时卷起一片血肉,他气息稍窒,已经气喘吁吁。 这时有人哀叹一声,“这些人都是捕沙人,捕风捉影以为血肉,凝沙为躯壳,不生不死,不增不减,这么打下去,可不是办法。” 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瞧着负剑男子怒目圆瞪的样子,说话之人大抵意识到自己又多嘴了,冲着身旁的小丫头挤眉弄眼一番,又闭口不言了。 似乎是印证少年的话,气势恢宏的杨先生终于力有不逮,黄沙中再次奔出一人,在八人洪水猛兽一般的围攻下,面色已经有些泛白的老先生苦苦支撑,周身气旋也越来越小,到最后,胸口又重重的挨了一拳,老先生跪伏在地上,咳出一口脓血。 这一泄气,桩功也就破了。 只是这个时候,生死之战,关乎身后数十人性命,老先生丝毫不敢怠慢,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以一己之力,再次挡在几人面前。 只是这一次,老先生再也扛不住八人围攻,那些人下手毫不留情,身中数刀之后,老先生如残风败柳,跌落在不远处的沙地上,他撑着身子想要再次站起来,只是有心无力,眼看着八人虎视眈眈的站在身前,心中苦笑连连,吾命休矣。 负剑男子眼见大事不妙,伸手在后背上一拍,剑鞘倾斜,剑柄落在肩头,他上前一步,大喝一声,“杨老,晚辈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话间,他猛然往前奔跑几步,脚下骤然停步,身子前倾,握剑之手陡然拔剑,寒光闪过,身前一人被劈成两截,化为沙尘落在地上,再瞧那男子,握剑之手负于肩头,剑未出鞘。 男子嘴角含笑,因为一击得手,信心大增,仰头看着前方几个男子,蓑衣上落满黄沙,面容掩盖在斗笠之下,冰冷的不似活人。 他心头有些震惊,手腕一抖,再次出剑,寒光中又有一人化作沙尘,背上的剑,依然没有出鞘。 蹲在地上,裹着羊毛毯子的少年倒是有些意外之喜,低声嘀咕起来,“出手法?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上马家的后人。” “只可惜人丁凋零,昔日的剑仙若是知道后世子孙这样不济,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三百年前,有一位不世出的剑客,凭一人一剑,行走天涯,挑战天下剑门,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同样没人清楚他有何目的,所过之处,只有他一人有资格佩剑,手下败将皆是剑毁人亡。 多少年后,江湖上流传着一个剑客的故事,那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山野汉子,姓马,所用剑术是世人从未见过的秘术,便是出手法。 男子豪气万千,顷刻间已然消灭了两个敌人,更是豪情万丈,他缓缓上前一步,第三次拔剑,只是这一次,背上的剑再也无法出手,男子背后,黄沙之下,两个灰黄色的斗笠汉子拔地而起,一人赤手空拳,一人手握弯刀。 弯刀毫不犹豫的斩断了男子握剑的手臂,拳头重重的打在男子脸颊上,漫天黄沙中掠过一道血红,继而血染大地,男子倒在血泊中,疼的满地打滚,他的剑落在一旁,渐渐被黄沙掩埋了。 突逢大变,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商队中的所有人都很清楚,倒在地上的两人已然是队伍中实力最为强劲的,一个是玄门旅社的高人,一个是他们的队长,眼下双双落难,看着沙尘中毫发未损的八个人,冷血无情,杀意盎然,他们都知道,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 劲装女子咬咬牙,上前一步,即便是自己并没有扭转乾坤的能力,可是这个时候,她若是不做些什么,死不瞑目。 只是一个家伙抢先一步,挡在她的面前,那人裹着一个脏兮兮的羊毛毯子,转头时嘿嘿笑道:“这么多大老爷们在此,还轮不到一个女人抛头露面。” 第86回、死从天降 黄沙漫天,一只秃毛鹫怪叫两声,在众人头顶盘旋飞掠,沙尘中,八个戴斗笠,穿蓑衣的男子肃然而立,森然如鬼魅一般,遥遥望着对面沙地上站着的一队人,手中翠绿弯刀泛着诡异的光泽,就好像几头豺狼虎豹,面对一群待宰的羔羊。 不远处沙丘上跪坐着一个遍体鳞伤的老者,咬着牙想要撑着身子站起来,只可惜力所不逮,一柄弯刀毫不犹豫的在他的背上掠过,溅起一片血花,老者再次跌撞在地上。 更近一些的沙坑中,躺着一个男子,浑身浴血,男子面容扭曲,极是痛苦,右边肩头血肉模糊,握剑的手臂,就在身前丈余远的地方,手中的剑已经掩埋在沙丘下面。 一个斗笠男子缓缓上前,踩着那条孤零零的手臂走过去,弯腰从地上男子的腰间扯下一面腰牌,在手中掂量几下,然后转身面向众人,当着众人的面,将腰牌捏个粉碎。 人群中,义愤填膺的游侠们终于坐不住了,纷纷上前,挥舞着手中的兵刃,想要与这些人决一死战,只是到了近前,众人又开始犹豫不决,无论是皮开肉绽的老先生,还是手臂齐根斩断,已经奄奄一息的男子,都昭示了一个事实,这些人根本没有把人命当回事。 当真是视生命如草芥,死亡对于他们而言,似乎仅仅是一场盛宴。 一个劲装女子轻咬贝齿,身旁站着一个穿黄杉的小丫头,女子伸手遮住女娃的眼睛,将她交给身后的一个游侠,此时女子的脸上满是坚毅与决绝。 这是她的商队,她誓死也要守护。 此时,一个漫不经心的少年走了上来,哈欠连连,裹在身上的羊毛毯子似乎从来没有洗过,让人忍不住望而生厌。 少年走到女子身前,一脸嬉皮笑脸,只是目光不容置疑,只有一句话,这里不该女子出面,在后面安心等着。 少年的形象实在是有些不堪,以至于站在众人面前时,丝毫没有巍峨的气势,以至于风沙吹过,反倒是平添了一丝落魄。 秃毛鹫似乎是嗅到了沙地上的热闹,扇动几下翅膀,盘旋飞掠,只是刚刚经过众人上空,张嘴怪叫两声,便戛然而止,毫无征兆的从空中跌落下来,扑腾了两下翅膀,脖子一歪,不动了。 少年将身上的毯子裹了裹,嘿嘿笑道:“人若是倒霉,喝凉水都会噎死。” 站在当前的那个斗笠男子晃了晃手中的弯刀,身形如流沙一般,滚滚而来,沙尘在身后掠过,形成一道道残影,手中弯刀毫不犹豫的划过少年的脖子。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少年竟然不闪不避,脏兮兮的毯子下面伸出一只手,只是往前探了一步,便刚好盖在斗笠男子的脸上。 少年手臂一扬,然后狠狠的砸向地面,斗笠男子被按在黄沙之中,砰然炸裂,化为一滩沙土。 人群中一片骇然,唯独那个会说书的少年以及那个寡言少语的乖巧小姑娘,神色淡然,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少年掸了掸毯子上的沙尘,伸手举过头顶,冲着后背挥了挥,似乎是在回应众人惊骇的表情,然后继续往前走。 沙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少年的身子晃晃悠悠,有些踉跄,似乎这几步路困难重重,随时都会跌倒,只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地上的沙堆在缓缓流动,好像在刻意避开这个少年。 四个斗笠男子从四个方向齐齐袭向这个少年,无一例外,都被少年按在地上,化为漫天沙尘。 一阵风卷起层层沙暴,惹得人睁不开眼,风沙过后,沙雾中再次走出八个斗笠男子,依旧是睥睨天下的神态,四人持刀,四人握拳。 八人兔起鹘落,这一次气势更甚,层峦叠嶂的向着少年奔袭而来,视线中,已经瞧不见少年的身影,仿若已经被漫天黄沙掩盖,只听得沙土爆裂的闷响,滔天的沙尘直冲云霄,然后缤纷洒落。 龙卷沙暴的四周,八个如沙雕一般的男子,不断地冲撞着沙幕中央,不断地消失,又不断地出现,身形在空中划过,形成一长串水墨一般的沙痕,如流星掠过,一闪即逝。 众人的眼睛已经跟不上沙地间的异象,此地还是风平浪静,不远处已经沙尘滚滚,沙风呼啸而来,卷起层层沙浪,行至此处的游侠商贾们,怕是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场景,沙尘凝而不散,如帷幔一般,隐隐将众人隔绝在外面。 沙暴过后,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沙丘,沙丘四周,围着八个秋风萧瑟的斗笠男子,拳头紧握,弯刀上挂着血痕,那个大步而行,裹着毯子的少年却是不见了。 不远处的商队中又是一阵愕然,一个个心如死灰,在刚才那般阵仗中,便是大伙一哄而上,怕是连人带牲口都能被绞杀的一干二净。 劲装女子犹豫不决,回身望了眼长蛇一般的车队,其实大多数货车都是掩人耳目,只有其中的一车货才是这次出行的关键,若是放弃那车货,或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只是她不能这样做,翟家的家风不允许她跪地求荣,而且看样子,这些人是打算杀人越货。 沙地上又是“嗵”的一声响,土丘中钻出一个少年,起身时将毯子上的沙土抖落在地,少年偏头看了眼毯子一侧被割开长长的一条口子,让原本就肮脏老旧的毯子更加破败不堪,他不由得蹙起眉头。 “捕沙人虽然形如鬼魅,不生不死,不过每一位捕沙人都有一个陶主,就像是每一个坏小孩,都有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少年张嘴吐掉嘴里的沙粒,猛然间一跺脚,沙丘翻腾,八个斗笠男子只觉得罡风拂面,身形摇曳,身上不时有沙土抖落,窸窸窣窣如雨下。 少年忽然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其中一人面前,伸手按在那人的脸上,嘿然说道:“兄弟,我瞧你面露死相,怕是要倒大霉了。” 这并非是一句戏谑之言,话语间,那人面上竟然隐隐浮现出一个“死”字。 少年手一松,那人便直挺挺栽倒在地上,摸着脸挣扎不已,其他几个斗笠男子也跟着抽搐起来。 少年从沙丘上走下来,长叹一声,“压死骆驼的往往便是最后一根稻草。” 他伸手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砰的一声响,沙丘炸裂,翻起滚滚沙尘,如一场暴风骤雨。 黄沙落幕,八人已经随风飘散了。 第87回、不留名 广阔的荒漠中,一行商队缓缓而行,队伍中,有人哼唱起一曲地方小调,儿女情长,很快便有人跟着附和,一段莺莺燕燕的曲子,竟然被唱的慷慨激昂。 虽然不久前他们才经历过一场险象环生的劫难,不过眼下已经风平浪静,劫后余生的众人忍不住引吭高歌,宣泄着心中的畅快。 队伍当中的一架牛车上,落满干草,草垛上坐着一个裹着毯子的少年,一位劲装女子站在少年面前,欲言又止。 女子见那少年不说话,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有些嗔怒,不过还是在少年身边坐下来,轻声道了句:“我帮你补补。” 于是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针线包,干脆利落的穿针引线,然后拽起毯子的一角,小心翼翼的将那条被刀子划开的口子缝补完整。 说起来也是奇怪,少年对于这面破旧不堪的羊毛毯子极为珍视,哪怕已经脏的不成样子,又被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也不愿意更换一条新的毯子,更不愿意将毯子抛弃,从始至终,就这样裹着。 女子格外认真,走线的时候,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不过手上的针线活似乎不尽人意,缝缝补补,倒是在毯子上绣出一条蜈蚣来,女子收线后长出一口气,终于放下了如临大敌的神态。 周围的游侠们哄堂大笑,他们可是难得一见这样的场景,这么多年跟随女子走南闯北,很少见到女子这般大家闺秀的样子。 女子一阵羞赧,板着脸与众人挥了挥拳头,众人嬉笑着四散而逃,女子回身时发现少年有些怔神,似乎在看着自己,又似乎看着远方,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很少看到少年这个样子,往日里口无遮拦的家伙,不知此时为何这样安静。 再回首时,少年已然又是那副贱兮兮的样子,盯着自己的脸颊笑得很是灿烂,女子一下子有些手忙脚乱,慌忙别过头去。 子语躺在后面的一架牛车上,双手枕在脑后,回想之前的战斗,十月虎看似凶险异常,处处都是危机,不过他其实可以更早的结束战斗,只不过故意造就了一些险象环生的场面,一切只是为了炫技。 用对方的话说,无人欣赏的战斗,与咸鱼有什么分别。 尤其是最后那场响指之后的爆炸,引得沙丘如山泉一般喷射,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去瞧一眼,私下交谈时,他都会为自己帅气的收场拍案叫绝。 那一声闷响别人或许不清楚,子语却是心知肚明,那是一声枪响,一颗弹丸从极远处射入沙丘,引起了那场爆炸,不出意外,应该是埋伏在某处的那个叫尼大野的家伙所为。 这场戏剧一般的配合,说起来也着实是天衣无缝。 子语不由得笑了笑,虽然是一个杀手,生活倒是充满了情趣。 这一日,商队众人围坐一团,正在引火做饭,此处已经临近荒漠边缘,黄沙遍地的地势已经不多见,眼前已经隐隐能看到一些绿色,按照现在的脚程,大抵还有三两日便能走出荒漠。 所有游侠们群情高涨,将一路上都舍不得喝的马**酒拿了出来,借着夕阳的霞光开怀畅饮,醉酒当歌,人生几何,荒地上点起一架架篝火,驱散了夜风的寒意,赶走了伺机而动的野兽,载歌载舞的众人开怀大笑。 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神色怅然,看不出喜怒,只是眼角有些疲态,虽然休息了这些日子,不过到底是年纪大了,那场战斗又实在有些勉强,力所不逮之下伤了精气神,若不是眼前这个少年,怕是就一命呼呜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真是有些羞愧,一路走来,原本以为有玄牛开路,黑毛骡子扛旗,再加上自己坐镇,可以高歌猛进,畅通无阻,顺风顺水的完成这段旅程,不成想却是这般结果,惊了骡子,死了玄牛,自己也落得一身伤病。 他不由得看了眼身边的少年,余晖下,少年裹在一张毯子下面,只露了半张脸在外面,脑袋支在膝盖上,手中抓着一个羊皮袋子,晃晃荡荡,浓郁着强烈的酒气。 少年面色有些酡红,似乎已经酩酊大醉,老者看在眼中,不由得有些羡慕起来,少年英雄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曾几何时,他也有过仗剑走天涯的梦想,只是人到中年,家传的培元功也渐渐有所成就,到了这个年纪,终于能够开枝散叶了。 说实话,那日少年的手段对他的打击很大,一辈子勤勤恳恳,终于有所建树,谁知一场浩劫,将他打回原形,落下满身伤痛不说,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谈,他熬了这么久,走了不知多少路,到头来却不如一个少年。 或许他一早便清楚一件事,手异人最不讲究的便是年龄,最不在乎的便是辈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事情比比皆是。 或许从来都没有人想到,这个半路上出于道义而收留的少年,这个口无遮拦,貌不惊人的家伙,会成为他们的救世主。 老者哑然失笑,他摇摇头,自己终究是过来与这个少年道谢的。 老者转过身,郑重其事的与少年拱拱手,说道:“玄门旅社杨天奇谢过救命之恩,敢问恩人名讳,玄门旅社欠恩人一个人情,他日有缘,一定偿还。” 这件事是出于一个老先生的敬意,也是出于一个大门大户的坦荡,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江湖事,虽然肮脏,却不至于处处斤斤计较,况且老先生也是有意招揽这个少年郎,依着他的身手,在玄门旅社一定能风生水起。 少年晃了晃皮带子里的酒水,仰头道:“大谁十月虎,做好事从来不留名。” 老者闻言愣在那里,险些从土坡上滑下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是少年在这些日子里第一次吐露自己的姓名,老者成了这群人中唯一的知情人,不过他的脸色却是无比难看,比之前险些被人打死还要难看。 杀手大谁,身为手异人,何人会不知道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夜有些多事了,于是糊里糊涂的说了声自己身上的伤口复发了,然后悻悻地赶忙离开。 第88回、人情世故多无奈 在一个和风旭日的早上,吃过了饭,十月虎大摇大摆的和众人告辞了,他走的很潇洒,至少比月前求着商队收留时的龌龊样要强多了。 尽管大半路途走下来,众人对于这个裹在毯子里的少年很不待见,往日里也总是暗地里嘲讽这个人,可是这几日却是完全不同了,对于这个深藏不露的少年,大家充满了敬意,都说少年艺高人胆大,又没有架子,实在是当代年轻游侠的楷模。 听说少年要离开,大家都来送行,游侠们讲究山水有相逢,他日有缘,终究还是会见面的,所以也没有多少伤感,倒是那个黄杉小丫头,恋恋不舍,噘着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少年拍了拍黄杉小丫头的脑袋,戏说自己是个心软之人,见不得他人落泪,尤其是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落入凡尘便是让人疼爱的,哭出来便是大罪过了,于是小丫头咬着嘴唇,愣是将眼眶中打转的泪花憋了回去。 然后少年又顺势握住黄杉小丫头姐姐的手,一脸离别时的决绝,只是毯子下面的手很不老实的在人家白玉一般的手背上摸来摸去,就差揣入怀里了。 劲装女子涨红了脸,嗔怒愤愤,就要扬言赶人了,少年已经很知趣的闪到一边,就这样挥挥手,抖了抖身上的毯子,留下一个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那条羊肠古道上。 少年半途离去的理由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可是一时又挑不出毛病来,他说怕被人打击报复,所以要低调行事,说起来也确实如此,放眼天下,纵观历史,多少豪侠壮士路见不平一声吼,到头来被仇家掘坟鞭尸。 只有那个杨先生听到这个说法,觉得哭笑不得,对方可是大谁杀手十月虎,他们不找别人麻烦已经感恩戴德了,谁会不开眼去得罪这样的杀手组织,怕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人生便是在这样的聚散离合中不断地重复着似曾相识的日子,有些人出现了,又匆匆离开,有些人未曾蒙面,却冥冥之中已经在远方等着你,还有些人,出现时鸡飞狗跳,离开时又荡气回肠。 这是这次路途的最后一个夜晚,过了今夜,再有半日便能入城了,到时候大家自然是各奔东西,这些游侠的护送任务也算是有惊无险的完成了。 没有惆怅,没有伤感,在一堆堆篝火中,大家畅所欲言,经历过那场恶斗,虽然没有波澜壮阔的誓言,也没有视死如归的冲锋陷阵,却也算是小打小闹的生死之交了,行走江湖之人,自然不会计较那么多,有一个理由喝酒,足矣。 子语不会饮酒,身边自然有些冷清,倒是坐在那里的杨老先生与少了一条手臂的负剑男子,成了大家敬酒的对象,老先生年纪大了,有伤在身,没多久便不胜酒力,败下阵来,不过这个一路上惹人敬畏的玄门旅社高人,难得的与大家开怀畅饮。 负剑男子不光断了一条手臂,连背上的长剑也流落在沙地中,不知去向,他躺了整整三日才醒过来,好在是手异人出身,身子骨还算强健,不至于失血过多而丢了性命,如今坐在人群当中,倒也赢得众人的敬意。 男子逢酒必干,十分好爽,虽然在对阵杀敌时连对方的一招半式都没有拦下来,甚至还有些鲁莽冲动的嫌疑,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所有游侠都举步不前,只有他冲了上去,这份悍勇,游侠们自愧不如。 更别说男子剑未出鞘,斩杀敌将的手段,也当得起白琥游侠的身份,唯独只是欠了一份运气。 游侠与商贾们都有意结交这个悍然出手的男子,敬酒之人比比皆是,不过也知道男子大伤初愈,肩头绷带的血痕还没有干涸,只说随意便可,不过男子还是畅快的一饮而尽,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这个昔日的负剑男子丝毫并没有因为少了一条手臂的事情而感到失落,他举着羊皮袋子,笑声爽朗,酒水四溅,浸撒在脸上,更显得酣畅淋漓,只是在偶尔看向火光愣神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握了握左手,眼神中隐现出阴鸷。 杨老先生借着酒意缓缓离开,牛马与货物便围在不远处,在这样的风沙之地,既能遮风挡雨,又能形成临时的避难所,一旦有外人靠近,牲口们会最先起反应,如此也能引起守夜之人的警觉。 劲装女子靠在货车上,手里攥着一袋子烈酒,时不时地抿上一口。出来跑江湖之人,很少有不会饮酒的,一来酒水总是与豪情能扯出一段关系,那些豪侠剑客,身边大都会挂一个酒葫芦,便是吟诗作对的文人,也喜好以酒为伴,古往今来,酒文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沾染了仙家之气。 要不然,从来不会见到哪个仗义豪言的壮士腰上挂着一个酱肘子的,或者怀里揣着一包卤牛肉,打打杀杀间,振臂一挥,大喝一声呔,然后吃得满嘴流油。 实在是不雅,自然了,某个喝茶的少年也不会在乎这些。 当然更重要的,荒漠戈壁,酒水容易携带,行路走船,不说一年半载,也有十天半个月,一桶水放不了多久,便要馊了,江湖儿女,饮酒便是喝水了。 见到姗姗而来的杨老先生,女子赶忙擦了擦嘴上的酒水,拱手行礼,出门在外,这些礼节还是要有的,尤其是面对玄门旅社这样的江湖异人,礼多人不怪。 杨老先生却是讪讪笑笑,不知为何,少了一些庄严之色,或许是因为酒意,倒是平易近人了一些,不过女子自然是不敢得寸进尺,日后生意上的往来,还要仰仗这些异人高抬贵手。 杨老先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吞吞吐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让女子觉得有些不明所以。 老先生终究是有些尴尬,有些无奈,又有些生无可恋,措辞半天,终于学着十月虎的样子,说道:“这位姑娘,咱们有缘再见,日后若是有麻烦了,让人给大谁捎个话,说你翟巾帼是我十月虎的女人,千山万水,自然有人相救。” 老先生涨红了脸,说完便愤然离开,心道自己欠下大谁的这个人情,算是还上了。 第89回、齐鲁镇小孟尝 齐鲁镇有这样一座府邸,从门前的石狮子到后门外面的一棵核桃树,占据了半条街的长度,原本门口还有一扇镶满铜钉的朱漆大门,后来嫌麻烦,让主家拆去送人了,于是整座府邸夜不闭户,进进出出倒是四通八达。 一个刚刚入城的商队在宅邸前停下来,牛车马车停靠在一旁,虽然人头攒动,倒也不觉得拥挤,车上的货物被随意堆放在院子里,唯独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在几人的合力之下,小心翼翼的抬了进去。 这座府邸的院落一共有二十四重之多,除了立冬到大寒六重院落因为住有女眷与家中老小,被称为内门,不方便对外开放之外,其他的院落皆可以随意走动,而那个一路护送而来的木匣子便被径直抬入内门之中,足见主家对其珍视程度。 偌大的宅邸,除了必要的人员伙计,大多数事情其实都是由住在这里的客人帮忙,宅邸的主家喜好结交天下英豪,但凡是毛遂自荐之人,无论出身,不管贵贱,皆可在府上住宿,所以这里常常人满为患,主家倒是乐此不疲。 不多时,人群散开,一个穿着宽松道袍的男子走了出来,那道袍极为扎眼,素白色布面上,绣满了朵朵绽开的桃花,道袍的袖子很是宽大,几乎与袍脚相平,贴地而行,衣领敞开,隐约能看到里面还套了一件白色浴衣。 男子覆屐而行,脸上热情洋溢,面色光洁,一根根三寸长的短发干净利落,言行间便能看出不俗的教养,此人便是这座宅邸的主家,人称小孟尝的公孙列传。 “几位远道而来,一路上舟车劳顿,实在是辛苦了,若是不弃,便在府上先住下来,休养几日,齐鲁镇欢迎几位的大驾光临。” 男子一一向众人行礼,大伙虽然是行走江湖的粗把式,却也晓得君子礼贤下士的道理,赶忙拱手回礼。 一番忙活,翟氏姐妹顺利交货,这段行程便告一段落,这次帮孟尝府上送货,磕磕绊绊走了一路,终于水到渠成,有了这次穿山越岭的经验,两姐妹对日后壮大家业便更加有信心。 自然了,这次有惊无险的穿越烈风堡,也为整个商队赢得了不可多得的名声,在自由镇,名声便是财富。 了结了手头上的这一桩大买卖,翟家姐妹一商议,也决定在小镇住上几日,齐鲁镇民风彪悍,大街上处处可见挎刀带剑之人,虽然手异人依然是稀罕货,不过舞刀弄枪的江湖人士比比皆是,便是沿街叫卖的货郎,嗓门似乎也比其他地方要大上一些。 这几日,小镇兴许要发生一件大事,于是闻讯慕名而来的侠士豪客比往日更多,翟家姐妹以及随队而行的那些游侠,自然是不愿错过这个一睹盛事的大好机会,在小孟尝府上做客,可是多少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奢望,他们自是心知肚明。 这座被称为闹市中山门的巍峨府邸,着实是热闹非凡,结伴而行的江湖人士穿堂过室,络绎不绝,从立春巷门外,两座石狮子开始,不时有厢车牛马停靠于此,车上下来之人,有锦衣玉带的贵公子,也有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总之是人头攒动,甚至与川流不息的小镇集市都不相上下。 能将二十四座院落以巷子命名的,放眼天下,怕是只此一家了。 说起来,门前的两个相貌狰狞的石狮子也是极为珍贵,许多慕名而来的游侠壮士都会在石狮子前观摩一阵,才心满意足的进入院子,相传这对白玉石狮子是机缘巧合之下,由神官世家的石家赠送,其意义非凡,哪怕不知内情的江湖人士也是羡慕不已。 从门外望进去,院落两旁站满了人,二十四重院落,一眼望不到尽头,哪怕只是首当其冲的立春巷,鳞次栉比的屋舍间,吆喝声,叫骂声,开怀大笑声,远远盖过寻常院落,一间院子,便是一个小集市。 一条两丈宽的青石板路面横贯整个院落,绵延向远处,路面上人山人海,道路两旁也是沸沸扬扬,立春巷的“梅香三月”远近闻名,这种府邸酿酒师特制的烧酒最和江湖侠士的口味,入口十分辛辣,火烧火燎,下肚后又是一阵燥热,便是最能喝的酒鬼三碗下肚,也会涨红了脸,只是一时半刻之后,酒味回肠,醇香四溢,有苦尽甘来之感。 两旁回廊中,落满了桌椅,男男女女皆是豪情万丈,端着酒碗喝得畅快淋漓,仿若天地之间,只剩下荡气回肠的酒意。 此起彼伏的觥筹声中,唯独一桌有些特立独行,桌上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姑娘,冷冷清清,少年抱着一个酒碗,碗中热气腾腾,飘着几片碎叶子,自然不是酒水,而是刚刚泡好的浓茶,至于那个小姑娘,捧着一碟子干果,吃得尽兴。 在立春巷喝茶吃果子,也是难得一见的趣事,所以众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随即又是一脸释然,两个小孩子嘛,当不起酒过三巡的豪气。 坐在这里的二人自然就是子语和白菜,两人本来不打算在此停留,只不过因为翟家姐妹受邀的关系,或许又是看在十月虎的面子,便跟着商队在这里多留一日,毕竟能白吃白喝,他们自然不会推却。 子语已经打听过了,齐鲁镇是此地峡谷中的重镇,出了小镇,一路向西,便能到达匠人谷,不过并非所有自由镇都如此地一般太平,有些小镇,时值战乱,便是路过的游侠,都不愿意孤身前往。 子语思忖一二,觉得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院子里的酒水不要钱,瓜果不要钱,便是那些精美可人的糕点也不要钱,不过慕名而来的江湖侠士也有自知之明,他们是敬仰这里的主家公孙列传,来此拜访,共商大计,并非是白白占人便宜的,所以酒水可以喝,那是江湖人的豪情,除此之外,便是克己复礼。 白菜见摆在堂中供人食用的糕点没有人动,觉得有些浪费,便细心询问了宅邸的管事,得知这些吃食本来就是给客人享用的,便毫不客气的都拿了出来。 来此做客的江湖人士都自恃身份,自然不会贪图这样的便宜,吃酒可以,糕点之流就有些自降身价了,管事难得一见有客人会对这些吃食感兴趣,见小姑娘娇俏可爱,便大方的摆摆手,让小姑娘不用客气,大方食用便可。 于是整个立春巷的糕点,因为管事一句善意的多嘴,频频见底。 第90回、江湖多事 立春巷的门口来了一位邋里邋遢的老头子,穿的破破烂烂,戴着一顶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渔夫帽,脚上已经变了颜色的黑布鞋也不争气的露出了脚指头,老头子向院子里张望了一眼,伸手在脸上摸了下,或是想让自己更体面一些,将帽子摘下来轻轻掸了掸,这才小心翼翼的走进去。 四下都洋溢着酒香,老头子眯着眼抽了抽鼻子,很是享受的深深吸了口气,脸上立时绽放出满足的笑容,下意识的舔了舔嘴角,脖子更是伸的老长,在这桌酒碗中瞅一瞅,又在那桌酒壶中闻一闻。 不过老头子始终没有落座,立春巷聚集了众多江湖人士,酒桌上推杯换盏,若是挤一挤,总能腾出一个位置,江湖儿女也不在乎这些小事,只是老头子到底是有自知之明,他这身打扮,瞧着就是来混酒喝的。 公孙列传广交天下豪杰,自然是不在乎这几坛子好酒,可是主家不介意,那是主家好客,客人可不能不知趣,尤其是那些浑水摸鱼之人,趁着人多跑来吃救济,少不了被人一顿白眼,更有甚者,被看不过眼的醉酒游侠,拎着脖子扔出去。 江湖事江湖了,打打闹闹,实在稀松平常。 “去去去,老叫花子,这是你待的地方么,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行,跑来这里混吃混喝,知道自己来了什么地方么,别瞧着人多就往里钻,钻错了地方,你担得起么?” 很快便有几个壮汉借着酒劲,开始驱赶过来凑热闹的老头子,这些话着实有些粗言秽语,桌上的几个女伴却是不以为忤,跟着叫骂了几句,又有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于是笑声一片。 老头子被当众指责,只是嘿嘿笑了笑,兴许是习惯了这样的狗眼看人,他自是不当回事,是想街上那些吃不饱饭的乞儿,若是几句骂都受不了,还不如饿死算了,像是如此年纪的老乞丐,更是看得开,一辈子都是吃别人的吐沫星子过来的,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若是被人踢上两脚,他还会很配合的嗷嗷叫上两声,惹得主家开心了,兴许还能吃上一顿热饭。 这都是长年累月的经验,走街串巷后的心得。 老叫花子巴巴嘴,嘿然道:“莫愁前路无知己,谁人不识孟尝君,这些酒你们能喝得,老叫花子凭什么喝不得?” 见老头说的大义凌然,有人不耻道:“诶呀呀,老叫花子,给你三分颜色,你还真开起染坊来了,知道来这里的都是什么人么?都是天下慕名而来的侠士,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行。” 老头子正要再据理力争一番,见那人拍着桌子站了起来,他立时闭了嘴,灰溜溜的跑开了,江湖宵小中奉行一句话,惹不起,躲得起。 老头子贼眉鼠眼的四处打量着,有些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惹不起,便很自觉的躲得远远地,干脆不会过去凑热闹,尤其是那些膀大腰圆,一挥手便能亮出满身的纹身,似乎生怕别人瞧不见,干脆将衣裳敞开,就差拉着人家的脑袋往自己肚子上按了。 这些人多数是酒囊饭袋,不过也最是麻烦,一言不合就能暴跳如雷,反正他这样骨瘦如柴的老头子,肯定是惹不起。 东瞧瞧西看看,老头子咧嘴一笑,不远处的檐廊下,倒是有一处空闲的桌子,只有一个少年和一个小姑娘坐在那里,他毫不犹豫的挪了过去。 老头子在桌子一边坐下来,与少年少女点点头,见对方没有厌恶驱赶的意思,终于底气十足的一拍桌子,“来人,上酒。” 老头子没有用碗,而是抓起桌上的酒坛子,仰头便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然后摇头晃脑的巴嘴道:“立春巷的陈酿,果然是天下一绝,不虚此行,哈哈,不虚此行。” 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赶忙擦擦嘴,看向同桌的两位,小姑娘抱着一碟子瓜果糕点,正吃得津津有味,桌角还放了不少空碟子,少年却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正盯着某个方向愣神。 老头子顺着目光瞧去,却见不远处人群当中,一个身段迤逦的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往雨水巷走去,婀娜的样子,俊俏的脸蛋,江湖儿女果真是出类拔萃啊,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少年正看着自己。 老头子将酒坛子晃了晃,子语笑着摇摇头,直言道自己不会饮酒,老头子闻言眼睛一亮,脱口道:“那可真是太好……遗憾了。” 他一时激动之下,差点将实话说出来,立春巷虽然吃喝不愁,酒水管够,不过并非日日都能喝上梅花三月,毕竟慕名而来的游侠那么多,再大的家底也支撑不了如此消耗,所以每日每桌陈酿的供应是有数的,江湖人不在意,他这个老叫花子可是为酒而来,酒水自然是越醇越好。 酒意正酣,立春巷忽然响起一阵惊呼,子语端着茶碗循声瞧去,却见不远处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宫装纱裙的女子,衣襟开的很低,露出大片雪白,走动时颤颤巍巍,颇为壮观。 旁边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一身白衣,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举手投足间皆是贵族风范,腰间却是挂着一柄宽刃短刀。 另一侧同步而行的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娃,个子不高,蹦蹦跳跳的,穿着一件米黄色露脐短衫,粉色灯笼裤,头上趴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却是一顶装饰用的帽子。 三人款款而行,不偏不倚的站在子语这桌面前,那宫装女子微微欠身,施了一个万福礼,弯腰时春过乍泄,引得不少豪侠差点将嘴里的酒喷出来,坐在近前的老头子大饱眼福,抹着嘴巴傻笑,却被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娃狠狠地瞪了一眼。 “老东西,看什么看,再看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 小女娃嘴上是一点口德都没有,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桌上的三人道:“哪里来的乡巴佬,还不快滚,你们也配坐在这里?” 第91回、羞辱 立春巷忽然出现的争执,让在场的众多人都有些摸不清头脑,不知事起缘何,不过江湖事,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看不过眼,一言不合便动手的事情比比皆是,所以那些壮士豪侠们也都端着酒碗瞧热闹。 那个子不高的小女娃长得娇俏可人,骂起人来可是比穷乡僻壤街头巷尾嚼人舌根的悍妇还要生猛,什么难听说什么,什么放不上桌面便偏要说什么,总之突出一个字,脏。 女娃骂人的方式当真是“出口成章”,让那些膀大腰圆的大男人听了都羞愧难当,面红耳赤,等到骂够了,才长长的舒了口气,叉腰指着桌面的手还没有放下。 桌前抱着酒坛子的老头子满脸愕然,又有些尴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一把年纪了刨人家寡妇的墙根,被人发现了,他悻悻的伸着脖子,见那女娃怒目圆瞪的不说话了,这才赶忙问了句,“小丫头,咱们平日里素未谋面,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说话还好,一句话又开始炸锅了,那女娃气势汹汹的看着邋里邋遢的老头,叫嚷道:“你个老不死的,有什么资格与本姑娘说话,别以为倚老卖老就可以博取同情,在本姑娘这里,行不通。” 女娃意犹未尽,无意间瞟了身边窈窕女子一眼,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更是怒火中烧,叫骂道:“什么小丫头,本姑娘哪里小了,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再说了,小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还是用你家尿壶了,吃饱了撑的,多管闲事。” 老头子有些无奈,盯着女娃的胸口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会儿,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姑娘雄伟壮阔,大大大大。” 这句昧着良心的话从老头子的嘴里说出来,那叫一个顺其自然,若非是亲眼所见,当真是信以为真了,周围的豪侠壮士瞧见了,忍不住掩嘴偷笑,见过睁眼说瞎话,可是能将瞎话说的这样惟妙惟肖,也是让人忍俊不禁。 那女娃阴着脸,沉声道:“老不死的,为老不尊,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老头子曲意逢迎的一张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拍马屁最忌讳这样,一不小心拍到马蹄子上,可就是弄巧成拙了,他往后缩了缩身子,半个脑袋躲在酒坛子后面,再也不敢招惹这个凶巴巴的姑奶奶了。 那女娃也不再理会败下阵来的老头子,而是重重的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看着有些愣神的子语和白菜说道:“这桌子是我们的了,你们滚一边去,听到了没有。” 众人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说到底,竟然是为了一张桌子,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出来走江湖,谁会为了一张吃酒的桌子,与人过不去,互相谦让一下,挤一挤,一顿饭也就安安稳稳的下肚了。 可是事情总有一个先来后到,不能因为别人不讲理,就将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让出去,让是情分,不让是本分,有时候,江湖儿女就是为了情分本分的事情,大打出手,闹出人命也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说江湖上的事情,往往说不清楚,江湖难断江湖事,不若风流瞧热闹。 将茶碗放下的子语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娃,询问了一句:“为什么?” 女娃毫不犹豫的接过话头,理所当然的说道:“乡巴佬,让你滚就赶紧滚,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不服气,就和本姑娘比比,谁的拳头够硬,谁的拳头够大?” 对于“大”这个字,女娃似乎是情有独钟。 周围的酒客们瞧见这里的情况,都围过来看热闹了,此时听到这个女娃这样说,神情一震,立时面露喜色,通常情况下,江湖人士面对这样的挑衅,早就拍案而起了,何况还是一个半大的小姑娘,是可忍,孰不可忍,想来能有一场好戏看了。 谁曾想子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四平八稳的坐在那里,很是敷衍的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姑娘大大大大。” 然后旁若无人的支着下巴,百无聊赖的拿起桌上的筷子,搅动着茶碗中的茶叶,似乎这小半碗茶水,远比面前的这些人还有有趣。 之后任由这个女娃怎么说,少年郎都无动于衷,一口一口的喝着碗中的茶,那份细腻,自然比不上酒水一饮而尽的豪情,却也有着心静如水的韵味。 女娃自顾自的骂了一阵,却像是重拳打在棉花上,毫不解气,看了眼腮帮子鼓鼓的,正在吃糕点的小姑娘,心头又是一阵怒意,便阴阳怪气的说道:“我说府上的糕点都哪去了,原来还真有人不把自己当外人啊,觉得在这里能够白吃白喝,便撒开了肚子,恨不得盆满钵满。” 白菜满不在乎,头也不抬的继续吃着,那女娃又是怒道:“饭桶,说你呢,别以为装作听不到就能蒙混过去,识相的就赶紧滚一边去,隔壁猪圈里正好有头公猪还没有配种,你去刚好合适,晚了可就没有这样的便宜可占了。” 饶是再粗枝大叶的游侠,此时也看出来了,这几人是故意找茬,大抵是有什么江湖恩怨。 那女娃见桌子上的人无动于衷,咯咯笑了两声,伸手将脑袋上的那个白兔头饰取下来,往面前一摔,那兔子落地之后,竟真的活了过来,一双猩红的眼睛瞧着众人,随着两只耳朵左右摆动,身子见风便长,越来越大,转眼已经挡在石板路中央,足有一人多高。 围观的侠士们纷纷避让,然后有些惊愕的看着那个女娃,没有到眼前之人还是一位异人,瞧手段,应该是是一位天启者,这让许多凑热闹的家伙,到了嘴边调戏的话语,又生生咽了下去,他们可没有胆量惹恼一位异人。 一时间,整个立春巷都安静下来,江湖人恩怨分明,因此大打出手的事情很常见,不过这里是立春巷,公孙列传的府邸,谁有胆子在这里动手。 吵吵闹闹是一回事,打生打死便是另一回事了。 果然身边那个窈窕女子皱起眉头,笑靥如花的脸上出现一抹阴云,低声喝道:“胡闹,没大没小的。” 那女娃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糊涂了,情急之下险些犯了大错,便赶忙又将那只兔子恢复原貌,重新戴在头上,这回倒是老老实实的不说话了。 那窈窕女子一脸歉意,款款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叹息道:“家妹小小年纪,不懂事,叨扰了诸位,还望三位海涵。” 说话间,女子从身后不知什么地方拿出一个托盘,放在桌上,浅笑吟吟道:“这是家乡带来的一些果子,味道很是独特,寻常地方可是吃不到,几位不妨尝尝,算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替家妹赔罪了。” 托盘上的摆放了十多颗紫黑色的果子,还带着水珠,娇艳欲滴,瞧着清脆可人,众人恍一位这个身材妙曼的女子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不过待看清了托盘中的东西,不由得又是一阵唏嘘。 那果子其实是当地一种植物的种子,问起来香气扑鼻,不过吃到嘴里之后却是异常苦涩,一些淘气的孩子进山玩耍,误食了这样东西,必然能嚎啕大哭,便是拌着糖吃都要叫苦不迭。 有人想要好心提醒一下,不过被那女子目光扫过,又立时闭了嘴。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由是可,最毒妇人心。 子语笑呵呵的拿起一个果子,轻轻地咬了一口,汁水横流,似乎很是可口,他一口将剩下的果肉都吞了下去。 白菜也默默地吃了一个,让人惊异的事,大家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便是那个女子脸上,也写满了愕然。 躲在酒坛子后面的老头瞧见了,舔了舔嘴唇,也抓起一个,只是一口,便连带着肚里的酒水与隔夜饭一股脑的喷了出来。 第92回、共商大义 白露巷是整座府邸议事的地方,也是公孙列传接见天下英豪的场所,所以这座院子是二十四重院落中,最为巍峨气派的,四座角楼高耸入云,遥相呼应,可以俯瞰整个府邸的一举一动,环形露天大厅,错落有致的阁楼栈桥,无一不彰显主家的别具匠心。 天色尚早,众多豪侠壮士已经齐聚一堂,举杯共饮,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在一方土地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无论是上了年纪的长者,还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郎,皆是家学渊源,或是举足轻重的江湖人。 翟氏姐妹因为这次行程的关系,送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所以被列为上宾,坐在许多人的前列,按理来说,这样东西本不该由已经家途中落的翟家护送,不过因为一些昔日的香火情,再加上主家的刻意为之,也就顺理成章了。 公孙列传大抵也知道一定会有人觊觎这件货物,长途跋涉之下必然有人会大做文章,与其小心翼翼地踽踽而行,不如放手一搏,大张旗鼓的将这件事交给一个不起眼的行家,反其道而行,混淆视听。 结果自然是不出所料,货物有惊无险的送了过来,自然了,公孙列传在其中安排的后手,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子语坐在人群最后面一个角落的位置,与白菜共用一案,与立春巷不同,虽然人多,大堂内却是错落有致,稍后这里将有要事相商,识趣的侠士自知身份低微,很自觉的待在立春巷饮酒,或者跑到二楼的栈道上瞧热闹,也总比厚着脸皮占一个位置强多了。 位置自然是绰绰有余,不过也讲究客随主便,哪有对眼下形势视而不见的道理,装傻充愣的坐在这里,虽然不会被人驱赶,不过少不了被二楼瞧热闹的侠士们一顿讥讽,像是什么何德何能,如何有脸坐在这里,或是不知羞耻,没有自知之明云云。 子语倒是满不在乎,在立春巷,他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一对不知所谓的姐妹冷嘲热讽,连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里里外外,他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任由她们胡言乱语,说的口干舌燥。 少年郎甘之如饴,肩挑二物,无所谓,不在乎,这与他慵懒的性子不谋而合,有些事,即便是天塌下来了,他也不当回事,可是有些事,哪怕是鸡毛蒜皮,他也要据理力争,这是他的规矩。 他何尝不知道立春巷的事是有人背后嗾使的,那个断了一臂的负剑男子,眼中几乎毫不掩饰其中的恨意,就在那件事发生时,这个男人站在院子的另一头,冷眼旁观,子语只是没有挑明而已。 升米恩,斗米仇,世间事本就千奇百怪,无法用只言片语说清楚,当初一路同行,十月虎常常口无遮拦,意气风发的马子桓却从来没有将这个不敢以真面目见人的小子放在眼里,一个整日裹着毯子的家伙,不是鸡鸣狗盗之人,又是什么。 所以马子桓看不上十月虎,也看不起这个只会贫嘴的家伙,可是恰恰就是在商队十万火急的时候,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站了出来,以常人无法企及的手段,化险为夷,解救了整个商队于危难之间。 至此,大家对他的态度都变了,哪怕是那个眼高于顶的玄门旅社的杨老先生,也是对那人赞不绝口,这样马子桓很是不忿,却又无处发泄,因为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也救了自己。 马子桓在那场战斗中失去了一条手臂,失去了自己的佩剑,也失去了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剑意,他的心不再波澜不惊了,他恨十月虎,这个家伙既然这样有本事,为何不早些出手,为何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斩下一条手臂,为何要让自己受这般奇耻大辱。 他更狠自己的无能,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女子,自己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女子,他知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或者说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他不在乎,他可以等,可是那个裹着毯子的家伙,摧毁了这一切。 这都是他的错。 哪怕十月虎已经离开了,马子桓对于这份恨意的执着有增无减,甚至转嫁到了一路同行的子语身上。 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本就是这般无理取闹。 子语从怀中掏出一个紫黑色的果子,在空中抛了抛,然后一把抓住,轻轻咬了一口,清脆却不可口,这东西就是在立春巷是那个窈窕的女子送来假意赔罪的,实则是想故意恶心人,果子的滋味确实不怎么样,或者说极为糟糕,当地人甚至觉得嚼马粪都比吃这东西要好受,要不然那个老叫花子也不会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子语没有吐是因为他经历过比这东西更加痛苦的事情,那种摧残灵魂的折磨,让人打心底觉得生不如死,与此相比,这些果子倒是难得的忆苦思甜。 至于白菜为何也吃下去了,实在不是因为大胃王的肚子不在乎食物的味道,只是因为有过饥不择食的生活,饿肚子的时候连挑剔的余地都没有,说到底,她只是不想浪费食物。 一共十多颗果子,子语都装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渐渐喜欢上了这样的苦味。 随着阵阵喧哗声,公孙列传从一间阁楼内走了出来,龙骧虎步,还是那件扎眼的道袍,宽大的袖子几乎汲地,这位好客的小孟尝一出现,立刻引起二楼豪侠壮士的鼓掌呐喊,继而又是齐齐拱手问好,其声望威势可见一斑。 齐鲁镇小孟尝,让多少豪侠壮士趋之若鹜,往往一句话,但凭驱使,天下侠义三分,公孙列传便占一分半,其为人处世,既有法家的公断,又有儒家的仁义,又有道家的清新脱俗,在众多游侠眼中,是当世不多见的君子。 当然了,游侠的眼光如何,自有后人评述。 公孙列传的身后,还跟着十多人,与其他豪侠相比,这些人身份地位皆是有些不同,为首的便是玄门旅社的杨老先生,两人初次相见,却是一见如故,闲暇时相谈甚欢,当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原本只是在府上做客的杨老先生,听闻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义无反顾的站在了公孙列传的后方,成为这次共商大义的有力后盾。 十多人一一入座,分列在大厅两侧,子语遥遥望着,马子桓身在其中,那三个立春巷闹事的家伙也在其列,还有一人站在末端,是一个有些面生的女子,子语深深的看了一眼。 这些人并非地位崇高,也不是闻名遐迩,只是因为一个共同的身份才坐在这里,他们都是异人。 第93回、除魔卫道 无论什么地方,异人都是稀缺货,手异人如此,天启者更是如此,一个私人宅邸,能聚集这样多的异人,实属难得。 一方衙门,上得了台面的白面也不过是这些数,这还是衙门垄断了大部分天启者的前提下,换在自由镇,这个数字只少不多,若是类似桃源镇这样的小镇,任何一个天启者都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至于手异人,天下门派林立,传承五花八门,只是入了山门,不见得就一定能踏过这个门槛,有些人一辈子舞刀弄枪,也不曾产生炁感,便注定终身与手异人无缘,再加上愿意吃这份苦的人越来越少,人丁凋零也是在所难免。 哪怕是龙虎山这样传承已久的名门大派,山上弟子众多,不过大都是挂个名,只有后山那些内门弟子,才算是真正的道家人。 公孙列传笑容满面,坐在正位上,那些异人分立两侧,之后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再有便是一些游侠代表,这次召集这么些人,为的只是一件事,一件除魔卫道的大事情。 这位小孟尝亲自主持事宜,又有玄门旅社的杨老爷子坐镇,在场的众多侠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难免有一些豪言壮语,整座白露巷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喝彩声,有些人恨不得一马当先,与这些先辈们同舟共济,斩妖除魔。 杨老先生的大名,许多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一二,再加上公孙列传的推波助澜,这位来自玄门旅社的气功大师声名大噪,无论是手异人的身份,还是玄门旅社的出身,都让在场的豪侠们无比敬重,尤其是一把年纪了,还愿意趟这趟浑水,单单是这份豪情壮志,已经让人折服。 杨老先生身边,坐着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男子,面色刚毅,神情内敛,这位马家的大公子也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马家虽然不是大家族,不过到底是手异人世家,那位历史上有名的剑客让多少人心之向往,所以得知他是马家后人,立时又是一阵欢呼雀跃。 对于马子桓的境遇,杨老先生实在是有些惋惜,他也没有想到,这次出行,竟然险些断送了一个年轻人的前程,这位昔日里豪言壮语的家伙,这几日难免有些郁郁寡欢,虽然不说,活了大半辈子的杨老先生又何尝看不出来,一个刚刚有所成就的年轻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因为这件事,这些年的积累都付之东流,对于一位年轻的手异人而言,可谓是巨大的坎坷。 马子桓跪坐在案前,脸上毫无波澜,似乎已经忘却了失去一臂的痛楚,这让一旁的杨老先生很是欣慰,年轻人有这样的心性,实在难得,只是一条手臂而已,左手依然可以练剑,厚积薄发,未尝不可。 马子桓微微抬头,看了眼对面座上的一男两女,然后若无其事的点点头,放在案下的手臂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对面盘腿坐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娃,白藕一般的手臂架在桌案上,支着下巴,满眼深情的看着正位上的男子,脸颊上满是红晕,余光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偏过头看向马子桓,浅笑吟吟的吐出一截小舌头,在红粉色嘴唇上蜻蜓点水的舔了一圈。 旁边一个身段丰腴的女子笑着摇摇头,轻轻推了她一把,小声道了句,“小妹,别犯花痴了。” 女娃伸手偷偷在那女子水蛇一般的腰上掐了一把,然后吐吐舌头,笑得更加迷醉了。她不由得又想起立春巷的那件事情,立时恨得牙痒痒,甚至于越想越气,不由得在心底叫骂起来,两个不识好歹的乡巴佬,有娘生没娘养的狗东西,迟早有一天要扒皮抽筋,一泄心头之恨。 女娃算不上心狠手辣之辈,却也不是菩萨心肠,那时若不是姐姐拦着,她一怒之下便是将那二人喂了兔子,说起来也是姐姐太过小心谨慎了,不过是两个混吃混喝的无名之辈,事后与公孙家主说明白了,大事当前,相信公孙家主也不会怪罪。 想到这些烦心事,她又轻轻叹息一声,眼睛开始左瞧右看,打量着大堂内的诸多男子,若是瞧见心满意足的,便多看上两眼,记在心里,稍后拉入房间,一番云雨宣泄。 那丰腴女子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自己这个妹妹自小便是这个样子,看见哪个男子长得俊俏,一定要调戏一番,若是聊得来,还能做一场露水夫妻,缠绵缱倦,甚至有些人会为她抛弃妻子,她却从来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先前那句话自然是拿自己这个妹妹打趣,马家那位大公子并非是自己妹妹闺房中的座上宾,而是自己夫君的一位故交,她不由得看了眼身边正襟危坐的白衣男子,两人情投意足,两小无猜,说起来也是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马大公子的事情她只是有所耳闻,不过自己那位夫君知道一些内情之后,嚷着要帮兄弟出气,便有了立春巷那件事,只是到头来被那个邋里邋遢的老叫花子吐了一身,着实是有些自讨苦吃了。 在外人眼中,姐妹二人向来不被人理解,瞧起来水性杨花的姐姐,其实是一个用情专一的贤内助,倒是乖巧伶俐的妹妹,实在是有些放荡不羁,若是被一些正人君子瞧见了,一定会义正言辞的数落一番。 只是她不在乎,她的妹妹也不在乎,有一件事她很赞同自己的妹妹,男人能做得,女人为什么做不得,于是世间便有了一位当街叫骂,养了无数面首的奇女子。 至于立春巷那三个人的死活,这位仪态万千的女子更不在乎。 一番寒暄之后,公孙列传开始步入正题,他之所以召集这么多豪侠壮士,只是为了狙杀一人,只不过那一人大有来头,在场的江湖侠士几乎都有所耳闻。 关于那个人的消息,江湖上的传闻不胜枚举,几乎每个人都能说上一两段,那是一个剑客,一个令人胆寒的剑客,关于他的描述只有刻骨铭心的一句话,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没有人见过那个剑客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的出身来历,他只有一个名字“血衣剑客”,只是这个名字也只是江湖人士为了方便称呼,口口相传的一个代号。 公孙列传振臂高呼,一身道袍虎虎生风,他望着大堂内举杯共饮的男男女女,将手中的酒碗举过头顶,敬天敬地之后,一饮而尽,“我辈人士,当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今日共商大义,势要为天下铲除这一祸患,还公道于人心。” 子语盯着堂下一人,咬了口手上的果子,不由得巴巴嘴,“真苦啊。” 第94回、好事多磨 血衣剑客是近几年才忽然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剑客,一旦出现,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只是至今为止,也没有搞清楚他到底有何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单纯的杀戮而杀戮。 这位剑客手下从不留活口,只要出剑,必然是你死我活,他杀心之重,出手之果断,便是凶神恶煞的山匪惯犯都不寒而栗,曾经有一位江湖恶霸目睹了这位剑客的手段,侥幸活了下来,只是整个人都疯傻掉了。 这位剑客眼中只有活人与死人之分,所以无论是年迈的老人,还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又或是心怀六甲的妇人,对于他而言无异于杀鸡宰羊,最多是下手的时候,更快一些而已。 血衣剑客每次出现,都是戴斗笠穿蓑衣,面上还盖着一个木头面具,只有腰上挂着一个黑漆漆的竹筒,似乎是放了一把短剑,他杀人的时候,血红色的雾气会遍布全身,逐渐将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手中的剑更是从来都没有露出过真容,哪怕剑客的身份,也是大家胡乱猜测的。 他会忽然出现在某个小镇上,一番杀戮,鸡犬不留,然后扬长而去,既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激情澎湃,只有满地的死人和令人窒息的冷血无情,一些游侠甚至只闻其声,便会吓尿了裤子,抱头鼠窜的溜之大吉。 也不是没有豪侠壮士凭着一腔热血,想要力挽狂澜,只是最终都是有去无回,若不是这位剑客忽然之间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许多小镇怕是要成为一片死地。 只是这些日子,江湖上又忽然出现了这位剑客的身影,齐鲁镇附近的几个小镇,已经出现了伤亡,依旧是那个血雾缭绕的打扮,依旧是出手毫不留情,依旧是不留活口,一时间人心惶惶。 闻讯之后,已经有人开始举家逃离,只不过还没有走出小镇的地界,一家老老小小的尸体便被上山的猎户发现,惨不忍睹。 公孙列传对于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无法坐视不管,尤其是得知这个家伙已经出现在齐鲁镇周边,他便更不能袖手旁观,不说大仁大义,除魔卫道的事情总是义不容辞。 只是事关重大,他也不敢擅做决定,以免打草惊蛇,便趁势昭告天下,招揽天下豪杰,共商大义。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面对血衣剑客这样凶神恶煞之人,做再精细的打算也不为过,之前也不是没有一些正派人士出手联手绞杀,集结了一批有识之士,信誓旦旦的要将此人挫骨扬灰,最后不光让此人逃走了,还将所有侠士都杀得片甲不留,血水染红了附近的河流,不可谓不惨烈。 杨老先生对于这份精打细算极为赞同,毕竟这位血衣剑客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既然是成名许久的大魔头,自然有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异人的世界,但凡混出一些口口相传的名头,通常都不会是易与之辈。 手异人如此,天启者亦是如此,那些大山大川的名门正派,传承了千百年,便是身上的本事有迹可循,又岂会是手到擒来之辈,至于那些不显山不露水的隐性传承,或者是那些旁门左道,只要有个名号,哪个是好对付的? 至于天启者,便是更加不要轻易招惹,世人皆知天启者的手段千奇百怪,尤其是兑换系和幻想系,手段层出不穷,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都是寻常之事。 对于这一点,杨老先生也是深有体会,就像是烈风堡凶名赫赫,路过的商队哪怕是绕行也不愿轻易前往,即便是万事大吉,下次依旧不敢掉以轻心。马家那小子的意外,说到底还是有些大意了,年轻人终究是太过于轻敌,没有将那名号当回事,才落此大难。 公孙列传做了完全的准备,他不光召集了如此多的豪侠壮士,更是邀请了十多位异人,再加上一路护送而来的神兵利器,对于这次的行动,他势在必得。 子语身前的桌面上已经有七八个果核,不知不觉间,怀中的果子越来越少了,堂下群情激奋,酣畅淋漓,公孙列传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触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内心,自然了,这些应邀而来的游侠壮士,哪怕是那十多位异人,真心实意想要救苦救难,斩妖除魔的有多少,不得而知,大多是都是前来凑热闹,或者想要借此机会扬名立万的,仗着人多,做一番浑水摸鱼的大事。 公孙列传也是心知肚明,不过这样已经足够了,等到面对血衣剑客的时候,江湖事与自家事已经没有分别了,没有舍命陪君子的决心,便只能等死,家国社稷,哪来那么多的仁慈。 子语把玩着桌上的几颗果核,时不时地在手中抛来抛去,等到最后一颗果子下肚之后,他灌了口茶水,缓缓地站起身,往前走去,白菜稍慢一步,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布满桌案的环形大堂,与各位游侠豪杰擦身而过,引得不少人侧目,不知道这个忽然走出来的家伙要做什么,一时间众志成城的煊赫声中多了一些杂乱无章的交头接耳。 两人走的不急不缓,人群中倒是有人认出了他们,在立春巷被人骂不还口的两个年轻人似乎便是他们,于是有人开始挤眉弄眼,满嘴嘲讽,倒是也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像是坐在其中的翟氏姐妹,还有宾客首座的杨老先生,满脸疑惑。 马子桓阴着脸,不过也是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两人是脑子糊涂了还是吃错了药,难道还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讨要说法不成? 那个有些没精打采的娇俏女娃,立时坐了起来,大概是有些奇怪这两个家伙有什么脸面出现在这里,不过如此也好,她刚好能够以扰乱秩序的名义将他们就地正法,相信公孙家主也不会多说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子语却充耳不闻,眼神只管看向侧席上一个面色惨白的家伙,语气不冷不热的说了句,“别来无恙。” 第95回、了却一桩心事 能坐在侧席的自然是十多位异人中的一位,那是一个身材迤逦的女子,唇红齿白,惹人生怜,只是此时看向子语的眼神有些局促,放在案上的双手不安分的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了。 她贝齿轻咬,缓缓地站起身,便是此时,二楼的栈道上忽然跳下几个精壮男子,二话不说,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向子语这边冲了过来。 “大胆狂徒,大庭广众之下调戏良家妇人,该当何罪!” 几人叫嚣着,横冲直撞,也不管是否会踩到堂下的人,几个跳跃已经出现在子语面前,挥拳的,提刀的,更有举着大铁锤的,气势汹汹。 几乎没有更多的交流,这些壮汉柔情似水的看了那女子一眼,然后便是下了杀心,要将眼前这个登徒子碎尸万段,接连扬起趁手的兵刃,毫不犹豫地往少年的身上招呼过来。 子语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丝毫不在意身后发生的事情,头也不回,全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那些人身上。 一个赤手空拳的壮汉最先冲了过来,大吼着便是一拳,不料一个小姑娘已经先声夺人,一脚将那人踹飞了,之后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小姑娘身形闪动,几个来回,冲将过来的壮汉先后倒地不起,昏了过去。 白菜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地护在子语身后,这些事发生的快,结束的更快,不少人都错愕的张着嘴,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身手如此干脆利落。 那女子面色更加阴晴不定,心中暗骂了一声废物,废了这么些功夫,养了他们这么久,竟然如此不堪,这么一大帮子人,连人家一个小姑娘都对付不了。 女子有一个本事,可以将世间男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为自己卖命,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她可以轻而易举的抓住所有男子的心,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让身边的男子臣服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只要她愿意,世间男子没有谁能逃出自己的手掌,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浮于美色的男子,一个眼神,便能牢牢抓住他们,之后便是像狗皮膏药一般,甩都甩不掉,还有一些心性成熟的,便有些麻烦了,当然,最难消受美人恩,男人终究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至于那些铁石心肠的,便最是有趣了,熬上几日,放长线钓大鱼,哪里会有不偷腥的猫。 熬人就像是熬鹰,一旦入套了,便形如傀儡,日后都得乖乖听话。 自从她得到了这个系统,在男人间无往不利,哪怕是心如磐石的铁疙瘩,终究会乖乖的听命于自己,将自己当成手心里的宝,万般呵护,绝不许受到一点委屈。 当是时,侧席上又有一人站了出来,女子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废了这么长时间,熬了这么久,她的情人系统终于起作用了。 在别人眼中这个毫无作用的半吊子系统,对于这个女子而言却是得心应手,只要时间充分,她的手段便无往不利。 那站出来的男子是个五短身材,皮肤黝黑,因为天生的身体缺陷,坐下时几乎与整个桌案持平,所以只有他的案前摆放了一个小凳子,便是如此,没有人敢嘲笑这位五虎门如今的大当家。 五虎门并不是一个耳熟能详的门派,甚至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包括大当家在内,所有弟子一共不过十多人,一代传一代,一直籍籍无名,门中所学也只有一门粗浅的铁砂掌,可便是如此,却走出了一位难能可贵的手异人。 便是眼前的这个矮小男子,靠着一拳一脚,硬生生将一个不起眼的江湖门派,锤打成当地小有名气的手异人世家。 有多少不服气的江湖子弟上门挑衅,却无一例外挨不住他的一招半式,他的铁砂掌中,当真带有无与伦比的破军之势。 那男子一句话不说,双臂微微抬起,一上一下摆出一个架势,隐约间有风雷之音萦绕在耳畔,尚未出拳,拳意已经先声夺人。 男子脚下地板猛地炸裂,人影闪动,人已经呼啸而至,与此同时,那女子见机行事,身子斜掠,匆忙往大堂外跑去,虽然看起来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动作却一点不慢,这便要仰仗于女子独有的系统能力。 要想抓住男人的心,便要抓住男人的胃,女子烧得一手好菜,这是女子的附加能力之一,常言道,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纸,在女子的世界中,两点之间的距离就好像只有一张竖起来的纸,捅破了,便能一蹴而就。 于是女子的身影只需迈出一步,便即刻出现在不远处,这是系统进化之后,一份难得的馈赠。 在任何时候,她都不需要自己动手,一句话便有无数男人为自己卖命,稍有不适,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溜之大吉。 子语与白菜背身而站,子语面对着那个女子,小姑娘盯着那个男子,一瞬间,子语往后退了一步,白菜同样往后退了一步,两人相互错身,同时转身。 子语毫不犹豫的往前砸了一拳,刚好与激射而至的那个男子两拳相撞,大堂内轰然炸响,犹如天空中闪过一道响雷,子语往后滑出两步,脚弓弯曲,将实心木地板犁出一道沟壑,身后的桌案都被掀翻在地,掀起的气浪又接连撞翻了一排桌案,引得众人纷纷向两边躲避。 那矮小男子却是炮弹一般倒飞出去,轰然撞穿了白露巷的阁楼,之后便没了动静。 与此同时,白菜双手下压,那眼见已经跑到数丈之外的女子忽然直挺挺砸向地面,地板上出现数道蛛网一般的龟裂,女子脖子上骑着一个麻黄色纸人,白菜再次将手臂下压,嘭的一声闷响,女子脖子一歪,犹自还瞪着眼睛,满眼惊愕,鼻间却是已经没了气息。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眨眼的功夫,侧席上的两个异人便是一死一伤,大堂内立时鸦雀无声,皆是惊骇的看着堂中的这对少年少女,适才的肆意嘲笑如今仿佛是一张张催命符,那些嘴里不干不净的家伙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坐在不远处的杨老爷子微微皱着眉头,身边的马子桓错愕的张着嘴巴,满眼的不敢置信,至于在立春巷作威作福的姐妹三人,更是惊愕的无以复加。 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子语缓缓舒了口气,与正座上引而不发公孙列传拱拱手,转身离去,在场的众多豪侠下意识的往后退却,让出了一条路,经过那丧命女子身边时,子语不由得多瞧了一眼。 一步步走出十五重院落,想起蜉蝣上的一些点点滴滴,如今四人终于就地正法,便当是帮你们收尸了。 第96回、茶艺 齐鲁镇西面一处不起眼的街角,有一家古色古香的茶楼,这里不光能够喝茶听书,也会提供一些歇脚的地方,只不过因为小孟尝公孙列传的广结良缘,客栈旅馆对于齐鲁镇而言实在是有些多余,所以整个小镇可以提供住宿的地方也就只此一家。 三楼一间不大的房间,子语站在靠窗的位置,眺望着小镇的远方,他特意在小镇多呆了一日,毕竟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公孙列传带来了麻烦,对方当时含而不发,不代表没有火气,所以他等着公孙列传上门。 至于那日发生的事情,他下手毫不留情,一句废话都没有和那个女人说,便是要置那个女人于死地,当日在立春巷人群中无意间看到那个女子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这个结果。 手下留情也好,做人留一线也罢,那是对还能讲道理的人而言的,有些人,路已经走窄了,对于那个女子而言,已经毫无必要。 一个年轻的伙计敲门而入,端了一壶特意泡好的香茗,茶楼开业这么多年,少年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住店的客人,所以眼中满是好奇,想要从这个少年身上寻找一些不一样的特质。 齐鲁镇是附近最大的一个自由镇,来往的商贾行人不计其数,更有天南海北的游侠壮士慕名而来,也都会去拜访一下小镇上闻名遐迩的小孟尝公孙列传,自然了,大家也都会不约而同的在公孙主家的府邸住上几日。 这个少年瞧着也不像是有钱有势之人,放着公孙府上宽敞舒适的免费客栈不住,为何要在一家茶楼白白花上这样的冤枉钱。 这位伙计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难道是这个少年得罪了公孙家主,所以只能躲到这个茶楼中来,随即又是摇了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谁不知道公孙列传的大名,便是镇长大人有什么事情都要和公孙家主商议,一个少年郎又有何本事惊扰公孙家主。 子语看了眼这位胡思乱想的年轻伙计,不由得笑了笑,轻声道:“姑娘,茶要凉了。” 那伙计怔了一下,赶忙将茶具铺满桌案,不由得又是瞧了一眼这个少年郎,看起来平平淡淡,喝茶倒是真讲究,不过对于一个从小在茶楼长大的伙计而言,这倒是一件让人赏心悦目的事情。 伙计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只是不会说话,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小便被抛弃,是茶楼的老掌柜心善,将她收留长大,她不能言语,所以说书唱曲之类的事情都不能做,除了端茶倒水,便只有一心专研茶艺,不过来茶楼喝茶的客人大都不在乎这些繁琐的工艺,似乎更乐意那种翻来覆去的花架子,更有人只是对倒茶的姑娘感兴趣。 所以像眼前这个少年一般只是为了喝茶而喝茶的客人,其实并不多,至少在这个伙计的眼中,是不多见的。 伙计跪坐在案前,一道道工序的烹茶煮茶,这些事她不知道私下里做过多少次了,早已熟能生巧,手到擒来,闭着眼睛也能按部就班的做出来。 “姑娘烹茶的手法很是筋道,有些年头火候了,只可惜徒有其形,未见其神,终究是一件遗憾事。” 那伙计闻言,将茶具放在案上,神色间有些气恼,她自幼与老掌柜学茶艺,亦师亦父,不敢说手艺有多好,可也不是如此一无是处,于是伸手指了指对方,眉眼一挑,似乎是在说:“你也会煮茶?” 子语自然是摇摇头,他喜好喝茶,也能尝出一些茶香茶味来,不过对于煮茶沏茶却是一窍不通,不过他倒是见过老板娘煮茶,仅此一次,老板娘闲来无事,将房中的茶具摆了出来,端端正正的坐在案前,那个时候,一向懒散的老板娘忽然有些不一样了。 老板娘的动作行云流水,茶香层层递进,让他仿佛置身于山泉瀑布,满身的疲乏一扫而空,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一盏茶刚好摆放在面前,茶水间隐有异象。 那伙计白了子语一眼,说了半天却也是个门外汉,非要堂而皇之的装大尾巴狼,这不,立时便露出了马脚。 伙计没有理会子语,继续沏茶,子语笑了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若是神形兼备,便是一位手异人了。” 半盏茶之后,房中来了一位客人,伙计知道他们有事情要谈,便悄然离去了,只是走了几步,又回身瞧了两眼,也不知是打量着客人的客人,还是回味着客人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翟巾帼站在门外,看着子语有些犹豫,似乎是不知道见面该说些什么,身后一个圆脸小姑娘探头探脑,看见少年郎挤眉弄眼的笑了笑,便也跟着笑了。 翟氏姐妹其实是来送行的,知道子语二人要离开小镇了,便过来瞧瞧,说起来,行走戈壁荒漠的时候,姐妹二人其实与子语的交集并不多,姐姐要照顾整个商队,妹妹反倒是比较亲近十月虎,所以一路上其实都没有什么话。 此时翟巾帼有一肚子的疑问,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到头来也只是笑了笑,问了句你们是不是要离开了,然后又是沉默了。这个干练果敢的女子,实在是有些想不通,自己在路上随意捡回来的几个人,怎的都是些厉害的不得了的家伙。 最后还是子语问了一些公孙府邸的情况,除了那个女子,其他几人都只是昏死了过去,没什么大碍,不过几个汉子都相继出现了痴傻的症状,花痴一般的流着口水,形若痴呆,大抵和那个已死女子的手段有关。 最先恢复过来的是那个五虎门的男子,得知自己在无形中着了旁人的道,又是那种难以启齿的手段,羞愧的闭门不出,至于其他几人,怕是还要几日才能彻底苏醒。 翟氏姐妹终究是什么也没问,依着江湖规矩,拱手道别,便离去了。 晚些时候,又来了一位客人,梅花道袍,咯吱作响的木屐,那位哑巴茶女是彻底的哑口无言了,这位客人她自然是认得,不光是她,整个小镇的居民便没有不认识的,齐鲁镇的半壁江山,小孟尝的主人,公孙列传。 对于公孙列传的大驾光临,茶女伙计是战战兢兢,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不过看向两人的神态时,又有些茫然,她不由得多看了子语一眼,心道这小子不会真的得罪公孙家主了吧? 公孙列传只说了一句话,“出去说话。” 第97回、风伯 齐鲁镇街角,一间老式茶楼前面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茶楼唯一的女伙计趴着门框站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担心。 原本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变得风声鹤唳,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那个少年,这些年,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这样当街与公孙家主对峙。 街面上起了一阵风,刮得尘土飞扬,那些闻讯而来的游侠壮士们纷纷抬起手臂,挡下面前的飞沙走石,等到风沙停息,相对而立的两人都消失不见了,引得众人面面相觑。 公孙列传走在前面,脚下是青石小路,子语跟在后面,不时地向两旁张望,这里是齐鲁镇一处茶山,漫山遍野长满了茶树,不过已经五人采摘,这些茶是数年前一个茶商种下的,后来因为家道中落,这里便荒废了。 如今的主人便是这位小孟尝,只不过漫山遍野的茶树并非是为了烹制清香的茶叶,仅仅是为了满园子的茶花。 青石小路一直蔓延到山顶,远处有一个飞檐斗拱的凉亭,公孙列传在亭子前面站住脚,转身看着一路跟来的少年,点点头,“你和那个女人有什么恩怨我姑且不问,只说在我的府上伤人闹事,便说不过去,看在你没有临阵脱逃的份上,我可以给你留一个全尸,若是愿意,还可以将你埋在这片茶园中。” 白露巷那件事,公孙列传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少年当着他的面,打死打伤了府上的客人,若是没有一个交代,他也不用共商大义了,之所以没有在街面上动手,还是有所顾忌,并非是因为这个少年,而是怕自己大动干戈之后,伤及无辜。 小孟尝公孙列传是世人对他的敬仰之意,在异人界,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号,半步仙,意为半只脚已经跨入仙门,虽然有些夸张,却也是实力的象征。 只因他手上握有家传的半部仙家神通,正是这部残缺的神通,让他与神官世家的石家,结下了一段露水情缘。 公孙列传双手藏在宽大的袖中,肃穆而立,双袖垂地,有风在脚下猎猎作响,他缓缓抬手,宽大的道袍随风鼓动,而少年那边,却是风平浪静。 “掌八风之消息,通五运之气候。” 公孙列传神色云淡风轻,低声呢喃一句,然后缓缓抬起衣袖,翩然向前拂尘一般摆动,衣袖间出现一丝凉意,吹得脚下沙石滚动,等到了子语面前,已然是飞沙走石的狂风,只是挥了挥衣袖,便有这般风采。 子语丝毫不敢怠慢,双拳紧握,干脆利落的向前挥出一拳,那狂风在少年面前,竟然戛然而止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狂风消散的同时,两个人都动了,子语脚下猛然炸裂,整个人已经消失在原地,等到再次现身时,已经在几丈开外,拳头已经砸向对方的面门,却见对方身形如柳絮一般,越过拳脚,在风中飘荡。 被清风托举的公孙列传如仙家子弟,御风而行,然后飘落在那个亭子斗拱上,两只袖子再次挥洒出去,长喝一声:“风来。” 立时,梅花道袍身后,狂风大作,转瞬之间,呼啸的风声席卷而来,先是刀斧一般的风刃,划过空中,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刀劈斧砍般的沟壑,便是一人高的山石,也被齐腰斩断,切面平整光滑。 子语神色凝重,挥拳将迎面而来的一扇风刃打碎,只是于事无补,此起彼伏的风刃接踵而至,稍有不慎,手臂间便留下一处皮开肉绽的口子,他已经寸步难行,周身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风刃所笼罩。 子语断喝一声,“戒尺。” 密不透风的拳影挡在身前,将所有不守规矩的风刃一一打碎,只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子语紧锣密鼓的挥拳,与前仆后继的风刃不断撞击,如此,二人便僵持起来,公孙列传翩然若仙,长袖乱舞,子语却是稍显狼狈。 “宠为下。” 子语长驱直入,双拳撕裂长空,拳势之下,便是无形的风刃也消散于半途,后继无力,少年大踏步向前,迎风而动。 公孙列传面色如常,右手从袖中托出,举过头顶,在空中画了一圈,猛地往下一抓,“云涌。” 话音刚落,天空骤然间出现一朵阴云,继而黑云遮天,乌压压的仿佛大军压境,公孙列传仙风道骨般站在房檐上,眼中已没有少年郎的身影,而是十分虔诚的看着天幕,此时山间已经不分昼夜,刚才还是烈日当空,此时仿佛天地间打翻了砚台。 小镇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往山上瞧去,一抹乌云忽如其来的出现在山巅,那座山上种满了茶树,山势不高,小镇上空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大家都知道,那片山头是公孙家主的,只是不知,这山雨欲来的气象,是否与公孙家主有关。 忽然一声闷雷炸响,继而数道闪电划过天穹,让乌蒙蒙的小镇出现一抹光亮,一闪即逝,小镇上一些在街边玩耍的孩子,木愣愣的抬起头,脸色骇然,然后嚎啕大哭,之后,街上的人便少了许多,只剩下那些知情的游侠还在仰头观望。 山顶上,已然是另一番景象,公孙列传泰然自若的站在狂风之中,双臂上扬,宽大的衣袖滑落在臂弯处,他微微抖动手腕,然后恭恭敬敬的与天幕中抱拳,行了一礼,然后正色道:“有请风伯。” 刹那间,一股疾风呼啸而来,将原本已经破风而至的子语掀翻在空中,少年郎如无根的浮萍,在空中不断翻卷,黑云之中,似乎有人拨开云雾,一个巨大的脑袋探了出来,张嘴便是一口气。 一时间,整个山地乱成一团,漫山的山茶树被连根拔起,夹扎着大若水缸的石屑,平地而起的山风裹挟着龙卷之势,势如破竹,将山巅上下都扫荡一空。 唯独公孙列传脚下站立的那座亭子,傲然于山头,公孙列传有些惋惜的看了眼已经光秃秃的茶园,龙卷之势愈演愈烈,他拢了拢右手衣袖,袖中风起云涌,长袖鼓动,那风卷残云的龙卷跃跃欲试,如同淘气的孩子,顺着袖口钻了进去。 转眼便风平浪静了,此时已经看不到少年的身影,公孙列传低头往袖中瞧了一眼,面露微笑。 仙家手段,袖里乾坤。 第98回、惊堂 公孙列传看着漫山遍野的狼藉,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些茶树虽说不是他亲手摘下的,却是年年都会过来看上几日茶花,如今满园子的茶树都毁了,今年的闲情雅致倒是成了明日黄花。 公孙列传看了眼小镇方向,负手而立,没有急着离开,就这样站在山巅上,吹着山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血衣剑客的事情是眼下的重中之重,绝对不容有失,只要他公孙列传还坐镇齐鲁镇一日,便觉不允许这样的恶人在小镇周边为非作歹,他不由得又是哑然失笑,血衣剑客的事情连匠人谷那边都无可奈何,他一个乐善好施的闲人,真的管得过来么? 昔日匠人谷颁发的有关血衣剑客的悬赏令水涨船高,不过随着小镇上一个个惨案的发生以及众多赏金游侠的落难,血衣剑客便成了众多人口中的一个忌讳,直到这位辣手无情的剑客销声匿迹,这件事才渐渐告一段落。 公孙列传查阅过一些血衣剑客的记录,多是语焉不详的记载,很多时候只有一些只言片语,他有些时候甚至觉得,这个杀人如麻的家伙其实只是子虚乌有的杜撰,一个无名无姓,不知是何身份,甚至不知男女的家伙,大张旗鼓的在江湖上掀起这样的风浪,不求名不求利,到底要图什么。 公孙列传摇摇头,他总觉得心里头堵着一块儿石头,可是这块石头又毫无重量,只是看着碍眼,于是便抬也不是,放也不是,让人有些憋屈。 公孙列传有些想喝酒了,他缓缓往山下走去,只是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脸色忽然涨得通红,刚要抬手,却是一身轰然骤响,右边整条袖子都炸裂了,四分五裂的道袍之下,露出一条精壮手臂,以及半个腰身。 若是此时有小镇上的女子在场,定然是双手捂着眼睛,然后从指缝间偷偷打量,恨不能看个够,然后扑上去以身相许。 子语站在数丈之外,有些狼狈,浑身上下都是风刃留下的痕迹,满身衣物几乎支离破碎,脸上还粘着道袍炸裂后的布片,他伸手在脸上拂了一些,露出嬉皮笑脸的样子。 于是山巅之上,一个**,一个几乎赤裸,两个沉甸甸的大老爷们儿,坦然相见,若是被哪个小说家瞧见了,说不得要书写上几本流传于世的艳情故事,成为许多大家闺秀的闺中读物。 公孙列传有些惊异的看着眼前这位大难不死的少年,他不光从袖里乾坤的手段中跑了出来,还毁了这件道袍,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可是整个小镇能做到的,着实是屈指可数,像少年这般举重若轻的,怕是周边几个镇子都更是凤毛麟角了。 公孙列传叹了口气,这次不再拖泥带水,双手直接掐了一个法决,右脚猛地往地下一踩,天空再次阴云密布,顷刻又是狂风大作。 子语迎风而立,神色凝重,抬头向天空上的黑幕瞧去,随着公孙列传的一声呵斥,乌云从内而外破开一个窟窿,隐约有什么东西钻了出来,刹那间,天地变色,没有那个男人坐镇,山顶上唯一矗立的亭子终于支撑不住,一层层瓦片被掀了起来。 风卷如龙,公孙列传肃然而立,如入云飞升的仙家子弟,便是只剩下半面衣衫,丝毫不妨碍他衣袂飘然的风采。 子语站在亭子跟前,寸步不让,身后的亭子已经形销骨立,只剩下六根檐柱以及晃晃荡荡的空架子,这个亭子虽然不是名家手笔,不过矗立在这里也有几十年了,便是这样毁了实在是有些可惜。 子语往前踏了一步,沉声凝气,然后双手握拳,摆了一个拳架势。 “惊堂。” 声音不大,却是气势惊人,顷刻间,以少年为中心,一圈尘土激荡而起,向四下扩散,少年便如投入湖中的石子,小小一颗,便是万般涟漪,那气浪激起的涟漪十分巨大,却又无声无息,直到半山腰才渐渐消散。 原本已经拔地而起的整座亭子慕然下沉,仿佛嵌在地面上一般,再也没有风中浮萍的气象,少年巍峨不动,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于是一边是狂风肆虐,一边是风和日丽。 山巅上的异象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销声匿迹了,两人不约而同的收手,随即便是相视而笑。 公孙列传苦笑一下,对方尚未出拳,只是摆出一个拳势,靠着磅礴的拳意镇压住自己身边方寸之地,那一拳若是打出来,压在别人身上,又该是如何惊涛骇浪。 他知道,对方留手了,并没有打生打死的念头,不远处一个山坡上,还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小丫头,那个女娃没有出手,便是摆明了态度。 子语同样很清楚,眼前狂风大作,却迟迟没有雨落,无形中便少了一些气候,何况那个男人袍子上蠢蠢欲动的梅花,呼之欲出,到了了却没有动静,若是风雨落梅的景象,必然又是一番天地。 子语看得出来,这个男人与老板娘相比,可是比那个茶女的有形无实要强多了。 公孙列传与子语拱拱手,他已经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与人这番打斗了,尤其是还遇上了这样一个不错的对手,他缓缓走进那个已经没有顶的凉亭,席地而坐,忽然问了一句,“适才你是故意败给我的吧?” 子语跟着走进亭子,大咧咧的靠着檐柱坐下来,咧嘴一笑,“坏了你的好事,总要受些罚的。” 公孙列传有些苦笑,与其故意被自己的袖里乾坤困住一时半刻,受那颠倒阴阳之苦,再毁了自己这身袍子,还不如直接拱手道歉的好,随即又是哑然失笑,自己似乎根本没有给对方说话的时机。 公孙列传看了眼有些落魄样的子语,伸手在自己仅剩的袖子中掏了掏,拽出一个崭新的袍子,扔给少年。 想了想,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茶壶,两个茶碗,以茶代酒,聊得好不尽兴。 “你可是让我这个宅子的主家,在众人面前丢了恁大一个面子。” 公孙列传听了一段不急不缓的故事,笑呵呵的说道。 子语点点头,“在规矩面前,面子算个屁啊。” 这话实在是不怎么好听,可是听着,得劲。 茶水见底的时候,子语披着袍子,起身准备离开,公孙列传双手支着地面,仰身看着少年,笑道:“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一个说出来响当当的名号,才算得上行走江湖,他想了想,朗声笑道:“收尸人,子语。” 公孙列传看着缓缓离去的少年,不由得笑起来,意气风发,有些自己当年的风范啊,于是他就这样在山头上坐到太阳落山。 他想通了一件事情,日后出门,一定要再多带一件袍子。 第99回、剃头匠 端阳节之后,天气开始慢慢燥热起来,大街小巷上,都是一些穿着清凉的女子,一个个花枝招展,成为烈日下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自由镇虽不及衙门治下的小镇繁华,很多建筑还保留着古朴的气息,不过民风倒是格外开放,有穿襦裙曲裾的传统妇人,也有穿短裙长靴的妖娆女子,甚至还有兽皮裹身的野性装扮,若是蹲在街边打望一天,准能大饱眼福。 只是子语还是有些遗憾,今年到底是没有吃上粽子,以往在楚汉镇的时候,茶楼里都会自己包粽子,他和老板娘还会因为到底是该吃红枣豆沙馅还是腊肉馅争论不休,又年年乐此不疲。 小镇上有一条河,到了傍晚的时候,镇上的人会在河边放花灯,赛龙舟,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老板娘若是心情好,还会和他一起畅游整个小镇,不过沿街的小吃便是无福消受了,毕竟两人都穷的叮当响。 自由镇虽然有端阳节的说法,不过却已经没了往昔的传统,最多只是还有零星几家在门前挂上一把艾草,如此算是有些节日气氛了。 一路西行的子语二人来到一个叫停马台的小镇,相传这里原先是一座山雾缭绕的险峰峻岭,山中盘踞着一条恶龙,时常拿山脚下村落里的百姓打牙祭,村民的生活苦不堪言,后来一位骑马的游侠来到村子,看不惯山上恶龙的恶行,将马拴在山下,然后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老马吃疼,对着那座山便是一蹄子,整座山便被拦腰斩断了。 后来迁居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便有了现在的样子。 停马台规模不大,不过来往此地的行人却是络绎不绝,尤其是各路纷沓而至的游侠,都想要一睹匠人谷的风采,而停马台是在进入匠人谷之前,最后落脚的几个小镇之一,许多往来的游侠都会在这里购买物资。 大街小巷,放眼望去,游商行贾的车马货队在这里已经很少见了,四处都是结伴而行的豪侠,一个个挎刀背剑,也有孑然一身的独行客,身怀绝技的老师傅,更有一些豪门望族出来历练的家传子弟,或是勾肩搭背,举杯畅饮,或是隐姓埋名,低头不语,亦或是冷言冷语,生人勿近。 总之,游侠的生活,从这里开始了。 街角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林荫密布,站着一位剃头匠,也不用吆喝什么,一手拿着一个唤头,另一手拿着一根铁棒,铁棒插入唤头,往上一挑,便是“翁”的一声响,回荡在四周,街上的人都知道剃头匠来了。 不少人向这里瞧过来,不过也就是瞧上一两眼,便又继续赶路,如今已经很少有人会在大街上让人剃头了,不文雅,也不方便。 剃头匠是一个年轻人,穿了一身干爽的素白色对襟衫,五颗桃木盘扣,一脸笑呵呵的,迎来送往,他将肩上的剃头挑子放下来,在这片阴凉地静候着自己的客人。 子语从一间票号出来,将临行时公孙列传送给他的一张交子银票兑换了一些小刀钱和大刀钱出来,方便路上使用,满满一小袋子,放在白菜随身的腰包里。 技多不压身,钱多了也不会觉得累,当然了,这些钱也仅仅是路上长途跋涉的盘缠而已,这一点公孙列传处理的很有意境,将情谊和生意处理的很到位,既不会让人觉得他是在买卖人情,也不会冷落了一位远行的新朋友。 刚刚好便是最好。 在这一点上,那个叫马子桓的马家子弟,为人处世上就有些大失所望了。 穿一身道袍的少年郎看到站在街角的剃头匠,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脑袋上抓了抓,然后径直走了过去,问明了价格,只需要两个小刀钱,与沿街开设的理发馆中价目相比,实在是便宜太多了,于是少年郎毫不犹豫的坐了下来。 剃头挑子的一头是一个四条腿外撇的小凳子,凳子下面有三个小抽屉,最上面一层较小,抽屉上有一个小孔洞,子语毫不犹豫的付了钱,便坐在那小凳子上,那年轻剃头匠弯腰将钱塞入上层抽屉的孔洞中。 剃头匠的家伙什儿比较简单,从二层的小抽屉中拿出一条白净的手巾和布单,布单围在子语前面,手巾盖在子语后颈上,之后便是一把剃刀,一把剪子,还有一个梳子和篦子。 子语没什么讲究,只要清凉舒适的短发便可以了,剃头匠从小凳子下面又抽出一截荡刀布,将手上的小剪刀与剃刀顺势在上面蹭了蹭,接着便开始了剃头的活计。 年轻的剃头匠手上功夫倒是一点儿也不含糊,两把刀在手指间交相呼应,上下翻飞,看得人应接不暇,立时便引起一些人的驻足围观。 更是有一些锦衣玉食的家族子弟,满眼好奇的打量着槐树下的一桩趣事,剃头匠的手法千变万化,好似有屠龙降虎的气象,而坐在下面的少年,闭目养神,安若泰山,也是一副巍峨不动的样子。 剃头挑子的另一头是一个木架子,上面放着盛水的铜盆,下面是一个小火炉,眼下炉子有些清冷,剃头匠忙活完手上的事情,便捡起炉子边上的几块儿木炭,在手中捂了捂,扔进炉子时,便起了火焰。 一时间又有人拍手叫绝,歪脖子槐树下倒是热闹起来。 剃过了头,剃头匠取了手巾,用热水打湿了,敷在少年脸上,一时半刻,掀开手巾,又开始刮脸、掏耳朵,慢条斯理中,一切都井然有序,客人只管闭着眼睛,安心享受。 掏耳朵是一件不慌不忙,很讲究手法的事情,再加上时不时地在肩头按上两下,舒筋通络,耳目一新,这两个小刀钱便没有白花。 清洗过后,子语满意的点点头,那些围观之人见没了热闹事,便又纷纷离开了,剃头摊子转眼间又开始冷清了。 年轻的剃头匠叹了口气,看了眼行色匆匆的街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子语瞧见了,好心宽慰了一句,“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手艺还在,生意总会好起来的。” 剃头匠却是摇摇头,有些同情的看向子语,安慰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的钱袋被偷了。” 第100回、掉脑袋的事 街面上,两个人相对而立,气氛有些凝重。 一人背上背着一柄几乎等身的巨剑,右边腰上还挎着两把长短不一的刀,男子衣襟敞开,神色肃穆,露出胸前一大片护心毛,右手轻轻拂在腰间的刀柄上,手指有意无意的在两把刀鞘上摩挲着,不动声色间已经散发出凌厉的气势。 另一人是个有些慵懒相的俊秀男子,头发随意用一个布条束在脑袋上,脖子后面挂着一个斗笠,嘴里叼着一根枯草,怀中抱了一柄样式古朴的剑,微微侧身,散漫中带着衣袂飘飘的仙气。 这样的场景在自由镇并不少见,因为一个女人而大打出手,或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更有甚者只是说错了话,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游侠豪杰实在是太多了,当街斗殴几乎是自由镇的一道风景线。 游侠之间交流,无非就两件事,拳头和酒。 一些临近的赌坊甚至还会顺势开出盘口,做一回一本万利的庄家,将好事者的热情推向高潮。 两人久久未动,只是挎刀的男子微微眯着眼,神色间满是不屑,他有三样兵刃,背上的巨剑最为惹眼,腰上的两把刀也是各有千秋,仿佛是在和所有人讲一个道理,这身兵刃不动则已,动则一鸣惊人。 抱剑男子则是微微仰着头,鼻孔看人,嘴里的枯草不经意的咬动着,一个年轻剑仙遨游天下,放荡不羁的气度彰显无遗。 此时全是意志和心性的比拼,高手对决,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一招制敌。 对阵的二人耐性十足,可是围观的众人已经迫不及待了,于是有些人开始高声叫嚷起来,鼓动二人莫要再僵持下去了,大家还等着看好戏呢。 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事情总能在好事者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围观之人已经占据了半个街面,就等着一场春秋大戏,看两人的架势,不是杀父之仇,便是夺妻之恨。 其中一个挽起裤腿的男孩子最会挑事,小家伙干干巴巴,很是廋弱的样子,从人群中挤到前面,满眼炙热,拍着巴掌营造出萧杀的气氛,鼓动二人快快动手。 就差明目张胆的喊出来:“打起来,打起来。” 大家都擦着汗翘首以待,此时一阵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卷起地上一些尘土,却听不知道什么地方轻喝一声“成了”,两人终于有所动作了。 两人小跑了两步,到了对方面前,然后相视而笑,一脸欣慰的伸手在对方臂膀上拍了拍,挎刀男子干脆将背上的巨剑扔到地上,抱剑男子也是松松垮垮的样子,毫无斗志。 众人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为何一场生死之战变得有些暧昧了,一时间甚至没有回过神来,有些人还错愕的张的嘴巴。 这时候一个有些富态的锦衣男子跑了出来,八字胡,一脸精明的样子,陪着笑站在众人面前,朗声笑道:“诸位,我们拔仙楼请了最好的画师,现场作画,只要在我们酒楼消费十个大刀钱,便能有幸让我们的画师帮忙画一幅风采卓绝的豪侠决战图,绝对让你尽享风姿,不虚此行。” 说着那人将手上的一幅画展现在众人面前,正是适才街上激斗的场景,惟妙惟肖,气势十足,浓墨重彩间抹去了街上的闲情雅致,平添了风萧萧兮的壮美景象,端的是气派豪迈。 只是……实在是有些让人大失所望了,期待已久的众人在期许破灭之后,忍不住指着掌柜的破口大骂,什么样的奸商才能想到这个破点子。 掌柜的抬头指了指自家酒馆二楼一处临窗的位置,一个面色淡然的女子坐在一个画架后面,应当便是掌柜的口中的画师了,虽然看不清全貌,不过仪态偏偏的样子,无疑是一位出尘如仙的美人坯子。 于是指天骂地的众人又开始改口了,直言掌柜的精明能干,日后定然生意兴隆,瞧诸位的样子,几乎都要称兄道弟了。 只有那个有些瘦弱的男孩很是失落,低着头走出人群,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不成想走了两步便撞在一人身上,男孩儿抬起头,刚要说些什么,瞧见眼前之人的样子,不由得怔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 “一个子都不少,算我倒霉,还给你们。” 子语接过钱袋,递给一旁的小姑娘,然后又看了那个男孩子一眼,相对于钱袋,他和白菜更好奇这个小家伙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顺走那袋钱的。 男孩丝毫没有因为自己人赃俱获而担心什么,反而是一手勾在子语的肩膀上,好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很是热情的说道:“你们是外地来的吧,看样子是第一次来咱们小镇,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谢东文,是小镇的万事通,小镇上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都知道,作为赔罪,我可以为你们做向导。” 那男孩似乎是个自来熟,话语间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领着子语二人就往酒馆走去,“边吃边聊,咱们边吃边聊。” 进了店,入了座,那个叫谢东文的男孩很是殷勤的帮忙点了菜,等着上菜的功夫又闲聊起来,男孩儿个子不高,便干脆蹲在凳子上,眉飞色舞的介绍着这个小镇的风土人情,从停马台的起源说到小镇各个街巷的由来,从游侠的故事又说到天下异闻,尤其是说起最近声名鹊起的血衣剑客的事情,更是兴致盎然,口沫横飞。 谢东文说,血衣剑客其实是战争落难后阴魂不散的亡灵凝聚而成的怪物,怀着莫大的仇恨,带着无尽的痛苦,回来复仇的。他说的信誓旦旦,就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般,见子语二人不为所动,恍然大悟,觉得子语二人定然不是游侠出身,所以对这样的事情不感兴趣,应该是从其他小镇慕名而来的游客,就像是适才画师笔下的那两个徒有其形的侠客。 饭菜上桌之后,男孩依然毫不客气,甚至还反客为主,直言让子语二人不用客气,就当是自己家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出门在外,不要亏待了自己,走到哪里,若是不能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就算是白来一趟。 子语哭笑不得,说了这么多,花的可都是他的钱,当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刚从小孟尝手中坑了这些钱,还没有捂热乎,又给这个小鬼坑过去了。 谢东文抹了抹嘴上的油水,忽然看着子语说道:“你剃头的时候闭着眼睛,就不怕有人将你的脑袋割下来?” 见子语毫不动容,似乎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男孩又补充道:“你别不当回事,我和你说,前几年就发生过这样的怪事,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街上下了大雪,沿街的铺子早早地打烊,唯独一个剃头匠还在忙活着生意,那剃头匠手上还有最后一个客人,天色已经越来越晚,夜色下,就在那棵歪脖子槐树跟前,剃头匠不紧不慢,客人临走时也没有讨要剃头的钱。” 说到这里,谢东文干脆撑着身子爬在桌上,阴深深的看着子语二人,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客人回去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便急急慌慌的赶了回来,四下寻找,然后意识到了什么,便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他的脑袋被偷了。” 第101回、侠之大者,为锅为米 从酒馆出来的时候,谢东文学着大人的样子,一边剔牙,一边昂首阔步的往前走,眼睛不经意的瞟了子语二人一眼,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说实在的,这些酒菜与我们家的相比,可是差远了,当然了,别以为你们付了这顿酒钱就是吃亏了,我这个家喻户晓的万事通可不是白白占便宜的人,你们应该是刚来这个小镇,还没找到住的地方,不打紧,住我家便成,保证吃喝不愁。” 也不等子语回话,小家伙已经自作主张,邀请二人到他家做客,然后带着他们游览整个小镇。停马台虽然不大,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花楼、酒肆、赌坊,这些吃喝玩乐的地方应有尽有,谢东文小小年纪,当真有些向导的样子,将小镇上大大小小的地方都介绍了遍。 看着小家伙耳熟能详的道出小镇上的家长里短,子语忽然觉得这个景象有些眼熟,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时候的子语,也是这个年纪,没有什么朋友,就是这样孤零零的跑遍小镇的每个角落。 眼前是一家铁匠铺,三个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在热火朝天的打铁,旁边紧挨着一个大门敞开的铺子,门口挂着几把刀剑,像这样一边打铁,一边售卖的铁器铺子在楚汉镇已经看不到了。 烧红的炉子中冒出滚滚热浪,在这里站上一小会儿便是满头大汗,打铁的汉子肩上挂着一面手巾,不时地抓起来在脸上蹭一下。 谢东文来来回回在这间铺子徘徊了很久,然后转身看着子语说道:“出门在外,个人安危是最重要的,瞧你们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谁瞧见了都能欺负两下,所以说,身边一定要有傍身的东西。” 他顿了顿,在街上指了一圈,“看见这些游侠豪客了么,不是挎刀就是背剑,要不就是拎着一个大铁锤,总之都有一件趁手的兵刃,瞧着便不好惹,哪怕是不会使,带在身上装装样子,也是极好的,你们说是吧?” 子语在店门口转了转,然后又进店瞧了瞧,最便宜的一把剑都要将近十个大刀钱,这已经足够在那家酒馆吃上一顿不错的饭菜了,他不禁摇摇头,自己自然是用不到这些兵刃,不过自由镇出入的游侠众多,这些兵刃也就不愁卖不出去。 离开了铁匠铺,谢东文的眼神中有些失落,看得出来,小家伙似乎很想买下一把刀或者是剑,近距离的摸上一摸,若是能背在身上,便是更好了,他对于街上那些挎着兵刃的游侠似乎很是羡慕。 “你是不是也想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个游侠?” 子语看了眼一步三回头望着铁匠铺的小家伙,猜想着自己若是稍迟一步,自己口袋里的钱或许便让这个小家伙换成一柄长剑了,他看得出来,小家伙对于挂在店里的一柄细长的佩剑情有独钟。 听店掌柜说,这个小家伙隔三差五便要跑来店里问一问,得知那柄剑还挂在那里,便会松一口气,然后站在那里盯着那柄剑,看上许久。 谢东文听到子语这样问,直言不讳,很是理所当然的说道:“当然了,只要是有鸿鹄之志的少年,谁不想成为一个游侠,惩奸除恶,匡扶天下。” 小家伙说着便哈哈的笑了起来,蹦蹦跳跳的,这回倒是有了一些小孩子的天真烂漫,他倒着身子退着往前走,手舞足蹈的说道:“到时候天下之大,便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路遇不平事,荡剑斩人头,何等畅快淋漓。” 小家伙满眼向往,心中似乎有天大的抱负,恨不能已经策马扬鞭,驰骋江湖,不过小家伙又有些遗憾的说道:“只可惜我年纪还小,喝不得酒,若是不然,腰间再别一个酒葫芦,当真是逍遥自在了。” 几番言语,小家伙已经忘却了之前失落的情绪,反倒是挥舞着拳头,郑重其事的说道:“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天下皆知,人人敬仰的游侠。” 远处起了一些烟尘,路上的行人纷纷向两边避让,一行人纵马扬鞭,呈“品”字形分列两侧,护卫着一架玄牛开路的四季厢车。 玄牛是玄门旅社特有的一种辟邪驱魔的座驾,通常不对外出售,不过也有一些例外,玄门旅社不是古板的老顽固,为了结交一些异人界的名门望族,也会将玄牛当做贺礼相送,同样,那些大家族也会将玄牛代步当做一种荣耀。 玄牛身后拖拽的四季厢车,也是大家族的象征,厢车由墨家能工巧匠打造,行路时不会颠簸,河滩险路也是如履平地,窗棂上纂刻有四季符箓,冬暖夏凉,长途跋涉也是极为舒适。 护卫在厢车周围的五位骑手,皆是全副武装,周身覆盖铠甲,光洁如新的甲面上隐隐有流光闪动,在阳光下耀耀生辉,脸上同样覆盖着不露口鼻的面盔,凛若冰霜,胯下的战马有铠甲护身,脚下的马蹄铁上还纂刻着马踏飞燕的符箓,健步如飞,身轻如燕,端的是大家手笔。 一行人沿街而行,横冲直撞,丝毫不顾忌来往行人,在一声声漫天而起的惊呼声中,纵马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不时有人前滚后翻的跌坐在地上,一幅幅惊魂未定的样子,刚要出口谩骂,只是瞧见了这番器宇轩昂的嚣张架势,一时间又闭了嘴,只能忍气吞声。 街边跑出来一个半大的小孩子,开裆裤,嘴巴上还挂着鼻涕,晃晃悠悠的走了出来,等到孩子的母亲发现时,已经有些晚了,那队车马丝毫没有勒马停鞭的举动,眼看便要从那个小孩子身上踏过去。 一道人影闪过,众人似乎还没有瞧见是怎么回事,那个跌坐在路中央的小孩子已经出现在路边,嘴巴上的鼻涕摇摇欲坠,这个时候才哇哇大哭起来,小孩子的身后,还有一个大一些的孩子躺在地上,抬头时冲着小孩子笑了笑。 孩子的母亲瞧见了,怔了一下,赶忙跑过去,将孩子抱起来,对着那个大一些的孩子又是连番道谢,虽然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但是这个小家伙确实是救了自己的孩子。 子语看着街对面爬起来,身上多了一些擦伤的谢东文,不由得笑了,这个小家伙竟然还是一位异人,只是看着已经停车勒马的那群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为首的那匹马已经调转马头,打着鼻响,虎步龙骧的向小家伙走了过去。 第102回、脚下有方寸 街面上寂静无声,一行人停靠在当街,占据了大半个街道,玄牛飞马四季车,哪怕是再没有眼力劲儿的家伙也看得出来,这行人出身名贵,大抵是世家子弟,于是很知趣的避让开来。 谢东文从地上爬起来,深深的看了一眼面前的车队,眼中有些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自己惹不起这样的世家,平日里最好不要招惹,可是又有些痛恨这些目中无人的家伙,纵马行凶,若不是自己眼疾手快,那个小孩子怕是要被活活踩死了。 五个纵马护卫当中,四人腰间配着短剑,背上斜跨长刀,威风凛凛,为首那人又有些不同,腰间短剑照旧,不过背上并未挎刀,而是在马背上挂着一把巨大的双刃斧头,斧面大若面盘,前后各铸有睚眦兽图,但是瞧见那婴孩手臂一般粗细的斧柄,已经让人不寒而栗。 那护卫一马当先,调转马头,缓缓向谢东文这边走来,到了近前,一扯缰绳,铁马双蹄站立,如苍龙一般长鸣,响彻街巷,然后重重的踏在地面上,青石街面立时四分五裂,便是离得近的铺子也跟着震颤不已,周围店铺中的伙计瞧见了,也顾不上店里的生意,落荒而逃。 古人云,马八尺以上为龙,那些骏马中的佼佼者,已经有化龙的潜质,便是连狮虎都不会放在眼里,铠甲之下的眼神,满是桀骜,丝毫不比背上的主人逊色多少。 那护卫伸手从马背上取下那柄巨斧,单手拎在手中,举重若轻的在身前一扬,斧刃贴着谢东文的脸颊,沉声冷语道:“大胆贼人,当街阻拦我家公子行路,死不足惜。” 谢东文神色中有些慌乱,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惹上了这样大的麻烦,看着离自己不足三寸的斧刃,脸上已经大汗淋漓,心中不由得有些战战兢兢,这些人不会真的当街杀人吧? 虽说自由镇游侠斗殴的事情时有发生,大打出手而伤人性命的情况也不少见,可是必定是事出有因,平白无故要取人性命的近来也只有那个血衣剑客,何况这些人本就是有错在先,于是他咬了咬牙,也不说话,死死地看着那个护卫。 谢东文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与那人对峙起来,不过神色间明显是弱了几分,腿肚子也不由自主的打颤。 周围一些见多识广的老油条不由得暗自摇头,他们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主顾,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像这样冲撞了贵胄子弟,被当街活活打死的都大有人在,所以世风如此,有些事可以过问,有些事是万万管不得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这个小鬼能够逃过一劫,日后也会长长记性了。 那护卫手持利斧,架在后生的脖子上,却是没有妄动,似乎在等候主子的指令。 四季厢车侧面,站着一对少男少女,似乎是为了躲避横冲直撞的车马,往旁边退了几步,只是终究是躲避不及,被挤在厢车与护卫的中间,前无出路,后无退路,说起来,也算是一场无妄之灾了。 只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少年的一只脚踏在四季厢车的车轮前面,正是这只脚,阻碍了厢车继续前行。 四个护卫也觉察到了其中的异样,下意识的围了上来,又不敢轻举妄动,心中免不了有些愕然,即便戴着面盔,依然能感受到沉重的呼吸声。 四季厢车可同时乘坐六人,左右各开两窗,车舆是百年青榆木打造,沉重厚实,底部又铺盖墨家域徙机巧,四下轸木上刻有“四平八稳”符箓撰文,毂辋更是镶嵌有铜皮铁骨的柞木,坚不可摧。 若是没有玄牛拖拽,一般的牲畜可是断然拉不动这样的厢车,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此时竟然被少年郎的一只脚卡住了。 车窗拉开一条缝儿,先是露出一个清丽女子的面庞,女子瞧着二八年华,露着一抹温润如玉的香肩锁骨,唇红齿白,只是看了少年一眼,便别过头去,轻轻将窗前一面珠玉帘子掀开一角。 帘子后面是一位锦衣男子,却不是那种玩物丧志之后病恹恹的少公子,而是一位丰神俊逸的美髯公,须发皆是打理的井井有条,男子身旁还有一个妙龄女子,正在小心翼翼的捏打着男子的肩膀。 男子单手支着下巴,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窗外的少年郎,两人目光交接,男子微微蹙眉,神色间有些诧异,又有些不满,还有一些惊喜,最后只是淡然的看着少年,少年却是始终如一的憨傻笑容。 似有似无的僵持之后,男子终于叹了口气,轻声与身旁的妙龄女子说道:“让甲二回来吧。”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离去了,适才有惊无险的一幕,实在让大家摸不清头脑,只当是那家贵胄子弟还算有些良心教养,或者说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是恐吓一番,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过多追究。 谢东文大难不死,却是被吓得够呛,见子语二人被挤在车马间,也没有什么大碍,终于松了口气,这才拍着胸脯呵呵干笑两声,然后拉着二人拐过几个小巷子,才算是安安稳稳的停下来。 小家伙直说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最是反复无常,嘴上说着不追究,指不定背地里谋划着什么肮脏交易,恶心人的事情层出不穷,可是这样的人偏偏又要做游侠,实在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很多时候,游侠的名声就被这些人败坏了。 谢东文有些愤愤不平,左右瞧瞧,确定不会隔墙有耳之后,坦言道:“我若是做了游侠,可不会这样,光明磊落是游侠的本分,岂能如此仗势欺人,天下游侠若是如此,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侠。” 子语看着眼前的小家伙,忽然想起那个叫虎子的孩子,一样的天真烂漫,他对于这个叫谢东文的孩子很有好感,虽然有些顽皮,甚至还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情,不过瑕不掩瑜。 子语看着小家伙跃跃欲试的挥舞着小拳头,由衷的点点头,“所言甚是啊。” 第103回、不吃亏 停马台有一种独特的小吃叫荞麦灌肠,那是一种以荞麦为原料蒸制成的地方小吃,炎炎夏日,精致的小碟子中,垒放着切成段的荞麦灌肠,色灰如瓷,不沾不黏,口感细腻筋道,爽滑利口,通常以醋、蒜汁、芝麻酱为辅料,再配以黄瓜调味,是清凉解暑的美味。 谢东文知道子语二人是第一次来这个小镇,便领着他们去了镇子上的集市,在一条满是美食的街面上专门去品尝这家店的荞麦灌肠。这是一家百年老店,荞麦灌肠的手艺代代相传,再加上祖上传下来的秘制卤酱,让这道小吃别有一番风味。 两个小碟子,几根竹签,一红一白,便是一道美味,红色灌肠更为古老的手艺,以猪血调制而成,整个小镇,也只有这家小店最为地道。 三人坐在一个露天摆放的长条木椅上,谢东文捏着一个竹签子,将沾了酱汁的灌肠塞入嘴里,然后看了一眼一旁笑呵呵望着自己的子语,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左右瞧瞧,见来往的行人并不多,然后忽的将手中的竹签子向远处弹了出去,随即小家伙的身影从木椅子上消失了,出现在几步之外,伸手一抓,刚好将下落的竹签抓在手中。 谢东文见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拿着签子走了回来,然后摊摊手说道:“如你们所见,我是一位天启者,可以让自己的身手和兔子一样快。” 小家伙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抓了抓,似乎并不太情愿说出这个事情,不过话已经出口了,他顿了顿,又是有些遗憾的说道:“只是我这个系统有些懒散,不怎么灵活,这样的速度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又不好控制,否则也不至于被刚才那些人耀武扬威。” 谢东文嘿嘿笑了笑,摆了一个溜之大吉的样子,“咱打不过,也能脚底抹油,就是可惜了,摊上这样一个鸡肋的系统,或许是我太笨了,不开窍。” 子语看着忽然有些腼腆,摇头晃脑的解释自己之前所作所为的小家伙,大抵是担心适才的事情会产生什么误会,小家伙坦言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他直言自己一开始觉醒系统的时候,是在小镇的巷子里被野狗追的到处跑,就在即将筋疲力尽的时候,身子猛然向前一冲,猝不及防之下,摔得人仰马翻,反倒是将身后的野狗吓跑了。 那时候的谢东文不过十岁,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也知道自己成了游侠口中的天选之人,一位觉醒了系统的天启者,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求的机遇,一下子便砸到了他的头上。 起初的兴奋之后,谢东文意识到一个麻烦,或者是哭笑不得的事情,他的系统似乎只是一个老天爷的玩笑,就像是卷了刃的刀,徒有其表,毫无用处。 这些年过去了,依旧如此,除了偶尔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不会被人察觉,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系统到底如何运作,听人说天启者觉醒系统之后,只要悉心磨练,还有可能进化,从而获得更深层次的提升,他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依然发现自己的系统不堪大用。 渐渐地,他倒是释然了,江湖上那么多的游侠,觉醒系统的少之又少,他至少也算是半个天启者了,已经很知足了。 只不过这件事他没有与任何人提起过,一直憋在肚子里,他总觉得说出去有些丢人,一个觉醒了系统的废物,一定会被大家嘲笑的。 也不知为什么,今日便和这两个外人说了,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还是深埋在心中的秘密,他倒是觉得挺痛快的,即便是被人嘲笑一番,他也觉得没什么了。 白菜一向是充耳不闻,很多话题的讨论根本就不参与,更何况眼前还有两碟子小吃,便更没有心思去关心其他的事情了,谢东文那些话,大抵是让她当成了耳旁风,系统什么的,她也不是很感兴趣,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小姑娘美滋滋的跑到街对面,又买了两碟子荞面灌肠,吃得不亦乐乎。 谢东文觉得自己想多了,眼前二人应该只是来这个小镇游玩的游客,无论是游侠的事情,还是天启者的事情,大抵只是有所耳闻,应该不会知道的太多,小家伙年纪不大,这些事情倒是心知肚明,即便是冲突不断的自由镇,大多数人也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游侠的生活还是离他们太远了。 果然,子语有些模棱两可的点点头,“天启者的事情我也不懂,系统什么的,我知道的并不多,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以前倒是听人说过,系统因人而异,天启者各有不同,总之急不得的,莫要揠苗助长,得不偿失。” 子语确实对于系统和天启者知之甚少,在楚汉街的时候,老板娘也只是偶尔提起一些相关的事情,往往语焉不详,除了与白面有过几次交手,对于天启者的认识,大概不比这个小家伙多多少,很多时候,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不过子语还是有意提醒一下谢东文,他不希望这个小家伙最后变成了与那个程医师一样的人,不过见小家伙似乎已经不怎么纠结系统的事情,他又多说了两句,“我觉得挺厉害的,至少你救了那个孩子。” 谢东文想了想,立时又嘿嘿笑起来,小家伙的想法其实很单纯,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即便是在外人面前有些小大人的样子,其实到底还是一个孩子。 谢东文似乎对于子语的话很受用,作为回报,直言子语二人这段时日可以住在他家,并且拍着胸脯保证,他家的饭菜绝对比那家酒馆的要好上许多。 “停马台规模不大,来往的游侠豪客众多,街上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有些手头阔绰的,直接将客栈包下来,一住便是几个月,这个时节又是小镇的旺季,你们若不是遇上我,大抵就要天为被,地为席,席地而眠喽。” 谢东文在集市中的一家菜市场停下来,不多时,从里面推出一架小推车,上面落满了成筐的瓜果蔬菜,小家伙轻车熟路,与沿街的几位掌柜的打过招呼,显然是常常来这里,然后推着车子往小镇外走去。 走了一段路,看了眼身边跟来的子语二人,谢东文又挑着眉眼解释起来,“我家是开客栈的,不在镇子上,离着镇子不算太远……我是说也就几个时辰的路,反正都是出来游玩的,多走走多看看,才能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 小家伙偷偷瞥了子语一眼,又是说道:“你们不要觉得这样好像是吃亏上当了,其实不然,就像我刚才和你们说的,小镇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即便是还有房间,也只剩下那种许多人挤在一处的大通铺,不分男女……” 说这话的时候,谢东文特意看了白菜一眼,才继续说道:“一般人可受不了那些游侠豪客的汗臭味,还有呼噜声,有时候还有磨牙放屁的声响。” “总之你们多走几步路,肯定不会亏待你们,我家的房子,个个都是单间,大床被,还能洗浴,最主要的,价格公道,看在你们是我朋友的份上,九折优惠价,不吃亏。” 第104回、家家有本经 丛林密布的山坳里,果真有一家客栈,就这样孤零零的坐落在一片开垦出来的空地上,客栈不大,下面的厅堂是吃饭的地方,二楼有四五间房,可供客人休息,只不过山高路远,除了店家,实在没什么客人。 客栈的掌柜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话不多,不过待客很讲究,知道出去进货的儿子带了两个客人回来,立时去烧水做饭,又安排了客房。 一路上滔滔不绝的谢东文在妇人面前收敛了许多,将车上的菜推进后厨,又开始招呼几个零星的客人。 这家客栈便是母子二人打理的,因为客人不多,除了偶尔路过此处的行人,几乎没有其他的客源,所以并没有雇佣另外的伙计,整间客栈,母子二人经营的井井有条。 谢东文并未说谎,客栈中确实有空余的客房,干净舒适,也不会拥挤,毕竟目前住在这里的也只有子语二人,至于其他的脚夫,吃过饭便离开了。 傍晚的时候,客栈中的客人多了一些,大都是走山路的游侠,路过此处,他们不会住店,只是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酒足饭饱之后,继续赶路,如此迎来送往,倒是勉强维持生计。 谢东文说,他的母亲之说以守在这个客栈这么多年,其实是因为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位游侠,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了匠人谷,便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日日夜夜候在这里,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看到自己的丈夫出现在自己面前。 于是母子二人便在这里开了一家客栈,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离开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 所以当子语说自己正是要去匠人谷的时候,谢东文是无比的惊愕,他想不通这两个出来游玩的家伙为何如此冒失,匠人谷可不是推杯换盏的风月地,也不是吟诗作赋的名胜古迹,多少人不顾后果,为此搭上了性命。 谢东文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是郑重其事,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他难得的有些伤感,对于匠人谷,他似乎有一些执念,他说他总有一天,一定会成为一名游侠,然后去匠人谷看看,看看自己的父亲为何会抛妻弃子,义无反顾的去了那个地方。 这些话他不敢当着母亲的面说,因为他知道,父亲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来来往往的游侠总会说起一些匠人谷的事情,都说那里是所有游侠心之神往的地方,不过凶险万分,没有过人的本事,只能是有去无回,尸骨无存,他不希望母亲连最后一点期盼都没有了。 谢东文没有和母亲说自己成为天启者的事情,也从来不会在母亲面前提自己想要成为游侠的心声,他不想让母亲担心,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不能再在可能失去儿子的幻景中担惊受怕,哪怕他只是去瞧瞧,不会走父亲的老路。 谢东文看着子语二人神色淡然,以为他们没有听进其中的利害,于是坐在二人身边,压低了声音,好言相劝起来。 “喂,你们知道匠人谷是什么地方么,我和你们说,瞧见小镇上那么多游侠了么,背剑的,挎刀的,一个个威风凛凛,走哪都会拍着胸脯趾高气昂的,可是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去过匠人谷,你们又如何去的?” 谢东文想起一事,又补充道:“还记得街上那群骑马撞人的世家子弟么,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便是那样的大家族,也是做了万全准备,才敢踏足匠人谷,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子语点点头,他倒是很感激这个小家伙和他说了这么多话,虽然都是火急火燎的言语,却也是好言相劝,相信这些话,他和许多妄言要去匠人谷的客人都说过。 人都是不听劝的,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何况子语是有事在身,不得不走这么一趟,所以这件事一开始便是势在必行的结果。 他喝了口水,笑道:“别看我这个样子,其实我很能打的,我这一拳头下去,很多人能被我打出屎来。” 谢东文撇撇嘴,明显是不信,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对角靠墙的一处桌子上,一个客人大抵是喝多了,从桌子上滑落到地上,将手中的酒碗打碎了。 谢东文叹了口气,赶忙小跑了几步,将那个醉鬼从地上拉起来,只是那个酒鬼人高马大,晃晃悠悠的坐起来,伸手胡乱的抓了几下,连带着谢东文一起歪倒在地上,引得其他的食客一阵哄笑。 小家伙实在没有法子了,又拉不动那人,只好任由这个酒鬼浑浑噩噩的坐在地上,反正也不是一两天了,客栈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那酒鬼是这里的常客,几乎天天都来,每次来了也不要吃的,只管喝酒,一喝便是一整日,然后倒头便睡,睡醒了就会自行离开,不光是谢东文母子,便是常常路过此地的行商走卒,也已经认得这个酒鬼了。 客栈中经常出入一个酒鬼,实在不是一件爽快的事情,好在这个家伙虽然常常欠钱,却不赖账,隔三差五的一定会将前几日欠下的酒钱还上,所以店里也不会少了他的酒,而且此人即便是醉的再厉害,也不闹事,哪怕是一些无聊的客人拿他开玩笑,他依然死沉死沉的睡在那里。 日出而来,日落而走,雷打不动。 谢东文将地上破碎的酒碗收拾干净,又返回到子语这边,他下意识的又看了一眼那个酒鬼,有些担心会不会又吐在自己身上,有时候,那人喝多了,会呢喃一些事情,然后一股脑的将肚里的酒水又吐出来,好在客栈没多少客人,大家也都当做一个乐子,相视而笑。 说起那个酒鬼,谢东文直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那家伙也算是店里的老主顾了,一年四季都会来讨酒喝,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店里没有客人,我娘便会请他吃一顿酒,就当是节日问候了,有时候,还觉得挺欢乐的。” 谢东文又指了指那人脸上的胡渣子,竖起两个指头,交叉比划了一下,说道:“每隔几个月,我都会帮他清理一下脸上的胡子,他自己也不管,有时候都长过脖子了,密密麻麻的盖在脸上,喝酒时都会泡在酒碗中。” 说着他又在自己的下巴上摸了摸,有些悻悻的说道:“幸好我不长胡子。” 105、自古豪侠皆荒唐 谢东文的母亲姓梅,寒来暑往的脚夫都叫她一声梅姐,并非是因为辈分才这样称呼,仅仅是叫着亲切。山坳中人丁稀少,却总会有一些路过此处的客人,尤其是大雪纷飞的寒日,有一处歇脚的地方,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饱饭,还能举杯痛饮,这个客栈在那些人眼中,便会格外暖心。 客栈中的酒水,都是小镇上购买的水酒,不算特别劣质,也算不得多好,与镇上酒馆中十年百年的佳酿自然是比不了,当然,价格也要低廉许多,行走山路的游侠脚商,长途跋涉之后,能喝上一口酒,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饭菜都是梅姐烧的家常菜,谢东文说比酒馆厨子做的那些珍馐美味要强多了,确实过于夸张,不过吃着很舒心。 子语大抵要在这里住上几日,打听一下匠人谷的消息,目前来看,匠人谷不仅是众多游侠心之神往的地方,同时也是游侠脚下的墓地,不知有多少人在去往匠人谷的途中无功而返,又不知有多少人为此搭上了性命。 谢东文的好言相劝并非是随口说说,在停马台往来的游侠不计其数,可是真正踏足过匠人谷的游侠,凤毛麟角。 梅姐端了一碗醒酒汤,让谢东文给那个酒鬼送去,虽然知道多半又会换来一些牢骚,谢东文还是老老实实的端着汤碗,走到那个酒鬼面前,果然酒鬼毫不领情,尝了一口碗中的汤水,丝毫没有酒味,便嚷嚷着要酒,然后将嘴里的汤喷在小家伙的脸上,倒头又睡过去。 这时候店里的客人也会跟着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谢东文一脸吃了屎的感觉,直说那人是养不活的白眼狼,日后再给他酒喝,就是小狗,于是又有调皮的客人说你是小狗,那梅姐是什么,谢东文又是一阵哼哼唧唧,然后便是哄堂大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活就变成了这样简单的快乐,日子也没有那么乏味,那些脚夫游侠如此,谢东文母子如此,或许那个酒鬼也是如此。 知道子语没有饮酒的嗜好,梅姐特意泡了一壶茶,茶叶还是去年一个脚夫入山时送的毛尖,如今也算是陈茶了,平日放着也没人喝,便一股脑的拿出来,倒是让子语喝的痛快。 客栈中三三五五的进来一群人,有十来个,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扯着大嗓门走了进来,应该是路过此地的游侠,往大堂中一站,立时便有些拥挤了,一群人推推嚷嚷的在三张桌子坐下来,先不点菜,只管要酒。 梅姐赶忙上前招呼客人,谢东文来来回回,从后厨抱了三坛子出来,一桌一坛子,三桌子人都是骂骂咧咧的性子,生意做得久了,这种人最是常见,尤其是游侠众多的自由镇,民风彪悍,打个招呼都要拍桌子瞪眼,好在一碗酒下肚,便自顾自的聊起来。 其中一个站在桌前,一身横肉的汉子连着干了三碗酒,大呼痛快,这才伸手在嘴上抹了一下,大咧咧说道:“我和你们说啊,都说那血衣剑客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心狠手辣,都是个屁,那是没有遇到哥几个,若是让咱们遇上了,准保让他跪在地上叫爷爷。” “说得好。”另一人接话道:“都是出来混江湖的,哪能像那帮孙子似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谁也不是一个脖子长两个脑袋,那血衣剑客还能比咱们多一个屁股不成?” “哈哈哈哈,我看就是比咱们多一个屁股,所以屁话才那么多,也就是那帮子没本事的游侠信以为真了,咱这次出来,别的不说,先将那血衣剑客碎尸万段,顺便连那些不开眼的家伙一并打了,也好让他们知道,不是谁都能当游侠的。” 一帮子大老爷们儿,混迹江湖,若是不能说上一些不可一世的浑话,又如何有仗剑天涯的豪气,所以客栈酒肆中常常会出现这样胡闹的场景,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不过那些邻桌的脚夫还是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也没有了之前的欢声笑语。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帮人有些嚣张跋扈,进门时还将身前桌上的客人赶到了另一桌,便知道不是好说话的人,所以大家都很自觉的避让开这些人。 三坛子酒很快见底,饭菜也相继上桌,谢东文只好又跑到后厨,又搬了三坛子酒上来,其中一个壮汉瞧见了,哈哈大笑,“小家伙,你只管将店里的酒都搬上来,省的一会儿还要再跑,累着了你不打紧,耽误了哥几个喝酒,那可是大事,去去去,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忙活起来。” 子语偏头看了那帮人一眼,都是寻常武夫,不过一身蛮力也足以在江湖上逞凶了,他低着头继续喝茶,却又是听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听说齐鲁镇的那个小孟尝也召集了一些人,已经奔着血衣剑客出现的那个镇子去了,估摸着有一场好戏看了,还别说,前去响应的游侠可是不少,只不过那血衣剑客藏头露尾,到现在也没有动手的意思。” 说起小孟尝公孙列传,另一人很是不屑的撇撇嘴,仰头干了碗中的酒水,呲牙道:“什么齐鲁镇小孟尝,不过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东西,无非是想从血衣剑客的事情上分一杯羹,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这种事情做好了便是扬名立万,做不好也能混一个大义凛然的名头,里外不吃亏。” “我看也是,若非一个个酒囊饭袋,怎会让那个劳什子血衣剑客嚣张这么久,如此也好,等到咱们弟兄几个到了地方,取了那血衣剑客项上人头,看看谁还将那小孟尝放在眼里。” “痛快,兄弟几个,干干干。” 世间人,世间事,讲究一个畅快淋漓,也讲究一个口无遮拦。 豪情万丈从来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喝了多少马尿,说了多少天不怕地不怕的话,若是能登高长啸,与苍天来一次谩骂,便要让人竖起大拇指说一句,有种。 就像是此时躺在角落里的那个酒鬼,喝得烂醉如泥,倒头就睡,便只能被叫一声窝囊废了。 第106回、唯有恶者留其名 谢东文支着下巴坐在后厨门口的小凳子上,他年纪尚小,实在不懂那些马尿一般的酒水有什么好喝的,不过似乎所有的游侠都好这一口,他日后也是要做游侠的,自然是不能让人看扁了,所以也背着梅姐偷偷尝过后厨的酒水,他已经记不清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自己晕晕乎乎的,后来被梅姐狠狠地打了一顿,便再也不敢擅自去碰那些酒坛子了。 梅姐告诉谢东文,酒可以喝,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过要再大一些,真正懂事之后,她就不管这么多了。 “掌柜的,再来三坛子酒。” 酒足饭饱之后,那群人拍着肚子站起来,接二连三的打了一个饱嗝,嚷着又要了三坛子酒,梅姐招呼谢东文去后厨取酒,然后自己上前收拾碗筷,那群游侠只是来吃饭买酒的,并不住店。 谢东文应了声,抱了三坛子酒出来,三个壮汉顺手拎在手中,吆喝了几声,互相搀扶着往外走,期间又是冲着梅姐挤眉弄眼,说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 梅姐抬起头,看着到了门口的众人,好心提醒了一句,“几位,酒钱饭钱都还没付呢,咱们小本买卖,赊不起账。” 那群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正在收拾桌子的梅姐,忽的哈哈大笑起来,“掌柜的,我没有听错吧,你在问我们要酒钱?你可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这个标志你认不出来么?” 说着话,这群人嬉笑怒骂的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指了指,其中一人走了出来,将脑袋歪了歪,手指点了点梅姐,又重重的在自己脖子上点了几下,“看清楚没有,掌柜的,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做人要知道分寸。” 那群人的脖子上,无一例外的都纹了一个獠牙的痕迹,与脖子上挂着的獠牙吊坠很是相似,统一的标志,相似的装扮,应该是出自同一个游侠组织。 梅姐有些为难,她知道这些人可能不好惹,不过若是任由他们在店里白吃白喝,客栈的生意可就没法做了,她犹自说道:“你们应该付钱,若是一两坛子酒水也就算了,便当是小店请诸位的,可是……客栈也有客栈的难处。” 梅姐其实也有些犹豫不决,她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客栈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的都是来来回回路过此地的商客,能进来吃一顿饭也是一种缘分,何况她又是一个妇道人家,实在不想给客栈带来什么隐患,不过她也清楚,这件事若是就此过去了,很可能还有下次,下下次,她就只能关门大吉了。 那壮汉接过同伴递过来的一支烟,狠狠的抽了一口,又返身走了回来,一群人再次堵在大堂中,壮汉一口烟气吐在梅姐脸上,引得后者一阵咳嗽,他眯着眼睛看着烟雾缭绕中的妇人,呵呵笑起来。 “掌柜的,看来你还是不知道现在的形势啊,既然如此,我便和你说说,记住了,这些话我只说一遍,若是下次还是这般不知趣,便不会这个样子了。” 那人将身边桌上的茶碗都拨拉到地上,然后横腿直接坐了上去,嘴里叼着一个烟卷,口沫横飞的说道:“现在的小镇可是不太平啊,往近了说,山上的山匪可是比以往要多了许多,四处都能遇到打家劫舍的,乱的很,往远了说,血衣剑客的事情你们也应该听说了,许多小镇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半个镇子都是尸体,最近似乎在附近几个镇子出现了,人心惶惶的。” 壮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摊着手说道:“停马台也好,你这家客栈也好,若是平白无故的被毁了,就实在是可惜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个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是吧?” “那么是谁站出来了,是你么?还是你?你?或者是你?”汉子嬉笑着用手指将店中的客人都指了一遍,最后落在梅姐身上,“还是说你这位掌柜的?都不是,而是我们这些游侠,出生入死,风里来雨里去,拿脖子上一颗颗脑袋换取你们生活的安宁,可是有些人却不知道感激,不知道心怀敬意。” 那人两根手指捏在一起比划着,“连一点点的蝇头小利都不肯让,实在是让人心寒啊。” 梅姐支支吾吾的,觉得他们这样说不对,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觉得这样已经有些无理取闹了。 那汉子将烟头在桌子上熄灭了,然后撑着身子跳下来,拍拍手,不再理会梅姐,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头来,一拍脑门道:“瞧我这个脑子,怎么忘了这茬,梅姐是吧,大家都叫你梅姐,没错吧。” “听说你丈夫也是一个游侠,不过前几年去了匠人谷,便再也没有回来。”那人往前伸着脖子,看着眼前的妇人,一字一顿的笑道:“你丈夫大概是另寻新欢,所以才这样抛妻弃子,还是说,他已经……” 他故意拖慢了语调,重重的说道:“死了!” 梅姐身子一怔,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剑,狠狠地插在她的心口,她之所以开了一家客栈,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期盼着有一天,那个男人还能够回来,她又何尝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可是她不敢这样想,也不愿这样想,她只记得那个男人临走时那句话,等我回来。 梅姐面色发白,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那群人大摇大摆,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还在放声大笑,肆意议论着这些事,比那街坊妇人间的家长里短还要惹人生厌。 一群大老爷们儿,就这样嘻嘻哈哈的打趣着,有些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是不知者不过,可是有些话,明知听者有心,说者还要故意为之,就有些小肚鸡肠了。 门口站着一个满脸胡渣子,邋里邋遢的汉子,刚好与那群人撞在一处,东倒西歪的靠着门框上,又一头扎在那人怀里,紧接着喉头一阵翻动,一滩污秽之物就吐了出来,地上、身上、脚上,到处都是。 那些壮汉躲避不及,被吐了一身,立时便对那酒鬼拳打脚踢,只是那酒鬼翻倒在地,又跌跌撞撞的爬起来,还没有站稳,肚子上又挨了一拳,胃中抽搐,嘴里又喷出一滩秽物,淋了那些人一脸,连带着打了几个臭烘烘的酒嗝。 那几个壮汉游侠还想再教训那个酒鬼一顿,可是见到那酒鬼又是作呕欲吐的样子,只得作罢,那酒鬼肚中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一股脑吐出来后,腥臭无比,简直比粪坑中的屎尿还要难闻。 谢东文紧紧地握着拳头,看着那群无理放肆的游侠堂而皇之的走出店门,勾肩搭背的说着嘲弄的话语,他再也顾不得母亲的劝阻,冲了出去。 “喂,你们这样的臭狗屎,算什么游侠。” 第107回、服服帖帖 谢东文怒不可遏,小小年纪,经历的事情多了,知道许多事情能忍则忍,所以,那群游侠吃了饭不给钱,他忍了,理直气壮的从店里拿酒,他忍了,胡搅蛮缠的说一些狗屁道理,他忍了,哪怕说他父亲的坏话,他也忍了。 可是,当着他母亲的面,说他父亲已经死了,还对这种事情肆意嘲笑,他忍不了。 她的母亲在这里等着这么多年,期盼着自己的丈夫早些回来,哪怕见到那个男人带着另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也比听到一个噩耗要强许多,在这间客栈等待一个身影的出现,已经是那个妇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生为人子,这件事不容亵渎。 谢东文冲出客栈,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怒目圆瞪,指着那群嬉笑怒骂的汉子,直言不讳的说道:“你们这些臭狗屎,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本事,你们别走,回来给我娘道歉。” 那群游侠本来心情不错,被那个酒鬼莫名其妙的吐了一身,便有些恼火了,如今又被这个小鬼指着鼻子骂,自然是火冒三丈,便借着酒劲儿开始耍无赖。 “呦,小鬼,这么急着跑出来认爹啊,瞧着还挺着急的,回去跟你娘说一声,弟兄几个也是善人,不嫌弃寡妇,让她在家中好生等着,天黑之后,弟兄们保准都来,一个不少,小鬼,你可是捡了便宜了,一下子多了这么些爹。” “哈哈哈哈。”立时便有人附和起来,“来,乖儿子,见了爹还不赶紧叫一声,放心,到了晚上,爹会好好待你娘的。” 一群人粗言秽语,说着不堪入目的话,谢东文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几个人,他知道自己一定打不过这么多人,一定会被教训的很惨,只是他根本顾不了这么多,他现在只想将这些人狠狠地打成猪头。 一个手掌按在小家伙的肩头,谢东文回头,却见子语正站在自己身后,脸色平静,小家伙刚要说话,子语却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说道:“你娘很担心你,别惹事,回去照顾好你娘,我去和他们讲讲道理。” 谢东文不认为这个时候还有人愿意听道理,更不觉得这些人是讲道理的人,不过见子语坚定的眼神,又想起自己出来时娘亲关切的眼神,他下意识的点点头,往客栈内走去。 那群人见谢东文灰溜溜的走了,又开始笑骂着说一些肮脏不堪的浑话,然后又将这个乐子转移到眼前的少年身上,这个忽然冒出来多管闲事的少年,还在回身与那个小家伙挥手,似乎是让对方放心,自己这边没什么事。 与人讲道理嘛,能出什么大事,难道说说话还能闹出人命么? 小家伙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倒是让这些酒劲肆意的汉子乐了,他们满脸嘲谑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穿一身略显宽大的道袍,似乎还有淡淡的茶香,于是他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原来这世间还真有多管闲事的傻子,屁本事没有,就是话多,张嘴闭嘴讲道理,天下破烂事一箩筐,指着靠一张嘴走天下,不是牲口,便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这少年郎多半便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牲口。 “嘿,走了一个憨的,又来了一个傻的,这个客栈可真是有趣,天下的白痴都占了,看来日后弟兄们无聊了,可以多光顾一下这里,解解闷子,可是比镇上的花楼有意思多了。” 这些人搀扶着,打着酒嗝,笑得前仰后合,甚至还有人时不时地在少年郎的身上推几下,然后在少年的脸上拍一拍,看着少年像是一个木桩子一般,任由他们推来推去,那个挤眉弄眼的壮汉又点了一根烟,站在少年身后,“呼”的一口,吐在少年头上,又一口,吐了少年满脸。 然后又是一阵指指点点的嘲笑。 子语看着谢东文走进客栈,这才笑呵呵的转过身,微微抬头,看着这些人高马大的家伙,又微微皱起眉头,不由得伸手捂着鼻子咳嗽两声,这些扑面而来的劣质烟草气味,有些让人头疼。 子语收起笑容,毫不犹豫的一拳打在其中一人的鼻子上,鼻梁断裂的声响铿锵有力,在那些人惊诧的同时,又扭断了另一人的手腕,紧接着打在一人的小腹上,痛苦的趴在地上,整张脸都抽搐了。 他转头看向那个嘴里含着烟卷的家伙,伸手掐住那人的下颚,一捏一翘,带着火星的烟头滑入嘴里,还没有叫出声,下巴上又是重重的磕了一下,张嘴时满嘴是血,掉出两颗牙齿。 一口气,面前的几个汉子都东倒西歪的哀嚎起来,剩下几个人立时便酒醒了,再也没有之前嚣张跋扈的样子,看向子语的时候,一个个像极了私塾中不听话的孩子,见到老先生之后,都乖巧的低下了头。 “小兄弟,咱有眼不识金镶玉,多有得罪,还望小兄弟能高抬贵手,不和咱们计较,兄弟几个给你赔不是了。” 子语满意地点点头,“这不是挺讲道理的么,不过认错也该有个认错的样子,你们说,是吧?” 那些人赶忙点头如捣蒜,态度端正的像是学堂的孩子。 谢东文正在陪着自己的母亲,其他几个食客也只能说一些宽慰的话,他们都是苦命出身,出门在外,早就懂得这样的道理,尤其是一些行脚商,半路上被人劫了货物,除了几声唉声叹气,也就只能默默忍受了,难道还指望那些劫匪大发慈悲,看在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份上,将货物还给他们?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 梅姐默默地将眼角的泪花擦干,只能强颜欢笑,那个男人已经杳无音信,她不想让眼前的孩子也跟着自己难过。 大门外又是一阵响动,几个壮汉灰头土脸的回来了,众人又是一怔,暗道这些人实在是没有人性,非要将这对母子逼上绝路么。 不成想,为首的大汉硬是挤出一个满嘴漏风的笑容,走到妇人面前,弯腰行了一礼,客客气气的说道:“梅姐,是我不懂事,喝了几碗马尿便不知好歹,打扰了你的生意,实在是不该,这些是我们欠你的酒钱,现在还给您。” 壮汉从身后一人手中接过一个钱袋,放在桌上,又是说道:“还有一些给客栈的赔偿,希望梅姐一并收下,在下感激不尽。” 一行人忽然又是鞠躬行礼,然后齐齐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一边倒退着离开,一边哭哭啼啼的道歉,“我们口无遮拦,给梅姐道歉了。” 客栈内静寂无声,大伙瞧得目瞪口呆。 第108回、血衣剑客 停马台往南三十里,有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势算不上陡峭,却终年云雾缭绕,即便是一马平川的山腰腹地,也常常有雾气从地面蒸腾起来,哪怕是日头高悬,白茫茫的雾气依旧凝而不散,所以当地人管这座山叫作卧龙山。 常言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信誓旦旦的说,这座山是一条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卧龙所化,山间常年不散的雾气,便是卧龙打鼾时呼出的仙气,正因为此,山中几乎看不到虎豹之类的凶兽,因此便有了猴子称霸王的盛况。 山中猴子众多,于是一些年轻人习惯将这座山称为猴山。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说法,昔日停马台山上的恶龙作恶多端,一位路过的游侠看不过去,便驱使身边的老马,将整座山都踢断了,那座山后来落户于此,恶龙死而不僵,化为山峰的一部分。 当地人不会轻易入山,不是因为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说,也不是碍于那些烦人的猴子,最让人深恶痛绝的还是终年不散的雾气,哪怕是靠山吃山的老猎户,依旧会在这样的山峦间迷路,更别说旁人了。 此时山中来了一些外乡人,他们并未经过山下的小镇,而是一路飞奔至此,若是刚好有人从山脚下走过,又刚好从山雾中瞧见一掠而过的人影,一定会惊为天人,误以为是饮风食露的神仙。 山腰腹地中有一片杂草丛生的密林,一只展翅翱翔的林雕直冲而下,划过麦浪一般的低矮草丛,又斜斜飞掠至上空,盘旋两周后,又再次落下,停在林间一人的肩头上,那人一袭白衣,面容清朗,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伸手在林雕的脑袋上摸了摸,目光却是看着远方。 “姐夫,如何了,发现什么踪迹了么?” 不远处,一只巨大的兔子从天而降,落在男子身边,那兔子几乎有两人高,落地后乖巧的站在那里,瞥了一眼男子肩头的林雕,又不动声色的低头吃草,那只林雕高傲的仰着头,眼中满是不屑,似乎有意与那只兔子对峙,不过兔子只管埋头吃草,丝毫没有理会那林雕的意思。 兔子的脑袋上坐着两个女子,一个身形丰腴,手中拎着一根新折下的柳条,女子将柳条握在手心,轻轻摩挲,柳条遇风则长,很快就变成一根丈余长的钓鱼竿,柳枝一头弯曲下垂,落在兔子嘴边。 兔子鼻头微微耸动,张嘴想要去咬那段柳条,只是每次抬头,柳条就会被微微抬起,等到兔子放弃时,又会重新落下,那抓着柳条的女子乐此不疲,掩嘴笑得花枝乱颤,男子肩头的林雕倒是欢腾起来,翅膀微微抖动,似乎也在嘲笑这只兔子的憨傻。 “姐,那只林雕不过是姐夫的眼线,要多少有多少,它打不过小白,你也不能这样逗弄小白帮着出气啊,小白可是家养的,你这不是偏心眼么。” 说话的是一个穿灯笼裤的女子,个子不高,小巧玲珑,嘟着一张嘴,看了身边的女子一眼,哼了声,“姐,你就是向着姐夫。” 那女子又是掩嘴轻笑,手上的柳条晃晃悠悠的又变成一段巴掌大的柳枝。 地上的男子叹了口气,轻轻在那林雕的脑袋上点了下,那林雕亲昵的在他脸上蹭了蹭,展翅高飞,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正如那小巧女子所言,山中所有动物都能成为他的眼线,听从他的驱遣,他的系统便是山林中的大王,百兽缰绳。 “那些猴子确实见过有其他人进来过,至于是不是血衣剑客,就不得而知了,我让山中的鸟雀都徘徊留意一些山中的动静,不过这里雾气实在太大了,视线太浅,只能等着包围圈继续缩小,到时候大抵就水落石出了。” 这些人是一路追随血衣剑客的踪迹而来,临近一个小镇,一群游侠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当街杀害,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杀人者是一个穿蓑衣戴面具的家伙,并且在此之前,在另一处山路上,也杀害了一群游侠。 显而易见,那个以凶残著称的血衣剑客似乎在向所有的游侠挑衅,或者说他在报复所有敢向他挑衅的游侠,他已经不再以平民为目标,转而开始攻击所有路过的游侠,他在示威。 这群人循着线索上山,三到五人为一个小队,从四面八方将卧龙山包围起来,逐渐缩小包围圈,在这样的重重包围之下,血衣剑客若是躲在山上,定然是插翅难飞。 小巧女子盘腿坐着,想了想,忽然说道:“姐,公孙家主不是又得到了一条线索,好像是齐鲁镇那边也发现了血衣剑客的踪迹,便匆匆赶了回去,咱们在山上已经搜寻了这么久,也没见踪迹,你说会不会是公孙家主想独揽大功,故意将咱们留在这里,他一个人偷偷跑去对付血衣剑客了。” 身边女子闻言将手中的半截柳枝在那娇小女子脑袋上敲了下,气笑道:“胡说八道,公孙家主义薄云天,岂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何况公孙家主真要想那么做,也不会将那个匣子留给咱们了。” 那娇小女子捂着脑袋吐吐舌头,“姐,我就是说着玩儿的,你怎么还打我了。” 丰腴女子也是摇头笑笑,目光看向远处正在缓缓向前推进的一群人,其中一个壮汉背上背着一个木匣子,正是公孙家主千里迢迢从外地运过来的,就是为了这次义举,那匣子格外重要,一路上都是公孙家主亲自背在身上,哪怕是因事离开,也亲手交到最为信任的一个家仆手上,并一再叮嘱,除非遇上血衣剑客,否则绝不能打开这个匣子。 匣子中装了什么东西大家并不清楚,只是隐约能看到包裹匣子的皮囊下面贴了许多样式古怪的符箓,那家仆对于匣子十分重视,不许任何人触碰,哪怕只是多瞧上一眼,也会换来一阵恶语警告。 与公孙家主相比,那个家仆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不知何时,山中的雾气越拉越浓了,临近伙伴的身影也越发模糊,一时间连说话声都有些瓮声瓮气,含糊不清。 林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悄无声息的出现一个人影,看不清容貌,唯独木头面具下的双眼,飘散出血红色的丝线。 第109回、血影憧憧 一名游侠骂骂咧咧的从一棵树后面走出来,手上一提,将裤腰带勒紧,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烟卷,含在嘴里,想了想,又放回怀里,林中的湿气实在是太重了,烟卷已经泛潮,估摸着想点着也要费些功夫。 “该死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跑来这荒山野岭做什么,早知道还不如留在山下的小镇,这个时候估计还躺在花楼中没有起床呢。” 那人忍不住又是吐槽了一番,他一路跟过来无非是为了一些赏钱,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混上一个斩杀血衣剑客的名头,说不得便扬名立万了,谁知道一帮子人入了山,走了几个时辰,却是连个陌生人的影子都没看到,更别说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血衣剑客了。 估摸着又是白跑一趟,他扛起身边的一个铁锤,偏头龇牙咧嘴的吐了一口,叹了口气,继续追赶前面的同伴,与他们在约定的地点会合。 山上的雾气越发浓烈,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白芒,林中死一般的沉寂,那游侠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的衣物,穿过眼前的白雾,一个同伴正坐在不远处的土坡上。 他上前打了一个招呼,想起自己身上的烟卷有些潮气,便拍了怕身前同伴的肩膀,想要借个烟抽抽,不成想刚刚碰到那人的肩膀,背对而坐的同伴便仰身栽倒下来,眼睛瞪得浑圆,脖子上有一个血窟窿,血水咕嘟咕嘟的往外翻。 这时候眼前的浓雾有些消散,脚下的山坡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多个人,血水流的遍地都是,他不敢相信的瞪大了眼睛,强忍着心中的恶寒和呕吐感,想要上前查探一番,却迟迟迈不动脚。 手中的铁锤滑落在地上,他眼神已经开始慌乱,转身便跑,只是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人,满脸错愕之后,他仰面倒在地上,脖子上有一道血痕,眼中也只剩下一道红芒。 一只猴子从山林间冲出来,叽叽喳喳的在一个白衣男子身前比划着,看得出来,那猴子似乎是受到了惊吓,眼中充斥着恐慌。 男子沉吟不语,眼睛看着猴子手指的方向,不过雾气弥漫,稍远一些,便是连树影都看不清了,男子身子前倾,猴子顺着男子的手臂爬到男子的背上,这时候男子才忧心忡忡的与身边女子说道:“通知大家一声,前面好像出事了。” 穿过一片密林,眼前不远处有一处较为空旷的山坡,此时即便没有猴子的指引,大家也不约而同的蹙起眉头,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哪怕还没有瞧见现场的情况,大家也都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一时间,有些松散的游侠都警惕的向四周戒备起来,那个背着匣子的壮汉上前查探一番,几名随行的异人也跟了过去,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更加令人惊讶的是,所有人几乎都是一击致命,甚至连反抗的痕迹都没有。 大家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起先还有人觉得血衣剑客的传言有些故弄玄虚了,免不了有些以讹传讹的说法,市井之间的添油加醋是少不了的,如今看着这个景象,他们才知道终究是对那个血衣剑客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这些游侠的外围,忽然响起一声惨叫,撕心裂肺的喊声划破长空,然后又戛然而止,一道血红色的残影在人群中一闪即逝,又有一名游侠倒下了,双手无力的按着自己的脖子,溅起一团血雾。 那白衣男子最先有所动作,急忙回身,手臂指着林中一个方向,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那是那道残影的运动轨迹。 “在那里。” 白衣男子一马当先,其他游侠立时反应过来,紧随其后,大家虽然瞧不清雾气中的情况,不过漫山遍野的猴子都能为那个男人提供眼线,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山中的一切一览无遗。 一群猴子从四面八方包夹过来,一行游侠紧追不舍,大家已经能够看到不远处一个飘忽不定的血雾,游侠们的血性也被激发出来,目睹了随行而来的同伴被一个个残忍的杀害,他们此时只想将这个家伙杀之而后快。 眼前出现一个不大的瀑布,潺潺溪水顺流而下,砸在水潭边的山石上,溅起层层水花,水汽升腾,化作漫天雾气,只是那些雾气渐渐又凝结成霜,紧接着眼前的河流中也出现一层碎冰。 那红雾在河流前停下来,赤红色的雾气犹如一幅墨染的山水画,几笔便勾勒出一个人形,似乎是受到河流中寒气的影响,血雾翻转的更厉害了。 河对面,站着一个背着木匣子的壮汉,那人脸色刚毅,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血雾人影,此时其他几个游侠也从后面包夹上来,那人已经无路可退了。 白衣男子稍稍向后站了站,身边跟着七八只猴子,头顶上还盘旋着两只林雕,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虽然是天启者,不过相对于其他人而言,他更擅长追寻踪迹,若非是迫不得已,他不会参与战斗。 站在河对面的壮汉先发制人,整个人猛地前冲,然后一脚踩踏在河流中,河水飞溅,在空中绽开一片水花,转瞬之前,四散的河水凝结成冰,如破碎的琉璃一般,向河边那团血雾撞去。 血雾对于眼前能够凝水成冰的汉子很是忌惮,雾气中闪过一道赤芒,将接踵而至的冰刃一分为二,谁知那壮汉后发先至,人已经冲到血雾面前,两只虬结的大手死死的钳住血雾人影的手臂。 血雾中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血气好像是惊慌失措的孩子,开始挣脱肌肤的束缚,只是随着男子手上发力,血雾渐渐凝实成血水,滴落在地,又向上蔓延成血红色的冰雕。 血雾中出现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家伙,痛苦的挣扎着,被那壮汉一拳打倒在地上,随着血雾的消散,如软弱的泥鳅一般,瘫在地上不动了。 众人小心翼翼的围了上去,以防万一,又在他身上砍了几刀,这才将他身上的遮挡物掀开,血衣剑客的真面目也随之公布于众。 木质面具下,是一张痛苦扭曲的脸,众人不由得皱起眉头,那人瞧着有些面熟,好像是随行而来的一位游侠。 便是此时,队伍后方又是一声惨叫。 第110回、黄雀 白衣男子不可思议的看向自己的胸口,一把利刃毫无阻隔的从背后穿心而入,喷薄的血花迅速化作血雾,环绕在胸前,随着那把利刃的拔出,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发冰凉,嗓子里只呜咽出一声嘶吼,眼前已经模糊不清了。 身边的猴子四散而逃,头顶的林雕也翱翔而去,众人闻声回头,只见那男子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男子身后,站了一个血雾缭绕的家伙,与之前那个不同的是,手中多了一把血呼啦擦的利刃。 血衣剑客! 等到众人从惊诧中回过神的时候,血衣剑客已经消失在原地,白雾之中,一团血雾翩然若飞,犹如一条赤红色的丝带,所过之处,又有几个游侠捂着脖子栽倒在地上,凝而不散的血雾在身后蔓延成一个个有如实质的残影。 这时候,许多随行而来的游侠都慌了神,他们已经仗着人多势众,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血衣剑客就地正法,到时候所有人都能分一杯羹,可是眼下,已经有大半人在不知不觉间丢了性命。 终于有人开始不战而逃了,丢盔弃甲的游侠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顷刻间就成了任人待宰的羔羊,随着一个个游侠栽倒在地上,那团血雾更加浓稠了,凝神瞧去,血雾中似乎牵引出一道道血丝,将所有的尸身都牵连在一起。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林子里,一团血雾人影单手持剑,缓缓地从林中走出,那人影极为诡异,千丝万缕的血线从背后延伸至林子的各个角落,如同蛛网一般覆盖了整个林子,每一条血丝的末端,都曾经是一位鲜活的游侠。 血气蒸腾如火焰一般跳跃,身后尸横遍野。 背负匣子的壮汉身边,跟着一位五短身材的黝黑男子,正是那位五虎门当家的,两人脸色铁青,此刻已经无需任何的豪言壮语,面对眼前这样的敌人,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背水一战,然后活下去,要么落荒而逃,然后等死。 黝黑男子与背负匣子的壮汉对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背匣子的壮汉往后退了一步,伸手在胸前一抹,将包裹匣子的皮囊上的绳索解开,反身将匣子放在地上,那木匣子有半人高,落地时在泥土上留下一道压痕,足见其重量不轻。 匣子上贴着一些黄纸符箓,那汉子小心翼翼的将那些符箓一一扯去,与此同时,眼前那位血衣剑客也开始动了,血雾凝结的人影举起手中的血刃,身体有些不协调的往前冲刺,看起来十分别扭,不过速度很快。 眼见已经到了近前,黝黑男子当前一步挡了上去,一手铁砂掌使了十分力,淡黄色的气旋在掌间旋转,那血雾男子动作很是古怪,竟然不闪不避,挥舞着手中血刃,直挺挺的冲了过来。 五虎门当家有些诧异这样不顾生死的打法,从刚才开始,他就有些奇怪,这位血衣剑客下手辛辣,毫不留情,几乎都是一招制敌,手中血刃直取对方要害,可是细细留神便会发现,血雾中的人影从不与人过招,我行我素,虽然动作迅猛,身法却如同姗姗学步的孩子。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不会任何剑术的剑客。 五虎门大当家那一掌不偏不倚,直接打中血衣剑客的小腹,虽然隔着血雾,不过他能够感觉到,对方整个腹腔几乎被自己这一掌打成一滩浆糊,铁砂掌刚劲绵延不绝,毫无防备之下,便是一块儿磐石都能打穿。 果不其然,血雾中的人影身形一滞,半个身子瘫倒在黝黑男子的手臂上,就像是拎着一大块儿猪肉,大当家面色一喜,刚要出声发泄一下心中的郁气,却发现自己的手臂竟然陷在血雾之中,拔不出来了。 他面色骤然僵硬,紧接着一把血刃已经透胸而过。 木匣子跟前的壮汉心中暗呼糟糕,匣子中的符箓封印还没有解除,此时他已经无暇分身,眼前破败之相的血衣剑客化作一道血芒,不管不顾的再次冲了过来。 便是此时,一只巨大的兔子从天而降,两人高的身躯挡在匣子前面,兔子脑袋上,站着两个女子,一位矮小灯笼裤女子面色刚毅,回身看了眼那个蹲在地上的壮汉,嚷了一句:“大个子,还要多久?” 那壮汉全神贯注,此时已经顾不上许多,周身炁息毫无保留的向匣子内倾泻,脸上凝结着片片冰花,匣子嗡嗡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一会儿将他引到这里,然后迅速撤离。”壮汉有气无力的说道。 灯笼裤女子没有再理会壮汉的回话,而是看向身边那个丰腴女子,眼中有些不忍,“姐,我们给姐夫报仇。” 那丰腴女子眼角挂着泪花,微微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男子,雪白的衣衫已经被染成赤红色,她从怀中掏出半截爬山虎藤蔓,半截芍药花杆,交叠在一起,死死的撰在手里。 芍药花刺刺穿了女子的手掌,她丝毫不在意,而是盯着血雾中的人影,狠狠地吐出一个字,“杀。” 女子手中的爬山虎与芍药交缠盘旋,如青龙出水,不断疯长,很快便化作荆棘丛生的藤鞭,随着手腕不断抖动,一条条鞭影好似漫天雨落,将地面犁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壑。 血衣剑客身子歪歪斜斜,好似已经站立不稳,双腿更是被一鞭子抽中,直挺挺跪在地上,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已经是皮开肉绽了,可是那位剑客依然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眼中赤红色的光芒好似两团火焰。 身形再次化作一道残影,似乎比刚才还要更快,一跃而起,眼见已经到了近前,只是那巨型兔子忽然抬起头,一口将那个血雾人影吞了下去,那个穿灯笼裤的娇小女子心有余悸,没想到这个血衣剑客竟然这样拼命,完全是不顾生死以命搏命的莽夫打法。 她心中有些狐疑,对方的剑术,与街巷中玩耍的孩童相差无二,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负伤之后,不仅行动无碍,速度反而更上一筹。 好在身下的兔子已经将对方吞了下去,用不了多时,便会被自己的布偶系统消化成一团棉花,到时候再给小白兑换一个玩伴。 “姑娘小心。” 身后的壮汉忽然呵斥一声,却是已经迟了一步,一道血芒自下而上,将那只兔子一分为二,落下漫天棉花,灯笼裤女子人在半空,呕出一口鲜血,随即被一柄血刃划过脖子,血花如雨。 血雾人影身形晃动,再次出现在那壮汉身前,没有半分犹豫,出手干脆利落,那壮汉临死反扑,手中凝结出一把寒冰匕首,只是终究快不过那柄血刃,与那灯笼裤女子双双倒在血泊中。 一行数十人,片刻的功夫,只剩下一位身形丰腴的女子,或许所有人出行之前都没有想到,这次捕猎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一场血腥的屠戮。 那丰腴女子浑身是血,一半是自己丈夫的,一半是自己妹妹的,她看了一眼脚下不远处那个木匣子,目光沉静,顺手从怀中掏出一把暗红色花茎,毫不犹豫地吐了下去,然后大义凛然的走向那团血雾。 血刃穿透女子胸腔的时候,女子双手死死扣住血雾中的人影,顷刻间,一圈圈藤蔓从女子的身上破土而出,层峦交叠,婴孩手臂一般的藤蔓相互交错攀爬,如一条条腾云驾雾的苍虬,转瞬间将女子所在方寸地包裹成一个巨大的藤球。 藤蔓外面开满了大若巴掌的花朵,粉色、紫色,姹紫嫣红。 那是代表高洁与美丽的大花铁线莲。 一声轰响,漫天的火光冲天而起,以那个木匣子为中心,方圆百丈塌陷成一处寸草不生的深坑。 烟尘飘落,再无活物。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一个穿风衣的男子从不远处走了出来,风衣领子很高,遮挡了男子的面容,男子闲庭信步,看着满山狼藉,然后在一个土坡上停下来。 那里躺着一把赤红色的兵刃,不过寸许,男子瞧了一眼,点点头,却并未用手拾起,而是掐了一个手决,然后在地上一拉一扯,一个黑漆漆的棺材破土而出,将那赤红兵刃吞了进去。 男子抓起棺材一角,扛在肩上,扬长而去。 第111回、走马道 脚下是密密麻麻的鹅卵石,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子已经失去了原先的光泽,大多数甚至深埋地下,若非是还有一些痕迹,很难看出这片山林中曾经还有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道路。 子语从泥土中扣出两颗鹅卵石,轻轻撞击在一起,两颗鹅卵石立时化作齑粉,再坚固的东西,在岁月面前都会脆弱不堪。 谢东文指了指林子深处,说道:“前面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不过,大都是这样破败不堪。” 他顿了顿,又是说道:“我爹当年就是从这里离开的,我娘就一直守在这片林子里,那家客栈对我娘而言,已经是一份寄托。” 子语问道:“你恨你爹么?” 谢东文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即又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以前我很讨厌那个男人,那时候还小,许多同龄的孩子都不愿和我玩,说我是没爹的坏孩子,我就哭哭啼啼的跑回家,问我娘,为什么我爹不要我们了。” “我娘也答不上来,只是说我爹没有不要我们,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可是我想不明白,什么事情比照顾妻儿还要重要,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一个男人若是抛妻弃子,一定不是好男人。” 谢东文笑了笑,“可是我娘不这么认为,她总是和我说我爹是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了不起,我娘说我小时候很粘着我爹,说实在的,我都记不得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爹长什么样子,谢乘风,那个男人的名字,这是那个男人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小家伙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伤心难过,子语似乎能够理解这样的情感,他打小跟在老板娘身边长大,他并不清楚自己的父母是何人,连名字都不知道,与谢东文很相似,很小的时候,楚汉街没有孩子愿意和他玩,渐渐地他就习惯了一个人自娱自乐的生活。 这次去往匠人谷,何尝不是想从那面腰牌上探寻一些自己的过往,对于他而言,父母并不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不过人总是有些落叶归根的想法,若是有机会,他自然是想多了解一下自己的人生。 他知道自己身上藏了很多秘密,老板娘绝口不提,他知道老板娘是为了他好,不过他觉得,如今的自己,应该可以去触碰这些了。 白菜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树杈上,晃动着两个小脚丫,眼睛看着远方,这个小姑娘虽然不说,不过从小和阿婆长大的她,应该能够感同身受吧。 谢东文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忽然很开心的说道:“所以我要成为一名游侠,游历天下,若是有机会,也会去匠人谷看看,我想知道那个男人,那个时候到底是怎样想的。” 顺着隐约可见的鹅卵石路往前走,渐渐地,两旁出现一些石头雕像,东倒西歪的躺在林子里,大多数已经破碎不堪,风化的石像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模样,石像的底座上长满青苔,更有甚者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形成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小土丘。 谢东文说,早些年还有小镇上的孩子偷偷跑来这里玩耍,骑在这些石像上撒尿是常有的事情,后来连孩子们也觉得无趣了,便再也无人问津。 看得出来,这些石像的年代同样久远,大抵和埋在土里的那些鹅卵石是同一时代的东西,虽然两边的石像七零八落,不过从断断续续的痕迹上可以推断的出,这些石像应该是均匀的分布在这条鹅卵石道路的两旁,而且从两边石像的距离来看,这条鹅卵石道路至少有七八丈宽。 只是现在已经无人知晓,昔日是何人,因为何事,建造了这些东西,这让子语不由得想起楚汉镇那座山上,那个断了手臂的文人石像,小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爬到那个石像的脑袋上,从上面俯瞰整个小镇。 谢东文走到一处保留还算完整的石像跟前,那是一匹骏马的样子,虽然半截已经嵌入泥土,不过瞧起来依然栩栩如生,他伸手在自己的脑袋和石像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笑道:“以前的时候,我还只能够到马脖子,如今已经比这匹马还要高了。”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其他几个石像,“那些都是不同样子的骏马,看起来,这里似乎所有的石像都是各种马匹的样子。” 子语深以为然,他大概也能想象的到,这里的石像若是还健在,应该是一副万马奔腾的景象。 谢东文说,小镇上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口中一直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昔日有一位游侠,喜欢牵着一匹老马,游历天下,后来途经此处,降服了在山上作恶的蛟龙,那座被蛟龙盘踞的山峰也被那匹老马一蹄子不知道踢到了何处,之后游侠与老马所过之处,百兽避让,后来一人一马,留下了一条登仙之路。 小家伙说,那条路被称为走马道。 看着眼前破烂不堪,已经深埋于土壤之下,消散于这片山林的不知名小路,子语想起一句话,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如此,是为龙马精神。 谢东文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那个男人,也就是他的父亲,便是顺着这条路,一路向西,去往匠人谷,得知子语二人也要前往匠人谷,他便带着他们过来瞧瞧,不知道是要说服他们,还是给他们一些鼓励。 匠人谷的事情,谢东文还是希望这两个家伙能够想明白,至少不是这般糊里糊涂的,便是对于小镇的游侠而言,那里也是一条不归路,何况是两个不知轻重的游客。 不过天下事,向来便是这般无理取闹,很多时候,毫无道理可言。 齐鲁镇,公孙府邸,公孙列传的脸上阴晴不定,他呕出一大口血,破烂不堪的袍子上,梅花散尽,看着眼前站着的一位老叫花子,口中满是不甘与愤慨。 “你放出血衣剑客的假消息,到底有何目的?” 他一路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却是只见到候在府上的这个老人,老人手段高明,自己这位半步仙在他面前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看着公孙列传闭眼,老叫花子缓缓退了出来,走过尸横遍野的二十四重院落,他拎起一个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口,“这梅花三月,真不错啊。” 一阵风吹过,落了满地梅花。 那一夜,齐鲁镇半个城镇被毁,天下再无小孟尝。 第112回、虎豹豺狼 谢东文带着子语二人又去了一趟停马台,在小镇一家寿材店找到一个瞎眼老太婆,刚进店的时候,老太婆坐在一尺高的门槛上,正在和对面一家药铺的掌柜的骂街,那掌柜的五大三粗,瞧着也不是好惹的样子,却是被这位干瘦的老太婆骂的张不开嘴,一张脸涨得通红,最后捶胸顿足,一口气没上来,被店里的伙计抬了回去。 老太婆又冲着那家药铺唾了几口,这才大胜而回,干巴巴的面上一脸得意,临走时还不忘嚷上一句,若是那掌柜的救不过来,棺材纸人之类的可以来她的店里,八折优惠。 谢东文带了一壶酒过来,是客栈里的水酒,算不上什么好酒,不过老太婆很是满意,就这样就着酒壶喝了几口,然后呷着嘴回味着酒香,这才冲着小家伙说道:“你娘还健在,没事总我老太婆这里跑做什么。” 谢东文对于老太婆有些无理的说话方式似乎已经见惯不怪,于是直言不讳的说道:“秦婆婆,我的两个朋友想去一趟匠人谷,您老人家见多识广,能不能指一条明路。” 老太婆本来还是一副闲聊的样子,闻言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一双眼微微张开,只剩下两个空洞,语气又更加生冷了,“你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谢东文说道:“我的两个朋友……想去瞧瞧。”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其实很没底。 果然,老太婆咳了一口浓痰,吐到门外,伸手从旁边的台子上拿过一个竹筐,里面堆了一叠一叠的黄锡纸,她随手抓起一张,捏了一个纸元宝,又拿起一张,如此重复四五次,这才重重的哼了一声。 “想去瞧瞧?说的倒是轻松,你们以为是逛花楼啊,付了钱就是大爷?还是逛集市,想来来,想走便走?老太婆的寿材店倒是欢迎你们,一个个年纪不大,尽想着找死的事情。” 谢东文一脸无奈,站在那里愣是被老人家数落了一通,最后被骂的受不了了,只好悻悻的从店里跑了出来。 老太婆骂人,向来不分男女老少,只要不痛快,她张嘴闭嘴就是他人的祖宗十八代,从上到下,都能给她骂个遍,曾经有一个不服气的妇人,仗着在花楼做过老鸨,各种各样难缠的客人见的多了,以为自己嘴上功夫不错,前来讨教。 两人就是站在这家寿材店门前,大骂了一天一夜,那妇人被骂的无地自容,最后再也不敢在这条街露面,老太婆却是面不改色,继续坐在门槛上折元宝。 自那以后,小镇上的许多人家年年都会来这家店购买一些黄纸,并非为了祭祀时焚烧,而是偷偷黏在家门角落做镇宅之用,骂人这样凶,骂鬼自然也是不甘示弱了。 谢东文不敢在进去,于是就在店外面等着,子语静静地坐在门槛上,也不说话,白菜却是坐在一个小木凳上,帮忙折元宝。 小姑娘似乎对这个行当很是熟悉,不多时,小竹筐竟然已经满满当当,于是又换了一个竹筐过来,继续折元宝。 折元宝剪纸钱都是一件手艺活,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多都能自食其力,年轻人还愿意鼓捣这个的已经不多了,毕竟寿材纸衣什么的,实在是不吉利,老太婆瞎了一双眼,只能靠这个养活自己。 又换了一个小竹筐,老太婆将手上的黄纸放下,还是那副臭脾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既然你们赶着投胎,老太婆也不拦着。” 于是,她说了一个故事,哪怕是一段切身的回忆,她也不忘骂骂咧咧的,连自己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老太婆年轻的时候是小镇上有名的向导,因为贪图一笔钱,便答应一帮人带他们去一趟匠人谷,那些人出手很是阔绰,一切车马都由他们负责,自己只管带路便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起初还算顺利,路上还能看到一些搭伴而行的同行,只是在进入一处山谷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三天之后,只有老太婆一个人回来了,两只眼血肉模糊,眼珠子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最后还是被路过的行脚商拖回了小镇。 后来老太婆才知道,那片杳无人烟的山谷被称为小鬼门关,生人勿入,他们一行人踏足那里的时候,已经犯了忌讳。 即便是现在,老太婆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还是心有余悸,尽管嘴上还是骂骂咧咧,痛恨当初的自己有眼无珠,鬼迷心窍,可是说起那些事,空洞无神的眼眶中,还是满含惊恐。 谢东文不知道他们在店里说了什么,他之所以带子语二人过来,只是因为老太婆是他认识的人当中,唯一去过匠人谷的,或者说是唯一走过那条路的,他不知道这些事对子语他们有什么帮助,若是能吓退他们,自然是最好,若是依旧执迷不悟,至少可以给他们提一个醒儿,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强。 从寿材店出来,老太婆又开始坐在门槛上吐口水,谢东文忙着询问如何了,子语只是笑而不语,他越发觉得,匠人谷是一个有趣的地方了。 行至半路,一个瞧起来老实巴交的汉子急匆匆找到谢东文,说是客栈出事了,让他赶紧回去。 谢东文有些错愕,细问之下,得知客栈外忽然来了一群人,不由分说的将绑着酒坛子的火把往客栈里砸,也不顾当时客栈中是否有人,那些人甚至将堆满酒水的推车堵在客栈门口,木结构的客栈在酒水的浇灌下很快就燃烧起来,便是想救都来不及了。 “我娘呢?我娘如何了?”谢东文急切的问道。 那人赶忙道:“梅姐没事,她带着大家从后门跑了出来,除了一人被倒塌的横梁砸中肩膀,大家都没有受伤,不过客栈烧得一干二净。” 等到谢东文赶回去的时候,客栈只剩下一片废墟,坍塌的房梁交叠在一起,犹自冒着火星,客人们脸上身上都是碳灰,一脸无奈的摇摇头,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场无妄之灾。 梅姐站在不远处,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经营了半生的客栈毁于一旦,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就是这样看着,就像是在缅怀什么事情。 谢东文打听到,那群人自称是虎豹豺狼的游侠,说他们客栈勾结血衣剑客,他们是为民除害,并扬言若是不服气,便来虎豹豺狼找他们说理。 可是有人分明记得,那些人中,有几个正是那日在客栈闹事的家伙。 第113回、萍水相逢也是情 客栈的火灾发生之后,谢东文母子从山林中搬了出去,在停马台租了一间房子,暂住下来。尽管那件事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不过梅姐的样子大家都看在眼里,常来客栈的老主顾哪个会不知道这家客栈的意义,就这样付之一炬,无疑是将一个女人守护了半生的梦想给毁了。 梅姐依旧会与大家打招呼,依旧是贤淑能干的样子,依旧是言语不多,可是眉宇间的那份委屈,就像是年幼的小姑娘丢失了心爱的布娃娃,有些遗憾,哪怕是别人再不当回事,自己也会记一辈子。 至于那场火灾的缘由,不用想也心知肚明,定然是那些游侠的报复,可是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谢东文母子只是一介凡人,没有权势,没有依靠,在停马台,这样的人生随处可见,即便有再大的不甘心,可是在别人眼中,都是微乎其微的小事。 就像谢东文自己说过的,那日在小镇的街上,那位玄牛开路,飞马护行的大户贵胄,哪怕是驱车撞了人,最多也是换来几声不声不响的指责,受害者也只能忍气吞声,难道还真的指望会有人出来伸张正义? 这是自由镇铁血一般的规矩,没有人会多管闲事。 谢东文便更不指望远在小镇之外的一家破客栈,会引起什么人的关注,哪怕是他发布一张悬赏榜单,估计揭榜的游侠也寥寥无几,何况他也掏不起请游侠做事的钱,尤其是眼高于手的赏金游侠,没有足够的诱惑,常人可请不动他们。 更重要的,烧了客栈的那群人本身便是出身于虎豹豺狼的游侠,这让本就势弱的谢东文更没有地方说理了。 虎豹豺狼是当地颇有名气的游侠组织,虽然不及那些历史悠久的游侠世家,与那些在天下人心中闯出名头的游侠团队同样不能相提并论,不过旗下游侠众多,尤其是那些形单影只孤身上路的游侠,都会依附于此,久而久之倒是成了气候。 于是在停马台周边小镇,虎豹豺狼算是实打实的地头蛇,过往此地的许多游侠,没有身世背景,便会来此拜拜山头。 所以谢东文母子无意间惹上了这样的家伙,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么办? 难道振臂一挥,冒冒失失的与那些人拼命,若是孤身一人,谢东文可以这样做,可是他还有母亲要照顾,他别无选择。 在酒馆吃过了一顿还算丰盛的饭菜,谢东文与子语二人道别,谢东文说,他打算带母亲离开这里,离开自由镇,去一个更繁华的小镇定居,听说许多小镇已经开始通电,便是夜里也会灯火通明,他想带母亲去见识见识。 梅姐没有反对,默许了儿子的这个决定,她在那片山林中生活了大半辈子,一把火之后,或许想通了一些事,放下了一些事,虽然是迫于无奈的选择,即便是离开了,她依旧会时时惦念曾经的那间客栈,席间的一些言谈,依旧看得出来,梅姐还是无法对那件事释怀。 时间会冲淡一些事情,同样会让一些事情根深蒂固。 一个女人对于自己心爱男人的执念与期盼,最是如此。 这件事谢东文不懂,子语不懂,白菜不懂,可是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哪怕是流着口水坐在街边的石头上发呆嗮太阳,为了几个菜钱锱铢必较的邋遢妇人,坐在酒肆中喝过了闷酒又去开工的落魄男子…… 这些人都会懂的。 “或许下次再见面,我已经是衙门的一名白面。” 临行之时,谢东文如是对子语说,然后又笑呵呵的搂着子语的肩膀,一副生死与共患难之交的样子,两人就这样勾肩搭背的走在大街上,走了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谢东文个子比子语矮了一头,所以几乎是踮着脚在走路,从后面看起来颇为滑稽。 两人在大路上停下来,谢东文转身与子语二人挥手道别,“记得下次见面,和我说说匠人谷的风光。” 子语不知道这个小家伙为何忽然有了去衙门当一名白面的想法,他曾经信誓旦旦的说过,有朝一日一定会前往匠人谷,走过那个男人曾经走过的路,就如同那日在走马道,看着一望无垠的鹅卵石小道,小家伙的眼中满是期许。 此时谢东文的眼神中依旧是澄澈无暇,子语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人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成长,尤其是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 目送母子二人缓缓离开,子语二人同样转身离去。 谢东文蹦蹦跳跳,一步三回头,不时地挥挥手,他不仅是和朋友道别,也是和整个小镇道别,忽然他楞了一下,在怀中摸了摸,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钱袋,他急忙回头,街上却是已经没有二人的身影。 梅姐询问了一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谢东文挽着母亲的手腕,摇摇头。 有些人,哪怕是萍水相逢,也是刻骨铭心,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次相遇的时候,小小年纪的谢东文,忽然有了一些烦恼。 子语在一家茶馆坐了两盏茶的时间,茶自然是喝了不少,事情也打听了一些,然后起身出了小镇,往东面一处寺院走去。 一百零八阶石梯沿着还算平缓山路直通山顶大殿,一路往来的并非是虔诚向佛的香客,反倒是一些背剑挎刀的游侠,石阶两旁还有一些看手相求姻缘的摊位,只不过生意惨淡,好半天无人问津。 每过二十节阶梯,便有一个可供歇息的平台,平台两侧落满了形形色色的店铺,多是酒肆赌坊这样的地方,瞧着很是热闹,与小镇上的集市相比,毫不逊色。 山顶的寺院中供奉着一尊不知名姓的菩萨,泥塑金身,香火不断,不过那已经是数年前的事情了,随着礼佛之人日趋减少,后来便无人问津了。 如今这里已经改头换面,山门正中的牌匾上纂刻着一个牙尖冲下的獠牙,旁边紧跟着四个黑字:虎豹豺狼。 第114回、悬赏 子语站在山门下,抬头看了眼这面有些年头的牌坊,不由得笑了笑,牌坊上原先的匾额已经被摘除,如今替换在上面的明显不是同一种石料,只是一眼便会觉得格格不入,不过走在这里的人却是无人在意。 穿过山门,拾阶而上,人群穿梭的平台上竟然有一处水潭,远远瞧去,碧波荡漾,更远处,高山流水,一条瀑布飞流直下,潭中之水,便是有瀑布牵引而来的山泉。 这里原本是寺院的放生池,虔诚礼佛的善男信女将捉来的大小鱼虾、河龟在池中放生,以此来积德行善,佛家有云,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 如今潭中满是来来往往的小舟,舟头挂着灯笼,到了入夜的时候,各色花花绿绿的灯笼都会亮起来,映衬着池子里盛开的荷花,别有一番景象,更让人应接不暇的还是坐在舟船上的女子,一个个浓妆淡抹,花枝招展,沉甸甸的胸脯,白花花的大腿,便是在岸边瞧上一晚上,也不会觉得无趣。 舟船上的女子都是山下穷苦人家出身,托了关系才能在放生池的花船上谋一份日落而作,日出而息的活计,正如某些人说的,与其在意那些花花草草、鱼鸟蚊虫的死活,好不如给这些女子一份谋生的手段。 自然了,花船上的盈利,大半都落入了山上之人的口袋,这份自古便有的暴力买卖,占山为王的这些人若是不染指一二,还真就说不过去了。 水潭中原先还立着一个菩萨石像,就在那处瀑布正下方靠前的位置,舟船上的男男女女兴致来了,还会对酒当歌,围着这尊出水有两人高的石像说些莺莺燕燕的话,只是后来那石像被人一巴掌给打碎了,只留下半个残破的身躯。 虎豹豺狼有四位当家的,共同打理游侠组织中的各项事务,除此之外,还设有十三位堂主,以及三十六位干事,来此挂靠的门客更是不计其数,当然了,五行八作的人都汇聚在这里,难免有一些乌合之众,浑水摸鱼之人比比皆是。 趁火打劫之人更是大有人在,昔日两位豪侠看中了花船中的同一位花女,谁都不肯放手,甚至三言两语便大打出手,在河岸上斗的死去活来,两人皆是遍体鳞伤,却是无人出手相救,最后竟是一死一伤,随身财物还被看热闹的众多人一扫而空。 还有一次,几个吃了亏后不服气的游侠上山挑衅,扬言要帮虎豹豺狼清理门户,联手将一个堂主打死了,之后虎豹豺狼封锁了山门,来了一位当家的,七位堂主,那位当家的凌空一掌,打断了放生池中的石像,那几位闹事的游侠立时下跪服软,在缴纳了大量赔偿金之后,被丢到了池子中喂鱼。 江湖上的事,走的多了,见的多了,也就会习以为常,虽然很多人看不上虎豹豺狼这样没有规格与家底的游侠组织,认为他们就是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乌合之众,可是龙有龙路,鼠有鼠道,身为这一带的地头蛇,无形之中也成了底层游侠拥护的对象。 此时,那截只剩下半面残破身子的菩萨像上,坐着一位穿着花衣裳的稚童,两根马尾辫摇摇晃晃,小姑娘对于周遭的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全心全意的盯着手中的鱼竿,鱼竿是路边野生的竹子随手赶制出来的,连竹节间的叶子都没有剥去。 竹竿的一头直接浸入水中,小姑娘格外认真,微微皱起眉头,轻轻咬着嘴唇,静静等待着鱼儿上钩,那副望眼欲穿的样子,实在是俏皮可爱。 岸边靠近放生台的位置,走来一个高挑的女子,一身黑白相间的衣衫,修长的大腿格外惹眼,路过的游侠都忍不住放慢脚步,打量两眼,更有甚者挠着裤裆说一些粗言秽语,一脸贱笑的擦着口水。 女子面色清冷孤傲,似乎早已习惯身边形形色色的关注,说不上欢乐,也谈不上厌恶,仅仅是瞟上两眼,便又双手环抱看着放生池中的小丫头。 倒是有一些色胆包天的游侠想要上前一亲芳泽,不过看到女子身后背着的一柄与人等高的巨大铁锤,便望而却步了,那铁锤的锤面犹如一面磨盘,单是瞧着便分量十足,一般人怕是想抬起来都难,那个女子却是举重若轻的背在身上。 “狐儿,回来,咱们还有事情要办,该上路了。” 女子冲着潭中钓鱼的那个小丫头喊了一声,声音清脆悦耳,引来不知多少人回望。 那坐在石像上的小丫头应了声,将手中的竹竿挑了起来,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又是叹了口气,一脸的失望,那根扛在肩头的鱼竿上,竟然是没有鱼线,着实是让很多人哭笑不得。 小丫头撑着手腕,从石像上跳下来,让人啧啧称奇的是,她竟然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就这样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回来。 上了岸,小丫头站在那女子跟前,只有女子腰身高的小姑娘愤愤不平的将手中的竹竿抛入水中,嘟着嘴说道:“这些鱼儿好难伺候,陶姐姐,果然钓鱼什么的,我不是很在行。” 那女子在小丫头的脑袋上抓了抓,没说什么,只管往前走,走了几步,才冷不丁说了句,“鱼儿不吃竹子。” 小丫头愣了下,一下子便有些更加糊涂了,她赶忙追上去,仰着脑袋说道:“可是我就很喜欢吃竹笋啊,我还特意挑了一根新鲜的竹子,绿油油的,真是白费了我一番苦心。” 高挑女子伸手在小丫头脑袋上敲了一下,没好气的说道:“你喜欢吃的是竹笋炖鲈鱼。” 小丫头觉得没什么区别,可是又不敢多问,便蹦蹦跳跳的跟了上去。 过了钟楼与鼓楼,继续往上,是一处院落,院中的天王殿已经被强行拆除,重新修葺过后,将所有的殿堂打通,里面开设典当行与拍卖行,主要收购一些走投无路的游侠随身值钱的物件,或者是一些家传的老东西,同时也会对外出售,当然,身为主家的虎豹豺狼,自然会做一些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勾当。 高挑女子与小丫头一前一后进入殿堂,沿着两边的木板墙壁一路走过来,那高挑女子只是瞟了两眼,便兴致缺缺,眼中失落的情绪不比之前没有钓上鱼的小丫头强多少。 木板上贴着各式各样的悬赏,杀人、换取情报、寻找某样珍宝,大大小小,不一而足,不过在那女子眼中,都是一些小打小闹的项目,她不由得摇摇头,虎豹豺狼到底是不成气候的游侠组织,想要在此寻得一份令人满意的悬赏,看来是痴心妄想了。 身为一名赏金游侠,她看中的不仅是任务完成后的奖赏,还有任务时的挑战性,显然这里有些让她大失所望。 跟在后面的小丫头似乎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她东瞧西看,目光落在不远处柜台前的一个小女孩儿身上。 小女孩儿穿着背带裤,腰上挂着一个布包,神色平静的站在那里,这让那个小丫头有些好奇,她不由得伸手凌空在对方与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随着手腕划过一条高低落差的斜线,她一时间有些失落。 随后又是精神一振,挺胸抬头,看了看对方的胸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下子更加失落了。 那小女孩儿身前站着一个少年,笑呵呵的看着柜台里的伙计,说道:“我想发布一道悬赏。” 第115回、一小刀钱的悬赏 但凡是有些规模的游侠组织,都会张贴一些悬赏任务,一些自己办不成,或是不方便自己出面的事情,便可以以悬赏的方式发布出来,自然有游侠乐意效劳。 虎豹豺狼身为这里的地头蛇,这些影响力还是有的,所以不用担心没有人来发布悬赏,也无需担心没有游侠来揭榜,自然了,与那些名声享誉天下的游侠组织断然是无法相比,家大业大的主顾自然也会更倾向于那样有保障的游侠组织,就像是久负盛名的玄门旅社,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至于匠人谷这样的存在,便是天下游侠的圣地,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任务,根本不会在这里出现,至于揭榜之人,若是没有一些本事,怕是连那份榜单都留不住,而且他们还会评估天下游侠的等级,这份荣耀与责任,一般的游侠组织只能望其项背。 当然了,名闻遐迩的游侠组织对于任务的发布与揭榜的游侠都有或多或少的限制,家喻户晓的游侠同样对于那些游侠组织有一定的影响,至少待遇不是一般游侠都比的,就像是大谁十月虎,若是愿意常驻某个游侠组织,那些游侠组织便是倒贴钱也愿意。 至于眼前这处悬赏机构,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了,哪怕是有人张贴出寻找丢失的猫狗之类的悬赏,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一处张贴板跟前站了许多人,翘首以盼的各路游侠下意识地都汇聚在这里,不是因为有人张贴了什么让人热血沸腾的悬赏,也不是有哪个家伙完成了什么惹人羡慕的榜单,而是贴在此处的一张悬赏废弃了,被这里的管事撕了下来。 那份悬赏已经不知道在这里挂了多久,起初或许是出于什么人的无聊举动,否则也不会将这样一份悬赏挂在这个地方,这是一份赏金与难度完全不成正比的悬赏,难度过大,悬赏金额却少得可怜,不过游侠组织并不会妨碍有人挂悬赏这件事,至于有没有人揭榜,便是另一回事了。 被撕下的悬赏榜单上面的内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可见已经有些年月,当然了,这与发榜人的吝啬也有一定关系,任何一个游侠组织都会提供不同材质的榜单,纸质是最为廉价的,若是换上牛皮之类的榜单,怕是百年内都不会褪色。 榜单上悬赏之人是近些年声名鹊起的家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血衣剑客,单单是这个名字,就已经让许多人望而却步了,说实在的,这样的悬赏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这件事大家心知肚明,真正有名头的游侠,也不会跑来这里揭榜。 只是这个挂了这么久的榜单终于还是被撕了下去,赏金自然是不会退的,毕竟并非是游侠组织单方面毁约,而是不可抗拒的外力,导致这份悬赏已经没有意义。 血衣剑客死了。 子语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不由得向这里望了过来,许多人都在议论纷纷,将自己道听途说来的一些小道消息拼凑成一段完整的故事。 据说齐鲁镇的公孙列传组织了一批游侠,四散在周边几个血衣剑客出现过的小镇,围追堵截了半个月,终于有所收获,一行人在卧龙山附近发现了血衣剑客的踪迹,并且进行了一场恶战,最终将血衣剑客斩杀了。 虽然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结果却是让人唏嘘不已,那群追杀血衣剑客的游侠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不过更让人震惊的还在后面,本来带队的公孙列传忽然有事返回家中,却不知被什么人杀死在自己的宅子里,手段极为凶残,一家老少被屠戮干净,半个齐鲁镇被毁。 传言随行去了另外一个镇子的一位老游侠闻讯后匆匆赶了回来,帮助已经灭门的公孙家处理后事,并且一纸书信传回玄门旅社,不多久,玄门旅社已经介入此事,不过诸多地方太过蹊跷,一时间毫无头绪。 于是这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悬案被玄门旅社亲自挂上悬赏,哪怕只是提供一些有力的线索,也能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不过响应之人寥寥无几。 子语静静地听着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讲述的故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身上这件袍子,当真是有些物是人非,一时间有些错愕的站在那里,伤心、难过、惋惜、遗憾……他也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就是心里很不舒服,有些堵得慌。 柜台后面一个端庄的女子耐着性子唤了几声,她是殿堂内的侍者,主要是负责典当行、拍卖行或者是悬赏等事物的相关资讯,对于初来乍到的游侠有一个引导的作用,当然也会察言观色,哪些是家底殷实的潜在主顾,哪些只是身无分文的泥腿子,她瞧上两眼,大抵也能分出一二。 前者自然是殷勤热切,自然是着重介绍这里的典当行与拍卖商,若是遇上一掷千金的豪客,她也能跟着分一些彩头,不说是鸡犬升天,说不得在山下买一块地,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是足够了。 这是每一位侍者最大的愿望。 至于后者,也不敢轻易怠慢,说不得是一位初出茅庐又脾气很臭的游侠,一言不合打生打死,惹上这样的麻烦,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那位侍者尽量耐着性子又唤了少年几声,不过眼神中难免有一些失望,对方对于典当行和拍卖行完全不感兴趣,只是询问悬赏的相关事宜。 子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有些歉意的看了眼那位侍者,顿了顿,才又说道:“这么说我只要将赏金交给你们,就可以在这里发布任务了。” 那侍者点点头,“赏金只是作为揭榜人的奖励,暂时放在我们这里保管,无论是什么人,只要完成任务,便可以凭着榜单来这里领赏,当然,我们会抽取一成的油头。” 子语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刀钱,放在柜台上,那侍者有些发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随即才意识到,这是少年掏出的赏钱,总共只有一小刀钱。 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悬赏金额完全由甲方自行斟酌,愿意出多少钱是自家的事情,不过只有一个小刀钱的悬赏,怕是全天下的游侠组织也只此一份了。 那侍者脸色有些难看,还是好心提醒道:“悬赏这些钱,怕是不会有人揭榜的。”她终究是没好意思说一小刀钱的事,这点钱,怕是打发路上的叫花子都不够。 子语又从怀中拿出几幅画,都是人物画像,一并放在柜台上,这让那位侍者更加茫然了,一小刀钱也就罢了,还同时悬赏这么多人,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子语却是笑了笑,“没关系,他们只值这个钱。” 第116回、揭榜 一个少年以一枚小刀钱的赏金同时悬赏几个人,立时引起许多好事者的围观,那位柜台后的侍者看过那些画像之后,更是脸色铁青,她小声与旁边一位侍者耳语了几句,大抵是让他知会一下管事,这件事她可不敢擅自做主。 “这位先生,麻烦你稍等一会儿,关于你的悬赏,我们要向管事那边请教一下,希望你不要介意。” 那位侍者尽量委婉的告知子语这件事,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那几幅画中的人她认识大半,都是虎豹豺狼的游侠,也就是说,这位客人在虎豹豺狼,悬赏虎豹豺狼的游侠。 侍者再次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子语一眼,她不知道这个少年为什么这样做,见少年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似乎是根本没有将这件事当回事,心中没来由的鄙夷,她觉得,这个少年就是来没事找事的,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乡巴佬,以为虎豹豺狼是个好欺负的主儿,便这样骑在头上拉屎拉尿了。 不光是这个侍者,其他几位知情的侍者看向少年的眼神都有些不善,虽然说不至于动手打人,甚至还要保持微笑,不过心底却是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少年骂了个遍,好好的日子不过,跑来这里撒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吧。 这些侍者在这里见的多了,自然比山下那些人有眼光,虽然只是一个打杂的,不过多少养了一些狗仗人势的习性,在这座山上,虎豹豺狼一家独大,有多少人想要看虎豹豺狼的笑话,又有多少人被扔进了池塘喂鱼。 不多时,一个穿着笔直绿色长衫的男子走了过来,戴着一个金丝边的墨镜,镜片只有拇指甲盖大小,堪堪遮住眼前的一抹亮光,那人手中握着一面折扇,扇子打开,是一幅山水画,另一面则写着“文武双全”四个字,握扇子的手上,戴着三个翠玉扳指,端的是贵气十足。 “松管事。” 诸位侍者赶忙低头行礼,这里有五位管事,可是只有这位松管事是真正能主事的,他是虎豹豺狼十三位堂主之一,这里的大事小情,他可以一人说了算。 松管事微微颔首,伸手将墨镜往下勾了勾,一双眼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又将墨镜推了上去,摇了摇手上的扇子,然后猛地往手心中一敲,收起扇子,笑呵呵的说道:“就是你要张贴这份悬赏?” 子语点点头。 那人又是问道:“赏金一枚小刀钱?” 子语又是点头。 “你可知道他们是虎豹豺狼的游侠?” 子语还是点头。 围观的众多游侠中一片哗然,得知这位少年的所作所为之后,眼中戏谑的意味不言而喻,当然了,更多的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松管事面色平静,折扇在手掌间上上下下的敲打着,然后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小兄弟,你可是想清楚了?” 这是一句忠告,也是一句警告,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听出来了,这位管事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便意味着虎豹豺狼大抵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多半是要参与进来了,这个少年若是不知进退,只怕是有苦果子吃了。 子语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糊里糊涂,就像是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刚刚进城后见到什么都有些发蒙,一脸没见过世面的表情,顿了很久才说道:“我听说匠人谷那边是最大的游侠组织,想来在这里挂出一份悬赏应该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不过山高路远,一时半刻也赶不过去,而且为了这样的小事,似乎有有些不值得,虎豹豺狼若是不愿意,便就此作罢,我也不难为你们。” 少年的一句话,不仅将松管事到了嘴边的话堵得死死地,也将自己的退路切的一干二净,这让不少好事者热闹起来。 松管事不由得也是笑了,他再次颔首从眼镜框上面打量着这个少年,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然后稍稍退了一步,字正腔圆的喝了声,“来人,将这位公子的悬赏挂上。” 立时跑出几位侍者,将那几幅画像挂在靠墙的木板上,赏金一枚小刀钱。 这些画像是子语凭着那日的记忆,专门找了镇上那家酒馆的画师下笔,本以为对方不会同意,三言两语之后,对方却是很好说话,欣然接受了,画纸上的人像惟妙惟肖,一些常来山上的游侠一眼便认出了其中几人。 有一位还是虎豹豺狼的干事。 那位松管事大大方方,任由下面的侍者将自家游侠的画像挂在上面,他倒要看看,何人有胆量当着他的面,将这份悬赏接下来。 围观的游侠议论纷纷,却是没有一人肯站出来接着这个悬赏,在大家看来,这份悬赏本身便是一个笑话,且不说只有一枚小刀钱的赏金,便是画像中悬赏的几个人,他们也不可能不给虎豹豺狼这个面子,若是因此得罪了这个游侠组织,日后也不用在这里出现了。 所以看热闹的多,冷嘲热讽的多,知趣识大体的多,没有人在意这份悬赏到底写了什么,也没有人问问这个少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身后不远处,一个高挑的女子饶有兴趣的注视着这里的事情,一路走了这么远的路,甚至在这里转了一圈后也一无所获,终于看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了。 那位松管事将眼前众游侠的表现都看在眼里,似乎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心知肚明,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说道:“不瞒各位,画像上的这些人确实是虎豹豺狼的游侠,如今就在山上,哪位好汉愿意接下这份悬赏,大可上山寻人。” 他将折扇再次在身前打开,慢条斯理的补充了一句,“游侠做事,各凭本事,生死勿论。” 这份底气,让在场的许多游侠都自叹不如,心道不愧是虎豹豺狼的堂主,果然是有胆识,有气量。 子语抓了抓脑袋,觉得自己的悬赏大抵是没有人愿意接了,他叹了口气,走到挂着悬赏的木板面前,一张一张的将刚刚黏在上面的画像都撕了下来,众人又是会心一笑,看来这个少年大抵是想通了,不会再做这样的糊涂事。 少年将叠在一起的画像往柜台上一拍,抬头时嘿嘿笑道:“这份悬赏,我接了。” 第117回、不识好歹 少年自己挂了悬赏,然后又自己接下这份悬赏,就像是左口袋的钱掏出来晃一晃,又放进右口袋中,一枚小刀钱,兜兜转转,搞出这么多麻烦事,到底值当不值当。 松管事脸色阴晴不定,他再次打量了一番这个少年,心中有些狐疑,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子,单枪匹马跑到虎豹豺狼的山头闹事,若非是脑子有问题,便是背后有人唆使,如今山下的很多势力都有些嫉妒虎豹豺狼百尺竿头的形势,巴不得一路高歌猛进的虎豹豺狼一个不留神,跌得人仰马翻,最好摔得再也爬不起来。 “小兄弟,你莫不是拿虎豹豺狼寻开心?” 松管事收敛笑容,此时若真是哪个死对头上门挑衅,他也就没必要再摆出好脸色了,虎豹豺狼做生意,只信奉一句话,开门迎客,关门打狗。 子语神色淡然,将那些画像卷起来收好,然后看着柜台后面的侍者,很是客气的说道:“如此说来,我接下了这份悬赏,之后只要完成了任务,便能到你这里领赏了,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这是一个初次接触悬赏任务的游侠顺理成章的一个朴实问题,可是那个侍者却是涨红了脸,迟迟不知如何作答,她不由得抬头看向松管事,眼中尽是询问的意思,这个时候松管事若是不点头,她可不敢胡乱说些什么。 松管事脸色有些难看,少年竟然无视了他的问话,这已经算是对虎豹豺狼的挑衅了,他缓缓往前走了一步,那个侍者很自觉的让开位置,抬头时,松管事脸色恢复如常,笑呵呵说道:“正是如此。” 子语点点头,与身后的小姑娘招呼一声,再没有多余的废话,转身离开,“白菜,我们上山。” 少年少女大踏步走出殿堂,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不是因为处于对这二人的敬畏,只是不想与他们扯上关系,这个时候立场就很重要了,哪怕没有立时站队,可是一定要看清形势,那些没有跟脚的游侠,一步错,步步错,历史上因为一句话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引来杀身之祸的蠢货,不胜枚举。 少年眼下的形势不容乐观,大家自然是退避三舍。 松主事站在柜台后面,浅笑盈盈,手中的额折扇缓缓在身前摇动着,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初生牛犊不怕虎,果真是后生可畏啊,就是有些不知好歹。” 别人说出这句话来似乎可以不当回事,可是在这座山头,这位管事说出这样的话,诸位游侠就不得不掂量掂量了,自己的腰杆够不够硬,有没有这个能力撑起这个分量,能不能经得起虎豹豺狼的那颗獠牙。 松管事目送少年离开,在场的游侠很知趣的都住了嘴,殿堂内鸦雀无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双手环胸,站在人群当中,饶有兴趣的看着这段趣事,身边一个小丫头蹦蹦跳跳,最后有些垂头丧气的拉了拉女子的手指,可怜兮兮的说道:“陶姐姐,我能骑到你脖子上吗?” 她的个子实在是太矮了,只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却看不到场内发生了什么,那女子白了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小丫头急忙跟了出去。 大殿之外,依旧是人来人往,山上游侠与山下市井并无二致,游侠二字,在自由镇并不稀奇,走在街头,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随便抓上一两个询问,多半都自称自己是游侠,哪怕是光着屁股满街跑的孩子,都会挥舞着一个木棒,在小伙伴前正气凛然的说出这两个字。 游侠这个称呼,本就是一文不值,值钱的永远是称呼背后的人,匠人谷如此,大谁如此,虎豹豺狼亦是如此,只是有些人始终想不明白。 不远处一个石阶上,半坐半躺着一个邋里邋遢的酒鬼,喝得酩酊大醉,脸上胡子拉碴,一身老旧的衣褂满是补丁,斜靠在那里,昏昏欲睡,嘴里却是喋喋不休的呢喃着什么。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 讲的是什么呢?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起初还有人以为这个酒鬼会说些有趣的东西,结果只有反反复复的几句话,当真是已经醉的胡言乱语,一身酒气让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捏着鼻子,甚至有人还厌恶的踢上他两脚,骂骂咧咧的说上一句,好狗不不挡道。 酒鬼如同烂泥一般瘫在那里,身边摆放着好几个酒坛子,除了手头抓着的那个,其他几个已经空空如也,横七竖八的堆放在地上,一个不小心碰倒了,磕磕绊绊从石阶上滚下来,摔得粉碎,劣质酒水的味道立时弥漫在四周。 酒是花船上最下等的花酒,那酒鬼仰着头,伸手举起身边的酒坛子,仰面便灌了一口,坛中酒水倾泻,倒了满头满脸,那酒鬼有些惋惜这些洒落的酒水,挪动了一下身子,谁成想脚下打滑,一下子从石阶上滚落下来,摔得人仰马翻,那坛子酒跌落在石阶上,酒水灌了一身。 酒鬼的狼狈引得行人哄堂大笑,那酒鬼浑然不知,翻身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将身边的嘈杂当回事。 子语从大堂内走出来,身边只跟了一个小姑娘,周围的游侠退避三舍,不知不觉间,少年少女形成了孤立无援的局势,两旁不断有人指指点点,不时地交头接耳,在漫天的惊愕与诧异的眼神中,少年一枚小刀钱悬赏虎豹豺狼的几位游侠,又自己揭榜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 大势所趋,此时此刻自然是不会有人走出来,站在少年这边,那样只会与虎豹豺狼水火不容,如此,少年少女的身影便有些形单影只。 二人抬头看了眼山顶上的大殿,拾阶而上,一个酒鬼从地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跟在后面,不知不觉加入了二人的行列。 少年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酒鬼,酒鬼打了一个酒嗝,也看了眼身边的少年,两人都没有说话,在众人错愕的注视下,猛然冲了出去。 第118回、十小金宝的赌注 松管事遥遥望着渐渐消失在山腰的人影,只字不言,手中的折扇打开了合上,合上了又打开,来来回回,最后将折扇往后脖颈斜斜一插,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与众人拱了拱手,说道:“今日虎豹豺狼要处理一些家事,悬赏台往上,不方便开放,还望各位海涵。” 之后,松管事匆匆离开,同时,虎豹豺狼正式向山上的各位游侠知会了一个消息,以悬赏台为界,暂时封山,当然,悬赏台以下的事务照常运行,这件事对于登山来此的大多数人本就影响不大,于是很多人便聚集在悬赏台,静候这场热闹的结果。 那个少年少女敢出言挑战虎豹豺狼的权威,自然是让人很是刮目相看,也着实让在场的许多人都钦佩他们的勇气,不过,无形之中又有些哗众取宠的意思,这种以此来博取众人眼球的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一些籍籍无名之辈,为了迅速在江湖上走红,无依无靠之下,只能剑走偏锋,以挑战强者作为扬名立万的手段。 即便是败了,也能留下一个不畏强权的评价,哪怕这种行为让众多游侠很是反感,不过,只要厚着脸皮,多多少少都能捞到一些好处,甚至还能引起一些游侠组织的关注,用圈内的话说就是,出名要趁早,要么手腕硬,要么脑子活。 虽然大多数这样做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不过也有一些当真就闯出了不小的名头,玄门旅社的百花游侠,无论走到哪里,身后都会跟着为其摇旗呐喊的女子,一个个娇艳欲滴,只要这位游侠一出现,便会高喊他的名字。 百花游侠自称是天下女子的大众情人,哪怕是名花有主的少妇,也会深情款款的勾搭一下,便是那些豪门贵胄出身的大小姐,也会与此人有或多或少扯不清的关系,因此许多人都曾经悬赏过他的命,想要他死。 可是这位百花游侠不仅活了下来,还屡教不改,反倒是让那些口出狂言的家伙闭了嘴,如今,他已经是玄门旅社的门面。 作死许要大本事,百花游侠用切身行动证明了一件事,我花开后百花杀。 可是众人眼中的那个少年少女,看起来平平无奇,除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言行,多半只剩下年少无知的愚蠢。更何况半路忽然冒出来的那个酒鬼,糊里糊涂的跟着他们一起上了山,简直成了一场闹剧。 山中的众多赌坊已经开出盘口,不出意外,这一行人赔率极高,显然大家对三个冒冒失失的家伙很不看好,其中最大的德胜赌坊更是毫不避讳的断言那三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很可能没命下山了,所以这家赌坊直接开出三人中有几人能留一口气下山。 山上的常客都知道,德胜赌坊的幕后正是虎豹豺狼,由那位松管事亲自打理,日进斗金,财源广进,其油水甚至比放生池花船还要令人眼馋。 这次开出盘口,除了顺势捞一些钱,还是要敲山震虎,给山中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敲一个警钟,与虎豹豺狼对着干,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一场热闹,满街赌客,众人皆是欢声笑语,游侠们出生入死,赚了钱,自然要寻一些快活事,游侠们进进出出,不是在花船上,而是将口袋里的钱都压在了这场赌注上,然后从赌坊中跑出来,站在石阶前翘首以盼,等待着山上的结果。 一个高挑的女子走过人群,站在赌桌前,手中拿着一个钱袋子,哗啦啦倒在桌上,竟然有十个小金宝,虽然不多,在普通人眼中也是不小的数目了,算下来相当于一万个大刀钱,也就是一百万个小刀钱,很多人一辈子或许也看不到这么多钱。 围观的游侠忍不住一声惊叹,便是眼前的荷官也不由得再次打量了这个女子一眼,女子身边,还有一位身形娇小的小姑娘,踮着脚,双手扒在桌子边沿,好奇地看着桌上的赌注。 娇俏小姑娘似乎是不懂赌坊的事情,对于桌上的赌约一窍不通,她抬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子,又仔仔细细的在桌上东瞧瞧西看看,最后指着一处兴高采烈的说道:“陶姐姐,放这里,这里空荡荡的,咱们不和他们抢,放这里最好了。” 小姑娘的话很是天真烂漫,将一场赌注说的好似出门踏青,着实是清新脱俗,不过让场内的这些大老爷们儿有些哭笑不得,那里是说三人安然无恙,赔率高的惊人,不过谁会傻到在那里下注,这不是把钱都打了水漂了。 于是众人开始七嘴八舌的帮忙出主意,那些常年出入赌坊的游侠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个个巧舌如簧,分析的头头是道,将三人的伤亡情况讲解的顺理成章,就好像亲眼所见,大局已定。 三人多半是活不成了,不过也许会有一人侥幸留下一口气,只是依着虎豹豺狼往日的作风,投入放生池喂鱼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的,所以那口气是长是短也不重要了。 高挑女子充耳不闻,手指在十枚小金宝上来回敲打着,然后看向身边的小丫头,试探性的问了句,“听你的?” 小姑娘仰着脑袋,不住的点头。 高挑女子素手一推,将十枚小金宝都推到那处空空荡荡的盘口,笑呵呵的在小丫头脑袋上拍了拍,“成,就听你的。” 小丫头笑靥如花,女子嫣然如沐春风,身边的众多赌客游侠却是忍不住直拍脑门,说一千道一万,就差手把手告诉她们如何运作了,到头来功亏一篑,十枚小金宝就这样打了水漂。 若不是女子端庄秀美,气质如兰,他们不好爆粗口,若不然就当着两位姑娘的面直言败家娘们儿了。 那位荷官虽然面上淡定自若,帮着女子记下盘口,将一个牌子交到女子手上,心中却是已经乐开了花,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赚了十个小金宝,日后管事问下来,说不得能拿不少彩头。 石阶之上,三个人影并肩而行,子语对于那位酒鬼大叔的出现并不意外,在客栈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一些蛛丝马迹,那日几个游侠吃霸王餐,若不是自己出手,那个酒鬼大叔多半也会找他们的麻烦吧,吐了他们满头满脸也只是小惩大诫。 有些人,看一眼便知道好坏。 第119回、手上从来没有道理 山风徐徐,三个健步如飞的身影骤然停住身子,石阶之上,出现一个穿着灰白马甲的男子,一柄剑连带着剑鞘,懒洋洋的额扛在肩上,那人头发过肩,用一个布带箍在脑门上,汇聚在脑袋后面,放荡中夹扎着一份洒脱。 “几位,上面是虎豹豺狼的议事厅,若非有要事,还是就此返回吧,以免伤了和气,当然了,几位若是执迷不悟,执意要硬闯,便别怪在下失礼了。” 那人手腕一敲,架在肩上的长剑翻转后落地,剑鞘抵在地面上,一只手轻轻握着剑柄,另一只手往随之覆盖在上面,微微向下一压,剑尖所指,剑鞘为中心,地面立时出现一道裂隙。 这一手敲山震虎,干脆利落,足以震慑心怀不轨之人,与此同时,男子身后,又出现十多位精壮汉子,手持火枪,虎视眈眈的望着石阶下的三人。 握剑男子与那个松管事地位相当,同样是十三位堂主之一,只不过松管事负责虎豹豺狼的财务,打理放生池和悬赏台的相关事宜,平日里露面最多,与众多游侠最为亲近,也是虎豹豺狼对外的面门。 眼前这个男子姓董,山上人都叫他董山炮,掌管虎豹豺狼的火器堂,听闻有人在山上闹事,这个看起来和颜悦色,却是天生一副火爆脾气的家伙最先赶了过来,对于他而言,山上的日子着实有些太平了,他都要想着下山找些乐子,正好遇上这桩事,心中不由得有些窃喜。 天下不识好歹之人何其多,若是都像是这三人一样的糊涂蛋,日子可就有趣多了。 董山炮笑呵呵的打量着石阶下的三人,一个邋里邋遢的醉汉,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年,还有一个半大的小丫头,他不禁有些糊涂,如今天下的游侠已经这样不堪了么,一个个酒囊饭袋都能肆无忌惮的闯山,看来虎豹豺狼这些年太过和气,有些人已经忘了什么是野兽的獠牙。 男子点点头,身后的汉子心领神会,齐齐端起手中的火枪,十多把火枪已经上膛,枪口冲下,就等着一声令下,说起来,一个民间的游侠组织能凑出这么多火器实在是难得,瞧火枪的制式,与供应天子宗衙门的应该是同款,这类火器向来都是稀缺货,由衙门统一管制,当然了,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利益面前,总会有一些例外,不过没有一些手腕,一般的游侠可是搞不来这些火器。 董山炮自说自话,根本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只是有些兴奋的舔了舔嘴唇,低声说了句,“擅自闯山者,杀无赦。” 随后便是枪火四射,石阶上火花飞溅,与此同时,三个人影骤然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董山炮微微蹙眉,然后猛地抬头,却见半空中掠起三道人影,一个小姑娘单手在唇边捏诀,紧接着,滔天的火焰从天而降,秋风扫落叶一般从那群火枪手身上横扫而过,转瞬之间,这群手持火枪的家伙四散而逃,溃不成军。 董山炮甚至都来不及反应,胸口重重挨了一拳,人已经倒飞出去,三个人影马不停蹄,继续赶路。 断断续续又有几番游侠出来拦路,三人却是如入无人之境,单单是白菜一人出手,便足以让这些家伙兵败如山倒,直到这时,虎豹豺狼才意识到,三个毫不起眼的家伙,竟然是三位深藏不露的异人。 议事厅中,松管事脸色铁青,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原以为只是一些不起眼的小角色,谁成想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这三人已经将山上搅得天翻地覆,此时已经损失了七位堂主。 虎豹豺狼半数的中流砥柱险些在这场战斗时丧命,火器堂死了一位堂主,库存的火枪大半被毁,火枪手伤亡惨重。 除此之外,力士堂堂主昏迷不醒,手下二十多位弟兄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硬生生跪地求饶,痛哭流涕。 外务堂堂主单枪匹马赶了过去,被打碎了一排牙齿,一个大男人惊慌失措之下,大小便失禁,屎尿流了一裤子。 内务堂堂主愤愤不平,带着十一名干事前去救援,不出半刻钟,只有一个鼻青脸肿的干事侥幸跑了回来,当日便辞去了干事的工作,连夜下山,回老家安安心心种田务农去了。 哨子堂堂主前去打探情报,凭着一身还算过得去的家传轻身手段,来去如风,没成想还没有看清山下的情况,自己刚刚露面,便被人拎小鸡一般拎了出来,被当成杂兵一般,随手扔在满地打滚的人群中。 此时,前去应战的是刑堂堂主海小富,这位掌管虎豹豺狼赏罚功过的老人家是十三位堂主中战力最为雄厚的,祖上传下来一套神出鬼没的刀法,配合不外传的秘法,竟然在刀中养出一尊刀灵,本人也生出了炁感,可谓是已经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手异人了。 能在死物中养出活灵,确实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与一般的手异人不同,古往今来,只有那些家世渊源的匠人才有这样的本事,无论是以物驭物的炼器师,还是擅长锻造神兵利器的铁匠,亦或是炁府中养剑的剑修,才有资格与契机获得这份机缘。 当然,还有一些剑走偏锋的旁门,也会留下一些这样那样的小手段,虽然只是投契取巧的三流手法,不过也是难得一见的本事。 手异人间有这样一句话,有灵作伴,事半功倍。 海小富带着两位得意门生,杀气腾腾的出现在三人面前,这位刑堂堂主所使的是一柄陌刀,长七尺,刃长三尺,柄长四尺,刀上隐隐有云纹流动,握在手中威风凛凛。 可惜他对上的是一位不讲道理的醉汉,满身酒气让人忍不住皱眉,海小富有意在弟子面前涨涨士气,壮壮威风,奠定刑堂四位当家之下无敌手的地位,于是一马当先,刀还没有劈下,便被那醉汉一巴掌连人带刀,打的不省人事。 人尚在昏迷,刀灵已经熄了。 第120回、多宝公子 大殿之前,有四尊丈余高的神像,供奉着四位护世天王,分立在大殿两侧,阻挡一切邪魔外道,四位神像分别是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南方增长天王,北方多闻天王。 寺院鹊巢鸠占之后,大多数佛堂石像被推倒重建,唯独这四尊威严的神像被保留了下来,成了虎豹豺狼的看门人。 多闻天王身披甲胄,左手持宝塔,右手捧宝棒,法相威严,不怒自威,神像的手腕上,站着一个金光宝气的男子,短发,双眼炯炯有神,穿着一身花色繁多的长款对襟衫,丝绸材质,瞧着价格不菲,脖子上挂着一条很是俗气的金链子,手腕上缠着一大串檀香手链,手指上的玉扳指晶莹剔透,一枚小刀钱从空中落下,又被弹了起来,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男子的一身打扮,极为奢华,只不过品味实在有些不敢恭维,俨然一副暴发户的样子,眉宇间一丝散漫,更加彰显此人的玩世不恭。 醉汉大叔打了一个酒嗝,摇头晃脑的走了过去,与神像上的男子对峙起来,无形中,两个没有正形的男人间,势如水火。 另一边的广目天王泥胎赤红,身着天衣,怒目圆瞪,手上握着一条生有龙鳞的蛇,蛇头上蹲着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露出五指的凉鞋,简简单单的夏日清凉衣裤,头上还戴着一顶遮阳帽,像极了游山玩水的游客。 那少年从神像上跳下来,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好像是掉了什么东西,伸手在脚下摸索半天,又在裤子上蹭蹭手,这才站起来说道:“几位硬闯山门,不请自来,便容我介绍一下,省的到了下面,被人问起来,连手刃自己的家伙是谁都不知道,岂不是极为尴尬?” 少年话说到一半,皱着眉头往左手边瞧了瞧,那里落着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鸽子,少年缓缓走了过去,拂手将鸽子撵走,顺势蹲下来,乐呵呵的在地上摸了一阵,又站起来,继续说道:“我是虎豹豺狼的四当家,一身贵气,你们可以叫我多宝公子,也可以叫我刘大善人,怎么叫谁你们,只要记住,事情是你们挑起来的,生死自负,到了下面,可别怪我们虎豹豺狼心狠手辣。” “另外,丑话说在前面,我这人向来不会怜香惜玉,所以临阵讨饶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了,有些多此一举,有那功夫,还不如想想下辈子该如何过,是投胎为猪呢,还是化身为狗。” “我觉得,狗就挺好的,我就很喜欢狗,看家护院也好,还是做下酒菜,都是物尽其用,总比有些人要强多了。” 少年再次莫名其妙的蹲在地上,不知所谓的自言自语一番,然后嘿嘿笑了起来,“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废物。”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中几乎毫不掩饰其中的鄙夷,一个看起来未经世事的少年,神色间洋溢的满是不屑与轻蔑,似乎眼前活生生的人,还不如地上的蚂蚁有意思。 少年状若疯狂,随即又恢复如常,拍着胸脯说道:“不好意思,有些失态了,你们应该理解,与自己讨厌的家伙说话,是多么无法容忍的一件事,在废物面前,难免有些洋洋得意。” 多闻天王手腕上的男子慢条斯理的跳了下来,伸手掸了掸裤腿上沾染的灰尘,遥遥看着对面嘴上不饶人的少年,龇牙咧嘴的说道:“你的话有些多了。” 那少年不以为意,拍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是了,光顾着自己开心了,忘了正事,再次隆重介绍一下,那位穿金戴银的男士,是我们虎豹豺狼的二当家,吝啬鬼陈童,你们也可以叫他散财童子。” “好了,言尽于此。”少年拍拍手,话语戛然而止,直截了当的说道:“好戏正式开始。” 话音刚落,少年转头看向子语二人,伸手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只是手中并无任何东西,嘴上却是笑容灿烂的说道:“私家重地,小心恶犬。” 似乎是一句谶言,子语身后忽然出现一只一人高的狼狗,不由分说的起身扑了过来,与此同时,脚下又有一只白毛哈巴狗,低吼两声,张嘴咬在子语腿上。 白菜刚刚抬起手臂,侧面便是一只皮肉紧致的巨型犬,一口向手腕咬了过来,几乎是同一时刻,另一边手腕上已经死死咬着一只卷毛犬。 两人脚边,又有七八只恶狗虎视眈眈,一个个弓着身子,毛发炸立,吼声此起彼伏,一只狗被甩在地上,便有另一只扑了上来,眨眼的功夫,手腕脚腕上、腿上腰上,乃至脖颈间,都是一些咬痕,虽然不重,却已经是鲜血淋漓。 闻到血腥气的恶犬更加肆无忌惮,张牙舞爪,好似数日没有进食,馋涎欲滴,发了疯一样一股脑的冲了上来,子语顺手扯过一条狗腿,狠狠地砸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立时哀嚎连连。 “滚开。”子语沉声低语,那些恶犬不甘的呜咽几声,灰溜溜的跑掉了。 二人身上挂着血花,不过只是不痛不痒的皮外伤,对于江湖人士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子语还是郑重其事的看向那个刘大善人,他有些奇怪,对方使了什么手段,可以凭空招来这么多恶狗。 那位刘大善人闲庭信步,不断的蹲下身,又起身在四下徘徊,双眼眯成一条线,又是伸手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笑呵呵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刹那间,子语与白菜腾地而起,向两边避让,就在两人离地的同时,两条火龙冲天而起,带着漫天的怒焰,直冲云霄,一方消散,脚下便又是一条火龙,子语二人分立两侧,互相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向着那个嬉皮笑脸的家伙冲了过去。 刘大善人不急不缓,依旧是抛掷的动作,嘴里还是那般喋喋不休,“天寒地冻,小心地滑。” 言出法随,刘大善人面前立时出现两面冰墙,一左一右挡在子语二人身前,拔地而起的冰墙继续想四下扩散,转眼间,子语二人脚下已经凝结出光如镜面的冰层,脚下无处着力,踉跄间,身后的火龙尾随而至,毫无意外的,二人被钉在冰墙上。 火龙消散,冰墙破碎,少年少女双双落地,浑身焦黑,刘大善人不依不饶,又是抛掷的动作,言辞间倒是有些欢快的语气,“土松水深,小心泥潭。” 子语与白菜身下的地面忽然泛起水花,紧接着,身子不由自主的开始下陷,四下铺在地面上的巨大青石,也沉入忽然冒出的泥潭之中。 顷刻,少年少女只剩下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刘大善人心满意足的蹲在泥潭跟前,笑得天真无邪。 第121回、散财童子 那个穿金戴银的男子把玩着手中的小刀钱,看着眼前那位摇摇晃晃的醉汉,他并不会因为对方是一个酒鬼就掉以轻心,更不会因为对方邋里邋遢的样子就心慈手软,他是虎豹豺狼的二当家,任何胆敢冒犯虎豹豺狼的行为,必将严惩。 “喂,与其担心那两个小家伙,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吧,若是让你们活着回去,虎豹豺狼日后怕是都没有脸在面对这些游侠了。” 吝啬鬼陈童舔了舔嘴唇,手中的小刀钱忽然弹了起来,他仰头用嘴巴将落下的钱币接住,嘿然一笑,像是吃花生米一样,将那枚小刀钱吞了下去,与此同时,脚下地砖崩裂,那人猛地冲了出来。 眨眼之间,人到近前,陈童凌空一脚,自上而下劈了下来,那醉汉伸手架在面前,刚好拦住那一记势如破竹的腿鞭,不过人却踉跄后退了两步,陈童紧随而至,在空中借力反弹,翻身后再次以腿鞭大力砸了下来。 醉汉一退再退,双脚将脚下的青石地面踩的节节爆裂,堪堪挡住眼前男子的腿鞭,一道歪歪斜斜的裂隙从脚下划过,一直蔓延到身后的一处石阶上。 陈童双手环胸,身子向一侧倾斜,一条腿笔直的立在那里,另一条腿高高抬起,然后缓缓放下,他有些遗憾的看着地上那道被自己腿鞭劈开的裂隙,若不是对方险而又险的撞开自己的攻势,或许已经如那青石一般,一分为二了。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陈童再次打量着眼前这个醉汉,他有信心,山腰间的那些游侠面对自己这一腿,怕是毫无还手之力,早就败下阵来,这个醉汉却悄无声息的化解了自己的攻势,手上的门道不简单啊。 随即他又是笑了笑,若是一个寻常之人,没有寻山访水的本事,也上不得虎豹豺狼这座山,更不会出现在大殿之前。 越是其貌不扬的家伙,越是不能小觑,他不由得看了一眼身边那位四当家,那个与市井之间无良少年一般行径的家伙,天生一副臭嘴,损起人来常常没有底线,满嘴喷粪,又喜欢扮猪吃老虎,小镇上里里外外的宗亲贵胄都被他骂过。 可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无赖相的家伙,偏偏又很是能打,曾经有不少人看不惯这个喜欢寻衅滋事的家伙,追着他满街跑,等到他玩够了,回身便会将这些人屠戮干净,对他来说,着似乎是一件乐此不疲的事情。 刘大善人是少年自己的戏称,旁人更喜欢叫他多宝公子,只因他的手段纷繁庞杂,层出不穷,往往防不胜防,最主要的是让人看不出跟脚,不知道他的师承来历,举手投足间已经是另一番花样。 这一切都源于少年的系统,他眼中的世界和旁人是不同的,用少年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装满财富的宝库,他天生便是站在宝物之上,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将那些宝物捡起来,放在自己的口袋。 在少年眼中,身边一定范围内总会出现一些宝箱,草丛中、树枝上、飘在河水中、落在粪坑旁,甚至街上女子的裙子下面,走过去,捡起来,便平白获得一个手段。 男子想到这些,便不由得叹了口气,有些人天生富贵命,而他,天生便是一个败家子,这辈子若是不散尽家财,怕是对不住自己这一身本事,虎豹豺狼半数家业,估计便是毁在自己手上。 所以他格外珍惜这份荣辱与共的关系,只要他还站在这里,便不会让虎豹豺狼受辱,更不会让人欺负到虎豹豺狼的头上。 陈童从身上又摸出一枚钱币,不是小刀钱,而是一枚大刀钱,那枚钱币在手指间不停翻滚,就像是世间诸人的命运,翻转不定,沉浮不知,他再次抬脚,以金鸡独立的姿态看着眼前的醉汉,笑呵呵的用舌头卷起手背上的大刀钱,咽进肚里。 顷刻间,陈童周身气势大盛,这个穿金戴银的男子猛然拔地而起,身若游龙,双腿交叠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一闪而逝的弧线。 那醉汉原本低着头,满脸萎靡不振的样子,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醉生梦死胸无大志的中年落魄户,刹那间,醉汉目露精光,从肩头到胸腹,再到腰臀,最后是腿脚,猛然抖擞,抬头时,浑身酒气一扫而空。 醉汉挥拳打响一处,立时显然一道人影,一个满身宝气的男子凌空便是一腿,那人影被撞飞出去,只是转瞬间,另一边又是一道人影,依旧是凌空腿鞭,醉汉回身格挡,不料斜上方也出现一个人影。 醉汉连连败退,上下左右前后皆是立着一个人影,相互交叠,应接不暇,往往刚接住一人的攻势,便被另一人钻了空当,身上接连被踹了好几脚。 醉汉有些踉跄,那些人影渐渐化为虚影,继而消散,再次瞧去,眼前只有那个宝气男子单腿站立,再无他人的痕迹。 陈童嘿嘿笑了笑,那条抬起来的腿微微抖动,霎时间,一道虚影拔地而起,出现在醉汉面前,紧接着,一生二,二生三,醉汉再次被六个虚影包围了。 陈童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枚钱币,依旧是大刀钱,他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那枚钱被高高抛了起来,落在男子手臂上,然后滚落至手背,滴溜溜在手背上旋转起来。 “我的家乡有句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觉得很有道理。” 陈童轻轻翘起手背,那枚大刀钱微微弹起,男子反手一捞,将钱币抓在手中,两根手指捏着那枚钱币,满脸幸福的眯着眼睛,看着举过头顶的大刀钱。 “在我看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唯一的问题便是,手头没钱。” “有人说,钱不是万能的,我不是很赞同。”男子摇头笑道:“在我手中,钱便是无所不能的。” 陈童张嘴吞了那枚大刀钱,继而打了一个响指,落在醉汉身边的六个虚影一哄而上,在抓住醉汉的同时闪过一道白光。 轰然巨响之后,石阶上一片狼藉,满地碎石下面,躺着一个不知生死的汉子。 第122回、生死只需一脚 刘大善人身为虎豹豺狼的四当家,其实对于游侠间的诸多事务并不感兴趣,甚至也不轻易过问虎豹豺狼的运营状况,他之所以待在这里,只是因为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让自己毫无顾忌的打打杀杀。 这位世人眼中的多宝公子之所以自称为刘大善人,只是因为他喜欢戏谑对手,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不要钱一般的往人身上砸,简直就是将各种折磨施舍给对方,这种千载难逢的馈赠,不是大善人又是什么。 虎豹豺狼的上一任四当家便是死在他的手中,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甚至在虎豹豺狼还是引以为傲的资本,虎豹豺狼不在乎以下犯上,向来遵从能者居之,只要你有本事,看上了什么位置,大可以明目张胆的取而代之。 如今四位当家之中,除了那位大当家,其他三人皆是被后来者取代,这是虎豹豺狼的规矩,谁的手腕硬,谁就能坐的久,正如这个组织始终如一的信条,开门迎客,关门打狗,是挥舞棍棒,还是死在棍棒之下,全看自己的本事。 刘大善人蹲在泥潭边上,看着深陷潭中的少年少女,他有些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起身走到殿前种植的一棵百年菩提树下面,面露喜色。 这棵菩提树是历史悠久,在寺院建成之前,已经生长于这里了,相传是一位路过此地,登山远游的得道高僧埋下了一颗菩提子,之后生根发芽,这位高僧后来归隐山林,在这棵菩提树下坐化。 这个故事是佛道盛行时,寺院的僧人讲给前来礼佛的香客的,那个时候,这棵菩提树还常常有人叩拜,享受礼佛之人的香火,那时候,这棵菩提树被视为神树,谁知世事无常,释迦佛门落寞之后,香客没了,僧人去了,寺院毁了,唯独这棵菩提树,依然立在那里,见证了种种繁华与落寞。 刘大善人蹲在青石围城的池子里,打量着虬结在泥土外面的菩提树根,在他的眼中,树根下面,埋藏着一个金灿灿的宝箱,璀璨夺目,让人垂涎不已。 刘大善人伸手去抓那个宝箱,只是碍于眼前攀枝错节的树根,实在无从下手,他起身退开一步,随即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头顶数丈开外,出现一点涟漪,紧接着便是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落在这株菩提树上。 合抱粗的菩提树被硬生生劈成两截,枝干上焦黑一片,火光尚未熄灭,刘大善人顺手一推,菩提树应声倒地,树根连着泥土翻出地面,一棵百年老树,活过了风风雨雨的春秋,却死在一位少年手上。 刘大善人不再理会那棵碍事的菩提树,蹲下身缓缓抱起那个金灿灿的宝箱,在打开宝箱的那一刻,这个少年会心一笑,随着宝箱化为点点光芒,他的手中又多了一种手段。 宝箱系统,这是刘大善人与生俱来的本事,属于幻想系天启者,自幼他眼中的世界便与常人不一样,年少的他时常因为自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被人取笑为眼瞎心盲,常常沦为其他孩子的笑柄。 渐渐地,他发现一件事,他能轻而易举的杀死那些取笑他的家伙,还不会被人察觉,他喜欢上了这种肆无忌惮的快感。 看着身边的家伙一个个消失在自己面前,看着那些悲痛欲绝的成年人欲哭无泪的样子,他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就像是一个孩子找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从此爱不释手。 一开始,他只能看到那些随机性很强的木箱子,找到的东西往往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之后是苦尽甘来的铜箱子以及厚积薄发的银箱子,如今,已然可以见到珠光宝气的金箱子,每一个,都十分珍贵。 箱子内的东西,有些是洗髓伐骨的通用手段,那些武馆的练家子,辛辛苦苦十数年,甚至还赶不上他弯腰捡一个箱子来得划算,有些却是随手抛出便可生效的玄通手段,宛若仙家法宝,故而才有了多宝公子的说法。 至于那些可遇而不可求的金箱子,便是手异人见了都会自愧不如,心生嫉妒。 泥潭中起了一些波澜,这个凭空出现的沼泽地忽然蒸腾起大大小小的气泡,沉浸在其中的少年少女缓缓上升,继而一面土墙拔地而起,土墙后面,站立着一个巨大的纸人,子语二人站立在土墙之上,抖落一身的泥点子。 刘大善人将脑袋上的遮阳帽摘了下来,随手扔到一旁,看着经历过火焰、冰霜、泥潭之后的少年少女依然安然无恙,这位多宝公子有些兴奋的笑了起来,他手上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面对那些弱不禁风的对手,他都是顺手为之,根本不会当回事。 就像是儿时看着那些临死前挣扎的同龄人,起初还有些欢快的情绪,久而久之,只剩下习以为常的麻木,他只能去寻找更有趣的猎物,一场游戏,对手太过孱弱,那该多么无趣。 刘大善人跃跃欲试,脸色不自觉的红润起来,他缓缓抬起右手,漫不经心做了一个向上抛掷的动作,地面一阵震动,一个石柱子拔地而起,拖着这位少年迎风向上,与此同时,手中又接连抛出什么东西,霎时间,风云变幻,少年头顶乌云密布,雷声大作,闪电环绕在石柱子四周。 地面划过一道火苗,燎原之火漫天而起,伴随着狂风与四下的闪电纠缠在一起,声势之大,覆盖了半个平台,风雨雷电之中,刘大善人宛若矗立在山巅的一位霸王,狂傲不羁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天大地大,唯有他一家独大。 子语站在土墙之上,微微抬头看着那个让天地变色的少年,朴实无华的往前迈了一步,只是一脚,那位刘大善人周身所在方寸之地,猛然下沉,石柱子倒塌,雷电归隐,火焰熄灭,狂风消散,刘大善人重重的摔在地上,更确切的说,是被一股自上而下的无形力量,硬生生踩了下来。 刘大善人不可思议的看着眼下的一切,他所仰仗的东西被轻而易举的踩的粉碎,咽气之前,他从少年少女眼中看到了一个啼笑皆非的评价,华而不实,他不甘心,游戏才刚刚开始,他还没有玩够呢。 地面上溅起层层土石齑粉,沙石过后,只剩下一个丈余长的土坑,刘大善人便躺在土坑中央,若是从上空看去,那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脚印。 惊堂?赤脚仙。 第123回、胜负只消半拳 一枚钱币滚落在地上,滴溜溜的打着转,陷入青石板间的缝隙中,陈童看了眼趴在地上的醉汉,这枚小刀钱是从他的口袋中掉出来的,这位穿金戴银的二当家,弯腰小心翼翼的将那枚小刀钱捡起来,擦去上面的泥土,乐呵呵的装入自己的口袋。 会为了一枚小刀钱弯腰,也只有这位被称为吝啬鬼的二当家做得出来,别说是滚落在地上,就是不小心掉入粪坑中,他都会想方设法将其捞上来,陈二当家眼中,可以愧对任何事情,唯独金钱不可辜负。 虎豹豺狼每年的账务,这位陈二当家都会亲自过问,但凡是有任何纰漏,哪怕只是少了一个小刀钱,只要说不清缘由,一律处死,对此,那位掌管放生池和悬赏台的松管事最为心知肚明,就为了这事,在他手下做事的伙计,换了一拨又一拨。 若说四当家是喜怒无常的性子,那么二当家便是锱铢必较,一位虎豹豺狼的当家人,会因为酒馆中几个小刀钱的折扣与人理论半天,甚至大打出手。 尽管如此,只要不犯了忌讳,陈二当家反而是虎豹豺狼四位当家人中最好相处的,也是与山下游侠打交道最多的,在虎豹豺狼的众多游侠心中,沉稳持重的二当家从来没有架子,是一个不摆谱的人。 陈童偏头看了一眼大殿前不远处的刘大善人,他不是很喜欢那家伙的性子,实在是有些阴沉,和虎豹豺狼中的任何人都相处不来,只是不知为何,总是缠着自己这个一把年纪的守财奴。 陈童下意识地从怀中拿出几枚钱币,这些钱他日日夜夜都带在身上,算是留作一个念想,有时候,他会想起慈幼局的生活,那些在战乱中无家可归的孩子,要么流落街头,要么被送入慈幼局。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的陈童不过十二三岁,带着三个弟弟妹妹生活在小镇的废墟中,他们靠乞讨为生,战争毁了他们的家园。 为了一口被随意丢在街边的口粮,和沿街的其他乞丐你争我夺,打的头破血流,为了与流浪狗争抢几个包子,被咬的遍体鳞伤,有一次与临街的地头蛇发生口角,他们被堵在一条巷子里,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死了很多的人,可是没有人真正在乎两帮流浪汉的死活,同样是那一天,他的一个弟弟被人活活打死。 后来他领着弟弟妹妹去了另外一个小镇,在偷东西的时候被掌柜的抓住,之后被送入慈幼局,那是一个比街头巷尾更加勾心斗角的地方,生性懦弱的孩子只能受欺负,被同龄人甚至更小一些的孩子裹挟。 在慈幼局的夫子眼中,他们只是误入歧途的孩子,哪怕有过大大小小的错误,也是生活所迫,可是他们自己都清楚,夫子口中的有教无类对于他们而言是最大的讽刺,他们能安然无恙的立在天地间,不是因为那些狗屁不通的圣人言,也不是敦敦教诲,而是谁的拳头狠,谁的牙齿硬。 陈童在夫子的帮助下,找了一个打杂的活计,每日早出晚归,攒下了钱,没成想竟然惹来了慈幼局其他人的眼红,于是趁着他出门的时候,从他的弟弟妹妹身上抢走了那些钱,陈童得知这件事后,前去说理,那些人仗着人多,将他打了一顿。 不甘心的陈童趁着夜色,潜入领头的那个孩子房中,用一个竹签子刺入了那人的咽喉,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孩子不再挣扎了,扬长而去,因为这件事,他被赶出慈幼局,他无所谓,反正流浪惯了。 一年之后,等他再次回到慈幼局想要接走自己弟弟妹妹的时候,却得知弟弟妹妹已经失踪了,不知去向,多方打听之下,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个被自己刺死的孩子的同伙,在自己离开之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自己的弟弟被他们推入河中,不慎淹死,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将自己的妹妹卖人花楼,妹妹不堪受辱,自缢了。 陈童在那个时候懂得了一件事,只有手中的金钱最为可靠,在财富的诱惑面前,生命一文不值。 放在怀中的那几枚钱币,是昔日那几个将自己妹妹卖入花楼后剩下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只值这么几个钱。 陈童一把火烧了那家慈幼局,无论是夫子还是学童,一个都没有放走。 碎石中,那个醉汉缓缓的伸出一条胳膊,支着身子爬起来,石屑哗啦啦洒落在两旁,陈童收回思绪,看着那个醉醺醺的家伙,他不明白,这个邋里邋遢的酒鬼到底在坚持什么,安安心心的躺在那里等死不是挺好的么,何必自讨苦吃。 陈童觉得那个醉汉的所作所为有些多此一举,随即他不由得邹起眉头,只见那个醉汉周身蒸腾起一些淡黄色的炁息,继而如山泉一般喷破而出,醉汉仿佛沐浴在烈火之中,那是手异人独有的炁焰。 淡黄色渐渐化为绛紫色,跳动的炁焰吞吐不定,那些落在醉汉肩头的碎石,转眼间便被无形的力量挤压成齑粉。 并非所有手异人都能将炁息外放,更别说熊熊燃烧的炁焰,拥有这样本事的手异人,绝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而眼前这位醉生梦死的中年大叔,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归隐山林的世外高人。 陈童下意识的拿出一枚大刀钱,毫不犹豫的吞入口中,在那场大火中,他觉醒了系统,只要和金钱财富有关的东西,都能成为他日渐强大的资本。 氪金系统,兑换系,只要有钱,就能换取各种各样的手段,在虎豹豺狼,这位吝啬的二当家肆无忌惮的开始敛财,就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强大。 陈童盯着眼前的这个醉汉,又掏出两枚大刀钱,一枚小金宝,像是吃豆子一样扔进嘴里,刹那间,陈童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醉汉四周不断涌现出金铁交鸣的撞击声,一道道残影前仆后继,宛若蝗虫过境。 陈童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那里,仿佛从来没有挪动过,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醉汉,咬咬牙,将手上的几个玉扳指都吞入嘴里,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竟然连对方的炁焰都压制不住。 那个醉汉猛然一挥手,周身炁焰暴涨,数不尽的虚影撞击在上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醉汉身前忽然浮现出一个披甲戴盔的黑影,胯下骑马,手握长枪,一副沙场驰骋的样子。 陈童脸色大变,如临大敌的看着那个忽然浮现的虚影,好似面对千军万马,只见那虚影身形骤然拔高,一身漆黑有如实质,醉汉抬起手臂,与那虚影手中的长枪遥相呼应,陈童抓起脖子上的金链子便往嘴里塞。 醉汉一拳打出,长枪呼啸如龙,陈童面容呆滞,身后的大殿轰然贯穿,被一分为二。 长枪擦着陈童的面颊而过,醉汉那一拳打出去后又收了回来,所以他只打了半拳。 第124回、各取所需 德胜赌坊内一片混乱,谁也没有想到山上会传下来这样一个消息,一个少年,一个小姑娘,还有一个邋里邋遢的醉汉,硬闯山门,在虎豹豺狼的围追堵截之下,竟然让他们一路走到山顶大殿,其中有多少人铩羽而归不得而知,据说两位参战的当家人一死一伤。 众多游侠始终不敢相信这个结果,虎豹豺狼身为这一带的地头蛇不是没有原因的,不说归顺挂靠于此的各路游侠,便是四位当家人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按照虎豹豺狼的规矩,那是一路过关斩将,凭着手上的本事打出来的。 昔日不知有多少虎步龙骧的江湖豪侠想要在山上谋一个席位,乘兴而来,豪言壮语不计其数,却很少有人能活着走下来,不是被扔进放生池喂鱼,便是尸骨无存,于是对这样有来无回的山下来客已经习以为常了。 很多时候,莫说惊动四位当家人,便是几位堂主都很少露面,虎豹豺狼间一直流行这样一句话,上山不易下山难。 所以当这个消息出现在众人耳朵中的时候,无一例外都是震惊,若说一些游侠世家、名门望族来找虎豹豺狼的麻烦,出现这样的结果还说得过去,可是那三个平平无奇的家伙,怎么看也不可能给虎豹豺狼造成这样大的创伤。 始料未及的众人甚至想到另外一个结果,会不会是虎豹豺狼联合山上的赌坊,做了这样一个局,在大势所趋之下,反其道而行,空手套白狼,是想在所有人都认为虎豹豺狼稳若泰山的时候,翻转结局,庄家转眼便能赚的盆满钵满,这是一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随即大家又否定了这个猜想,虎豹豺狼并非是只做一锤子买卖的低劣游商,没必要拿自己的名声做赌注,真要是设了这样一个局,一旦被揭发出来,今日的地位也将不复存在,没人会再相信这样一个舍本逐末、见利忘义的组织。 这场赌局,没有谁是赢家,游侠们输了钱,虎豹豺狼输了面子,赌坊内的情绪有些说不上的压抑,大家的神情都有些低落。 便是这个时候,一个清脆的声响忽如其来的叫了出来,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犹如黄莺一般活蹦乱跳。 “陶姐姐,我们赢了,哈哈,我们赢了,我就知道,我们的手气一向不会差。”一个半大的小丫头高兴的只拍手,见到周围不善的目光,笑呵呵的做了一个鬼脸,“陶姐姐,你看你看,他们一个个吃瘪的样子,一定是输了钱。” 身边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把玩着手中的一个木牌子,木牌上正是这场赌约的下注,按照赔率,她押注的十枚小金宝可是要翻上数倍了,这绝对算是一笔不小的横财。 “行了,狐儿,知道你厉害了。”女子嫣然一笑,“出门时怎么说的,财不外露,咱们赢了钱是好事,却是没必要这样张扬,若是被有心之人盯上了,免不了又是一桩麻烦事。” 那小丫头似乎是第一次逛赌坊,也是第一次赢钱,开心的不得了,她一脸天真的说道:“怎么会呢,书上不是说了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不偷不抢,凭本事赢的钱,怎么就不能说了,又不是三两岁的孩童,难道还会心生妒忌不成?” 高挑女子点点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意人无利不起早,游侠更是如此,于是微微弯腰看着小丫头,笑道:“人在江湖,小心为妙。” 那小姑娘颇为认真的点点头。 虎豹豺狼议事大厅,几位堂主面色沉重,已经断气的四当家被他们抬了下去,二当家捡回了一条命,神情呆滞,已经不能言语,大当家和三当家有事外出,便是闻讯之后立时往回赶,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可是眼下的情形,怕是连半柱香的时间都撑不住。 几位堂主不由得抬头看了眼两边洞穿的墙壁,以及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翻的屋顶,这间议事大厅已经被那个醉汉一拳之力打成一个陋室,遥遥望去,还能看到大殿之外有一处巨大脚印,二当家就是这样被活生生踩死的。 难以名状的震撼与恐慌充斥在几人心中,面对三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他们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一向不讲道理的虎豹豺狼,这个时候乖巧的好像学堂中的学子,松管事还算面色镇定,他立时吩咐下去,将十多个打断腿脚的游侠抬了上来,一个个痛苦的低吼着,却是不敢出声,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虎豹豺狼当机立断,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息事宁人,这些打断腿脚的游侠包括但不限于那些画像上的人物,显然虎豹豺狼也知道这些人做过什么,只是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若不是子语三人拿着悬赏画像闯山,他们也不会想到有人会为了这样的小事与他们闹得不可开交。 是的,至始至终,他们都认为那些游侠只是做了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得罪了整个虎豹豺狼,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虎豹豺狼便惩戒了那些个惹事的游侠,让他们一辈子沦为废人,子语没有再进一步追究,只是从松管事那里要回了自己的那一个小刀钱的赏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松管事沉着气问了一声,无论如何,这件事对于虎豹豺狼而言,是天大的耻辱,所以到底是不会善罢甘休,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子语头也不回,只说了三个字,“收尸人。” 德胜赌坊又是另一番景象,一场豪赌,满盘皆输,到头来却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女人捡了便宜,于是大家各怀心思。 有心怀不轨之人已经悄无声息的谋划,保准这两个女子下山之后,走不出半里地,荒郊野岭,人财两空。 也有人抱着瞧热闹的心态,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既然自己已经输了钱,别人也别想好过。 作为主家的德胜赌坊还有些犹豫,他们不敢擅自做主,等着松管事回来,才好商议赌注的事情。 那位高挑的女子微微有些蹙眉,她将背上的锤子取下来,举重若轻的砸在脚下的地面上,地面立时四分五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到外面的石台上,整个赌坊都为之震动,她盛气凌人的说道:“你们不会是想赖账吧?” 第125回、为人处世淡如水 江湖上的事,世事无常,千奇百怪,就像是一个端庄俊俏的女子,出门在外,竟然背着一个大铁锤,还当着众多游侠的面,让整个赌坊的男子噤若寒蝉。 当山间石阶上走下三个人的时候,驻足在此的游侠下意识的抬起头,仰望着缓缓拾级而下的三人,心中充满了矛盾的情绪,敬重、畏惧、还有一些愤愤不平,他们输了钱,却见识了一场江湖大事,如此,便说不好是赚了还是赔了。 虎豹豺狼却是很清楚,自己做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亏本买卖,人死了,议事堂被人砸了,名声受损,虽然不至于一蹶不振,不过,没有几年光景,怕是很难恢复元气,想到这些,那位暂时代理诸多事宜的松管事便是长吁短叹。 手上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反反复复,在大厅中已经踱步了半个时辰,他始终拿不定主意,这件事,虎豹豺狼自然是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就这样忍气吞声,背地里不知有多少同行等着看好戏,甚至已经传出一些闲言碎语,说是地头蛇的獠牙让人给拔了。 只是一向精明的松管事有些左右为难,他已经让人去查过那三人的底细,毫无意外,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三人在江湖上可谓是不名一文,甚至连无名小卒都算不上,可是虎豹豺狼就在是这样的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当着众多游侠的面,看着他们上山,又看着他们下山,那一百零八级台阶,每一下都是踩在虎豹豺狼的心坎上。 松管事仔细询问过那几个惹了事的游侠,自然是没有好脸色,说到底,还是他们手脚不利索,留下了把柄,才给虎豹豺狼惹来这个泼天大的麻烦,按着那些人的说法,这三个家伙只是在那家客栈的住客,并非有什么身份背景,否则也不会住在那样偏僻的客栈。 松管事不认为那些人到现在还有胆子隐瞒什么,比如说得罪了什么世家贵胄,拿虎豹豺狼做了挡箭牌,可是很多事情又说不通,难道仅仅就是路见不平这样简单? 谨小慎微这么多年的松管事,向来欣赏一句话,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拔刀相助的江湖事,在游侠间并不罕见,不过一旦涉及豪门恩怨,便免不了要掂量掂量了,虎豹豺狼不敢说是豪门大户,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落魄户,行走江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觉得,这件事背后,必定有人推波助澜。 松管事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的事情,被一个赌坊中赢了钱的小姑娘一语道破了,当时赌坊中的伙计有些为难,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这场豪赌会是这个结果,那个姑娘又压了重注,以至于一场筹划,给他人做了嫁衣。 面对赌坊的胡搅蛮缠,众多游侠的冷嘲热讽,那个姑娘一锤定音,让许多心怀鬼胎之人张口结舌,江湖上的事,有时候拳头比道理更有说服力。 身边一个小丫头很是不解,她叉着腰有些闷闷不乐的说道:“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这么多花花肠子,怎么连这样通俗的事情都不知道。” 小丫头说的一本正经,理所当然,让在场的许多人都哑口无言,可是事后又是潸然一笑,多半是觉得那个小丫头太过天真了。 赌坊自然是愿赌服输,老老实实的付了钱,不过并非是因为那个小丫头的一番话,这样的大道理他们只会一笑置之,他们只是震撼于姑娘手中那柄大铁锤的威慑。 停马台小镇,一条笔直的街面上,两个男人并肩而行,靠后的位置还跟着一个小姑娘,两个男人步伐很快,左边是一个中年汉子,有些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右边是一个正值当年的少年郎,穿着一身有些宽大的袍子,在这样的季节里,倒是凉爽惬意。 两人忽然在大路中央站定脚步,中年汉子瞥了一眼沿街的一家酒肆,就在眼前不远处,少年郎却是笑呵呵的指了指手边一家清静的茶馆,随即两人目光交接,神色间泛起一些火药味。 中年汉子睡眼朦胧,虽然身上的酒气已经消散,不过言行间还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他晃了晃手臂,言辞坚定的说道:“酒肆。” 少年郎不为所动,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态度,有些懒散的打了一个哈欠,手指头却是点了点身边一家店铺,“茶馆。” 一个酒鬼,一个茶客,走了一路,却是话不投机,而且还都是倔脾气,互不相让,就这样站在大街上,争锋相对,大眼瞪小眼。 停马台的大街上,游侠遍地走,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路过此处,被眼前的一对活宝给逗笑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这样站在大街上干瞪眼,着实是有些滑稽,不料手臂上忽然一紧,却见那两个家伙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自己面前。 两人似乎是因为茶馆和酒肆的问题起了争执,争论不休,便拉着一个外人理论起来,那壮汉看着两人死死撰着自己的手臂,就为了这样的小事争锋相对,没来由的面色一红,觉得有些丢脸,挣脱了两人的束缚,骂骂咧咧的离开了。 两人最后既没有去酒肆,也没有去茶馆,而是在小姑娘的带领下,去了一家经济实惠的饭店,一桌子的菜,一盏茶,一壶酒,还有一个钱袋。 钱袋是从那个路过的壮汉身上不问自取的,路过一条巷子的时候,他们看到那个壮汉将一些沿街乞讨的乞儿堵在那里,又是打骂又是威胁,吃了不少供奉。 饭桌上,两个男人都没有怎么说话,一个闷头喝酒,一个静心品茶,似乎是在赌气,又似乎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无需多言。 良久,子语放下茶碗,说道:“弓叔,你可是想好了,要与我们一同前往?” 醉汉姓弓,听到少年郎说话,他抬起手中的酒壶晃了晃,“你们不是要去匠人谷么,那地儿,我熟。” 第126回、心怀鬼胎 在一间客栈住下来,姓弓的醉汉告诉子语,若想去匠人谷,最好再等几日,过了开谷日,与人结伴而行,既可以打听一些江湖轶事,路上还能有个照应,远比独自上路要有意思的多。 说起匠人谷的事情,弓叔眼神中有一些难以察觉的情愫,似乎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事情埋藏在心底,只不过人家不说,子语也不过问。 之前从那个瞎眼老婆婆口中打听到事情并非危言耸听,想要一睹匠人谷的风采,必然要经过一段被世人称为小鬼门关的地方,对于这个地方的描述说法很多,甚至还有一些子虚乌有的传闻,像是里面住着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或者与传闻中的阴冥地府相通,稍有不慎,便会步入黄泉。 总之,每年进入那里的游侠络绎不绝,不过能或者走出来的屈指可数,哪怕是那个半途而废的瞎眼婆婆,只是一个不明真相的向导,许多游侠听闻此事后,还是会怀着敬意前来请教。 小鬼门关的传闻,受益最多的反倒是那些大门不出的小说家,书写了一篇篇脍炙人口的江湖故事,深受街坊四邻的喜爱,便是一些鲜衣怒马的江湖儿女,也乐意购买这种情节跌宕起伏的书刊,大抵是出于对游侠生活的向往,一些江湖人士甚至深信了书中的故事,依葫芦画瓢,去寻找传说中的匠人谷,一桩桩悲剧也就因此而生,不过到头来反倒是又平添了一份江湖轶事,那些小说家可是乐此不疲。 小鬼门关又被游侠们成为证身路,只要走那么一遭,即便没有得到匠人谷的认可,并未获得匠人谷的腰牌,可是那段绝无仅有的经历,也足以让其他游侠肃然起敬了,停马台游侠众多,周边这样的小镇还有数个,可是敢于迈出那一步的游侠,只怕是万中无一。 弓叔没有多说什么,对于匠人谷的事情只字不提,小鬼门关的情况,也只是只言片语的说了些大家耳熟能详的事情,他只是说,开谷日之后,小鬼门关的风险会小一些,赶在那个时候出发,相对而言比较容易进谷。 那日在虎豹豺狼,弓叔展现出的手段远不像一个落魄无能的酒鬼,单单是那一手与道家请神相较无二的本事,足以让人刮目相看,子语不明白,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手异人,为何偏偏整日醉酒,依着谢东文的说法,弓叔在他们店里买醉,已经有不少年头了。 子语有时候能从这个酒鬼的眼神中,看到一些难以言明的哀伤,那是对这个世界的无言以对,他甚至想到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入夜的时候,店家送来一壶茶,店小二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小伙子,低眉顺眼,肩头挂着一个手巾,敲门后走了进去,将茶水放在案上,与案前的少年郎点点头,说了几句客气话,又偏头看了眼里屋酣然入睡的汉子,一个酒瓶子随意放在榻前地上。 茶是给少年郎的,榻上鼾声如雷的男子喜欢饮酒,店小二是一个精明人,每间房中客人的喜好都会一一记在心中,有句话叫做投其所好,店小二对此深有体会,便是这样观察入微的习惯,讨好了不少店里的客人。 “小公子别怪在下多嘴,这深夜里饮茶,怕是稍后便睡不着了,所以在下自作主张,将小公子要的浓茶换成了花茶,清香扑鼻,有益于睡眠。” 店小二知道这位公子喜欢喝茶,不过却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主儿,反倒是很好说话,对茶也没什么讲究,只要有茶味,便是足以,所以才很是体贴的说了这番话。 子语点点头,果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了声有劳了,见店小二离开,便随口问了句,“你听说过匠人谷么?” 店小二转身看着少年郎,有些犹豫的点点头,“来停马台的游侠,十有八九是奔着这个地方去的,可是年年来此的住店的人络绎不绝,却也没有听说谁真的去了匠人谷,我听说匠人谷中藏着无数的宝藏,里面的屋子都是金子盖的,脚下的街面也是珍珠玛瑙铺设的,水里是泛着光的各种宝石……” 说到这些,店小二脸色有些羞赧,一脸的神往,不过随即又是笑了笑,“小公子,这些我也是听那些吃饭的食客说起的,真真假假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没必要往心里去,想来也不可能是真的,否则天下还不得乱套了。” 店小二憨厚的笑着,匠人谷的传说在那些小说家的润色下,充满了神秘色彩,以至于到了街坊四邻口中,成了花不尽的金山银山。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能够衣食无忧,便是最朴实的愿望。 “小公子早些歇息,小的便不打扰了。” 从屋内退了出来,店小二轻轻关上房门,眼神不经意瞥了隔壁屋子一眼,那里还住着一个小姑娘,是与那两个人一同住进来的。 他打小在停马台长大,见过了数不尽的游侠,自然也知道一些异人的事情,心中难免有一些向往,所以对于这几位客人,他格外殷勤,他觉得,这些人很像自己曾经听过的手异人。 他不清楚什么是手异人,只是知道比一般的游侠要厉害很多,就和那些传说中的仙家子弟一般,这些可不仅仅是他道听途说的,他见过手异人,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亲眼所见两个手异人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大打出手,可谓是天翻地覆,很多人甚至来不及逃跑,便血溅当场。 街上那些五大三粗的豪侠,可是没有这样的本事,那时候的店小二,心中震颤不已。 走过一个拐角,店小二长长的舒了口气,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枯黄色纸张,上面还沾着一些零散的白色粉末,剩下的适才已经被他偷偷放入那盏茶水中,无色无味,却是连一头牛都能药倒。 “不知道手异人吃了这些东西,会不会也睡上三天三夜?” 店小二勾了勾嘴角,心中这样想着。 第127回、江湖水浅王八多 店小二将那个黄纸揉成一团,想了想,弯腰塞在鞋子里面,起身后又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往另一边亮着灯火的屋子走去。 在门口停下来,左右瞧瞧,然后上前轻轻叩门,等到里面传来一声娇柔似水的女子声音,店小二这才缓缓推门而入,进了屋,还不忘回身将房门关严。 屋内有淡淡的脂粉香,伴着忽明忽暗的烛火,让人忍不住遐想连篇,一个穿着轻薄衣衫的女子,娇笑着看过来,店小二面色一红,赶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女子胸前风景蔚为壮观,脚上是一双绣鞋,长腿光洁如玉,手掌在店小二脸颊上轻轻一挑,吐气如兰,店小二有些慌乱,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如木人一般立在当场,店小二心中觉得,这个女人可是比自己见过的任何女子都要漂亮,便是花船上的那些女人,都不如她一丁半点。 可是他断然是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甚至都不敢抬头与女子对视,女子旁边还坐着三个男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他多少也知道一些江湖规矩,若是不慎犯了忌讳,自己的这双眼睛,怕是要被生生挖去了。 那女子扭动腰肢,媚眼含春,娇笑连连,似乎觉得挑逗这个不开窍的店小二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尤其是见到这家伙的窘态,笑得更加花枝乱颤,如此,胸前春光乍泄,店小二心中叫苦不迭。 女子对面坐着一个穿着黑灰色短褐的男子,一双牛眼毫不避讳的盯着女子胸脯,笑的意味深长,还故意将口水擦得哗啦作响,似乎生怕别人听不到一般,看到店小二的样子,那男子啐了一口,“装什么装,想看就看,还怕她吃了你不成?” 男子说这话的时候,那叫一个豪气万千,仰头哈哈大笑,然后啪啪啪在案上拍了几下,怅然道:“妙,妙不可言啊。” 女子回身白了他一眼。 那男子不以为意,偏头看着身边一位白衣胜雪的年轻人,故意做了一个有些粗鄙的手势,笑着说道:“穷书生,怎么样?” 那白衣公子面色红润,一把破旧的折扇在手指间来来回回打着转,摇头晃脑的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那短褐男子撇撇嘴,对于这个公子的咬文嚼字有些反感,于是一拍桌案,喝道:“娘西皮的,就不能好好说话,文绉绉的招人烦。” 白衣公子反唇相讥,“不学无术,粗鄙至极。” 短褐男子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不过知道一定不是好话,于是凶神恶煞的站了起来,便要大打出手,这时候,靠后一些位置传来一声咳嗽声,那男子叹了口气,又颓然坐了下来。 那里坐着一位老者,头发花白,一身街头巷尾都很常见的朴素衣衫,至始至终,他都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口说话。 老者没有再理会那两个人的争吵,而是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放在案上,那银针有一尺来长,在烛火下印着诡异的光泽,两个男人立时噤若寒蝉,那女子也知趣的退到一旁。 显然这些人都是以这个老者马首是瞻。 老者微微抬头,双目有些浑浊,不知是染了什么疾病,眼白大于眼黑许多,几乎是白色眼球上只剩下两个黑点,在这样的光亮下,瞧着有些渗人。 “事情如何了?”老者的声音有些沉闷,问得却是干脆利落。 店小二赶忙上前一步,老老实实的回道:“已经将那包药混入茶水,送进去了。” 老者点点头,“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先下去候着,你放心,大功告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店小二不敢多做停留,赶忙躬身退了出去。 他与这些人并不相识,只是端茶倒水的时候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话,便被许了好处,做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 等到店小二离开,屋内又是一阵沉默,老者再次闭目养神,最后,还是那个短褐男子坐不住了,梗着脖子说道:“涂老,你将大伙召集来这里,就是为了对付那几个小家伙,还有一个酒鬼,如此兴师动众,是不是有些大题小做了?” 其实不光是他,屋内的其他人也有这样的疑惑,只不过碍于老者的身份,不敢多问,倒是这个鲁莽的汉子,帮他们问了出来。 老者沉声道:“茶水中混了足量的蒙倒驴,屋子周围还藏了十多个好手,再加上你们三个,对付三个手异人,只少不多。” 老者声音不大,不过掷地有声,言语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口气,以至于再荒谬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都是理所应当。 女子微微有些蹙眉,那个白衣书生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下巴,似乎在咀嚼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有那个短褐男子忍不住问道:“涂老,咱们又不是没有杀过手异人,那些凶名赫赫的家伙,还不是不声不响的死在咱们手底下,不是我多嘴,咱们都是干这行的,大风大浪也经历过,为何这次如此小心谨慎。” 老者手指在案上那根银针上不时地摩挲着,昏暗的视线扫过三人,顿了顿说道:“虎豹豺狼的两位当家的一死一伤,折损了不少人,就是他们做的。” 三人闻言这才楞了一下,路上时他们也或多或少听到一些风声,只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三个毫不起眼的家伙所为,怪不得这回赏金这样诱人。 那女子有些犹豫的说道:“涂老,这么说,这回的骨头有些难啃了?” 短褐男子闻言,有些不屑的说道:“江湖传言,半真半假,岂能事事当真,再说了,咱们是杀手,与那些游侠可是不能一概而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都是肉体凡胎,他们还能有三头六臂?” 短褐男子对于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言论很是反感,在他看来,虎豹豺狼也不过如此。 老者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只是说道:“这次主家出手阔绰,下了大手笔,只要成了,便可以歇息三年五载,金盆洗手也不成问题。” 他重重的强调了一声,“富贵险中求。” 第128回、胸腹庙小妖风大 月色撩人,房门外有一声猫叫,屋子内住着一个小姑娘,榻上传来微微的鼾声,不知何时,屋中出现一个黑影,贴着墙壁站立,那黑影玲珑有致,是个妖娆女子身形,一双媚眼紧紧盯着榻上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四平八躺,与寻常人家的小女娃相差无二,不过依着涂老的说法,让虎豹豺狼吃了大亏的其中一位手异人便是这个小姑娘,她自然是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身子。 有过店小二的提醒,屋子内的摆设一清二楚,女子背对墙面,双手举过头顶,按在墙面上,轻轻往上一拔,身形猛然抬高,双脚抵着墙面,紧跟着往上一提,就这样,女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顺着墙面爬到屋顶。 细细瞧去,女子的手掌脚腕上都套着一个渔网一般的纱状护垫,上面涂抹有一种鱼油和动物凝胶制成的特殊粘液,配合轻巧灵活的身手,可以轻而易举的在墙面上行走,女子显然是这方面的行家,贴在屋顶上就像是一只人面蜘蛛。 女子不紧不慢,一切都小心谨慎,徐徐而行,每一步都会停下来静静等候,等到确认没有异样,才会继续行动,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是出生入死后留下的经验,杀手这个行当,若是没有这样的耐心与谨慎,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遍了。 她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活得比其他人更久,便是这份旁人不及的细腻心思。 在她的美艳外表之下,有一颗异常冷静的心思,就像是一只伺机而发的毒蛇,悄无声息的靠近猎物,然后一击致命。 美女蛇是江湖人给她的称号,死在她手上的家伙不计其数,无论是宗亲贵胄,还是武夫异人,无一例外都被她抹了脖子。 女子定住身形,双手缓缓张开,紧接着,手臂离开墙面,整个人如同钟摆一般,倒吊在屋顶上,脚掌紧紧黏在屋顶,身子左右晃动,至始至终,女子的呼吸平稳,就好像随风飘荡的柳叶。 最后,女子就这样倒立在那里,她缓缓张开眼,视线的正下方,正是那张床榻,小姑娘依旧毫无察觉的躺在上面,盖着一张单薄的布衾。 女子微微笑了笑,脸上露出一种宠溺的表情,然后从领口伸手进去,不多时,从里面拉出一个一寸来长的木偶,双手在木偶身上摸索一阵,缓缓张开,手掌间,木偶凌空而立,偶尔能看到几根不易察觉的丝线。 在女子的操控下,木偶缓缓落下来,木偶的手掌间,嵌着一把柳叶大小的轻巧道具,木偶悬停在小姑娘顶头不足三寸的地方,刀刃毫不犹豫的划过了小姑娘的脖子,刃上有微微绿色光泽,那是涂老嘱咐的封侯毒药。 一切十分顺利,女子能够感觉到手指间传来的轻微回馈,那是刀刃划过皮肉的质感,她缓缓收起木偶,不紧不慢的顺着原路返回。 门外阴影中,站着三人,见到女子出现,轻轻走了过去,没有言语上的交谈,女子只是冲着短褐男子和白衣书生点点头,然后想着隔壁的屋子走去。 三人身后,跟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家伙,那是被他们半拐半骗带来的店小二,此时他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一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他们杀害了,他着实有些担忧,自己会不会也是这个下场。 虽然他们答应事后给自己不俗的报酬,可是这个江湖上,有命挣钱,没命花钱的事情太多了。 在三人的唆使下,店小二蹑手蹑脚的推开房门,探着脑袋往里面瞧了瞧,回身时脸色有些难看,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不多时,又踮着脚走了出来,小声说道:“他们都睡着了。” 三人点点头,看来涂老给的药已经发作了,女子掩嘴轻笑,与那个店小二留在门外,两个男子缓缓走了进去。 这么多年的合作,几人已经轻车熟路,不用那短褐男子交代,白衣书生已经从怀中拿出一个六角铃铛,那铃铛样式古朴,在面前轻轻晃了晃,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形式与那玄牛角上挂着的驱邪铃铛有些相似,不过效用却是完全不同。 这枚铃铛是书生的家传宝物,晃动时,可以让周身一丈范围内,无论多大的动作,都不会发出声响,铃铛内以某种玄妙手法,纂刻着“掩耳盗铃”四个字,恍然一个小天地,将内内外外的声音都隔绝了。 这种铃铛原本是挂在屋檐下,由一些手艺通玄的匠人打造,专供读书人享用,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后来铃铛的手艺失传了,读书人的心思也变了。 屋内有些昏暗,不过尚能看清一些大概情况,榻上躺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一身酒气,已经醉的不省人事,案上趴着一个少年,酣然入睡,一个茶壶倒在桌上,茶水流了一地,无人打扫。 两人相视点头,白衣书生再次晃动铃铛,与此同时,短褐男子从腰间拿出一对草编蚂蚱,青绿色的草叶相互交叠而成的蚂蚱栩栩如生,男子在两只蚂蚱身上摸了摸,嘴里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两只蚂蚱竟然摇头晃脑的活了过来,从男子手上蹦下去,不多时,便爬到二人身上。 两只蚂蚱的须子上都涂有剧毒,涂老提供的这种毒物向来管用,万无一失,其实往日里做事,都是从窗口悄悄将蚂蚱放进去,无声无息的让目标死于非命,这次事关重大,又有涂老再三叮嘱,他们才冒着风险进屋,亲眼看着蚂蚱在两人的唇边爬过。 没有挪动任何东西,也没有触碰尸体,短褐男子与书生点点头,又缓缓退了出来,对于他们而言,杀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至于目标身份,他们管不着,死者信息,他们不过问,无论是天上的仙师还是地下的恶鬼,只有诱惑足够,照杀不误。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其实远比他们见过的,更加不可思议。 第129回、天之大,一个井口装不下 “死了?” 涂老一把年纪了,坐在屋子正中,昏昏欲睡,案上摆放着一个青铜莲花炉,里面点着一小撮盘香,香是比较名贵的女儿香,只有在需要静气凝神的时候,老者才会拿出来,在杀手这个行当这么久了,如今已经很少亲自出手,像今日这样心中有些不安分的情愫,也是不多见。 老者轻声低吟一句,不是在询问什么人,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有些起伏的波澜,他做事一向谨小慎微,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轻易动手,哪怕放弃任务也无妨,为此还常常被同行取笑,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与他一同出道的同行早已身首异处,只有他活了下来,他与那些年轻后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活着才有输出。 不过这次行动却是有些冒险了,他承认有人开出了高额报酬,足够自己金盆洗手后颐养天年,不过对于这个年纪的涂老来说,或许不是唯一的原因,他小心谨慎了一辈子,这把年纪了,反倒是想要试试放手一搏是什么感觉。 有时候他自己也会会心一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看着站在面前的四个人,涂老下意识的用手指敲击着桌案,事情竟然如此顺利的便成了,既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节外生枝,他精心策划了这么久,又以防万一留了后手,不成想竟然轻而易举的达成目的。 老者心中的涟漪更甚了。 短褐男子似乎是读懂了老者话语中的意思,见老者只说了一句话之后,便沉默不语,于是上前一步,大咧咧说道:“涂老,咱们合作了这么久,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事到如今怎么还踌躇不前了,三年前那次江湖仇杀,轰轰烈烈,不比这次凶险?咱们还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涂老,你实在是想多了。” 老者微微抬起头,顿了顿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啊,这一行越是做得久了,越是小心翼翼,我活了一把年纪,见识了太多人在这条路上夭折了,说到底,咱们这条路就是一条不归路,没有回头的可能,所以处处都要步步为营。” 短褐男子提及的三年前的那场江湖仇杀,便是一群江湖人士的临死反扑,当时许多这个行当的年轻翘楚都相继陨落,一个个风头正盛,或许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天下人都会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的名号而闻声丧胆,可是他们终究是没有活下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到头来,只有他这个老东西见证了那次翻天覆地的大洗牌,还好端端的额坐在这里。 不过老者嘴上虽然这样说,心中还是很欣慰,这次任务终究是有惊无险的完成了,他们这个行当与游侠还是有些不同,他们向来只在意结果,至于过程如何,无关紧要,名声也好,口碑也罢,都是活下来之后才考虑的事情。 眼前的三位与他相交数年,算是合作最为默契的几人,这次任务事关重大,他才相邀这三人一起出手,三人的手段,配合上他的毒药,可以说是天衣无缝,这么多年,几人都养成一个习惯,不会轻易与目标人物碰面,这样哪怕是失败了,只要没有当场抓住,就很容易脱身,同时行动时绝不拖泥带水,得手后立马离开,不去触碰任何与目标人物有关的东西,不留下任何线索。 短褐男子的草编蚂蚱是无意中从一位炼器师的尸体上找到了,不知为何竟然与他意气相投,在男子手上倒是有了妙用,可谓是得心应手,男子凭着这个手段,死在他手上的名门望族不计其数,可是至今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因为他出手时从不露面,只要躲在一旁看着便好了。 至于那个白衣书生,身世有些令人唏嘘,一个书香门第,不成想家道中落,无以为继的书生第一次出手杀人,只是为了一口吃食,他悄无声息的潜入一户人家,杀人越货,他发现,原来圣贤书上说的那些大道理,在饥饿面前一无是处,原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下手可以这样干脆利落。 书生手上的铃铛是家传之物,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静怡之地,也是杀手心中向往的法外之所,书生杀人,一开始只为了生存,后来成了相依为命的习惯,他意识到,原来杀人竟然如此简单,与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女子杀人倒是迫于无奈,她与父亲本是相依为命的跑江湖,靠着街头巷尾耍把式为生,她从小跟着父亲学了一些傀儡戏的手艺,再加上样貌出众,倒是招揽了不少生意,不过也因此惹下麻烦。 一个富家子弟,仗势欺人,害死了她的父亲,夺走了她的清白,那一夜,她手刃了那个混蛋,带着满手鲜血,从此与身边的木偶相依为命。 涂老之所以看中他们,便是出于人心一事,三人从来不会怜悯自己的目标,这是身为杀手不可或缺的决然。 三人皆非手异人,可是死在他们手中的手异人,多如牛毛,在他们看来,手异人也不过如此。 涂老想了想,觉得大势已定,心中的涟漪也渐渐平复,他看了眼站在较远位置的那个店小二,低着头,躲在一处帘子后面,尽量不露出身形,立时又有些好笑,这个战战兢兢的店小二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过往,那时的“毒手”涂先生还只是一家药铺的童子,第一次见人杀人,也是这样惊慌失措。 他之所以将这个店小二留在这里,便是有意发展一条眼线,若是可以,他甚至不介意将这个家伙收为弟子。 不过,成与不成,就看这家伙有没有这份心思了,是愿意一辈子碌碌无为的当一个店小二,还是跟着一个领路人出人头地,一念之差,千差万别。 既然目标已经死亡,他便不再多想,沉声说道:“还是老规矩,分赃的事情,过些日子我会联系你们,几位自便吧。” 杀手之间,很少有说不尽的家长里短,三人十分默契的相视点头,短褐男子挥挥手,临走时不忘说道:“涂老,下次有这样的好事,别忘了叫我。” 涂老点点头,随即面色一僵,他发现,屋中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三个人影。 第130回、后手 三人好似凭空出现,就站在那个店小二身后,涂老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整张脸都有些抽搐,他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却是惊讶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下意识的向另外三人瞧去,是他们失手了?还是有人里通外合? 店小二最先察觉异样,他猛然回身见到身后三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语气中满是惊悚,“鬼,鬼啊,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店小二的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连滚带爬,不敢去正视三个人影的眼神,他虽然受于胁迫,间接参与了这件事,可是说到底,也是眼睁睁看的他们死亡,如今厉鬼索命,他如何能够不害怕。 其余三人急忙回头,也是心中大骇,他们对于自己的手段都胸有成竹,这么多年要么不做,做了便不会失手,可是眼前三人为何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又好端端的站在这里,除非天下真有能够死而复生的仙家,否则绝不可能。 短褐男子凶相大露,也不知是壮着胆子,还是本就是这样的暴脾气,瞪着眼睛说道:“娘西皮的,管你们是人是鬼,在爷爷面前都要烟消云散,下辈子记得不要让爷爷撞见,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男子就这样不管不顾,一股脑的冲了上来,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双拳紧握,凭着一身蛮力与不讲道理的蛮横,嚷嚷着冲向三人。 临到近前,男子忽然伸展双臂,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女子,很是决绝的喊了一嗓子,“妹子快走。” 与此同时,他毫不犹豫的将当前一人拦腰抱住,短褐男子虽然口无遮拦,常常与那女人说一番粗言秽语,可是他是打心底喜欢那个女人的,只是他从来都没有讲出来,直到此时此刻,他知道事情有变,可能会出现意外,便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 那女子闻言怔了一下,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那个并不讨喜的男人,天下人都觊觎她的美色,到头来竟是这个混蛋一般的男人护着自己,她咬咬牙,向着另一边窗子急奔而去。 与此同时,白衣书生也意识到事情不妙,慌忙从衣袖中取出一片绿叶,贴在自己的脑门上,转眼间,白衣书生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短褐男子横冲直撞,势要将这三人拦在那里,只不过被近前那个酒鬼随手一巴掌,扇的一头栽倒在地上,血沫横飞,好半天都站不起来。 那飞身掠出的女子打算越窗而出,为了以防万一,她顺势将藏在衣衫下的木偶甩了出去,她对于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木偶极为珍视,不过此时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她是杀手,一旦正面对敌,绝无胜算,更何况眼前这些人,能从自己一行联手施为下生还,绝不简单。 那木偶只是为了阻挡视线,哪怕一时三刻也足够了,她顺势一跃而起,然后觉得身子猛然一沉,毫无征兆的与木偶一同摔在地上,木偶被摔得粉碎,她只觉得背上压着什么东西,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得,直到这个时候,她眼中的惊骇才变为恐慌。 坐在桌案后面的涂老一动不动,他心中的惊恐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浓烈,不经意间已经大汗淋漓,适才他已经试图去联系隐藏在周围的后手,哪怕不能降服这三人,也能趁乱逃脱,可是他惊骇无比的发现,自己已经与那些人失去了联系,整整十多名好手,就这样悄无生息的没了踪迹。 他再次尝试几次,最终有些颓然的坐在那里,屋内这样大的动静,按理来说即便自己没有发出信号,那些人也该出现了,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 老者这才意识到,自己小心谨慎了一辈子,还是惹上大麻烦了。 子语上前一步,看着坐在那里有些慌乱的老者,然后又偏头看向几步之外的墙面,那里空无一物,他笑了笑,然后猛然打了一拳,嗤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撞在墙面上,渐渐显出一个白衣书生的样子。 白衣书生面色苦楚,吐了一口血,整个人贴着墙面滑下来,身边飘落一枚已经断裂成两半的绿叶,随着落在地上,转眼便枯黄了。他苦笑一下,又是呕出一口血,这片绿叶是他的杀手锏,一直秘而不宣,没有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眼前几个合作多年的伙伴,也有所隐瞒。 绿叶是在祖上传下来的一本书中发现的,他无意中知道了这个名为“一叶障目”的宝贝的使用方法,只要黏在脑门上,便可以瞒过任何人的眼线,在别人面前如若无物,若是在配合“掩耳盗铃”,简直是杀人越货的不二手段。 正是因为这种消无声息的杀人手段,他才有了鬼书生的名头,可是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少年竟然轻而易举的看穿了。 子语没有再理会那个书生,而是看着案前的老者,说道:“咱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什么要对我们暗下杀手?” 少年问的很直接,语气也有些怒意,莫名其妙差点被人抹了脖子,这个时候谁的脾气也不会好,常言道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何况他可不是泥菩萨。 那老者仰着脑袋摇摇头,看了眼近在咫尺呕血不止的白衣书生,又看向趴在地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的女子,以及倒地不起不知生死的短褐男人,长叹了一口气,原来他们与真正的手异人,竟然相差这么大。 老者一辈子混迹江湖,自认已经见多识广,经历过大大小小的事情,生死之事其实已经看得明明白白,可是终究是有些不甘心,他以为自己已经看遍了天下山河,不曾想到头来只是井底之蛙,一辈子只是在泥潭中摸爬滚打。 “有人出了大价钱,要你们的命。” 老者喟然长叹,虎豹豺狼是当地的地头蛇,他还是看轻了,更看轻了天下异人,他以为小心经营,便是万事不愁,却忘了一句老话,一力破十会。 “何人想要杀我们?” 子语似乎能够明白老者如今的心情,他看得出来,老者脸上的苦笑是何等无奈,这件事,只能说有些人将这个江湖看的太浅了,老板娘曾经说过,天下之大,全看有没有本事凭着自己的双脚去丈量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哪怕是虎豹豺狼的两位当家人,响当当的天启者,依旧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那个刘大善人呼风唤雷的本事看起来凶悍无匹,其实远远不如风雨在手的公孙列传,有些人终究是舍本逐末了。 老者惨然一笑,没有回答少年郎的问题,而是咬碎了藏在牙齿中的药囊,子语静静地看着老者断了气,忽然觉得背后一疼,回身时却瞧见那个店小二正站在自己身后。 店小二一脸癫狂,手中握着一柄绿莹莹的匕首,正插在子语后腰上。 第131回、食炁之玉 血顺着匕首流下来,嘀嗒在地上,店小二双手死死的握着那柄匕首,尽管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一张脸上满是狰狞,与之前低眉顺眼的样子状若两人。 子语发现后腰上的痛感一闪即逝,他知道匕首上应该被动了手脚,整个腰身已经开始麻木,就像是老旧的石磨,磨盘已经落地生根,想要转动一下可是千难万难,子语皱着眉头歪着脑袋看了一眼身后的店小二。 店小二好像忽然回过神来,他似乎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神情立时开始慌张,下意识的往后退却,只是那柄匕首却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店小二踉跄的往后跌倒,一屁股坐在地上,绿莹莹的刀刃齐根断裂,陷入肉中。 店小二犹自手臂前伸,做着手握匕首的动作,不过手中只剩下半截缠着布条的刀柄,他慌忙松手,惊慌失措的往后爬了几步,刀柄落地后化作一团黑烟,消散于空中,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子语苦笑一下,仰面栽倒在地上,不知生死。 “子语?” 白菜见状,手掌猛地下压,还趴在地上挣扎的那个女子骤然下沉,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人形凹陷,女子嵌入其中,木屑间渗出一滩血迹。 小姑娘急忙上前,查看子语的情况,却发现子语周身僵硬,伤口间弥漫着一团团青绿色炁息,就像是一颗翠玉宝石,转眼间,肌肤下浮现出一条条墨绿色丝线,以后腰伤口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就像是逐渐形成的涟漪。 白菜一把撕开子语身上的袍子,半个后背已经满是纵横交错的丝线,这些叶脉状的丝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增长,与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遥相呼应,顷刻,那些原本已经愈合的伤疤,再次破裂,后背上一片狼藉。 店小二瞧见少年郎背上的景象,手足无措的叫出声,同时又有些难掩的惊骇,他或许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手中的匕首竟然有这个能耐,而且又是瞧见少年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更是惊异万分,很难想象,这个少年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白菜冰冷冷的瞪了店小二一眼,那个住店时乖巧可爱,有些软糯的小姑娘面露杀机,让店小二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立时汗流浃背。 “先救人。” 酒鬼弓叔一把抓起地上的子语,夹在腋下,往后堂走去,一脚踹开房门,将少年放在榻上。 弓叔的脸色很差,此时已经不是醉眼朦胧的样子,他神色凝重,看了眼子语后背满目疮痍,也不过问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只是盯着后腰上匕首刺入的伤口,手指沾着血水闻了闻,皱起眉头。 子语后背浮现在肌肤下的丝线终于蠢蠢欲动,临近伤口的地方,丝线已经有小指粗细,如老树虬根一般,趴在少年背上,就像是一只翠绿色的蜘蛛,弓叔试图将那些绿意牵引出来,却是错综复杂,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子语的肌肤浮现出一些透明色,如同上等美玉,肌肤下的血脉清晰可见,而那些绿色丝线终于显露本色,随着绿意扩散,渐渐鼓胀起来,形成一根根名副其实的盘根,越是靠近伤口处,鼓胀越是明显。 弓叔在那些鼓胀的肌肤上摩挲着,肌肤下的绿色似乎凝固成型,宛若生长在美玉上的翡翠,冰冷而坚硬。 弓叔叹了口气,神色凝重,相传天地间生有一种玉,以炁为食,极为珍贵,是所有手异人的克星,不过存量稀少,炼制困难,上古时期只有德高望重之人才有资格佩戴这样东西,所以才有了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的说法。 玉色乃清,五味乃馨,坚栗精密,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正人服之,以御不祥。 弓叔曾经在一些古籍上看过这样的描述,这种食炁之玉,若是被普通人服食,可以驱邪避凶,何为凶邪,多半便是手异人了。 而手异人一旦沾染这种东西,如跗骨之蛆,行炁受阻,所以衙门通常将这种玉混入枷锁,用以限制手段凶残的手异人。 不过因为材质稀缺,只有一些重镇的四方镇狱中关押重型要犯时,才会配备这种独特的镣铐,相传天子宗中央镇狱,有一处关押要犯的天字第一号,挂满了这样的枷锁镣铐。 子语趴在榻上,看了眼神色凝重的弓叔,又看了眼一脸冷峻的白菜,他摇摇头,说道:“麻烦你们帮我守在屋子外面,最多两个时辰,尽量不要让外人打扰。” 少年只有这番话,说话间,背上的伤口全数崩裂,翠玉色肌肤泛着琉璃样的光晕,就像是脆弱的瓷器跌落在地上,满是裂纹,血浆肆意,瞧着比后腰上的伤口还要严重,子语却是浑然不知,似乎对于身后的事情了然于心。 白菜见过子语死而复生的手段,弓叔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退到门外。 小姑娘守在门口,弓叔往前堂走去,他要搞清楚一件事,那把匕首是如何而来,一个自由镇上的店小二,可是没有这样的本事,或者说有资格拥有这样东西,瞧那匕首的色泽,他可以肯定,如此高纯度的玉石,怕是在天子宗衙门都不多见,何况还是以兵刃的形式出现,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食炁之玉,向来有价无市,其质地非常脆弱,不易保存,所以市面上通常是与其他材质混合配比,用以牵制手异人,而非直接对手异人造成伤害,毕竟除非出其不意,否则还没有动手,这种玉石兵刃很可能已经玉石俱焚了。 一个店小二,如何能有这样的手笔,是那几个杀手特意安排的后手?显然他们没有这样的远见与魄力,大抵他们连食炁之玉是什么都不清楚,这种事情,若非天子宗上层,许多痕迹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早就不为人知了。 一个店小二,又是从何处得到连异人界都知之甚少的食炁之玉。 第132回、尘埃落定(上) 弓叔走进前堂,四位杀手已经毙命,那位店小二依旧战战兢兢的蹲在那里,身子还在不由自主的颤抖,见到去而复返的高大男子,店小二畏畏缩缩的往后挪了挪,整个人噤若寒蝉,像是见了猫的老鼠。 弓叔一把抓起脚边的桌案,扛在肩上,到了近前,在店小二面前放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看着那个店小二。 “有酒么?”弓叔问了一句。 店小二怔了下,赶忙爬起来,急急慌慌的说道:“有的,有的。”随即又一脸颓败的坐下来,指了指几步之外的一个柜子,声音低了几分,“那里有酒。” 弓叔闻言点头,起身从柜中翻出一坛子酒水,又坐回案上,自顾自的掀开封泥,仰头灌了一大口,这才心满意足的打了一个酒嗝,将酒坛子往案上一放,酒水四溅,他伸手在嘴上蹭了蹭,又看向店小二。 店小二低着头,不敢去看这个不修边幅的家伙,适才他可是亲眼所见,那个短褐男子可是一巴掌便被此人打翻在地,生死不知。 弓叔看着那人笑而不语,就是一口一口的灌着酒,直到坛子中的酒水过半,这才伸了一个懒腰,大咧咧的说道:“你杀人了,晓不晓得?” 店小二面无血色,下意识的点点头,随即又是急忙摆手,嘴上叫苦不迭,“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他有些慌乱,显然“杀人”二字的分量实在是太重,这个单薄的店小二可是无力承担,他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驳,随即又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立时又是一副颓败相,耷拉着脸,似乎是认命了。 “那个……那个小哥如何了?” 店小二小声问了一句,他此时还心有余悸,那个少年郎被自己一把匕首刺入后腰,整个后背都发生了诡异的变化,眼瞅着已经命不久矣,多半是活不成了,一想到这些,他就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弓叔看着这个有些唯唯诺诺,却难得的很好说话的店小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将酒坛子递了过去,店小二摇摇头,没有去接,只是苦笑一下,一个穷苦人的无奈都写在脸上。 “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弓叔问的很随意,甚至还有些明知故问。 店小二立时摇头否认,哭丧着脸,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的愁苦更浓了,他不敢隐瞒,老老实实的说道:“他们是店里的客人,与你们同一天住的店,也就是前后脚的事情,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 说着这里,店小二又是一脸委屈,“我真的不认识他们,好端端的,我怎么就会摊上这样的事情,天地可鉴,我是真的不认识他们啊。” 弓叔依旧是自顾自的喝酒,依旧是随口问话,“你为何要这样做?” 说的自然是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他的话语中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在探讨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弓叔神色如常,似乎仅仅是为饮酒时找一些有意思的话题,只是店小二却不可能这样闲情雅致。 “是他们让我这样做的。” 店小二微微抬着头,很是诚恳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伸手指了指男人身后,那个服药自缢的老者还躺在那里,他不敢多看,只是瞟了一眼,又低下头,“他们说了,若是我不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就杀了我,再找别人。” “我真的很害怕,他们说只要事情做成了,便会给我天大的好处,我哪里敢要,可是又不敢回绝,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真的会杀了我的。”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店小二还有些心惊胆战,不过倒是老老实实的将所有的事情都一股脑的讲了出来。 “那个老先生让我将一包药放入你们的茶水里,我不敢有违,照做了,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我真的怕死啊,他们真的会杀人的……” 店小二断断续续,又交代了许多,“他们让我在你们的屋子外面把风,至于他们进去后做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敢多问,他们让做什么,我就只好做什么,还有,还有就是最后偷偷地捅了那个小哥……” 店小二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捂着脸,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一时间痛哭流涕,身影很是无助。 弓叔晃着酒坛子,顿了顿,问道:“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么?” 店小二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收敛心神,摇摇头,一脸无奈的说道:“住店的时候是用张三李四之类的名字登记的,至于真名叫什么,我也不清楚,他们和我说,说自己是杀手,所以让我听话,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是真的一概不知。” 店小二又想到了什么,赶忙说道:“是了,那个老先生好像姓涂,他们都叫他涂老,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弓叔晃了晃手上的酒坛子,坛子里的酒水已经见底,他仰头一饮而尽,将空坛子顺手扔到一旁,又连着打了几个酒嗝,这才舒舒服服的拍了拍肚子,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吐出一口酒气,又重新坐了回去。 只是这个时候,他的眼神不再是那样散漫,反倒是没有丝毫醉意,更加凌厉起来,店小二瞧在眼中,更是不敢与其对视。 “好了,闲话少叙,该说正事了。”弓叔双手支在膝盖上,身子前倾,看着店小二,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那把匕首是谁给你的?你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店小二被眼前男人凛然的气势吓了一跳,毫不犹豫的说道:“是他们让我这样做的,都是那个涂老的主意,我也是迫不得已,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弓叔摇摇头,“那把匕首的妙处,怕是你比他们还清楚吧?”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店小二反倒是平静下来,不似之前一般慌乱,他甚至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抬头正视着眼前的男子,拍着手说道:“你可是比许多手异人要精明多了,看来眼前的事情是瞒不过去了。” 他不再那样畏畏缩缩的坐在地上,而是直起身子,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笑得很是灿烂。 第133回、尘埃落定(下) 店小二笑得有些肆无忌惮,他看着眼前男子的脸庞,不再是惊骇,不再是恐慌,更没有丝毫的胆战心惊,只剩下一脸的轻松快活,就好像久旱逢甘霖之后的大丰收,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那个小哥怕是活不久了吧?” 店小二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这些话他一直憋在心里,此时终于能够一吐为快,神情说不尽的舒畅。 弓叔看着性情突变的店小二,依旧是语气平静,顺其自然的问道:“你知道这个结果?” 店小二理所当然的说道:“之前我已经尝试过了,只要是被这种匕首刺中,哪怕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也能轻易杀死一位手异人,而且这种效果似乎只是对手异人有用,若是用来对付普通人,怕是还不如厨房的菜刀好使。” 店小二顿了顿,长叹一声,“我说的没错吧,有时候想想,人啊,真是脆弱,说没了就没了,谁能想到本事通天的手异人,竟然会受制于这样脆弱的小东西,说起来,还真有些蚂蚁咬死象的意思。” 店小二语气欢快,言语间甚至还带着一些嘲讽,他起身将一壶打翻在地的茶壶捡起来,又慢条斯理的坐下来,就着茶壶嘴喝了一大口,叹息道:“这么好的茶,给你们这些人喝,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弓叔微微有些皱眉,如此看来,这个店小二果然与那些杀手不是一伙儿的,受其胁迫多半不假,可是将计就计,假戏真做也是顺理成章,这个店小二着实算得上是胆大心细了,更重要的,言语间已经知道,这位店小二手上不止一把这样的匕首,死在他手上的手异人也不止一人。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轻而易举的杀死了前来住店的手异人,还能隐藏的这么好,不得不说也算是有些本事了,至少逢场作戏的能力令人刮目相看。 “你在为谁卖命?” 弓叔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人背后一定有人暗中支持,怂恿或是教唆他做了这些事情,至少那些食炁之玉打造而成的匕首不是张张嘴就能弄来的,从这位店小二的言谈中,弓叔也意识到一件事,店小二也是一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人,很多事情也被蒙在鼓里。 他知道那种匕首可以杀死手异人的事情,甚至也知道这种匕首得来不易,不过却是并不清楚,食炁之玉的本质,更不会知道,如此纯度的食炁之玉,若不是用了某种特殊方法,在提炼之初,便已经崩碎了。 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其实市面上几乎是看不到如此精纯的食炁之玉,他的话无形中已经透露了一个信息,有人在背后给他提供了这些东西,不论是谁,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份大手笔怕是整个停马台都无人能及。 “卖命?” 店小二嗤笑一声,眼神中满是不屑,“别用这种趾高气扬的语气与我说话,或许在你们这些人眼中,我所做的事情就是给某些人卖命,可是在我看来,不过是一场交易,书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当然,一向目中无人的你们,怎么可能会懂。” 店小二丝毫不掩饰对于眼前之人的厌恶,或者说是对所有手异人的不待见,哪怕是亲眼目睹了那些杀手的下场,他丝毫没有避其锋芒的意思,而是笑呵呵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不就是想知道我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他们为何要这样做,为何愿意与我这样一个普通人合作,到底有何目的?” 店小二笑得花枝乱颤,好像是遇到了千载难逢的乐事,他一把扔到了手中的茶壶,看着面前的男子,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偏不告诉你。” 弓叔倒是不以为忤,直言道:“其实你应该没资格知道他们的身份,算我多嘴了。” 店小二面上阴晴不定,他咬牙切齿的看着眼前男子,他想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些本该出现的情绪,愤怒、迷惑、甚至是怜悯,可是什么都没有,眼前这个男人只是顺其自然的问话,又顺其自然的结束了对话,就像是面对一位街头巷尾的陌生人。 他不甘心,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的同伴已经命不久矣,而他无能为力又满心疑惑,这些事情都是拜他所赐,店小二不清楚,这个家伙为何如此淡定。 几年前,两个手异人不知因为什么事情而大打出手,他目睹了这件事情,也知道了手异人的存在,同时,也是在那个时候,自己的弟弟因为躲避不及,死于两人之手,那时候,他是那样的愤怒、困惑、无助。 殃及鱼池的事情,那些眼高于顶的手异人根本不会在乎,甚至都不曾多看上两眼,他痛恨所有的手异人,痛恨手异人的所作所为,痛恨这个无理取闹的世界。 弓叔起身准备离开,店小二却是呵呵笑道:“来啊,打死我啊,就像是对待街上那些无辜人一样,反正你们都是这样做的。” “别假惺惺了,以为放过我我就会对你们感恩戴德?从此改过自新,不会再对手异人下手,还是让你们觉得,对我的宽恕能让你们心安理得?” “回来啊,将我打翻在地,踩在我的脑袋上,然后趾高气昂的说上一番话,彰显你们的与众不同,多美妙的事情啊。” 店小二看着渐渐离去的男子,忍不住破楼大骂,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将所有恶毒的言语一股脑的嚷了出来,渐渐地,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铿锵有力,无所畏惧,只是又平添一份苍凉。 店小二仰身躺在地上,眼角不经意的划过一些泪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好端端的竟然落了泪。 弟弟死后,他已经心如死灰,这些年浑浑噩噩的过来,只为了一件事,让所有的手异人都尝尝这样的痛苦,但凡是出现在店中的手异人,他不会错过任何递出匕首的机会,七把匕首,今日已经将最后一把送出去了,他心满意足。 可是,看到那个男人的言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些不安生,以至于心中的积郁难以平复。 店小二坐起身,忽然发现那个男人去而复返,就站在自己面前,他站起来,看着那个男人,寸步不让,毫无征兆的,男人一拳砸在店小二的脸上,力气之大,以至于这个柔弱的伙计像是风中柳絮,飞了出去,重重的落在地上。 “看不惯的事情就当面动手,背后捅刀子算怎么回事?” 男子只留下这句话,又缓缓离开了。 第134回、他们 三日之后,距离停马台十里之外的一处山林中,出现一路车马,浩浩荡荡有三四十人,穿过水雾弥漫的林木,走过瀑布高悬的河流,在一处浅滩停驻下来,队伍中不时的有人抬头仰望,哪怕是入夜之后,也会对着星空发呆,似乎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这些人结伴而行,其实大都互不相识,只是因为同一件事才走到一起,算是相互之间有个照应,毕竟大家都心知肚明,之后的路途怕是不会再这样太平,人多势众在这个时候便显得尤为重要。 队伍后面,走来三人,一个穿着对襟衫的少年,一个背着小竹筐的少女,还有一位拎着酒坛子浑身酒气的汉子,烈日当空,三人都戴着一顶竹斗笠遮阳。 三人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唯独不远处礁石下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颇有兴趣的向这里瞧了两眼,身材高挑的女子背上背着一把很是夸张的巨大锤子,双手环顾胸前,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 礁石上坐着一个小女娃,赤着脚,鞋子放在一旁,支着下巴看向眼前那条百余丈宽的河面,河面上波光粼粼,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只是没有一条舟船漂浮在河面上,小丫头满眼好奇,似乎是想到了从小镇上听来的一个传说。 当地人管这条河叫龙门渡,河中鱼虾遍地,不过镇上的渔夫从来都不会来这里打渔,哪怕是今年收成再差,也会避开这条风平浪静的河岸,不光如此,河中也不会有船夫行船,即便雇主出手再大方,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 早些年,还有一些外地来的船夫,不听人劝,仗着自己水性好在这里行船,不多一年,死了七八个人,剩下的也卷了铺盖,灰溜溜离开了。 龙门渡的凶险,只有当地人最是清楚,一年四季风微浪稳,很少能看到湍急的河流,瞧声势甚至连山林中的那条倾泻而下的瀑布都不如,不过河面下却是暗流涌动,即便是经验老到的老船夫,一样会在这上面吃亏。 更重要的,关于这条河的传闻,总是怪事连连,以至于镇上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都不会轻易靠近这里,所以除了这些南来北往的外地人,小镇的居民对于这里都敬而远之。 小镇上有一个说法,说是龙门渡的河水根本浮不起舟船,所以才会常常出现平白无故便翻船的事情,关于这件事,最让人记忆犹新的便是数年前的一个商户,那位商户初来乍到,得知了龙门渡的事情,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商机,便打算在河岸开办一个船厂,在河上开辟一条水路,到时候一定会财源滚滚。 造船厂的事情整整筹备了一年,前前后后都相安无事,唯独等到那艘三层高的楼船下水之后,竟然毫无阻碍的沉入水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拖入水底,船上的十多位从各地雇来的船夫无一幸免,沉尸河中。 后来船厂的事情便不了了之,那位倾注了半数家财的商户因为刚好有事没有上船,从而逃过一劫,惊魂未定的商户从此吃斋念佛,散尽了家财。 总之,关于这条龙门渡的传闻,小镇上的人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如今几乎是家家户户闭口不提,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说,龙门渡是鱼跃龙门的地方,是河中生灵脱胎换骨的机缘之地,自然不欢迎外人打扰。 更何况渡河与跃龙门有异曲同工之妙,舟船上的人若是没有天大的福缘,哪里能架得住这份天赐契机,所谓人穷命薄无福消受。 小丫头看着不远处河滩上一处龙王庙旧址,按照镇上老人的说法,这座龙王庙的历史甚至比停马台的故事还要长,以至于这座庙是何人所立,又是因何而毁,已经不为人知,曾经也有人打算重建龙王庙,不过在询问了一些当地的老先生、老学究之后,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有句话叫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龙王庙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天意如此,妄自横插一脚,是福是祸谁都说不清楚。 只是对于眼前这些人来说,龙门渡与龙王庙的传闻最多只是行走江湖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能不信,也不会尽信,这些人是江湖上的常客,踏入这一行的时候便信奉一句话,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游侠行事,生死自负。 小丫头满眼期许的看着河面,眼睛瞪得圆不溜秋,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她听闻河水下面藏着蛟龙,便满怀期待的爬上礁石,想要一睹蛟龙的风采,只可惜瞧了半天,除了大大小小的鱼虾,什么也瞧不见,于是有些失望。 “陶姐姐,你看到蛟龙了么,我怎么什么也看不到啊,会不会是镇上的人故意骗我们,可是那些故事我都是听的真真切切,一个个有鼻子有眼,做不得假。” 小丫头嘟着嘴,满是幽怨与遗憾,她似乎觉得,这回若是瞧不见蛟龙,怕是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一旁的高挑女子笑着摇摇头,没有刻意解释什么,那小丫头又嘟囔了两句,忽然瞧见不远处走来一位戴着斗笠的小姑娘,她立时认出之前在虎豹豺狼有过一面之缘,顷刻间破涕为笑,站在礁石上拼命挥手。 白菜背着一个小竹筐,里面是从小镇上采购的一些干果熟食,带在路上以备不时之需,弓叔说了,去往匠人谷的路途千变万化,他无法指出一条明路,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经验在这种地方有些用处,却不是至关重要。 弓叔买了两坛子酒带在身边,他说一旦进入那里,除非到达匠人谷,一路上便喝不到酒水了,那才是天要塌下来的大事,白菜有所感悟,很是赞同的点点头,于是便有了这个装吃食的竹筐。 子语有些哭笑不得,同时又有些感该万分,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很有意思,就像自己,前几日才经历过一场险象环生的大事,如同废人一般的瘫在一家客栈,现在已经活蹦乱跳,除了在后腰上留下一处伤疤,毫无大碍。 就像是他们,一个酒鬼,一个吃货。 第135回、开谷日 数日前,停马台一家客栈,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店里一位伙计不知所踪,查找之下,却在几间相邻的房间中,发现了十多具尸体,这件事可是惊动了整个客栈,以至于还在家中享受温柔乡的掌柜的,闻讯后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自家的客栈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人,即便是民风彪悍的自由镇,说起来也是一件耸人听闻的大事,而且自己的伙计也在其中,身为客栈的一家之主,他自然要讨回一个公道。可是细查之下,事情又有了转机,这些死者大都没有在客栈登记,更重要的,他们都是道上小有名气的杀手。 于是这件事便有些微妙了,一个客栈中藏了这么多杀手,说出去怕是日后再也不会有人愿意住店,而且自己那位伙计的身份也有些令人起疑,精明的掌柜的很快发现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常年与游侠打交道的他,很快想通一件事,便下了封口令,这件事便秘而不宣了。 生意人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一件了不得的本事。 子语枕着双手,靠在一块儿岩石上,这段时日的经历,许多事情都让他想不明白,那个店小二的事情他已经听弓叔说过了,与暗杀自己的那些杀手不是一伙儿的,如此,事情便更加扑所迷离了。 那些杀手是受何人指使,子语想不明白,又是有何目的,子语依旧想不清楚,若说非要和某件事有些联系,大抵就是三人大闹虎豹豺狼,将那处山头搅得天翻地覆,这个梁子虎豹豺狼定然不会忍气吞声。 不过山上的余温尚未平息,两位当家人一死一伤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个时候的虎豹豺狼应该不会愚蠢到以卵击石,而且还是雇佣了并非隶属于虎豹豺狼的杀手,这件事无论成败,对于虎豹豺狼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只可惜当时下手有些过重,那位老者又是宁死不屈的决绝,到底是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至于藏在外面的那些家伙,只怕知道的不比自己多。 弓叔试图从那个店小二身上下手,查出一些来龙去脉,没成想事情越发迷雾重重,不仅那些杀手的幕后人没有搞清楚,这位隐藏多年的店小二又有了不为人知的身份,他受那些杀手胁迫不假,可是却假戏真做,想要借刀杀人。 于是店小二背后的人又成了一个谜,尤其是那柄十分精纯的食炁之玉,按照弓叔的说法,这种玉石十分珍贵,如此高纯度的玉石平生仅见,店小二言语间却透露出他手上不止这样一柄匕首,由此可见,躲在他身后的人,定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是事情又实在说不过去,店小二只是一个普通人,因为一些经历而痛恨着手异人,暗自对手异人使绊子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唆使他用食炁之玉去对付手异人,还无偿提供这种匕首,目的何在? 这就像是一个富豪用家中的名画为乞丐烧火,用千古传世的瓷器为乞丐盛饭,用金丝玉缕为乞丐遮风挡雨,只是为了不让这个乞丐忍冻挨饿,这份好心,怕是都要胜过菩萨心肠了。 弓叔告诉子语,食炁之玉的提炼很是麻烦,只能通过特殊的手艺才能从漫天沙海中找到一两颗遗珠,这种方式早已失传,如今传世的方法也只是一些残缺手艺,即便如此,依旧极为珍贵,不足为外人道也。 食炁之玉的提炼相传是一种被称为“采玉人”的手异人,他们是唯一不会受食炁之玉影响的手异人,天生与玉石亲和,有“含玉而生”的说法,这些人以家族血脉代代相传,只不过数百年前,已经消亡在战乱之中。 子语摇摇头,苦笑一下,如今诸多事情皆是一团乱麻,他想不明白,便干脆放在一边不去想,如今自己手头上的事情还有很多,眼下顺顺利利的去往匠人谷才是重中之重。 日头高悬,一个至始至终都盘腿坐在河滩前仰望的老道人忽然站起身,手指指向西边天幕一颗白日里隐约可见的星辰,似乎是心有所感,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往那里望去,冥冥中那颗星辰似乎泛着光芒,越发明亮起来。 “时辰到了。”老道人呢喃一句。 河面上忽然跃起几只锦鲤,之后又是各种各样的鱼虾跃出水面,就像是锅中的水沸腾了一般,若是小镇上的居民瞧见这样的景象,定然是在家中沐浴戒斋三日,以告慰龙王的在天之灵。 龙门渡中的鱼虾禁止捕食,这是小镇上大家习以为常的规矩,可是眼前的这些游侠们却是管不着,见到如此奇景,有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冲入河中,想要捞取一个河鲜做果腹之用。 只是无需他们动手,随着鱼虾的翻腾,众人忽然发现,河岸线竟然越拉越长了,大量鱼虾从空中落入礁石泥沙中,不断地拍打着沙石,不多时,眼前竟然满是搁浅的鱼虾,大家这才意识到,河水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褪去了。 百丈宽的龙门渡渐渐汇聚成小溪一般,将整个河床露在外面,隐约间能够看到一条条丈余宽的石桥浮现在泥潭之上,几个胆子较大的游侠走上石桥,毫不犹豫的往对岸冲去,只是才跑出去十多步,河水猛然倒灌,那些游侠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卷入河水之下,再也没有浮上来。 放眼望去,河面依旧风平浪静。 那些紧随其后的家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亏得自己慢了一步,若不然便陪着那些人一起葬身大海了。 除了一些跃跃欲试的游侠,还有许多游侠静静地坐在那里,并未挪动,显然他们对于龙门渡的反复无常有所了解,知道一些内幕,所以还在静观其变。 如此,那些侥幸活下来的游侠与那些静观其变的游侠起了冲突,一方指责另一方故意隐瞒,没有手足情分,另一方指责这方行事冲动,害人害己,死了实属活该,两方人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不过事情并没有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他们都知道,此时的口舌之争没有任何意义,尤其是在“大江东去不落痕迹”的奇景面前,震撼与惊骇并存。 反反复复的涨潮退潮,河水终于在两旁凝聚成大大小小的旋涡,直冲云霄,几个游侠相视点头,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开谷了。” 第136回、千军万马独木桥 也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河滩上众人相继开始往河对岸奔涌,河床上浮现出七八座石桥,也不知是何人所立,终日藏在河水下面,如今暴露在阳光下,朴实无华,若是识相的大抵可以瞧得出来,这样的工艺至少有数百年历史了。 游侠们无心感叹昔日桥梁大师的荣光,更没有心情欣赏此地的盛景,他们不是来这里踏青访友的,更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一个个卯足了力气,或是拾桥而上,或是干脆跳下河床,不管不顾的往前冲。 不远处,一队铁骑疾驰而来,身后尘土飞扬,一位周身裹满铠甲,手持巨斧的将士纵马当先,巨斧在身前抡成一个圆,身后分立几位背着重刃的兵士,成“锥”字形在前面开路,所过之处,游侠们纷纷避让,一些躲避不及的倒霉鬼,要么被巨斧劈倒在地,然后被紧随其后的飞马踏成肉泥,要么被飞驰而过的马上将士顺手拎起来,扔向冲天而起的河水旋涡中。 马队后面,紧跟着一架玄牛拖拽的四季厢车,一路上横冲直撞,在铁骑的护卫下,冲向最近的一座石桥,百余丈的河床,转眼间便到了对岸,毫无停留,纵马扬鞭,在一片烟尘中扬长而去。 那些被挤下石桥的游侠顾不得身上的伤痛,仰着脑袋一脸愤恨的骂上两声,便匆忙往对岸奔波,丝毫不敢在河床上过多逗留。 弓叔与子语二人点点头,三人将脑袋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迅速追在众多游侠后面,三人速度很快,在人群中辗转腾挪,这个时候,便是各凭本事了,一个手持长枪的男子急速飞奔而来,然后猛然将枪头钉在脚下,枪杆被弯成一个弓形,随即身子骤然弹射而起,只是三四下,便已经出现在对岸。 还有一位人高马大的壮汉,背上背着一个一人高的大盾,盾面光滑如镜,他双手捏住盾牌一角,低喝一声,猛然间将手中的大盾甩了出去,盾面冲下,贴地飞行,壮汉紧随其后,一跃而起落在盾牌上,那面盾牌犹如一艘小船,在河床中一路滑行。 最为惹眼的还是一位身轻如燕的女子,兽皮裹身,小麦色肌肤在阳光下耀耀生辉,泛着野性的光晕,她缓缓蹲在地上,双脚死死的扣住地面,双手按在地上,身子前倾,后背渐渐弯成一道弧线,随即便如野兽一般,四肢着地,飞速奔跑起来。 那女子身形矫健,眼见石桥上已经堆满了人,干脆一跃而起,落在众人头顶上,顺着人潮一路飞奔,如履平地,在众人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出现在对岸。 子语如同泥鳅一般,在人群中不断穿梭,临近那些巨大旋涡的时候,鼻息间满是潮湿温润的气息,耳边是低沉的嗡鸣声,不时有雨点落在脸上,甚至不经意间还会有一些鱼虾从空中落下来,砸在众人怀中。 远远瞧去,冲天而起的旋涡犹如一根根立柱,将天地一分为二,子语有些好奇,这些旋涡到底是如何形成,天地间的鬼斧神工竟然有如此造化,水柱表面的鱼虾似乎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除了偶尔有一些鱼虾破水而出,大部分河鲜都无法靠近水柱外层,就像是一个个柱形的琉璃鱼缸。 回身望去,之前走过的林子间雾气弥漫,有如实质的雾气几乎形成一堵白茫茫的墙壁,将这里的盛景隔离出来。 老板娘曾经说过,鬼斧神工并非只是天地造化,那些手段高明的匠人在开炉焚香时,也会有异象生成,如鬼神再世。 不知为何,子语有些冲动,他想冲入那些旋涡中去瞧瞧,随即他又潸然一笑,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愚蠢,到了对岸的时候,弓叔与白菜已经等在那里,放眼望去,周围已经站了不少人,有些人受了不小的伤,手臂上、腰腹上都是血迹,却不管不顾的躺在那里,一脸兴奋的看着天空傻笑。 对于许多游侠而言,能迈出这一步,真正踏足这条路,是一件重中之重的事情,有些时候,性命与这份荣耀相比,当真是有些不值一提。 站在这里的游侠或多或少都清楚,过了这里,脚下的路便不一样了。 许多游侠都喘着粗气,或是仰天大笑,或是相互拍一拍对方的臂膀,无需言语,也无需相识,一个简单地动作,便是豪情万丈。 慕然间,有人大喝一声,随即远处一个水柱开始微微颤抖,河水倒灌,犹如夏日里的冰柱,渐渐消融,水柱缓慢跌落,重新返回河床。 “快过河,开谷日要结束了,快过河。” 有人开始高声呐喊,河对岸的那些游侠都不约而同的从地上爬起来,目睹河水倾泻在河床中,不由得心中一紧,此时尚有许多游侠还在石桥上,甚至还有一些依旧在河岸的另一头,还有一些已经跃下河床,正在拼命的往这边奔跑。 石桥上的游侠有些慌乱,一些人开始踌躇不前,一些人依旧不管不顾的往前飞奔,还有一些人已经转头后撤,随即与后面的游侠撞在一处,一时间乱成一团。 说起来,开谷日其实只是游侠间口口相传的说法,是那些常年往返于匠人谷的游侠前辈用生命总结出的一条捷径,这样的捷径并非一条,更不是死板呆滞的,往往需要一些契机与经验,同时还需要不少运气。 匠人谷的路,向来不会太平,开谷日也只是历代游侠们的宝贵经验,正是这种一往无前的探索精神,让后辈们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又一个水柱旋涡倒灌回河床,河床中尚在挣扎的游侠顷刻间便被河水淹没,甚至连一个水花都不曾见到,便无形无踪了。 石桥上起了争执,一些人想要继续前进,一些人却有了后退的心思,这些都是常理之中的事情,说不得谁对谁错,可是当亲眼目睹了河水淹没河床,一个个昔日的同伴消失在河面上的时候,游侠们都住了嘴。 他们满眼愤恨、不甘、畏惧、怯懦……种种心思涌上心头,回身看看这一头后续赶来尚未过河的众多游侠,又看看另一头已经站在河对岸,正在焦急呐喊的游侠,脚下便是不断升高的河水,鱼虾欢悦,风平浪静,却是暗藏杀机。 头顶上是碧水蓝天,身边巨大的旋涡水柱已经开始颤动不止,他们长长的叹了口气,近在咫尺的河岸竟然如此遥不可及,他们仰着头,想要放声大笑,刹那间,水柱倾泻,漫天江河倒灌,石桥淹没在河水下面,不露痕迹。 那些游侠再也没有出现,没有人记得他们的长相,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数月之后,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来过。 龙门渡恢复如初,河面平静无风,这边是惊魂未定的游侠,那边是壮志满满的豪士,此时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风光。 第137回、点头之交 河岸将两队人一分为二,没有赶在这个时候到达对岸的,要么等待下一次开谷日的到来,要么想办法从龙门渡上渡河,至于那些埋在河底的游侠,是尸骨无存,还是另有机缘,便不得而知了。 古往今来,死在龙门渡的游侠不计其数,侥幸活下来的也有寥寥几人,可是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奇遇,曾经有一位名不转经传的游侠失足落入龙门渡,沉入河底,三年后在某一个小镇忽然出现,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断了一条手臂,却觉醒了系统,成了一位天启者。 不过这样的事情终究是凤毛麟角,龙门渡的凶险只有曾经踏足过这里的人才知道,一旦跌入河中,九死一生,而穿过这里,只是离匠人谷近了一小步,即便如此,每年依旧有数以万计的游侠趋之若鹜,不畏生死的想要一睹匠人谷的风采,哪怕明知前路凶多吉少,依然前仆后继。 有时候,游侠就是这样一群固执的家伙。 目送昔日的同伴葬身河底,游侠们没有伤感,没有遗憾,只是静静地看着河面,然后毅然转身,继续前进。 身为游侠,生死自负,这是千百年都不曾改变过的规矩,也是游侠们刻在骨子里的道理,他们信奉这件事,于是义无反顾的来到这里,有些人退却了,有些人执迷不悟,有些人奋勇向前,游侠们也在审视自己的觉悟。 一条河将半数人挡在外面,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只剩下三五成群的家伙,有些人负伤了,有同伴搀扶着继续前行,有些人却只能忍着伤痛踽踽独行,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斜坡,斜坡上是枝繁叶茂的林木,绵延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 林中多鸟兽,不多时便点起篝火,大家不约而同的开始搭锅做饭,这是游侠们常年养成的经验,即便互不相识,各自为政,不过相互之间还是会有所照应,出门在外,独木难支。 子语用草绳穿了几条鱼,与一些打猎归来的游侠换了几只野味,这些鱼是刚才渡河的时候顺手捞来的,捉了不少,便就地拔了些草窜在一起,说起做饭,子语是一把好手,在楚汉茶楼的时候,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他在打理,熟能生巧,烧得一手好菜。 白菜在一旁打下手,杀鱼宰兔子的事情手到擒来,只有弓叔一脸悠闲的坐在那里,抱着一个酒坛子半睡半醒,三人的打扮与那些舞刀弄枪的游侠有些区别,故而时不时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过也最多是瞧上两眼,不会过问什么,游侠们都有自知之明,不要刻意打听别人的事情,以免让人心生误会,江湖上,因为一两句多嘴而惹来杀身之祸的事情不计其数,因此而家道中落的更是不胜枚举。 不远处,有两个女子正在生火做饭,小丫头跪坐在地上,脑袋几乎贴着地面,对着石头垒成的灶台吹火,不知是柴火有些潮湿的原因,还是灶台垒的密不透风,火苗不见长势,小丫头却是弄得灰头土脸,被烟火熏得咳嗽连连,仰着头长舒一口气,双手下意识的在脸上一抹,立时蹭了一脸烟灰。 灶台上架着一个用石头凿成的平底锅,一个高挑女子将行囊中的干饼子取出来贴在上面,做起来像模像样,不过显然是不常常做这样的事情,举手投足间依旧是笨手笨脚,甚至还有些手忙脚乱,再加上烟尘滚滚的灶台,一顿饭极为狼狈。 几个瞧在眼中的游侠想要上前帮忙,不过目睹了那个高挑女子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以及徒手砸出一个石锅的能耐,还是退避三舍了。 吹火的小丫头有些沮丧,自暴自弃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石锅上已经糊了的饼子,又看看有些慌乱的高挑女子,很是无奈的摇摇头,“陶姐姐,我们又要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 话虽然有些不对题,不过意思却是很明确,显然她们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了,高挑女子伸手便是一个暴栗,手中暂作铲子的竹棍子有心无力的在锅中胡乱拨动着,倔强中有些不知所措。 小丫头唉声叹气,又怕再吃一记暴栗,只好捂着脑袋继续吹火,随即她眼前一亮,下意识地吞咽了几口口水,眼睛便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一个正在大口吃鱼的小姑娘,火上炙烤过的草鱼热气腾腾,香气似乎是顺着眼神飘了过来,小丫头不由自主的流下口水。 肚子不争气的叫起来,小丫头抓着一个黑乎乎的饼子,一脸愁容的塞入嘴里,干巴巴的嚼着。 子语抱着一个竹筒正在喝茶,他不由得笑了笑,天下之事,真是无奇不有,常年出门在外的游侠,竟然连生活做饭都不会,当真是不多见。他看向身边的白菜,指了指篝火上架着的烤鱼和兔肉,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对女子,努努嘴。 白菜心领神会,拎起一条烤鱼,一个烤兔腿,想了想,又从竹筐子里抓了一大把干果,跑到那个小丫头面前,什么话也没说,直接交到对方手上,又返身坐回这里,继续吃鱼。 那个小丫头楞了一下,随即面露喜色,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干饼子塞入随身布囊,一手抓鱼,一手抓着兔腿,看着怀中的干果,两眼笑成一弯月牙。 小丫头将两样食物放在高挑女子面前,也顾不得擦干净脸上的污秽,高挑女子接过兔腿,小丫头欢快的捧着烤鱼吃起来。 “陶姐姐,比你的手艺强多了。” 小丫头嚼着鱼肉嘟囔着,忽然想起刚才的暴栗,立时改口,“可能比你的手艺还要差一些,勉勉强强,凑乎着吃吧。” 高挑女子摇摇头,会心一笑,自己也撕着香气四溢的兔肉,一口一口的嚼着,抬头时,与子语刚好四目交接,两人皆是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天空中忽然起了云,不多时已然是乌云密布,隐约有雨滴飘落下来,打在头顶的枝叶上,沙沙作响。 第138回、简单地追求 山上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雨势还没有做大,转眼间已经晴空万里,游侠们已经收拾好行囊,继续赶路。 子语三人走得不紧不慢,既没有打头,也没有吊在最后面,当然了,如此行径也不是有所图谋,刻意为之,只是顺其自然的结果。 子语有些奇怪,停马台只是离匠人谷最近的小镇之一,却不是唯一,更何况四面八方即便是没有小镇,也总能趟出一条路来,为何偏偏许多游侠都会途经此地,选择从这里进入匠人谷。 有这样疑惑的其实不止子语一人,身边几位随行的游侠同样满心疑惑,借着行路的机会,便向身边一个年纪较大的老游侠询问起来。 那位年长的游侠笑道:“从地势上来说,匠人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身在一处山谷低洼之中,除了那条水路,按理来说,从任何一处启程,都能到达匠人谷,事实也确实如此,只不过路途中的风险是无法估计的。” “龙门渡凶险万分,不过有着前人的经验,至少还有迹可循,只要遵循规律,还是能够有惊无险的度过的,可是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我听说往南有一处卧龙山,翻过卧龙山往西北方前行,会遇到一片林地,一年到头雾气弥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穿过那片迷雾森林,一样能够达到匠人谷,只不过许多人走进林子,一辈子也没有出来过,据说那片林子里不光会迷路,还会迷失自我。” 一个年纪较小的游侠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他这次跟着长辈出来,便是向长长见识,匠人谷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听说这次要去匠人谷,他便义无反顾的跟来了,之前目睹了龙门渡的风诡云谲,此时又听到这些言论,不由得有些咋舌。 见到年轻游侠的样子,身边一些奔波了几年的游侠便故意调笑起来,“怎么,第一次出远门,害怕了?” 那位年轻游侠有些羞愧,立时梗着脖子反驳道:“说什么呢,我只不过是有些赞叹而已,再说了,难道你们不好奇么,匠人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句话没有人可以回答,因为大家也都只是道听途说,这行人当中,还没有谁真正见过匠人谷,旁的话还可以胡乱插嘴,匠人谷的风土人情,便不敢妄加揣测了。 那位上了年纪的老游侠继续说道:“停马台之所以聚集这么多游侠,也是因为这样的缘由,说白了就是轻车熟路,这句话虽然不中听,却是事关生死的大事,并非是贪生怕死,你们也看到了,即便是如此,咱们一行人也在龙门渡折损了大半,甚至还有许多人错过了开谷日,如此,要么便只能涉险渡河,要么便另寻出路。” 年轻游侠闻言又是问道:“龙门渡难道真的不能行船么?”所有人都这样说,可是他却想不通,为什么舟船不能在水面上行走。 老游侠摇摇头,“龙门渡起源于何地,又是流入何处,无人知晓,只是知道这条江河凶险万分,或者说是天意难测,明明晴空万里,无风无浪,却总会莫名其妙的沉船,不信邪的外地人死了不知多少,据说河中的尸骨能搭起一座浮屠塔,当地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甚至将这里当做禁地,祖祖辈辈敬而远之。” “更奇怪的是,也只有停马台前的这处山口会出现龙吸水的奇景,将一截河水暂时吸入空中,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开谷日。” 说到这些,老游侠有些唏嘘不已,似乎感叹在天地之力面前,人力是多么不值一提,历代王朝更迭,江山易主,数不尽风流人物,在山崩洪山面前,皆是过眼云烟。 不过老游侠终究是还有些力争上游的感悟,怅然叹息道:“我们千辛万苦去往匠人谷,不就是印证了与天地相斗而不服输的决心嘛。” 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豪情万丈。 于是其他人也附和起来,“说得对,都说匠人谷前是小鬼门关,咱们还不是安然无恙的走过来了,行万里路,是游侠天生的本事,跋山涉水,是游侠骨子里的传承,常言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方乃我辈人。” 子语会心一笑,相比于这些游侠,他其实才算是真正的初出茅庐,从楚汉镇走出来,一路行至此地,也不过是数月时日,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不曾远行过,对于游侠也是知之甚少。 弓叔拎着一个酒坛子,醉眼朦胧的说道:“如今距离小鬼门关,还差得远了,真要是到了那里,那才是凶险万分。” 那个年轻游侠立时靠了过来,满眼好奇的问道:“大叔,你说的可是真的,难道比龙门渡还要凶险?” 醉汉点点头。 年轻游侠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瞪大了眼睛,他大概是想象不到,比龙门渡还要可怕是如何一番场景,思索半天,立时醒悟道:“大叔,你一定是去过匠人谷,才会知道这些事情,是也不是?” 醉汉再次点点头。 年轻游侠立时欢欣雀跃起来,他觉得自己这次出门历练,遇上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一位去过匠人谷的前辈,日后与其他人说起来,可是不会再让人瞧不起了。 不过随行的其他游侠皆是摇头苦笑,都在暗叹这个年轻游侠太过于轻易相信人了,一个醉汉的玩笑话,竟然还当真了。 那个年轻游侠又看了眼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子语,觉得很是意气相投,便相谈起来。 年轻游侠问了子语一个有些愚蠢,又有些高深的问题,为何要做游侠,子语想了想,没有想明白,他甚至都不确定,子语是否会走上游侠这条路,毕竟一路行来,即便是前往匠人谷,也只是为了查明一些身世之谜。 年轻有些却是笑了笑,自顾自的说道,“我想光宗耀祖,让我爹娘都知道我成了游侠,赚了很多很多的钱,大家见到我都是敬仰的目光,我想让他们为我感到骄傲。” “你父母呢?”子语问道。 “死了。”年轻游侠坦然笑道。 第139回、山的那边是万丈深渊,你还会去么 年轻游侠姓董,叫董崇山,说起父母双亡的事情,他并没有多少伤心难过,只是言语间有些遗憾,似乎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很多愿景没有完成。 董崇山的父亲是一个樵夫,大字不识,却很喜欢和他唠叨一些大道理,当然了,许多都是从街坊四邻的口中听来的,谁谁谁家的孩子出人头地了,谁谁谁家的孩子光耀门楣了,还有谁谁谁家的孩子娶了一个好媳妇。 这些事董崇山一件都没有做到,可是父亲还是不厌其烦的唠叨着,年幼的时候,董崇山便跟着父亲上山打柴,可是有一天,父亲忽然不让他这样做了,父亲将他叫到院子里,难得的语重心长的说了一番话,他说樵夫是个辛苦活儿,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他已经这样了,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也跟着这样。 后来董崇山知道,他的父亲在打柴回来的时候,听到了一些闲话,大抵是说了一个没出息的男人,养了一个没出息的孩子。 打那以后,父亲的话便不多了,也不再讲那些大道理,只是依旧每日早出晚归,上山打柴,有时候回来了,会蹲在院子里喝闷酒,一直到醉醺醺了,才会回屋。 再后来,父亲养成了酗酒的习惯,腰上挂着一个掏空晒干后的葫芦,装着劣质酒水,走到哪喝到哪,有一次失足从山上掉下来,没有救活,便一命呜呼了。 父亲的死,对母亲的打击很大,没多久,母亲又病了,卧床不起,没有撑到年底,就闭了眼,临死的时候,母亲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怪你爹。 董崇山将父母葬在后山,变卖了所有家当,走出了那个赖以生存的村子,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想亲眼瞧瞧父亲口中道听途说来的那些事情,那些有关游侠的奇闻异事,是否真的那样精彩。 董崇山的眼神中充满了希冀,这位年轻游侠对于匠人谷充斥着幻想,弓叔喝了一口酒,忽然问道:“你为何叫董崇山?” 董崇山笑道:“我以前叫董三,后来我爹找了村子里一个教书先生,想要帮忙取一个名,那位教书先生不愿意,我爹就蹲在学堂后面等着,无意间听到一些诗句,回来后便让我改了名。” 董崇山蹦蹦跳跳的看着天空,身形像是一只林间小鹿,两只手在身前手舞足蹈的比划着,“年来鞍马困尘埃,赖有青山豁我怀。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 董崇山笑道:“我爹目不识丁,这首诗他也听不大明白,可是偏偏就很喜欢,就这样蹲在学堂后墙,跟着那些学子一句一句的读,竟然一字不落的背下来了。” 子语会心一笑,不由得想起老板娘,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慵懒女人,常常嘀咕一句话,君子远庖厨,可是偏偏却擅长一道菜,鸡蛋羹,那一年,子语身上疼得厉害,咽不下饭,便是吃了整整一年鸡蛋羹。 董崇山又去问那个老游侠,还有多远才能到匠人谷,老游侠摇摇头,只说是快到了,翻过了眼前这座山,便近了。 于是一行人又走了两天两夜,眼前的路似乎始终望不到头,董崇山再次去问那个老游侠,还要再走多远,这回老游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了一句,“如果山的那边是万丈深渊,你还会去么?” 董崇山沉默了,他似乎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一路上都是叽叽喳喳的年轻人忽然不再说话,他似乎是遇到了人生中的一个大难题。 随行的游侠都忍不住掩嘴偷笑,老游侠自然是说着玩笑话,前面是匠人谷的方向,怎么会是万丈深渊? 董崇山郑重其事的看着老游侠,顿了顿,将自己想了很久的答案告诉这个长辈,“我还是想去瞧瞧,这段路已经走了这么长,吃了这么多的苦,不去瞧个明白,总觉得对不起自己。” 他说的一本正经,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想法,说话的语气甚至连那些随行的游侠都怔了怔,然后便意味深长的笑了,他们笑得很开心,也很舒坦。 老游侠也跟着笑了,他指了指前方的山路,“那还多说什么,只管往前走就是了,该到的时候,总会到的。” 望山跑死马,一段看起来就在脚下的山路,却是又走了一日,才堪堪看清了山顶的风光,几场山雨之后,山峰间水气弥漫,云雾缭绕,让人忍不住仰天长啸,似乎伸伸手便能将天上的彩云抓下来。 前面的人已经站在山巅,望着眼前的风光,久久没有挪动脚步,董崇山吆喝着,在前面领路,走的十分欢快,他依旧是一脸兴奋的样子,一马当先的冲到了山顶,忽然便站在那里不动了,继而是满脸错愕。 山路的另一头,是无边无垠的沙海戈壁,一山之隔,两种地貌,仿佛天地也在这一刻一分为二,一面是水雾弥漫,一面是黄沙漫天。 几乎所有的游侠都聚集在山头上,俯视着山下,从这一刻起,前人的经验便无迹可寻,众人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再次义无反顾的出发了。 董崇山双手遮在额前,似乎要将无尽的沙海尽收眼底,随即他紧了紧身上的行囊,大踏步往山下走去。 子语与弓叔并肩而立,子语看了弓叔一眼,弓叔点点头,神色有些凝重,又有些怅然,之后又是仰头灌了口酒,没来由的哈哈大笑两声。 一个游侠被脚下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险些从山上滚下去,他愤愤不平的将埋在土里的东西挖出来,却是一根兽骨,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随即他惊异的发现,这些兽骨已经有些石化,年头应该相当久远了。 这些东西,若是被那些擅长金石学的赏金游侠看到,说不得会兴奋一阵,毕竟在那些人眼中,越是年代久远的东西,越是值钱,不过眼下自然是无人问津了。 那个游侠咧咧嘴,继续前进,他或许并没有注意到,就在脚下不远处的泥沙中,还露出一根半个手臂长短的鱼骨头。 第140回、今夜的风儿有些喧嚣(上) 头顶烈日,脚踏黄沙,一行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脚下的土地已经干涸的卷了皮,踩在上面咯吱作响,用力搓上两下,便是黄土弥漫。 三天前,这些人还在抱怨山上湿气太重,衣服总是泛着潮气,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如今却是连嘴唇都干裂到没有血色,回身再去看那座走过的山脉,早已没了踪影,天地苍茫一片。 不远处出现一些绿色,星星点点,那些生长在戈壁沙地中的骆驼刺如今也极为罕见,几个游侠一哄而上,争抢着将那棵骆驼刺刨出来,有人一把抓过骆驼刺的根脉,含在嘴里,大口咀嚼着,另有游侠干脆俯身趴在那个沙坑中,扑面而来的点点潮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几个游侠轮番交替的汲取着沙坑中微乎其微的水分,然后心满意足的躺在沙地上,舒舒服服的长出一口气。 对于这些游侠而言,如何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依然是家常便饭,不过若非迫不得已,不会铤而走险,贸然进入这样的戈壁荒漠。 子语三人依旧是戴着竹斗笠,不紧不慢的跟着这些人,对于手异人而言,可以循序渐进的控制体内水分的流失,虽然不至于不吃不喝,不过定然是比一般的游侠要强上一些。 子语虽然不是轻车熟路,不过倒是已经有些经验,之前在烈风堡的那段经历,他从那些游侠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也知道一些如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的技巧。 董崇山年纪轻轻,不过走南闯北的经历多了,吃苦耐劳自然是一把好手,他甚至知道在入夜之后,如何利用衣物采集露水。 只是这个年轻游侠的话语终于少了许多,在这样烈日高悬的日子里,谁也不愿意多说话,在进入这片荒漠的时候,其实许多人内心都有些始料未及,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过了雾气弥漫的山山水水,竟然毫无征兆的出现一片荒漠。 眼前的经历恰如人生一般,处处都是始料不及。 子语觉得,这片荒漠与曾经走过的烈风堡又有些不同,起风时,烈风堡黄沙漫天,遮天蔽日的沙尘让人无法前行,这时候向导便会驱使牲畜围在一起,大伙也会寻找掩体躲避,往往风沙过后,整个地貌都会翻天覆地。 可是这里不一样,一路行来,不曾有过风沙漫天的场景,放眼望去,一望无垠的沙地一览无余,天地间沉闷的有些发慌,无风,自然也不会有浪,大地炙烤的像是无人问津的炉子。 “前面好像有人。” 董崇山伸手指了指不远处一片层峦叠嶂的沙地,那里矗立着几个丈余高的土墙,土墙下的阴影间,或站或立着一些人影,粗略算来,应该有十多人的样子。 说话间,走在前面的游侠已经靠了过去,不用细问,出现在这里的人多半都是前往匠人谷的游侠,至于他们是如何过来的,也没必要细问,通往匠人谷的这段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捷径。 那些游侠的打扮有些狼狈,也不知经历过什么事情,眼神中明显带着警惕的神色,不愿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询问,便相对无言,不过,两批人还是不动声色的合在一处,既然都是前往匠人谷的游侠,结伴而行的胜算自然更大。 游侠们松散的坐在阴影中休息,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有些神情冷漠,有些热情洋溢,唯一相同的便是手上的兵刃不曾松懈,便是看起来乐善好施的董崇山,也握紧了腰间的一柄短刀。 游侠之间情感往往很是奇怪,一路走来,即便是互不相识的人,也能称兄道弟,可是一旦遇上另一路走来的游侠,便要不由自主地掂量掂量这些人的来路了,天下游侠是一家的前提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子语越过那些惊喜与警惕相互交接的游侠,打量着眼前的土墙,不时地与弓叔小声交谈几句,这些土墙并非是某些人迹遗址,仅仅是砾石沙土的山脉堆砌而成后又经历了历史的侵蚀,形成如今这个样子。 子语扣下一大把砾土,捏在手中,碾碎了,手掌上除了绵软的沙粒、大大小小粗糙的石子,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那是一些几乎已经无法辨认的动物残屑,准确的说,是一些已经石化的贝壳。 子语看向弓叔,弓叔却只是摇摇头,轻声说道:“很多人觉得匠人谷是游侠的归宿,其实并不尽然,那里其实才是游侠的开始,许多千古之谜,都等着有识之士前去破解,尤其是那些擅长金石学的游侠,只是这些年,怕是匠人谷也忘了自己的初衷了。” 这些话若是让眼前这些游侠听到,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弓叔心知肚明,所以也只是随口提上一提,游侠间的流派本来就有许多争议,与手异人间的百家争鸣相差无二,倒也不会刻意追求意见的统一。 不过这些话也确实有些以下犯上的嫌疑,尤其又是在这些游侠面前,自然不敢太过造次。 稍稍用力,手上的贝壳便化为齑粉,子语之所以有些好奇这件事,便是之前挖掘骆驼刺的时候,无意中从地下挖出一些坚硬的石块儿,细细辨认,竟然是已经石化的珊瑚。 当然,这件事其实并不重要,无非是少年郎一时兴起的好奇心而已,子语靠在这面土墙上,琢磨着弓叔话语中的意思,他知道,弓叔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敢如此断言匠人谷的为人处世,自然与匠人谷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至于具体的事情,子语就不得而知了,他知道弓叔的性子,若是愿意多,便会多说几句,说是不想说,便干脆不开口。 两队游侠汇聚在一起后,无形中声势又壮大了一些,不过与这片无垠的沙地而言,终究是沧海一粟。 只不过就是这些无比渺小,不值一提的生灵,从远古山川中,一步步走到今天,此时此刻,依旧可以仰天长啸。 第141回、今夜的风儿有些喧嚣(下) 繁星点点,无风。 沙丘戈壁上矗立着一个个简单的帐篷,不过大多数游侠还是席地而睡,枕着黄沙入眠,不多时,沙地上已经鼾声如雷。 游侠们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哪怕是女子,叫一声游侠,便少不了游侠的豪迈,风餐露宿自然是家常便饭。 子语坐在一面土墙上守夜,他睡意很浅,此时想起白日里的一件事,便更加有些睡不着了,思来想去,便坐在这里看着天幕发呆。 白日里,闲谈之时,一位游侠说起了近些日子的江湖轶事,再次提及小孟尝公孙列传的事情,不过与自己之前听说过的传闻有些不同。 齐鲁镇小孟尝号召天下游侠,共商大义,一同围捕那位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血衣剑客,最终在卧龙山附近,一队游侠慷慨就义,与血衣剑客同归于尽,着实掀起轩然大波,许多小镇都将这件事写入了地方志,以告慰那些游侠的在天之灵。 公孙列传本来也在那行队伍中,可是却没有一路走到底,而是中途忽然离去,返回齐鲁镇,不久之后,公孙列传被人杀死在自家宅子里,一家人无一幸免,与此同时,半个齐鲁镇也毁于一旦。 为此许多游侠扬言要为小孟尝报仇,便是玄门旅社也参与其中,公开悬赏杀害公孙列传一家人的凶手,绝不姑息手软。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事情又出现了转机,江湖传言,公孙列传当日忽然离开,其实是早有预谋,这位小孟尝临阵脱逃,将所有慕名而来的游侠当做自己扬名立万的垫脚石,他妄图利用血衣剑客拉拢天下游侠,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的扬言,公孙列传其实早与血衣剑客暗中联络,两人共同策划了这件事,至于两败俱伤的结果,要么是意外,要么便是借刀杀人。 当然,血衣剑客也留了后手,如此才有了公孙府邸的惨剧,若不是忌惮于闻讯赶回的其他游侠,齐鲁镇怕是要被连根拔起了,以泄心头之恨,这些都是拜公孙列传所赐。 不过,也有另外一种说法,公孙府邸的惨剧,是那些得知血衣剑客真相的游侠无情的报复,他们看不惯小孟尝沽名钓誉,见利忘义的所作所为,联手将公孙列传斩杀在府中。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游侠们一阵唏嘘,有人感叹世道艰辛,有人为那些慷慨赴义而又蒙在鼓里的有些不值,也有人破口大骂公孙列传的不仁不义,当然,同样有人会提出质疑,只是一件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竟然出现这样多模棱两可的说法。 游侠们争论的面红耳赤,子语却是默不作声,就这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些人争论不休,江湖上需要有人发声,需要这样或是那样的质疑,需要各抒己见,否则天下便是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可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静观其变,少年郎有些恍惚,有些茫然,他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要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自己的事情,他不会有这样多的顾虑,公孙列传的事情,他不敢马虎。 子语仰望星空,他没有觉得憋屈,也没有觉得不甘心,只是有些怅然若失,借着夜色缅怀一位故人。 至少在他的印象中,公孙列传是一位正人君子,是一位值得交的朋友,他觉得这样的人,不应该受这样的污名,当然,这个江湖,并非是他一人说了算的。 几个同样没有睡意的游侠,三三两两的坐在一处,小声交谈着什么,明月当空,繁星点缀,即便是没有篝火,沙地上依旧是清亮一片。 这片沙地,哪怕是入夜了,也只是稍稍有些凉意,好在大家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燥热,不至于夜不能寐。 不远处忽然起了一束火光,紧接着,便是痛苦的嘶喊声,静寂的天地便被这一声平地惊雷的嘶喊捅破了,本就警觉的游侠纷纷坐了起来,四下张望着,很快便瞧见了那束熊熊燃烧的火光。 一顶帐篷不知何故,火光四射,一个浑身浴火的男子从帐篷中冲出来,痛苦的喊叫着,踉踉跄跄的扑倒在地上,不断的挣扎翻滚,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急忙用沙土扑灭了那人身上的火苗,已经迟了一步,那人已经没了气息。 一个大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烧死在自己的帐篷中,游侠们很快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看着地上焦黑的尸体,心中的警觉更深了,看向身边游侠的眼神,满是不信任,显而易见,眼下是有人趁着夜色,偷偷放火行凶。 一些有经验的游侠查看了死者的尸身以及帐篷起火的原因,皆是眉头大皱,这让游侠间的氛围更加凝重了,尤其是两队游侠不久前才合二为一,大伙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中兵刃。 也有年迈的游侠出来说合,事情好没有搞清楚,最好不要妄下定论,以免伤及无辜,坏了和气,不过在一具尸体面前,这些话实在是苍白无力。 子语同样皱着眉头,他瞧见了这里的火光,也瞧见了那个被火烧死的游侠,只是等人救下来时,已经晚了,弓叔从后面走过来,子语简单交代了一些情况,这个醉汉依旧是睡眼朦胧的样子,不过眼神间却是有些疑惑。 很快,帐篷周围的那些游侠成了最大嫌疑人,可是眼下又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不过推推嚷嚷间,便起了口角,甚至已经兵戎相见了。 子语看了一眼弓叔,两人相视点头,稍稍退出人群,没有理会这些人的争执,子语轻声说道:“起火时并没有什么异样,那人也确实是被活活烧死的,可是偏偏找不到火源来自哪里?” 因为天气炎热,游侠们甚至都没有点起篝火,吃过了饭,便将火熄灭了,埋在沙下,可若说是又人放火,倒是有这样的可能,只不过意义何在? 还没有想通这些事,人群中忽然又出现几个亮点,照亮了夜空,又有几个人被火光吞噬了。 第142回、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一个站在后方正在伸长脖子瞧热闹的游侠,忽然火光暴起,整个人顷刻被火焰吞噬,他无助的嘶喊着,向人群中冲了进去,回过神的游侠们下意识地往旁边避让,这回很多人都看得真切,那位游侠就像是放在炉边的稻草,被炙热的火焰点燃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人群中接二连三的出现这样的状况,几声凄惨而痛苦的喊叫声响彻大地,又有七八个人被莫名其妙的火焰点燃了,这一下游侠们开始慌乱起来,茫然无措的看着四周。 恐惧往往源于未知,就像是眼下,游侠中的一些人被莫名其妙的点燃了,又有人伸出援手,想要上前搭救,挥舞着手中的衣褂毯子,往那人身上扑去,只是外物甫一触碰到那些火焰,立时引火上身。 火焰如同活物一般,顺着衣物攀援而上,手持衣物的游侠急忙松手,不过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起初或许是因为时起突然的惊慌,不过此时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同伴受难,他们竭尽全力,用地上的沙土连人带火掩埋了,待到火焰熄灭,再将人刨出来,一些人就这样死了,一些人捡回一条命。 沙地中异象丛生,抬眼望去,天上的星辰也随之发生了一些变化,不知不觉间,点点星光汇聚成一个人形,细细瞧去,像极了一个正在生火做饭的伙夫,一手拾柴,一手拉动风箱。 “快离开这里。”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些游侠终于反应过来,抓起行囊,连帐篷都顾不得收起,纷纷向远处跑去,虽然之前还兵戎相见,此时却又是格外同心,相互搀扶着,招呼着大家同进同退。 游侠间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简单,什么事情都放在明面上,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该嫉恶如仇就嫉恶如仇,该相互扶持便相互扶持,古往今来,或许便是因为这样的缘由,这个群体才能持续活跃在历史的舞台上。 子语没有急着离开,他皱着眉头,看着天上的星辰,又看看地上火焰之后留下的一些焦黑痕迹,他忽然想到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之前在蜃楼镇遇上那对算命的父女,在那家旅店中,一个偷听的客人在门外被烧成焦炭,死于那对父女设置的火形煞。 他不是很懂这些风水秘术,不过那时候的情形几乎与现在如出一辙,他不知道,这些星辰与周围的地貌有没有可能形成一种类似火形煞的契机,或者是一些更加玄妙的存在,天地造化,向来鬼斧神工。 天空泛起鱼白肚的时候,一行人才放缓了脚步,一个个仰身躺在地上,或者俯身跪坐在那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昨夜的事情依旧心有余悸,他们一路上都没敢停留,尽量远离那片是非之地。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勉强松了口气,有人想嚎啕大哭,有人却是仰天长啸,不过大多数人依旧是我行我素的样子,他们都知道一件事,既然来了这里,便没有放弃的理由。 那些被烧死同伴的尸体也被他们抢救了出来,用衣物绑在身上,直到现在才放下来,焦黑的尸身已经不成人样,看着并排放在地上的六具尸体,没有感天动地的悼词,没有隆重的仪式,就地挖了几个沙坑,将他们掩埋了。 游侠们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死者的哀悼,抓起脚下的一把土,洒在空中,然后转身离去,似乎是在诉说着一个千古不变的故事,剩下的路,定然有人会帮你走完。 没有停歇,游侠们继续赶路,只不过队伍中多了一些不一样的身影,那些是在那场火灾中侥幸活下来的人,有些尚能走动,只不过衣物与皮肉粘连在一起,瞧着十分痛苦,不过在同伴的搀扶下,依旧咬着牙前行,有些却只剩下一口气,于是用草藤与衣褂编织成简易担架,在沙地上拖行。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有些悲壮,有些凄惨。 很多人都不清楚,这些游侠如此执着的前往匠人谷,甚至生死不顾,到底是图什么,董崇山说过,他想光宗耀祖,其实大多数游侠的想法也是如此简单,与街市上的贩夫走卒相差无二,可是仅仅如此么,子语觉得,大抵或多或少还会向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吧。 有一日,队伍中的几个游侠停下来了,他们的一个同伴在那场火灾中受害,如今正躺在草藤上,奄奄一息,这样的天气下,活人尚且是受罪,更何况这样奄奄一息的半死不活之人,他不想再拖累自己的同伴,于是从草藤上翻滚下来,想要一死了之。 可是屡屡又被同伴拽回到担架上,他们说,只要还有一口气,便是爬也要爬到匠人谷,看一看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便是死而无憾了,可是那人终究是没有等到那个日子,他悄悄地吞了地上的沙土,活活将自己憋死了。 一个一心向往匠人谷的游侠,却又一心赴死,他被埋在了这片沙地下面,脑袋正对着匠人谷的方向,或许那样,他就能久久注视着那片向往之地吧。 之后几日,那些被烧伤后尚能走动的游侠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烈日依旧,行人依旧,脚下的路依旧。 尽管大家义无反顾的前行着,不过队伍中的情绪依旧有些低迷,不再有那些欢声笑语,一向活泼的董崇山也有些沉默了。 翻过一片沙丘,当大家站在一块儿戈壁滩上眺望前方的时候,忽然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数十丈开外的荒地上,沙海弥漫,那里矗立着一个庞然大物,如一座小山,孤零零的坐落在那里。 大家不约而同的仰望着那个叹为观止的巨大楼宇,在荒漠之中,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为何会堂而皇之的立在那里。 依稀间可以辨认,那是一艘巨大的船只,一头冲天,一头直插地面。 第143回、沉舟戈壁 世间有船,名为龙舟,舟之大,烟销凤盖,坐望蓬莱。 众游侠站在沙地上,抬头仰望着小山一般的楼船,惊叹之余,不由得有些错愕,这种楼船制式古老,所耗费的木料铁器极多,是难得一见的龙舟,数百年前,已经渐渐消失在天下人的视线中。 天下舟船繁复,可是能以“龙舟”命名的,唯独只有这种以龙骨为构架的巨型楼船,哪怕是最廉价的龙骨,也需要数百位能工巧匠花费十年乃至更长时间,才能堪堪完成,这种楼船入水极稳,好似漂浮在海上的小岛,气势恢宏,甚至有“江汉龙船下,东南王气收”的说法。 历史上,曾经有一位花钱如流水的镇长,花了半生时间,将整个小镇都搬到了楼船上,一时间风靡天下,成了众人口中传唱的仙家之地。 只不过世事难料,后来随着墨家机关术的崛起,更加便捷的机巧之物孕育而生,这种楼船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与此同时,又因为一些慷慨激昂的事情,龙舟不再是那种庞大楼船的样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用于竞赛的细小船只。 即便是礼乐崩坏的天下,许多江南小镇依然有在端阳节划龙舟的习俗。 如今,在这片荒漠中,众人眼前,一架十余丈高的龙舟斜斜的插入地面,龙头撞角连带着半个船身嵌入地下,桅杆断裂,楼宇破败不堪,不过依然能够感受到这架龙舟昔日的辉煌,尤其是那条托起整个船只的龙骨,傲然而立,匠心依旧。 游侠们矗立在龙舟脚下,久久不能平静,他们不光震撼于这艘龙舟的巍峨,感叹百千年前匠人的独到手艺,更是惊叹于一件事,这艘龙舟为何会出现在这片荒漠中,而且瞧架势,似乎是经历了什么灾难,整艘龙舟坠入地面。 子语伸手在龙骨上敲了敲,已经有了石化的迹象,关于龙舟的记忆,更多的只是各种话本故事中偶尔提及,所以眼前的一幕,也让他颇为惊讶,他与身边两个同伴点点头,决定上去瞧瞧。 几个游侠已经迫不及待的走进楼船中,不过动静不敢太大,生怕年代久远,这些木梁支撑不住,断裂倒塌后压到人,再加上浩大的龙舟竟然是倾斜着插入地面,船身向上翘起,无法立足。 游侠们争先恐后的跃上甲板,手脚并用,借助斑驳裂隙的甲板隙缝,攀爬在上面,手段更加高明的,双脚犹如吸盘一般,勉强可以在歪斜的甲板上行走,更有一些人破窗而入,如轻灵的猴子,穿梭在楼阁间。 起初大家还有些小心谨慎,渐渐地发现楼船内部石化的痕迹更加严重,梁柱门窗上都是金铁融化或是岩石凝固后的痕迹,越是向下,这样的迹象越是明显,子语没有聚集在人多的甲板上,而是翻窗而入,从底舱一路向下滑落。 沿途中所见,大部分内饰家具已经破败不堪,木料早已腐朽化为齑粉,可是同样会有一些床榻书柜或是桌案之类的东西幸存下来,上面包裹着一些硬邦邦的东西,像是融化后又凝固的石头,又像是某种金铁之物,便是这些东西,保持着内部物品的完整,并且让桌案之类的内饰依旧固定在原来的位置,就像是长在上面一般。 脚下是一扇房门,微微敞开一条缝,不过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子语推了几下,纹丝不动,他不敢动静太大,眼下虽然瞧起来没什么事情,不过毕竟是存留在这里不知多少岁月的东西,谁都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绕开那扇屋子,从另一边翻过去,大概是因为靠近撞击面的原因,这里的破损更加严重,视线狭窄且有些漆黑,不过也是因为破损严重,有微暗的光线透进来,勉强可以视物,在这里,他发现了几具枯骨。 那些枯骨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一碰就碎,再往下,路途便不好走了,巨大的撞击力将甲板屋梁等结构挤压在一起,环境逼仄,只能勉强视物,子语摸索着前行,最后在一堵石墙前停下来,他可以确定,此处已经身处地下了。 石墙倾斜在脚下,高低不平,坑坑洼洼,与其说是石墙,更确切地说,其实是各种断裂的木料板面滑落后堆积在此处,逐渐石化后凝结在一起,子语试着脚下加了些力道,这里石化的痕迹非常彻底,若非一路走来的船坞,怕是根本分辨不出船舱的样子,恍然间甚至会以为是一间溶洞。 那些石化的痕迹不知是如何形成的,在子语看来,更像是至始至终就生长在地面上,或者说原本就是地面的一部分,就好像脑袋上的毛发一般,这种感觉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子语沿路返回,悄无声息的离开楼船,与候在下面的白菜二人碰面,他简单描述了龙舟内的情形,即便是一向清冷的小姑娘,都是一脸的好奇,毕竟眼前的事情确实有些匪夷所思。 酒鬼弓叔却是皱着眉头,脸色平淡,仿佛少年郎的所见所闻都在他的料想之中,这个时候,其他的游侠也纷纷从楼船中出来,地上横七竖八的罗列着一些内部搜寻出的战利品,酒盏、书籍、枯骨,甚至还有几个游侠合力抬出一口龙门火炮。 无一例外,所有物件都呈现出石化的迹象,以手上的兵刃敲击之后,发出金铁交鸣之声,众人心中的疑惑更重了,再次看向眼前这艘屹立不倒的龙舟,无形中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炎炎烈日下,反倒是有些背后发凉。 人群中一个瞧着仙风道骨的老先生眉头紧皱,不住地摇头叹息,一脸忧患的样子,直到这个时候,才面色难看的叹了口气,“我们可能走到沉舟戈壁了。” 众人有些茫然,不知道老先生在胡言乱语什么,不过也有一些博闻强识的游侠露出惊骇的神色,老先生犹豫一下,解释道:“说白了,这里是一片死地。” 第144回、掌中山河 老先生穿着一件素白色道袍,发中夹杂着银丝,束在一个莲花冠中,虽然是这样的打扮,老先生却并非是一位道士,只是因为向往道家黄老,故而才有样学样。 见到众多游侠都靠了过来,一脸询问的样子,老先生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不过依旧是面有难色,说了一句危言耸听的话,“沉舟戈壁,九死一生,我们有大麻烦了。” 都是游侠出身,众人自然是不会轻信这个,可是又忍不住凑着脑袋在这里,不肯离开,于是在老先生的周围,围了越来越多的游侠,都在等着老先生多说一些什么,老先生的话,却是戛然而止。 正在众人准备散去的时候,老先生双手负在身后,微微仰头看着那艘龙船,轻声说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你们可是知道,一个身处荒漠中的诗人,如何能写下这样的千古名句?” 众人有些愕然,更加搞不清楚这个老先生到底要说什么,沉舟戈壁是怎么回事还没有说清楚,怎么又扯出这些诗词歌赋来了? 董崇山探头探脑的看着地上的那些战利品,听着老先生莫名其妙的话语,再看看那些已经石化的尸骨,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开口问了句,“道爷,这里为何叫做沉舟戈壁?还有,这些舟船又是如何出现在这些荒漠中的,难道是什么仙家道法的搬运之术?” 老先生并没有因为有人将他认作道爷而恼怒,反倒是有些怡然自得,似乎对于这样的称呼很是享受,语气稍稍舒缓,顿了顿,看着小家伙说道:“你的第一个问题,稍后我会让你眼见为实,至于第二个问题,怕是匠人谷的高人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若是想让老朽说个明白,怕是有些为难了。” 有些人会心一笑,觉得这个老先生言语幽默,平易近人,应该是一个好相处之辈,出门在外,尤其又是行走匠人谷,多认识一些人不是坏事。可是有一些人觉得这个老家伙故弄玄虚,故意说一些是是而非的话,吊着大家的胃口。 “什么沉舟戈壁,小老儿莫要胡言乱语,故意吓唬大家,不就是一艘年代久远的龙舟么,难道还能挡了诸位的路,咱们都是游侠出身,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难不成还会因为几句话,几句子虚乌有的说法,吓得尿了裤子?” 这个游侠所言也是句句真情实意,他们一路走来,逢山开山,遇水搭桥,经历了生离死别,眼前的景象固然让人震撼不已,甚至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便是刀山火海,又岂能断了他们一往无前的念头? 如此,也太小看一位游侠的觉悟了。 “这艘舟船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龙舟上真若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大不了咱们绕道而行,难道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游侠的一番话,立时引起众人的共鸣,一个个摩拳擦掌,似乎恨不得一哄而上,将这个碍眼的龙舟拆了,省的挡在这里,扰乱军心。 那位老先生同样雄心壮志,冲着说出那番话的游侠竖起大拇指,心中的抑郁立时一扫而空,他仰头笑道:“说的没错,这条路别人能走得,咱们凭什么走不得,难道咱们还比别人少条胳膊少条腿不成,适才也是老朽心急了,没有把话说清楚,有些长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等到了匠人谷,老朽请大家吃酒,到时候一个都不能少,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立时又有人附和起来,这几日有些沉闷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又是斗志昂扬,众人脸上不约而同的洋溢着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决心。 停马台有这样一句话,只要闯过匠人谷,哪怕是半途而废,也当得起“英雄好汉”四个字,故而那位并非是此路中人的瞎眼婆婆,同样受到不少游侠的敬重。 董崇山挠着脑袋,笑呵呵的挤了过来,他实在是好奇一件事,憋在心中不问清楚实在是不痛快,趁着老先生说话的空当,赶忙问道:“道爷,你还没有告诉我,这里为什么叫做沉舟戈壁,是因为这艘龙舟么?” 其实很多人都有些好奇这件事,小家伙既然问出来了,大家便伸着脖子洗耳恭听,老先生一手负后,一手拈着下巴上的几缕胡须,乐呵呵的看着董崇山,笑问道:“你真想知道?” 小家伙点头如捣蒜。 老先生顿了顿,两只手在身前搓了搓,双掌扣在一起,点头道:“成,便让你瞧瞧。” 董崇山一脸好奇,不知道老先生要做什么,其他人也是糊里糊涂,不知道这个老道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见那位老先生左手展开,平摊在面前,右手拈指成笔,在唇间咬破了,就着指尖血在左手手掌上画了一个圆。 老先生收敛心神,面色肃然,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随即右手手掌盖在左手手掌上,缓缓推开,他神色间松了口气,手掌微微向董崇山这边靠了靠。 董崇山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周围的游侠也是有些惊讶的合不拢嘴,却见老先生摊开的左手掌间,缓缓浮现出一些影像,虽然模糊不清,不过细细辨认,大抵也能看得出来,正是他们脚下这片土地。 众人忍不住抬头往天幕中瞧去,手掌上的风光,就好像是从头顶某一个地方瞧下去,将大地上的一切都看在眼中。 此时浮现在手掌上的正是那艘龙舟,自上而下瞧去,破败的楼船更加巍峨,让人不禁赞叹这样的舟船若是浮现在水面上,是何等的波澜壮阔。 手掌中的景象继续向前推进,董崇山紧紧地盯着掌中山河,心中惊叹不已,这样的手段当真是叹为观止,随即脸上又是更加惊骇,下意识地叫出声。 “天呐,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沉船?” 董崇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龙舟背后,继续往前不过百丈的距离,竟然陆陆续续浮现出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沉船,或是倒扣在沙地中,或是斜插入地面,也有一些只剩下支离破碎的骨架。 董崇山还想再细看一些,手掌上的血迹已然消失不见,影像画面也戛然而止,老先生额头挂满细汗,显然是有些吃力,他叹了口气,点头道:“只能如此了。” 第145回、半山腰上的老道人 众游侠继续赶路,沿途中果然见到大大小小的舟船,竖插横卧在这片荒漠中,与掌中山河的影像如出一辙,于是对于那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更加钦佩。 董崇山环顾四周,船只残骸林立,仿佛置身于舟船坟场,这样的场景本就诡异惊骇,而且又偏偏是在荒漠中看到这样的异象,放眼望去,沙丘下船骸遍地,土墙间舟骨纵横,一种凄美而诡谲的情绪萦绕心头。 游侠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适才在老道人的神通下见识了这些舟船,还不觉得有些什么,可是身处其中之后,这种震撼之余的无力感油然而生,虽然不清楚这些舟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是目睹了大到龙舟,小到渔船,皆是葬身于此,心中的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便是老道人也站在一处只剩下半面船骨的渔船旁,看着支离破碎的木质残骸,石化的痕迹从地面蔓延到整个船身,触手后并非木料腐朽后的质感,而是介于金铁与磐石之间的脆感,老道人看到不少古书典籍,有关沉舟戈壁的事情也是数年前在半部不知何人所撰写的传记中看到一些只言片语。 之后他又查询了一些资料,不过所得到的信息却是寥寥无几,关于沉舟戈壁的记录也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拼凑,不过已经聊胜于无了,他记得那些文字中关于此地的描述,最多的便是那两个字,死地。 老道人长叹一声,又是一脸的苦笑,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够亲身体验那些字里行间记载的玄妙风光,说实在的,关于沉舟戈壁,他知道的也并不算多,其中的种种辛秘,更是模棱两可,心中没有担忧是不可能的。 不过瞧着游侠们一个个勇往直前的样子,毫不畏惧,他又有些释然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身为游侠,畏畏缩缩,踌躇不前,可不是该有的风格。 “倒是让这些年轻小子们给比下去了,当真是有些丢人现眼了。” 老道人自嘲了一句,不再犹豫,大踏步往前走,起初大家还沉寂在这些舟船残骸的震撼中,只是一路走来,见的多了,反倒是见怪不怪,后来干脆在休息的时候,便躲在这些舟船的阴影下纳凉。 董崇山之前还跟在弓叔身边,问这问那,只不过弓叔不是一个言之有序的人,想到什么便说上一两句,大多数时候又闭口不谈,有时候话还总是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董崇山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话太多了。 老道人倒是很喜欢这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几乎是知无不言,所以董崇山这些日子便常常绕着老道人转悠,小家伙总能想到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老道人也是乐得回答,当然了,若是实在是无法回答,老道人也会摇摇头,表示自己能力有限。 或许是因为董崇山的关系,队伍中的其他游侠也跟着一口一个“道爷”的叫着,他们并非是见识浅薄的蠢蛋,老道人之前的一手神通,着实令人折服,再加上他的博闻强识,一些游侠也会过来请教问题。 老道人来者不拒,渐渐地在这些游侠中混出一些名头,引来不少敬意,不过老道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这行人当中卧虎藏龙,很多不显山不漏水的家伙才是真正的高人,与他们相比,自己其实也就是一个半吊子,不值一提。 老道人是见过山上风光的人,年幼时走南闯北,也曾意气风发,认为千山万水都在自己脚下,可是一路走来,看过了许许多多天资卓绝的手异人,见识了不知多少福缘深厚的天启者,他有过心灰意冷,有过迷茫无措,也曾认为自己根本不适合这条路。 可是让他义无反顾坚持下来的,却是那些平凡无奇的游侠们,就像是身边的这些人,常常口无遮拦,嘴里没有一句干净话,甚至还会有些莽撞,更有甚者还会做些无理取闹的事情,可是他们对于脚下的路,哪怕看的不远,也可以说的鼠目寸光,却走得极为踏实。 所以老道人觉得,与这些人为伴,倒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至于山顶上的风光,他也不会那么在意了,走一步看一步,挺好。 老道人的本事叫掌中山河,也就是道家的圆光术,只可惜他只有半只脚踏入山门,天赋有限,到了这个年纪,也只能是半个手异人,所以那个手段使起来有些吃力,而且还有诸多限制,若是换了一位正宗道人,以圆光术手观山河,自然无需咬破手指,以血浓于水的旁门左道为引,影像也会更加清晰,山河之地,如掌中方寸,断然不会百丈之后,后续无力,甚至还有其它妙用。 不过饶是如此,他已经心满意足了,身边那些游侠也是发自肺腑的赞叹,活到这个年纪,他已经想得明明白白,有些事,强求不得,山上的风光再美好,也不是自己的,倒不如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总有一天,他能领略到属于自己的良辰美景。 董崇山从一处舟船残骸处跑回来,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只可惜断了一截,他稍稍用力在脚下的岩石上敲了敲,竟然崩裂成数段,散落在沙地上,他叹息一声,摇摇头。 那些舟船中还有不少这样的遗物,尤其是那些品相不错的兵刃,瞧着便让人眼馋,只是大部分已经不堪负重,支离破碎,还有一些尚且完好,只是石化严重,稍稍用力,便是眼下这般下场。 “道爷,你说的那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到底是什么意思?” 董崇山扔掉手上的断剑,抬头看着老道人,他依旧想不明白,这些诗句与沉舟戈壁有什么关系。 老道人怔了一下,他当时只是随口说出这句话,不曾想这个小家伙依旧记忆如新,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答。 其实关于这件事,他也是一直疑惑不解,想不通有关沉舟戈壁的描述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前后矛盾的诗句,他沉吟片刻,没有说话。 夕阳西下,余晖中,舟船林立,恰如万重山。 第146回、夜来无事 入夜后,游侠们和衣而睡,不过有了之前的前车之签,这些日子可是不敢睡得这样死气沉沉,都是保持半睡不醒的状态,一些人干脆三三两两的坐在那里,一边聊天,一边休息,实在困得不行了,也就这样支着脑袋磕磕绊绊的睡上一小会儿。 董崇山精力旺盛,自己没有睡意,便想找人聊天,只不过身边的同伴都已经合眼,老道人更是早早地躺下,他便跑来子语几人这边凑热闹。 大概是因为常年饮酒的习惯,即便这片戈壁中没有酒喝,弓叔依然是醉醺醺的样子,似乎下一刻就会栽倒在沙坑中,有时候,董崇山甚至会搀扶着这个家伙一起行路,大抵也是担心他的安危。 董崇山后来从同伴那里得知弓叔之前的言论只是吹嘘之语,酒桌上常见的玩笑话,失落了很久,他以为这个醉汉当真是去过匠人谷,对于眼前的行程轻车熟路,他本来还有很多疑惑想要在这样旅途中问清楚,可是被同伴们点醒之后,便有些怅然若失了,不过,闲来无事,他依然会和这个醉汉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像是老道士多么多么有能耐,或者那些舟船中又挖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再或者一些游侠们讲得千奇百怪的故事,又被他复述出来,说的惟妙惟肖。 只不过每每都是董崇山兴奋的上蹿下跳,弓叔却是醉眼朦胧的看着这个小家伙,哈欠连连,董崇山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管自说自话,弓叔偶尔会回上两句,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着这个小家伙表演。 眼见弓叔睡意更浓,董崇山伸了一个懒腰,返回同伴那边休息,子语趁着夜色在周围几处船只残骸中转了一圈,没有什么收获,便在这里坐下来,几步之外,白菜靠着一个竹筐歇息,竹筐中的干果已经所剩无几,再加上这些日子时常与那两个厨艺捉襟见肘的女游侠分享食材,框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好在那个与白菜年龄相仿的小丫头,总能在荒野中抓到一些沙地蛇,节衣缩食一些,倒也不至于饿肚子。 一路上,子语已经注意到,包括那两个女游侠在内,这行人当中,不声不响的跟着好几个身手不俗的家伙,与其他游侠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当然,所谓的天壤之别并非是武力多么高明,而是知道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 就像是那个老道人,不敢说手段如何不俗,见识却是比许多游侠要强上许多,有关沉舟戈壁的事情,不管对错,他至少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但从这一点来看,子语觉得自己都有些孤陋寡闻了。 除此之外,当老道人说出“沉舟戈壁”四个字的时候,子语注意到大多数人都是茫然不知,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可是还有一些人却是露出惊异的表情,如此可以看出,这些人定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 再加上这些日子也有人和自己一样,趁着夜色查探那些舟船遗迹,不过双方都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相视点头之后,便各奔东西,唯独有一人上前和自己打过招呼,便是那个面色清冷的高挑女子。 子语看着董崇山离开的背影,他忽然想起一个人,谢东文若是此时在场,定然能够与那个小家伙玩到一块儿去。 “弓叔,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倒是让人家误会你是一个酒囊饭袋了?” 子语看着酣然入睡的醉汉,顺口说了这样一句话,有些不合时宜,又有些恰到好处,这件事说起来可轻可重,不当回事,也就不了了之,可是记在心中,又会肠穿肚烂的憋屈。 却说那个老道人认出这里是沉舟戈壁时,那些游侠全然没有当回事,反倒是说了一番豪言壮语,慷慨激昂的话,一时间群情酣畅淋漓,前几日的抑郁也一扫而空,弓叔却是不合时宜地多了句嘴,直言他们有些小瞧沉舟戈壁了。 只是这么一句话,搞得群情激奋,好在董崇山出来好言相劝,那个老道人也出面说情,大家才觉得是这个醉汉没骨气,不知者不怪,不过之后几日,总是有人当着弓叔的面说三道四,弓叔只管酣然而睡,不当回事。 不过,一个“酒囊饭袋”的说法,总是少不了了,有时候,董崇山想要与其他人辩解几句,也是不知如何下口,有心无力,人微言轻。 弓叔抬着头,揣着明白装糊涂,口齿不清的说道:“什么是真相?” 子语哑然失笑,他大抵是知道弓叔是如何想的,身为游侠,生死自负,他没必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掰扯的明明白白,说到底,脚下的路,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出来,别人想听什么,愿意听什么,是别人的事,自己想说什么,愿意说什么,是自己的事,本来就是两不相欠,何必多此一举。 子语叹了口气,摊摊手,笑道:“既然别人不愿意听,你和我说说呗,弓叔,沉舟戈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弓叔没好气的说道:“那个老道不是已经说了么,你们不是也亲眼所见了么,那么多破破烂烂的舟船沉落于此地,与风沙为伴,百年千年皆是如此,你还要我说什么,大晚上的,就不能好好歇息,东问西问什么。” 子语哭笑不得,话是如此,可是事情绝对不是这样简单,别的不说,这么多沉船,好端端的为何会出现在这片荒漠中,从那些沉船上的摆设来看,显然是出于不同的时期,像是那艘龙舟,年代便较为久远,可是还有一些渔船,上面残存的渔网不过百年光阴。 另外还有那种逐渐石化的迹象,也是说不清道不明,更重要的,还是这行人当中的一些游侠,十分在意这些舟船,显然心中有所顾忌,这段日子一直是小心谨慎的戒备着,他们到底在戒备什么。 子语看着弓叔,弓叔白了子语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啊?” 第147回、三大奇景 沉舟戈壁是怎么回事,弓叔确实不知道,但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子语大吃一惊,通往匠人谷的路,像是这样的奇景,还有两处。 匠人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水路暂且不提,依山而行,除了他们眼下所在的这处沉舟戈壁,北下时还有一处流沙松林,南上时有一处烈阳水府,是为匠人谷三大奇观。 弓叔之所以之前不说,便是还不确定这里就是沉舟戈壁,更不会想到,他们会走入这里,直到出现那些横七竖八的舟船,才有所确认。言谈中,弓叔的语气不再是那样散漫,他直言道:“那个老道人有句话所言非虚,沉舟戈壁,九死一生。” 生生死死的事情,弓叔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事不关己一般,其实很早的时候,子语就发现,这个醉汉对于很多事情都不是很感兴趣,包括生死,唯一可以让他提起劲的,大概只有一壶壶老酒了。 子语相信弓叔所言非虚,便是问道:“此话怎讲?” 弓叔坐起身子,下意识的伸手在腰上摸了摸,可是腰间的酒坛子早已不知去向,他摸了一个空,有些意兴阑珊,撇撇嘴,才慢吞吞的说道:“几年前,也可能是十多年前,一行人前往匠人谷,他们从南边小镇出发,一路高歌猛进,二十多个人,年轻气盛,个个都是年轻一辈游侠中的佼佼者,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他们逢山开山,遇水搭桥,之后走入了一处沼泽地,最终只有六人走了出来,其中两人昏迷,是被同伴背出来的,其余人全数落难,尸骨无存。” 弓叔看了子语一眼,嘿然说道:“后来他们中的幸存者才知道,他们一行人走入了烈阳水府。” 子语若有所思的看着弓叔,意味深长的问道:“这些事你怎么知晓的?” 弓叔一脸看白痴的神情,看向少年郎,嗤笑道:“匠人谷内周边小镇的地摊上,蹲下瞧上两眼,便能买到各种各样的小册子,都是这样稀奇古怪的故事,结尾还会颇有深意的告诉所有读者,做事之前一定要三思而行,不可冒冒失失,以免酿成大错。” 子语眨眨眼,“弓叔,你说的不会是儿童读物吧?” 弓叔干咳两声,回避了这个问题,理所当然的说道:“无论如何,匠人谷三大奇景是确有其事,只不过大多数人不曾听闻,便是匠人谷出身的游侠,可能都不会当回事,也只有那些传承久远的家族,或者是消息灵通的豪侠,才会略有耳闻。” 子语有些不明白了,既然与匠人谷有关,号称匠人谷三大奇景,而每年造访匠人谷的游侠不计其数,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无人问津,许多人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不合常理。 子语说道:“不应该啊,难道这种事情还会有人藏着掖着,故意隐瞒真相?匠人谷三大奇景难道还是匠人谷的耻辱不成?” 弓叔摇摇头,笑道:“匠人谷才不会管这些闲事,依着匠人谷的性子,便是被人打死在匠人谷周边小镇,都不会有人过问,在那里,生死自负可不是随便说说,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遵循那里的规矩。” “所以三大奇景只是早些年的说法,或者说是那些书刊上的记载,匠人谷有没有当回事,便不得而知了,更不要说会大肆宣传,匠人谷可是不屑于这样的东西。” 弓叔言谈中,对于匠人谷似乎十分了解,可是多多少少又有一些冷嘲热讽的意思,甚至对于一些行为有些不屑一顾,这个在天下游侠心中神往之地,在这个醉汉眼中,还没有一坛子酒来的引人入胜。 弓叔顿了顿,继续说道:“之所以大多数人对于三大奇景的事情知之甚少,不是因为有人刻意隐瞒,也不是因为大家孤陋寡闻,而是太容易忘却了,以至于不会当回事,自然也就没人在意。” 子语有些没有听明白,弓叔晃晃悠悠的起身,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去接手,又晃晃悠悠的走回来,这才说道:“也不知道我们算是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事情让我们碰上了。” 如此,子语算是有所了解,匠人谷三大奇景,变幻莫测,时隐时现,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存在,并非人人都会遇上,或者说几十年上百年内,这些陆陆续续前往匠人谷的游侠,真正有机会见到三大奇景的人,凤毛麟角,十不存一。 再加上见到这些景象的游侠,大多数没命走出来,只留下一段无人问津的故事,久而久之,也就没有在意这些事情,尤其是那些没有靠山的游侠,光是打听开谷日的时机,便花费不少心血,这种子虚乌有的故事,听过了也不会当真。 子语问弓叔,沉舟戈壁到底有何凶险,弓叔摇摇头,坦言道自己确实不清楚,匠人谷三大奇景,各有不同,没有亲身经历过,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见弓叔话到如此,也就不再多问。 隐约间,子语觉得,弓叔有些事情似乎不愿意提及,在谢东文家的客栈,弓叔醉生梦死了数年光阴,浑浑噩噩的以酒度日,若不是客栈被人烧毁了,他大抵依旧会这样生活,谢东文至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个醉汉会是一位手段不俗的手异人。 哪怕是现在,子语也不知道弓叔为何愿意跟着自己走这趟路,他想不到任何理由,不过也觉得无所谓,在虎豹豺狼一同上山,又一同下山之后,他就不把弓叔当外人了。 自己人,没必要刨根问底。 夜里无风,天气有些燥热,不知什么时候,夜幕中忽然出现层峦叠嶂的乌云,黑压压一大片,将所有的星辰都挡在外面,不多时,雷声大作,一道闪电紧随而至,划过夜空,隐约间,层层包裹的云层中,露出一抹暗红色。 所有人都惊醒过来,抬头时一脸惊愕的仰望着扑面而来的黑云异象。 无风,无雨。 燥热难耐。 第148回、火烧云 天幕阴霾,忽然而至的乌云黑压压一片,好似杀场中齐头并进的千军万马,哪怕是见过大世面的游侠,呼吸都不由得沉重起来,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只不过嘴唇干裂的游侠们,喉头蠕动间更加觉得口干舌燥。 头顶上黑压压一片,可是到了远处,层恋叠嶂的云层却是泛着赤红色的光晕,回身去瞧他们来时的方向,赤红色更甚,就像是天幕中挂着一块儿烧红的铁疙瘩。 雷声大作,白链一般的闪电接二连三的在天空中炸开,轰隆声紧随而至,云层翻滚,就像是一锅沸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游侠们站在一处舟船林立的沙丘上,此时目不转睛的看着远处,沙海戈壁与天幕交接的地方,出现一抹红线,将天地勾连在一起,那红线娇艳欲滴,远远望去,云层中有什么东西探出脑袋,顺着红线滴落。 黑云压城的云海互相挤压在一起,似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一团赤红色面团一般的东西,顺着红线落下,不过没有一蹴而就,而是藕断丝连的在天幕与沙海间拉出更多的红线,就像是从勺子中缓慢落入碗中的粘稠糖浆。 沙地上出现一滩缓慢蠕动的熔岩,受某种契机影响,向着红线的方向凝聚蒸腾,如同小山一般,同时更多的粘稠熔液从云层中滴落,地面上的沙海似乎被融化了,无形中成了名副其实的海洋,赤红色的海浪翻滚入云,恍惚间,不知是云层滴落汇聚成海,还是赤海蒸腾,凝聚成云。 远在天边的一幕奇景,所有游侠都瞧的目瞪口呆,惊愕的合不拢嘴,近在眼前的沙尘翻卷起舞,一个年轻游侠下意识的伸出手臂,脱口说了句,“起风了?” 电闪雷鸣间,呼啸的风声由远及近,自从进入这片戈壁荒漠,一直无风无浪,死气沉沉的沙海终于耐不住寂寞,开始躁动起来。 远处风沙翻滚,遮天蔽日,漫天沙尘肆虐,很快便将天边那副涌动的奇景遮盖,游侠们面露喜色,风沙过后,多少会带来一丝凉意,让这段路途更加舒坦一些,自从进入这片荒漠,游侠们便发现这里与常见的戈壁荒漠有些不同,南来北往的游侠都知道,荒漠中昼夜温差很大,往往白日里汗流浃背,入夜后却是冰寒入骨。 可是沉舟戈壁却是不同,白日酷热难耐,入夜后依旧是闷热到让人无法安然入睡,此时起了风,众人不由自主的抬起手臂,想要感受一下沙风拂面的光景,这种久违的有风吹过脸颊的触感,让人忍不住长出一口气。 不过依旧是有几个游侠目不转睛的盯着来路的方向,异象不再,沙尘弥漫,头顶上依旧是滚滚浓云,即便是起风了,也不曾退却半步,好似铁板一块。 子语皱着眉头,与弓叔并肩而立,小姑娘白菜也是面色凝重,不知不觉间,雷声平息,电光不再,视线尽头狂风大作,似乎此时此刻才是戈壁荒漠该有的样子,子语却是骤然收紧视线,暗呼糟糕。 还没有出言提醒,几个凝神戒备的游侠已经脚下发力,毫不犹豫的往另一个方向飞奔,以此同时,风沙漫过依稀隐约可见的那艘龙船,毫无征兆的,龙船骤然起火,只消片刻,已经是冲天的火光。 风沙中的龙舟火光四射,恍若一条翱翔天幕的巨龙,火焰吞吐,立时让有些昏暗的天幕染上一层金黄色,只是眨眼的功夫,风沙漫天,热浪席卷而来,遮天蔽日的沙尘阻挡了众人的视线,只剩下模糊不清的一个亮点。 随即更多的亮点浮现在布衾一般的沙幕上,即便是不能视物,也知道远处那些林立在沙海中的舟船都被相继点燃了。 “还愣着做什么,跑!” 有人惊呼一声,愣神的游侠们立时回过神来,所有人都意识到,那些风沙有问题,无须再多说什么,自是马不停蹄的往后方急奔。 子语环顾四周,风沙凛冽,便是几步开外,已经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只瞧见游侠们有些慌乱的向四处奔逃,呼啸的风声充斥在天地之间,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一些嘶喊的声音,只不过时远时近,似真似幻。 董崇山正在前方不远处奔跑,还不时的回身挥手,急切的呐喊着,只不过风沙声萦绕耳边,只见嘴唇上下翕动,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子语三人奔跑如飞,头顶上黑压压的云层寸步不让,与天地间的黄沙交织在一起,众人犹如无头苍蝇一般,不辨方向,只能下意识地跟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一路奔逃。 不知跑了多久,等到耳边的风沙声渐小,溃不成军的游侠们一股脑的扑倒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满面沙尘中,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剩下惊魂不定的颓然。 子语大致瞧了一眼,沙丘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人,零零散散,也不知有多少人在风沙中跑散了,他抬头瞧了瞧越发凝实的乌云,间隙间暗红色的光晕更盛,几乎呼之欲出,就像是开了花的馒头一般。 不远处沙丘上的游侠忍不住仰天大笑,甚至还有人破口大骂,发泄着心中的郁气,也有人冲着四周不断地喊话,寻找跑散了的同伴。 弓叔向着黄沙席卷的方向看了一眼,估摸着时辰,应该已经天亮了,只不过眼下的环境,已经不辨日月。 弓叔说道:“是火烧云,幸好离着还有些距离,否则咱们就和那些舟船一样,烟消云散了。” 火烧云是古籍中记载的十二种天地异象之一,一些手段不俗的道家仙法,可以奉天承运,引动霞云为自己所用,可是与眼下的异象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回身遥望来路,风沙依旧,沙幕中赤红色的光芒时隐时现,滚滚热浪铺天盖地,仅仅是远远瞧着,已然口干舌燥,皮肤干涸炸裂。 弓叔摇摇头,语气有些沉重,“火烧云现世,必有大灾。” 第149回、各凭本事 董崇山跑过来说了几句话,便又离开了,大概是确认子语三人无事,小家伙眉宇间有些肃然,不似之前一般活泼,大抵是这次奔逃跑散了不少人,有些担心。 老道人周围聚集了许多人,因为之前对于沉舟戈壁的了解,很多人对于这个老先生颇为信任,甚至一些游侠已经对他马首是瞻,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是一句老话,却是形容两种人,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在家靠父母,出门依旧可以靠着祖宗荫蔽,吃喝玩乐时可以有朋友,狼狈为奸时也可以有朋友。 可是对于这些无依无靠的游侠而言,不管是不是朋友,行走江湖,皆是信奉四海之内皆兄弟,能帮一手是一手,帮人便是帮己,哪怕是报团取暖,也好过孑然独行。 此时大家的心情都不怎么好,许多人还瘫坐在沙地上,一脸茫然,远处沙海肆虐,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时,一边摇头抖落掉脑袋上、身上的沙土,一边狠狠地吐了几口口水,只不过口干舌燥,除了沙土,什么也吐不出来。 “道爷,你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有人问道。 老道人摇摇头,抬头瞧了两眼,叹息道:“估摸着已经是晌午了,这个咱也说不好。”天地间依然遮天蔽日,昏暗无光,昨晚一路奔跑到现在,云层越发浓厚,不见日月,故而也只能猜测一个大概。 大家收拾行囊,将仅剩的一些干粮取出来,分发下去,勉强填饱肚子,他们不敢吃太多,一来身上的水壶已经见底,口干舌燥,无法下咽,二来眼下已然看不到沙海尽头,如此下去,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里走出去,只能节衣缩食了。 董崇山将手中的一块儿干饼子掰碎了,递给老道人一些,顺口问道:“道爷,那些风沙是怎么回事,咱们走了这么多日,一直万里无云,怎的忽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不会是有什么妖怪吧?” 老道人哑然失笑,他撕下一块儿干饼含在嘴里,周围几个游侠也是轻轻笑出声,妖怪之谈,多半是小家伙看多了话本上的故事,信以为真,像是什么公子上京赶考,在一间破庙避雨时,遇上一位狐妖,或者是上山采药的药童救了一只白蛇,千年后化人报恩,林林总总,光怪陆离,街上的百姓最是喜欢。 可是对于这些游侠而言,就有些名不副实,误人子弟了。 顿了顿,将嘴里的干饼咽下肚,老道人才说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相传天地间有一种罕见的异象,叫做火烧云,能够将江河湖海都烧干,也不知是真是假。” 老道人不敢妄加独断,毕竟这些东西都是他从一些残破不堪的典籍上看到的,眼下也只是胡乱猜测,无法佐证。 董崇山却是恍然大悟,暗自将这些东西记下,老道人有些愁眉不展,叹了口气,说道:“眼下不辨方向,后面的路,怕是要难走了。” 老道人适才偷偷用掌中山河查看一下周围情况,不曾想刚刚向风沙中瞧了一眼,便神魂激荡,脑袋上的黑云好似万重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喘息间已经功亏一篑,他默默擦去嘴角血痕,暗自庆幸没有硬撑,否则怕是要搭上半条命。 不远处,子语蹲在地上,挖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沙坑,白菜从怀中掏出几张纸人,均匀的撒在沙坑中,小姑娘口中念念有词,手腕轻轻抖动,沉声道:“阴兵借道。” 却见沙坑中的纸人如油锅上的蚂蚁,左摇右摆的跳动起来,不多时,一个个纸人如同碰壁一般,栽倒在沙坑下,失去了生机,唯独还剩下一个纸人手舞足蹈,从满地纸屑中爬出来,向着一个方向不停地晃动。 白菜将完好无缺的纸人重新收起来,指了指侧身一个方向,点点头,那里应该便是正西方无误了。 另一边的一个沙丘上,站着一个身背巨大锤子的高挑女子,也不知道一个女儿家,是如何背着这样东西走了这么远的路。女子身边有一位嘟着嘴的小丫头,一脸不情愿的说道:“陶姐姐,狐儿的嗓子都冒烟了,说好了十天半个月咱们就能到匠人谷,可是眼前连路都看不到了,不干了,不干了,狐儿要罢工。” 可是说归说,小丫头神色肃穆,十分谦恭的坐在沙地上,用一根小树枝在身前画了一个方位图,然后轻轻将树枝握实了,闭上眼,平心静气,少顷,小丫头的手腕开始微微晃动,继而在沙地上胡乱挪动起来,与其说是手掌拖着树枝来回走动,不如说是树枝牵引着手掌写写画画。 片刻的功夫,树枝在一个方位停下来,小丫头缓缓睁开眼,长出一口气,抬头看着某个方向,笑道:“陶姐姐,成了。” 有一个背着巨大盾牌的汉子,至始至终都是跟在这群游侠后面,既没有上前搭话,也没有刻意远离,只是似远似近的行走在荒地戈壁中,似乎是有些不合群,他卸下背上的盾牌,沉沉的吐了口气,然后将盾牌抛向空中,落地后又繁复几次,然后看着盾牌落地后的位置,沉思不语,脚下来来回回走了几个位置,最后抬头看向某个方位。 还有一个兽皮裹身的女子,总是喜欢与人抢东西吃,说话时大大咧咧,声音却很有磁性,她几乎和所有游侠都能聊到一块儿去,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能推杯换盏,说上一些挑逗的话语。 此时她独自一人蹲在一处土墙上,双脚并拢,双手叠放在脚面上,脑袋微微转动,不时地抽动一下鼻子,直到在某个方向,连着抽动了几次鼻息,好像是对某个味道很感兴趣,她抬头多看了几眼。 还有一个总是战战兢兢的少年郎,短发,戴着一个很厚的眼镜,似乎是为了方便赶路,他用一根麻绳绑在眼镜腿上,以免跌落丢失,少年郎有些口吃,为人也有些木讷,无论别人说什么,他总会点头答应。 看着四下无人,他默默从腰间一个签筒中挑出三根草香,一手持香,一手在香头上轻轻拈动,随即,指尖有青烟缠绕,草香被点燃了。少年郎双手交叉,将草香立在中间,三支草香长短微微有些差别,分别而立,不过香头上升起的青烟却是缠绕在一处,飘向某个方向。 少年郎点点头,轻轻晃动草香,香头上的火光熄灭了。 第150回、游侠六等 昏暗的戈壁上,零零散散几个人影向着远方挪动着,天气愈发炎热,沙地上已经到了隔着衣物坐下去都要烫屁股的程度,更别说徒步而行了,经历了几个时辰前的那场大风暴,浩浩荡荡的一行人也成了散兵游勇。 大部分游侠都跟在一个道士打扮的老先生身边,这个之前看起来还是一副仙风道骨样子的老人,眼下也没了丰神俊逸的风采,只是眉宇间还剩下一点精气神,大部分人也都是咬着牙往前走。 子语同样颇为无奈,本来这个时候已经入谷了,谁知道会遇上沉舟戈壁,在这里兜兜转转了这些时日,此时只能继续向着匠人谷的方向前行,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心中祈求不要再弄出什么幺蛾子了,若是继续留在这里,他们倒是还能坚持,其他游侠怕是要熬不住了。 弓叔直言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至于到底有何不容乐观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总之有烈阳水府的先例,又有诸多地摊小册子中的故事辅证,这趟沉舟戈壁之行,是不可能太平无事了。 再者,之前火烧云的异象大家都看在眼中,身后便是漫天黄沙,头顶乌云密布,不时有惊雷炸响,前路渺茫啊。 弓叔歪着脑袋,在自己鸡窝一般的头发上抓了抓,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转头看了一眼一路无话的白菜,又看向子语,忽然说道:“之前忘了问清楚,你们大老远的去匠人谷做什么,瞧你们也不像是游侠的样子,像是那些人,千里迢迢只为了一面腰牌,甚至只是为了去瞧上两眼,你们又是何苦受这趟罪?” 子语摇摇头,只说是想要打听一些事情,弓叔也知道分寸,便不多问,子语对于匠人谷的了解并不多,最初知道游侠的存在,还是在楚汉镇阿房宫,正如弓叔所言,他并没有一个游侠该有的样子。 忽然想到什么事情,他顺口问道:“匠人谷的腰牌很难得么?” 之前在阿房宫,听牙婆柳莺虹说起过匠人谷腰牌的事情,说是比一般的游侠腰牌要珍贵许多,也更是难得,一面匠人谷的腰牌,在游侠中便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不过柳莺虹也只是点到为止,对于这些事情,她也大都是道听途说,真实情况如何,便不得而知了。 弓叔看着子语笑了笑,偏头吐掉嘴里的沙土,又在身上掸了掸,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游侠腰牌是如何划分的,你可是清楚?” 本来只是随口一句话,不成想少年郎竟然摇摇头,这让本来打算顺口接话的弓叔一下子有些恍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咧了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弓叔看着有些茫然无知的子语,少年郎若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就罢了,游侠的世界离他们有些遥远,不知道内情实属正常,可是在与虎豹豺狼对峙的时候,少年郎的手段已经称得上惊艳,比一般的游侠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教你这些本事的人,难道没有和你说过这些事情?”弓叔试探性的问了下。 子语再次摇头,老板娘可是从来不曾说过这些话,便是手异人的事情都很少谈及,他自幼身体羸弱,学了这些本事也只是为了活命,有关游侠的事情,老板娘从来没有说过,便是这身本事,老板娘也轻易不让他示人。 弓叔抽了抽嘴角,一时无语,他不死心的又看向一旁的白菜,似乎是为了证明少年郎是手异人中的一朵奇葩,张口问道:“你总该知道这些事情吧?” 小姑娘摇摇头,“以前跟着阿婆的时候,大家还能吃上饭,后来只能到山野间刨食吃,饿着肚子的时候,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能不出声就不出声。” 言外之意便是她也不知道了。 弓叔如遭雷殛,笑容在脸上凝固了,他下意识的手掌在脑门上拍了拍,好让自己清醒一些,明明是两个不得了的手异人,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这样稚嫩的两个人,到底是如何行走江湖的。 可是看着两个当真糊涂的少年少女,弓叔又不自觉的笑了,有些事情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多瞧瞧多看看多走走,总会知其然,可是有些事情,一辈子都是糊涂账,浑浑噩噩的、明知故犯的、见异思迁的,就像是为人处世,终其一生都学不成一个人样。 他觉得两个孩子,挺好。 弓叔顿了顿,说道:“天下的游侠组织都将游侠统一划分为六个等级,分别是玄璜、白琥、赤璋、青圭、黄琮、苍壁,等级依次由低到高。” 也许是觉得机会难得,可以多说一些,省的这两个小家伙出去后又是一问三不知,丢人现眼,便又详细说道:“所有的腰牌上都镶嵌着一枚玉,金口玉言也好,金科玉律也罢,还是一些人推崇的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说法不一,各执己见,不过如今也只剩下区分腰牌的象征性。” “玄璜为次,镶嵌着一枚半圆形的玉,白琥如其名,是一枚伏虎形的玉,赤璋如刀,扁平长方形,一端斜刃,一端带孔,青圭为尖首平端,玉形与斧头类似,黄琮内圆外方,苍壁圆形圆孔,不同游侠组织,所发放的腰牌细节上会有一些差别,不过形制大都如此。” 弓叔又将一些制式上的区别简明扼要的罗列一二,像是一些游侠组织会用统一的青玉,一些游侠组织却是采用六种不同材质不同色泽的玉,玉形上的细微纹路规矩,也有些许诧异。 子语不时地点点头,受益匪浅,在之前的旅途中,他见过那位脾性桀骜的马子桓挂在身上的腰牌,木牌上镶嵌的便是半圆形的玉,还有那位玄门旅社的杨老先生,便是白琥腰牌,不过据说腰牌上镶嵌的白色伏虎不是常见的云纹,而是少有的鳞纹,应该是玄门旅社独有的形制。 至于他的怀中,还揣着一枚腰牌,圆形圆孔的青玉镶嵌其上,制式古朴,正是匠人谷苍壁腰牌。 弓叔想了想,说道:“游侠腰牌的等级由初选时发放,根据个人表现,可能是最低的玄璜腰牌,也可能破格为其他等级,不过最高不会高出赤璋腰牌,之后腰牌的晋升全靠悬赏任务,依据任务的难度及完成度,会有相应的评价,每年发放腰牌的组织都会对相应的腰牌重新评估。” “晋升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不过降格却是极为常见。” 第151回、福祸相依、游侠根本 对于一般的游侠而言,游侠腰牌是一生的追求,哪怕是最普通的玄璜腰牌,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或许勤勤恳恳一辈子,都不曾在腰间挂上那个木牌子,无形中就比别人低一头。 马子桓只是一面玄璜腰牌,便能够指挥一整只游侠队伍,让游侠们心悦诚服,玄门旅社出身的杨老先生,悬挂白琥腰牌,已经能够坐镇一方,由此可见,是否拥有腰牌,拥有何种腰牌,在游侠中的待遇差别十分巨大。 虽说游侠评定时的等级与个人能力没有直接关系,一个游侠若是运气极好,通过轻而易举的方式完成一些难度很大的任务,哪怕只是捡漏,也会获得很高的评定,从而获得一面游侠腰牌,可是有些游侠能力出众,结果却往往不尽如人意,便与游侠腰牌无缘了。 不过,通常来说,游侠个人能力越高,无论是任务的难度还是结果,都比较有保证,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毕竟给猫铲屎,带狗遛弯这样的任务,一般的游侠也会不屑一顾。 难度越高,赏金也会直线上升,机遇与挑战并存。 大多数游侠兢兢业业一辈子,熬上半生光景,或许凭着数十年摸爬滚打的经验,在一些小的游侠组织能够混到一面普通的玄璜腰牌,如此也能够告老还乡,在一些偏野地方的游侠团队中当一个教头,余生也就能无忧无虑了。 当然,前提是能够活着等到那一日到来。 游侠腰牌的发放,通常是两个目的,一来是为了选拔人才,这是毋庸置疑的,许多年轻而有潜力的游侠,便是在一次次的竞争中脱颖而出,成长为日后名动天下的大人物,二来是为了拉拢人心,世间有不如意之人,便会有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举手投足间便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大能耐,很多天赋异禀的少年郎,小小年纪便一鸣惊人,尤其是一些世家子弟,无与伦比的天赋,百年千年的家族传承,说句玩笑话,人家上茅厕时用的手纸,都比寻常家世有学问。 又或者是上天眷顾的天启者,老天爷赏饭吃,别人苦练一辈子,赶不上这些人呼吸睡觉时砸在头上的机缘,甚至路上摔一跤,都能觉醒一个系统。 这种人一经面世,自然会遭到众多游侠组织的哄抢,甚至连天子宗也会投出橄榄枝,历史上从游侠中走出,一步登天成为天子宗眼中当红小生的家伙不计其数,甚至未来坐镇神将位置的游侠,也并非是稀罕事。 一旦显山漏水,日后十有八九会风生水起。 就像是争议颇多的百花游侠,被玄门旅社看中,不出几年,已经成为玄门旅社的门面之一,无形中让玄门旅风起云涌,在众多游侠组织中脱颖而出。 当然,也有一些游侠看不上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游侠组织,可是与那些名声在外的游侠组织又无缘,便会自立门户,只要闯出门头,号召力足够,也能自行发放腰牌,拥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 时过境迁,游侠的世界从来不会一成不变,短短数十年的光阴,就可能天翻地覆,一些新生的游侠组织迅速崛起,一些传承百年的老牌游侠组织门可罗雀,发放的腰牌无人认领,最后关门大吉。 海川楼是百年前与玄门旅社齐名的游侠组织,风头正盛时,甚至玄门旅社都要退避三舍,那个时候的年轻游侠,都以拥有一块儿海川楼的腰牌而引以为傲,只是不到一旬的光景,海川楼的创始人刘海川过世,这个以一己之力撑起一个游侠组织的奇人与世长辞,海川楼后继无人,从此一蹶不振,如今已是无人问津。 虎豹豺狼依托停马台地头蛇的身份,妄想驱狼吞虎,声势日渐成熟,再有几年光景,定然有资格发放游侠腰牌,只可惜棋差一招,到底是功亏一篑。 弓叔脚步放慢了一些,看着子语说道:“一面腰牌对于一位游侠来说,至关重要,而一年一度的腰牌晋升的机会,又是千载难逢,从无到有是一个门槛,从有到坐拥,便是更大的门槛。” 像是玄门旅社的杨老先生,获得“玄”字门认可时,便破格直接晋升为白琥腰牌,可是数十年过去了,他依旧是坐在这个位置上,雷打不动,游侠腰牌的每一个等级,都会有不同的待遇,故而每一次晋升,都是不断从无到有的突破。 晋升只有一种途径,完成高于自己腰牌等级的任务,除此之外,哪怕是手脚勤快的游侠,花上十年二十年,最多也只是原地踏步的水磨工夫,值得鼓励,却没有嘉奖。 子语想了想,问道:“既然腰牌是各个游侠组织自行发放的,那么,不同的游侠组织之间,会认可彼此的腰牌么,前朝的剑,可是斩得动当朝的官?” 弓叔道:“但凡是敢于发放腰牌的游侠组织,自然会默认这个规矩,见腰牌如见腰牌背后的组织,互相拆台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不过后果可是要自行掂量了。” 曾经有一位年轻游侠,携带腰牌在一个游侠组织领赏,只不过那些游侠组织的工作人员自视甚高,见那年轻游侠手上的腰牌名气不显,便端起了架子,肆意嘲笑,甚至出言不逊,那位年轻游侠一气之下,一走了之,这件事到此为止,那个游侠组织也没有当回事。 三天之后,那个受辱的年轻游侠再次登门,带着一众好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个游侠组织连根拔起,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年轻游侠手中的腰牌,正是日后声名鹊起的玄门旅社。 还是那句话,身为游侠,生死自负。 “匠人谷是一面不可动摇的金字招牌。”弓叔淡淡的说道:“江湖上的人都要卖一个面子,所以匠人谷出身的游侠,一落地就含着金钥匙,匠人谷的游侠腰牌,哪怕只是最低等的玄璜,也是高人一等的金饭碗。” “不过匠人谷有个规矩,所有匠人谷腰牌,只能按照游侠六等的顺序,逐步晋升,不可僭越,这也就意味着,即便是一位百年难得一遇的旷世奇才,要想在匠人谷晋升为苍壁等级,也至少需要六年光阴。” 弓叔有件事点到为止,没有细说,便是坏了匠人谷规矩者,匠人谷会清理门户,剥夺回已经发放出去的游侠腰牌。 子语若有所思,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或许自己也应该成立一个游侠组织,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收尸人。 听着便响当当。 第152回、人如柴火 天空的阴霾终日不散,一行人走走停停,不时抬头瞧上两眼,密布的乌云中,一条条交错的缝隙越发明显,隐藏在缝隙间暗红色的光晕也逐渐清晰可见,与身后呼啸而至的风沙遥相呼应,形成一幅诡异的画面。 无头苍蝇一般的游侠队伍,在一位神挂重锤的高挑女子带领下,向着某个方向继续前行,老道人对于那个愿意仗义相助的女子很是感激,不过女子言语不多,只是简单说了一些话后,又自顾自的离开了。 董崇山特意跑过来,与子语三人说了这些情况,小家伙满面沙尘,嘴唇干裂,说话也有些嘶哑,不过面色看起来不错,依旧是话不嫌多的样子。 “咱们已经确认了方向,道爷说了,只要再走上三五日,便能看到匠人谷的样子了,到时候大家都到匠人谷最大的酒馆吃喝,道爷请客,这可是道爷亲口说的,我可是想好了,这个季节,一定要喝上一碗绿豆汤,而且还是冰镇的,就是不知道匠人谷的酒馆,有没有绿豆汤喝,实在不成,到了匠人谷,便自己买一些绿豆,自己煮汤吃,不过,若是匠人谷连绿豆都没有卖,那可就没有法子了。” 董崇山干笑两声,回忆着小时候在家乡时,每年这个时候,都能喝上一碗绿豆汤的幸福。 子语笑着点点头,与小家伙约好了,到时候一定去吃他煮的绿豆汤,他知道,小家伙说了这些话,其实只是在鼓励他们,队伍中已经有不少人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一些人已经神志不清,只是凭着一股执念,机械性的往那个方向继续前行。 小家伙也是勉力支撑,同样也不希望他们有事。 至于老道人所言的三五日期限,多半也只是出于好意,起着望梅止渴的作用,老道人也看得出来,按着现在大伙的状态,若是三五日再走不出这片荒漠,这辈子便只能埋骨此地了。 他在给大伙一个希望。 说话间,身后又是狂风大作,呼啸中吞吐沙尘,掀起漫天沙雨,自从那晚异象横生之后,这些风沙就没有停止过,远处的沙浪冲天而起,翻卷入云,遥遥望去,就好像层峦叠嶂的沙墙。 弓叔说起沉舟戈壁的诡异,只有摇头叹息,见董崇山跟在身边,他随口问道:“匠人谷的腰牌,比一般的游侠腰牌还要难得,有‘万中无一’的说话,你就不怕两手空空的去,又两手空空的回,如此岂不是得不偿失?” 董崇山似乎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对于弓叔口中的结果也不陌生,他昂首挺胸,枯黄的面容上洋溢着一往无前的神采,下意识舔了舔干裂如沟壑的嘴唇,笑道:“虽然嘴上说的精彩,其实我们这些人也都有自知之明,很清楚这一次一定是无功而返,可是我们依旧想去瞧瞧,去看看匠人谷到底是什么样子,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我们一定会再次站在那里,拿回一面属于我们的腰牌。” 小家伙干笑两声,“即便到时候依旧白跑一趟,也觉得这辈子值得了,大不了再过三五十年,那时候可就是故地重游了。” 弓叔笑着点点头,“人嘛,一辈子还是要有些梦想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实现了。” 不远处忽然有人一阵惊呼,漫天翻卷的黄沙中,有一个黑点飘忽不定,随即向着众人的方向落了下来,重重的砸在脚下的沙地上。 几个离得近的游侠围了上去,继而便是一片惊骇声,坠落在沙地上的,是一截已经烧焦的残肢断臂,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个人形,不过手上佩戴的金铁饰品有些熟悉,虽然已经融化成一团,不过大抵还能看出一些痕迹。 之前随行队伍中,有一位游侠身上挂满叮当作响的金铁装饰,那是一位英气风发的女子,说话时喜欢轻咬下唇,许多人都有些印象,不过在那晚之后,便与大家走散了,此时看到这具尸骨,大家都有些错愕。 从天而降的尸骨,还是昔日的同伴,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湮没在这片荒漠中,唯一的遗言还是一句当不得真的玩笑话,她说到了匠人谷,她要大大方方的在那里找一个男人,然后带回家乡。 这个时候,游侠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悲伤?愤慨?恐慌?还是麻木?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脚步,默默的看着那具干柴一般的尸身,或许心中只剩下一点悲凉,只是这是游侠的选择,是这个女子自己的选择,他们只有静静地将那具焦黑的尸体掩埋了。 老道人挥挥手,大家继续前行,只是几步之后,又有几具焦黑如碳的尸身从天幕中翻卷的沙海间跌落,有些依稀还能够辨认,有些已经无法识别了,不过几乎可以肯定,这些尸骨并非只有他们中走散的同伴,还有其他的游侠。 由此可见,这片荒漠中不知何处的某个地方,定然还有其他的游侠正在寻找匠人谷,他们中也有人不幸罹难了。 这是一个有些令人绝望的结论,沙海之广袤,一望无垠,同时又有一种激愤而又无处发泄的无力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焦黑尸体从天而降,除了顺手掩埋,他们什么事也做不了。 十多具尸体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皆是火烧火燎后的焦黑,这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再次想起那晚的火烧云,沙风过后,林地的舟船化为一片火海。 无形中,有一个念头在心底徐徐升起,弓叔喟然长叹,摇头苦笑道:“天地为熔炉,人为柴火,以风沙为引,取火于云卷云舒之间,这或许才是沉舟戈壁的景致,真是好大的手笔。” 一道惊雷划过天穹,给昏沉的大地带来一抹亮光,不远处有一座沙丘,沙丘之雄奇,如一双五指张开的大手,掌心向上,指间流沙滚动,远远瞧去,食指之上,隐约坐着一个人影,而掌心沙地间,人影幢幢。 众人心中一喜,忍不住向那里靠了过去。 第153回、大和尚吃人 沙丘上的那行人端坐在那里,举止肃然,微微仰着头,无论男女,皆是披了一件简单的衣褂,多余的衣物随手放在一旁,风水日晒,雷打不动。 这是荒漠中出现的第三批行人,瞧着叠放在一旁的衣物与兵刃,应该也是一群游侠,只是不知为什么,齐齐坐在这片沙丘上闭目养神。 游侠相见,便和见了老乡一般,尤其又是这样窘迫的环境,无形中平添了一些人气,众人自然是不经意的喜上眉梢。 或许从这些人口中,还能询问出一些走出荒漠的线索,几个游侠挥舞手臂,甚至还高喊了几声,与那些人打招呼,只可惜那些分散坐于沙丘上的人,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沉默不语,也没有人回应他们的呼喊。 董崇山腿脚勤快,与几个游侠小跑几步,来到那处沙丘跟前,近距离观望,那些人盘膝而坐,双手随意搭在膝盖上,一些人离得比较近,一些人相隔较远,最奇怪的是,有些地方明明放着衣物与随身兵刃,却是不知道人哪去了。 他们就像是在坐而论道,又像是等候着那些衣物的主人回来,董崇山见这些人一个个凝神闭气,形容端庄肃穆,不敢轻易上前打扰,抬头时瞧见坐在土丘食指上的那个人影,一时间有些愕然。 那是一个几乎赤裸的男子,只有腰间挂着几缕布条,双腿交叠,脚掌向上,脚背贴在大腿上,双手食指与拇指捏在一起,同样手心向上,放在大腿两侧。董崇山眼神精妙,觉得此人面相生涩,棕红色肌肤,不像是中原人士,倒是与传说中渡海而来的西地人有些相像。 那人骨瘦如柴,胸腹间肋骨根根可见,甚至连小镇上沿街行乞的乞丐都不如,腿上、手臂上沾满了泥沙,脸上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胡须与头发都被油脂泥垢粘粘成一绺一绺,沙土扑面,额头宽过四指,似乎以某种染料画了长短不一的线条,一直蔓延到脸上,耳垂过肩,钉了两个小指粗的青铜耳钉。 董崇山隐隐听到那人低声吟唱着什么,断断续续,听不清楚,也听不明白,他跟在另一个同伴身后,轻声与坐在地上的游侠打了招呼,依旧是没有回应,疑惑间却见身边的同伴皱着眉头,在那名游侠面前晃了晃,又立时跑到另一个坐在地上的游侠跟前,在他们的脖颈间摸了摸。 “死了?” 那人有些不敢相信,董崇山闻言,面露惊骇,急忙学着那人的样子,查看周围端坐在地上的游侠,无一例外,脉搏停滞,鼻息全无,坐在这里的都是已经丧命之人。 董崇山面色惨白,看他们毫无挣扎的样子,一个个面色平静,就好像是坐在这里,心平气和的等死,这是怎样一种诡异的场景,他实在无法想象。 身为游侠,自然不会对死尸有所忌惮,见惯了生离死别,便是之前诸般经历,他们依旧咬着牙勇往直前,可是眼前的场景,说不出的窒息。 这时候,老道人领着大部分游侠也来到这里,见董崇山脸色铁青,还没有过问,董崇山已经跑了回来,沉声道:“除了坐在上面的那个人,其他人都死了。” 沙地手掌间,少说也有十多人,却已然都是形如干尸,众人闻言后脸色都不怎么好,几个不信邪的家伙再次上前查看,回来后面色悚然,之前的惊喜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满眼说不出的诡异。 那个手指一般的土丘下面,站着三四个游侠,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端坐于顶的那个干瘦男子,试图询问一些事情,想要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却是无论说什么,上面的人都不曾理会,若不是隐约间念念有词的低吟,多半也会认为是一个死人。 那几个游侠有些气恼,便伸手往那个土丘上打了几拳,沙尘倾泻,几人急忙避开,不曾想坐在上面的那个人,毫无征兆的一头栽了下来,就像是藤上长熟了的瓜果,砰然落地,那人脑袋冲下,径直砸入地面,脖子以上埋在沙土中,双脚朝天,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这一下可是让那些游侠有些惊慌失措,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一点挣扎都没有,任由自己从高处摔下来,还是脑袋着地,难道是饿昏了,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还是说与那些人一样,想要自寻短见。 没有人上前去扶那个骨瘦如柴的男子一下,一个脑袋砸入地面后,口中还念念有词的家伙,是人是鬼都说不清了。 那人浑身上下都是泥泞,已经与肌肤混为一体,脚掌上有厚厚的老茧,缓了缓,两条耷拉在地上的手臂终于动了动,撑着地面将自己的脑袋拽了出来,毫不理会头上身上的沙土,一脸平静,环顾一下眼前这些人,不见张嘴,却已经有话语传出。 “你们可曾见过一个背着稻草人的家伙,从这里经过?” 不再是念念有词时那种晦涩难懂的语言,虽然有些生疏,却是大家听得懂的语句。 众人有些茫然,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这个身上不着寸缕的家伙,说话时声音轻缓,大抵是为了让这里人都听清楚,故意放慢了语速,不过语气很是冰冷,让人不愿亲近。 老道人上前一步,拱手道:“不曾见过。” 那人便不再说话了,也不再看这些人,而是在缓缓走到沙地上一堆衣物跟前,弯腰抱起那叠衣褂,伸手在里面翻找半天,之后从衣物中翻出一盒火柴,顺手点燃手上的衣褂,扔到一具游侠尸体上。 “你做什么?”有人看不下去,想要上前阻拦,被老道人拽住了。 老道人摇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冲动,这些人已经死了,烧与不烧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与其埋在风沙中渐渐石化,还不如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那人动作不急不缓,尽管看起来骨瘦如柴,却丝毫没有柔弱不堪的样子,他将所有的尸体都堆放在一起,就像是柴火一般,与衣物一起烧了。 至始至终,那人都面无表情,不喜不忧。 “他们是如何死的?”老道人问了句。 “饿的。”那人答道。 第154回、苦行僧 一行人绕过五指沙丘,继续前行,那个枯骨一般的男子头也不抬,自顾自的忙活着手头上的事情,又是念念有词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衣不遮体的家伙,言行间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虔诚。 众人不愿意与这个人扯上关系,总觉得他的行为有些亵渎死者,所以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厌恶,没有人愿意再多看一眼,那些被焚烧的同行的尸体,瞧着让人有些心灰意冷,再有几日,他们会不会也是这个结果。 董崇山的脸色不大好,大抵是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来,有些惊吓过度,对于这个小家伙而言,人生最难理解的事情不是生离死别,而是对生命的淡漠,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不继续前行,而是心甘情愿的坐在这里,让自己活活被饿死。 若是他到了这个地步,也绝对不会像那些人一样,只要是还留有一口气,便是爬,他都要向着匠人谷的方向前行,小家伙有件事不是很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饿死了,只有那个人活了下来。 队伍中有一些毛骨悚然的传闻,那些前去查看尸体的游侠,无意间发现一些事情,那些人屁股下面的沙土中,隐隐露出一些白骨,瞧骨骼大小与样式,很像是人的腿骨或者是肋骨。 还有那些死者,身上的肌肤并非都是完整的,有些人少了一条腿,有些人少了一条胳膊,还有人少了一只耳朵,或是手指,细细查看,那些残缺的肌肤上,不光有刀斧的痕迹,还有一些牙印。 那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是靠着吃自己同伴的肉,活到今天的,这个猜疑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立时又有人联想到那些堆放在地上的衣物,却没有人落座,向来已经成了那个男人的腹中餐。 老道人皱着眉头,他之所以带着大家迅速离开,没有与那个男人起任何干戈,便是因为凭着掌中山河的本事,无形中为他带来了一些观人的感悟,当他看向那个男人的时候,心中很是不安,因为他在那个男人身上,只感觉到了无形的冰冷,几乎是扑面而来的寒意。 这个男人很危险,这是老道人的第一感觉,之后便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的心中,只有一潭死水。 老道人不敢让大家在此处冒险,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匠人谷大抵就在眼前了,那是大家梦寐以求的地方,无论如何,他都要带着大家走下去。 董崇山送了一个手臂粗细的竹筒过来,小心翼翼的交给弓叔,弓叔晃了晃,放入白菜背后的竹筐中,如今那个竹筐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张搭帐篷用的布衾,还是在之前的慌乱奔逃中捡来的,也不知是谁落下了。 小家伙顿了顿,郑重其事说道:“道爷说了,只剩下这么些水,大家都节省一些,应该还能撑上几日,那时候估计已经进入匠人谷,别忘了,到时候道爷请大家吃酒。” 弓叔点点头,见小家伙脸色有些不好,估计还没有从之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便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小家伙笑了笑,又跑回老道人那边。 子语与弓叔并肩而行,顿了顿,问道:“那人坐忘时似佛,起身后如丐,这样僧不僧,丐不丐的,弓叔可知道是何跟脚?” 子语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人,衣不遮体的坐在风沙中,长相也与一般人不尽相同,脸上、身上都绘制着白色痕迹,就像是胡乱涂抹在上面的面粉,不过已经被满身污泥所掩盖了。 队伍中那些奇奇怪怪的传闻他也有所耳闻,心中满是惊异于好奇,他看向那人眼神的时候,恍然间觉得那是一双不问世事的眼睛,没有前路,也没有后路,就这样孑然一身,走着自己的路。 尤其是焚烧那些尸体的时候,看不到他眼中的悲恸,也没有冷漠与暴戾,就像是在做一件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小事,是的,似乎对那个人而言,生死之事,不值一提。 弓叔摇头苦笑,“天下奇人怪事数不胜数,单凭一眼想要推断是何人何事,不太可能,不过依着那人的言行举止,很像是常年苦修的苦行僧。” 弓叔说了一个故事,大概是数百年前,在一个佛法昌盛的小镇,有一位自幼孤苦的孩子,在乞讨时听到菩提树下两个僧人礼佛,讲解佛法,一不小心,他便有些入迷了,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两个僧人已经不见,眼前的菩提树已经枯黄落叶,竟是不知不觉间,已经由春入秋。 那个孩子略有所悟,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明白,便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几日几夜没有进食,整个人如枯骨一般,就在小镇上的居民以为他已经死了,准备找人收尸的时候,他张开眼,笑了笑,便离开了。 之后数十年,他的足迹几乎遍布所有的小镇,哪怕是鸟无人烟的险峰,人迹罕至的荒漠,都能找到他的痕迹,他一生孤苦,一路上只有一只瞎了眼的猴子,一只断了耳朵的猪,还有少了半个壳的龟,相依为命。 他剃发为僧,漂洋过海,后来猴子死了,猪被杀了,慢悠悠的龟被人踩死了,他已经再次回到那个小镇时,还是衣不遮体的样子,须发又长了出来,蓬头垢面,依旧清瘦如干柴,他说自己想通了很多事情。 子语等待着后文,弓叔却是戛然而止,故事到这里便说完了,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去了什么地方,但是小镇上的佛法,却是因为那个孩子而灭。 白菜冷不丁问道:“苦行僧有吃人的习惯?” 弓叔没有急着回答,此时已经起风了,风沙漫天,让这只行路的队伍越发难行,大家尽量压低身子,用衣物包裹住脸庞,低着头,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 风沙中带着扑面而来的炙热气息,一路行来,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种蒸笼中的感觉,可是这些风沙吹在身上,依旧是火烧火燎的质感,如刀割一般,不消片刻,暴露在外的肌肤上都是干涸如脆裂的土壤。 等到风沙稍稍消退,回身时,却瞧见身后不远处,沙尘弥漫间,走出一个衣不遮体的男子,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跟在众人身后。 第155回、两脚羊 游侠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上的兵刃,一路走来,死伤大半,可是他们又偏偏拿沉舟戈壁没有办法,所以无形中在心底压抑了很多郁气,憋屈的很,再加上游侠天生不服输的个性,一场争斗,在所难免。 那个苦行僧的行为让人不寒而栗,如今又跟在这行人后面,游侠们忍无可忍,便回身与那人对峙起来。 董崇山摸了摸腰上的短刀,上前一步,凝神戒备,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他也没有白瞎了这份阅历,他从老道人的眼神中看得出来,那个衣不遮体的男子不好相与,大抵会是一场恶战。 小家伙虽然依旧没有从那些骇人的传闻中回过神来,不过却并没有心生畏惧,反倒是有些大义凛然的样子,身为游侠,若是还畏手畏脚,还不如回家种田,小家伙初生牛犊不怕虎。 “你跟着我们作甚?” 一个脾气有些暴躁的游侠,往前走了两步,死死地盯着那个家伙,身后又有两人不自觉往前靠了靠,为这个游侠助长声势,他们的脸色都不大好,也好不起来,忍饥挨饿还是其次,来的时候,一行五人,壮志满满,势要在匠人谷书写上自己的名字,好让那些瞧不起他们的人刮目相看。 可是如今还没有看到匠人谷的城郭,五个同伴中,只剩下三人,面对漫天黄沙,他们无处发泄,现在有人找不痛快,他们早已忍无可忍,刚好一泄心头之怨。 苦行僧站在那里,不为所动,也不说话,更没有离开的意思,这让许多人又是心生怒意,满是恼火。 “喂,跟你说话呢,别装聋作哑,我们可不是那些游侠,任由你啖血食肉,识趣的,赶紧离开,省的兄弟们动手,也不怕和你直说,我们这行人,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自不会将你这样的恶徒放在眼里,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话的是另外一个游侠,底气十足,一脸当仁不让的样子,不过不知不觉间,话语有些多了起来,好像不多说一些什么,就会心头难安,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话实在是有些啰嗦了。 “好话不说第二遍,这里不是你撒泼打诨的地方,诸位游侠也不会惯着你的恶行,这些话说在前头,便是给你一份忠告,你若是依旧执迷不悟,便莫怪我手中的千机连弩不认人了。” 那人伸手将背上的一架弩枪拿了下来,干脆利落的上弦,晃了晃一个装了弩矢的竹筒,将所有的箭矢倒入弩枪的千机匣中,然后端端正正的举在面前,眼神已经瞄向那个不识抬举的家伙。 这架千机连弩是他祖传的东西,与一般的弩枪不同,这架弩枪可是连发,最多可以六十支箭矢齐射,据说是一位落难的匠人赠送给他家祖上的,到他手上,已经传了三代人了。 这种连弩是天子宗衙门惯用连弩的改良版,虽然已经渐渐被火器取代了,不过威力依旧不容小觑。 几个游侠轮番上阵,各种奚落,那个闭口不言的苦行僧终于说话了,他语气平静,依旧是生涩而缓慢的说话方式,似乎生怕他们听不懂,所以咬字格外清晰,不过话却不是很中听。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行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有何不可?” 事情若真是如此,也就不会有这些口角了,那人明明寸步不离的跟在他们身后,何来阳关道、独木桥之说,沉舟戈壁不见日月,无边无际,身处其中的游侠不知道有多少人,便是一阵风沙,都能让同伴走散,想要碰到一起,若非是有意为之,也就没有别的说法了。 其实只要不是这个人,换了其他在这里落难的游侠,他们自然会鼎力相助,断然不会这样绝情,可是眼前这个衣不遮体的家伙,实在无妨让人有亲近的好感,尤其是在五指沙丘的所见所闻,一行游侠队伍,偏偏只有他活了下来,谁敢与这样的人相处。 他们亲眼所见那人将自己的同伴都一把火烧了,又这样悄无声息的跟在自己这行人后面,怕不是将沿途中的所有人都当成了自己圈养的两脚羊。 一些偏远的小镇一直流传着一个渗人的故事,相传很多年前,闹了一场大饥荒,整整十年不曾降雨,庄家颗粒无收,田地一片荒芜,一群外乡人来到小镇,一个个肥头大耳,瞧着不像是饥荒年代该有的落魄样。 小镇上的居民一合计,估摸着他们身上一定藏了不少粮食,才能熬过这样的饥荒,他们已经数日没有进食,附近山野间凡是能食用的东西,都被他们挖的一干二净,便是连身上的衣物,都被他们煮着吃了,饥寒交迫之下,他们决定从这些外乡人身上讨要一些粮食,当然,所谓的讨要,其实就是明偷暗抢,这个时候早就顾不得那些礼义廉耻,镇上半数人都饿死了,不知米味的他们,那还顾得了那么多,最多给他们留下一些粮食赶路,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到了他们租住的院子,一行镇民借着月色爬上院墙,却立时闻到一股肉香,对于饥肠辘辘的他们而言,简直是琼浆玉露,自然不用人招呼,大家已经一哄而上,围着院子里的一口大锅,大快朵颐起来。 锅中煮着沸水,水中飘着大块大块的肉,看着便直流口水,也顾不上是否烫手,一人一块儿捞起来,捧在手中吃得满嘴流油,大伙心满意足的躺在地上,已经肠肥肚满,打着饱嗝,走不动道了。 等到那群外乡人回来的时候,镇民们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晕晕乎乎,口不能言,挣扎中只有“咩”“哞”“哼”之类的声音,眼中的左邻右舍,也都变成了猪牛羊的样子。 外乡人牵着这些牲口离开了,在到达下一个小镇之前,应该不愁吃喝,他们管这些牲口,叫两脚羊。 有些肉,吃多了便会上瘾。 第156回、天干物燥人易怒 荒漠中,一行游侠缓缓而行,身后一个苦行僧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游侠们坐下歇息,他便席地而坐,从怀中掏出一块儿肉干,含在嘴里,细嚼慢咽,之前游侠们一番喊打喊杀的警告,全然没有当回事。 几个年轻游侠看到那人手中的肉干,一阵干呕,将好不容易咽下肚的干饼一股脑的都吐出来,一些游侠实在忍无可忍,提起手边的兵刃,便要再上前理论一番,却是被身边的同伴拉住了,老道人交代过,尽量不要去招惹这个家伙,他愿意跟着便跟着吧,只要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情,便无需理会。 有些游侠心中不满,不明白老道人为何如此放纵这个没有眼力见儿的家伙,这样憋屈的行事风格,实在不是游侠该有的样子,不过他们还是对老道人心存敬意,便只能摇头忍着。 其实早有一些游侠想要教训一下那个家伙了,尤其是看到那个家伙明明做着无赖事,反而还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心中便是一肚子火气。 那个手持千机连弩的游侠有些郁闷的坐在那里,将千机匣中的箭矢倒出来,一根一根的放入立在地上的竹筒中,又从竹筒中再次倒入千机匣,反反复复,他有些烦躁,歪着头,不时瞟向坐在不远处正在吃肉条的苦行僧。 “三哥,你消消气,道爷说得对,咱们没必要和那种人较劲,不值当,再说了,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会怕了那家伙不成,不过是念及一些仁义,不愿意枉造杀孽而已,三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身边蹲着一个鬼头鬼脑的少年,见这人怒气难平,便好言相劝起来,那人没有说话,依旧是把玩着手上的千机连弩,少年叹了口气,说道:“三哥,我去讨些水,你也稍安勿躁。” 少年伸手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们一行五人出来,如今只剩下三人活了下来,脾气暴躁的大哥嘴里不饶人,不过也知道事情的轻重,不会做出脑袋发热的事情,可是平日里一向好说话的三哥,却是有些绕不过弯来。 少年知道,三哥什么事情都能忍,唯独见不得兄弟受难,之前的事情他插不上手,帮不上任何忙,心中憋屈,所以才会这般毛躁。 看着少年离开去取水,那人将千机连弩拉上弦,紧紧地握在手里,起身往不远处走去,他站在那个苦行僧面前,将手里的千机连弩举起来,正对着对方面门,语气不善的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离开了,还能饶你一条狗命,若是依旧执迷不悟,便别怪我下手太重,这些弩箭可是不长眼睛。” 苦行僧抬头看着那人,将嘴里的肉干咽下去,轻声说道:“施主入魔了。” 那人勃然大怒,晃了晃手中的连弩,再次强调道:“让你滚蛋,听见了没有,别再恬不知耻的跟在后面碍眼,能听明白人话不?” 苦行僧不为所动,只是点点头,“施主自便。” 嗖—— 一支箭矢穿透了苦行僧的肩膀,钉在身后的沙地上,那人手持千机连弩,怒不可遏的指着对方的脑袋,几乎是吼了出来,“下次可不会射歪了,滚蛋,听明白没有,立刻,马上。” 苦行僧摇头叹了口气,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理会眼前男子,自顾自的又开始念叨起那些奇奇怪怪的话语。 那游侠又连着扣动弩机,两边肩膀、双腿都有箭矢透体而出,尤其是腿上那一箭,因为那人盘腿坐在那里,箭矢贯穿了脚掌,又直接钉在大腿上,苦行僧面不改色,依旧闭目低吟。 那位游侠咬牙切齿,狠狠地将千机连弩顶在那人头上,便是这时,身后一个少年喊道:“三哥,你做什么?” 少年扔掉手中装水的竹筒,赶忙跑过来,满眼焦急,他看了一眼身中数箭却不知反抗的苦行僧,又看向那人,急道:“三哥,你冷静一些,不要胡来。” 那人却是一脚将眼前的苦行僧踢翻在地,然后转身将连弩对着少年,嚷道:“你别过来,我要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你们谁也别拦着我,听到了没有,谁都别管我,否则,别怪日后连兄弟都没得做。” 少年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三哥竟然会将连弩冲着自己,更没有想到三哥会说出这番话,少年有些恍惚。 身后又缓缓走来一个人,正是之前那个脾气暴躁的游侠,他冷哼一声,“行啊,老三,出息了,知道将兵刃对着自己人了,了不起啊?” 那人楞了一下,不等有所反应,暴躁游侠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拳打在那人脸上,那人栽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爬起来,看着眼前有些担忧的少年,又看向一脸怒容的暴躁汉子,再看看躺在地上的那个苦行僧,他愣住了。 手中的千机连弩落在地上,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使劲在头上抓了抓,有些颓败的失声吼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啊?” 那人的情绪有些崩溃,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无法理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家伙下死手,尽管那人十分厌恶,可是并不是他暴虐的借口,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用手中的连弩对着自己的兄弟。 游侠们迫不得已,只能暂时收留这个苦行僧,毕竟他们再不喜欢这个家伙,也不能见死不救,苦行僧依旧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他没有感谢任何人,也没有埋怨任何人,自顾自的将身上的箭矢一个个拔下来,连草药都没有敷,就用沙子裹了裹,便继续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游侠们和那个苦行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个犯了错的游侠又哭又笑,像是发了癔症一样,似乎是接受不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有了寻短见的想法,好在被人及时发现,才没有酿成惨祸。 子语叹了口气,觉得事情有些过了。 第157回、戒律 天地昏黄一片,黑云压城,似乎随时都会有倾盆大雨落下来,可是偏偏在这片干涸的戈壁荒漠中,只剩下干巴巴的闷热,游侠们抬着头,不时地打望着层峦叠嶂的诡异乌云,暗红色的光晕透过云层间隙,呼之欲出,他们不由得蠕动咽喉,希望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一些,痛痛快快的在雨水中泡上三天三夜。 又有人在队伍中倒下来,然后在同伴的搀扶下站起来,几乎是拖着身子往前走,一直有一个声音回荡在他们耳边,“再坚持一下,快到了,就快到了。” 行囊中的物资已经见底,大家围坐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很少说话,老道人之前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到了匠人谷之后,请大家吃酒的事情,如今也只剩下摇头叹息了。 不过,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们依旧是充满希冀,只要能走到匠人谷,这一切都值了。 苦行僧依旧是跟在这行人后面,身上留下了被箭羽贯穿后的伤口,有些触目惊心,不过并没有影响他的行动,也许是太过于炎热的原因,身体中的水分都蒸腾干净了,他几乎没有流血。 休息的时候,苦行僧就会席地而坐,不会刻意去寻找阴凉地,在游侠们靠着骆驼刺汲取仅有的一些水分的时候,他也无动于衷,只是自顾自的啃着手上的肉干,然后端坐在那里,低头默默吟唱着什么。 子语起身走到那个苦行僧跟前,静静地等待着对方低吟完那些听不懂的说辞,对方抬头看着他,他也看着那个人,顿了顿,子语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苦行僧依旧保持双脚交叠在大腿上的坐姿,两手耷拉在两侧,慢吞吞的说道:“不碍事,倒是让施主挂心了,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什么好顾虑的。” 他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的不在乎这副身子一般,肩膀上、腿脚上都留下一个窟窿,扯掉一些皮肉,那是他自己将那些带着倒刺的箭矢拔出去的时候,硬生生撕扯成这个样子的,即便是那样血肉迷糊的场景,他不但没有撕心裂肺的叫出声,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从始至终,似乎都是在进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倒是看得很开,比绝大多数人都看得开。”子语点点头,由衷的说了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一句赞叹而已,这个苦行僧心中的道,怕是比许多人都要坚定。他相信,即便是眼前这些一往无前的游侠,也没有这样兵刃穿身不皱眉的觉悟。 子语抬头叹了口气,忽然说道:“那个游侠疯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愧对自己,愧对同伴的事情,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 子语的语气很平淡,就是陈述一件事情,“他试图自杀,试图独自一人离开,不吃不喝,现在人已经没了心气,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哪怕是面对这片荒漠,他都无所畏惧,可是他无法面对自己了。” 那个手持千机连弩的游侠,亲自将祖传的连弩砸了一个稀烂,将装着箭矢的竹筒高高的抛入漫天黄沙中,他哭着说自己罪孽深重,又笑着说自己罪该万死,然后就疯疯癫癫的在沙地中打滚,将身上的衣物都抛弃了,他开始冲着各个方向磕头,祈求上苍原谅。 沉寂片刻,苦行僧悠悠说道:“愤怒是一头野兽,自律是坚不可破的牢笼,一旦成为情绪的奴隶,我们都要作茧自缚,谁都不会例外。” 他看着子语笑了笑,此时此刻,像极了一个无比虔诚的信徒,正襟危坐,广布善缘,“我们生而有罪,所以时时刻刻都要告诫自己,要自省,要自律,惩戒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样便能时刻提醒我们,我们活着就是要受苦受难,如此方能减轻我们的罪过。” 苦行僧难得说了一些人生信条之类的言语,这个时候,倒像是一位行万里路而悟道的僧人,他继续说道:“如果身上的磨难能砥砺我们前行,那还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呢,就像是身上的这些伤,身后火辣辣的风沙,咬咬牙,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子语笑笑,没来由的说道:“忍饥挨饿,可不是一件舒服事。” 苦行僧不置可否,坦言道:“饥饿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让人们失去自我,甚至忘了自己是人是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都不会奇怪,为了活下去,发了疯一般想要活下去,一切金科玉律都会抛之脑后,一切礼义廉耻都是多余的,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易子而食,司空见惯。” 子语想起那个五指沙丘上的场景,那些只剩下衣物的消失的同伴,那些埋在沙子下面干裂的白骨,那些残肢断臂的游侠,哪怕是气息全无,他们依旧虔诚的仰着头,看着沙丘顶端的位置。 他们是在忏悔什么事情么? “你们在这片荒漠中走了多久?”子语又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苦行僧心平气和的说道:“两个月,整整两个月没有走出这片荒漠,我们的粮食和水都消耗殆尽了。” 没有粮食,没有水,他们是如何撑过这两个月的? “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可是偏偏还是忍不住下手了,哪怕事后悔恨万分,幡然省悟,甚至以死谢罪,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还是要给这些人一个机会,能让他们心安理得一些,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归宿,是下一次重生的开始,可是,总要有人带着这份罪孽,继续前行,用满身的伤痛和丑恶,清洗世人的罪。” 子语扯了扯嘴角,“你还真是一朵白莲花啊。” 苦行僧摇摇头,“趋利避害是万物的本性,哪怕是花花草草,也会向着有阳光的地方生长,可是深埋在地下的根须,又是何等的腐败,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也知道该如何灌溉施肥……” 子语幕的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人肉好吃么?” 第158回、心境 苦行僧凝视着少年子语,或许是离着身后翻卷入云的风沙有些近,这个赤着身子,蓬头垢面的家伙身边,沙砾滚动,便如石子入湖后的涟漪,层层向外扩散,苦行僧如老僧坐定,纹丝不动。 子语下意识的握紧拳头,看着眼前这个闭目养神的苦行僧,心中怒意滔天,几乎是拔地而起,他猛然间挥拳而出,直取苦行僧面门。 苦行僧不躲不闪,面带笑意的睁开眼,仰望着扑面而来的凛冽拳风,眼见少年的拳头呼啸而至,却紧紧贴着苦行僧的面颊,戛然而止,顷刻间,凛凛拳意烟消云散,子语笑呵呵的收回拳头。 不远处的几个游侠眼瞅着干戈已起,以为又要发生什么事情,却不料雷声大雨点小,很快就没了动静,这才表情不一,咧了咧嘴,以为两人只是比划一下,相互之间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在这些游侠眼中,这个少年不显山不露水,便是看不过跟在后面的那个苦行僧,多半也不会与那个疯掉的游侠一样,最多也只是吓唬一些那个苦行僧,真要是动起手来,说不得少年郎还要吃个大亏。 子语一拳落空,却是将满脸的怒意转化为一张笑脸,他并没有因为拳脚失利而沮丧,反倒是笑得越发灿烂,然后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不是很失望,我的拳头没有打在你的脸上。” 苦行僧有些愕然,苦笑一下,他意识到,适才那个愤怒的少年从始至终都不糊涂,与之前的那个游侠不同,这个少年郎的拳脚,一开始就没有冲着自己。 “施主果然和那些人不一样,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还能保持一份清明,实在是难能可贵。” 话是实实在在赞扬的话,苦行僧的眼中也是充满了意料之喜,不过子语心中却是实实在在的明白,这些话的字里行间,可是满含着深意。 子语四平八仰的躺在地上,歪着头看着坐在身边的苦行僧,笑道:“我其实真的很想揍你一顿,可是一想到此番行为又是受人驱使,心里便不得劲,你说人是不是很奇怪,明明结果没有什么区别,目的不同,便不一样了。” 子语举起手臂,在面前晃了晃,然后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我发现你是一个受虐狂,要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的挑衅别人了。” 苦行僧看着子语,会心一笑,“施主真乃大智慧。” 他顿了顿,说道:“但凡是人,都离不开七情六欲,人们行事做事,皆是情欲的奴隶,生生世世都脱不了这个苦海,稍有不慎,便会在苦海中沉沦。” “所以,你便帮他们脱离苦海?”子语笑得有些玩味。 苦行僧不置可否,“你们这里有句佛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子语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将苦行僧身边不易察觉的阵阵沙砾涟漪拍散了,这才重新坐起来,看着苦行僧,说道:“与人为善,还是莫要自欺欺人的好。” 这位苦行僧看起来不声不响,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手异人,虽然不清楚使了什么手段,不过子语知道,那个游侠有些突兀的情绪变化,便是受到此人的影响,以至于最后无法接受性情突变的自己,失心疯了。 子语悄无声息的拍断了那人的手段,苦行僧只是怔了一下,依旧是笑脸相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心中所想,便是所作所为,在下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那些拳头与其打在别人身上,还不如让在下一力承担。” 苦行僧话语平淡,没有大义凛然的风度,只是心平气和的阐述一个现实,然后理所当然的便有了这个结果。 那个失心疯的游侠心中愤慨不满,或许是因为燥热难耐,或许是因为义愤填膺,总之心底憋屈着一些怒意,无处发泄,在苦行僧的巧妙运作下,一股脑的发泄出来,在愤怒中失衡了。 若是子语没有切断了那些涟漪,不知不觉间,这行游侠队伍又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暴跳如雷,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从满腹牢骚到暴起伤人,最后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招呼到苦行僧身上的拳头,终究会坏了自己的心境,这便是子语忽然收拳的缘由,没有人愿意受别人摆布。 苦行僧似乎想起少年郎一开始问的问题,不动声色的说道:“口腹之欲,不过是过眼云烟,正如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施主心定如老松,能够及时止住自己的拳脚,在下也愿意以这副臭皮囊,接下施主一拳,所以施主出不出拳,都不重要了。” 那些游侠只愿意快意出拳,所以沦为愤怒的奴仆,最后疯了,还有五指沙丘的那些人,在饥饿的驱使下,心神失守,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为了赎罪,将自己活活饿死了。 苦行僧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任由那些情绪肆虐,然后在船底捅了一窟窿。 子语一开始便不是很喜欢这个行为怪异的苦行僧,如今便是更加厌恶了,这个家伙正在以自己的方式裁定着世间善恶,以此来磨练自己的心性,即便是啖食人肉这件事,他诱惑那些人吃了自己的同伴,犯下弥天大祸之后,自食其果,可是他以同样的方式填饱肚子,却坦然受之。 因为他从一开始便不认为人和牲畜有何区别,不吃反倒是浪费了。 只要心性坚定,所作所为即便是再荒唐,也理所当然,心性不定,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死有余辜。 子语没有再说话,只是跟在苦行僧身边,寸步不离,游侠们瞧在眼中,不知道这个少年在做什么,只当是年少无知,他们又有些担心这个少年,董崇山还特意跑过来,小心叮嘱了子语几句话,说是不要轻信他人,遇上了什么事,可以与他们商议一下。 子语笑着点点头,董崇山蹦蹦跳跳的离开了,大家并没有意识到,无意间,这些游侠的心境放松了许多,不再是那样的压抑。 苦行僧叹了口气,站起身,不声不响的走入风沙之中,身形渐渐消失了。 第159回、刀山火海(上) 苦行僧悄无声息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更没有人刻意挽留,等大伙发现身后没有再吊着一个人的时候,才知道那个家伙已经离开了。 眼前不知不觉间出现一片浓雾,白茫茫的雾气阻挡了前行的路,这些蒸腾的雾气宛若棉花一般,轻轻一推便会向后云涌,哪怕是一口气,也能将面前的雾气吹出一丈远,随即,厚重的雾气又会扑面而来。 游侠们异常兴奋,手舞足蹈的挥舞着手臂,雾气浓郁,便意味着附近必然有水源,口干舌燥的众人已经顾不得思索,戈壁荒漠中为何会出现浓雾弥漫的现象,一些游侠干脆伸展手臂,仰着头,将雾水往脸上扑。 更加让人兴奋的是,身后的风沙已经渐渐停息了,不再是沙海汹涌的样子,众人心情越发清朗,如此看来,他们大抵是要走出这片沉舟戈壁了。 老道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着董崇山与几位年轻的游侠,用面巾将雾气往脸上身上捞,也是心情大好,甚至有些喜极而泣,一方面是荒漠之行终于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大伙辛辛苦苦这么多时日,总算没有白熬,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是想多少游侠一路行来,最终半途而废,连匠人谷是什么样子也没有看到,沦为一生之遗憾。 另一方面,看到这些年轻游侠意志坚定,尽管一路上艰难万险,发生了诸多不愉快的事情,不过游侠们丝毫没有退缩,尤其是如董崇山这般年岁不大,甚至刚刚踏足这一行当的游侠们,老道人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不屈不挠的未来,他由衷的高兴。 老道人或许也是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只能走到如今半个手异人的境界,再也难以上前一步,所以看到那些天赋尚可,品行尚可的年轻游侠,都会毫无保留的分享一些自己的心得,哪怕日后能帮上一些忙,他便心安理得了。 早些年他便看不惯手异人之间的门户之见,曾经极为严词厉色的指责这种行为,反倒是被那些手异人说成是心存妒忌,有些心灰意冷的老道人才意识到,在世家子弟面前,自己的信念是多么不堪一击。 他没有脆弱到放弃自己的追求,而是远走他乡,成为了一名游侠,希望能够结交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自然了,他还是有一些执念,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真正以一名道士自居。 “道爷,你快看,这些雾气要消散了。” 董崇山喊了一嗓子,追逐着雾气奔跑着,就像是一个赶海的少年,天幕上出现一道裂隙,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云而出,那些此起彼伏的裂隙越来越多,昏暗的天地一时间光芒万丈,白雾也在这样的光亮下,渐渐退散。 游侠们欢天喜地,抬头仰望着层峦叠嶂的乌云,以及乌云间难奈不住的光芒,大抵已经想到一场瓢泼大雨,之后便是雨见天晴。 弓叔皱着眉头,自从走入这片沉舟戈壁,这个汉子的面容都不大好,尽管一路上有惊无险,可是在弓叔的眼中,远远不到大难临头的时候,知道这个时候,他的眼神越发凝重了。 子语便站在他的身边,弓叔轻声说道:“最好提醒一下大家,万事小心,但愿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我有一些不好的预感。” 子语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他相信弓叔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无论如何,人命关天,子语小跑了几步,来到老道人身边,将弓叔的忧虑复述了一遍,如今许多游侠都对老道人马首是瞻,所以老道人的劝诫一定有用。 老道人有些犹豫,也知道子语与那个姓弓的汉子是出于好意,人家还特意跑过来与自己商议,便是足见其诚意与重视,不过老道人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再次抬头瞧了瞧,天空已经是电闪雷鸣的景象,身后风沙消散于无形,眼前的浓雾也缤纷飞散,大家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一场期待已久的大暴雨,风雨过后,便是美好的彩虹,这个时候若是站出来说些不合时宜的话,难免有些扫兴了。 老道人有些为难的看着子语,他觉得可以稍等片刻,让大家在这种欢喜的氛围中多沉浸一些时候,清洗一下满身的疲惫,也是一件难的重要的事情。 董崇山挥动手臂,与子语和老道人打招呼,老道人慈爱的笑着,他膝下无子,很喜欢这个小家伙,若是可以,他想将自己的本事倾囊相授,若是有机会,他一定要让小家伙看一看山顶上的风光。 董崇山抬起头,看着有什么东西星星点点的落下来,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喜不自禁的脱口说道:“下雨了。” 雨点滴落在小家伙的手臂上,顷刻便是一阵烟熏火燎的浓烟,继而小家伙的手臂被洞穿了,血肉模糊,白骨浮现,小家伙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一条手臂已经千疮开孔。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响测云霄。 几乎是同一时刻,整个游侠队伍在惊骇声中四散而逃,不过,更多的人尚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便被从天而降的灾祸夺去了性命。 豆大的雨滴砸落在沙地上,直接贯穿了表层沙土,然后与沙子凝结成一个个铁疙瘩,这哪里是绵绵细雨,分明是炙热铁水从天而降。 老道人错愕的瞪着眼睛,眼睁睁的看着董崇山痛苦的倒在地上,几下挣扎之后,不动了,身上的衣物连带着皮肉,燃烧起来。 老道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怔怔的看着那个几息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小家伙,茫然的环视四周,不时地有人躺在沙地上,痛苦的打滚。 子语一把拽起老道人,向远处抛了出去,身边不时有“雨滴”落下,皆被少年躲开了。 “往雾气消散的方向跑。”弓叔大喊了一声。 子语与白菜点点头,三人兔起鹘落,飞速奔逃。 第160回、刀山火海(下) 天幕仿佛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赤红色的光芒将堆积在头顶的乌云染成了金黄色,雨滴纷落,在沙地上“滋滋”作响,不时有人因为躲避不及,贯穿了皮肉,痛苦的咧着嘴,却是来不及嘶喊出声,连滚带爬的往前奔跑,想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董崇山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炙热的铁水点燃了他的身躯,顷刻已经是熊熊大火,老道人欲哭无泪,明明匠人谷已经近在眼前,明明这个小家伙那样憧憬那片土地,明明一切都很美好,可是转眼之间,便烟消云散了。 被子语扔出去的老道人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悲愤交加,他觉得那个小家伙不该是那样的结局,他觉得老天爷不该这样绝情,游侠之路,为何会这样坎坷,这样冰冷无情。 老道人揉了揉早已干涸的眼睛,双目通红,他咬咬牙,回身看了一眼,脚下猛然发力,人影跳跃,已经到了几丈之外。 子语三人并没有直奔雾气的尽头,而是横向迂回,如沙地蛇一般,左右盘桓,所过之处,刚好躲开不断滴落的铁水,顺势将慢了半拍的游侠捞起来,向远处抛出去,这些游侠能否走出这个沙地已经不得而知,即便是短短的数十步的距离,也是千难万险,稍有一个失误,便是万劫不复。 弓叔说过,匠人谷周围的三大奇景,如何生成不得而知,何时出现也没有征兆,只是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深入其中,至于能够安然无恙的走出来,全凭运气。运气尚可,或许一路上有惊无险,见识了这些可遇而不可求的奇景,还能次次化险为夷,运气欠佳,则步步惊心,就像是身处火烧云中心地带,几乎无人可以生还。 有些自恃天分的游侠,尝试在三大奇景中历练自己,有些人一辈子都不曾碰到这样的机会,有些人进去了一辈子都不曾出来,有些人少小离家老大回,见过了别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风光。 沉舟戈壁对于眼前的这些游侠而言,是一种幸运,又是一种不幸,即便是异人,在这里走一遭都是九死一生,何况是那些稍有逊色的游侠,好在那些异象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天幕继续撕裂,滚烫的铁水从云层间倾泻而下,犹如银河倒挂,宛若夕阳下的霞云,放眼望去,一条条赤红色的铁河瀑布落入人间,在沙地上砸出方圆数十丈的大坑,沙砾被融化成五彩斑斓的颜色,向四周翻滚,又迅速凝结成奇形怪状的琉璃。 小山一般的琉璃塔又被波涛翻滚的熔岩铁水瞬间吞噬,刚刚矗立起来的巍峨顷刻化为乌有,不多时,远处的沙海已经染成一片赤红,热浪让眼前的景致都模糊了,视线也变得飘忽不定,扭曲跳跃。 天穹云海间,仿佛有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打翻了铸剑的炉子,又好像是一头喷火的巨龙,肆意宣泄玩闹,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 一处沙丘上,几个心有余悸的游侠回身看了眼身后翻江倒海的熔岩铁水,不禁有些脚软,踉跄几步滚翻在地上,眼前滚烫的雨滴擦身而过,一个游侠躲避不及,立时被洞穿了肚子,还有一位游侠挥舞着手中的佩刀,试图将头顶的雨点披散,不过随着倾泻而下的熔铁瀑布,那些雨滴也越发密集了。 一个眉宇间英气十足的女子猛然奔跑而来,肩上扛着一个磨盘大小的铁锤,一跃而起,骤然间砸在沙地上,沙土飞扬,被溅起丈余高的沙浪在空中凝而不散,形成一面波浪样的土墙,从沙地蔓延到头顶。 随即,身后的一个小姑娘疾奔而来,顺手拽起两个惊慌失措的游侠的衣领,拖在两人在沙地上健步如飞,借着那面沙墙土壁的掩护,躲过头顶倾泻而落的铁水。 两个游侠靠着沙墙上,还没有来得及道声谢意,甚至都没有大口喘息一下,斜上方的沙墙被数个锥形的利刃刺破了,露出尚有余温的刀尖,不知不觉间,下雨绵绵已经变成漫天鹅毛大雪,还夹扎着拳头大小的冰雹。 更大的雨滴在脱离云海的时候,被拉成冰锥一般的形状,落地时已经凝固为天然而成的刀尖枪刃,一些游侠被当场贯穿,而那两位侥幸被救下来的游侠,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伴被钉在地上,来不及悲恸,头顶上的沙墙已经微微晃动,沙土跌落,眼见便支撑不住了。 那个高挑女子偏头说了句,“要想活命,便跟着我们跑,不要掉队。” 两人下意识的点点头,眼神中升起一些倔强与不甘,他们一路辛苦而来,踏足这里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的扬言,便是爬也要爬到匠人谷,眼下生死不知,却尚有一线生机,绝不是放弃的时候。 几乎是出于本能,两个气喘吁吁的游侠长舒了一口气,再次点点头,那高挑女子不再言语,依法炮制,又是向着前面飞奔,大锤落地,又是一面沙墙,小丫头速度极快,脚下如风,与那高挑女子一前一后,进入沙墙。 两游侠没有这样的速度,也知道没有万无一失的屏障,那两个女子也不会寸步不离的护着自己,他们救了自己一命,已经很感激了,眼下这条路,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昂首挺胸的趟过去。 两人拼了命的往前跑,二人心中憋着一口气,他们一定要到匠人谷瞧瞧,然后烧纸给他们的同伴,让他们也知道,心中那片圣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不能死,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子语三人不知道跑了多久,身边还跟着三个救下来的游侠,老道人汗流浃背,深深地看了少年郎一眼,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三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家伙,一路上平平庸庸,竟然是三位手异人。 不是自己这般只有半只脚踏入山门的半吊子,而是真真正正的手异人。 他记得董崇山很喜欢那个叫弓叔的汉子,那人还曾经说过自己去过匠人谷,当时大家只是当做一句玩笑话,现在想来,是他们眼拙了。 身在山中不识山,沉舟戈壁如此,身边的人亦是如此。 第161回、柳暗花明 眼前是大片的云雾,子语一行跨入其中,立时不辨东西,甚至顷刻便不知道来路,老道人累的够呛,几乎是跌跌撞撞,瞧着眼前三人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喟然长叹,不过随即又是释然,这就是山上的风光啊,果然引人入胜。 与老道人一同跑出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以及一个农夫打扮的汉子,那女子扎着简单地马尾,长相平平,身段倒是极为诱人,虽然算不上祸国殃民,也有些风姿绰约的样子了。 那女子至始至终冷着一张脸,一路走来,除了身边的几个同伴,很少与人说话,多是出于礼仪的点头之交,几个有意与她结交的男性游侠,意气风发的与这个女子见面,最后都灰溜溜的跑回来了,都是暗自摇头,一脸苦笑。 女子叫樊玲花,父亲是个镖师,自幼便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是个名副其实的野丫头,什么事都喜欢跟男人争上一争,不服输的性子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也养成了不苟言笑的女侠风范。 父亲知道她向往游侠生活,可是终究不放心一个女孩子出去闯荡,怕她收不住心,日后嫁人都是困难,便干脆将开了一辈子的镖局关了,凭着多年拉镖的经验,结识了不少生意人,便决定和几个商贾合伙,开一家古典样式的服装店。 地段选好了,钱也凑齐了,一并交到那个经验丰富的商贾手中,就等着铺子落户了,不成想常见河边走的男人,见识了大风大浪,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那几个商贾卷走了他的大半积蓄,男子最后郁郁而终。 樊玲花变卖了家当,葬了父亲,然后离开小镇,踏上了复仇之路,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樊玲花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父亲的背影是多么健壮,他几乎扛下了整个家庭的重担,如今父亲不在了,她才发现,没有父亲的庇护,外面的世界,举步维艰。 樊玲花的身材,引来不少男人觊觎的目光,尤其是孤身上路,身边总是跟着三五成群的男人,有些是出于好意,有些便是不怀好意了。 樊玲花见识了世间的险恶,也体会了人间的温暖,不过终究是一个人行路,久而久之,便成了如今这个冷言冷语又冷面的样子。 她找到了骗的父亲家破人亡的那几个商贾,一共三人,皆是借着行商名义骗人钱财的惯犯,只是世事难料,一人金盆洗手,结束了行骗生涯,告老还乡,在家乡的小镇上开办了一家私塾,过着膝下儿女成群的生活,樊玲花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因病过世了,小镇上的乡里乡亲都参加了他的葬礼,都道这是一位大善人。 还有一人有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骗了钱都会肆意挥霍,在一家江南小镇的花楼中,此人纵欲过度,睡了一晚上,再也没有醒过来,花楼的老鸨怕惹上麻烦,便偷偷让人拖到后山埋了。 那人死的时候不是很光彩,可是生前却享尽了荣华富贵。 最后一人,染上了吸食土烟的毛病,败净了家财,最后与自己的女儿相依为命,靠着父女二人编织竹筐草席聊以度日,樊玲花远远的看着他们,她驻足了很久,又默默地离开了。 世道就是这样捉弄人,樊玲花最终也没有替父亲亲手报仇,甚至还眼睁睁的放过了一个杀父仇人,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她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满脑子疑惑的她最后踏上了江湖路,这条路父亲曾经极力反对,她却走得义无反顾。 樊玲花深深地看了弓叔一眼,眼神中满含情意,不过一闪而逝,很快又恢复了冰冷冷的面容,看着身边的白雾,她不由得叹了口气,这段匠人谷之行,身边的同伴相继遇难,若不是那个叫弓叔的男子救了她,大抵已经葬身火海了。 弓叔救人,只是顺手而为,可是在女子心中,一点不一样的情愫开始萌发,她满身疲惫的蹲在地上,腿上像是灌了铅一样,可是不曾有过放弃的念头,她深知活着不易,更是不想让眼前的那个男人瞧不起。 樊玲花身边那个农夫一般的汉子,呼哧呼哧的大口喘气,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之后又是心有余悸的往四周瞧了瞧,尽管已经看不到熔铁倾泻的异象,他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只有看向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才会挤出一嘴笑容,感激之意溢于言表。 那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凭着一双拳脚,帮他挡下了从天而降的刀刃,并且将他这个壮汉拎起来,扔到了不远处的沙丘上,可谓是躲过了一劫,在进入这里的时候,他在小镇上找人卜了一卦,花了不少钱,却是有柳暗花明的卦语。 如今果然应验了,他笑呵呵的看着那个小姑娘,有些局促的说道:“白菜姑娘,你的救命之恩,我葛三三铭记在心,他日有什么需要用的到的地方,定然涌泉相报。” 不过他又是悻悻的摇摇头,亲眼见识了小姑娘的本事,怕是这辈子都不指望自己能帮上什么大忙了,不在这个时候给他们拖后腿,便是知足了。 葛三三很清楚,他们一路奔逃,其实顺手救了不少人,不过只有他卯足了力气,跟着小姑娘跑了过来,差点将肚子里的心肺都喘出来,尽管三人并没有迅速往浓雾散去的方向撤离,可是他下意识的觉得,跟着这三个人,定然能走出这里。 白菜拿出一张纸人,以“阴兵借道”的手段辨认方向,更是让老道人大开眼界,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已经看淡了一些执念,尽管许多同伴的死亡让他心情有些沉重,不过他丝毫没有后悔这趟出行。 他觉得自己意得志满了一辈子,又浑浑噩噩了一辈子,是该长长见识了。 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带着久违的凉意,几人停下脚步,眼前云开雾散,却是一处山崖,山崖下绿树成荫,视线尽头,隐约能看到一个城郭的样子。 第162回、差评 老道人回身看了一眼渐渐退去的浓雾,再看看眼前山清水秀,立时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身后哪里还有熔金倒灌的荒漠,只剩下一条长满杂草的悠悠小道,一个多月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白日大梦,可是他知道,很多人,再也不会走出来了。 他摇摇头,眼睛已经有些婆娑,没有伸手拭擦,任由泪水划过脸颊,大大小小干裂的伤口隐隐有些刺痛,老道人浑然不知,他重新抖擞精神,微微笑道:“匠人谷,好一个苦尽甘来的难寻之地。” 几人顺着山路下来,在一处清泉旁驻足了很久,简单清理一番,好让自己入城时能够看起来更体面一些,葛三三干脆整个人都泡在泉水中,若不是实在有碍瞻观,他大抵就要在这里沐浴更衣了。 泉水前的石壁上,刻着四个字,笔走龙蛇,从痕迹上看,应该是以指为刀,硬生生在石头上纂刻下这几个文字,出手力度均匀,浑然天成,可谓是一气呵成,有书生挥斥方遒的大手笔,也有将军不收复失地誓不还的决心,让人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这番仙家手段。 只是纂刻的内容,让老道人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有些惋惜,好好的一副山泉叮咚的意境,被这几个字被破坏了,若不是字里行间蕴含的磅礴气势,他大抵就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子语抬起头,看着石壁上“到此一游”四个大字,有些愣神,看向弓叔,随口问了一句,“这字是何人所写?” 弓叔躺在地上,半个身子扎在泉水中,满头乱发与胡须飘在水面上,就像是发了霉的水草,“咕嘟咕嘟”冒出几个水泡,弓叔仰身从水中坐起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也不打理一下满头满脸乱糟糟的须发,任由清风吹干。 “据说十多年前的一位游侠路过此地,便在这里刻下了这几个字,这个不知名的山泉,也在那时名声大噪,不过,多是一些骂名。” 樊玲花站在旁边,根本没有去看山壁上那几个字,而是时不时地瞟上弓叔一眼,她从怀里拿出一面手巾,递给从水中钻出来的弓叔,让弓叔擦擦脸。 手巾上有淡淡的清香,弓叔接过来,想了想,又递回去,就着衣袖在脸上蹭了蹭,笑道:“咱这一身腌臜,就不糟蹋姑娘的手巾了。” 弓叔见樊玲花就这样站在那里,便问道:“姑娘不洗一洗么?” 樊玲花本来却是要清洗一下的,在荒漠中走了这些时日,浑身都是沙土,再加上汗流浃背之后,几乎是满身泥污了,江湖儿女,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更不会在乎那些扭扭捏捏的礼仪,樊玲花又是个男儿性子,往日里与游侠们称兄道弟,大碗吃肉,大碗喝酒,也算是女中豪杰了。 可是此时此刻,当着那个男人的面,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些放不开,哪怕是坐在河边泡泡脚,她都会觉得有辱斯文,更不可能让人瞧见自己挽着衣袖,在河水中扑腾的样子,那样实在是没有女孩子气。 樊玲花便只是打湿了手巾,就着泉水在脸上蹭了蹭,动作极尽婉转,尽显小家碧玉的柔情,拎着鞋子赤着脚的葛三三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可是不曾见过这个女子有过这样的儿女情长。 葛三三笑得前仰后合,双脚踩踏在水中,溅起大片水花,樊玲花一咬牙,狠狠地踹在葛三三的腰身上,葛三三一个踉跄,跌坐在水中,一身衣衫湿了个里里外外,落汤鸡一般站起来,将鞋子里的水倒出来,看着樊玲花怒目圆瞪的样子,有些悻悻的住了嘴。 老道人看着嬉闹的两人,不由得有些感叹,或许这就是游侠的生活吧,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无怨无悔,他挽起袖子,痛痛快快的掬起一捧水,盖在脸上,他抬起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忽然想喝酒了。 子语站在石壁前,摩挲着“到此一游”四个苍虬有力的大字,笔画流畅,下笔毫无停滞,可见用手指写下此字的游侠,手段是多么高明,手指划过山石的时候,犹如筷子插入豆腐,一笔一划,浑然天成。 葛三三看着少年郎有些神往的样子,拧干了衣摆上的水渍,也是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这位下笔如神的游侠前辈,当真是写的一手好字,若是这次匠人谷之行,有机会与这位有些前辈相识,也算是三生有幸了。” 樊玲花闻言撇了撇嘴,呛声道:“你认得字么,就在这里高谈阔论。” 葛三三一时吃瘪,他还真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糙汉子,可是话糙理不糙,于是出言反驳道:“认不认得又有什么关系,我是赞叹游侠前辈的风采,有一份广结天下豪杰的英雄胆,与你这种儿女情长可是大不一样。” 樊玲花自幼闯荡,一张嘴也是得理不饶人,这个时候也是反唇相讥道:“游侠前辈认识你么,就在这里自作主张攀交情,你谁呀?” 葛三三彻底无言了,实在是肚中没有墨水,说不过这个女人,只好用“好男不跟女斗”安慰自己。 樊玲花挑了挑眉头,更显大胜而归的英气,她看着石壁上那些字,又想起之前弓叔的话,觉得这个游侠实在是没有公德,本事再大,单是这份市井小民的样子,也是难成气候。 于是樊玲花哼道:“没有大仁大义,只剩小情小调,有辱游侠之风。” 弓叔躺在一面山石上,哈哈大笑,一个女子,这样评价一位前辈,也算是巾帼不让须眉了。 子语点点头,“确实是有些不妥,大好河山,被这四个字镇住,岂不是有些糟蹋了。” 说话间,他挠挠头,忽然两指并拢,按在山石之上,稍稍用力,指尖竟然陷入石缝中,缓缓向斜下方挪动,石屑抖落,少年在山石上写下一撇,之后又是以手做笔,再次如法炮制,又是写下一捺。 如此,“到此一游”四个字上面,又被覆盖了一撇一捺,宛若书生的试卷上面,被夫子用朱红大笔,画上一个叉。 少年拍拍手,满意的点点头。 第163回、生活无趣 一行人重新上路,匠人谷就在眼前,他们反倒是不急了,走走停停,竟然在山林外见到了数十户人家,以及大片良田,最为惊叹的是,百亩良田,只需要几个人打理,十数丈的水车,在河滩上架了一排,各司其职。 由木流牛马牵动的耧车,可以轻而易举的完成开沟、下种、覆盖、压实,四道播种时必不可少的工序,木流牛马只需要一人端坐其上,控制方向,轻车熟路的农夫,甚至还能坐在上面打瞌睡。 几个游侠瞧的目瞪口呆,尤其是樊玲花,他自幼跟随父亲东奔西走,见识了不少小镇的风土人情,可从来没有见过田地间还有这样壮丽的景象,几乎可以说是叹为观止,樊梨花指着不远处水田中的一个木马样的东西,问道:“那是什么?” 女子手指的方向,有一个半人高的木马小船,在水田中徐徐前行,小船两侧有鸭子一般的蹼,前后摆动,船上端坐在一个木人,四臂弯曲伸展,两条胳膊在前,两条胳膊在后,一个农夫老汉握着一个烟杆子,懒洋洋的坐在水田边的躺椅上,嗮太阳。 弓叔似乎对于这些东西耳熟能详,解释道:“那是插秧用的秧马,是匠人谷的产物,无需人力,全凭木人木马内的机巧运作,每三个时辰,转动一下秧马背后的马尾巴,重新激活机巧,运转永不停歇。” 老道人闻言,啧啧称奇,暗叹这里果然就是匠人谷,不愧为众多游侠趋之若鹜的地方,单单是这些春耕秋收的农具,便是难得一见的大智慧。 子语在楚汉街的时候,见过木流牛马驱动的厢车,四平八稳,还会上下台阶,十分方便快捷,是富贵人家出门时必备的代步工具,想来应该便是源于这些耧车秧马。 葛三三本来都是一副农夫打扮,刚刚进入那片荒漠时,背上还背着一个长柄药锄,可惜在火烧云逃亡的过程中,不慎失落在沙地上,没有来得及捡回来,就此遗失了,说起来也是有些遗憾。 那柄药锄是他的师傅临死时留给他的遗物,算是他们门派的象征,师傅常说,他们药仙门是上古时期神农氏手下的一个旁支,传承极为久远,哪怕是许多如日中天的大门世家,都要喊他们一声老祖宗。 自然了,这些话也只有在师傅酒醉之后,才敢这样豪言壮语,平日里见到了那些大户贵胄,师傅的腿脚比谁都勤快,鞍前马后,点头哈腰,让葛三三无比汗颜,自愧不如。 葛三三常常在想,自己若是成了匠人谷出身的游侠,腰间挂着一面匠人谷游侠腰牌,师傅是不是就不需要这样看人眼色了,师傅对他这个子弟寄予厚望,直说他是药仙门近两百年来最为得意的门生。 葛三三有自知之明,每当师傅这样说的时候,他都暗自叹息,怪不得药仙门如此落寞了,连自己这样的人都能成为师傅眼中的希望,门中昔日的师祖该有如何不堪啊,简直是不堪回首。 可惜师傅没有等到他振兴师门,便撒手人寰了,葛三三拿着师傅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走了三年,才从家乡走到停马台,若不是长相敦厚,便于行乞,口袋空空的葛三三便要变卖那柄锄头了。 不过细细想来,那个传了不知多少代的药锄,除了辈分大一些,应该与价值连城沾不上任何关系,他曾经还以为师门深藏不漏,师傅为人低调,其实药仙门是一个韬光养晦的大门派,只不过言传身教,不想让弟子仗势欺人,所以才这般虚怀若谷。 甚至经历过各种坎坷之后,一直深信不疑,直到师傅去世,留下这柄常年背在背上连摸都不让旁人触摸的锄头,他轻轻地咬了一口,除了一嘴泥巴,没有露出半点金相银骨,他才幡然醒悟,这就是一柄普通的药锄。 看着那些闲情逸致的农夫,葛三三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连这些人都不如。 农夫们很是热情,得知他们是从外乡来的,便邀请他们去村子里坐坐,村子不大,只有二三十户户人家,皆是在地里做活的农夫后代,村长是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拄着一个龙头杖,热情的与他们打招呼,介绍起村子的情况来。 这个村子无名无姓,村民们世代务农,田地自古便归属于匠人谷,除了他们这个村子,附近还有许多这样的村子,都是匠人谷的田产,便是这些村子,供应着匠人谷家家户户的粮食,养活了匠人谷十数万人。 村民们自给自足,衣食无忧,因为匠人谷提供的农具,工作更是清闲,大部分时间只要盯着田地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农具,保证它们正常运作便好了,一年到头,也就只有秋收的时候会忙一些。 真是令世人羡慕的田园生活。 村民们都不怕生,小孩子更是围着他们蹦蹦跳跳,央求他们讲一讲外面的故事,村长年纪大了,便让自己的孙儿带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到村子里转一转。 村长四世同堂,两个儿子也已经六七十岁高龄,孙儿也已经是而立之年,结婚生子,说起这些事情,老村长一脸慈爱幸福。 村长的大孙子是一个能说会道的汉子,为人热情诚恳,娶了邻村最漂亮的一个姑娘,生有一儿一女,可谓是家庭美满。 他准备了一桌子家常便饭,为这几位客人接风洗尘,子语几人有些受宠若惊,那个汉子却是直言道:“我们这些人世世代代都是生长于这里,衣食无忧,其实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更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有关匠人谷之外的事情,都是听像你们这样的外乡人说起的。” “所以孩子们才会围着你们,总是央求你们讲一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汉子笑笑,“衣食无忧,吃喝不愁,其实还是有些无聊。” 这些话让葛三三这般为了生计不停奔波的游侠实在是汗颜,甚至还有些嫉妒,这不就是一个富豪当着自己的面,将手中一枚枚钱币熔了,面不改色,甚至有些愁苦,然后哀叹一声,生活无趣。 第164回、两个娃,一个爹,几个妈 村长的大孙子叫雷风矩,这个而立之年的汉子,说话时总是笑脸相迎,或许是家里的规矩,有客人在场的时候,家中女眷是不允许抛头露面的,子女中也只有儿子可以出来见客。 雷风矩的儿子,是个有些羞涩的小家伙,张嘴时少了一颗门牙,趴在窗棂上,有些怕生,又有些好奇的看着一屋子客人,还有一个年级更小的女娃,扎了两个羊角辫,露出半个脑袋,直勾勾的打量着众人,见到有人和她挥手打招呼,开心的笑了,上下各少了一颗牙齿。 小女娃见到端坐在那里的雷风矩,立时将脑袋缩回去,小男孩儿掩嘴偷笑,也滴溜溜的离开了,院子里一阵欢声笑语。 雷风矩笑道:“我家的两个娃,一个比一个腼腆,小女儿还好一些,爬树翻墙什么的,比她的哥哥还要厉害,儿子就有些没出息了,见了谁,都是畏畏缩缩的,日后可怎么得了。” 说起自家的难处,雷风矩苦笑一下,直叹息女儿太野了,儿子太软了,实在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老道人笑道:“小姐活泼伶俐,小公子谦恭稳重,日后都是栋梁之才啊。” 雷风矩摇摇头,苦笑道:“女孩子家这样出莽有什么用,日后还是要嫁人的,整日里疯疯癫癫,前些日子爬墙时摔下来,磕掉了两颗牙,你说愁人不愁人?” “我那个儿子倒好,在外面被小伙伴欺负了,大气都不敢出,还被人打掉了一颗门牙,小孩子打打闹闹,倒也没有什么,可是这般糯软,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 说起这些事情,雷风矩便是有些无奈,不过又是觉得自己话有些多了,赶忙道:“让你们看笑话了。” 老道人坦言道:“无妨,家长里短,本就是一件趣事。” 坐在一旁的樊玲花却是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她之前便有些看不惯了,凭什么只有男人可以见客,女人就必须躲在屋子里面,这算哪门子家规,合着男人天生就高人一等啊,天下可没有这个道理。 不过碍于人家的家务事,自己又什么客人,所以樊玲花也就只当是没有看见,此时此刻,又说起子女问题,雷风矩那番女子不如男的言论,让樊玲花更是怒不可遏,好在她也知道分寸,若是换了平日,这个女侠早就破楼大骂了。 雷风矩听出了女子语气中的不满,有些歉意的看着樊玲花,笑道:“樊姑娘,可是在下说错了什么话,惹姑娘不开心了?” 雷风矩倒是一个好说话的主,见樊玲花不理睬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干了,笑道:“无意冒犯,自罚一杯。” 这些话反倒是让樊玲花有些下不了台,或者说是自讨苦吃,接话吧,有违自己的本心,不接话吧,倒是显得自己小气了,樊玲花左右为难,弓叔却是倒了一大碗酒,举起酒碗,乐呵呵说道:“多谢款待,先干为敬。” 众人举杯,葛三三也是个大咧咧的性子,学着弓叔的样子,倒了一大碗酒,怅然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雷公子这般好客,我也借花献佛,敬大家一杯,祝愿大家日后心想事成,飞黄腾达。” 酒桌上的氛围立时推波助澜,高涨起来。 雷风矩也是豪爽的换了酒碗,斟满了酒,与众人干了,见葛三三与弓叔还要倒酒,雷风矩又是好心提醒道:“咱们村子的酒,都是自家粮食酿的米酒,入口轻柔绵软,几位若是愿意,只管喝到饱,不过这酒后劲十足,还是切莫如此疾饮,小心伤身。” 弓叔只管自斟自饮,葛三三更是大手一挥,说道:“人在江湖走,哪能离了酒,人在江湖飘,哪能不喝高,当醉则醉,快意恩仇。” 雷风矩也是性情中人,将酒碗满上,再干了一碗,哈哈笑道:“真游侠,真豪杰,豪爽。” 老道人闻言说道:“你怎知我们是游侠?” 雷风矩笑道:“但凡是走山路去往匠人谷的,也就只有外地来的游侠了,别看我们整日里务农,匠人谷是什么地方,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我们这里就有一句老话,没有三头六臂,不入匠人谷中。” 子语是一桌子人中唯一一位没有端起酒盏的,他依旧是以茶代酒,敬了这位好客的东道主,问道:“途经此地的游侠很多么?” 雷风矩摇摇头,“每年来此的外乡人也就十多人,甚至更少,所以村里的那些孩子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和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们,盼着你们能说说游侠的故事,咱们村子都是自给自足,很少能见到外人的。” 子语点点头,匠人谷之行,果然大浪淘沙一般的抉择,怪不得即便是没有获得游侠腰牌,只是在这里走上一遭,回去后也能光耀门楣了,在一些小镇,甚至会被捧为勇侠,在小镇上出任职务,受人敬仰。 尤其是游侠风气比较重的自由镇,有没有游侠腰牌,有没有去过匠人谷,有没有匠人谷腰牌,是与不是之间,往往是天壤之别。 老道人闻言,又是有些唏嘘,他们一路行来,近百人的队伍,如今站在这里的也只有六人,这还是那三位手异人仗义出手的结果,他不由得看了眼已经酩酊大醉的葛三三,又看了眼端坐在一旁的樊玲花,又仰头干了一盏酒。 酒足饭饱的时候,弓叔与葛三三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不得不说,这米酒确实后劲十足,便是只喝了几杯酒的老道人也觉得有些晕晕乎乎,雷家收拾了几间客房出来,子语扶着弓叔回屋休息,白菜与樊玲花一屋,老道人与葛三三一屋。 雷风矩离开时说隔壁便是浴室,几位若是酒醒了,想要沐浴更衣,便去厨房吩咐一声,自然有人烧热水,换洗的衣物,已经在屋中放好了。 樊玲花没有怎么饮酒,趁着大家休息的时候,讨要了一些热水,想要去浴室清洗一番,她虽然不是很喜欢雷风矩对待子女的方式,不过不得不承认,雷家的待客之道,也算得上是宾至如归了。 雷风矩的一对子女见到从厨房走出来的樊玲花,便一左一右的跟在旁边,两个小家伙嘴巴吃了蜜一样甜,张口好看闭口漂亮,说的樊玲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女孩儿更是快人快语,挽着樊玲花的手说道:“姐姐长得真好看,若是能当我们的二妈就好了。” 第165回、雷厉风行 樊玲花看着眼前的两个小孩子,以为他们只是在胡闹,说着一些童声童趣的玩笑话,便没有当回事,任由他们憧憬着他们想象中的生活。 等到樊玲花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有些意外的见到站在外面的雷风矩,似乎是偶遇,似乎又是在刻意等她,雷风矩喝了不少酒,就坐在院子里一个赏花赏月的亭子里,亭中石桌上,摆着茶水瓜果。 樊玲花其实不是很想走过去,尤其是那两个小家伙先前一番话之后,她起初并没有当回事,可是眼下却是有些深意了,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亭子里的男人,算不上讨厌,可也喜欢不起来。 樊玲花摇摇头,觉得自己多想了,雷风矩好歹也是村长家的大孙子,又是一个有妇之夫,应该不会做出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 樊玲花裹了裹身上的浴衣,走进亭子,雷风矩倒了杯清茶,推了过去,茶香四溢,却是盖不住这个男人满身酒气,男人笑呵呵的看着刚刚沐浴出来的女子,仰头一口将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 雷风矩半个身子趴在桌上,有些醉醺醺的样子,见到樊玲花坐下来,他的目光开始在对方身上游走,笑意更浓,然后又使劲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说道:“樊姑娘,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樊玲花冷着一张脸,她之前还赞叹过雷家的待客之道,还觉得自己不会讨厌这个雷风矩,眼下却是好感全无,看着这个酒后现了原形的男人,樊玲花目光很是不善,若不是还顾忌一些宾客之道,她大抵已经翻脸无情了。 樊玲花冷哼一声,没有说话,雷风矩却是抬起头,笑道:“樊姑娘是不是觉得我有些轻浮了?” 雷风矩看着面前女子的脸色,叹了口气,“是在下唐突了,不过,这件事也是为了樊姑娘好,所以还请樊姑娘心平气和的等在下说完这些话,到时候樊姑娘意下如何,再做决定也不迟。” 樊玲花长长的舒了口气,又将面前茶水一口灌下去,这才按耐住要起身愤然离开的冲动,她倒是要瞧瞧,眼前这个男人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雷风矩又将桌上的茶碗沏满,晃晃悠悠的说道:“想来樊姑娘白日里已经瞧见村子远处的那个城郭,那里便是匠人谷,我知道,对于你们游侠而言,那里是多么让人期待的地方,可是樊姑娘恐怕不知道,即便是走到那里,匠人谷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樊玲花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说话时已经没了好脾气,“那又如何?”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樊玲花心中不服输的英气一下子爆发出来,他们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去,即便如此,也不曾后悔过,眼下凭什么要你一个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雷风矩是土生土长的匠人谷人氏,或许对于匠人谷比她这个外人要了解的多,可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即便是在匠人谷外耕作十年、百年,对于游侠又能了解多少?知道游侠们明知这里千难万险,为何还是趋之若鹜? 雷风矩喝了几口茶,似乎也清醒了一些,他摇头笑道:“看来樊姑娘是有所不知啊,我虽然不是游侠,不过世代为匠人谷耕作,正所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到底,与匠人谷积攒了祖祖辈辈的香火情,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的。” 雷风矩看着樊玲花,眼神中没有轻佻的意思,反倒是有些郑重其事的劝诫,“樊姑娘可知道,匠人谷分内外两城,外城自然人人可以进入,不过若想得到匠人谷的认可,非进入内城不可,可是名额有限,如何进入,便要有一些玄机了。” 樊玲花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搭话,她自然是看不惯眼前男子的作为,不过也没有傻到意气用事,说到底,雷风矩也只是有些轻浮,趁着酒意有些不合礼数的举动,惹人厌是肯定的,可是还没有到了拍案而起的地步。 雷风矩见眼前人不说话,便自顾自的说起来,“匠人谷选拔人才,往往有自己的方式,每年来此的游侠不多,能进入内城的便更少了,许多游侠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只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而已。” 樊玲花皱起眉头,雷风矩却是继续说道:“自以为在匠人谷外城逛上一圈,便是不枉此生了,可是我们这些种田的,城里各家商铺店户,哪个不是在城中生活了一辈子,便是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儿,满地活蹦乱跳的孩子,哪个会对这种事情兴奋不已。” 樊玲花心情很是复杂,雷风矩的话不中听,不过却是句句在理,在他们这些人眼中,游侠们为之疯狂的事情,确实不值得一提,他们所骄傲的事情,在这个土生土长的农户眼中,还不如地里的庄稼。 樊玲花咬咬牙,“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她的倔脾气也上来了,直言不讳的说道:“至少在我们游侠眼中,混吃等死的人才最不值得一提。” 樊玲花话中的讥讽这个靠山吃山的雷风矩又何尝听不出来,不过他不以为忤,反倒是笑呵呵的说道:“樊姑娘可知道匠人谷有多少人,一座城中装着十多万人,樊姑娘可知道我们这样的村子有多少个,最多不过二三十个,分布在匠人谷周边,可就是靠着我们这样整日里游手好闲的农户,养活了匠人谷整整十多万人。” “樊姑娘可知道我们这些人若是罢工不干了,会怎样,匠人谷可是会饿死人的,那时候别说是你们这些外地来的游侠了,便是匠人谷内城,都会乱作一团。” 樊玲花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务农为生的庄稼汉会说出这样的话,背靠大树的雷家依着帮匠人谷世代种田的功劳,竟然养成了这样一位恃宠而骄的白眼狼,仗着匠人谷的名声,在这里狐假虎威,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雷风矩笑道:“我在匠人谷内城认识一些人,也知道一些内幕,更重要的,即便是有些不合规矩的事情发生,只要不是太出格,看在几代人的香火情上,匠人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太过为难雷家。” “樊姑娘既然这样想去匠人谷瞧瞧,我可以让人安排,内城也不是问题,即便没有得到姑娘想要的东西,也能认识一些内城的大人物,绝对让樊姑娘受益匪浅,不虚此行。” 雷风矩站起身,缓缓走到樊玲花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有些不老实的蠕动起来,“只要樊姑娘听话,遂了在下的一点小心思,一切都好商量。” 第166回、雷霆手段 雷风矩的双手已经缓缓拉开樊玲花的浴衣,不安分的从女子的锁骨滑向肩头,本来是一副香艳的画面,转瞬间却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雷风矩躺在地上,面无血色,一条手臂外翻,被硬生生折断了,白色骨头刺破了肌肤,露在外面,瞧着十分渗人。 樊玲花冷冷的盯着躺在地上不断痛苦呻吟的男子,呸了一声,“狗仗人势的东西。” 她最是看不惯这种仗势欺人,对女子动手动脚的男人,行走江湖这些年,她见识了不少良家女子,被这样的男人糟蹋了,最后还要委曲求全,不敢大声张扬,一些性子烈的,干脆就投湖自缢了。 她不是那些束手束脚的寻常女子,没必要对这样的男人低眉顺眼,也不可能轻饶了这样的男人,于是毫不犹豫的扭断了雷风矩的胳膊。 雷风矩到底只是一个庄稼汉,哪里会是走南闯北的女游侠的对手,毫无意外的,这个男人碰上了一个不愿意低头的硬钉子,结果可想而知。 府上的几个下人闻声后最先赶了过来,见到院子里的景象后,皆是吓了一跳,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看着躺在地上痛苦哀嚎的雷风矩,又看看站在那里面色肃然的樊玲花,不由自主的有些愣神。 最后还是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赶了过来,眉头大皱的看了眼地上的情况,忍不住骂道:“都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抬少爷下去疗伤,少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管家脸上阴晴不定,那几个下人急急慌慌的扶着雷风矩离开,地面上殷红一片,雷风矩的半面身子都染红了,他起身时狠狠地瞪了樊玲花一眼,女子不为所惧,仰着头回敬了对方一眼。 雷风矩到底不是一个硬骨头,他甚至都没有说出一句话,便脖子一歪,晕了过去,好在一个下人眼疾手快,接住自家少爷,匆匆忙忙离开这座小院。 不多时,十多个家丁出现在老管家身后,将院子围了起来,主辱仆死的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自家少爷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他们自然是义愤填膺,不会轻易饶了这个罪魁祸首。 老管家面色很是难看,少爷若是出了事,他们这些人都是难责其咎,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子,沉声道:“姑娘下手如此狠辣,未免太不把雷家当回事了吧?” 樊玲花岂是能被这种仗势吓住之人,她也懒得废话,冷哼一声,说道:“你家少爷做了什么腌臜事,还要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么?” 老管家根本不理会这个女人说什么话,只管吩咐这些家丁,看好府邸大门,没有大老爷和老爷发话,一只蚊虫都不要放出去稍有差池,自断双臂,自己去跟老爷求情。 安排完一切,老管家甩了甩衣袖,向着内院的方向抬抬手,不冷不热的说道:“请把,姑娘有什么话,去和我家老爷说清楚。” 老管家瞧着有五六十岁的样子,不过步履轻盈,樊玲花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这个管事的老人手掌间满是老茧,尤其是手背上指节的位置,比寻常人要宽厚许多,这是长年累月练拳后的结果。 眼前这位老管家,深藏不漏,樊玲花有些愕然,一个无名村落的宅子里,竟然还住着一位练家子,她不由得仰头嗤笑一声,当真是依山傍水,背靠大树好乘凉,雷家一个农户出身,竟然养得起一个江湖中人,怪不得如此恃强凌弱。 樊玲花冷哼一声,毫不畏惧,大踏步往内院走去,老管家一声不吭的走在前面,两侧跟着七八个家丁,寸步不离,穿过一片花圃,来到一个有些庄重的宅子门前,与一般的院落不同,这里并没有巡夜的下人,他们也并没有进屋。 老管家让人在这里看着樊玲花,便先行离开了,樊玲花丝毫不在意什么七八个凝神戒备的下人,她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这件事本就错不在她,便是与雷风矩当年对质,她也会寸步不让,雷家难道还能堂而皇之的护着这个混蛋不成? 樊玲花抬头时瞧见当前宅子上挂着一面匾额,宅子虽然经常有人打扫,不过漆染木柱横梁已经掉色,显然这座宅屋已经有些年头了,门庭上的匾额更是有些丝丝裂纹,大半金漆已经消散在历史中,只剩下上面纂刻的五个字清晰可见,民以食为天。 樊玲花心有所动,往一旁瞧去,小院中又走进来三个人,不是那些家丁下人的打扮,与白日里田地间的农户也不一样,在江湖中耳濡目染这么多年的樊玲花一眼便认得出来,他们都是身怀本事之人。 举手投足间的桀骜,在三人的脸上显露无遗,看向樊玲花的时候,三人微微勾起嘴角,就像是饿了几日的鹰隼,终于见到送上门来的猎物。 樊玲花到底是有些惊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雷家除了那位管家,竟然还养着三位供奉,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村子,也算是藏龙卧虎了,。 她还是小看了雷家,这个在匠人谷外世代种田的家族,靠着祖宗积累的香火情,以及与匠人谷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逐渐成为附近村落的领头羊,那些农户每年产出的作物都会经过雷家的手,再运往匠人谷内城。 这个说起来上不了台面的粮官,明面上无权无势,可是真要掰开了揉碎了说,强龙难压地头蛇,雷家再不济,这么多代人过来了,也积累了一些家底,再加上匠人谷的荫蔽,多少也有一些威望。 就像是眼前的三位供奉,正是数年前来到匠人谷的游侠,靠着雷家的一点关系,在匠人谷总算是扎根了。 正如之前雷风矩所言,匠人谷并非是什么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多少游侠千辛万苦,最后止步在这里,又有多少游侠,连内城都没有进去过,便相继殒命。 倒不如攀附在一些当地人身边,余生逍遥快活。 第167回、公断 那位老管家去而复返,又带着几人走了进来,樊玲花叹了口气,自己的事情,怎么将其他人都牵扯进来了。 子语和白菜打着哈欠,一副刚睡下又被吵醒的愁苦表情,路过樊玲花的时候,还挥手打了招呼,然后就站在一旁,睡眼朦胧的,无精打采的脸上只剩下“瞌睡”二字。 弓叔跟在后面,又是那副醉醺醺的样子,走路时左摇右晃,似乎随时都会栽倒下去,站定之后,仰头连着打了几个酒嗝,又低着脑袋晃晃悠悠,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老道人还算清醒,不过背在背上的葛三三可就不成样子了,这个酒量不大,却又敬酒不推的家伙回到住处便倒头大睡,鼾声如雷,不多时老管家叩门而入,让他们来一趟老宅,说是有些事情需要几位见证一下。 老道人本来不打算让葛三三过来的,可是这个家伙不知怎么就醒了过来,对着床榻边的痰盂就是一阵呕吐,老道人说雷府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出去瞧瞧,让葛三三先躺下休息,葛三三闻言,却是不愿意了,直言道爷不把他当自己人,不够仗义,老道人被葛三三纠缠不清,实在没有法子,就把这个以及醉的不省人事的家伙也背过来了。 樊玲花见到大家这个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歉意的与几位点点头,只希望雷家查清楚这件事之后,不要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老道人一脸茫然,进入院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留在身后的几个家丁面色不善,老管家虽然客客气气,不过眉宇间也是有些阴霾,而院子当中又站着三个古怪的家伙,他的眼光何等老辣,岂能看不出这三人与老管家一样,皆是手上有东西的。 只是老道人并不清楚,好端端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过看样子,似乎与樊玲花有关,可是他们初来乍到,一个女儿家,能惹出什么乱子。 老道人有些担忧,又有些迷惑,刚要低声询问什么,背上的葛三三却是抬起脑袋,微微张开有些水肿的眼睛,左右瞧瞧,浑浑噩噩的说道:“我在哪?这是要做什么?” 老道人叹了口气,晃了晃背上的葛三三,希望她能够清醒一些,不成想这一晃反倒是让背上那人更加迷惑了。 “地……地震了?”葛三三口齿不清的说道。 这边胡言乱语,那边也是一枝独秀,打着瞌睡的弓叔迷迷糊糊的伸了一个懒腰,糊里糊涂的说道:“大家都起得这样早啊,可这天儿还没亮啊。” 他有些懒散的左右看看,然后看到站在那里的樊玲花,挥了挥手,“樊姑娘,早上好。” 樊玲花哭笑不得,她本来有些抑郁眼下的这件烦心事,可是看到弓叔这个样子,噗嗤一下就笑了,他总觉得弓叔这样的人是大智若愚,任何事情都会宠辱不惊,就是有些时候,让人实在是看不透。 之前有一次,她曾经很是认真的看着弓叔,一字一句的问道:“弓叔,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弓叔愣了足足十息时间,将樊玲花上下都打量了个遍,最后憋出三个字,“挺好的。” 樊玲花不死心,追问道:“哪里好?” 弓叔理所当然的说道:“身材啊,玲珑有致,别说是我这样的男人,便是那些女人瞧见了,都会吞着口水,羡慕不已吧。” 樊玲花会心一笑,脸颊难得的有些泛红,心中又有些不甘心,她很开心弓叔能够赞美自己,可是这并不是自己所期待的答案。 院子内再次有了响动,一个下人搬着一张黄花木椅子放在檐上匾额的正下方,不多时,老管家扶着一个穿着锦衣,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人家进了院子,院中的下人连忙低头行礼,三个供奉也是微微欠身。 老人家神色肃然,眉宇间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脖子上挂着一个老花镜,眯着眼,打量着院子里的众人,然后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来。 老者身后,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妇人,兴许是大晚上的,哭得太过烦躁,老者很是不悦的瞪了一眼,身边的老管家轻轻叹气,与老妇人说道:“夫人,你要保重身子啊,老爷这不是亲自过来了么,一定会还一个公道的。” 老妇人闻言,哭得更厉害了,“矩儿都成那个样子了,一条胳膊被生生折断了,医师说了,便是日后治好了,也要落下残疾。” 搀扶着老妇人的,是一个端庄貌美的女子,此时也是哭得梨花带雨,用一条手巾不住地抹着眼泪,温婉而悠远,惹人怜惜。 老管家再次劝说道:“夫人,匠人谷那么多能工巧匠,便是真到了那一步,咱们重金打造一个千机手臂便好了,据说那些机关家研制的千机手臂,与真人无意,不会影响少爷日后的生活的。” 老妇人立时便不愿意了,痛哭流涕的吼道:“我家矩儿凭什么就要一辈子用木头胳膊,凭什么就要这样给人欺负……” 坐在椅子上的老者听不下去了,右首重重的砸在把手上,喝道:“嚷嚷够了没有,就知道哭哭啼啼的,你这样哭天喊地的,能让矩儿长出一条胳膊么?不嫌丢人,还嫌这里不够乱啊?” 老妇人立时不说话了,只是站在椅子后面,不住地抹眼泪。 老道人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听了个真真切切,不由得有些愕然,心中疑窦重重。坐在那里的那个老人家他们自然是认识,正是老村长的两个儿子之一,已经六十三岁的雷公豹,也就是雷风矩的父亲,雷家现任当家人。 从老管家的语气中可以看得出来,站在身后的老妇人应该就是雷公豹的结发妻子,而搀扶着老妇人的那个女子,大抵便是引人羡慕的那位邻村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如今已经嫁给雷风矩。 让老道人震惊的便是老妇人口中的“矩儿”,那个与他们同桌共饮的男子,村长家的大孙子,不过是几个时辰,怎么忽然就被人折断了胳膊? 他不由得看向站在那里的樊玲花,忧心忡忡。 第168回、颠倒黑白(上) 雷公豹坐在院中,颇有大家风范,他不说话,旁人自然是不敢先开口,院子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樊玲花作为当事人,也难免有些惴惴不安,不过她依旧昂首挺胸,这件事她本就在理,所以没什么好担忧的。 不多时,又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走入院子,身后跟着一位同样穿着道袍的男子,两人一前一后,脚下虎虎生风,一进门,老者便与当座的老人家拱手打招呼,“大哥,矩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招呼一声。” 原来,这位精神健硕的老先生便是雷家当家人的亲弟弟,一直潜心修道的雷公虎,同样是六十多岁的高龄了,眼不花耳不聋,雷家的事也很少过问。 跟在身后的那个男子学着父亲的样子拱手行礼,“大伯。” 雷家几位后辈之中,便属这位叫雷风鸣的最为有出息,他是雷风矩的堂弟,在匠人谷内城打理一家道观,也是雷家唯一一位进入匠人谷内城的子弟。 雷家祖训有云,外城子弟不得入内,所以昔日雷风鸣进入内城的时候,在雷家上下颇有微词,尤其是现任家主雷公豹,几乎是破口大骂,指着雷公虎的鼻子怒不可遏,直言雷家子弟数典忘祖,甚至差点因此与自家亲弟弟断绝关系。 不过经过这些年的维持,雷公豹与雷公虎毕竟是一奶同胞,不可能真的六亲不认,雷家也就不再追问这些事了,雷公豹似乎也渐渐明白一件事,世道变了,年轻人有自己的追求,他们这些老一辈的,是该放手了。 雷公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哈了口气,就着袖子蹭了蹭,架在鼻梁上,抬头看着比自己瞧起来精气神好上不少的弟弟,叹了口气,说道:“终究是自己的家务事,实在不方便伸张。” 雷公虎上前一步,有些不愿意了,“大哥,什么叫家务事,拿我当外人是吧,我若不是刚好在府上做客,这件事怕是根本不会与我说是吧?” 雷公虎为了潜心修道,在村外一座山头上盖了一家私人道观,长年累月住在那里,只不过修心养性这些年,终究还是一个暴脾气,说话时几乎整个院子的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雷公虎知道自家大哥的脾气,油盐不进,所以干脆直言道:“大哥,好赖话我也不说了,今儿个我到是要看看,是何人这样大胆,把雷家人当软柿子捏,当真是以为雷家好说话,便任由外人欺负了。” 如此,雷家上上下下能说得上话的,都在今晚到齐了,当然了,除了那位年事已高的老村长,这种事情,实在不方便惊动雷家老祖宗。 雷公豹压压手,咳嗽一声,这些年,这位当家人的身子不大好,到了他这个岁数,许多毛病便渐渐出现了,雷公虎曾劝他与自己一同修道,雷公豹只能笑笑,雷家这么一大家子人,难道就这样撒手不管了,他是一家之主,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过问,这辈子都是劳苦命。 雷公虎虽然是个急性子,却也知轻重,识大体,此时不再过多言语,宽慰了嫂子几句,便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雷公豹看着站在那里的樊玲花,语气沉稳的说道:“樊姑娘,你们在府上做客,雷家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 樊玲花如实说道:“雷家热情好客,我们几位外乡人都是有目共睹。” 樊玲花虽然看不惯雷风矩的所作所为,不过雷家为人处世的方式还是值得夸赞的,至少让她这个外人很是认同,无论是待客之道,还是饮食起居的安排,着实是有大家风范。 雷公豹微微点头,“既然如此,樊姑娘为何要打断我家矩儿的一条胳膊,樊姑娘身为游侠,自然很清楚,游侠与我们这些普通人力量悬殊,樊姑娘为何要下如此重手?” 雷公豹尽量克己复礼,维持公正,不过身为一个父亲,在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皱眉,自己的儿子被人打断了手臂,他不可能视而不见。 樊玲花轻轻舒了口气,她并没有被眼前的声势所吓倒,走南闯北这些年,这样的仗势并不少见,不过事关自己,她偏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一脸茫然的几个同伴,正声道:“雷老家主,明人不说暗话,雷风矩的胳膊确实是让我打断的,不过这件事的是非曲直,还望老家主弄个明白,莫要让大伙都蒙在鼓里,让雷家所有人都跟着蒙羞。” 雷公豹还没有说话,身后哭哭啼啼的老妇人便站不住了,她跺着脚,指着樊玲花嚷道:“你这个恶毒的女子,你们来府上做客,我们雷家待你们不薄,你倒是好,打伤我家矩儿还有理了,老婆子倒是要看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雷家。” 老妇人越说越是来气,若不是老管家和儿媳妇拉着,怕是就要冲上来,插眼睛拽头发了。 “住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嘈嘈嚷嚷的,成何体统,再这样胡闹,滚回屋里去。” 老妇人还要再闹,被雷公豹一嗓子吼住了,便挣扎了几下,不说话了,不过依旧是余怒未消的盯着樊玲花。 雷公豹沉声道:“带少爷上来,亲自对质。” 老管家闻言,应了声,离开了。 站在一旁的老道人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清楚,好端端的,樊玲花为何要打断雷风矩的胳膊,之前同席而饮,雷风矩可谓是面面俱到,着实尽到了地主之谊,实在看不出此人有何处事不周全的地方。 可是要说樊玲花无理取闹,老道人更是不会相信的,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什么误会,只要说清楚了,兴许就迎刃而解了。 老道人想着与身边人商议一下,不过回身一瞧,着实是哭笑不得,子语和白菜皆是歪着脑袋,眼睛半睁半闭,依旧是迷迷糊糊的样子,姓弓的汉子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稳,不时抬头打一个酒嗝。 至于背上的葛三三,抓耳挠腮的说了些不知所谓的话,又睡着了,鼾声如雷。 第169回、颠倒黑白(下) 雷公虎抬头看了眼老道人,老道人也打量着雷公虎,两位皆是道袍傍身,所以,或许是出于不看僧面看佛面的缘故,两个道家人互相点头示意。 老道人以道家人自居,不过却并非是道士出身,只是对道家的生活很是向往,雷公虎倒是实实在在于道观中清修,不过也没有道家跟脚,他自称是葆和宗外门,道观中弟子不多,香火却是不断,匠人谷内城新建的那处道观,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葆和宗是早已无人问津的一个道家门派,擅长辟谷,以吐纳、服气、休粮为法门,只是失传已久,如今雷公虎的道观,也剩下一些养生之法,多是以粗茶淡饭为主的清心寡欲之谈。 雷公虎在道观时静心养气,出了道观,便又是一副暴脾气。 他扫了一眼院子里的这些外地游侠,最后目光落在当中的樊玲花身上,笑道:“天生狐媚,妖言惑众。”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不过在场的人都知道,雷家这位二老爷在说谁,雷公虎常年在道观与城中的富家贵胄打交道,无形中养成了一种令人笃定的气质,仿佛他口中的话便是金科玉律。 老道人微微觉得有些不妥,事情好没有结论,怎可妄下定论,污人清白,不过终究是没有说话,静观其变。 樊玲花哼了一声,眉头挑了雷公虎一眼,不置可否。 少顷,老管家去而复返,身后四个下人抬着断了一条胳膊的雷风矩,在老家主的示意下,将床板放在地上。 雷公豹点点头,院子里的下人们都退到外面,只留下这些外乡人,雷家家眷,以及三个供奉,毕竟这是雷家家事,无论结果如何,传到旁人耳中,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雷风矩侧着身子躺在地上,被樊玲花打断的胳膊,已经让家里的医师暂时固定住了,只是并不乐观,这条胳膊十有八九是保不住了。 雷家这么多长辈站在这里,雷风矩便不敢再躺着,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行礼,不过手臂上的伤痛实在是痛苦难耐,稍稍挪动一下,已经是大汗淋漓,老管家赶忙搀扶着少爷坐起来。 雷风矩疼的龇牙咧嘴,老妇人又是哭哭啼啼,在后面唉声叹气,雷风矩的媳妇也是直抹眼泪,心疼不已,雷公虎的儿子,那个穿着道袍的男子,想要上前搭把手,却被雷公豹咳嗽一声,喝退了回去。 “这里是雷家祖宗祠堂,雷风矩,现在你就当着咱们雷家列祖列宗的面,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雷公豹站起身,指了指头顶上的匾额,又回身看了眼身后门堂中摆放的供桌,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祖宗牌位。 雷公豹沉声重气的说道:“雷家虽不是名门望族,不过在此落户扎根数百年,祖宗教训不敢忘,雷风矩,你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雷家的事情,家法伺候,绝不姑息。” 雷公豹直呼自己儿子的大名,便是要告诉所有人,在祖宗祠堂面前,人人不得越矩。不过终究是自己的儿子,这位雷家家主语重心长的说道:“矩儿,之所以给你取这个名字,便是要让你自小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雷家能成为如今这样的光景,在匠人谷外有些名望,‘规矩’儿子功不可没。” 雷风矩抬起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重重的点点头,又看向自己的母亲、妻子,最后目光落在身边站立的樊玲花身上,再看向父亲时,已然是痛哭流涕,“爹,是孩儿错了,孩儿不该鬼迷心窍啊。” 雷风矩任由一条胳膊耷拉在地上,重重的对着祖宗祠堂磕了一个头,起身后语气坚定的说道:“按照父亲的吩咐,我招待完这几位客人,想着是不是帮他们准备一些解酒药,便吩咐厨子明日一早煮一些解酒养胃的米粥,出来时刚好遇上樊姑娘,便和樊姑娘多说了两句。” “樊姑娘初来乍到,想要入匠人谷内城,不得其法,也不知从那里知道我认识一些内城的门户,便央求我帮忙,为表诚意,她说可以侍寝,我一时间没有同意,便起了争执,樊姑娘或许觉得委屈,一时愤起,折断了我的胳膊……” 樊玲花愣在当场,她一脸错愕,不可思议的看着跪坐在地上诉苦的雷风矩,心中怒不可遏,挥拳便想雷风矩打过来,吼道:“胡说八道,颠倒黑白。” 雷风矩身子后仰,跌倒在地上,痛苦的直打滚,老管家身子横着插入,刚好挡住了樊玲花的拳头,管家语气不善,“樊姑娘,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你莫不是要杀人灭口?” 樊玲花气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雷风矩不光死不认账,还反咬一口,将所有的污名都推到自己头上,她也清楚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于是狠狠地瞪了雷风矩一眼,收回拳脚,与雷公豹拱拱手。 “雷老家主,雷风矩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分明是他以匠人谷内城认识人为饵,想要轻薄与我,我奋起反抗,这才断了他一条手臂。” 樊玲花觉得有些委屈,自己被人欺负也就罢了,还被人倒打一耙,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雷风矩转头看向樊玲花,也顾不得手臂上的疼痛,哀叹道:“姑娘怎可辱人清白!” 樊玲花不是一个擅长与人争辩之人,既然事情的道理嘴上解释不清楚,便依着江湖规矩,拳头上见分晓。 樊玲花怒喝一声,“无耻之徒。” 这位自幼便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的女子,言行间自有一份草莽之气,出手更是当仁不让,不过一交手才知道身边这位老管家深藏不露,哪怕至始至终只用了一只手,便拦住了樊玲花的所有攻势。 樊玲花吃软不吃硬,与老管家拉开架势,势要给那个胡说八道的雷风矩一些教训,不料背上重重的挨了一腿,猝不及防之下,她扑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一道血痕,撑着身子偏头瞧了一眼,背后伤人的正是三位供奉之一。 “这里是雷家,小丫头,莫要和泼妇一样无理取闹。” 第170回、天大的委屈有人管 樊玲花趴在地上,倔强的仰着头,手背将嘴角的血痕擦去,那位供奉穿着一身对襟长褂,双手拢在袖中,俯视着地上的樊玲花,冷声道:“再敢动手,打断你的脊骨,让你一辈子都是废人。” 樊玲花不肯服输,老道人赶紧跑了过来,与几位虎视眈眈的供奉拱拱手,又与坐在当中的雷公豹拱拱手,“咱们有事说事,莫要打打杀杀的,惹人笑话。” 老道人将樊玲花扶起来,示意她莫要意气用事,轻举妄动,这里毕竟是雷家,初来乍到的,容易吃亏。 雷公豹挥挥手,三位供奉退回原处,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又看向樊玲花,说道:“樊姑娘,不是老头子要袒护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雷家在咱们这个村子向来公正严明,有口皆碑,樊姑娘说我那儿子轻薄与你,可是有证据么?” 樊玲花与老道人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老道人叹了口气,又跑回来将瘫在地上的葛三三架起来,刚才一时情急,将背上这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家伙扔在地上,估计摔的够呛,明日酒醒之后,大抵要浑身酸痛了。 樊玲花一时无语,雷风矩的恶行她亲眼所见,亲身感受,难道非要等恶性结果发生后,才叫证据确凿么,她就这样面无表情的看着当堂质问的雷公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就这样倔强的抬着头。 雷公豹语重心长的说道:“樊姑娘,若是没有证据,还望你收回那番话,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蜚语可是会坏了雷家百年名声啊。” 樊玲花穿了一身浴衣,适才打斗中又发生撕扯,再加上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都有些落魄狼狈,不过她依旧不屈不挠的看着雷家众人,然后看向雷公豹,一字一句的说道:“雷老家主是要袒护自己的儿子了。” “放你娘的屁。” 这回开口的是道士打扮的雷公虎,他骂骂咧咧的站出来,指着樊玲花说道:“我大哥是个善人,好说话,可不代表雷家好欺负,你一个骚娘皮自己做了什么龌龊事自己心里清楚,还要污蔑在雷家人头上,简直是岂有此理。” 雷公虎指了指躺在地上捂着胳膊的雷风矩说道:“我这个侄儿自幼乖巧懂事,知书达理,你为了一己私欲,污人清白,我大哥不与你计较,我这个当叔父的可不能坐视不理,这件事绝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身后那个老妇人又是抢话道:“贱女人,勾引我儿子,还打伤我儿子,你的心咋就这样狠呐,你这个贱妇,**,恶人先告状,诋毁我儿名誉,不就是长了一副好身子嘛,这么喜欢男人,怎么不去花楼坐坐,呸!” 老妇人狠狠地吐了一口,还觉得不解气,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儿苦啊,怎么就遇上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啊,自己不知道珍惜身子,紧赶慢赶的贴着人往上送,你就不知道我儿是有妇之夫,你怎的连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瞧瞧把我儿打成什么样子,他这条胳膊若是落下残疾,我们雷家与你没完,你不是喜欢男人么,干脆把你打断了双腿,扔进花柳巷最低贱的花楼。” 老妇人大抵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能说会道的主儿,尖酸刻薄的话语信手拈来,此时更是顾不上雷家老夫人的身份,想到自己儿子这般处境,便气不打一处来,对樊玲花是恨之入骨。 只不过老妇人还是年纪大了,骂了几句之后,弓着身子咳嗽起来,身边的妇人赶忙轻轻拍打着老妇人后背,又是不停地捋顺胸口。 那妇人是个大家闺秀,瞧着便是个温顺的性子,长得更是美艳动人,如今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举手投足间又是风韵犹存,与那些十多岁的少女相比,丝毫不逊色,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那妇人陪伴在老妇人身边,默默抹泪,一直不曾说话,此时看到自己的婆婆气成这个样子,自己的夫君这般受辱,也不知哪里来了一些气力,往前走了一步,绷着脸说道:“我家夫君不说是正人君子,却也绝不是卑鄙小人,辱没雷家门风的事情,他绝不会做,姑娘一而再再而三的胡搅蛮缠,仗着自己有些身手,便得寸进尺,到底要意欲何为?” 那妇人不说话还好,说起话来也是头头是道,“自大我嫁入雷家以来,与夫君恩爱有加,更是知道夫君是一位克己复礼之人,身为女人,你这般水性杨花,不觉得羞愧么?” 不得不说,这位雷风矩明媒正娶的女人当真是有些女中豪杰的贵气,说这些话的时候,依旧是温婉轻柔的样子,不过语气坚定如铁。 那位双手拢在袖中的供奉嗤笑道:“少夫人言之有理,像是这样的女人,在我们家乡那边,是要浸猪笼的。” 大家七嘴八舌,言语间既是指责,又是羞辱。 樊玲花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咬着下唇,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她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雷家人颠倒是非,将死的说成活的,百口莫辩,有理说不清。 被一群人指着自己鼻子骂,说自己是荡妇**,说自己是勾引男人的贱货,可是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难道她就应该任由别人轻薄么? 许多年前,父亲死后,她千里追凶,可是因为种种原因,害死父亲的三个骗子最终也没有死在她的手上,她有过不甘心,却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委屈,许多道理明明在她手上,可是偏偏就成了别人口中的肮脏、龌龊。 凭什么? 樊玲花看着面前这些雷家人,惨然一笑,狠狠地说道:“我樊玲花在此发誓,若是之前所言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永世为娼,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那双手拢袖的供奉笑道:“誓言若是有用的话,天下何来那么多麻烦事。”他上前一步,双手从袖中抽出,轻描淡写的说道:“你还是赔我家少爷一条胳膊吧。” 那供奉探着身子,便向樊玲花手臂抓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影猛然冲了出来,一拳砸在那供奉的后背上,那供奉都没来得及哼出声,便扑倒在地上。 “喂,当我们是死人啊?”一个醉汉说道。 第171回、自视甚高 雷家的三位供奉,皆是机缘际会之下进入匠人谷的,不过终究是与匠人谷无缘,在人才辈出的匠人谷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又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便依附在雷家门庭,他们第一次进入匠人谷内城,还是跟着雷家的运粮车队。 别看雷家只是一个种地的,与城中那些大户宗亲相比,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可是雷家的存在,却关系着整个匠人谷十多万人的民生问题,雷家几代人都是在此地务农,从最早的老祖宗来此谋生混口饭吃,一步步走到今天,在此地生根发芽,便是这份日积月累,也足以让人重视一二了。 如今匠人谷周边半数务农为生的村落都与雷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雷家若是出现纰漏,整个匠人谷的农业都要发生动荡,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饿肚子了,所以即便许多人都看不上雷家这样的泥腿子,可是又不得不与其保持一定关系,哪怕只是泛泛之交,也绝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正如雷家祖宗祠堂上挂着的那个匾额,民以食为天,再高高在上的人,也会饿肚子,也要吃饭,匠人谷的粮食虽然本就隶属于匠人谷,不过春耕秋收都是城外的这些农夫负责的,几乎半数的粮食都要过手雷家,雷家祖祖辈辈便是做着这份工作,兢兢业业。 正因为此,每一代匠人谷的负责人,都会顺理成章的将粮食的重任交到雷家手上,这几乎已经成了千百年的传承。 雷家也是匠人谷为数不多的没有凭证却可以自由出入内城的家族。 弓叔醉醺醺的看着扑倒在地上的那个供奉,打了一个酒嗝,肚中一阵翻滚,随即一弯腰,一肚子污秽物呕了出来,落在那个供奉身上,弓叔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看着眼前的樊玲花,迷迷糊糊的笑道:“吃多了。” 不知为何,樊玲花憋在眼中的泪花一股脑的都滑落脸上,她看着眼前这个酒鬼醉汉,笑了笑,脸颊上已经梨花带雨,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一直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不愿意当着这些人的面落泪。 樊玲花不是一个有天赋的游侠,她几乎是凭着身上那份韧劲,一路摸爬滚打走过来的,父亲去世之后,她成为了一名游侠,不论如何艰苦,如何憋屈,她都不愿意轻易落泪,她告诉自己,一旦哭出来,就彻底输了。 所以父亲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哭,为父报仇的时候,她没有哭,走上游侠这条路的时候,她更不会哭,可是此时此刻,她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哭得那样伤心。 樊玲花一把抱住眼前的醉汉,不管不顾,就这样扑在他的怀里,哭得那般柔弱,那般弱不禁风,就像是一个摔在泥潭中弄脏了新衣服的小女孩儿。 弓叔似乎有些从醉意中清醒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些迷茫,更是有些局促,任由这个女人抱着自己,一双虬结的手臂无措的张开,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最后还是樊玲花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抬头笑看着像是木头一样的酒鬼。 “果然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身边的姘头不少啊。” 趴在地上的那个供奉龇牙咧嘴的站了起来,脸色极为难看,他适才想要先发制人,给这些外乡人一个下马威,先将这个不懂礼数的女人的一条胳膊卸了,雷家少爷在雷府被人断了手臂,就在他们这些供奉的眼皮子底下,这不是活生生打了他们的脸么? 若是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他们这些供奉留在府上还有什么用。 这些供奉察言观色,心中也是有底,反正出了什么事情,都有雷家兜着,雷家老爷没发话,便代表这件事情可以做,既然如此,是时候崭露头角了,省的背后被人议论成只吃饭不做事的废物。 这种事情,三个供奉都心知肚明,雷家虽然不是游侠世家,不过背后依然有匠人谷支撑,这也是他们为何要入驻雷家的缘由。 这位供奉不再藏拙,他已经在心中暗暗立誓,一定要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出来逞英雄的男子碎尸万段,一个照面被人打趴在地上,无形中让他的形象在雷家人眼中大打折扣,不利于供奉的身份。 虽然适才是他粗心大意,没有想到会半路杀出一个莽夫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他也或多或少知道了对方的斤两,那个女人他打一开始就没有放在眼里,不过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游侠,稀松平常的身手,也就是对上雷家少爷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放在匠人谷的游侠中,根本不够看。 至于那个酒鬼,身手倒是不错,在众多游侠中,也算是有些能耐了,尤其是出手时的爆发力,手段不俗,也难怪这个时候会站出来,只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个供奉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轻轻向上一抛,铜镜并未落地,而是绕着那人缓缓旋转起来,犹如一个欢快的孩童。 铜镜是那位供奉不会轻易拿出来的家底,日后打算作为传家宝留给后人的,对付眼前这些人固然是大材小用,不过这个时候若是不立威,日后难免要被另外两个供奉取代了。 铜镜样式古朴,上面篆刻着一些纹路,不过纹路上有些缺口,似乎是一个残次品,更确切的说,这是一个炼器师炼制的法宝,可攻可守,不知是因为品相不高,还是出现了什么意外,被遗落在闹市中,这位供奉无意间在一个古玩地摊上发现此物,便买了回来。 炼器师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手异人,他们擅长以物御物,自身修为不算什么,不过炼制法宝的本事却是首屈一指,通常都会被那些世家宗亲供养在山门中,寻常人想见都见不到。 那些出自炼器师手的高品阶法宝,通常都是有市无价,依着这位供奉的身家,自然是无能为力,当然了,眼下这件法宝虽然品阶不高,又有残缺,不过在寻常人眼中,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了。 这位供奉如此有恃无恐,不光是因为这件傍身的法宝,还因为自己已经是一位半只脚踏入山门的手异人。 第172回、无耻遇上无赖 那位供奉屈指在铜镜上面轻轻一弹,铜镜嗡嗡作响,立时拔高而起,落在弓叔与樊玲花头顶三尺处,镜面冲下,隐隐有一道光映照下来,弓叔有些愣神,樊玲花也顿在那里。 另外两位供奉相视而笑,对于这样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不过瞧见雷公豹脸上有些诧异,便赶忙解释道:“人有三魂七魄,不离其身,各司所职,那面铜镜可以压制人的魂魄,使其魂衰魄败,哪怕无需动手,时日长了,也让他们魂飞魄散。” 雷公豹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不置可否,对于雷家而言,这三位供奉是他们花了大价钱,从匠人谷请来的,虽然有主仆之意,却没有主仆之实,是名副其实的客卿,一般的事情也不会劳烦他们,只有向今日这般事关游侠,又不方便大肆张扬的,便要麻烦这三人了。 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三位虽然贵为供奉,不过终究是低人一等,靠着雷家赏饭吃的,只不过说出去名正言顺一些,不至于比人矮半个身子,当然了,雷家人也知根知底,知晓人家只是看中了雷家与匠人谷的一丝香火情,所以也不会得寸进尺,若是遇上打生打死,甚至身死道消的事情,他们也会避之而不及。 不过眼下的事情,雷家人不会轻易放手,三位供奉也乐意效劳,便是其乐融融的场面了,今晚过后,雷家再摆一桌酒席,犒劳一些三位供奉,皆大欢喜。 老道人看到那面铜镜之后,不由得有些骇然,眉头皱了起来,他也是半只脚踏入山门的家伙,自然是清楚这些法宝的厉害之处,使用得当,往往事半功倍。 那位供奉用铜镜镇住两人之后,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所谓的妇人之仁,在他们这些游侠身上是看不到的,游侠们信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更是知道一旦出手,生死自负的道理,所以既然结了仇,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 自然了,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场面,只会出现在低弱我强的情况下,所谓的不会心慈手软,也是确信对方拿自己没有办法,面对那些手段通玄的大佬,就没必要自找没趣,该认怂还是要认怂。 那位供奉狠狠地呸了一口,双拳紧握,手指间隐隐有一条泥鳅一般的炁流滑过,环绕在指缝中,为了凝练出这些山野之炁,他可是煞费苦心,走访名川大河,终于有了一些炁感,悟道莫过于悟炁,悟炁之难,难于上青天,这也是为何手异人如此凤毛麟角的原因。 若不是机缘巧合下,救下一位重伤垂死的手异人,他也不会得到这份机缘,为了求得一个活命的机会,那个手异人告诉他这个家传的练炁法门,他默默记在心头,然后毫不犹豫的葬送了那个手异人。 机缘这种事情,手异人远远比不过天启者,所以一旦有了征兆,便要牢牢抓在手里,寸步不让,这个行炁之法如此,那面铜镜亦是如此,买下铜镜之后,为了确认铜镜的出处以及是否还有其他的宝物,他将那个卖家折磨了三天三夜。 大道无情,何来无辜。 只可惜这么些年,磕磕绊绊,终究是不得其法,只能在半山腰徘徊,半只脚踏入山门,与手异人始终有一步之遥。 这也是为何他要想方设法的待在匠人谷,哪怕是寄人篱下,便是想寻求一线生机。 那位供奉低头看了眼自己手指间流动的炁息,嘿嘿笑了笑,他觉得,自己终有一日能挣脱天道桎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手异人,他抬头看着眼前两人,目光落在那个酒鬼身上,他紧了紧拳头,嗤笑道:“可惜你们看不到了。” 一拳带着野火烧不尽的气势,呼啸而至,毫无意外的砸在那个醉汉脸上,醉汉身子歪斜,脑袋向后翻转,整张脸扭曲变形,就像是一个被拉长的面人。 那供奉心中快意,只是有些奇怪自己风驰电掣的一拳,对方为何依旧站在原地,照理来说,一旦挨上了自己凌厉的拳风,倒飞出去,然后撞在院墙上,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醉汉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跌倒了,不过那向后伸长的脖子犹如弹性十足的面筋一般,抵着那位供奉的拳头,反弹回来。 那位供奉如临大敌,他感觉到拳头上有些刺痛,不禁有些愕然,这人的脸皮为何如此厚,醉汉忽然捂着肚子,脸上满是折磨之色,供奉更加诧异,他明明打在对方脸上,怎么肚子会如此痛苦。 弓叔猛然弓着身子,抬头时一声轰响,一肚子的污秽物像是喷泉一样吐了出来,将面前那位供奉从头淋到脚。 弓叔长出一口气,心满意足的摸着肚子,笑道:“舒服多了。”随即他又捏着鼻子,看着眼前满身污秽的供奉,一脸嫌弃的拿手做扇子,不停地扇着风,“臭死了,到底是谁啊,也不知道洗个澡,怎的这样不知道洁身自爱。” 那供奉脸色大变,这般侮辱若是忍下去,日后也就不用留在这里了,却见弓叔微微抬头,看到头顶上飘着一面铜镜,他有些莫名其妙,招招手,铜镜落入醉汉手中。 “这是何物?” 醉汉似乎是依旧半醉不醒的样子,将铜镜翻来覆去的在手上瞧了瞧,然后双手握在一起,左右一扭,铜镜竟然成了麻花状。 老道人在一旁瞧的心惊胆战,人家祭出来的一样法宝,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毁了,那面摄魂镇魄的铜镜,似乎与一块儿豆腐没什么区别。 他本来还想着将背上的葛三三放下来,上前帮帮忙,压压阵,如此看来,是,没必要多此一举了,他如此也意识到,半只脚跨入山门,与山门中人简直是天壤之别。 那供奉咳了一口血出来,那面铜镜是他的心头物,如此毁了无异于要了他的半条命,此时怒从心中起,疯魔一般扑了上来,是要与这个醉汉拼命。 弓叔毫不犹豫的砸下一拳,那人再次扑倒在地上,隐隐有骨骼断裂的声音,看样子,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第173回、该说话时说话,该闭嘴时闭嘴 一位供奉就这样死在当场,雷家人皆是无比震惊,他们甚至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雷公豹的脸上阴晴不定,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供奉,折在这件事上,无异于断了雷家一臂。 别的不说,这件事若是传出去,雷家必然遭人嘲笑,尤其是匠人谷的那些贵胄,他们可是巴不得看雷家的笑话呢。 樊玲花有些恍神,觉得脑袋有些莫名其妙的胀痛,她使劲晃了晃,这才发现躺在脚下的那个供奉,脸上也是充满了惊异,不过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心中大抵也明白了。 瘫坐在一旁的雷风矩本就断了一条胳膊,此时眼见自家供奉死在这里,心中惊骇无比,三位供奉的手段,作为雷家人,自然是心知肚明,怎么会连这个酒鬼的一拳都接不住,就这样被莫名其妙的打死了。 雷风矩脸色煞白,抬头时发现酒鬼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似乎是酒醉未醒,又似乎是酒醒求醉,他生怕此人一言不合,给自己也来这么一拳,那可就一命呜呼了,他也顾不得手臂上的伤痛,连滚带爬的往前跑。 只是趴了两下,发现自己纹丝未动,一挥手,却见那个醉汉正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踩在自己裤腿上,若不是手脚不方便,他恨不得直接将裤子脱了,溜之大吉。 雷风矩胆战心惊,不由得望向雷家几位长辈,那位老妇人眼见自己的孩子受难,毫不犹豫的站了出来,指着醉汉又是威胁,又是破口大骂。 “你要做什么,这里是雷家,还容不得你撒野,我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婆子让你们所有人偿命。” “你个挨千刀的杀人凶手,咱们雷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此毒手,我儿自幼便是知书达理,乐于助人,村里人都念着我儿的好,你们这对狗男女怎么就下得去手啊,我儿已经断了一条胳膊,难道你们还要取他性命不成,天杀的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他们做了什么啊。” 老妇人眼见醉汉无动于衷,又看向肃穆而立的两个供奉,泼妇一般嘶吼道:“主辱臣死,你们身为雷家供奉,这个时候还愣着做什么,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少爷受辱,雷家养了你们这么多年,难道你们就是这样报答雷家的?” 两位供奉犹豫不决,说实话,他们并非是怕了眼前的这个醉汉,只是一时不知道此人的跟脚,想不通那面铜镜为何会失去了效果,更不明白糊里糊涂的一拳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他们身为雷家供奉不假,匠人谷向来不是一个安宁之所,哪怕是城外,各种麻烦事层出不穷,如今雷家势大,眼红雷家地位的人大有人在,他们坐镇雷家,便是给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提个醒,锯碗儿的都知道,没有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 他们确实为雷家摆平了不少事,雷家也确实将他们捧得高高在上,不过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要给雷家卖命,互惠互利是一回事,打生打死便是另一回事了。 那个老妇人又开始骂骂咧咧,哭哭啼啼,冷嘲热讽,既有对那个醉汉的,又有对这两位供奉的。 两人相视点头,心中已经有了伎俩,先试试此人深浅,水浅,便让雷家欠自己一个人情,水深,便爱莫能助了。 两人一跃而起,便是冲着弓叔而来,弓叔被那个老妇人骂的心烦,便是上前一步,猛然一跺脚,便是凭空一拳,吼道:“聒噪。” 两个供奉刚刚迈出两步,便觉得拳风扑面,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立时大汗淋漓,这一拳只是凭空而出,若是招呼到人身上,后果可想而知,两人面色大变,不敢妄动。 地面上出现一道蛛网般的裂隙,青石地面以醉汉为中心,向四周炸裂,烟尘激荡,雷家人噤若寒蝉,雷公白脸上的老花镜更是如地面青石一般,镜片一声脆响,双双裂开,帮当一下,跌落在老人怀中。 两位供奉几乎是脱口而出,“手异人!” 雷家众人有惊骇的,有彷徨的,有茫然无措的,却是再没有开口说话的。 见无人说话,弓叔又打了一个酒嗝,将那个爬出去两步的雷风矩又拽了回来,扔到脚下,这位雷家少爷疼的龇牙咧嘴,却是不敢声张,咬着牙硬是一声都没有喊出来,生怕太过吵闹,惹急了这个酒鬼。 两位供奉叹了口气,知道这件事他们是摆平不了了,不过似乎也觉得,什么时候都不做,有些说不过去,便还是上前一步,拱拱手说道:“这位兄弟,既然都是来匠人谷的游侠,也算是同道中人,咱们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和气。” 弓叔却是哈哈大笑,学着那个道人雷公虎的语气,说道:“放你娘的屁,现在知道好好说话了,早干嘛去了,仗势欺人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站出来说咱们是同道中人,现在罩不住了,跑出来卖乖,好话坏话都让你们说了,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不会说话是吧?” 弓叔骂起人来也是毫不留情,最主要的是看着两位供奉敢怒不敢言,雷家人更是闭口不语,适才不可一世的场面荡然无存。 弓叔依旧是醉醺醺的样子,左摇右晃,就像是一个烂大街的酒徒,蹬鼻子上脸,指着雷家这些人一顿臭骂,将酒肆花楼那些不中听的话一股脑的抖了出来,便是一旁目瞪口呆的老道人都张大了嘴,有些听不下去了。 口诛笔伐,不过如此。 这些人中,唯独那个老妇人惊骇之余,又很是不甘心,目光一刻不停的在雷风矩身上打转,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可怜天下父母心,只可惜,子不教父之过,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弓叔摇头晃脑的说道:“老夫人心疼自己的儿子,这是人之常情,可是谁都是爹生娘养,你们仗势欺人的时候,可是想过那些人的父母?” 弓叔转身看着趴在地上的雷风矩,只说了一句话,“向这位姑娘道歉。” 雷风矩哪里还有雷家少爷的样子,痛哭流涕,“是我酒后乱性,差点害了樊姑娘清白,是我对不住樊姑娘,希望樊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雷公豹闭着眼,双手死死地抓着椅子把手,最后猛然一松,叹了口气。 第174回、入谷 天亮的时候,一行人离开雷府,除了两位供奉,无人送行,他们都心照不宣,雷家人服软,并非是道理讲得对不对,而是拳头够不够硬,两位供奉满脸殷勤,并非是真的与人为善,而是惦念着能够与那个醉汉沾上一些香火情。 同样是半只脚踏入山门的老道人,何尝不想看看山上的风光,只是异人这条路,千变万化,要么靠老天爷赏饭吃,觉醒系统,成为一名天启者,要么走出一条自己的道,成为一名手异人,无论是哪条路,都是可遇而不可求。 若是一辈子不曾登上那座山,不曾有过惊鸿一瞥,也就死心了,就像是随处可见的这些世人,没有什么好奢望的,平平安安的度过一辈子,了无憾事,可是老道人不同,半只脚已经踏入山门,他见过了常人见不到的风光,就这样一事无成,甘心么? 自然是不甘心了,不过老道人想通了,有些事强求不得,不若顺其自然,同样处境的那两位供奉甘心么,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了,所以才会有意无意的拉拢弓叔,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两位供奉,雷家对于昨晚的事情缄默其口,没有再追究。 对于两位供奉而言,雷家轻薄一位女游侠的事情,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与他们登山悟道的事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所以那位供奉的死,他们着实是有些惋惜,因为这种事情,莫名其妙的夭折在山路上,若是死后还能有所遗言的话,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有件事其实雷家并不算完全扯谎,至少雷风矩那日说的话,多多少少算是一场交易,若是当时从浴室走出来的不是樊玲花,而是另外一位女游侠,情况或许就完全不同了,就像是那两位一心渴望登山的供奉,许多游侠对于匠人谷的向往,也是发自肺腑的,为达目的,甚至不折手断。 像是雷家这样与匠人谷有些香火情的,其实不用多说什么,自然会有不少女游侠主动上门,宽衣解带也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对于她们而言,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与日后的成就相比,此时的付出实在不值一提。 只是总有人不愿意这样做,总有人看不惯,所以雷家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个结果,本来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事情,却闹得沸沸扬扬,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或许用不了多久,匠人谷周围的村落,都是知道雷家的所作所为,到时候,雷家才会真的焦头烂额吧。 葛三三一觉醒来后浑身酸痛,就好像睡梦中被人打了一顿,他完全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老道人笑而不语,葛三三见大家都是眉眼含笑的样子,以为自己昨夜酒醉后是不是做了什么糗事,也就跟着嘿嘿笑起来。 走在路上,葛三三一边热情的与田野间的农夫打招呼,一边感叹雷家人的好客,甚至不吝言辞的与雷风矩称兄道弟,大呼相见恨晚,老道人本来想点破,省的这个傻小子还蒙在鼓里,误入歧途,可是想想又算了,个人有个人的经历,葛三三成了昨晚那件事唯一的事外之人,或许也是他秉性纯良的福报,少了一件烦恼事,就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何况这件事终究不会密不透风,日后他总会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如何处之,也是葛三三的人生抉择,不过大抵是要抓耳挠腮,然后暴跳如雷了。 脚下的土路渐渐凝实成碎石小路,两旁的良田也化作茂密山林,遥遥望去,山林的尽头是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崖,而他们一行人便站在山脚下。 举头望去,山崖壁立千仞,绵延不绝,横断在道路的尽头,此时此刻,当真是有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景象。 约莫一炷香的山径小路,山林止步,终于站在山崖峭壁的脚下,此时才发现,身边不远处,已经多了不少行人,三三两两聚集在这里,站若松,行若风,无一例外都是武把式。 此时此刻,能站在这里的,大抵都是从外地来的游侠,有些人面色肃然,衣着还算光鲜,有些却是极为狼狈,甚至还有人缠着绷带,被同伴搀扶着,甚至还有几辆厢车,停靠在山脚下。 更有甚者喜极而泣,几人围在一起抱头痛哭,道路尽头,是一条峡谷,峡谷笔直悠长,就像是一刀将一块儿豆腐一分为二,缓缓抬头,沿着山势挺拔向上,山峰渐渐形成一个举目远眺的老人,老者衣衫褴褛,手中捧着一把植株,老者身边,放着一个背篓,背篓中斜放着各式各样的植株,老人与背篓之间,正好隔着这条峡谷。 老者的形象惟妙惟肖,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开凿,与山势浑然一体,可谓是鬼斧神工,众人站在山脚下,于老人眼中,便如同蝼蚁一般。 老道人抬着头,遥望着依山而立的巨人,不由得热泪盈眶,几乎所有第一次来到此地的游侠,都会驻足观望许久,心中的震撼,无法用言语表述。 之前路上还在说笑的葛三三同样肃穆而立,不敢多言,他有种错觉,似乎这座山峰活过来一般。 弓叔说道,这里是匠人谷的入口,号称“技压天下一筹”的神人峰,依着山谷走进去,便是匠人谷了。 神人峰一共有十八座,守着匠人谷的十八个入口,这面绵延不绝的山崖峭壁,既是神人峰的主体,又是匠人谷浑然天成的屏障,似乎将匠人谷与外界与世隔绝。 走在山谷之间,崖壁光滑如镜,这又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处山谷确实是被人一刀劈开的,山壁两侧,偶尔能看到一些错落有致的题词,或是一些饱含深意的感触。 诸如,神农氏作,所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又或是春夏之所生,不伤不害。 这些文字,皆是纂刻于山壁上,无名无姓,不过笔法之犀利,下笔之高明,让人望洋兴叹,自愧不如。 此处山石之坚硬,与金铁无异,笔者无异于世外高人。 第175回、到此一游不容易 游侠们走走停停,多是不愿错过这里的每一处景致,许多游侠千里迢迢而来,怀着顶礼膜拜的心绪,看到鬼斧神工的神人峰,见识了下笔如有神的山壁题词,遥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在这面山谷石壁上留下自己的真知灼见。 几个游侠站在石壁下,抬头看着石壁上的一处文字指指点点,那面石壁上有几个交叠在一起的拳印,拳印足足有一人高,将那处石壁硬生生砸出大大小小的坑洞,不过,书写在拳头下的文字,依旧依稀可见。 也怪不得那些拳印无法覆盖那些文字,实在是书写那些文字的人下了苦功夫,坚硬如铁的石壁上,每一个文字的笔画都深入石壁丈余,想要彻底涂抹,几乎要将这面石壁销去一层,而且那些文字实在是太过庞大,仅仅一个字,就胜过了旁人千言万语。 子语一行顺着那些游侠的目光瞧去,不由得一愣,随即便是哄堂大笑,笑声中满是惊骇与敬佩,不得不说写下这些文字之人,胆量与气度皆是人中龙凤,让人望尘莫及,同样是壁上题词,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说是千古第一人也不为过了。 弓叔笑道:“古往今来,有资格在匠人谷神人峰石壁上题词的游侠,屈指可数,无不是手段通玄或是自视甚高之人,可是那位游侠的感触,鹤立鸡群,让人忍不住拍手叫绝。” 那些瞧见了那行文字的游侠们,无不错愕的张着嘴,惊叹于笔者游走于天地间的胸怀,若不是怀揣着对匠人谷的敬意,又畏惧于匠人谷的规矩,他们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冲着那面墙吐上一口饱含深情的口水,然后心中赞叹一句“什么玩意儿”。 到此一游,又是那四个字,与子语一行在山泉石壁上看到的那行文字如出一辙,只不过这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难怪有人看不过去,想要以拳印毁掉那些文字,不过那位游侠的文字功底实在是太过深厚,以至于许多人都望尘莫及。 再往前走,石壁上出现一个缺口,缺口之大,横跨数丈,仿若一个怪石嶙峋的溶洞,同时可容纳十多人,缺口间随处可见刀劈斧凿的痕迹,几个游侠跃跃欲试,将随身兵刃握在手中,试着在石壁上砍了几下,可是只留下一个浅显的痕迹。 弓叔说道,这样的缺口在神人峰山谷中其实随处可见,其规模甚至比那些崖壁题词还要庞大,十八处神人峰,十八条通往匠人谷的山谷,其中有两处山谷大面积坍塌,更是有五处神人峰依山而立的石像被毁,其中最严重的,石像只剩下本个身子。 匠人谷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争不计其数,这些都是昔日战争中留下的痕迹,不知多少人妄图让匠人谷毁于一旦,最终都无功而返,匠人谷终究是铁桶一般,遥望着任何心怀不轨,虎视眈眈之人。 匠人谷从最初的一个游侠组织,到如今可以安纳十数万人的城邦,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旁人无法想象的困难,可是匠人谷终究是屹立不倒。 山谷中有一阵风吹过,带着鬼哭狼嚎的呼啸声,众人顶风而行,肌肤微微有些刺痛,好似刀割一般,据说这些时不时出现的烈风,便是那些昔日为了保卫匠人谷而牺牲的那些游侠的魂魄所化,他们便是死了,依然会勇往无前的站在神人峰出口,将所有试图走进匠人谷的人阻挡在外。 葛三三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走近那处缺口,深吸一口气,猛地戳了一下,除了一点浅痕,什么都没有留下,更别提试图往上面刻字了,他不死心,又连着劈砍了几下,最后匕首竟然崩断了。 葛三三摇摇头,看着手中只剩下半截的匕首,苦笑一下,适才他还想着若是有可能,自己也在石壁上留下一些文字,现在看来,这辈子估计是不可能了,他实在是无法想象,之前看到的那些题词,到底是如何写上去了。 这个时候回头再去想想“到此一游”四个字,心中的震撼便做不得假了,不光是那些文字,还有那些拳印,无一例外,都是让人惊叹的真本事,于是再瞧瞧这些缺口,不由得感叹那些大大小小的战乱,是何等残酷凛冽。 弓叔说这些缺口常常被一些游侠称作试金石,未来能否在匠人谷出人头地,耀耀生辉,其实走入这里的时候,能否在上面留下一些痕迹,就能看出一二。 子语从老板娘口中听过一句话,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或许用在这里也极为合适,当然了,也不排除一些大器晚成之辈。 昔日有一位姜姓游侠,穷困潦倒半辈子,膝下无子,老婆也跟人跑了,直到七十岁高龄,厚积薄发,成为名扬天下的游侠,这位姜姓游侠便是匠人谷开山祖师之一,以一根钓竿为武器,不知钓起了多少狼心狗肺之人,又钓出了多少不平事。 出了山谷,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条街巷纵横交错,街面上车水马龙,便是子语也忍不住感叹,这趟匠人谷之行,当真是长见识了。 眼前便是实实在在的匠人谷,从山谷中陆续走出来的游侠们一个个涨红了脸,激动无比,老道人更是喟然长叹,他们这行人,能或者走到这个地方,已经是此生无憾了,那个姓弓的汉子说过,沉舟戈壁,百年难得一遇,与其他游侠相比,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可是他们能够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 就近找了一家酒楼,一行人临窗而坐,老道人之前说过,等到大伙到了匠人谷,他一定请所有人吃酒,可是眼下,却只剩下六人而已,一时间,酒桌上无人言语,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从眼前划过,老道人是个念旧的人,或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酒香太过刺鼻,他的眼角有些泪花。 一向活泼的葛三三也是沉默不语,包括樊玲花,在这次行途中,他们都失去了同伴,最后老道人伸手在眼角蹭了蹭,将酒碗举起来,朗声道:“敬所有人。” 大伙举杯,“敬所有人。” 第176回、后会有期 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一行近百人的游侠队伍,如今也只有六人同坐在这里吃酒,酒足饭饱,六人也要各奔东西了。 老道人、葛三三、樊玲花暂且还算一路,他们千里迢迢来到匠人谷,便是想要一睹匠人谷的风采,若是有机会,自然要尝试一下能否在匠人谷求得一面腰牌,不过大抵只是一些奢望,匠人谷的腰牌,向来可遇而不可求,只是人已经来了,不尝试一下,实在是不像游侠的风格。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就是游侠该做的事情么。 何况即便是不成,在匠人谷的游侠组织挂个名,也是极大的荣耀了,反正来世方长,匠人谷甄选游侠的方式历来千奇百怪,哪怕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吃喝玩乐,将匠人谷里里外外都逛一遍,也要花上不少时日。 三人暂时结伴而行,也算是相互之间有个照应,至于日后是留在匠人谷继续寻求一线生机,就像是之前遇到的那三位供奉,还是另寻出路,继续游侠之旅,亦或是返回家乡,光耀门楣,都不是眼下可以决定的事情。 子语一行却是另有谋划,他们来匠人谷本就不是冲着匠人谷游侠的身份,子语怀中还揣着一面匠人谷苍壁腰牌,他与白菜来此,其实只是想搞清楚老板娘留给他的这面腰牌是否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其实从小到大,子语跟在老板娘身边,一直知道老板娘很厉害,却从来不知道老板娘身上还藏着这么多秘密。 就像阿房宫是老板娘的产业,他一概不知,老板娘还有一面匠人谷腰牌,他就更不知晓了,甚至在此之前,他对于游侠一事都知之甚少。 楚汉街的生活,平庸而惬意,只是老板娘似乎料定楚汉茶楼有朝一日会关门大吉,所以才会在阿房宫留下那番话,又料定自己不甘寂寞,所以又留下了这面腰牌,所以子语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这面腰牌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这次匠人谷之行便是这个目的,至于随行而来的弓叔,似乎也有自己的目的,不过对于匠人谷游侠的身份也是兴趣缺缺,与子语一样,也是另有缘由,只是从言行举止间,依着弓叔的脾性,大抵只是故地重游,来此转转的可能性更大。 游侠们从来不是扭捏之人,葛三三更是一个豪爽的汉子,他拍着老道人的肩膀,也不直呼老道人为“道爷”了,老道人真名徐大力,名字不好听,不过也是父母取的,改不的,反正也叫了半辈子了,倒也无所谓。 “老徐,我可能要寻访一位故友,七八年没见面了,听说他来了匠人谷,也不知能否寻到,所以要耽搁几日,不过约定的日子不会错过,到时候咱们还在这家酒楼碰面,匠人谷之行,少了我,你一定会寂寞的。” 葛三三其实一直立志做一名赏金游侠,他对于天下纷争没有兴趣,自然对于那种悬赏人头或是打打杀杀的任务也没有兴趣,他更愿意成为一名寻宝游侠,探寻一些古遗迹,发现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带回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这是他的梦想。 众所周知,中原大地周围还有许许多多杳无人烟的无主之地,就像是北地的荒原,南地的丛林,或者是东海遍布的未知岛屿,数不尽的财富等着有识之士去挖掘,更期待着那些满是好奇心的人们,探寻其中的奥秘。 葛三三一直觉得,师门传下来的那个锄头其实就是挖宝用的,不过这种事情他可不敢与师傅说起,一心想着振兴师门的师傅若是知道他平生最大的抱负是成为一个寻宝游侠,估计要被打断一条腿。 后来师傅过世了,他才渐渐踏上这条路,如今连锄头都丢了,他更加会顺着自己的本心,即便许多人都看不上寻宝游侠,不过,这是他的追求,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不会有什么出息了,还不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若是觉得愧对师门,年老的时候,收一个可以振兴师门的徒弟便好了,就像是自己的师傅一般,他觉得没什么不好。 匠人谷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出过闻名遐迩的寻宝游侠的组织之一,最为被人推崇的,便是两百年前的一位徐姓游侠,一生励志寻访名山大川,探寻不为人知的无主之地,留下的游记手稿更是被寻宝游侠奉为经典。 便是其他眼高于顶的赏金游侠,也会对这位徐姓寻宝游侠大为赞叹,说起这位游侠的时候,毫不犹豫的伸出大拇指。 或许因为同样姓徐,葛三三对于老道人尤为意气相投,所以他那声“老徐”叫的格外亲切。 说起那位徐姓游侠,其一生探幽寻秘的游记著作数百万字,将自己探访古迹遗地的所见所闻记录成册,并留有心得,还绘制有各地名山胜水的图志,甚至纠正了原有地方志的不少谬误。 其中最叫人称奇的便是他花了十年光景,走入一方无主之地,历经千难万险,最终从迷雾重重的诡秘之地走了出来,一时间被称为千古第一人。 匠人谷藏书楼珍藏着这位游侠的所有游记手稿,甚至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孤本,只可惜这位徐姓游侠晚年在一次游历中不知所踪,匠人谷曾多方派人寻找,毫无线索,这件事也成了匠人谷的一宗悬案。 葛三三常常挂在嘴边的“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探”,便是世人对于这位游侠的评价。 此时葛三三看着樊玲花笑了笑,也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老樊,过几日见。” 之后他又看向小姑娘白菜,语重心长的说道:“老白啊,我还是那句话,日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只管招呼一声,千山万水,吾必踏风而来。” 白菜没有理会他,他却是嘿嘿笑着,这些天相处,他也知道小姑娘的性子。 葛三三在所有人前面都加了一个“老”,还拍着所有人的肩膀,他觉得这样能让彼此之间更加亲昵,朋友更加朋友,不过他看向子语的时候,顿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再看看弓叔,又是吞了口口水,心中有些腹诽,这两人的姓,实在是占不得便宜。 葛三三拱拱手,“总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后会有期。” 樊玲花看着面前的汉子,总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起那晚情绪有些失态,抱着他痛哭的时候,心中一阵温暖,脸上又是一抹绯红,她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哪怕是一些遗憾,也是一生的美好。 樊玲花笑了笑,大踏步往前走。 老道人徐大力也是拱拱手,“愿几位福寿安康,心想事成。” 三人渐渐远行,游侠之路,大抵就是这个样子,有聚有散,也会有恩有怨,有遗憾,也有回忆,有错过,也有珍重。 已经到了街角的樊玲花忽然回头,冲着醉汉挥手笑道:“老弓,后会有期。”然后转身离开了。 第177回、访友 匠人谷有内外两城,作为可容纳十万余人的自由镇,匠人谷外城的规划可谓是下足了功夫,相较于外城的繁华,内城反倒是有些守旧了。 整个内城,不过是三处建筑,玲珑宝塔一般的藏书楼,号称天下文字三分,藏书楼便取其一,尤其是一些几乎不留存于世的古书典籍,几乎在藏书楼中都能找到,故而,这处藏书楼又被称为辞海。 匠人堂位于内城核心位置,是匠人谷的行政中心,包括观星台、匠器场、粮仓、武库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机构,共同调和之下,完成了匠人谷各行各业的运作,据说匠人堂是匠人谷最早创建时那些先辈们议事的地方,当时匠人谷还没有如此规模,更没有内外两城,只是一个游侠组织而已。 再有一处亭台楼阁遍地,飞檐斗角漫天的通天阁,几乎所有木建筑的精妙设计都能在这里见到,说是鬼斧神工也不为过,这里是招待贵客的地方,同时匠人谷游侠的资料记录也存放于此。 弓叔简单介绍了一下匠人谷的情况,他直言自己已经离开这里许多年了,很多地方已经发生变化,所以也只能记住一个大概。 头顶传来一阵轰鸣声,子语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个厢车在绳索的牵引下,向着不同的方向移动,弓叔说,这种被称作云车的无马厢车,是由电力驱动的,可以载人,不过更多的时候都是用作载物,匠人谷十多万人的各种物资,便是依靠这种云车完成交换的。 在楚汉镇,子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云车,尤其是楚汉街,路边上还架着不知多少年头的木质电杆,与眼前纵横交错的云车线缆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匠人谷的城镇结构,并非是一马平川四四方方的设计,反倒是有些参差不齐,有高有低,尤其是依山而建的楼宇,如云中仙境一般,更有藏在河岸中的铺子,低头时,店门就在脚下,一座城,高低落差,起起伏伏。 弓叔指着几个街巷之外,一个小山一般的建筑,说道:“第一次来这里的游侠,都会去方寸街瞧瞧,整个匠人谷的繁华,在那里才能体现的淋漓尽致,赶上节日庆典的时候,即便是到了晚上,方寸街也会亮如白昼。” 子语顺着弓叔手指的方向瞧去,隐约看到一条天幕倒挂的瀑布,从壁立千仞的神人峰倒灌而下,经过一个巨大的闸口,流入城内,最终汇聚成脚下的打铁河,城中人的吃喝用水,都是取自这里,这条从神人峰落下的河水,养活了整个匠人谷。 之所以叫打铁河,相传最早的时候,匠人谷的一位开山祖师正是在这条瀑布下面结庐而居,打铁为生,哪怕是现在,瀑布下面依旧保留着一个草庐。瀑布间栈道遍布,十三架水车依山而立,更有一个十余丈高的金甲力士,长年累月站在这里,成了方寸街的标志。 “那个金甲力士是由千机匠人与道家力士符箓师共同打造的,站在那里已经有将近百年历史了,匠人谷的核心机枢虽然在内城匠人堂,不过内外城的运作,其实是由那个金甲力士完成的。” 子语不由得有些赞叹,匠人谷竟然驱动一副金甲力士来运作整个城镇,当真是异想天开,若非是巨大的人力物力的支撑,几乎是不敢想象。 弓叔说,那个金甲力士被称作愚公,匠人谷的水电力系统也是由它支撑的。 匠人谷的趣事,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弓叔领着子语二人走进一个狭小的巷子,巷子里住着的皆是一些做苦力的粗人,即便是沿街的铺子,也都是寿材、铁器之类的行当,这里租金低廉,算是匠人谷的贫民窟了。 走过繁华的正街之后,流连忘返的美食节,鳞次栉比的衣帽店,还有小桥流水间的曲艺茶楼,匠人谷的风光,只有这里最为落魄,几乎是整个匠人谷最为脏污纳垢的地方,这并不奇怪,子语很清楚,任何一个城镇,都会有这样一群生活在底层的人。 只不过这里的风光,连楚汉镇那条老街都不如。 弓叔说这里住着一位他的朋友,他有些东西寄放在这位朋友手里,需要取回来,另外,有关匠人谷大大小小的事情,他的这个朋友基本都知道,说是匠人谷的一个万事通,也不为过,只不过,这位朋友的脾气不太好,愿不愿意说,便是另一回事了。 顺着一条“之”字形的泥泞小路,一直来到一间泥瓦房跟前,门前火炉旺盛,一个赤膊老者挥汗如雨,铁钳上夹着一段烧的赤红的铁条,锤打的铿锵有力。 铁条渐渐拉长成扁平状,瞧样子,应该是一把做菜用的菜刀,老汉又猛然锤打几下,然后就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顺手摘下身边木梁上挂着的一个葫芦,推开上面的盖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龇牙咧嘴,大呼过瘾。 一股劣质烈酒的味道充斥着整个铁匠铺,炉子旁边巨大的风箱后面,伸出半个脑袋,古灵精怪的一个小姑娘,羊角辫,笑起来时少了一颗门牙,小姑娘伸手在脸上蹭蹭,立时满脸黑灰,她也毫不在意,只是盯着老汉手中的酒葫芦,舔了舔嘴唇,说道:“师傅,给我也喝一口呗,你瞧这大热天的,我的嗓子都冒烟了。” 那老汉不予理睬,又灌了一口酒,然后将酒葫芦挂回原处,继续打铁,叮叮当当的声响夹扎着飞溅而起的火星,那小姑娘似乎很清楚老汉的脾性,也不气馁,继续说道:“师傅,我肚子小,喝不了多少,保证只喝一口,你老人家不会这样吝啬吧,连一口酒都舍不得给自己的弟子喝,若是传扬出去,对你的名声可不好啊。” 小姑娘干脆站起来,几乎和那个风箱差不多高,所以拉动风箱的时候,她几乎是整个身子都趴在上面,用全身力气拖动整个风箱,瞧着十分吃力,不过小姑娘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师傅,徒弟也是为了你好啊。”小姑娘仰着头,喋喋不休,不肯放弃,“你想想,若是因为一口酒,败坏了你老人家的名声,到时候街坊四邻都知道了,还有谁会找你打铁,到时候咱们的铁匠铺子想要开张都成问题,开不了张,饿肚子不说,师傅拿什么去买酒?” “师傅,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汉回身看了那个小姑娘一眼,又继续自顾自的打铁,嘴里却是沉声说道:“什么时候你站在这里了,这些酒随便你喝。” 小姑娘有些气馁,垂头丧气,“师傅,你这不是糊弄人么,我倒是想站在那里,帮你分忧,可是你也不让啊,我能有什么法子。” 老汉忍不住回身给了小姑娘一个板栗,骂道:“你瞅瞅你拉火多久了,到现在还不能均匀控制火候,连隔壁的厨子都不如,如何有资格站在这里。” 小姑娘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她觉得自己长不高,就是被师傅这样敲打的。 第178回、老铁匠 铁匠铺外面来了一行人,五男两女,皆是清凉打扮,尤其是两个女子,花枝招展,露着肚脐,短裙更是几乎到了大腿根,让路过的行人忍不住直皱眉,暗叹人心不古,可是眼睛还是时不时地往两个女子白花花的大腿上打转。 七个人就这样站在铁匠铺门口,将本就不大的铁匠铺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老汉抬头看了眼他们,继续打铁,铁锤挥舞的当当响,七人中一个穿着对襟短褐的男子从身后拿出一个碗,放在自己面前,碗是黄铜质地,有些狗牙一般的缺口。 男子并非是来修补铜碗的,他端着碗,笑道:“老铁匠,新年大吉,大吉大利,年年有余,阖家欢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吉祥如意。” 这句吉祥话从年初的时候,一直说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变过,甚至从巷子里挨家挨户说过来,月月如此,鱼肠巷的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老汉手中的铁锤顿了顿,还没有说什么,趴在风箱上的小姑娘便叉着腰站出来,一脸不服气的看着他们,嚷道:“你们还有完没完了,大伏天过来给人拜年,是盼着人早死啊,去去去,别挡着我们家铺子做生意,哪凉快哪待着去。” 小姑娘年纪不大,叉着腰时的样子却是与街上的泼妇无异,生活在鱼肠巷,嘴上太软,可是要受人欺负的,小姑娘别的本事没有,与人骂街可是一绝,巷子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自愧不如。 甚至临街那位碎嘴的李三娘,在小姑娘面前都黯然失色,年前李三年来铺子里打了一把剔骨刀,因为一个小刀钱的事,与这个小姑娘发生了口角,那叫一个昏天黑地,街坊四邻可是亲眼目睹了这个小姑娘昂首叉腰,将那位李三娘骂的狗血淋头,捶胸顿足,暴跳如雷,最后灰溜溜的离开了。 小姑娘也不知哪里来的鬼点子,骂起人来花样繁多,不带重样,不过当着老汉的面,她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点江湖道义,她还是要讲究一些的,她常说自己其实是一个江湖人,只不过江湖水浅,龙游浅滩,为了不至于饿死,她也不在乎与鱼虾嬉戏一番。 小姑娘看了眼老汉,言语有些收敛,她本来想破口大骂,对于这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她恨不得能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上三天三夜,不过像是李三娘那次,被师傅禁足在屋里,一整天不许说一句话,她就有些委顿了。 七个人是周围几个巷子里的地头蛇,其实就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本来还是挨家挨户的收保护费,也不知作何缘故,年前开始,便这样开始要钱了,名其名曰化缘,大抵是因为过年的时候,看了一出有关大和尚的傀儡戏。 这些混混其实没什么本事,不过是年少轻狂,意气用事,碰上街面上的那些游侠,常常大气都不敢出,可是偏偏在这处鱼肠巷中,如鱼得水,作威作福起来。 鱼肠巷中的住户,都是穷苦出身,不愿惹麻烦,而且这几个人也知道分寸,只要掏钱,给多给少不在乎,只是有时候太过频繁,才会惹人厌。 “这一年来多灾多难,祸不单行,雪上加霜,后患无穷,灾厄丛生,厄运连连,房倒屋塌,不死也残。” 七人不急不缓,又开始站在这里说反话,三个人冲内,四个人冲外,嚷嚷的几乎整条街都能听到,不过是几句恶言,似乎不痛不痒,可若是不吱声,他们能站在这里嚷嚷一天一夜,次日还没有起床的时候,他们又会站在这里,继续吆喝。 本来生意就不怎么样,这么一折腾,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便更加没有生意了,小姑娘老气横秋的站出来,刚要与他们一场骂战,老汉已经放下手里的活计,从怀中掏出几个还带着热气的小刀钱,扔在那人的碗中。 三枚小刀钱,都赶上这把菜刀一半的工钱了,可是没有办法,就当是花钱买一个清静了,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息事宁人还能怎么办。 领了钱的七个年轻人道了声喜,嘻嘻哈哈的离开了,老汉叹了口气,继续开始打铁,他的手艺还不错,附近几个巷子里的居民都会找他打造一些刀具,也能勉强度日。 小姑娘看到自己的师傅不声不响的给了钱,有些不服气,更是赌气的坐在铺子前面,连风箱都不拉了,老汉没有办法,最后答应晚饭时加一道荤菜,小姑娘才破涕为笑。 这家铁匠铺子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始营业,即便是没有生意,老汉还是会将放在炉子上的一个铁锭翻来覆去的锤打,小姑娘可是眼睁睁的看着这个铁锭被锤扁了,又被锤方了,只有偶尔空闲的时候,老汉才会什么也不做,坐在铺子前看着街上忙碌的行人,一边喝酒,一边发呆。 傍晚的时候,又来了一行客人,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是一个小姑娘,比铺子里的那个小姑娘年纪稍长一些,两个男子,一个少年,一个中年汉子。 那个中年汉子似乎与老铁匠相识,提了一壶酒过来,酒不是什么好酒,鱼肠巷酒肆中最劣等的水酒,满满一大坛子,小姑娘喜上眉梢,师傅只要有酒喝了,就不会常常管着自己,所以对那个中年汉子,很有好感。 不过那汉子开口时的第一句话,实在是欠揍,看在那一坛子酒的份上,小姑娘就不和他计较了。 “周老汉,怎的还是这幅落魄样,匠人谷这几年,变化还挺大的,倒是你,一张臭脸更加难看了。” 那个汉子还没有走进铺子,便笑呵呵的嚷起来,小姑娘不由得抽了抽鼻子,他闻到一身酒气,比自己师傅身上的还要浓烈。 老铁匠抬头蹙了蹙眉头,有些哑然,眼中的惊异一闪而过,又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不过终究是没有闭口不言。 “好死不如赖活着,还能咋地。” 第179回、厉害的姑娘 铁匠铺门面后面,有一处院子,种着一些花草,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摆了一碟子吃剩的下酒菜,一小碟花生米。 子语一行进了院子,弓叔将带来的酒放在桌上,那个在铺子里帮工的小姑娘,一脸好奇的打量着三位来客,瞧着眼生,不像是附近街巷的住户,铁匠铺很少有客人来,小姑娘一年到头见过的客人掰着手指头都数的过来,而且大都是来打铁的,说不上几句话,赶上师傅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连生意都不做了,像是今日这样请客人来院子坐,还是几位罕见的。 小姑娘看了眼拎着酒坛子的汉子,一脸胡子拉碴,满身酒气盖过了铺子里的烟火气,看样子似乎比师傅还是嗜酒,她有些奇怪,师傅的脸色明明并不怎么好,却还是偏偏让他们进屋了。 以前也有几个客人来找过师傅,衣服华贵,还带着扈从,看一眼便知道是大户人家,说是想请师傅上府上去坐坐,也带了两坛子酒过来,师傅连面都没有露,只让她回绝了那些人,将酒留下就成了。 那些人倒也不生气,留了酒,便离开了,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些酒倒是好酒,小姑娘即便是没有喝过,不过跟在老汉身边,耳濡目染,闻着味儿便知道不是巷子口的劣酒能比的。 她记得师傅将那些酒喝完后,还常常念叨,说那些人不地道,将自己的嘴养叼了,如今还如何喝得下那些劣酒,不过出不了一个晚上,师傅还是照旧让自己去巷子口打酒,所以小姑娘一直很好奇,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竟让师傅如此着迷。 有一次,趁着师傅午睡的时候,她偷偷取下挂在墙上的那个酒葫芦,想要尝尝酒水到底是什么味道,她不敢多喝,生怕师傅发现酒水少了,所以只是抿了一小口,结果面红耳赤,口中辛辣,嗓子就像是刀割一般,惊慌失措之下,她差点失手将师傅的酒葫芦打了。 回身时发现师傅就站在身后,她赶忙将酒葫芦递给师傅,自知犯错的她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后来师傅责罚她拉风箱三千次,不得马虎,做不完便没饭吃,她只好照办,不过心中却嘀咕着另一件事,师傅喝的酒明明又苦又辣,难以下咽,为何师傅还乐此不疲,难道是她喝酒的方式不对? 于是小姑娘闲来无事便旁敲侧击的向师傅讨要酒,她觉得自己再尝尝,就能喝出酒的滋味了,不过偷酒的事情她可是再也不敢做了。 拎酒的汉子身边,跟着一个少年,小姑娘看向少年的时候,少年也在打量着她,小姑娘虽然在这个泥土巷子里长大,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所以她觉得,这个少年应该是那个汉子的扈从,负责牵马跑腿的。 最后小姑娘的目光落在另外一个丸子头小姑娘身上,白菜点头微笑,不说话,更没有言语或是眼神的交流,小姑娘便很是好奇,至于好奇什么事情,她自己也说不好,就是觉得很有意思,想要多看看。 或许是因为很少看到同龄的孩子,在这条小巷子,倒是住着不少同龄的孩子,只不过小姑娘不愿意和他们玩耍,觉得他们幼稚,而他们也不愿意与小姑娘接触,觉得她不合群,尤其是小姑娘喜欢捉弄人,总是将那些孩子弄哭了,久而久之,便没有人愿意与着铁匠铺的小姑娘玩耍了。 小姑娘倒是觉得无所谓,反倒是还挺开心的,她觉得自己已经是这里的孩子王了,所有的孩子都怕她,应该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不过在这间铁匠铺,小姑娘觉得自己是地位最低下的人,不用老铁匠交代,她已经开始跑东跑西,忙活起来,为客人搬来竹凳子,又在桌上添了几个酒碗,还站在老铁匠面前,邀功似的用手抹汗,然后以手掌为扇,扇来扇区,就像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老铁匠看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去外面拉风箱,然后清理炉子。” 小姑娘“哦”了声,有些垂头丧气,她觉得师傅就是在故意刁难自己,让自己在客人面前丢脸,闷闷不乐的往前走了两步,发现师傅还在瞪着她,便赶紧一溜烟往门面跑去,生怕稍慢一步,被师傅再数落几句,今晚的饭又没有她的份了。 弓叔与子语点点头,又与那个老铁匠相互寒暄了几句,子语便和白菜去了前面铺子,他知道这两个许久没有见面的家伙,估计有一些话要说,尽管两人都不介意,他还是回避一下,尤其是弓叔拎着两坛子酒过来,看样子是打算不醉不归了。 从后院来到前堂,子语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门前,看着那个小姑娘趴在那个巨大的风箱上拉火,尽管瞧着很吃力,不过小姑娘的样子却是熟能生巧,显然已经不是一两次做这种事情了。对于她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 小姑娘手上不停,她抬头看了眼坐在那里的子语,问道:“你们找我师父做什么,是想要打造什么神兵利器么?” 说起“神兵利器”的时候,小姑娘格外认真,就像是描述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子语有些好奇,问道:“你师傅的手艺很厉害啊,想来是远近闻名了。” 小姑娘立时仰着头,很是自豪的说道:“那是自然了,我师傅打铁的手艺,那可真叫是一绝,你可以去问问左邻右舍,谁见了我家师傅,不是竖起大拇指,高声称赞一句,我师傅打磨的菜刀,十年都用不坏,你说厉害不厉害?” 子语笑道:“自然是厉害的。” 小姑娘很是认同这句话,又继续说道:“可是更厉害的还是我师傅的眼光,能收下我这样一个厉害的徒弟,那才叫高瞻远瞩,我师傅可是说了,日后这间铺子便交给我打理,我这样一个小姑娘,打理这么大的一间铺子,你说厉害不厉害?” 子语点点头,“那可真是顶厉害了。” 第180回、匠人谷也有俗家事 弓叔将酒坛子的封口掀开,倒了两碗酒,一碗推给老铁匠,自己抓起另一碗,顺手在桌上磕了下,仰头便灌了下去,又抓起酒坛子,将酒碗满上。 老铁匠也抓起手头的酒碗,喝了一口,并没有干了,还余下半碗,他抬头微微瞧了眼前的汉子一眼,又是一脸嫌弃的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成了一个酒鬼了?” 弓叔笑道:“周老汉,你好意思说别人,整个匠人谷像是你这样,无酒不欢,又毫不在意好酒劣酒的,也就只有你这个老铁匠了。” 老铁匠没好气的说道:“少在这里说风凉话,能聊聊,不能聊滚蛋,老子不欠你的,爱咋咋地,别以为这么多年销声匿迹,回来了就要耀武扬威的,老子不是你爹,不惯着你。” 这老头子骂起人来丝毫不会嘴软,也难怪那个小姑娘嘴里总是不干不净的,真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这对师徒铁匠,打铁的时候叮当响,骂人的时候响叮当,里里外外都不含糊。 弓叔不以为意,端着酒碗,笑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周老汉,我不喝酒的时候,你总是这样笑话我,现在我端起酒碗了,你还是这样说三道四,不地道啊。” 弓叔嘿嘿笑着,又与桌上的碗碰了一下,伸手在胡子拉碴的脸上抓了一把,兴许是觉得一碗一碗的喝着费事,干脆将酒坛子抓起来,拎在手里。 老铁匠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个汉子,诸多复杂的情绪在眉宇间一闪即逝,他终究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一些,“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还是耿耿于怀,放不下那件事,你也说了,匠人谷都变了,你怎么还这样执着。” 弓叔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在老铁匠的印象中,这个汉子并非是这个样子的,以至于刚出现在铺子里的时候,他险些没有认出来,那个昔日里面如白玉,器宇不凡的俊俏小生,如何成了这般邋遢样。 两人之间话不多,多是在酒水之中,老铁匠捏着几颗花生米在手中,一颗一颗的往嘴里扔,冷不丁说道:“巷子口有一家理发店,碍着酒肆的那家,老手艺,一个小刀钱就能打理的像模像样,若是再加上两个小刀钱,还带清洁加按摩,生意还不错。” 弓叔说道:“习惯了。” 老铁匠呸了声,“不识抬举。” 又是相对无言,老铁匠喝着酒,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既然走了,还回来作甚,天大地大,哪里没有你容身之地,我一个臭铁匠,舒舒服服在这里度过余生,你倒是好,不声不响的回来了,怎么,还想闹翻天不成?” 弓叔摇头道:“我来取回落下的东西,只要别人不惹我,不会惹麻烦的。” 老铁匠却是给气笑了,“你还嫌自己惹得麻烦不够大么,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陪葬了,你就心安理得了,这么的,你现在就给我一拳,也别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了,没必要,老子若是眨一下眼,便是狗养的。” 弓叔有些默然,不过语气却是很坚定的说道:“不赖我。” 老铁匠嘿然道:“那就是赖我喽,好啊,打死我啊,正好一了百了,看看巷子里这些街坊邻居能否放过你,看看我那个不争气的徒弟能否饶了你,再看看这家铺子,不久后就会落满灰尘,你能否安心?” 老铁匠说的大义凛然,弓叔却是一时无语,人一旦连脸皮都不要了,当真是天下无敌,他叹了口气,“总会搞清楚的,我不是刽子手。” “那就给老子滚蛋。”老铁匠顺势说道:“滚得越远越好,最好老子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眼不见心不烦,看到你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喝口酒都觉得堵得慌。” 他仰头干了碗里的酒,重重的说道:“知道么,堵得慌。” 弓叔岔开话题,随口问道:“听说匠人谷现在是一帮年轻人坐镇?” 老铁匠给自己倒了碗酒,不再纠结刚才的事情,只不过说起这些寡而无味的事情,语气又是不冷不热的。 “匠人谷历来都是由七位巧匠共同把持,只是上一代巧匠出了事,谷中无人接替,六人议政的局势持续了好几年,你也知道匠人谷巧匠,哪个不是一把年纪了,思想僵固不化,冥顽不灵,一个比一个固执,坚持己见时寸步不让,没办法啊,一棒子老顽固坐镇匠人谷,简直就是一潭死水。” 巧匠是匠人谷游侠组织内部负责人的统称,取自巧匠目意中绳,然必先以规矩为度,也就是规矩的订立者,最早创立匠人谷,并制定诸多规矩的游侠一共有七人,也就是匠人谷历史上的匠人谷七杰。 匠人谷沿袭这样的传统,历代巧匠皆为七人,共同管理匠人谷的发展,每一位巧匠手中握有一块儿世代相传的匠人令,是为匠人谷巧匠的象征,七枚匠人令各不相同,所司指责也有轻重之分,七枚匠人令可以拼接在一起,刚好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正方形,合称七巧板。 老铁匠身为匠人谷中人,对于上一代的七位巧匠谈不上丝毫敬意,这也怨不得老铁匠不懂事,不光是他,匠人谷的许多民众对于这些人都颇有些微词,对于那些人的冥顽不化,更是深有体会。 原本七位巧匠,因为一些事情,少了一人,最终六位巧匠行七人之职,本就让人有诸多猜疑,毕竟六人议事,各执己见,又容易形成三人与三人的和局,一件事往往拖拖拉拉,始终不见分晓。 老铁匠悠然说道:“一场门户之争,惹得匠人谷沸沸扬扬,有人心死,有人意冷,不过倒是一件好事,几位巧匠相继退位,上一代巧匠中,除了两位当时年纪尚轻的,那些个老家伙都离开了,让位给年轻人。” 一代新人换旧人,匠人谷推陈出新,倒是让有些沉寂的江湖重新焕发生机,一系列新的举措更是让匠人谷诸多势力拍手称赞。 弓叔没来由的笑了笑,天下游侠都向往的匠人谷,说起来也是一团浆糊,只是有些事情不为人知罢了。 这个邋里邋遢的汉子又是仰头灌了几口酒,郑重其事的说道:“我来取回那样东西,不会耽误你老人家颐养天年。” 老铁匠满不在乎,嗤笑道:“还放在那个地方,有本事就自己去拿。” 第181回、怪老头养了一个姑娘叫铁蛋 老铁匠与相识的弓叔没有什么好脸色,若不是看在两坛子酒的面子上,大抵也不会说这么多的话,于是与子语同坐一桌的时候,更是大眼瞪小眼,尤其是一个饮茶,一个吃酒,连说话的契机都没有,当真是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架势。 子语好歹也是一位说书人,虽然不说书的时候,大都是沉默寡言,不过却不是嘴笨之人,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位老铁匠一直笑而不语,就好像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般。 老铁匠也是一个臭脾气,别人不说话,他也不稀罕说话,就这样坐在那里自顾自的喝酒,弓叔也懒得理会两个人,反正他想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了,你们两个喜欢这样摆龙门阵,便由着你们好了,他还能看上一场热闹,何乐而不为。 子语之所以不言不语,是因为有些看不透这个老铁匠,这间铁匠铺地处偏僻,位于匠人谷最落魄的鱼肠巷,听弓叔说,鱼肠巷住着的都是匠人谷的贫民,生活相对来说比较拮据,是那种恨不得将一个小刀钱掰开了花,在这样的一个入不敷出的巷子里开一家铁匠铺,不是自讨苦吃么。 房租地契自然便宜,可是开铺子总得做生意吧,门面冷清到门可罗雀的地步,哪个掌柜的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可是眼前这位老铁匠似乎很不在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得过且过了,只要不至于饿死了,好像其他的都无所谓。 老铁匠不当回事,子语自然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与他说说自己的生意经,何况自家的茶楼生意也不怎么样,如此便更加没有资格嘲笑这个老铁匠的冷清门面了,他之所以有些狐疑的想法,只是因为老铁匠那个能说会道的小徒弟的一些不经意的举动,让他有些在意。 坐在前堂门面看着那个叫铁蛋的小姑娘拉风箱收拾炉子的时候,子语有一句没一句的和这个小姑娘聊着,不得不说自己遇到的众多嘴上无门的家伙中,就属这个小姑娘最能喋喋不休,好像不说话就会将自己憋死。 便是说起自己的名字,小姑娘都是敞开了架势,恨不得说上三天三夜,她之说以叫铁蛋,是因为自幼便是一个孤儿,自己的父母都是从外面来的游侠,只可以本事不济,历经千辛万苦进入匠人谷,却是受了重伤,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这些都是老铁匠告诉她的,还说他们之所以能来到匠人谷,多半也是因为自己这个累赘,用自己师傅的话说,便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小姑娘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其实语气中是没有多大的波动的,甚至说起“父母”二字,还有一些陌生,这可以理解,毕竟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已经离世,她被老铁匠捡了回来,有些感情早已淡忘。 小姑娘甚至还有些调侃的意思,笑着说自己本来也没有名字,邻家的孩子觉得她又黑又丑,又是生活在铁匠铺,便戏称她为铁蛋,街上的孩子都这样叫她,她其实不是很高兴,便和自己的师傅说了,谁知老铁匠竟然觉得这个名字还不错,很符合她的身份气质,便欣然同意了,于是她便真的叫这个名字了。 铁蛋姑娘哪怕是拉风箱的时候,也能说个没完没了,小姑娘个子不高,那个风箱又十分沉重,小姑娘就这样咧着嘴,拉的虎虎生风,嘴上一刻不停的说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小姑娘说了什么话,子语已经不记得了,总之都是一些匠人谷有的没的趣闻,有时候,子语看着小姑娘会出神,恍惚间他觉得这个小姑娘有些像小时候的自己。 也是这样无依无靠,只能自己找乐子玩耍,还乐此不疲,身边也是有一个不靠谱的监护人,老板娘好吃懒做,老铁匠是一个脾气古怪的酒鬼,他自幼说书养活整个茶楼,小姑娘自小打铁,招呼铁匠铺的生意。 小姑娘虽然汗流浃背,不过却是始终呼吸匀称,这是子语有些在意小姑娘的地方之一,尤其是她在拉动风箱的时候,并非是一个劲儿的来回推拉,而是隐隐约约有一定的规矩,好像是小姑娘力有不逮,所以要停停歇歇,无形中动作有些滞缓,不过子语总觉得推拉风箱的动作暗含某种契机,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像是某种韵律一般。 子语试探性的问了几句,小姑娘却是浑然不知,只是说自己跟着师傅学习手艺的时候,师傅便是这样教自己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哪怕是刮风下雨,这些事情也不能中断,即便是像现在这样,铺子里并没有客人,风箱依旧要拉的虎虎生风,小姑娘说,这叫生活的朝气,一个铁匠连风箱都拉的绵软无力,日后如何挥的动铁锤,师傅说她现在还不够格,所以至今都不曾摸过打铁的锤子。 另一件事,子语也是心有所感,烧火的炉子,日积月累,便会堆积炉灰,需要及时清理,否则打铁的时候火候便会差一些,小姑娘每日必做两件事,拉风箱以及清理炉子,炉子中炭火通红,小姑娘赤着手,徒手将炉中的碳灰拨弄出来,小姑娘说,一开始常常会烫手,慢慢就习惯了,说起这件事,小姑娘心有戚戚,总觉得是师傅卖不起祧火的钳子,只好使唤自己这个廉价的徒弟。 子语想起一个笑话,说是一个老铁匠临终的时候,将自己的徒弟叫到身边,告诉徒弟身为铁匠可以安身立命的诀窍,徒弟竖耳倾听,老铁匠说道,烧红的铁别摸,烫手,说完这些,老铁匠便一命呜呼了。 小姑娘火中取栗的做法,与寻常铁匠的行为有些背道而驰,不知是真如小姑娘所言,老铁匠将她当做一个廉价的劳动力,还是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子语深知一些行业间的忌讳,所以也没有多问。 眼下看着这位眉宇间皆是臭脾气的老铁匠,子语又想起一人,便是那位擅长梅花易数的算命先生,不知这两个老头子若是坐在一桌,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老铁匠实在是不待见眼前这个少年,他闷哼一声,灌了一口酒,没好气的说道:“小屁娃,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子语笑道:“听弓叔说,你老人家对于匠人谷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知道一些,晚辈却是有一些疑惑,欲求解答。” 老铁匠没有理会子语,反倒是瞪了一旁的弓叔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多事,尽是给自己惹麻烦。 子语伸手在鼻子上蹭了蹭,说道:“周老伯,你瞧时辰也不早了,咱是不是该吃饭了。” 第182回、家乡的味道 子语也没管老铁匠同不同意,就地取材,用铺子里的面条和鸡蛋做了五份蛋炒面,色香味俱全,铁蛋姑娘更是吃得赞不绝口,毕竟对于铺子里的一老一小而言,平日里吃饭几乎就是凑乎完事,怎么方便怎么来,大多数时候,一把面条下锅,再煮上几片菜叶子,一天就对付过去了。 铁蛋本来还不怎么待见这个少年,尤其是看到师傅的表情,就知道少年一定是什么事情惹到师傅了,让本就脾气很差的老铁匠更加闷闷不乐,坐在那里只管吃酒,小姑娘玲珑心思,觉得是时候表现一下身为徒弟的衷心了,只是不到片刻,便被一碗蛋炒面攻克了。 小姑娘吃饭,与白菜很是相似,几乎一滴油水都不剩,将碗筷收拾的干干净净,唯一的不同,或许就是吃饭时的样子了,铁蛋姑娘没有上桌吃饭的习惯,而是抱着满满一大碗蛋炒面,蹲在门面前的路边上,吃得“哧溜、哧溜”作响。 若是有人路过了,这些响动还会更大声,一筷子下去,面条裹着鸡蛋,满满一大口,就像是在告诉街坊四邻,今日我们家吃蛋炒面,又香又好吃的蛋炒面,而不是菜叶子煮面条,羡慕不羡慕? 老铁匠一口面条,一口水酒,他倒是不在乎吃什么,是真的不在乎,也不在乎喝什么,只要是酒水,便是巷子口的劣酒也无所谓,一把年纪了,似乎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吃吃喝喝的,也就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 铁蛋姑娘收拾碗筷的时候,毫不吝啬的冲着子语竖起大拇指,当着师傅的面,她可不敢多说什么,不过去了厨房,铁蛋姑娘巴巴嘴,再次竖起大拇指,说道:“你做得蛋炒面,真是顶好吃。” 似乎觉得这样一句话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诚意,铁蛋姑娘继续说道:“我师傅其实并不是觉得你的面不好吃,他吃了满满一大碗,已经是难得一见了,平时我煮的面条,他都是吸溜上两口便没有胃口,主要是我师傅年纪大了,胃口本来就不好。” 子语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个叫铁蛋的小姑娘比那个大谁尼大野还要啰嗦,吃饭的时候嘴上不停,吃过了饭,依旧不知道闭嘴,之前还在说自己的事情,此时又开始说起她师傅的事情。 小姑娘这个时候倒是很有礼数,饭是客人做的,锅碗不能再让客人洗了,虽然自己的师傅并不在意,不过她觉得自己也算是铺子的半个主人,应该有一些主人翁精神,于是一边洗锅,一边和子语说起来。 “别看我师傅整日冷着脸,脾气也不好,不过其实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只要是让你进屋了,说得再难听的话,你也无需当真,不过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忠言逆耳利于行,老一辈人的话,该听还是要听的,不让怎么成长。” 对于这件事情,铁蛋姑娘就很有心得,师傅让她去拉风箱,她就老老实实的去拉风箱,师傅让她去清理炉子,她就老老实实的去清理炉子,师傅让她去打酒,她就屁颠屁颠的跑去打酒,师傅不许她喝酒,她就不喝,唯独一件事,她总是做不好,师傅让她闭嘴,她觉得太难了。 铁蛋忽然看着子语说道:“我觉得你做得蛋炒面有家乡的味道?” 她说的煞有介事,很是认真,就怕子语不相信,还小大人的一样的摇头晃脑,重复着这句话,“嗯,没错,就是家乡的味道。” 子语搬了一个竹凳子坐在门口,看了眼小姑娘,笑道:“你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么?” 小姑娘摇摇头,语气中总算有些一些淡淡的愁容,“我爹娘死的早,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师傅说我长得难看,黑不溜秋的,又是一个女娃,别人不愿意养,就把我抱回来了。” 这些事情小姑娘之前提起过,子语便觉得两个人的经历很相似,他笑道:“那你怎么知道家乡是什么味道?” 铁蛋姑娘一本正经的说道:“一想到就会流口水,应该就是家乡的味道。” 虽然有些孩子心性,子语却有些认同这句话,不过又想到这个小姑娘大抵见了什么好吃的都会流口水,岂不是处处是家乡了。 子语觉得自己被绕进去了,果然铁蛋姑娘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表情,笑呵呵说道:“要不你教我如何做蛋炒面吧,那样我要是想家了,就可以自己做着吃了。” 子语笑而不语。 收拾了碗筷,小姑娘继续在前面照顾铺子,老铁匠坐在后院闭目养神嗮太阳,子语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既然弓叔说这位老人家对于匠人谷的许多事情都了如指掌,便直接问道:“周老伯可是能查出游侠腰牌的归属,就是说一面游侠腰牌曾经的主人是谁?” 老铁匠眼睛都不抬一下,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愚蠢了,冷哼一声,说道:“你可知道天下游侠组织有多少,便是十个手指加十个脚趾都数不过来,小小的一面腰牌,谁知道背后是哪根葱,你当老子这里是阎罗殿,手中握着生死簿,想屁吃呢?” 虽然是匠人谷,城中百姓对于游侠一事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大多数人与游侠之间还是有些距离的,哪怕是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游侠走了一批又一批,甚至还目睹了许多耳熟能详的游侠从街市上走过,不过大抵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听老铁匠说话的语气,这个脾气古怪的老人一定与游侠接触过,想想也是,与弓叔相识,想来对于游侠的世界不会陌生。 这个世界本就存在一种人,负责情报的运营与收集,在军伍中叫斥候,在江湖叫包打听。 子语想了想说道:“若是匠人谷的腰牌呢,有没有办法?” 老铁匠微微睁开眼,偏头看了子语一眼,沉声道:“你小子怎的如此冥顽不灵,匠人谷腰牌又如何,发都发出去了,虽说通天阁存放着游侠的记录,可是你知道每年有多少游侠死于非命,又有多少游侠销声匿迹,单凭一面腰牌,便是去查记录,又会有什么结果,不过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子语点点头,除非将所有腰牌一一核对,否则还真是一个大难题,游侠组织只管谁拥有什么腰牌,并不管什么腰牌是谁的,没有这个必要。 不过事情总有一些例外,据她所知,匠人谷腰牌,青圭以上就不多见了。 “如果是匠人谷苍壁呢?”子语问道。 第183回、秘而不宣 老铁匠猛地从躺椅上坐起来,咳出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地上,他看傻子一样看着子语,气笑道:“匠人谷苍壁?你以为是地里的白菜啊,随处可见,还是路边的狗屎,一不小心就会踩上一脚,你可知道近百年内,匠人谷一共发了几枚苍壁腰牌?” 不等少年说话,老者伸手晃了晃,“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一枚苍壁腰牌,在匠人谷都极为罕见,瓜娃子,别以为年少轻狂,就能口出狂言,在匠人谷,只会惹人笑话。” 在匠人谷,这种事情几乎是人尽皆知,即便不是游侠,耳濡目染的百姓也能道上一二,尤其是一些话本戏文中,也会常常提到游侠的划分,不说是匠人谷苍壁,便是青圭、黄琮,也已经是难得一见了。 杨老先生只是玄门旅社白琥腰牌,便可以坐镇一方,一路走来,几乎是子语所见游侠之中,腰牌等级最高的,绝大多数游侠,一生都不曾有过一面腰牌,制度更为严苛的匠人谷,腰牌一事更是凤毛麟角,更别提苍壁了,哪怕是匠人谷,几乎都是绝迹的东西,难怪老铁匠会以一种怪异的眼光打量自己。 “师傅,话也不能这样说,说不定这位小哥深藏不漏,就见过你说的匠人谷苍壁呢,咱总不能因为自己见识浅薄,就觉得别人也鼠目寸光吧,师傅,这样不合适。” 铁蛋姑娘走进院子,兴许是感激子语教了她蛋炒面的做法,作为回报,便顺口说了几句好话,“师傅,你徒弟我也算是有些见识了,可是就偏偏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蛋炒面,可见天下事,世事无绝对,师傅,你不是常说,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懂的。” 老铁匠连外人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自己的徒弟,在自家铺子还帮着外人说话,一碗蛋炒面就背叛师门,简直是岂有此理。 “你懂个屁。”老铁匠也懒得与自己的徒弟废话,沉声道:“没事干了就继续去拉火,咱们店里可不养闲人。” 铁蛋姑娘只好应了声,吐着舌头离开了,她其实只是习惯性的说说话,与人争辩几句,尤其是与自己的师傅唱唱反调,一天都会很有干劲,至于说了什么,两师徒都知道,可有可无。 就像是平日里的例行活动一样,纯粹是为了解闷。 弓叔知道子语来匠人谷是想打听一个人,至于到底是什么人,他其实并不知晓,也没有细问,毕竟自己也有许多事情没有说清楚,打听别人的私事便更不方便了。 此时听到子语说起匠人谷苍壁的事情,也是有些震惊,毕竟对于天下游侠而言,游侠腰牌已经是一件重中之重的事情,而在游侠云集的匠人谷,隶属于匠人谷的腰牌更是千金难求。 而六等游侠腰牌中,匠人谷苍壁更是不可多得,绝大多数游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一辈子都不曾知道匠人谷苍壁是什么样子,正如老铁匠所言,近百年来,匠人谷一共只放出三枚苍壁腰牌,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天子宗那位结庐先生,坐镇天子六工之一的草工高胜,江湖传言,匠人谷已经不再发放苍壁腰牌。 老铁匠看也不看子语,自顾自的说道:“少年郎,口气恁的大是好事,只不过有些言过其实了,在咱们匠人谷,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比比皆是,或许你知道一些其他游侠组织的苍壁腰牌,可是在咱们匠人谷,请恕老头子故罗寡闻。” 子语有些失落,他以为老铁匠信誓旦旦的说话,再加上不可一世的古怪性子,或许真能知道一些匠人谷苍壁的事情,看来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子语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那面腰牌,撰在手中,不断地摩挲着,他其实也不是很在意游侠腰牌的事情,只不过事关老板娘留下的讯息,他还是想多了解一下这方面的事情,或许就能猜到老板娘的意图。 老铁匠一脸的臭脾气,倒了碗酒,仰头喝了一口,无意间瞟见少年手中的木腰牌,质地古朴,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从子语手中抢过了那面腰牌,连桌上的酒都顾不得喝了,前前后后看了半天。 “怎么可能?”老铁匠有些难以置信。 弓叔顺手接过那面腰牌,也是前前后后看了遍,哑然失笑,看向老铁匠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了,似乎在嘲笑他有眼不识金镶玉,人家少年郎还真有一面匠人谷苍壁,你说可气不可气。 “还真是匠人谷苍壁,哈哈哈哈,周老汉,打脸了吧?” 弓叔数落起这个周铁匠,一点都不含糊,不过看向子语的眼神,也确实有些惊异,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少年郎会携带一枚匠人谷苍壁在身上。 老铁匠没有理会弓叔的调侃,而是神情有些肃穆的坐起来,微微转身看着子语,语气有些严苛,似乎是在质问,“这腰牌你是从哪里来的?” 子语看见老铁匠的神色,立时意识到什么,便急切问道:“周老伯可是知道这面苍壁是何人所有?” 老铁匠没有回话,他看着放在桌上的腰牌,似乎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摇头苦笑一下,叹了口气躺在椅子上,没有下文了。 见到老铁匠这个样子,弓叔也有些好奇了,与老铁匠相识这么久,他很少见到这个老汉一副死气沉沉的神色,有些话甚至连提都不愿提起。 弓叔记得,近百年内,匠人谷只发出了三面苍壁腰牌,除去天子宗那位草工高胜,剩下两人的身份其实不难查到,甚至在江湖上打听一下,也能知道一二,苍壁腰牌的主人,定然不会籍籍无名,当然了,若是那面腰牌并非百年之内,而是更加古老,便有些麻烦了。 老铁匠应该是知道一些内情,弓叔笑道:“周老汉,怎么,还不愿意说啊?” 老铁匠难得的没什么脾气,有些模棱两可的耸耸肩,“真想知道,自己去匠人谷内城问清楚。” 第184回、天桥把式 沿着打铁河顺流而下,走过店铺林立的街巷,逐渐进入一片江南水乡一般的建筑群,石堤木屋,脚下是舟船,头顶是飞檐斗拱的阁楼,两处阁楼间,架着一个木桥,木桥并非是一般的长廊结构,朱红色的木料没有一颗铜钉,皆是榫卯结构完成,兼具江南的小家碧玉,又有江北的大气温婉。 木桥前后两头各有一个牌坊,牌坊下人头攒动,木桥凌空而立,桥面可同时并行四架厢车,绝非一般的木桥可以鼻间,这里便是匠人谷十八景之一,有“鹊跃天堂鸣绀宇,云移竹海抱青巅”之称的天桥。 匠人谷天桥,亭台楼阁此起彼伏,风土人情别具一格,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贩夫走卒,都愿意来此地逛逛,在那些小说家的笔墨中,这里走出了一段段荡气回肠的风流韵事。 从铁匠铺出来的子语三人,站在牌坊下面的一个糖葫芦摊子前,这里的糖葫芦种类繁多,不光是常见的山楂裹糖,还有橘、枣子、樱桃等果子,甚至连核桃、山药都能都能以这样的方式食用,可口香甜。 白菜挤过人群,个子不高的小姑娘高高举着三串糖葫芦来到近前,弓叔快人一步,笑呵呵的抢过其中最大的一串,欢天喜地:“我要吃柰的。” 子语接过一串明显小很多的糖葫芦,不过色泽更加剔透圆润,果子红润,娇艳欲滴,瞧着十分诱人,不过稍稍有些味苦,与冰糖混在一起,别有一番滋味。 白菜手里还剩下一串大小适中的,果子圆滚滚如琉璃珠,小姑娘轻轻咬上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一果三食是这家糖葫芦摊子的招牌,三人手中的糖葫芦若是分别购买,价格稍贵,一次若是购买三个,便要有一些优惠,弓叔手中竹签上的果子,最为实在,一口下去,果味浓厚,这种青红色的果子,叫做柰,是极南之地的一种特产。 而子语手中的果子,最为小巧,口味独特,酸涩中带着甜香,一口咬下去,回味无穷,这是只有匠人谷才能种植的果树,其名为梣。 至于白菜手中的果子,是产自北面小镇的一种红果,口感清脆,果肉浓郁,在楚汉镇,子语倒是偶尔能见到卖这种果子的货郎,他们管这种果子叫林檎。 之所以是一果三食,便在于这三种样式口感不同的红果,其实是生长在一棵树上的,只不过种植在不同的地方,便成长为天差地别,却又各有特色的果子,正所谓橘生南为橘,橘生北为织。 走在木桥上,可以俯瞰整个打铁河,若是赶上匠人谷的时令节庆,满河舟船灯火通明,两旁铺子花团锦簇,好一番风光迤逦的景象,更有诗云,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弓叔背靠在栏杆上,对于脚下的这座木桥极为推崇,知道子语二人是第一次来,便自告奋勇的介绍起来。 “这座天桥是依照昔日匠人谷的一位巧匠生前所绘的图纸所建,耗时数年,据说那位巧匠设计了十四种前无古人的榫卯结构,可谓是此人的毕生心血,只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其弟子为了不辜负恩施生前馈赠,历时数年,完成了老师的一个遗愿,建造了这处天桥。” 弓叔指了指桥面檐廊与桥下支撑的各种繁复结构,有些感慨的说道:“听闻为了让横跨两地楼阁的天桥更加牢靠稳固,桥面更加宽广,整座桥上大大小小的榫卯结构便有七万余处,说是天下第一桥都不为过。” 檐廊上有一些新旧交替的痕迹,应该是之前出现过修补的事宜,弓叔说道,早些年有人入侵匠人谷的时候,曾经在天桥附近发生过乱斗,当时有人试图炸毁这座天桥,企图引起这里的恐慌,只是被匠人谷提前发觉,最终桥梁遭遇了一场大火,却没有损毁,世人都说,是那位巧匠不忍大动干戈,冥冥中保护着众人。 天桥上不光有如诗如画的美景,还有热闹非凡的人文,各种耍把式讨生活的江湖人士,都会齐聚在这个地方,这边是一个唱着鼠来宝的老汉,述说着耳熟能详的江湖趣事,或是不为人知的侠行义举,引的众人阵阵掌声。 那边便是几位举着中幡的年轻力士,十余丈长、碗口粗的竹竿顶上,挂着锦绣标旗,旗上绣着色彩缤纷的几个字“匠人谷独一无二”,年轻力士高举几十斤重的中幡,以额头、手臂、肩膀等来回抛举,动作接连不断,险象环生,却又始终幡不离身,杆不落地。 又有不服气的同行,在另一处摆下阵势,同样是一群年轻力士,中幡标旗上绣着“天桥一绝”,可谓是针锋相对。 游人们乐见其成,越是这样相互叫板,表演便越是精彩,天桥上有句老话,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会说会练真把式。 除此之外,说相声的、顶碗顶缸的、徒手断碑的、摔跤的、做傀儡戏的、杂耍的,林林总总,在天桥上玩出花样的把式不下数十种。 子语左顾右看,乐在其中,在楚汉镇,这样的老把式几乎已经很少见了,像是茶楼中的说书先生也都相继卷铺盖走人,生活窘困,已经无以为继,一路走来,也就只有在这处天桥上,才能大饱眼福。 天桥两边阁楼林立,各色糕点小吃争奇斗艳,南来的桂花糕,北往的臭豆腐,水里活吃的鱼虾,天上炙烤的鸟雀,没有一些看家的本事,在天桥这一带可站不住脚。 子语三人穿过天桥,沿着楼阁一路顺流而下,走过一处莺莺燕燕、歌舞升平的巷子,脂粉味立时浓郁起来,不时有一些大姑娘小姑娘凭窗而立,说上几句俏皮话,将手中轻盈的纱巾抛落来下,然后故作惊讶,期许着某位好心的路人能够登门,将贴身的纱巾送还。 一个酒醉的锦衣胖子从前面走过,看到一脸秀气与好奇的白菜,便相邀小姑娘小酌几杯,不成想小姑娘竟然欣然同意了,只不过被子语不善的眼神喝退,临走时还有些不甘心,一步三回头。 弓叔瞧得哈哈大笑,子语无奈的摇摇头,他担心的不是白菜,而是那个锦衣胖子,若不是自己拦着,估摸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第185回、花楼不见女儿香 匠人谷的脂粉巷沿河而立,临窗便是小桥流水,寓意颇深,河岸上大大小小的花楼不下二三十家,在这样花团锦簇的莺莺燕燕之中,有一处名为女儿香的花楼,很受文人雅士的推崇,昔日几位江湖名媛,皆与这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初来此地的游侠,即便是孤陋寡闻,可是寻上一位当地向导,不出三句话,便会说到这些男欢女爱的风月场,不过只要谈起女儿香,所有向导几乎都会满面红光,滔滔不绝的讲述着女儿香中的风韵事,言语间的豪情油然而生。 女儿香中的莺莺燕燕都是清一色的清倌人,卖艺不卖身,雷打不动的规矩,这里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光如此,若是客人喜好茗茶,也有茶博士对着世间名茶评头论足,亦或是喜好说书听曲的,吟诗作对的,自有清倌伶人作陪。 曾经也有一些不守规矩的,看上了女儿香中的清倌人,一掷千金不成,便做起了强人所难的勾当,污言秽语也就罢了,还当众大放厥词,扬言要让人拆了女儿香,可是那些人却忘了,女儿香所在的胭脂巷可是匠人谷的胭脂巷,不用女儿香出面,那些人已经被义愤填膺的游侠们教训一顿,扔了出去。 女儿香盛产歌姬,历代花魁中,除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女棋手,还有一位不出闺阁熟知天下事的茶博士,大都是歌姬出身,其中最为惊才绝艳的还是要数六十年前的一位擅长飞天舞的歌姬,载歌载舞,宛若天上仙子,相传那位歌姬能够与天地共鸣,与日月齐舞。 大门外站着两男一女,汉子酒气缠身,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样子实在与脂粉巷有些格格不入,少年倒是还算清秀,可是面皮下的那身衣衫有些寒碜,至于那个丸子头的小姑娘,稚气未脱,哪里像是来寻花问柳的客人。 弓叔一口吃掉签子上的果子,冰糖有些粘牙,他仰着头,用签子指了指门前金碧辉煌的花楼,特意点了点那面古朴的匾额,说道:“女儿香,这可是匠人谷十八景之一,过了天桥,不入一趟女儿香,便是白来了。” 子语瞧着眼前这栋风雅古韵的花楼,门前除了那面写着“女儿香”的牌匾,还挂着一幅梨花木的楹联,一面写着“金刀玉指裁缝促”,另一面是“水殿花楼弦管长”,果真与沿街的那些莺燕之所有些不同,楹联正上方还有一块儿匾额,是“闻香知雅意”。 只是子语有些奇怪,弓叔好酒,却从来不是放浪形骸之人,风月之事也好,风雅之事也罢,这个粗糙的汉子言行间就不是捕风捉月之人,哪里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子语笑道:“弓叔,咱们人穷志短,来这里作甚?” 弓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摇头叹气的看着子语,神色很是理所当然,“自然是带着少年少女来长长见识,行走江湖,不就是多看多听多感受嘛,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两日女儿香可是热闹的紧,据说是花魁选驸马,也不知谁能一举夺魁。” 白菜有些懵懂,“什么是花魁选驸马?” 弓叔一脸坏笑,也不解释,只是扬扬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咱们去瞧瞧就知道了。” 弓叔扔掉手中的签子,大踏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吆喝道:“走一走瞧一瞧了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良禽择木而栖,花魁选驸马了啊,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啊,长长见识掌掌眼了啊,良玉送君子,英雄配美人了啊……” 几个站在花楼前的小厮打量了弓叔几人一眼,虽然没有阻拦,不过眼神中却是遮掩不住的嘲笑,女儿香来者不拒,甚至有过花魁眷顾穷秀才的美谈,可是眼前的这位毫不讲究的汉子,既没有书生气,又没有金钱味,便少不了白眼了。 堂内有俗座和雅座,所谓俗座,便是与所有宾客共处一室,甚至还有一些慕名而来又身无分文的客人,只是想一睹花魁的风采,便难免有些拥挤,至于雅座,便是二楼的厢房,瓜果齐备,还有婢女伺候在侧,想要听曲,还是与人下棋,自有姑娘安排。 弓叔要了一个俗座,一壶酒,还有些茶点,便自顾自的喝起来,不时有一些莺莺燕燕从身边走过,端茶倒水的有,称棋作诗文的也有,大堂一侧有一处说书唱曲的台子,挂着妙曼纱帐,有女子的身影端坐其中,客人只需百枚大刀钱,便能点一首曲子或是一段书。 另一侧还有一个画室,有女子作画其中,山水人物,样样皆可,不过要求越多,花费也会不同,画室中的女子容貌精美,妙手丹青,最是受那些风雅之人的喜欢。 不多时,堂内有清幽的曲子响起,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声,有些喧闹的大堂内立时安静下来,众客人静静听曲。 一曲作罢,便有人迫不及待的彰显自己的才华,拍着桌子摇头晃脑道:“妙,秒啊,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也有人跟着附和道:“闻弦知雅意,咱们的花魁小姐情深意长,妙不可言。” 一个温婉的姑娘花枝招展的走出来,站在堂前花台上,微微欠身,落落大方的说道:“李姑娘身子有恙,无法见客,为表歉意,再送上一曲春江花月夜。” 说完,那个姑娘便离开了,客人们自然是有些不甘心,今日的驸马爷怕是没着落了,花魁选驸马一事,本就是细水长流,既然今日不是良辰吉日,却也无妨,李姑娘愿意再弹一曲赔罪,已然是心之神往了。 子语不通音律,却也听得出这首琵琶曲的巧妙,弓叔在一旁轻声解释道:“他们言语中的李姑娘便是当今女儿香的花魁,李香君,据说这位轻纱遮面的女子国色天香,倾倒众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子语不置可否,却见弓叔轻声喊来一位招呼客人的侍女,掏出一枚小刀钱放在哪个侍女手上,侍女收起小刀钱,面色清淡,轻声问道:“客人是打尖还是住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若是在一间客栈出现,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可是出现在一家花楼,便有些怪异了。 弓叔说道:“住店。” 那侍女点点头,不等听完曲子,弓叔一行已经随着那位侍女离开了。 第186回、说茶 子语一行便在这间花楼住下来了,一住便是三日,除了茶余饭后出去逛逛,相继见识了匠人谷的其他十八景,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女儿香听曲,弓叔依旧是醉醺醺的样子,就像是纵横花场的老手,酒醉情意长。 子语有些奇怪,落魄如此的弓叔哪里掏得起花楼住店的费用,他们一路行来,身上的银钱所剩无几,便是在客栈入住,都要掂量一下价格,何况还是高出客栈价位许多的花楼,更何况又是匠人谷花楼中首屈一指的女儿香。 不过女儿香并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也没有驱赶客人的意思,反倒是对他们相敬如宾,便是客房,也是满园子花香的上等包厢。 子语有饮茶的习惯,客房中便有一位清新脱俗的茶博士,煮茶、沏茶、泡茶、讲茶,只要少年郎坐在茶案前,那位茶博士面面俱到,有关茶的诸多事宜,都能细细说来,其中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典故,也是讲得妙趣横生。 子语不由得想起齐鲁镇小茶馆中的那位女伙计,沏茶倒茶的功夫也是不俗,少年记得还戏称那位伙计徒有其形,有些可惜,那伙计气鼓鼓的不服气,也不知现在有没有想通其中关键。 相较于那个伙计,自己屋中的这位茶博士便有了些登堂入室的迹象,就差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了,这些事情旁人只能点拨,却帮不上什么大忙,悟道一事,便在于自己去悟,想通了,想明白了,道法自然成。 先人有云,食炁者寿,不食者不死而神,便是点明了如何悟道的关键,也就是成为手异人的门径,看似简单的一句话,能大行其道,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寥寥无几,前一句是门扉,跨过去了,便算得上登堂入室,就像是耿耿于怀大半生的老道人,最后也释然了,他终究只是半只脚踏进来。 常人很难摆脱三尸九虫的束缚,即便是手异人,无时无刻都在想方设法拓宽自己的炁谱,可是人力有穷尽之时,后一句话或许只是一些美好的愿景。 这也是为何天启者如此受人青睐的缘由,不光是老天爷赏饭吃,而是在本就是绝路的山崖上搭起了一座桥,让更多人能够看到山上的风光,即便是受到一些世俗的非议,可是到底是另辟蹊径。 说起求仙问道,子语又想起那位在匠人谷外村落中遇到的雷家人,其中有一位经营道观的雷家二老爷雷公虎,据说沿袭一个道家失传的门派葆和宗,擅长服气休粮的辟谷之法,不过只是徒有其形,不见其实,说起来,甚至连那位齐鲁镇的伙计都不如。 不多时,茶香四溢,子语端起茶碗,小嘬了一口,他虽然喜好饮茶,也不拘泥于茶道,那个时候在自家茶馆,捧着一个搪瓷茶缸,怡然自得,此时却不得不说,这碗精心研磨煮出来的茶水,香气怡人,沁人心脾,远比自己用茶末泡出来的粗茶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子语不吝言辞的赞叹道:“好茶,入喉甘活,口齿留香。” 那位茶博士是一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吐气如兰,轻掩嘴唇,笑道:“此茶是产于武夷山的古茶,所谓天下名山,必有灵草,出壑源断崖缺石之间,盖草木之仙骨,故而此茶名为石乳。” 女子轻笑一声,娓娓道来,“武夷春暖月初圆,采摘新芽献地仙。飞鹊印成香腊片,啼猿溪走木兰船。金糟和碾沉香末,冰碗轻涵翠缕烟。分赠恩深知最异,晚铛宜煮北山泉。石乳之于茶,有‘仙人栽’的说法,从种茶到采茶、煮茶、泡茶,直到入口,道道工序,皆是上品。” 子语笑道:“那我可是捡了大便宜了,如此好茶,不喝上一个肠肥肚满,岂不是要亏上许多,日后想起来,定然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说着,子语又端起茶碗,大口呷尽,如此还不过瘾,少年将茶碗往茶案上一磕,正气凛然的喝了声,“再来一碗。” 兴许是从来没有在女儿香见过这样的客人,要么便是不懂茶艺,喝茶如饮水的客官,要么只是附庸风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文士,也有真正懂茶的雅客,却不会这般与她说笑。 茶博士眨了眨眼睛,睫毛微动,便多看了少年一眼,她觉得少年虽然样貌平平,衣着泛泛,却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不过茶博士知道轻重,虽然这位公子很好说话,却也不敢太过放肆,尤其是住在女儿香上房的客人,非富即贵,若是一言一行得罪了这些客人,她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匠人谷可不是自己这个小姑娘能够独活的地方。 为子语再次沏了一碗茶,茶博士说道:“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公子钟灵琉秀,是为人上人,一方山水同样养一方茶,清味通宵在,馀香隔坐闻,武夷山石乳便是茶中极品。” 子语很赞同这个说法,煮茶、泡茶、沏茶是喝茶人的事情,可是茶的好坏,离不开养育茶株的土壤,正所谓人杰地灵,也是这个道理。 “其实武夷山还有一种古茶,被誉为月涧云龛之品,入口涩中带苦,稍后又有柔滑的甜味,回味无穷,是为晚甘侯,公子若是有兴趣,茗香下回便煮给公子喝。” 茗香是这位茶博士的名字,子语闻言点点头,只是不知还有没有下回了,毕竟女儿香的上房可是价格不菲,若不是弓叔掏钱,他可住不起。 “成,下回咱就喝晚甘侯。” 茶博士看着点头微笑的少年郎,面有红晕。 女儿香对面的一处宅子里,也有几位客人在饮茶,这家花楼可没有女儿香的能耐,自然不会只有清倌人,这里调教出来的姑娘,伺候人的本事,也算是远近闻名了,不过此时此刻,房中主人屏退了所有伶人婢女,只留下三个埋头喝茶的男子。 “事已至此,只希望诸位到时候不要怜香惜玉,坏了咱们的谋划。”其中一位富贵公子说道。 “安心吧,事情成了,还怕身边少了端茶倒水的婆娘?只不过到时候几位莫要见财起意,另有所图。”另一个粗壮的汉子说道。 “事先说好,谁要是在我的那份上动了手脚,事后别怪我翻脸无情,坏了诸位的好事。”又一人说道。 “行了,几位也知道这次所谋之大,此时此刻,就莫要互相猜忌了,喝茶,喝茶。” 第187回、花魁选驸马 这两日,在女儿香等候花魁李香君选驸马的人络绎不绝,许多江湖名流,山野游侠都慕名而来,想要一睹这位花魁的芳容,同时也想碰碰运气,看看这位花魁是否能慧眼识英雄,将自己选为驸马爷。 女儿香的驸马爷,在匠人谷十八景中也算是独一无二的景致,不光能受到花魁的青睐,一睹这位花魁的容颜,更能与花魁在闺房中独处三日,尽谈琴棋书画,饱览诗情惬意,三日的消费,女儿香全免。 弓叔趴在一张方桌上,这几日只做了两件事情,喝酒听曲,照例换来一位端茶倒水的婢女,给她一个小刀钱的打赏钱,乐此不疲、 子语偶尔与弓叔一同坐在那里,不过他不是饮酒之人,闲情雅致有了,难免少了一些豪迈之意,坐在堂中的又多是一方豪侠,大呼一声酒逢知己千杯少,便能一醉方休,子语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入夜的时候,花楼中更加热闹起来,无论是楼下的俗座,还是楼上的雅间,来此的客人都翘首以盼,等待着花魁李香君的出场,大家都知道,今日女儿香中,定然有一位男子被选为驸马爷。 女儿香以清倌人闻名遐迩,同样以才艺无双的花魁独占鳌头,选驸马便是女儿香的一件大事,如何选,选何人,又是一件耐人寻味的趣事,历来都被脂粉巷的客人津津乐道,甚至是其他花楼的花娘说起这件事,都会争论的面红耳赤,在结果没有揭晓之前,谁也不知道何人以何种方式一举夺魁。 在女儿香能成为驸马爷的客人,在整个脂粉巷都是金榜题名的待遇,即便是去了其他的花楼,也会有或多或少的优待,花楼都会卖女儿香一个薄面,同时也希望借着女儿香驸马爷的名头,为自己的店面做宣传。 脂粉巷那么多家花楼,若是驸马爷莅临了哪一家,自然会给哪一家带来不小的人气,跟风也好,凑热闹也罢,都不是坏事,对于脂粉巷而言,可是不可多得的贵气,所以其他花楼的花娘也在翘首以盼,等待着这次的驸马爷花落谁家。 几年前,女儿香来了一位削发为僧的大和尚,大和尚长得眉清目秀,头顶上点了六个戒疤,坐在那里只管闭目诵经,瞧着便是一位得道高僧,他之所以出现在脂粉巷女儿香,只是听闻匠人谷十八景,心中好奇,想要见识一下世间百态。 不成想当日,这位大和尚便被选为女儿香的驸马爷,更让人没有料到的是,大和尚不仅去了花魁的闺房,还与那位花魁彻夜长谈,次日一早,那位花魁便戴着幂篱离开了脂粉巷,据说是被大和尚点化,去了一处寺庙削发为尼,潜心问佛,一时间倒是被传为佳话。 还有一位花魁,选了一位坐在女儿香外面歇脚的落魄书生作为驸马爷,当那位有些不明所以的书生被人哄笑的拉入女儿香的时候,整个人都没有回过神来,甚至还有些发蒙,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与那位花魁共处一室,三天三夜之后,那位书生离开了女儿香,甚至离开了匠人谷,几年之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位以笔为刀的游侠,降妖除魔,荡尽天下不平事,游侠身上挂着一面腰牌,是与匠人谷齐名的文庙的青圭腰牌,他再次回到匠人谷的时候,重走了一遍脂粉巷,留下了一句巾帼不让须眉的话,又写下两行字送给女儿香,正是挂在门前的那对楹联。 只可惜在一次除魔卫道的行动中,这位游侠身先士卒,最后身首异处,那副楹联便成了他的绝笔。 弓叔喝得酩酊大醉,子语想扶着他先回客房休息,弓叔却是死活不愿意,他说今夜花魁选驸马,他十有八九能够夺魁,此时若是回房了,错过了良辰美景,一觉醒来后,岂不是要抓耳挠腮,后悔一辈子。 弓叔说,美人美酒都不能辜负,否则岂不是成了人面兽心的白眼狼。 弓叔的话,引起周围几人的哄堂大笑,都道这个汉子是痴人说梦,醉酒之后脑子也糊涂了,今日可是女儿香花魁李香君选驸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上这位胡子拉碴的糙汉子。 关于驸马爷的人选,一直都没有定论,不过好事者总能分析的头头是道,说出几位极有可能的候选人来,甚至一些脂粉巷的赌坊也在关心这件事情,在那几位候选人身上开设了盘口,就等着结果落幕了。 二楼雅间中有一位谦谦公子,知书达理,又是世家子弟,成为驸马爷的可能性极大,几乎所有赌坊都认定此人是不二人选。 俗座上有一位外地来的琴师,琴声悠扬,精通乐理,擅长音律,传闻那位花魁李香君也是知琴晓瑟的才女,一直在寻觅一位可以琴瑟和鸣的知音,于是,这位琴师便成了最有利的竞争者。 除此之外,还有三五人都是热门人选,至于其他人,若非是过于自负,便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当然了,像是之前几位花魁一般,有过一些出人意料的选择,也是在所难免,不过,那样的壮举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不多时,位于大堂中央的高台上,响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锣鼓声,落座在这里的客人皆是为之一振,桃花锣杏花鼓之后,便意味着花魁李香君当真要出场了,让苦等了几日的宾客们兴奋不已。 等到周围的灯火暗下来的时候,宾客们也不再喧闹,纷纷落座,静静地等待着这位花魁的登场。 大堂内忽然响起一曲萧杀的琵琶声,正是名曲十面埋伏,就在众人摇头晃脑,倾听曲意的时候,又有低缓的欢呼声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众人纷纷抬头,却见高台之上,垂落下几条红色丝带,随即,一袭红衣的李香君从天而降,头戴帷帽,手捧琵琶,翩翩起舞。 一曲十面埋伏作罢,又是一曲阳春白雪,李香君舞姿摇曳,赤足,脚腕手腕上系着一对小铃铛,清脆作响,与琵琶声相映成趣,更让人叫绝的是,李香君始终没有落地,在众人头顶上荡来荡去,舞姿轻盈,眼尖之人已经认出,正是怀抱琵琶的飞天舞。 不知不觉,曲终人散,众人依旧是意犹未尽,当真是赞叹此乃天上人间,只可惜李香君连高台都没有落下,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又顺着那红绸丝带腾空而起。 之前那位登台过的女子再次出场,轻声笑到:“李姑娘已经有了驸马爷的人选。”她指了指坐在堂下一个醉醺醺的汉子,“就是他了。” 第188回、总有人不如意 弓叔醉醺醺的站起来,伸手在胡子拉碴的脸庞上擦了擦,似乎是抹干净一脸的酒气与嘴角淌出的口水,他挥手与楼上楼下的客人打招呼,然后口齿不清的哈哈笑起来,“是我了,怎么说,咱来的时候已经让街上的算命先生瞧过了,便是天生驸马爷的命,躲不了。” 子语自然知道弓叔是满口胡言,话语中不过是调侃的意思,只是少年怎么也没有想到,弓叔竟然真的被那位花魁选中了,他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女儿香的花魁,选驸马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他不由得想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富家人盖房子,差一个抹墙的泥瓦匠,就到市场上去寻找,当时有十多个闻讯而来的泥瓦匠前来应聘,富家人沉思片刻,便从这些人中挑出了一位中年人,大家都有些不服气,也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么多人中,偏偏挑选了这个人。 那个泥瓦匠口若悬河,直说自己瞧着便是吃苦耐劳的样子,做活儿胆大心细,在这行干了十几年,经验丰富,又是远近闻名的老实人,被选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家听后依旧是不服气,不过事实如此,也无可辩驳。 等到那个泥瓦匠做完了活儿,又想起这件事,便与那个富家人询问了,不成想那个富家人却是随口说道,就是糊一面墙而已,找谁做不是做,顺手拉一个人就得了。 子语觉得,女儿香不会也是抽签决定谁是驸马爷吧,虽然不想说弓叔的坏话,不过总是觉得那个花魁的决定有些草率了,不过随即一想,事情又是有趣了,弓叔莫名其妙的成了驸马爷,岂不是又能白吃白住三天三夜,看来要让弓叔牺牲一下色相了。 弓叔酒意未醒,已经得意忘形起来,拍着胸脯直言这就是命,许多人自然是不甘心的,不说二楼的那位谦谦公子,也不谈那位精通乐理的琴师,当看到这位邋里邋遢,连须发都懒得搭理的酒鬼就是花魁选中的驸马爷的时候,谁的内心能坦然处之,波澜不惊,没有当场叫骂,已经是不错的休养了。 众人都在心中猜疑,花魁李香君到底是看上了这个汉子的什么地方,若说是才情,可是怎么看此人都不像是一个知书达理的文人,若说是仪表堂堂,那就更加不敢恭维了,日进斗金的生财之道?如此落魄样显然不是,脍炙人口的风流韵事?众人只瞧见了他流口水的憨傻样,想来想去,众人始终想不透其中关键。 这其中最让人悲愤欲绝的,还是脂粉巷的那些赌坊,谁都没有想到,花魁李香君竟然选了一个酒鬼,这让已经开出盘口的赌坊与已经下注的赌客都有些骑虎难下,不知所措,以至于闹出不少乱子。 弓叔醉得东倒西歪,在一个侍女的带领下,上了二楼,往那位花魁的闺房走去,虽然心中腹诽之人不少,不过眼中羡慕之人更多。 女儿香花魁选驸马的事情落下帷幕,大厅内立时热闹起来,无论如何,一位不知出身,不知名姓的酒鬼被选为驸马爷,震惊之余,又有些理所当然,试想一下,女儿香花魁选驸马爷的时候,那次不是这样出人所料,正因为此,众人才会对这样的盛会充满期待。 而且大家也相信,女儿香的花魁既然选出了那个人,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长处,同时,正是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被选中,无形中让这些翘首以待的客人都有了一些期待,或许下次选驸马,就是自己高中夺魁了。 今夜免不了又是一场酒后狂欢,女儿香里里外外都闹腾起来,大家举杯畅饮,为自己找了一个推杯换盏的理由,花楼中也趁势送出一些水酒瓜果,将这里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子语喜静不喜闹,便回了屋子,看到角落中的茶案,又想起那位叫茗香的茶博士,便使人唤她过来。 不多时,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款款而入,有些歉然的与子语欠身行礼,轻声说道:“公子,奴家偶感风寒,不若公子再换一位茶博士,省的扰了公子的兴致,咱们女儿香的茶博士,个个聪明伶俐,不会比茗香差的。” 花楼中的茶博士除了微薄的月钱之外,大部分收入都来源于为客人煮茶讲茶,所以没有特别的理由,即便是生病了,也不会轻易推却客人的好意,若是因此惹恼了客人,日后少不了要被冷落了。 子语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既然人家这样说了,他便点点头,只道让茗香姑娘好好歇息,有机会再喝她泡的茶。 茗香道谢后转身离去,临走时还想子语推荐了几位女儿香的茶博士,子语却是摇头拒绝了。 等到那位女茶博士离开,子语不由得叹了口气,苦笑一下,茗香虽然戴着帷帽,轻纱遮面,不过子语依旧能从她的呼吸语态中看出,偶感风寒的说法并非是当真如此,她并没有生病的迹象,虽然神色有些低落,不过全然不是生病的原因。 花楼中自然是有几位客人同时点选一名茶博士的事情,自然是哪边出手大方,茶博士便更愿意为哪边讲茶,这是人之常情,在这里做活儿的女子,哪个不希望自己赚够了钱,远走高飞,即便女儿香都是清倌人,可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花楼。 女儿家也要为日后做一些打算。 子语坐在茶案前,他大体是知道这些烧茶煮茶的步骤的,只是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茶具,又有些手忙脚乱,他是一个懒散的人,喝茶是习惯,让他耐着性子煮茶,却是有些难为了。 老板娘说过,饮茶是浅尝辄止的功夫,有心的茶客只需要闻闻茶香,便对茶意知根知底,可是煮茶却是水磨工夫,最为平心静气,急躁不得,更不能一蹴而就,没有几年的熏陶,连入门都难。 茗香离去后,并没有返回自己的闺房休息,而是去了不远处隔壁的一间屋子,叩门而入,茶博士恭恭敬敬的行礼,屋内坐着五人,皆是精壮男子,看到进屋后的茶博士,一人满嘴戏谑的笑道:“怎么离开了这么久,是不是出去私会情人了?” 茗香咬了咬嘴唇,没有理会这些人的无理取闹,又有一人却是厉声说道:“不过是花楼的一个茶女,装什么清高,咱就明说了,伺候人是你的命,遮遮掩掩的,戴着一个帷帽算怎么回事?” 茗香无奈,只好将头上的帷帽摘下来,嬉笑中,却见这位女茶博士的脸上,满是乌青。 第189回、茶中恶人 屋内五人皆是四平八稳的仰身躺在那里,不喝茶,只饮酒,却是叫来一位茶博士,也不知哪里惹了这些人不开心,竟然拳脚相向,这位茶博士莫名其妙的挨了两拳,脸立时青肿起来,却是不敢说话,更是不敢委屈。 在花楼讨生活,难缠的客人比比皆是,不过像是这样一言不合便动手的,不多见,可人家依旧是客人,自己只是一个讲茶的,人微言轻,更是没有资格评头论足,对于这些自小在花楼生活的女孩子而言,忍气吞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当一个下人找到这位叫茗香的茶博士,说还有一位客人点名道姓希望她能够讲茶的时候,她特意戴了一个帷帽过去,与客人解释缘由,就是不想让客人受到惊吓,何况客人还是那个少年郎,她更不想让客人见到自己那个样子。 此时摘了帷帽,茗香默默地坐在茶案后面,端着烧了炭的小炉子,放在案上一角,将手头一个精致小壶添了水,置在炉子上,煮茶是一道繁琐而惬意的工艺,茗香下意识地轻轻在自己青肿的脸颊上拍了拍,让自己不要多想。 五位客人皆是穿着颜色鲜活的衣褂,也不理会这位煮茶人,自顾自的相互说笑着,兴许是天气颜色,又有酒水助兴,有两人干脆敞开衣衫,坦胸露乳的坐在那里,茶室中不时有酒盅相撞的声响。 在茶案面前饮酒,本就不合规矩,不过客人形形色色,喜好什么,不喜好什么,也不是自己一个茶招待能做主的,更是不敢指手画脚,尤其这里还是女儿香的上房,不说住在这里的客人有多尊贵,起码的礼仪不能坏,否则传出去了,对女儿香的名声不好。 先前有一位棋招待,与客人对弈甚欢,便有些得意忘形,大抵觉得这位客人棋艺很高,又是个好说话之人,落子到妙处,往往拍案而起,手舞足蹈,还会讲解一番,与这位棋招待似乎极为投缘。 这位棋招待便陪着客人下了三日棋,不成想等到客人要离开的时候,出于好心,棋招待帮客人取剑,便是这个小小的动作,激怒了一向温和的客人,这位客人立时冷了脸,不等棋招待解释什么,已然出剑斩断了棋招待的手。 剑客的剑,外人如何碰得? 一场横祸,谁又说得清楚? 所以花楼中的女子都引以为戒,对于每一位客人都小心翼翼,茗香只管烧茶煮茶,既然客人对茶不感兴趣,便也不去讲茶,省的让客人觉得聒噪,扰了客人的清静。 五个客人或是坐着,或是干脆端着酒碗,躺在那里,一边举杯碰酒,一边说着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其中说起一桩趣事,五人皆是捧腹大笑,事情发生在匠人谷芦苇巷的鲤鱼池。 那里有一处天然喷泉,泉水温热,流经一处池塘,塘中养满鲤鱼,相传,有心人对着这个鲤鱼池祈愿,心诚则灵,便能够见到越水而出的金色锦鲤,一年都会有好兆头,曾经有一位落魄子弟,在此地祈愿,果真有锦鲤出水,不久之后,这位落魄子弟竟然发了一柄横财,之后顺风顺水,飞黄腾达。 珠玉在前,效仿之人络绎不绝,这里便成了匠人谷的十八景之一。却说那日一个富商远道而来,特意来鲤鱼池祈愿,他不求财,竟然是对着鲤鱼池求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惹得众人嬉笑连连。 说起这件事,五人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人灌了口酒,眉飞色舞的说道:“那富家翁身边那位小妾你们瞧见了么,玲珑有致,走起路来腰肢摇曳,瞧的眼都花了,那双腿,估摸着能夹死人。” 有人立时接话,“可不是嘛,我当时连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我看啊,那富家翁定然是年纪大了,伺候不动那位小妾,他不是想求子么,依我看,也不用去劳什子鲤鱼池,直接找我便是了,保证不出三年五载,让他儿孙满堂。” 五个大老爷们,说着混不吝的混蛋话,忽然又想起屋中还有一位茶博士,便笑盈盈的说道:“你不是会讲茶嘛,说来听听,哥几个是花了钱在这里享受的,你像是一个哑巴一般坐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死人呐。” 茗香只好开口说道:“此茶是古时名茶,几近失传,颇为珍贵,其名为龙团胜雪,比那被誉为‘金宝易得,龙团难求’的大小龙团更为稀有,其工序繁复,工艺至精,乃银丝水芽制成,在古时贡茶之中,也是空前绝后。” “所谓银丝水芽,便是那刚长出的茶芽,其中状若针毫的,才会被成为水芽,所谓旷古之未闻也,茶之妙,至胜雪极矣……” 一个男子忽的将酒碗扔到茶案前,撞在地板上,铿锵有力的碎裂声,那男子有些不厌烦,骂骂咧咧的说道:“行了行了,絮絮叨叨的,就像是一只苍蝇在耳边飞腾,烦死人了,你好歹也是一个女人,就不能说些妙趣横生的话,怎的这样呆板?” 茗香闭了嘴,不敢接话,她低着头,手上的活计也有些耽搁,心中叹息一声,面上却不敢有丝毫不乐意,她知道对方口中所谓的“妙趣横生”是什么意思,勾栏之人为了招揽客人,必然要说一些荤段子,讨的一些打赏,只不过女儿香都是清倌人,无需这样。 “既然你口中的茶这样美味,便泡上几碗,与大伙尝尝,若是当真妙不可言,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人又是说道,茗香便倒了几碗茶在案上,推与几人,“请客官品茶。” 接二连三的,五人从地上爬起来,那两个坦胸露乳的,更是毫不忌讳的拍着自己的肚皮,走到茶案前,也不坐下去,就这样看着那位茶博士,然后抓起案上的茶碗,仰头便喝,茶水滚烫,立时茶碗落地,那人呸了两声,“烫死爷爷了。” 茗香刚要劝说喝茶不若饮酒,不可如此豪迈,只是话未出口,已经晚了,她赶忙道歉,另一个汉子却是笑呵呵说道:“你一个大老粗,就不要糟蹋这么好的茶了,有句话怎么说的,叫暴殄天物。” 那人轻轻的在茶碗上抿了口,笑道:“果然是好茶,就是有一处不妙,若是茗香姑娘亲手端茶喂给我,便是妙不可言了。” 又有人打趣接话道:“要不要茗香姑娘嘴对嘴喂给你?” 那人赶忙回话,嬉笑道:“自然是最好了。” 第190回、懒得解释 江湖人说些江湖话,嬉笑怒骂的,倒也没什么,行走江湖的,除了那些世家子弟,大都不过是一些舞刀弄枪的糙汉子,指望他们能说上一些上得了台面的话,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喽。 尤其是自由镇,有些游侠浪人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学堂,更别说读书识字了,兴许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明白,话往往不中听,不过却是知道分寸,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不会刻意去做那些让人处境难堪的事情。 眼下的五个人,是否出身江湖不知道,说话做事有些不地道,却是可以肯定的,就像是现在,五人说着一些混蛋话之后,又围着那位茶博士,问道:“不知道在下的提议,茗香姑娘觉得意下如何?” 说话的时候,那人还伸长了脖子,抽着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是在咀嚼茶香,不过谁都看得出来,他眼中的不怀好意。 茗香听着这些人说着嘴对嘴喂茶的混账话,蹙起眉头,即便是秉承着尽量不要与客人发生冲突的理念,茗香还是要提醒一下这些人,不要太过得意忘形,坏了这里的规矩。 “咱们这里是女儿香,是清倌人,客人的要求有些无礼了。” 茗香轻声说道,不过言语间还是义正言辞,女儿香有女儿香的规矩,客人若是太过放肆,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情,身为这里的招待,都有必要提醒一下。 屋内五人怔了一下,随即哄堂大笑,似乎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指指点点,笑得前仰后合。 忽然,一人将手中的茶水当头泼在这位好言相劝的茶博士的脸上,那人满眼不屑的说道:“不过是一个倚门卖笑之人,还讲求这么些规矩,做给谁看啊,真以为自己是良家妇人啊,冰清玉洁?” “呸,当了婊子还立牌坊。”那人干脆将茶碗砸在茶博士的身上,茶博士无可奈何,只能受着。 她心底自然是委屈的,咬了咬嘴唇,不敢多言,今日是女儿香选花魁的大好日子,若是因为自己惹出一些乱子,让其他客人误会了什么,她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在女儿香住了这么多年,多少都有了感情,自然不想给这里平白添麻烦。 见茶博士不说话,低着头站在那里,又有人上前一步,笑道:“听闻你们女儿香不仅花魁才貌双全,倾国倾城,还有一位身段水灵,艳压群芳的花娘,何不叫出来让哥几个瞧瞧,掌掌眼,也好断定一下这些传闻是真是假。” 所谓花娘,便是女儿香的掌柜的,也就是寻常勾栏中的老鸨,只不过在脂粉巷的花楼,更愿意称呼她们为花娘。 茗香站在那里,听着他们这样调笑花娘,心中很不是滋味,对于女儿香的姐妹而言,花娘就好像她们的再生父母一般,虽然依旧是过着倚门卖笑的日子,却比其他花楼的姐妹要好多了。 茗香咬咬牙,仰着头说道:“几位客官,女儿香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一碗茶水,从头浇下来,落在这位茶博士的脸上,那人不紧不慢的端起茶壶,又倒了一碗水,一口未喝,又倒在茶博士头上,水还带着热气,茗香只觉得脑袋上一阵火热,她下意识的伸手低头,却是被对方一拳打在肚子上,紧接着,整整一壶水都泼在她的身上。 茗香惨叫了一声,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好半天都起不来,那些人却是狠狠地说道:“便是在这里撒野了又能如何,怎么,你们女儿香会为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茶博士,将上房的客人扫地出门不成?” 茗香瞪着眼睛,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不知是肚上身上的痛楚,还是心中的委屈,半条胳膊有些赤红,是被那壶热水烫的,她觉得昏天黑地,不明白为何会有客人如此无理取闹。 五个人就这样虎视眈眈的看着弓着身子躺在地上的茶博士,肆意妄为的笑着,或许他们自己并不知道,一个无意间路过这里的少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少年的心中,怒意滔天。 没有什么恶,比这样无缘无故的仗势欺人更加让人深恶痛绝,有一些人,罪不至死,却没有一丝值得怜悯与原谅。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五个男人不由得望了过去,他们有些奇怪,门上明明暗自上了门闩,怎么会有人无声无息的从外面推门而入。 少年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连招呼都没有和这间屋子的主人打一下,进门后又转身轻轻的将房门合上,然后站在门口,双手插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冷冷的看着屋中的五个男人。 五人相视点点头,对这位忽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有些不满,一人上前一步,想要质问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少年是不是走错了屋子,手刚刚伸出去,还没有碰到少年的衣领,已经被反手扣住,然后毫不犹豫的卸了对方的胳膊,为了不让对方叫出声,他捂住了对方的嘴。 一气呵成,然后随手丢在地上,不再多看一眼,少年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敢像杀猪一样嚎出来,便再卸了你另一条胳膊。” 没有任何犹豫,少年以强硬手段将五人的胳膊都卸了下来,任由他们在地上打滚,却不许他们喊出声,但凡是有人敢龇牙咧嘴的叫出来,另一条胳膊也要遭受这般痛苦。 少年干脆利落,躺在地上的五个人扭曲了面孔,疼的咬牙切齿,却是噤若寒蝉,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眼神更是像见了鬼一般。 少年走到那位茶博士面前,蹲下身,轻轻地将地上的茶博士扶起来,茗香看着眼前的少年,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会是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客人,她有些羞赧,毕竟刚刚才欺骗了他。 “公子,这些上房的客人惹不起的。”茗香有些担心,会不会给少年带来麻烦。 少年摇摇头,背起这位茶博士,起身往外走,香茗趴在少年背上,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剩下满身伤痛和一脸红晕。 第191回、演武林 茗香受到不小的惊吓,子语将她交给女儿香的管事,简单道明了一些缘由,便离开了,至于女儿香打算如何处理此事,他一个外人也不方便过问,不过女儿香能在匠人谷诸多花楼中脱颖而出,自然不会没有自己的公断。 说起来,子语能遇上这件事也是巧合,当时茗香告病离开的时候,虽然戴着帷帽,子语却知道她一定没有生病,只是觉得兴许对方是遇上了贵人,不过到底是有些不放心,自己在屋内喝了半壶茶,便出去转转,刚好听见瞧见那几个人逞凶。 子语想了想,没有直接回屋,他又走了一趟那个屋子,想要再与那五个人说清楚一些事,毕竟那些人是自己打的,到时候算到女儿香头上,就是好心办了坏事了,既然动手了,便好人做到底,瞧那五个人手段稀松平常,又住得起女儿香的上房,应该不是讨生活的游侠,可是又不像是富家子弟,多半可是与一些权贵势力有些干系。 少年叹了口气,他最烦的便是这种关系攀枝错节的家伙,藕断丝连,一件事说不准要扯出一大串的关系网,就和捅了马蜂窝一样,就和虎豹财狼的那些家伙一样,麻烦事接踵而至。 所以干脆将事情讲清楚,挑明了,兴许还是少一些麻烦,只是再次回到那个房间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那五个闹事的家伙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白菜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一本神鬼志怪的小说,正趴在桌上看的津津有味,见到子语,便问了声,“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 子语摇摇头,只道是小事情,白菜应了声,继续坐在那里看书,子语又坐回茶案后面,只要牵扯不大,确实是小事情,不过对于那个叫茗香的茶招待而言,很可能是要记一辈子的大事情,兴许日后做噩梦了,都会吓醒。 子语当时连与那些人讲道理的想法都没有,无缘无故便动手行凶之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言,只是现在冷静下来回想一下,那些人的所作所为简直就和故意找茬一样,所以他才想回去问个明白,只可惜人家已经溜之大吉了。 入夜之后,喧闹的女儿香总算是渐渐安静下来,大家喝得酩酊大醉,许多人出门的时候,都是东倒西歪,扶着墙摇摇晃晃的往前走,脂粉巷的游客,见了面都在谈论花魁选驸马的事情,说起那个邋里邋遢的驸马爷,又是一阵好笑,都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女儿香的驸马爷,一年比一年让人看不明白。 可越是这样,便越是引起大门的好奇心,都说女儿香花魁眼界高,选出来的驸马爷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不说那个云游天下的大和尚,不提那位文庙出身的穷书生,女儿香的驸马爷,大都是日后拿得出手的人物,不至于让人在背后指责花魁是一位睁眼瞎,惹人笑柄。 不过这次的驸马爷便有些难说了,怎么瞧着都有些不得劲儿,之前一直拖拖拉拉的,本以为是厚积薄发,不成想只是草草收场,惊才绝艳的花魁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最后却选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酒鬼。 花魁是何想法,有何眼光,大家都不清楚,大家只是知道,那位酒鬼今夜可是有福了,便是这一点,也让很多人羡慕嫉妒恨。 到了后半夜,微微有些鼾声的子语耳朵翕动,忽然从榻上坐起来,点了灯,却见去了那位花魁闺房的弓叔竟然出现在自己屋里,身后还跟着睡眼朦胧的白菜,显然也是刚刚醒来,弓叔精神头很足,子语笑道:“怎么没有和花魁彻夜长谈?” 弓叔拍拍手,也醉意都没有,让自己赶紧起床,说是带他们去长长见识,说话的功夫,子语已经起来了,简单收拾一下,便随着弓叔出了门。 子语看了眼白菜,白菜也是摇头,显然弓叔并没有说这大半夜的要去哪里,在女儿香住了这么些时日,也只有今夜,弓叔不是醉醺醺的样子,这样子语很是好奇,身为女儿香的驸马爷,即便是没有与花魁缠绵悱恻,促膝长谈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可能扔下惊才绝艳的花魁姑娘不顾,带着他们二人出来赏景。 上半夜的繁华过后,留下一个狼藉的女儿香,一些下人正在堂中清理杂物,月色怡人,他们是顾不上欣赏了,几位客人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干脆一头扎在地上,席地而睡,即便是他们并没有订房,女儿香也不能不管不顾,还是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将这些醉倒的家伙抬进客房,只不过女儿香的客房常年客满,可没有多余的地方留给这些人,估摸着要与那些下人住在一起了。 不过也不打紧,次日醒来之后,他们兴许还会念叨女儿香的仁义,留下一段不疼不痒的香火情,虽然可有可无,却也是广交善缘了,匠人谷游侠众多,脂粉巷的这些流萤们伺候人惯了,反倒是最懂人情世故。 绕过大堂,却是从后门去了女儿香的后院,子语心中更加好奇,弓叔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按理来说,这里是不许客人随便进出的,毕竟女儿香虽然是烟花之地,却都是不做勾栏生意的清倌人,大半夜的往人家后花园跑,大抵上与窥探人家的闺房差不多,若是被人瞧见了,可是说不清楚。 白日里子语还没有发现,这家花楼的后花园竟然如此之大,门庭贯通,小院交错,回身瞧去,四面都是小门,稍不留意,竟然连来时的方向都不记得了,出了一个小院,又进入另一个小院,来来回回便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弓叔走的不紧不慢,轻车熟路一般,好像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就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总算从院子里走出来了,眼前竟然是一片竹林,夜里有雾,竹林中便带着一种幽深的神秘感。 林中有一块儿石碑,高约半丈,子语走进了瞧了瞧,石碑年代久远,立在那里纹丝不动,就像是长在那里一般,影影绰绰的竹子在月光下留下斑驳的竹影,石碑上篆刻着三个字,演武林。 弓叔四下望了望,又抬头看看天,点头说道:“就是这里了。” 子语有些狐疑,弓叔大半夜带着他们来这片竹林做什么,头顶上的圆月挂在那里一动不动,不过月光却是如烛火一般,摇曳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可有是格外坚强,倔强的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他和白菜在路上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明月高悬,却好像只是一张薄薄的黄纸,遮盖在一个烛火前面,圆月如灯笼。 子语忍不住问道:“弓叔,这里是什么地方?” 弓叔眼眸格外明亮,他重重的在脚下跺了跺,笑道:“匠人谷十八景之一的花楼女儿香,这片月夜下的演武林,才是真真正正吸引世人的地方,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知道如何走进演武林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子语恍然大悟,原来弓叔在这处花楼住了这些日子,便是等待进入这里的契机,只是不知道,弓叔来这里,又是所求何事? 第192回、竹林大战 竹林幽幽,林间有一条青石小路,蜿蜒曲折,弓叔走在前面,子语二人跟在两侧,有风吹过,带着阵阵竹香,也带来了一些雾蒙蒙的水气,隐约间有萧声响起,断断续续,悠远绵长。 子语有一种错觉,他似乎闻到一些墨香,走到青石小路上,举头是明月,两旁是低矮成簇的竹林,似乎无论从什么角度望去,都是一副意境缥缈的山水画。 竹林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青石路绵延万里,不知何处是归途,子语心中有些狐疑,女儿香不过是脂粉巷的一个花楼,即便是后院宽广,又如何装得下如此广袤的竹林,兜兜转转,估摸着也有半柱香的时辰了,依旧看不到竹林外的迹象。 走在青石路上,仿佛人未动,竹林自行倒退,当真是一副奇妙的景象,弓叔面带微笑,目不斜视,大踏步往前走,若非一副邋里邋遢的衣着,不修边幅的面容,当真是有些翩然若仙的样子。 眼前渐渐出现一个竹屋,竹屋顶上坐着一个慵懒的人影,手中握着一个竹萧,林中的萧声便是源自这里,子语好奇的打量着那个人影,渐渐近了,月光下是一个面如冠玉的清秀少年,一袭青色长衫,束发,远远瞧着,就像是话本故事中走出的古人。 翩翩君子,不过如此,古人以竹子之气节,比作君子,所谓君子如竹,竹色君子德,猗猗寒更绿,竹屋上的那位少年,便给人这样一种竹之君子的气质。 弓叔在竹屋前停下,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年,少年却是微微仰头,看着月色,手指在竹萧上翩然若飞,萧声悦耳,弓叔却是感叹了一句,“不是山阴客,何人爱此君。” 弓叔挥挥手,继续往前走,不料萧声骤然而起,一道残影掠过,挡在三人面前,却是一柄竹剑,不知从何处飞来,钉在青石地面上,竹剑微微晃动,余劲未消。 竹屋之上,那个少年已然站起身,双手负后,孑然一身,只有手中竹萧作伴,目光淡漠,看着青石路上的三人。 瞧架势,眼前便是一条断头路,三人之行,便是到此为止了,若是继续前行,便如林中萧杀的风声,少年以竹剑立在众人身前,便是告知一件事情,诸位请回。 弓叔笑了笑,伸手一抓,那柄竹剑便落入手中,竹剑嗡嗡作响,似乎不情不愿,竹屋上的少年眉头微蹙,目光落在这个醉汉身上,凝视间,忽然大袖一挥,林中似有轻微响动,又有七八只竹剑从林中飞出,四面八方,剑尖直指手持竹剑的醉汉。 弓叔闲庭信步,以手中竹剑轻而易举的挑开欺身而至的那些竹剑,好似樵夫上山砍竹,没有叮咚作响的金戈交鸣之声,反倒是一些粗浅到不能再粗浅的胡乱比划,那些竹剑一一落地。 屋顶上的少年再次挥动长袖,动作轻柔,与随风摇曳的竹子相得益彰,子语恍然大悟,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似乎这片竹林琴瑟交鸣,好似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又有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样子,少年言行间浑然天成。 “嗖嗖”声在耳边响起,更多的竹剑从林中飞出,相互照应,前仆后继,弓叔身影晃晃悠悠,向着竹屋的方向飞奔,擦着那些竹剑而过,身后竹剑交错,在地面上钉出一排密密麻麻的拒马。 弓叔一跃而起,翻身上了竹屋,手中竹剑向着少年刺去,少年微微侧身,以手中竹萧劈开竹剑,然后顺势敲击醉汉手腕,试图让其弃兵而逃。 弓叔手腕微微震动,一股磅礴炁息随之而来,那少年手中的竹萧立时断裂,少年身形跃动,已出现在几丈之外,落在一根随风荡漾的竹枝上。 弓叔并没有乘胜追击,反倒是顿在原地,原来脚下竹屋忽的生根发芽,那些搭建竹屋的竹竿上新生出许多细小枝叶,如碧绿丝带一般,缠在醉汉的腿上,弓叔嘿然笑了笑,猛地向下跺脚,顷刻间,整间竹屋轰然倒塌。 满地狼藉中,一个汉子手持竹剑,激射而起,倚在竹枝上少年双手一左一右向后抓去,两根竹竿出现在手中,他毫不犹豫的冲了出去,与面前的汉子撞在一处。 两人仿佛在空中定格,随即便是眼花缭乱的激烈交锋,弓叔手中的竹剑好似活物一般,看似随意,却是剑法独到,暗含道家剑法的精髓,虽然弓叔没有明说,子语却是知道,弓叔定然与道家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至于那个少年,左右开弓,丝毫看不出跟脚,更夸张的是,那人一手为刀,一手为剑,刀剑交错,变换不断,刀化剑,剑为刀,看似杂乱无章,与胡乱挥舞棍棒的小孩子一般,可是一招一式又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停滞的感觉。 子语颇为好奇,这个少年好像对于刀剑之术一窍不通,又好像冥冥之中已是宗师大家,他想起那个叫马子桓的马家后人,不知为何,少年的剑法中偶尔会出现马家出手法的影子,不过只是一招半式,接着又会出现江湖上众多刀剑门路的影子,皆是一闪即逝。 似乎这个少年所学庞杂,刀法剑法都有所接触,可是子语很清楚,旁的不说,马家出手法可是嫡传,外人怎么可能学去? 子语百思不得其解,两人却是在空中已经过招百余下,终于见了分晓,弓叔更胜一筹,依旧是单手持竹剑,有些慵懒的站在那里,而少年手中的两根竹竿,已经炸裂,不成样子。 少年有些不甘心,轻咬下唇,眼神中终于不再是冷漠的神情,而是状若癫狂,他忽然向后倒飞出去,再次落在身后的竹枝上,看着已经落在地上的汉子,右手缓缓举过头顶,然后猛地向下一拉。 弓叔有些怔神,随即面色大变,天地也在那一刻浑然变色。 子语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个少年,心中惊疑不定,不过他此时已经顾不得思考这些事情,人一跃而起,向上空掠去。 第193回、剑匣 子语扒在一根竹子上,哑然苦笑,身边的白菜同样抱着一根竹竿,眼前的景象有些怪异,竹子自上而下生长,头顶上是那条青石小路,脚下是深邃的天空,明月便落在下方不远处。 天地颠倒,只因为少年随手一抓,子语不禁有些骇然,“好大的神通啊。” 弓叔尚在空中,抬头凝视着那个神色痴狂的少年,却见那少年双脚缠在一根竹子上,脑袋冲下,嘿嘿一笑,与此同时,身边一片竹林不断地摇曳起来,少年随手折断一根竹子,转瞬又化为一柄竹剑。 弓叔向上飞掠,少年单手持竹剑,猛然向下坠落,身边的竹林拔地而起,化为长枪,与少年一同刺向那个汉子。 万千竹枪,伴随少年冲锋陷阵,气势辉煌如虹,弓叔手持竹剑,单枪匹马,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手中竹剑劈开当头落下的两根竹枪,却被一根稍慢一些的竹枪擦着肩头而过,溅起一丝血花,紧接着,少年同样手持竹剑,挽着剑花,携带者万钧之势,向着弓叔面门刺了下来。 弓叔举起手中竹剑,竹影交错,与少年见招拆招,少年飞速下落,弓叔同样不断下坠,子语遥遥望着激斗不断的二人,心中陡然升起一些熟悉而怪异的感觉,之前来到这片竹林时的不和谐感更加强烈了。 只见那些瓢泼大雨一般下落的竹枪拉成一道长线,宛若一条从天而降的瀑布,当真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翠绿色的竹枪密密麻麻,汇聚成一簇,自行绕开少年的身影,弓叔借机行事,便躲在少年身影下边。 两人的身影不断在竹枪间穿梭,下落的竹枪也并非一去不复返,拉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之后,便调转方向,如大浪翻转,向上回旋,之后从侧方刺了过来,如同一只碧绿色的蛇,不断吞吐蛇信。 少年飞身落在一根竹枪之上,止住下落的身形,弓叔同样如此,只不过弓叔脚下的竹枪颠簸不断,就像是一个发脾气的孩子,不愿意被这个汉子踩在脚下,可是终究是由不得竹枪任性,两人在竹枪上飞奔,如履平地。 少年欺身上前,手中竹剑如影随形,这回倒是精粹了许多,不再有刀法的影子,弓叔点点头,猛然一挑,少年手中的竹剑脱手飞出,不过转瞬之间,又有一柄竹剑飞落少年手中。 少年的剑法似乎有些生疏,可是隐隐间又是无可挑剔,剑招之间不落痕迹,流派之广,连见多识广的弓叔都有些诧异,心中揣测,这个少年身上到底藏了多少部剑典剑经,可是让弓叔同样想不通的是,每当剑意乍现的时候,少年便忽然变招,这般再起炉灶,倒是为何? 依着弓叔的眼光,依旧是看不出少年的跟脚,就像是一位刚刚学剑的稚童,又像是一位吃百家饭长大的剑客,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可是偏偏又不会显得突兀,反而有些浑然天成的样子。 子语眼中不光是这片竹林,不光是身在空中,不断激斗的二人,头顶的土壤,脚下的苍天,倒悬在那里的明月,以及有些朦胧的夜景,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事情。 手持竹剑的二人不再缠斗,而是一触即分,少年的剑招很快,弓叔的剑势更快,刹那间,少年挨了弓叔一脚,倒飞出去,脚下的竹枪立时纷纷跃动,疾驰而出,落在少年下方,少年踩在竹枪上,微微稳住身形。 弓叔却是已经冲了出去,不等少年再次欺身上前,他已经反客为主,手中竹剑也更加凌厉,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少年面色微变,手上招架已然有些吃力,只是随机应变的手段依然让人刮目相看。 弓叔弹开少年手中竹剑,身形微微后退半步,怅然道:“少年郎,瞧好了。” 说话间,平淡无奇的劈出一剑,少年先是怔神,随即匆忙翻身,一道弧线擦着少年身影闪过,脚下的一簇竹枪轰然炸裂,少年生了一背的冷汗,却见弓叔已经飞身上前,收了手中剑,一脚踩在少年胸口。 少年身形飞速下落,脚下的竹枪适才已经断裂不堪,其余的竹枪已然来不及捞起坠落的额少年,骤然间,天地再次变换。 少年与弓叔相继落在地上,弓叔单手持剑,剑尖指着少年,少年跌坐在地上,有些失落的叹了口气,弓叔手腕轻轻抖动,竹剑翻腾而起,落在少年身边,半截剑身刺入青石地面。 少年有些错愕,随即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拱拱手,“受教了。” 子语站在不远处,笑呵呵的看着周围的景致,那处竹屋依旧立在那里,两旁茂密的竹林已经随风摇曳,那个少年转身离去,消失在竹林中,子语轻声道:“果然如此。” 弓叔没有多说什么,与子语二人点点头,独自进入竹林,不多时,背着一个木匣子走了出来,那木匣子有半人高,上面随意缠着一条草绳,弓叔拎在手中,挂在背后,还是那副半醉半醒的样子。 将匣子立在地上,弓叔双手摩挲着匣子上古朴的纹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神色有些愧疚,又有些悲凉,缓了缓,长叹一声,“老伙计,可曾安好。” 解开匣子上缠绕的草绳,弓叔平放匣子,轻轻敲了敲,清脆有声,匣子似铁似木,暗红色毫无光泽,子语端详着那个匣子,有种历经沧桑的错觉。 缓缓将匣子打开,里面分立着三个木格子,竟是一个剑匣,左边格子中摆放着一把木剑,确切的说,应该是一把桃木剑,剑身上隐约刻画着符箓,中间格子中是一把样式普通的铁剑,剑身上缠着一条黄色丝带,看不到真容,最右边的格子中是一把铜钱剑。 弓叔盯着三把剑看了半天,最后将木匣子重新合上,还是用那些草绳随意缠起来,拎在手中,就像是拎着一个酒葫芦。 “走吧。”弓叔点点头,顺着青石小路继续前行。 第194回、兄贵 进入那片竹林的时候有些莫名其妙,走出竹林的时候,也是懵懵懂懂,就是这样走着走着,就出现在一个院子里面,院子里有一个石桌,一个贵妇人正坐在石桌前喝茶,子语瞧着眼熟,那位贵妇人面貌极美,一袭红色衣裙更是惹眼,思前想后,子语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此人,这不就是女儿香的花魁嘛。 贵妇人手持一柄圆扇,掩嘴轻笑,桌上放在茶点瓜果,她大半夜的坐在这里,似乎便是在等他们,子语不由得看向弓叔,想不到这位花魁还是这样痴情的一个女子。 弓叔拎着剑匣,大咧咧的走上前去,径直在石桌前坐下,问也不问,抓起一块儿桂花糕扔到嘴里,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让子语啧啧称奇,怎么不到一晚上的时间,弓叔已经和这位花魁李香君姑娘如此不分彼此了。 贵妇人有些幽怨的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汉子,柔声说道:“弓郎,你怎的这般绝情,半夜三更的偷偷跑出来,把奴家一人扔在屋中,让奴家独守空房,这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如何是好?” 子语错愕的张大了嘴巴,不得了,自己似乎遇上了不得了的事情,就是不知是这位花魁小姐意乱情迷,还是弓叔始乱终弃,他与白菜乐呵呵的在一旁瞧着,满眼期待,今夜的生活可真是精彩啊。 “你这个没良心的,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抛下奴家独自离开,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贵妇人用扇子遮掩在面前,一只手似乎在默默抹泪,“你倒是说话啊,事到如今,怎么又是这般什么都不说,真是急死奴家了。” 之前与弓叔相处的时候,便知道弓叔去过匠人谷,不成想还留下了这样一段因缘,看来他与这位花魁姑娘早就相识,如此也就不用奇怪,选驸马的时候,为何在众多候选人之中,偏偏选中这个邋里邋遢的醉汉了。 子语与白菜满脸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看向弓叔的眼神也是“你倒是说话呀”的样子,想不到弓叔的过去竟然这样精彩。 弓叔懒得理会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两个家伙,他似乎是没有吃晚饭,一股脑的将碟子里的茶点都塞进嘴里,又自顾自的倒了杯茶,大口喝起来。 那位花魁继续说道:“你以前见到人家都是甜言蜜语,如今却是连正眼都懒得看,也不和人家说话,奴家知道你们大男人志在四方,不愿牵绊在一个人身上,所以你想去那片林子,奴家依着你,你想取回那样东西,奴家依旧依着你,可是奴家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怎么就不愿意呐?” 说话间,贵妇人低着头,掩面啜泣起来,如此,子语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在这里插科打诨了,他拽了拽意犹未尽的白菜,示意两人先行离开,男欢女爱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们这些外人在场,确实不太合适。 临走时,子语还给了弓叔一个鼓励的眼神,似乎在说好好把握机会,天底下这样痴心的女子可是不多了,依着弓叔这样邋遢的形象,还有人愿意为你落泪,大抵做梦都会笑醒吧,放心,我们不会坏了你的好事。 弓叔叹了口气,终于开口了,不过不是说与那位花魁姑娘,而是冲着子语二人,“这位是女儿香的花娘,也就是这里的掌柜的。” 子语刚要起身离开,一下子又怔住了,他几乎可以确认,这个贵妇人就是之前出现在花魁选驸马舞台上的那位姑娘,怎么又成了女儿香的掌柜的,子语有些茫然的问道:“不是花魁李香君吗?” 弓叔没好气的说道:“若真是李香君在这里可就好了,女儿香花娘,道上的都称呼这位为四娘,以后可是记住了,在脂粉巷遇上这张脸,能躲多远便躲多远,碰上了,准没好事。” 那妇人不以为忤,手中圆扇在面前晃了晃,悠悠说道:“死鬼,怎么这样说人家。” 子语“噗嗤”一声,掩嘴偷笑,看着弓叔被挤兑的样子,实在是有趣,不过弓叔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他笑不出来了。 “他是个男人。”弓叔咽了嘴里的茶点,慢条斯理的说道。 子语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张着嘴愣在那里,心中却已然是翻江倒海,弓叔的话不似开玩笑,可是他实在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位已经算得上倾国倾城的“姑娘”,竟然是一位男儿身。 那位贵妇人站起身,走到子语面前,施了一个万福礼,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神中满是谢意,这让子语更加糊涂了,先不提男儿身女儿身的问题,好端端的忽然便是这样的大礼,又是为何? 子语有些不明所以,挠挠头,说道:“姑……四娘为何行此大礼?” 那位贵妇人笑道:“感谢公子仁义,愿意为我家茗香出头,花楼女子虽然薄信寡义,恩人恩情,却是不会忘记。” 贵妇人说的真心实意,子语心下了然,原来如此,看来弓叔所言非虚,这个贵妇人果然是女儿香的掌柜的,也就是说,她……他果然是一个纯爷们儿。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比女人还要女人的男人,在匠人谷最大的花楼中,管理着一群女人,说出去怕是很难让人相信吧,可是事实恰恰就在眼前。 这回轮到弓叔笑得肆意妄为了,子语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至于帮助茗香解围的事情,也是举手之劳,他顿了顿,想起一事,便顺口问道:“四娘,演武林其实是一个幻境吧?” 贵妇人面露异色,点点头,“公子好眼力,确实是一处幻境。” 所谓幻境,是一种具象化的幻戏,处于半真半假之间,所以,那片竹林才能够颠倒天地,又有万般异象,可是到头来,又会发现如同一场荒唐大梦,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子语之所以有所察觉,便是自幼跟在老板娘面前耳濡目染,许多幻戏在他面前都会一目了然,子语更复杂的幻境,也能瞧出一些端倪。 贵妇人看向坐在那里的弓叔,料想定然是这个嘴欠的男人说多了醉话,才将演武林的事情讲了出去,说与眼前这个公子倒是没什么,就怕被一些有心人听到了,多半会惹来麻烦事。 弓叔也没有料到子语竟然能够看出演武林的真容,不禁有些愕然,他自然是能够猜到眼前贵妇人在想什么,便说道:“我可没有乱说话,演武林的事情,早就不是你知我知了,倒是林子里的那个少年,是什么来头?” 贵妇人转身笑道:“兴许是咱们的孩子吧。” 第195回、天生手异人 掌柜的通常是客栈酒馆的说法,花楼会更文雅一些,尤其是脂粉巷的花楼,至少能放在明面上去说,所以都是自称花娘,眼前这位叫四娘的花娘,便是女儿香的掌柜的,一个比女人还妖娆的男人。 四娘很喜欢拿弓叔打趣,虽然弓叔似乎习以为常,不吃这一套,可是这位四娘依旧是乐此不疲,若不是知道他是男儿身,多半真的会认为是两个江湖儿女在打情骂俏。 弓叔没有理会四娘的说笑,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个少年所学庞杂,看不出跟脚,不会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弟子吧?” 说起演武林中的那个少年,四娘笑得更加灿烂了,“怎么样,在我这里待了不过两年,是不是已经有些棘手了?花样百出,各种姿势,你这个老男人是不是已经有些应付不过来了?” 说起这些不荤不素的话,四娘总是眉眼传情的看着弓叔,故意摆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弓叔像是石头一般无动于衷,根本不去接茬,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让一旁的子语瞧的很是欢乐。 弓叔却是没好气的说道:“两年有这样的本事,有些能耐,不过你们女儿香是不是有些揠苗助长了,刀不刀剑不剑的,又是神通,又是百戏,杂学家也不会像你们这样搞。” 子语也有同样的疑惑,之前在演武林,便觉得那人又是刀法又是剑法,刀剑交错,虽然行云流水,可是难免有些浪费了这份天资,而且那人无论是刀法还是剑法中,所含流派更是庞杂,且不说效果如何,在门户之见严重的手异人世家,这样频频转投他人门庭,可是江湖大忌,为人不齿。 在子语看来,那个少年的手段很像是从这里拿来一招半式,又从那里拿来一招半式,不过不得不说,少年天赋异禀,竟然能够将这些各家各路的手段融会贯通,混为自己的手段,如此说话,这位四娘在那个少年身上,也是下了大手笔了。 四娘笑了笑,知道子语喜好喝茶,便倒了一杯茶给子语,又将桌上的一碟子茶点给了白菜,弓叔趴在桌上,有意无意的说了句:“贪多嚼不烂,别没有饿死,反倒是撑死了。” 四娘喜笑颜开,故作惊讶的张着嘴,小女儿姿态显露无遗,娇滴滴的说道:“诶呀,弓郎,你这是在关心我啊,奴家真是好感动,好开心。”说着他摸了摸眼角,“这么多年了,弓郎到底是没有对奴家始乱终弃,也不枉奴家对你念念不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弓叔不说话了,子语便顺势说道:“在演武林的时候,那个少年之手间颠倒天地,还能与那些竹子形成感应,对于幻境的支配已经有相当的火候,即便是精通幻戏的手异人,也非三年五载便能有的成就,可是那些幻戏的手法,又实在是有些……” 子语不好太过直白,他只是觉得那个少年的手段与手法不太相符,就像是一个稚童写出了惊世骇俗的文章,却是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说都有些不得劲儿。当然了,这也是他的一家之词,仅仅是在老板娘身边呆久了,耳濡目染之后的一些见识,算不上远博,只是心中有些疑惑。 四娘浅笑吟吟的看着子语,与自己说话时,便不会那样随意开玩笑了,他点头说道:“是想说有些拙劣吧。” 子语点头,虽然有些指点江山的嫌疑,不过他心中确实是这样想的,即便是换了老板娘在这里,瞧见那个少年的手段后,多半也是这个说法,甚至还会直言华而不实,太过好高骛远。 四娘看了一眼趴在那里的弓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瞧瞧,你还没有一个后辈实在,奴家真是白疼你了。” 子语瞧的心惊肉跳,觉得自己不该多嘴,只是四娘已经换了一副颜色,笑呵呵的看着自己,语气诚恳的说道:“正如公子所言,他的手法确实拙劣的如同顽童一般,公子真是一语中的,比某些自视甚高的人要强多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四娘有意无意的瞟了一脸无所谓的弓叔一眼,这让子语哭笑不得,这两个人可真是有意思,若非气味相投,便真是欢喜冤家了,子语知道,只有那些真心实意的伙伴,才开的起这样的玩笑。 弓叔撇撇嘴,“既然知道,还明知故犯。” 四娘这回没有出言调戏,而是坦言说道:“那个少年叫师戒,两年前来到匠人谷,那时候只是一个沿街乞讨的小乞丐,有一次与人起了争执,失手将人打伤,便躲进脂粉巷,我便收留了他。” 说起那个叫师戒的少年,四娘似乎有千言万语,又似乎很是担忧,他难得的没有了女儿姿态,长吁短叹一声,说道:“其实这两年来我什么都没有教他,你们知道两年前他打伤的是什么人么?” 四娘自问自答:“是一个手异人,虽然有些投机取巧,趁人不备,不过一个流浪儿打伤了一个手异人,说出去怕是很难让人相信吧。” “师戒是一位天生手异人,他的天赋,与生俱来。” 不光是子语,便是弓叔也有些惊异,手异人本就是难能可贵的存在,而天生手异人更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手异人都知道,有些人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伴随着先天一炁,炁谱更是比常人宽广,成为手异人自然是事半功倍,这种人便是天生手异人。 弓叔坐起身看着四娘,嘿嘿笑道:“想不到还让你捡到宝了,女儿香日后说不得要走出一位大人物了,兴许整个脂粉巷都要沸腾。” 多少世家贵胄都盼着自己家子孙当中能出现这样一位天生手异人,只可惜这样的事情向来可遇不可求,比靠老天爷赏饭吃的天启者还要珍贵,百年内能否出现一两个这样的天纵奇才都不好说。 四娘笑着摇摇头,言语间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师戒不光是一位天生手异人,还是一块儿璞玉。” “咔嚓”一声,弓叔竟然将桌上的茶壶嘴掰了下来,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四娘,这回真的是有些惊讶不已了。 第196回、璞玉 异人界流行一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古往今来,手异人肩挑日月,做着与天地相争的事情。 三百六十行手异,行炁的方式千奇百怪,各有各的传承,若是不得其法,往往一辈子都无法踏入这个门槛,更别说掌握这些手段要付出何等艰辛,十年磨一剑,百年才成人,话虽然有些矫情,不过在手异人眼中,却是无可反驳的道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数不尽的手异人便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这也是为何系统后来居上,天启者被人极力推崇的缘由,相对于摸爬滚打的手异人,天启者便是坐着享福了,何人不羡慕? 楚汉镇的那位六爷,昔日在周老头的武馆学艺,吃不得苦,偷奸耍滑,最后被周老头赶出武馆,一个武夫尚且如此,更别说处处荆棘路的手异人了,可是偏偏这样的人,觉醒了系统,世事就是这样难以捉摸。 当然了,手异人也有老天爷赏饭吃这样的说法,尤其是天生手异人,简直是各大山门豪阀世家的宠儿,百年难遇,只要是没有夭折,日后定然是坐镇一方的存在,得此一人,拉动整个家族鸡犬升天,在历史上也是有过记录的。 马子桓的所在的马家,几百年前便是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将马家剑法发扬光大,并且创出了日后名噪一时的出手法,靠着一人之力,愣是将名不见经传的马家聚拢成一个手异人世家。 马家虽然现在没落了,不过余威犹在,不至于在茫茫历史长河中,如过眼云烟,一位天生手异人,就像是漆黑夜幕下的一点烛光,总是那么亮眼。 当然了,因为天赋太好,被人掐灭了灯芯,扼杀在摇篮中的天生手异人同样屡见不鲜,尤其是那些本就相互仇视的山门世家,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出现灭族的事件,已知的甚至不为人知的,历史的长河中不知道已经发生多少了。 天生手异人在与天地争斗的壮举中占尽优势,几乎可以说是得天地之造化,可是依旧不是手异人当中最为得天独厚的,若是阅遍手异人历史,便可发现,天生手异人当中还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存在,便是璞玉。 所以当四娘说出那位叫师戒的少年不光是一位天生手异人,还是一位难得的璞玉的时候,弓叔惊讶到将桌上茶壶的壶嘴给掰了下来,由此还不大相信,知道看过四娘并非玩笑的眼神,才趴在桌上乐了起来。 不说是游侠,便是许多手异人可能都不曾听过璞玉是怎么一回事,毕竟这个名词几乎已经消散在历史长河中,不知其所以然,更不知其然的世家子弟都大有人在。 何为璞玉,子语倒是略知一二,他以前听老板娘说过,天下有一种人,一落地便是悟道人,感应天地的手段与生俱来,很多事情,做了,便是与大道不谋而合,无需旁人教导,他们本身便是师者。 就像是一个不曾学过音律的家伙,也不曾与任何音乐人接触,同样不曾听过任何乐曲,就好像是一张白纸,可是开口便能哼唱出悦耳动听的曲子,对于乐曲的理解与生俱来,甚至一些曲调与历史上大乐师的曲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人曾经问过一个有趣的问题,三百六十行手异人代代相传,大门小户都有自己不同寻常的行炁之法,可是第一位手异人又是如何无中生有,将人们引上这条康庄大道,历史上的那些世家仙邸,无论是为了长生久视,还是为了颐养天年,又或是为了辩证大道,以手异人的身份踏出一条条不同寻常的道路,成就了日后各家各户的传承,可是终究有迹可循,在先辈的基础上发扬光大,至于先辈是何人,谁都说不清楚。 有人猜想,历史上的第一位手异人,兴许便是一位与生俱来的璞玉,凭着对天地的先天感应,留下了一些隐晦的传承,又有一些智者,依据这些传承,逐渐充实了手异人的世界。 自然了,这些事情已经无法考证,便是以思辨见长的文庙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常人便更加不可能有个定论,只不过璞玉的地位,由此可想而知。 子语恍然大悟,难怪四娘说自己根本没有教导过那个叫师戒的少年,在演武林与弓叔争斗的过程中,那个少年的表现很是让人捉摸不透,剑法与刀法并存,神术与幻戏同在,可是又看不出跟脚,不是传承于任何一个山门世家,手段高明,可是手法又低劣无比。 这些都是璞玉从这个世界自行感悟出的手段,浑然天成,只不过未经雕琢,又太过于朴实无华。 子语有些感触,若是老道人知道璞玉的存在,会不会更加失落,他挣扎了大半辈子,拼尽全力才堪堪半只脚踏入山门,而有些人不仅就生在山门中,而且无师自通,起步已经站在山巅,行路便是俯瞰众生。 弓叔摸着自己的胡须,也是恍然道:“怪不得这么容易便答应我的要求,同意我进入演武林,原来是早有图谋,拿我给那小子喂拳去了。” 四娘有些无奈的说道:“璞玉太过无暇,道心易折,别人仰望了一辈子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几乎是唾手可得,所以我才让他在演武林磨砺一番,最好能吃些苦头,省的日后跌下山巅,连重新爬上来的意志都没有,说到底,福祸相依,璞玉之质,未必是好事。” 四娘与那个少年相处了两年,更是深有体会,“两年的时间,我什么都没有教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感悟,已经踏上了手异人的道路,这份得天独厚的天赋,好好雕琢,必然是一块儿美玉,可是一旦崩碎了,还不如脚下的泥土,烧成砖瓦,塑成庙宇间的泥像。” 弓叔说道:“那小子虽然败下阵来,心态尚可,没有不依不饶。” 四娘笑道:“弓郎果然是奴家的天命人,知道心疼奴家,奴家心里可是欢喜的很。”见弓叔脸上变了颜色,他立时摇摇头,改口道:“算了,既然弓郎不情不愿,奴家也就不再勉强,可是放在奴家演武林中的东西,岂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匠人谷的家伙都知道,奴家的演武林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弓郎的喂拳,就当是报酬了。” 弓叔难得的伸出大拇指,嘿嘿笑道:“划算。” 第197回、女儿香四娘 四娘从怀中拿出五枚小刀钱,皆是这几日弓叔打赏给女儿香中端茶倒水的侍女的,这些钱与市面上的小刀钱略有不同,钱币正反两面各有一个缺口,一些店家瞧见这样的钱,甚至都不会收,可是在女儿香不同,若是有客人出示这样的钱,大都会以上宾对待,这种被少数人称为阴晴圆缺钱的小刀钱,是女儿香少数贵客才拥有的东西,用掉一颗,便少一颗。 也正是因为这几枚小刀钱,成了弓叔手上的敲门砖,他能够顺利进入演武林,这几枚小刀钱功不可没。 至于演武林,子语知道是一种幻境,不过具体有何说法,子语就不得而知了,他曾经在老板娘的陪同下,去过一个叫仙府的幻境,那里的光阴流逝要比外面慢上许多,他去那里,是为了治病。 按照弓叔的说法,便是在匠人谷,知道脂粉巷女儿香有这样一个幻境的游侠也是少之又少,而能够受到四娘垂青的人便更加凤毛麟角,没有女儿香的阴晴圆缺钱,想要进入演武林便是痴人说梦。 四娘见子语有些好奇,也不隐瞒,直言道:“演武林其实是一片坟冢,是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能够吞噬百家兵刃,杀伐之气浓烈,当然,对于进入其中的人也有砥砺心性的效果。” 他指了指坐在桌前的弓叔,有些嫌弃的说道:“这家伙死不要脸,当年将自己的剑匣扔进演武林,一声不吭便离开了,还扬言谁有兴趣,拿去便可,好一副心灰意冷的大义凛然,到头来没人稀罕,这不,自己又舔着脸取了回来。” 最后,四娘感叹道:“男人啊,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一辈子都是言不由衷,就像是那个姓弓的,明明对奴家心有所属,却偏偏不敢承认,真是不识好歹,白瞎了一双眼睛,像是奴家这样沉鱼落雁的,女儿香的客人排着队想要一睹芳容,奴家都不愿意,那个姓弓的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子语瞧着四娘忧郁的小眼神,婉转缠绵,当真是比那真正的女人还要妩媚,一个男人,生了这幅祸国殃民的容颜,连声音都是这样温婉动听,可是比那璞玉之质都让人震撼,不过子语还是想不明白,四娘到底是不是女儿香的花魁李香君。 四娘起身走向院子里的一个半山亭,从亭子所倚靠的墙面上取下一幅画,又回到石桌前,将画轴卷开,放在石桌上,子语定睛瞧去,只见画中是一片水墨山水的竹林,林中隐约能看到一个穿长衫的少年。 这幅山水画栩栩如生,恍然间,就好像要跃出纸面,弓叔抓起画轴,上下晃动,口中呢喃着,“叫你颠倒天地,看老子晃不晕你。” 子语哭笑不得,有个词叫跃然纸上,少年觉得用在这里极为合适,他又想到那个叫师戒的少年,仅凭自身天赋,便能与幻境遥相呼应,是想自己第一次进入仙府幻境的时候,那是何等狼狈。 四娘将手中的小刀钱一颗颗放在画纸上,轻轻用手指头按下去,隐约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涟漪,小刀钱陷入画纸,消失不见。 四娘将画轴重新卷起来,随手放在桌上,然后将手上仅存的一枚小刀钱交到子语手中,“公子,这枚阴晴圆缺是四娘替茗香答谢公子的,希望公子不会嫌弃。” 子语心知这种流通于女儿香的小刀钱是何其珍贵,当日弓叔交给那个侍女之后,侍女便将他们奉为上上宾,直接引着他们住进上房,那时候子语还有些奇怪,他和弓叔瞧着便不像是有钱的主儿,怎么店家问也不问,便帮他们安排了住处。 其实不光如此,弓叔进门时嘴里说的那些胡言乱语,以及那个侍女所问的打尖还是住店,都是女儿香罕为人知的特殊说辞,这些东西配合一枚阴晴圆缺说出来,也只有女儿香真正的熟客才能知晓。 眼下四娘交给子语一枚小刀钱,便是不拿这个少年当外人了,同时也是女儿香真情实意的道谢,子语自然也不是矫情之人,坦然收下这枚不同寻常的小刀钱。 弓叔懒洋洋的坐在那里,忽然,他皱起眉头,一只手放在身边的剑匣上,抬头看着院子的另一头,与此同时,四娘也收敛笑容,起身看向同一个方向,子语和白菜亦是如此。 院子那边,隐隐出现三个人影,由远及近,拉成一个个扭曲的身形,继而好像是往后倒退,然后径直出现在院子里。 三个人并行而立,一个穿着讲究的富家子弟,腰间别着一个拨浪鼓,一个手持鱼叉的壮汉,鱼叉上挂着两个白色布条,还有一个矮小老头,干干瘦瘦,手中捧着一个罗盘,笑起来露出满嘴黄牙。 手持罗盘的老头龇牙咧嘴的说道:“好一个镜花水月的幻戏,将院子周围搞得迷雾重重,若是没有一些手段,当真是走不出来。” 子语心有所动,之前他跟着弓叔一路在院子里兜兜转转,走过一个又一个院落,其实是因为院子里布了幻阵,弓叔知道进来的路,他也就没有多此一举,去问这幻阵的事情,如今看来,便是四娘的手段了。 千重门虽然只是一种迷惑性的幻阵,不过眼前的这三人能强行走出来,绝对不是泛泛之辈,而且三人又是不请自来,看来女儿香像是惹上麻烦事了。 那锦衣男子上前一步,看了眼院子里的几个人,拱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又看向四娘,笑道:“都说女儿香的花娘国色天香,今日一见,委实大饱眼福,果然不是寻常胭脂俗粉能够比肩的。” 四娘笑道:“几位擅闯在下的女儿香,所为何事?” 那手持鱼叉的汉子也跟着上前一步,看了眼院子里的石桌,大咧咧说道:“没别的事情,把桌上那副画交给我们,咱们就此别过。” 四娘笑容不变,“原来是为了演武林而来,看来你们知道的事情不少啊,连这幅画的事情都知道,想来女儿香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瞒住你们了。” 那锦衣男子不置可否,似乎真的对于女儿香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们谋划了这么久,这次可是势在必得。 “我们不想惹事,四娘若是不想香消玉殒,便听在下一言,将那副画交给我们,来日方长,日后有机会了,一定照顾四娘的生意。” 那个锦衣男子瞧着温文尔雅,说话却是没有一丝一毫讨价还价的意思,皆是一锤子买卖。 四娘笑而不语,缓了缓,才继续说道:“不想惹事?那我倒是想问问,花魁李香君的嗓子,让人下了药,给毒哑了,是不是你们的手段?” 数日前,李香君出了一趟门,特意去道观为这次花魁选驸马求了一个签,谁知回来之后没多久,便不能说话了,细细想来,路上有一位锦衣公子曾经问过路,她便搭了两句话。 子语闻言更是惊异,怪不得选驸马的日子一再拖延,最后甚至由四娘顶替,匆匆结束,想来弓叔也是顺水推舟,帮了一个忙。 那锦衣男子并不否认,直言道:“正是在下。” 四娘又是说道:“唆使一帮人在上房中故意闹事,对一位茶博士打骂羞辱,可是你们所为?” 锦衣公子点点头,“若非如此,我们也逼不得四娘现身,更无法找到这里。” 四娘忽的收敛了笑容,沉声道:“敢在女儿香对我的人动手,好大的胆子。” 第198回、阴沟过江龙 女儿香是风月之所,来此赏风观月的客人不计其数,虽然位于脂粉巷的最深处,却是一个清倌人,如此,这里的规矩便格外多,像是不许带女儿香的姑娘离开,不许对女儿香的姑娘动手动脚,更不许在女儿香肆意妄为。 而订立这些林林总总繁琐规矩之人,便是眼前这位一袭红衣的女儿香花娘,有着万花丛中一点红美誉的四娘。 四娘对眼前的三位不速之客没有丝毫好脸色,先是使了不干不净的手段,毒哑了女儿香当今花魁李香君,对于一位才貌双绝的花魁,或者说一个女孩子而言,这件事无异于毁了人家一生的机遇。 尽管四娘已经竭力抢救,不过李香君的嗓子已经坏了,没有一年半载,根本无法复合,即便是日后长好了,也无法恢复昔日的光景,一个怀抱琵琶的美艳女子,张嘴却是一副破锣嗓子,在女儿香如何卖艺。 四娘让李香君好好养病,其他的事情无需多想,女儿香出来的花魁,即便是断手断脚了,女儿香也会养着,这是女儿香的承诺。 可是四娘终究是知道,在一个女孩子平生最为辉煌的时候,遭此大难,无异于当头一棒,兴许会毁掉这个女孩子一生的骄傲,李香君是天生的歌者,一手琵琶曲弹得宛转悠扬,歌声更是沁人心脾,如今,这个女孩子再也不能唱歌了。 还有那个叫茗香的姑娘,知书达理,精通茶艺,却被一群顽劣的家伙故意挑事,极尽羞辱,若不是子语更好路过,施以援手,这个姑娘日后大抵再也没有勇气见客了,甚至见到陌生人都会恐慌。 四娘冷冷的看着面前三人,缓缓地闭上眼睛,又缓缓地睁开,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至于为了泄愤而做出疯狂的事情。 “你们毁了一个女孩儿的自信,毁了一个女孩儿的梦想。” 四娘语气平淡,不过言辞冰冷,他不是在质问,而是已经为他们定罪,这份罪,不可原谅。 三人不为所动,作为一个谋划者,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是基本的修养,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什么事情都要瞻前顾后,便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犹豫不决才是弱者的表现,在江湖上行走了这么久,连这点都没有看透,日后怕是也走不远。 锦衣男子笑呵呵的说道:“四娘说的这是哪里话,咱们就是不想开罪四娘,不想将整件事情都搞得不可挽回,不想毁了女儿香,这才万不得已,出此下策,咱们真要是想和女儿香过不去,也就不会千方百计的与四娘见面,客客气气的说这些话了。” 四娘冷笑道:“这么说还是奴家的不是了,没有将你们好生迎进门,没有将演武林拱手奉上,没有将你们捧为上上宾,是奴家做的不尽如人意了?” 锦衣公子依旧是笑容可掬的样子,拱手道:“误会,误会了,不成想四娘如此记仇,咱们便再给四娘赔一个不是,希望四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咱们和和气气,咱们可以保证,只取那副画,绝不再伤女儿香一人。” 四娘整张脸冷若冰霜,“照你们这样说,奴家若是不答应,你们是不是就要让女儿香鸡犬不宁,血流成河?还是说你们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打算一笔勾销,不闻不问?” 锦衣男子苦笑一下,“四娘何必这样绝情……” 话未说完,那个手持鱼叉的汉子已经上前一步,很是不悦的说道:“何必跟这个臭婆娘婆婆妈妈的,林公子,这些点子可都是出自你手,事到如今,怎的还这样心慈手软了,那副画就在眼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抢过来便是,费这劲儿作甚?” 那汉子将手中的鱼叉狠狠地甩了甩,显然是个有些暴躁的性子,在他看来,那副画已经势在必得,绝无可能失手,之前那么多龌龊事都做了,事到如今,在这里假惺惺的怜香惜玉,好是没劲。 一直笑而不语的矮小老头将手上的罗盘别在后裤腰上,与那个手持鱼叉的汉子说道:“龙王,你可真是不解风情,林公子与那四娘一番好意,倒是让你在这里奚落半天,怪不得林公子身边花丛常伴,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孤家寡人。” “放你娘了个屁,鬼老头。”被称作龙王的汉子看了眼那个矮小老头,反唇相讥道:“你一把年纪了,还来逛花楼,就不怕你那一口烂牙掉进姑娘的嘴里,惹得人家肠穿肚烂?” 矮小老头嘿嘿笑道:“我娘早死了,你恁大的一个人了,总是提我娘作甚了,莫不是想做我爹不成?那也不是不行,到时候我帮你们选一个风水宝地,合葬在一处,龙王,你看合不合适?” 四娘盯着眼前的三个人,微微皱了皱眉头,冷声说道:“林公子徐冶,龙王江阿二,鬼老头怕不是鬼手姚簪,可真是热闹,三位阴沟里讨生意的过江龙,可真是赏脸,别人请都请不来,倒是在女儿香不请自来了。” 四娘口中所言的“阴沟里讨生意”可不是贬话,恰恰相反,而是江湖中人对这三位的赞誉,所谓龙游浅水被虾戏,不知有多少江湖豪杰在这三位面前遭了秧,稍有不慎便是阴沟里翻船。 三人为人阴险狡诈,下手却毫不留情,那位看起来和颜悦色的林公子徐冶,背地里的肮脏勾当令人发指,背后捅刀子在他手中是家常便饭,甚至前脚还跟人乐呵呵的谈生意,后脚已经杀了那人的其他生意伙伴,至于一个姓徐的为何叫林公子,便是一段不为人知的江湖轶事了。 徐冶年幼的时候家中有三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不过并非是一母同胞,他的父亲是一个烂赌鬼,赌输了钱,便会对母亲和自己又大又骂,母亲是个性子软弱的人,从不还手,只知道坐在那里哭,家中的钱都被父亲拿去赌了,母子二人常常饿肚子,后来父亲赌输了钱,又欠了债,被人打死了。 母子二人逃到外地,遇到一位姓林的木匠,林木匠是个老实人,老婆刚刚病死了,家中有一个独子,林木匠看母子二人可怜,便收留了他们,一来二去,母亲就嫁给了这个木匠,还生下一个女儿。 哥哥跟着父亲学习木匠手艺,已经能够跟在林木匠身边打下手,妹妹尚未断奶,还需要人照顾,徐冶却是整日游手好闲,镇上的孩子有时候会嘲笑这个外地来的孩子,说他是爹不疼娘不爱,戏称他为林公子,徐冶都是一笑置之。 只是有一日,他终于攒够了钱,从药铺抓了一大包药,偷偷放在家人的饭菜中,那日他一口饭都没吃,都让给哥哥妹妹,还有养家糊口的父亲,礼貌有佳的为他们添菜,让他们多吃点。 那日,他离开了小镇,江湖上多了一位林公子徐冶。 第199回、来者不善 江湖上旁门左道不计其数,皆是一些没有跟脚,传承与正统大道有些出入之人,名声不大好,却也仅仅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也算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像江湖上常言道,除了三教百家,哪个不是旁门左道。 阴沟里的三位过江龙是不是旁门左道不得而知,不过所做之事,却是实实在在的歪魔邪道了,可是偏偏这种人,生意盈门,以至于没有一些家底,都请不动三位出手,尤其是那个一嘴黄牙的矮小老头,道上人都叫他鬼手姚簪。 一些大户人家,乃至宗亲世家,都会私下请这位姚老头来看看宅子,不过不是看自家的宅子,而是与自己有过节或是生意上的死对头,只要姚老头愿意出手,在那些人的家宅祖坟上动动手脚,保证不出三五年,轻则生意一落千丈,重则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姚老头年轻的时候,跟随一位老先生学习风水,走街串巷,那位老先生觉得姚老头天赋极高,一点就通,日后定然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只是有一次,发现姚老头背着自己捞偏门,坏了规矩,便对姚老头一番呵斥,念在他年纪还小,尚不懂事,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姚老头当时帮一个大户人家做风水,使了些小手段,那户人家的坟头长出一颗槐树苗,隐隐有烟雾缭绕,姚老头当时说是祖上冒青烟了,这是祖宗阴槐在保佑子孙,那户人家自然是高兴不已,却是不知姚老头已经暗自与人勾结,那棵槐树其实是别家的祖宗槐,借了此地风水,说白了,大户人家日夜操劳,到头来只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被先生呵斥了一顿,姚老头当天夜里便用阴狠手段毁了那位大户人家的祖坟,不出两日,大户人家惹上了血光之灾,妻儿相继殒命,家中鸡犬不宁,不得已之下,那位大户又求到了姚老头身上,老姚头笑呵呵的看着自家先生,直言道:“先生,他们都怕咱们呐,怕的要死,咱们又何必这样小心翼翼的,你所谓的规矩,不正是咱们说了算嘛。” 老先生怒不可遏,想要清理门户,却不料姚老头已经先下手为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先生,至于那家大户,便由得它自生自灭了。 鬼手姚簪,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死了没人埋,活着葬天坑。 三人听到四娘道出他们的跟脚,也就不再那里插科打诨,既然被人认出了,事情也就简单明了,就像是林公子徐冶所言,他们的目的只是那副画卷,至于女儿香的那些姑娘,他们没有兴趣。 三人势在必得,看向四娘的眼神不免有些轻蔑,他们知道四娘不是一般人,否则也不会在脂粉巷开起这样一间远近闻名的花楼,更不会有缘得到这幅画卷,不过机遇同样伴随着风险,若不是担心画卷有失,他们也不会谋划这么久,早就上门来抢了。 手持鱼叉的汉子是三人中最没有耐心的,脾气暴躁,若不是另外两人在场,他大抵已经将女儿香翻个底朝天了,又岂会磨磨唧唧的在这里与人说话聊天,此时事情已经挑明了,他也就无需憋屈自己,干脆放言道:“臭婆娘,莫要不识好歹,在下可不像林公子这般好说话,一句话,要么东西我们拿走,女儿香照常营业,要么东西我们抢走,女儿香鸡犬不留,你看着办。” 说话间,他将手中的鱼叉重重的往地上一磕,地面上好似溅起一团水花,脚下的土壤翻江倒海,铺地的青石顷刻间化为碎石,卷入地下,那人似笑非笑,看着四娘,沉声道:“留画不留人。” 四娘嗤笑一声,“你们之所以没有将女儿香搞得天翻地覆,与奴家好言相劝,不会是担心日后被匠人谷追责吧,看来过江龙也怕阴沟里翻船啊。” 那汉子脸色铁青,看向身边的锦衣男子,喝道:“姓徐的,老子今晚在这里大开杀戒,你不会有意见吧?” 林公子徐冶耸耸肩,不置可否,那汉子也不管那么多了,什么谋划不谋划,画卷就在眼前了,还谋划个屁,他举起鱼叉,毫不犹豫的往四娘身上刺去。 龙王江阿二,杀人打人什么时候有过理由,走在路上看着身边人不顺眼,二话不说便打个半死,若是有人敢仗义执言,双双打杀了,一了百了,这个在渔村长大的汉子,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 江阿二出去打渔,只要是他撒网的地方,敢有其他村民也在此处撒网,便会将那家人的渔网砍个稀巴烂,若是村里人上门说理,要求他赔渔网的钱,他抄起家中的鱼叉,恨不得将那些人都捅死。 他有一个妹妹,天生眼盲,与他生活在一起,妹妹体弱多病,打渔的钱大部分都换成草药,给妹妹养病,只是天不遂人愿,妹妹的身子越来越差,江阿二认为是药铺故意刁难他们兄妹,便打断了药铺掌柜的腿脚。 后来,他听闻镇上来了一位仙师,可以请动天上的神仙,便背着妹妹去小镇上寻找那位仙师,他觉得,有仙师的本事,一定能帮妹妹治好顽疾,甚至还能让妹妹的眼睛复明。 那时候,江阿二的妹妹已经下不的床,稍稍走路便会气喘吁吁,江阿二只得将她放在客栈中,让客栈里的伙计好生照顾,只是没想到江阿二一去便是三年,回来后早已不见妹妹的踪影。 原来他走后第五日,妹妹已经撑不下去了,死在客栈中,客栈的伙计觉得实在是晦气,而且他们的房钱还没有付,怕掌柜的责问,便自己掏钱,找人将这个女孩儿拉到后山埋了。 江阿二不问缘由,将客栈伙计以及掌柜的在内的一十八人,全部打杀,一把火烧了客栈,扬长而去。 江湖上有句话,宁过阎王殿,不闯龙王庙。 弓叔不知何时,出现在四娘面前,一把抓住江阿二刺过来的鱼叉,微微抬头看着这个脾气暴躁的男子,沉声道:“你们这样在女儿香打打杀杀,真当这里没有男人啊?” 江阿二不屑一顾的说道:“我管你们是男人女人,在我眼中,早晚都是死人,既然阁下愿意强出头,就去死吧。” 弓叔手掌抵在鱼叉的内侧,两根白色布条系在上面,无风自动,布条上写着红色小字,一面是掌九江八河万姓共仰化育,一面是司五湖四海群黎成蒙洪汲,却见江阿二将鱼叉猛地向上一挑,水花四溅。 弓叔手掌间一股诡异的力道袭来,手上一片潮湿,他急忙松手,倒退几步。 第200回、龙王翻江,水困四娘 江阿二稍有迟疑的看向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邋遢汉子,适才只是搭了搭手,他已经觉察到对方也是个中好手,于是呸了声:“一个个都急着送命,也省的我四下奔波了,怎么样,一起上?” 江阿二有这样的自负,也确实是不好反驳,他打生打死不知多少场恶斗,又不知有多少赏金游侠想要他的性命,可是往往都是死在他的鱼叉下,成为他手上这柄龙王叉的饵料。 四娘看在眼里,却是咯咯笑了起来,他轻轻扇动手中圆扇,看着吃了亏的弓叔,笑道:“弓郎,被小瞧了呢,是不是觉得很没有面子?” 不过,四娘随即又是看向子语二人,又瞥了一眼闷声不语的弓叔,说道:“四娘在这里有一个请求,还望几位不要出手,这件事事关女儿香的安危,事关女儿香两位姑娘的荣辱,身为女儿香的花娘,这件事必须亲力亲为。” 习惯性想要反驳花娘两句的弓叔难得的没有说话,而是回到石桌前再次坐下来,端起案上已经没了茶壶嘴的茶壶,灌了一口茶水,权当是借酒消愁了,子语和白菜已经上前一步,又退了回来。 四娘施了一个万福礼,算是道了谢,然后猛然一跺脚,瞬间改天换地,眼前的景物飞速向四周倒退,转眼间,小院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弓叔所在的那个石桌,周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竹林,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江阿二也是有些意外,他左右瞧瞧,下意识的说道:“这里便是演武林?” 四娘冷笑道:“兵冢演武林,就在几位面前,若是有兴趣,上前来取便是。” 江阿二此时也不管什么谋划不谋划了,手持鱼叉,一跃而起,自上而下向四娘头上刺去,只是“咔嚓”一声脆响,琉璃落了满地,四娘的身躯伴随着片片琉璃瓦,消失不见了。 江阿二人在半空中,脚下翻滚着水花,他竟然在地面上踏浪而行,左顾右盼,寻找四娘的身影。 林公子徐冶缓缓从身后拿出那个拨浪鼓,依旧是笑脸相迎的说道:“琉璃身?看来是小瞧了这位女儿香花娘了。” 子语也是有些惊异的瞧着那些片片落地消失的琉璃镜面,他知道四娘既然与弓叔相识,又怀有演武林,定然不是一般人,不过一手琉璃身,已经让人惊艳。 琉璃身是幻戏的一种身法,幻戏种类繁多,老板娘以声音做媒介,擅长以假乱真,就是不知道这位四娘,又是何种流派了。 徐冶看向身边的鬼手姚簪,姚簪凝神戒备,手中端着那个青铜罗盘,指针飞转,老头子指了指斜上方不远处,“那里。” 朵朵梅花绽开,一个红衣女子果然出现在那里,江阿二闻言已经调转方向,鱼叉上浪花滚滚,一道水浪从鱼叉上喷射而出,席卷着丈余高的浪花,扑向那里,水浪似乎是取之不尽,地面上已经是一个小水潭,上面不断涌现出姹紫嫣红的花瓣。 江阿二大喝一声,“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顷刻间,水浪高涨,水潭中跃出一条踏浪升空的水龙,冲散了那些花瓣,直上云霄,然后在空中炸开,暴雨倾盆。 江阿二手持鱼叉,凝视着水花散落的地方,身后却是落下一枚花瓣,一个赤色人影忽然浮现出来,手掌轻轻盖在汉子背上,手掌间立时涌现大量花瓣,犹如喷涌的水泉,江阿二向前撞飞了出去,直到那片竹林中,撞断了一排竹林,才堪堪停下来。 四娘却是并没有出现在江阿二身后的位置,而是依旧站在最初琉璃身破碎的地方,红衣胜血,好似从来没有挪动过。 “乱花渐欲迷人眼。”四娘轻声说道。 不远处竹林中,江阿二有些狼狈的从林子中走了出来,上身衣物尽毁,背上一片殷红,不过却并没有受伤,一条几近透明的水纹在肌肤上流动,若隐若现。 “臭婆娘,躲躲藏藏,我倒是要看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他将手中鱼叉猛地往地上一插,口中念念有词,人大踏一步,骤然间向着女子所站的位置冲了过来,几个起落,已经到了近前,挥拳便打了下去,依旧是琉璃破碎,四娘再次不知所踪。 江阿二环视四周,这回也不用姚簪提醒,他随手向下甩动手臂,以自身为中心,一圈水纹向四周荡漾而去,江阿二心中有感,猛地向一个方向瞧去,与此同时,手掌一沉,重重的握紧。 “水城。” 以某个方位为中心,地面上倾泻出一根根水柱,正是先前插在地上的那个鱼叉的手段,水柱弯曲交错,不多时,已经形成一个无处可逃的牢笼,隐约间可以瞧见一些花瓣撞在牢笼上,缤纷四散。 江阿二缓缓走入牢笼,眉眼带笑,就像是捉住了猎物的猎手,眼中满是嗜血的兴奋,他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臭婆娘,看你如何走得出在下的水城。” 三丈方寸的天地间,由纵横交错的水柱牵引,拉扯出一个个泡沫一般的水膜,覆盖在水柱周围,如此,这座水城便更加牢不可破了。 “臭婆娘,滚出来。” 江阿二一跺脚,水城中浪花翻滚,浪尖上,一簇花瓣缤纷涌现,终于现出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形,还不等女子站稳,江阿二已经开口说道:“适才趁老子不注意,让你这个臭婆娘打了一拳,现在你吃老子一拳,如何?” 江阿二身形陡然间壮大了许多,身上水气弥漫,精光流转,甚至还隐隐显现出一个龙袍加身的老龙的轮廓,二话不说,已经冲了出去。 一个水雾弥漫,一个红衣飘飘,两个人影撞在一处,皆是赤手空拳,几人站在水城外面,只能瞧见空中不时有雾气四散以及花瓣纷落,人影交合。 江阿二身子猛然间抖动起来,他呵斥一声,双臂重重甩动,周身水雾蒸腾消散,露出汉子真容,毫不犹豫的再次与四娘拳拳相撞,这回江阿二纹丝未动,四娘倒飞出去,撞在身后的水城上。 江阿二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眼中金光大作,身上流光溢彩,身形已经比之前高出半个身子,他歪了歪脖子,咯吱作响。 四娘偏头吐了口血水,冷冷道:“神打?” 第201回、红粉骷髅 江阿二不动如山,看着眼前的女儿香花娘,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昔日为了帮阿妹瞧病,拜了一位所谓的仙师,一走便是数年,在那位仙师门下,吃尽苦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这个请神之法,他所作的第一件事,便是手刃了自己的这位授业恩师。 神打并非是道家正统的请神之法,算是旁门,不过鼠有鼠道,正如老板娘常说的一句话,但凡是传承下来的手段,没有一个是百无是处的。 江阿二凭着天生与江河湖水相亲近的天赋,能够请的动半尊山野龙王,便是那些道家正统也羡慕不已。 四娘缓缓站起身,宛若一个受了欺负的娇滴滴娘子,身上的衣裙也有些破败,他叹了口气,有些自怨自艾,“奴家可是爱美之人,你这人倒是好,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真是一个大老粗。” 说话间,四娘周身衣裙上下翻飞,无风自动,红色的衣裙好似朵朵盛开的桃花,渐渐将他包裹其中,四娘的声音有些埋怨,“本来不想用这个手段的,你们这些臭男人,怎的这样不省心,不知道女儿家都有一副爱美之心嘛,却是偏偏要看奴家的丑态,罢了,便遂了你们的愿。” 顷刻间,衣衫爆裂,却并非是什么香艳的场面,四娘周身燃起熊熊烈火,待到火焰熄灭,竟然是一副花团锦簇的场景,一个鲜花铺就的座椅上,慵懒的端坐着一具枯骨,枯骨单手支着下巴,目空一切。 幻戏?红粉骷髅。 江阿二微微有些诧异,他手中凝聚着一个水球,毫不犹豫的砸了出去,水球在花椅上炸开,砰然巨响,水花四溅。 然而不远处却是有一个声音响起,甜腻而充满挑衅,“呦,糙汉子,姑奶奶在这里,你倒是看清了再动手啊。” 江阿二急忙转头,身侧不远处,一个高挑的枯骨缓缓的走了过来,脚下步步生莲,端庄尊贵,身上却是插着一些姹紫嫣红的花簇,瞧着十分诡异。 眨眼的功夫,那具枯骨骤然出现在江阿二面前,几乎是面贴着面,便是江阿二这样成名已久的手异人,都免不了吓了一跳,立时向后跳开,落在三丈开外。 那具枯骨掩着嘴咯咯笑起来,好像是瞧见了极为有趣的事情,前仰后合的说道:“男人啊,果然是没心没肺,不管先前是如何海誓山盟,海枯石烂,说到底,不过是看上了那副娇艳容颜,一旦年老色衰,便弃之如敝履。” 江阿二面有怒色,不是因为四娘的那番话,而是他发现自己怀中有一朵盛开的花,正是适才骷髅贴身时,放在自己身上的,而他却全无察觉。 江阿二大喝一声,脚下发力,地面骤然炸开,一道水柱喷射而出,江阿二已然欺身上前,挥开手臂,手中有水流环绕,势必要将那具枯骨打散。 四娘化身的红粉骷髅却是后发先至,身形闪动,在江阿二出拳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对方后方,江阿二稍有迟疑,背上已经生出朵朵花瓣,他身子踉跄,从空中跌落,重重的砸在地上。 红粉骷髅并没有就此罢手,倩影晃动,枯骨身影再次出现在地面,脚下莲花次第张开,向四下蔓延,但凡是被莲花花瓣触碰,便是熊熊大火,江阿二吃了苦头,咬牙切齿,火焰中激射出一个人影,再次冲向不远处的枯骨。 四娘娇笑道:“便是这样急不可待的想与姑奶奶有肌肤之亲?便如了你的愿。” 四娘不闪不避,迎面撞上江阿二的拳脚,两人顷刻间便是打出十多拳,最后“砰”的一声响,一个人影倒飞而出,撞到身后的水幕上,水幕晃动,卸了不少力道,不过江阿二依旧是有些不好受,面色有些发白,靠在水幕上落了地,重重的喘着粗气,他敢肯定,若不是自己有神打金身的加持,挨不下这具红粉骷髅一拳。 思量间,却见那红粉骷髅冲着自己笑了笑,样子诡异,他脸色大变,暗道不妙,急忙招手一抓,水城外面插入地面的鱼叉不断抖动,然后拔地而起,穿过水幕,飞落在江阿二手中。 江阿二已经顾不得那么多,那具枯骨的身影已经在面前现身,他举起鱼叉迎了上去,鱼叉上挂着的两个白布条剧烈抖动,水雾弥漫,顷刻间形成一个虚虚幻幻的龙头,张牙舞爪,高达五六长、 红粉骷髅瞬间被那个雾气龙头吞噬,龙眼中长出两朵丹红色的荷花,雾气扭曲间砰然炸裂,水花溅了一地,江阿二顺势沉入一滩水潭中,与此同时,红粉骷髅的拳头砸向那滩清泉,土石横飞。 水城似乎是没了支撑,瞬间坍塌,倾泻而下,填满了一拳砸出来的大坑,四娘脚下生莲,站在水面上,遥遥看着不远处渐渐从一汪水渍中浮出来的江阿二,并没有乘胜追击,就这样笑盈盈的看着他,一个温婉女子的形象在骷髅的身上若隐若现。 江阿二心有余悸的看着那个红粉骷髅,若不是自己跑得快,怕是就交代在那里了,他的身形已经矮了半分,临身的老龙身影也暗淡不少,他拄着鱼叉,狠狠地吐了一口血,看向身边两人,沉声说道:“二位要看戏到什么时候,这个时候若是还有明哲保身的想法,咱们还谋划个屁,一拍两散得了。” 林公子徐冶与矮小老头姚簪对视一眼,两人各自上前一步,事实上,他们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得知女儿香藏着那副画卷的时候,三人一番谋划,当时最大的困难的引出女儿香花楼,找到这个画卷的位置,一切顺理成章,至于是否会引起争斗,他们没有多想,毕竟依着三人合力,硬闯一个花楼已经是大材小用了,怎么也没有料到,对付一个花娘便如此棘手。 三人不敢再托大,徐冶笑里藏刀,阴恻恻的说道:“四娘,本来咱们不想将事情搞得这样糟糕,现在却是没有法子了,事已至此,女儿香血流成河,也怪不得咱们了。” 徐冶晃了晃手中的拨浪鼓,清脆作响,鼓点声中,隐约有断断续续孩子的啼哭声。 “请,请,请姑娘,请出姑娘来把话讲,你买针,你买线,你买胭脂头绳细打扮。” 吆喝声渐渐唱起来,江阿二也强提一口气,重新抖擞精神站起来,姚簪默默的蹲在地上,双手插入泥土中。 第202回、五童子献福 徐冶手中的拨浪鼓响个不停,这位林公子看了眼身边脸色白皙的江阿二,知道他已经受了不轻的伤,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小声说道:“看护好姚老头。” 江阿二心中自然是不服气,可是他也知道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鬼手姚簪擅长风水,是一位地师,他的风水秘术一旦施展开来,效果往往出其不意,不过准备时间太长,若是无人护法,一切都是空谈。 江阿二点点头,不动声色的走到姚簪前面,手持鱼叉,一边休养生息,一边警惕的瞧着前方。 徐冶手摇拨浪鼓,不紧不慢的往前走去,看着矗立在水潭上的四娘,拱拱手,假惺惺的说道:“得罪了。” 四娘冷笑一声,脚下莲花向前蔓延,眼见林公子身前已经长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一旦触碰到眼前之人,便是一团烈火,却见徐冶手中的拨浪鼓晃荡中,有什么东西从鼓面上掉了下来,落地后竟然是一个穿着肚兜的童子,浓眉大眼,喜气盈盈,两腮上各有一个红扑扑的腮红,俏皮的爬向那朵莲花,抱在怀中,像是可口的糕点,竟然张着嘴啃食起来。 不远处坐在石桌前的醉汉不由得抬起头,看着那人手中的拨浪鼓,喃喃道:“镇物厌胜法?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啊。” 子语也在石桌前坐下,既然四娘想自己出手,弓叔又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可见眼下虽然凶险万分,不过大抵还没有什么问题,与此同时,他对这位女儿香的四娘也更加好奇了,心道这里不愧是匠人谷,当真是卧虎藏龙,人才辈出。 至于弓叔口中的镇物厌胜法,子语也是听过一二,不过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按理说,镇物和厌胜虽然同出一门,其实是两种手段,不过后人也不会在意这么多,甚至大多数人也分不清一个子丑寅卯,而且也没必要执着这种事情,也就这样传承下来。 说起镇物,赫赫有名的便是那位送了齐鲁镇公孙列传一对石狮子的神官世家石家,镇物的手段可谓是天下一绝,当然了,个人有个人的手段,各法有各法的传承,眼前这位林公子的手段,就有些让人头疼。 那落地的童子一口气便将地上的莲花吃了一个七七八八,甚至还打了一个饱嗝,小脸越发红扑扑的,回头看向徐冶的时候咯咯直笑,就像是小孩子与自己的父母炫耀一件手到擒来的事情。 那童子似乎很是贪玩,瞧见不远处水潭中遍布莲花,便晃晃荡荡的往那里爬了过去,徐冶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就这样看着那个童子四处玩耍。 四娘蹙眉看着那个瞧起来弱不禁风,却三两下便吃掉自己幻化出的莲花的童子,心中不敢大意,他看了眼轻松惬意的林公子徐冶,又瞟了眼那位矮小老头,鬼手姚簪的风水术虽然都是害人不浅的邪术,可是一旦施展出来,不容小觑。 四娘心知肚明,不能拖太久,否则在以一敌三的情况下,对上一位有所准备的地师,情况是好是坏便不好说了。 四娘轻踩莲花,潭中泛起微不可查的涟漪,尚未散开,这位女儿香花娘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顷刻便出现在徐冶面前,徐冶虽然有些惊讶于红粉骷髅的手段,却依旧是不慌不忙,手中的拨浪鼓至始至终都没有停过。 毫不犹豫的,四娘化身的红粉骷髅已然打出一拳,拳风刚烈,便是以山野龙王附身的神打手段都有些吃不消,徐冶在这一拳后,重重的后退了七八步,不过并未跌倒,稳住踉跄的身形,他站在那里笑了。 地上是一连串深浅不一的脚印,皆是这位林公子退后时踩出来的,他虽然面上不当回事,不过暗地里已经卯足了手段,试图硬悍对方这一拳,看到这样的结果,他松了口气,看来这具红粉骷髅的拳脚,也并非是无所不能的,只要能挡住一时半刻,便有法子击杀。 徐冶心中最担心的是自己连对方的一拳都挨不住,若是那样,也就没必要在这里纠缠了,趁早溜之大吉。 徐冶舔了舔嘴唇,看向几步开外还保持挥拳状的红粉骷髅,挥拳的手臂拳头上,扒着三个顽皮的童子,左右脚上,各扒着一个童子,皆是喜庆的打扮,花肚兜,系着红绳的羊角辫,嘻嘻哈哈,似乎正在玩闹。 四娘只觉得自己的拳头有些力不从心,明明全力一击,却偏偏像打在棉花上一般,无形中力量好像被压制了,有力使不出。 四娘试图将黏在身上的童子甩下来,却发现他们和狗皮膏药一般,不仅甩不掉,还越发放肆,从手臂爬到肩头,又从肩头爬到腰身,甚至还吊在骷髅肋骨上荡秋千,好不活泼。 这几个童子瞧着好像轻若无物,甚至一个小指头就能将他们提起来,一个个天真无邪,当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仰着头,冲着你笑,然后趴在你的身上,继续玩闹。 徐冶再次晃了晃手中的拨浪鼓,笑着看向四娘,慢条斯理的将拨浪鼓斜斜插在后脖颈的衣领中,拱拱手,“徐冶携五童子给四娘祈福了,愿四娘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五童子献福,便是徐冶的厌胜法,而那个拨浪鼓便是镇物,这份传承相当久远的手段几近失传,也不知这位林公子有过何种机缘,竟然能得到这份传承。 四娘偏偏不信这个邪,身形骤然暴起,试图挣脱五位童子的镇压,不管不顾的再次出现在徐冶面前,徐冶低喝一声,挥拳与四娘撞在一处,四娘有些颓然的站在那里,虽然纹丝未动,不过气势已经不及之前,枯骨身上的花朵也被童子拽了下来,在手中把玩。 徐冶依旧是倒退几步,踉踉跄跄稳住身形,不过却是神采飞扬,他看得出来,四娘的幻戏已经到极限了,红粉骷髅再也不是之前那般无所畏惧。 徐冶决定再添一把火,顺便火上浇油,让这具红粉骷髅彻底化作一堆枯骨。 他拍拍手,忽的吟唱起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孩儿们,过年喽,穿新衣,放鞭炮喽。” 五个童子欢天喜地,亦是拍着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挂挂鞭炮,系在红粉骷髅的肩头、肋骨,盘在腿脚上,然后捂着耳朵蹲在那里。 一声声似有似无的“噼里啪啦”的声响,五个童子蹦蹦跳跳,鞭炮声中,地上只剩下一堆不成人形的枯骨。 第203回、败事有余 徐冶看着地上的枯骨,长出一口气,等到五位童子蹦蹦跳跳的拍着手,环绕在他的周围,渐渐消失的时候,他的手指都忍不住在颤抖,他伸手在鼻子上抹了抹,些许血迹渗了出来,看起来光鲜的外表下,他的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五童子献福的手段与他的炁息息息相关,镇物厌胜之法,稍有不慎,便会殃及自身,这次他为了一击得手,勉强挂了十个鞭炮,这些可都是他自身孕养的厌胜本钱,一般出手可不会这样奢侈,最多也就是三五串,足以让对手神魂俱灭了,常人便是被这样炸上半串,多半一辈子都会神志不清,下不的床。 他破天荒的下了血本,以至于自己险些被五童子反噬,不过也算是不枉自己孤注一掷了这么一回,看来之后分赃的时候,自己要多争取一些好处了。 徐冶看了眼不远处坐在石桌前的三人,一个邋里邋遢的醉汉,一个平平庸庸的少年,还有一个糊里糊涂的小姑娘,在他看来,三人并不成气候,所以也懒得理会,眼下便是先想办法从演武林出去,然后拿着画卷走人了。 弓叔瞧见地上的枯骨,幕的站了起来,徐冶笑道:“怎么,你们几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也想趟一趟浑水,就不怕水太深淹死了?” 弓叔挑了挑眉头,又坐了下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好意努努嘴,示意对方别走神。 徐冶有些疑惑,忽然脸色大变,急忙回头,却见姚簪身后,站着一个艳丽枯骨,他来不及反,只能出声喊道:“龙王,后面。” 龙王江阿二也觉察到不对劲,握紧鱼叉赶忙转身,只是稍有不待,不知为何会再次现身的红粉骷髅已经一拳打向地师姚簪的脑袋,此时姚簪双手依然插在泥土中,俨然已经来不及躲闪,顷刻便是要毙命当场。 就在四娘化身的红粉骷髅即将打在姚簪身上的时候,一切又戛然而止,四娘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向后跳了几步,站在三五丈开外,遥遥的看着蹲在地上的那个老头。 这个时候,老头慢悠悠的转过身,神情有些诡异,咧着满嘴黄牙,笑道:“四娘,打啊,怎么不打了,老头子可是等着你动手呢?” 红粉骷髅不急不慢,自然不会被对方这句话挑衅,语气有些讥讽的说道:“将风水术放在自己身上,你还真是贪生怕死呢,一把年纪的人了,亏得他们给你拖延了这么久,原来是这样敢做不敢当。” 姚老头不以为忤,笑呵呵的站起身,双手背在后面,目光深邃,似乎早已看透了世间冷暖,他理所当然的说道:“地师不擅长攻伐,一旦被人近身,必死无疑,老头子总得为自己留一些后手,作为保命的手段吧。” 江阿二闻言,面色大变,怒吼道:“老东西,玩阴的,我们在前面冲锋陷阵,你倒是好,在自家人面前耍手段,把我们当傻子,是吧?” 姚簪不置可否,虽然心中稍有愧色,不过一闪即逝,面对眼下的情况,他已经没有多余的选择。 “冲锋陷阵?”姚簪嘿嘿笑道:“适才若不是老头子留了一手,将阵眼放在自己身上,怕是已经被那个臭婆娘打杀了,你们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好的为我压阵,怕不是盼着我死,好多分一杯羹吧?” 姚簪原本确实是在脚下这方天地中布下风水阵,可是当看到江阿二败下阵来,他犹豫了,直到徐冶出手的时候,他终于改变了注意,将阵眼放在自己身上,他一把年纪了,早已将很多时候都看的明明白白,什么兄弟情深、荣辱与共都是屁话,自己活下来才是实实在在的。 之前谋划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女儿香的花娘竟然这样厉害,当真他只需要在后面掠阵便可以了,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情况有些不同了,江阿二明显不是那个婆娘的对手,所以自己掠不掠阵已经不重要了,如何保命才是关键,那个林公子胜了,自然是万事大吉,同样败了,他们倒是有法子溜之大吉,可是一位地师,如何逃之夭夭。 江阿二被姚簪的一句话堵在那里,他不是一个能言善辩之人,哪里能说得过精明的姚老头,不过心中自是不服气,更是怒不可遏,这个姚老头明显是出卖了他们,还如此强词夺理。 徐冶皱着眉头看着姚簪,他们虽然不常合作,却也不是临时起意,这件事谋划了这么久,本是势在必得的局面,竟然如此轻而易举的便被人挑拨离间,女儿香的花娘,当真是好手段啊。 先是以强硬手段击败龙王江阿二,让地师姚簪心生畏惧,之后又与自己纠缠不清,姚簪本就心中有鬼,这个时候便不得不为自己多考虑一些,等到假意败在自己的五童子手上后,安心等待姚簪的风水阵完成,如此便大局已定了。 这份细腻的心思,便是徐冶都自愧不如,只是他有些奇怪,自己镇物厌胜的手段确实棋高一着,破了对方的红粉骷髅,为何对方还能现身。 不过眼下已经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了,姚簪的擅自决定,已经改变了战局,本来三人联手,即便是有所损伤,也是无伤大雅,现在好了,又要重新规划了。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姚老头。” 徐冶心中腹诽着,可是此时此刻还不是内乱的时候,他只好先安抚好已经有些争锋相对的两个人,沉声道:“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事已至此,难道还要让外人看热闹么?” 江阿二哼了声,显然对姚簪很是不满,不过徐冶的话也是说在话头上,眼下若是不和了,吃亏的还是他们,他便握紧手中的鱼叉,不再言语。 徐冶顺势说道:“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大家便各凭本事,先拿下这位女儿香花娘再说,至于其他的事情,也不急于这一时。” 接着他又看向姚簪,说道:“鬼手前辈,既然阵眼已经布在你身上,还望你老能多出一些力,省的事成之后,分赃的时候也少一些底气。” 这回姚簪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反驳什么,大抵是终究有些愧疚,他一马当先,已经冲了上去,离四娘还有七八步的时候,地面上猛然出现横七竖八的尖刺,丈余高,遍布在姚簪周围。 那些尖刺毫无规则,不断的从地面上突起,又迅速收回去,适才姚老头便是想趁着四娘近身的时候,一举击杀他,不成想还是被对方觉察了。 地师风水术有阳法和阴法之分,阴法比较常见,一般的江湖地师帮人瞧祖宅墓地风水运势的,皆为阴法,也被称作堪舆术,而眼下姚簪所使的阳法,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尖山法,一旦靠近,便会被突如其来的尖刺所伤,即便是大难不死,也会受地师手段的影响,痛不欲生,在阴法中,可以让人倒大霉,可是在阳法中,轻易可取数人性命。 若是按照先前计划,姚簪的尖山法被布置在四娘脚下,只等风水流转,四娘便是有三头六臂都在劫难逃了,可是眼下以姚簪为阵眼,便有些失了先机。 四娘瞥了眼当前一步的姚簪,不得不说,这个尖山法还确实有些难以下手,只不过终究是强弩之末,姚簪身后忽然浮现一朵莲花,一具枯骨骤然出现,只不过瞬间被山尖刺穿了,姚簪心有余悸,舒了口气,却发现枯骨化作一朵莲花,再次消失了。 不断有莲花浮现,不断有枯骨被刺穿,又不断重复着这样的事情,姚簪已经满头大汗,他隐隐意识到,事情有些不秒了。 江阿二与徐冶毫不犹豫,转身便逃,将适才同生共死的约定当成了耳旁风,反正口头协议已经破裂了,谁还管得了谁的死活。 姚簪瞧见那两人竟然弃自己而去,哪里还有恋战的可能,三人立时各奔东西。 只是不知何时,周围忽然一片殷红,好似少女的闺房,落满粉红色轻纱,四处开满了莲花,莲花池下面,一个个枯骨无助的挥动手臂,不时有身披丝带的骷髅从眼前飞过,三人面色大变。 这里不是演武林,而是某一位手异人的炁场。 四娘一袭红衣,缓缓向三人走来,时远时近,身影飘忽不定,一个声音却是格外清晰,那声音柔若无骨,媚如红狐,好似蜻蜓点水,嘤然有声。 红粉炼狱,欢迎三位客官。 第204回、炁场 徐冶难以置信的看着周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儿香的花娘竟然有这样的本事,一位可以凝炁为场的手异人,竟然心甘情愿的待在一个花楼中,与那些莺莺燕燕为伍,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能。 徐冶苦笑一下,怪不得这位四娘挨了自己的辞旧迎新鞭还安然无恙,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演武林画卷,先想办法逃出去再说。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赤红色,天幕中垂下不计其数的红色绸缎,不时有女子在耳边嘶语,四娘的身影时隐时现,又有瞧不清脸庞的女子从身边跑过,笑声清脆悦耳。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后脖颈上,冰冷刺骨,徐冶急忙回头,只有随风飘荡的红纱,他伸手在后脖颈抹了抹,什么也没有,摊开手低头瞧去,手指间有一抹殷红,好像是女子常用的胭脂水粉。 手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徐冶下意识地在衣褂上抹了抹,再瞧的时候,整只手竟然都染红了,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只手纤细修长,柔若无骨,小指微微翘起,极是妩媚,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留着很长的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 十指丹蔻,涂了艳红色的指甲油,徐冶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手臂,脑海中不知为何会浮现出一些旖旎的画面。 画堂烛影摇春红,锦衣公子新乘龙。朱弦初障黄蜂蜡,弹破桃花红指甲。 徐冶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两只手不由自主的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力气之大,甚至连指甲都陷入肉中。 “松开……松……咳咳……” 徐冶脸颊涨得通红,他试图掰开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可是有心无力,他感觉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身后隐约又有冰凉的气息,似乎有人在对着自己的脖子吹气,口吐芳兰。 他艰难的扭动脖颈,视线余光中,飘过一条红彤彤的裙带,带着甜腻的香气,让人飘飘欲仙,耳边除了莺莺燕燕的欢笑声,他什么也听不见,有什么东西贴在另一边的脸颊上,那是一具穿着红衣的枯骨。 徐冶的脖子已经渗出一道道殷红,他瞪大了眼睛,想要放声大叫,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忽然,一阵风吹过,带着“叮叮咚咚”的声音,是拨浪鼓的声响,他立时清醒许多,双手一松,整个人踉跄着,险些跌倒。 大口的喘着气,心有余悸的看向自己的双手,哪里有什么红胭脂、红指甲,他想到了什么,赶忙从后边衣领中将拨浪鼓拿下来,不停的摇晃了几下,心中方才有些安定下来。 眼前是三位身披红衣的舞姬,身形妙曼,衣衫下却是一具具枯骨,他晃动手中的拨浪鼓,五童子并未现身,心中大骇,忽然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住自己,低头时却见脚下五个身形枯槁的童子,正在啃食自己的双腿。 五童子双目空洞,是端茶倒水的侍者打扮,仰着头,与徐冶四目相对,徐冶大惊,丢掉手中的拨浪鼓,慌不择路的往前跑,却不料撞在一人身上,那人转身,徐冶惊异的驻足在那里,那张脸,分明与自己无二。 低头时,发现一条枯骨手臂,已经洞穿了自己的肚子,徐冶惨然一笑,落了一地殷红,视线越来越模糊,隐约间,一个红衣女子站在不远处,手中拿着一个红彤彤的果子,贝齿轻咬,清脆有声。 江阿二有些不信邪,他挥舞着手中的鱼叉,但凡是身边有什么东西飘过,皆被他一股脑的打下来,不过是一些穿着红色衣衫的枯骨,堂堂手异人,难道还会被这些东西唬住,他卯足了力气,大喝一声。 声音不时地在天地间回荡,红粉帷幕间,好似只有他的身形,江阿二干脆不管不顾,手持鱼叉,慕然钉在地上,双手掐诀,鱼叉上两条白色布带无风自舞,剧烈抖动着,江阿二一跺脚。 “水城。” 顷刻间,地面上喷涌出数道水柱,盘桓交错,水柱间又张开一层层水膜,在江阿二周身五六丈范围内,形成一片水幕。 江阿二仰着头,傲然而立,忍不住喊道:“来啊,臭婆娘,有本事便进来杀我,我江阿二走南闯北,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不过是一群被人玩弄的臭婆娘,死了也就死了,还能翻起什么风浪不成?” 江阿二不知为何,有些话多,“即便是掀起什么风浪,在我龙王面前,不过是和风细雨,不成气候。” 水幕之上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以至于水城的穹顶都有些变形,江阿二又打了几个手印,让水幕更加牢固,可是这位龙王的看家本事就像是纸糊的一般,承受不住那个黑影的力道,随着裂纹的扩散,水幕轰然瓦解了。 穹顶上,落下数之不尽的花瓣雨,如倒灌的花海,江阿二仰着头,一手握住鱼叉,便要冲天而起,一只巨大的枯骨手掌探了进来,手指顶在江阿二的脑袋上,缓缓向下压去,花海翻滚,龙王臣服。 鬼手姚簪慌不择路,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跟着这两个家伙去打那个画卷的主意,在进入这间挂满红色绫罗绸缎,点着红烛火的宅子的时候,不知为何,精心布置的尖山法便没有效果了。 房门次第张开,一个个美艳女子或躺或卧,他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不敢放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为出现在这个宅子里,不过很清楚,宅子有问题,他必须赶快离开这里,那些女子看不得,更碰不得。 烛光摇曳,美酒当前,女子莺歌燕舞,姚簪穿过一个个门庭,在房间中兜兜转转,身后响起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隐隐有一个红色身影,紧紧跟在后面,姚簪只管逃跑,他知道,绝不能让身后的红粉佳人捉住。 宛若一场捉迷藏的嬉戏。 姚簪回身时已经能看到红色衣裙的裙摆,眼前一扇木门拉开,他毫不犹豫的冲了进去,木门合上,木门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枯骨头颅,张着嘴,正对着木门的方向,一个老头跑进嘴里,枯骨头颅毫不犹豫的咽了下去。 第205回、趣人趣事 地上躺着三个人,就在石桌不远处,周围是葱葱郁郁的竹林,石桌前坐着两男一女,目睹了地上三人是如何咽气的,弓叔面色古怪,子语却是满眼惊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位手异人的炁场。 关于手异人的手段,老板娘说过许多,炁场是一种极为特殊的手段,就像是一个人的领域,可以将手异人的本事骤然放大,在炁场的范围内,那个手异人便是规矩的主宰者。 手异人的本事可以传承,父传子,师传徒,只要有炁感生成,便能一步步成为手异人,不过炁场却是无法言传身教的,只能悟,悟的出来,便更上一层楼,悟不出来,便止步于此。 所谓炁场,道散形为炁,聚形为场。 子语只是听过老板娘说过这些事,却是从未亲眼所见,他不清楚老板娘是否悟出自己的炁场,不过,眼前这位四娘,却是让他大开眼界。 花娘就站在三人身边,似乎从来没有挪动过,子语不清楚在四娘的红粉炼狱中,那三个人经历了什么,不过看着三人就这样站在那里,神情惊骇,然后接二连三的倒在地上,便能想象的到,三人的精神受到怎样的额冲击。 幻戏便是这样的手段,防不胜防。 四娘跺了跺脚,天地变换,身边的竹林消失了,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的院子,那三个人的尸体也消失不见了,大抵是永远留在了演武林,充当那些竹子的养料。 四娘捂着嘴,咳嗽一声,踉跄间站稳身形,嘴角有一道殷红血痕,还不等大家说什么,他已经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只是苦笑一下,“奴家也是一个大家闺秀,与三个阴沟过江龙硬抗,还是有些勉强了。” 弓叔倒了一碗茶递了过去,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一晚上便这样结束了,几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各自离开回房休息。 女儿香欢腾了一晚上,却是无人知道,后院中兵戎相见,花娘以一己之力,保住了女儿香的规矩。 次日晌午刚过,子语三人与四娘告辞,四娘依旧是一袭红衣,气色已经恢复如初,一顿饭过后,三人离开了女儿香。 三人并肩走出脂粉巷,人群中,一个背着木匣子的邋遢汉子,一个长相平平的少年,一个乖巧的小姑娘,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在匠人谷大街小巷,这样东奔西走的游侠实在是太多了,大家已经见惯不怪。 女儿香二楼一间临街的闺房中,躺着一位绝世佳人,面有苦楚,不过还是勉强挤出一些笑容,一场莫名横祸,让她的嗓子失声了,花娘没有隐瞒她,说她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说话,即便是日后医好了,也会是一个破锣嗓子。 榻上的女子没有哭闹,只是默默落泪,女儿香承诺,愿意养她一辈子,可是谁都知道,有多少女子想要有朝一日,成为这里的花魁,她离踏上那个舞台只有一步之遥,离花魁选驸马的日子只差几日,她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件事成为一个女子一生的遗憾。 不过,唯一幸运的是,她的名字还是被世人记住了,就在花魁选驸马的那日,一袭红衣的花魁从天而降,选出了一位意想不到的驸马爷,即便是现在,脂粉巷还在谈论这件事,还在传颂着那个名字,李香君。 这些事情,是她听身边这个端茶倒水送药的姐妹说起的,这个姐妹似乎是受了客人的欺负,便被花娘暂时安排在这里,与自己一同养病。 窗子跟前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正是这间女儿香的花娘,很少露面,便是女儿香的姐妹,也很少有机会见到自己的主家,因为两人的事情,花娘亲自过问,还为他们安排了后事,这让两人有些受宠若惊。 “茗香,你也别忙活了,坐下歇歇,我让你搬来这里是陪着香君解闷的,你倒是会给自己找活干,要不我让人再搬一套茶具过来,你也就不会这样闲着了。” 窗前的女子笑呵呵的说道,身为这间花楼的主人,却是没有一点架子。 茗香有些羞赧,摇摇头,说道:“没关系的,反正都是力所能及的小事情,而且我也愿意做这些事情,四娘对姐妹们好,大家都是知道的,茗香给女儿香惹了麻烦,所以想多做一些事情。” 茗香觉得,上房那些客人却是很过分,不过她终究是给花楼惹了麻烦,若是那几个人出去后胡说八道,女儿香的招牌就给她抹黑了。 四娘摇摇头,佯怒道:“茗香,说了多少次了,这不是你的错,你要记住,在咱们女儿香,咱们是伺候人的,却不是让人欺负的,即便是端茶倒水,也要抬着头做人。” 四娘在窗前回廊中的美人靠坐下来,手中摇晃着一个圆扇,慢条斯理的说道:“古往今来,君子有君子的气度,咱们清倌人与君子为伍,自当有自己的气节,你们一个个吹拉弹唱,能歌善舞,琴棋书画,茶艺刺绣,在整个脂粉巷都是首屈一指,数一数二的,这碗饭,你们端的干干净净,自然也要吃的舒舒服服。” 茗香点点头,连连称是,忽然她看向窗外,不经意的问道:“四娘,这回咱们女儿香的驸马爷,可是有什么来头,坊间对他的说法可是络绎不绝,让人猜不透啊。” 四娘斜眼瞟了瞟楼下,故作矜持的说道:“行了,都走远了,再看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小妮子,我看你不是想问咱们的驸马爷,而是对驸马爷身边的人感兴趣吧?” 茗香的小脸一下子便红了,羞赧的抓了抓衣角,“四娘说的这里哪里话,茗香可是真心实意问的。” 四娘侧着身子靠在栏杆上,下巴支着手臂,笑呵呵的说道:“日后的匠人谷,可是有趣了。” 子语三人出了脂粉巷,在一处路边酒肆坐了下来,一壶酒,几个小菜,听着酒肆中的客人说起一件有趣的事情。 匠人谷有一条文人街,一条武人街,文人街是贩夫走卒生意人常走的道路,两旁店铺林立,酒家、饭馆、赌坊、客栈,匠人谷最繁华的景致,基本在这条街上都能看到,十八景之一的天桥,便在这条街的尽头。 至于武人街,那是游侠常常聚集的地方,因为匠人谷的游侠组织以及悬赏台,便在那条街,匠人谷一般居民,都会绕开那条街,省的惹祸上身,隔三差五,那条街上便会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争斗。 可是匠人谷是什么地方,便是因为游侠而闻名遐迩,匠人谷的居民与外人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面有红光,发自内心的骄傲,这便是匠人谷之所以能聚集十多万人的缘由,这份不同寻常的归属感,是每一位匠人谷居民的豪情。 只是这几日有些不同,武人街几乎每一日都会有几个游侠被抬出来,扔到街口,大都是鼻青脸肿,最严重的甚至断了手脚,匠人谷没有过问此事,任由那些游侠胡闹,据说,这件事可能与半个月之后的论武大赛有关。 第206回、武人街看门狗 武人街与匠人谷内城只有一个巷子之隔,站在武人街抬头,便能看到铁桶一般的内城城墙,以及高耸入云的藏书楼,即便没有进入内城,走在这条街上,也不免有些心神激荡,匠人谷的居民都知道,从这条街走出来的,都是游侠出身。 匠人谷的游侠,天生带有三分贵气,无论是匠人谷本地出生的,还是从外乡小镇千里迢迢过来的,只要出了匠人谷,这份经历便是一份镀金的过程,所以每年才会有数不尽的游侠甘愿冒死前往这里朝圣。 可是在匠人谷中,这份自豪感便没有那么明显了,毕竟大家可以说是同处一室,脚下就是匠人谷大地,还能谁比谁更高贵不成? 武人街街口有一个牌坊,牌坊上只有八个字,任何一位游侠都耳熟能详,踏上这条路的时候,他们便知道这个归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穿过武人街,是匠人谷的悬赏台,所有在匠人谷发布的任务,都会在悬赏台发放,供路过此地的游侠甄选,匠人谷的悬赏,往往价格不菲,匠人谷本身也会从悬赏中抽取一部分资金,不过并没有人在意这样的小事,毕竟匠人谷可是游侠的金字招牌,即便有些悬赏由于难度太大没人去碰,匠人谷自家的游侠也会亲力亲为。 那些个千里迢迢从外乡而来的游侠,哪怕是不打算在匠人谷久留,匠人谷十八景也不感兴趣,这处专属于游侠的悬赏台也会过来瞧瞧,不为别的,长长见识也是好事,何况今年又有一些新的说法,游侠们便更是趋之若鹜。 此时牌坊下面坐着一个人,一把太师椅横放在太阳下面,一位手持折扇的灰袍男子坐在上面,翘着二郎腿,穿着这么厚,又不时地扇着扇子,也不知到底是热是冷,太师椅旁边还站着三个人,下人打扮,一个端茶,一个说着耳边话,还有一个怀中抱着一把剑。 剑不是那个下人的,而是座上这个男子的,男子留着八字胡,眼睛眯成一条线,半睡半醒,用下眼皮打量着周围的人,眼中多是不屑。 街口围了许多人,一个个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有人无奈的摇着头,想要上前说句话,可是被那人有意无意的眼神一瞪,又止步不前了,不过也不愿就此离去,心中难免有些不甘心。 人群中走出两个女子,一高一矮,高的样貌端正,身材窈窕,身后背着一柄巨大的锤子,让人望而生畏,矮的娇俏可爱,蹦蹦跳跳,手中拿着一根糖葫芦,吃得正是欢喜。 那坐在太师椅上的男子瞧见来人,立时蹦了起来,劈头盖脸便对着身后的三个下人一顿臭骂,指责他们没有眼力价,然后赶忙回身,很是殷勤的将太师椅往旁边挪了挪,恭恭敬敬的说道:“姑奶奶,你怎么来了,快快里面请,咱们这里还有清热解暑的杨梅汁,这就给两位姑奶奶端上来。” 高挑女子没有理会这个八字胡男子,继续往前走,那个娇俏的小姑娘却是点点头,“我要一份冰镇的。” 趁着酸梅汁端上来的功夫,小姑娘围着那个八字胡男子转了一圈,有些狐疑的说道:“陶姐姐说你们是看门狗,可狐儿觉得你们长得并不像狗啊,难道是陶姐姐说错了?” 那男子面色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堆着笑,端上一个竹筒装着的酸梅汁,抹着汗说道:“姑奶奶说得对,小姑奶奶说的也没错。” 娇俏小姑娘便更加糊涂了,捧着酸梅汁有些不解,“那你们到底是不是狗子啊?” 还不等那人回答,高挑女子已经喊道:“狐儿,再不走就不等你了。” 小姑娘只好离开。 八字胡男子这才松了口气,又将太师椅往中间挪了挪,重新坐在上面,权当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不过他的额头还是生了一脑门的汗,不是热的,而是吓的,之前就因为一句出言不逊的话,身后四人便只剩下三人,还有一个不知断了多少骨头,还在榻上躺着呢。 不多时,又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向着武人街走来,那是一个瞧着很是壮实的男子,穿着一个短褂,手上提着一把刀,拖地而行,刚到牌坊下面,便被人拦住了,八字胡男子斜靠在太师椅上,问道:“去哪?” 那壮汉说道:“武人街悬赏台,怎么,去不得?” 八字胡男子又问道:“知道规矩么?” 那壮汉说道:“规矩?什么规矩?难道武人街还有过路费不成?” 八字胡男子笑道:“自然不需要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站在这面牌坊下,冲着大伙说一句话,便可,很简单的,对吧?” 壮汉有些不解,将手上的刀提了提,问道:“什么话,不会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成,咱就和大伙说说。” 八字胡男子笑着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白纸,在壮汉面前展开,说道:“照着上面念就成,识字吧?若是不识字,便找人念给你听。” 壮汉顺口说道:“行走江湖,哪有不识字的道理……”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顿了顿,指着那张纸,看着身边人,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八字胡努努嘴,笑道:“就是让你放弃游侠的身份,如此便能堂堂正正的进出这里了,日后都不会有人阻拦。” 原来白纸上只有一句话,需要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我不配做游侠,所以自今日起,自愿放弃游侠的身份,今生今世,不提游侠二字。 壮汉甩开面前的白纸,气呼呼的嚷道:“这不是胡闹么?不做游侠,我来这里做什么?就凭你们一句话,就让我放弃这些,你们咋就不去吃屎啊?” 壮汉瞧起来挺好说话,可也是一个暴脾气,不再理睬这些人,提着刀便要往前走,不料被那个八字胡在身上拍了一下,身子一软,连刀都握不住,径直栽倒在地上,脸颊贴着地,似乎很是痛苦。 八字胡男子蹲下身,看了眼地上的壮汉,伸手在他的脸上拍了拍,笑道:“日后行事有些脑子,莫要这般冲动,行走江湖可是要吃亏的,还有,记住了,武人街的规矩,没有本事就不要动。” 八字男子站起身,冲着身边人说道:“既然不愿意说那些话,咱们也不勉强,把他从这里扔出去。” 三人立时拖着这个壮汉,扔出牌坊外面,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唏嘘。 这些日子,已经不知有多少游侠想要进入武人街,都被这些人拦了下来,要么如之前那个女子一般,凭着手段打过去,要么就念出那句话,他们就自然而然的放行了,剩下的人,手段稍逊,又不愿意出卖自己的誓言,便只有在这里干耗着。 那个壮汉被几位好心的游侠抬到一旁,查看之下,运气还算不错,至少没有断胳膊断腿,就是那人的手段有些诡异,日后会不会落下麻烦,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想要能够再次站起来,还要这样多躺几日。 武人街口的这些游侠已经在这里站了好几日,有时候,看着牌坊上的那八个字,真是无地自容,又是满心的无奈,虽然有些伤人,可是不得不承认,技不如人,便只能如此。 可是他们千里迢迢的过来,连匠人谷的悬赏台都没有去过,哪怕只是在那里挂一个名就成,对于这些游侠而言,已经很知足了,所以他们又觉得这些人有些欺人太甚了,游侠们心中难免有些委屈。 武人街凭什么由这些人说了算,他们努力了这么久,拼了命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 有些游侠看不过去,上前理论,被打断了腿脚,游侠的世界,当真是有些无情,正应了那句话,生死自负。 子语三人正准备离开那家酒肆,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急匆匆的跑了过去,手上还提着什么东西。 “道爷。” 子语喊了一声,那人楞了一下,转身瞧见酒肆前的三人,小跑两步过来,面上露出喜色,“几位怎么在这里?” 子语瞧着老道人满头大汗的样子,说道:“道爷,倒是还要问问你呐,你这样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里?” 老道人再次与三位重逢,自然是有些意外之喜,可是听到子语这句问话,又叹了口气,将手上的纸包颠了颠,“这不是刚刚从药店抓了一些药嘛,哎,葛三三那小子,让人给打了。” 第207回、故人有话说 一间胡同客栈中,老道人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三位客人,院子里有些杂乱,大抵是刚刚住进来没多久,又忙于其他的事情,一直没有来得及打扫,屋内之人似乎的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嚷了一声:“道爷啊,你也别忙活了,都说是皮外伤,休息几日就没事了。” 老道人叹了口气,然后是没好气的说道:“行了行了,你就躺着安心吃药吧,省的到时候落下残疾,又要讹上老道。” 进了屋子,里面有些昏暗,榻上趴着一个汉子,赤着背,缠着厚厚的绷带,微微有血丝渗出,脑袋偏向窗子那边,闷头说道:“道爷,咱能在药里加些冰糖么,实在是太苦了,实在不行,你陪着我一起喝怎么样,这叫有难同当……” 葛三三乐呵呵的转过头,还要再说一些俏皮话,瞧见站在门口的几个人,一下子怔住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子语嘿嘿笑道:“老葛,小日子过得不错啊,道爷忙前忙后的跑,你在这里呼呼大睡,挺滋润的。” 老道人也插话道:“可不是嘛,这小子还生在福中不知福。” 葛三三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不过牵扯了后背上的伤,龇牙咧嘴的又趴在那里,冲着老道人吼道:“道爷,你是故意的吧,家里来人了也不说一声,诚心让我丢丑是吧,呜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 子语几人已经挤进屋,找地方坐了下来,屋内空间不大,这些人进来后便满满当当,胡同客栈便是这个样子,说是客栈,其实就是巷子里一些民房,租金便宜,在匠人谷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很适合这些外地游侠。 老道人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一间,住着还算舒服,子语查看了葛三三的伤势,确实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及筋骨,不过背上被砍了两剑,按照老道人的说法,幸亏葛三三反应快,见对方挥剑了,撒腿便跑,否则便不是这个下场了。 葛三三没好气的说道:“人家都劈头盖脸的砍过来了,我一个手无寸铁之人,难道还硬着头皮逞英雄啊,不跑才傻呢。” 老道人笑道:“是啊,本来迎面砍过来的剑,被这小子用后背接住了,还别说,真让他捡回一条命。” 葛三三接过话头,开始渲染自己的英雄事迹,屋子里倒是一副欢快的气氛,老道人便出去煎药,胡同客栈就着这点好,什么事情都能自给自足,院子里便有灶台,煎药的小炉子、药罐子也是一应俱全。 子语不动声色的跟了出来,与老道人坐在一起煎药,少年挑着一根柴火,看了眼屋子,声音低了一些,说道:“道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语之前查看葛三三伤口的时候,发现确实是皮外伤,不过对方出剑的力道一点都不含糊,虽然不至于杀人害命,却丝毫没有手软,出剑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可见当时握剑之人是何等霸道。 若是口舌之争,引起争斗,多少会有些顾忌,这里是匠人谷,游侠之间偶有摩擦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下手却如此干脆利落,便不得不说是别有用心了。 老道人将药倒入罐子,添了水,架在炉子上,这才正儿八经的说道:“和你们分开没多久,樊玲花也打算独自历练,便和我们道别了,那个姑娘是个要强的性子,大抵是知道和你们……和姓弓的之间的差距,不甘心,加入了一个赏金游侠的队伍,打算与他们闯荡闯荡,故意已经从水路离开匠人谷了,她说下次和你们见面的时候,一定要让你们刮目相看。” 自然了,这些话其实更多是说与弓叔听的,虽然没有挑明了,不过樊玲花的心意谁都看得出来,只是弓叔没有表态,大家便不好多说什么。 老道人与葛三三便在这里租了一间房子,想要在匠人谷住上一段时日,将匠人谷里里外外都转上一遍,长长见识,其实内心深处,老道人也有一些想法,他想替董崇山多看看匠人谷是什么样子的。 来到这里之后,接触了一些其他的游侠,老道人才知道他们那行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死的有多么不值得,小鬼门关虽然凶险重重,不过与他们走过的沉舟戈壁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若是他们早走几个时辰,或者晚走几个时辰,兴许便不会遇到那片荒漠了,兴许大家都能活下来。 只是没有那么多或许,更不会有什么后悔药,老道人也知道生死有命,只是事关董崇山,他多少有些唏嘘。 老道人说,在匠人谷的这几日,他还遇上了队伍中其他伙伴,当时被漫天沙雾和熔铁之雨冲散之后,还以为只有他们这几人逃了出来,事后渐渐知道,还有其他的幸存者,只是大都受了伤,甚至断了手脚,不过终究是保住了一条命,老道人和葛三三与那些人简单的碰了面。 老道人听说匠人谷有十八景,便打算与葛三三细细瞧来,只是又得知匠人谷武人街是所有游侠来这里后的必经之路,而且悬赏台也在这条街上,便打算先去那里瞧瞧,正好匠人谷似乎近日又要举行论武大赛,似乎与游侠选拔有关,许多外地赶来的游侠都不约而同的去了那里。 而且葛三三一直憧憬着匠人谷内城的那处藏书楼,从武人街以游侠的身份进入内城,或许机会更大一些,一合计,两人便打算先去武人街瞧瞧。 说起这件事,老道人又是叹息,又是愤愤不平,“武人街竟然被一群游侠拦住了,只有合着他们的规矩,才能通过,这里是匠人谷的底盘,他们在那里作威作福,匠人谷竟然不闻不问,其他游侠自然是心不服口也不服。” “就是这样,葛三三觉得,大家都是辛辛苦苦来到这里,凭什么被那些人这样欺负,他气不过,便起了冲突,只是技不如人,不过那些人也实在是不讲道义。” 说起葛三三,老道人便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他觉得游侠之间技不如人,落了下风,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仗着自己有些手段,便将整个街道都封堵了,这算什么道理。 子语想了想,问道:“那些是什么人?又为何要好端端的堵了路?” 老大人摇摇头,“听其他游侠说,拦在武人街前的一共有十个人,皆是有些手段的家伙,自称是什么杀威阵,想要经过武人街,要么闯阵,要么服软。” “不过那些人也只是所谓的看门狗,他们后面是一群世家子弟,纯粹是为了恶心人,武人街有一家茶楼,被那几个世家子弟包了下来,每日就坐在楼上,看热闹。” “或许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场游戏,可是对于那些游侠而言,那是他们的生活。” 第208回、杀威阵饮茶 子语大概是明白怎么回事了,武人街是匠人谷游侠去往悬赏台的必经之路,一群不知所谓的世家子弟大抵是闲得无聊,便让自己的扈从在街口接连摆下所谓的杀威阵,十个人各把持着一段街道,要想经过,要么打过去,要么放弃游侠身份,而那些世家子弟,便以此解闷。 游侠们也曾反抗,不过最为无奈的便是,有心无力,那十个扈从显然不是一般端茶倒水的,身手相当不俗,世间最无可奈何的便是这样的事情,比你不讲道理,还比你有手段。 葛三三心中是不忿的,老道人心中同样不甘心,他们从沉舟戈壁活着走出来,却被这些纨绔子弟拦了路,并非是意气之争,也非有了矛盾,纯粹是为了无聊解闷,就是这样无聊透顶的一己私欲,让许多游侠险些断送了游侠路。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们认了,可到底是不服气的。 老道人说,“葛三三虽然嘴上不说,不过老道心里知道,他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家伙,可是在这件事上,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只不过现在下不了床,等到身上的伤好了,他肯定还会去一趟武人街,哪怕再挨一顿打。” 老道人虽然很担心葛三三的安危,不过说起这件事,老道人却是没有阻拦的意思,子语若有所思,看来之前在酒肆听到的那些传闻,大抵便是武人街发生的事情了,在那些好事者口中,武人街的故事比小说家手中的笔墨还要精彩,不过说过了也就说过了,等到酒醒之后,谁也不记得武人街又有何人唉声叹气。 弓叔出门买了一坛子酒回来,子语烧了几样小菜,几个人围坐在一间有些促狭的屋子里,开开心心的吃了一顿晚饭。 凑合着挤了一晚上,次日一大早,将昨夜的剩菜剩饭热了热,吃了一个精光,子语三人便离开了,他们这次过来,便是想看看葛三三伤势如何,既然没什么大碍,也就没必要再待在这里,游侠们常说,山水有相逢,日后还是有机会再见面的。 老道人很自觉,没有多嘴去问子语一行的事情,他知道,这行人来匠人谷的目的,一定不是游山玩水,有些人虽然嘴上不说,可是骨子里便是游侠的性情,就像是葛三三之前说过一些话,日后他书写自己的游记的时候,定然要将沉舟戈壁的经历写进去,尤其是那几个活灵活现的家伙,特别是子语一行人,日后一定会大放异彩,他也能跟着沾沾光。 从胡同客栈出来,三人不约而同的,往武人街走去,子语觉得,要想搞清楚自己怀中腰牌的身份,有必要走一趟武人街,那个周铁匠显然知道一些腰牌的内幕,不过不愿意多说,而是让他们自己去内城询问,显然这面腰牌,藏着不少秘密。 武人街街口的牌坊下面,依旧是围着许多人,大都是无可奈何又不愿意放弃的游侠,还与一些瞧热闹的闲人,甚至还有一些生意人,天气炎热,便在街口临时架起一个摊子,卖一些瓜果茶水,当然,还有一些开赌坊的,将生意做到这里。 并非所有的游侠都被拦在这里,按老道人的说法,武人街被分成了十个路段,由十个扈从把守,一些游侠已经过五关斩六将,去了后面的路段,不过,围在这里的,大都是有心无力的游侠,本事显赫的,自然不会耗在这里。 不一会儿,又有游侠被抬出来的时候,围观者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如今,但凡是有一位游侠能够闯过杀威阵,便会换来这些人的喝彩,当然了,除了喝彩声,还有叫骂声,此起彼伏。 牌坊下面的那个八字胡男子斜靠在太师椅上,充耳不闻,他家公子交代过了,只要不是太过分,随便他怎么胡闹都可以,最好能够将这些没有自知之明的游侠都羞辱一番,那才瞧着热闹。 所以,这位扈从至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一下这些人,说话也是尖酸刻薄,下手也有些不知轻重,所以,最是让人记恨,可是偏偏就是这样惹人讨厌的家伙,手上的手段让人有些摸不清头脑。 街口的茶摊前蹲着三个人,瞧着就不像是匠人谷本地的,一个邋遢汉子带着两个少男少女,大抵是某家小门小户出身的游侠,出来长见识的,茶摊的主人是本地一家水果店的掌柜的,土生土长的匠人谷人氏,也算是见多识广,在匠人谷长大,对于游侠的事情便不会陌生。 一位双手各持一把铜锤的汉子呼啸着上前挑战,三五下便被那个八字胡打翻在地,八字胡男子虽然惹人生厌,不过手段确实不俗,那拿铜锤的汉子甚至都没有逼着八字胡出剑,便落败了。 兴许是刚刚睡醒,被人扰了清静,八字胡这回下手有些重,直接卸了那人的一条胳膊,还冲着那人嘴里吐了一口浓痰。 茶摊掌柜的瞧热闹不嫌事大,帮着几位客人倒了凉茶,又切了一些瓜果,笑呵呵的说道:“这些游侠在这里都站了好几日了,可是没有法子,瞧见牌坊下那人了没有,就是长着八字胡的那个,那可真是不好惹,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也不只是使了什么手法,那些游侠只要被他碰上一下,就会瘫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生怕一些人不相信他的话,便指了指不远处一个赌坊的盘口,说道:“那些人的赔率已经持平了,不能再低了,若是这个时候有人能击败这些人,肯能爆冷,大赚一笔,不过,我看玄乎,除非是那些名声在外的游侠,可是那些游侠根本不会轻易出现在武人街,即便出现了也不会有人阻拦,赌坊更不会开出盘口,这些人都精明着呢。” 有人问道:“掌柜的,好端端的,这些人干嘛堵在武人街不让走,这条路不就是游侠才会走这里么,自己人堵着自己人,图什么?” 茶摊掌柜的见有人接话,立时热情的说道:“谁知道呢,游侠之间经常打打闹闹的,不是很正常嘛,别的不说,就说咱们匠人谷,早些年的时候,还有外面来的游侠,妄图将匠人谷毁于一旦,可是结果如何,还不是被撵回去了,咱们匠人谷就是铁板一块儿,谁也撬不动,所以他们愿意闹就让他们闹好了,咱们也不用参乎。” 掌柜的似乎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太过缥缈了,不切实际,想了想,又是说道:“过几日不是要召开论武大赛么,匠人谷都宣传了很多次了,听说到时候会很热闹,咱们匠人谷的几位巧匠届时也会出现,几位客官若是来匠人谷游玩历练,可是不能错过了。” “据说报名参加这次大会的游侠有数千人,空前盛世。”掌柜的顺着眼前的武人街,从这头指向那头,说道:“想要参加论武大会的游侠需要到悬赏台报名,而悬赏台便在这条武人街上,有没有什么关系,我这个摆茶摊的便不知道了。” 有些游侠闻言后,又是义愤填膺,觉得这件事更加不厚道了。 少年吃过了瓜果,又喝了茶,起身离开,临走时还竖起大拇指,“掌柜的,你的凉茶,真解渴。” 第209回、一个一个打过去,人多而已 八字胡男子微微睁开眼,看到牌坊下面站着一个少年,一脸笑呵呵的,天真烂漫,少年身后是一个小姑娘,还有一个手提着木匣子挎在背上的邋遢汉子,三人定了定神,便径直往前走去。 “哎哎哎,停下来,说你们呢,懂不懂规矩,就这样往前走,眼瞎啊?” 八字胡男子赶忙从椅子上坐起来,挡在三人面前,有些气恼的看着三人,也不知这三人是真傻还是假傻,趁着自己睡觉的功夫,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走过去。 “去去去,都往后退,别想着蒙混过关,你们都听好了,按规矩来,别给脸不要脸,做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说出去不嫌丢人啊。” 八字胡男子将子语三人往后赶了赶,又顺势与瞧热闹的那些游侠骂骂咧咧的说上两句,无非又是些不干不净的话。 子语站在那里,看着太师椅前的男子,问道:“规矩?什么规矩?” 八字胡男人打量了眼前的少年,样貌平庸,衣着也不像是本地人,应该是刚来匠人谷没多久,便仰着头,义正言辞的说道:“在咱们武人街,想要走过这扇牌坊,就要有真本事,要么与在下切磋一二,胜了,自然放行,败了,便赶紧滚蛋,再不济,学学那些人,站在那里干瞪眼,瞧热闹也好。” 那人说着话,又从怀中掏出折起来的白纸,慢条斯理的说道:“当然了,其实还有一条捷径,只要照着这个上面的话与大伙念出来,咱们也就不会为难你了,你们三个看看,谁先来?” 子语接过那张纸瞧了瞧,果然如老道人所言,有些羞辱人的意思,对于常人来说可能没什么,可是对于千里迢迢来这里的游侠,让他们自愿读出这些话,基本就等同于断了他们这些年一直坚持的东西,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八字胡男子见三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再次说道:“赶紧的,别试图拖延时间,成不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赶紧认怂,拖拖拉拉的,我倒是不着急,你们也别想糊弄谁,咱们都按规矩来。” 子语想了想,说道:“是你的规矩,还是匠人谷的规矩?” 那人顿了一下,似乎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抬杠,不由得笑了,“小鬼,说什么混账话呢,跟我在这里抖机灵是不,成,你们先商量着,我再睡会儿,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说着话,那人又在太师椅上坐下来,舒舒服服的翘着二郎腿,哼着不清不楚的小曲,十分惬意的躺在椅背上。 子语耸耸肩,“那就是没有规矩喽。” 三人继续往前走,八字胡男子哪里会容得他们在这里撒野,立时从椅子上坐起来,啐了一口,挥拳向少年身上打去,他的拳脚,甚至古怪,在场的人都已经见识了那个诡异的手段,不见怎样用力,便能够轻而易举的让人瘫软在地上,就像是卸了骨头一般。 眼见着少年便要吃亏,邋遢汉子已经上前一步,后发先至,手肘砸在那人后背上,与此同时,小姑娘上前一步,膝盖重重的顶在那人脸上,一颗牙齿顷刻落地,八字胡男子扑倒在地上。 众人的惊骇声中,却见三人不依不饶,简直与地痞流氓一般,围着已经倒地的那人拳打脚踢,对于这场围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此,围观之人都有些傻眼了,那人被揍了虽然解气,可是眼下的做法,似乎不合规矩。 好在三人打得热闹,不过也知道轻重,那人满嘴是血,鼻青脸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又羞又气的说道:“有没有规矩了,一个一个来,不知道么,你们三个莽夫,一哄而上,有没有道义了?” 子语理所当然的说道:“那是你的规矩,这是我的。”说着话,又是一顿乱拳,三人打的好不过瘾,围观者瞧着心惊肉跳,又有些想笑。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眼下可真是印证了这句至理名言。 八字胡男子有些被打懵了,甚至都没有去想,自己无往不利的手段,为什么在对方身上不顶事,他连滚带爬的抱着牌坊门柱站起来,赶忙摆手道:“成了,别打了,我认输了,你们赶紧走吧。” 那人捂着脸颊,嘴里少了两颗牙,一嘴的血,眼神中甚至有些幽怨,好像遇到这三人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唯恐避之不及。 子语点点头,“早说嘛,也就不用这样辛苦了,瞧把哥几个累的,大热天的,一身汗。” 子语三人往前走,这人自然是不敢再拦着,不料子语回身瞧着那些围观的游侠,说道:“你们有没有谁想和我们一起走的,多多益善。” 那八字胡男子闻言,有些慌神了,赶忙嚷嚷道:“你们可以过去,他们不行,得按规矩来。” 子语没有理会那人,而是看着那些游侠说道:“你们想按他的规矩来,还是我的?” 游侠们有些愣神,这些天他们一直都是按着这里的规矩行事,即便是看不过眼,也是恪守一些基本道义,哪里会这样以多欺少,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话了。 瞧着眼前少年坦然处之的样子,这些游侠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们明知道这些人拦在武人街就是不怀好意,为何还要规规矩矩的听从他们的戏弄,从一开始,他们似乎就被这些人的强势所迷惑了。 立时有游侠站了出来,跟在少年后面,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大家肩并肩走了出来,那八字胡男子想要阻拦,可是瞧着眼前的声势,他若是再开口,无异于自讨苦吃了,浩浩荡荡一行人,想群殴,还是想单挑? 在少年的带领下,一行人根本不管所谓的杀威阵的规矩,要么你一个打我们一群,要么我们一群打你一个,要么就干脆闭嘴,要谈规矩,先将道义,要讲道义,就规规矩矩。 憋屈了这么久的游侠们,挥舞着手臂,就这样无所畏惧的走过武人街。 第210回、处处都是人心 那些坐镇在武人街,摆下杀威阵的主仆都有些错愕,尤其是拦在武人街的那几个扈从,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等着游侠们一一上门挑战,不成想听到路上一阵喧闹声,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便被一哄而上的游侠们冲散了。 一个少年在前面打头阵,身边跟着一个邋遢汉子以及一个小姑娘,身后跟着三三十号被堵在街口的游侠,此时一个个义愤填膺,豪情万丈,恨不得将整条街都踏平了,这些扈从倒是想拦一拦,可是看着乌压压的人影,实在是没敢动手。 不远处一座茶楼上,临窗坐着几个世家子弟,起初听到下人来报,说那些游侠聚众闹事,他们没还有当回事,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群蚊虫而已,聚在一起又能如何,养成一个马蜂窝?捅了便是。 可是,当他们看到那些被挡在街口的游侠,竟然在几个人的唆使下,浩浩荡荡的闯进武人街,还根本不把他们摆下的杀威阵当回事的时候,这些世家子弟脸色不好看了,常年打鹰,有朝一日却被鹰啄了眼,哪有不生气的理由。 武人街的世家子弟有两类人,一类是本就在匠人谷长大,土生土长的匠人谷门阀,恃宠若娇,仗着匠人谷的声望以及自家祖上的阴德,在游侠中作威作福,本事高低如何,暂且不说,恶心人的事情,却是没有少做。 还有一类是从谷外来的豪门望族,很快与匠人谷的这些世家打成一片,亲如兄弟,他们向来不会将没有跟脚的游侠放在眼里,便是这些人出谋划策,里里外外狼狈为奸,想出了这些稀奇古怪戏弄人的鬼点子。 不过,眼下的一出好戏似乎是演砸了。 武人街的十个扈从之中,有一人最为被这些游侠们所不齿,那人原本也是从外面来的游侠,几日之前还和他们一样,只不过有些手段,勉勉强强的闯过了杀威阵,不成想,之后便传来消息,这个游侠被那些世家弟子收买了,竟然顶替了一名扈从,成了武人街的十位拦路虎之一。 不过,在游侠大军浩浩荡荡的闯入武人街,其他扈从都下意识地避让的时候,这位离经叛道的游侠却当仁不让的挡在那条路上,他的话有些让人发人深省,他说自己是一位游侠,收钱办事,天经地义,有人花钱雇他守在这里,他就没有退却的理由,哪怕与同伴反目成仇,这是他的职业操守。 可笑而又有些震撼的一句话,他直言自己缺钱,人家愿意出钱雇佣他,他便要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是对雇主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这种钱你也昧着良心收么,你是游侠,不是一条狗,岂能对这些嗟来之食点头哈腰?”一些看不过去的游侠,义正言辞的指责此人的不是。 不过,有一些游侠沉默了,其实他们或多或少,与这位游侠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可能还不如这位游侠有担当。 世间事本就是这样无奈,那些世家子弟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看一场兄弟反目的好戏,而大多数人走上游侠这条路,恰恰是因为缺钱,就像董崇山说的,他之所以千辛万苦的想去匠人谷瞧瞧,哪怕是搭上性命,便是想看看游侠的圣地是什么样子,同时为自己的游侠生涯镀上一层金,回去之后,光宗耀祖,出人头地。 这才是游侠们最朴实的想法,也是最难以捉摸的想法。 那个拦在路中央的游侠没有再解释什么,他只是知道,此时此刻,他是一名游侠,收了钱,便要为雇主着想。 子语抬头看着不远处一件茶楼,临窗的廊台上,围坐着几位悠闲喝茶的富贵子弟,子语知道,这些人中便有这位游侠的雇主,他们翘首以待,等着看一场反目成仇的笑话,他们中好些人都是游侠世家出身,所以更加明白,游侠的无奈和低贱。 “人心啊……真是有趣。” 子语忽然出手,毫不犹豫的打断了那个游侠的鼻骨,白菜与弓叔不约而同地,没有出手。 茶楼中,几位锦衣公子端着茶碗,笑而不语,也有一个脸色难看的贵胄,因为自家扈从不战而逃,有些丢了脸面,便坐在那里破口大骂,这些人当中,有一位贵公子似乎是有些不同,他坐在不是很显眼的位置,须发打理的井井有条,那是一位美髯公,端着一碗茶,小口呷着。 公子姓皇甫,并非匠人谷人氏,为人谦和,与在座的这些世家子弟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本以为不会入他们的局,没想到欣然答应,还自告奋勇,让自己的扈从把守武人街的最后一段路。 每日相聚于茶楼,这位皇甫公子从来不会迟到,却很少参与这些人的额讨论,大多数时候,都是自顾自的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茶楼中的这些贵公子,并非都是酒囊饭袋,或者说其实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有不俗的手段,否则也不会这样瞧不上被堵在街口的那些游侠,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吃喝玩乐,放纵是他们的特权。 “皇甫公子,咱们安排在街上的这些扈从都溃不成军,最后一段路能不能守住,就看皇甫公子的那位扈从,有没有一夫当关的本事了?” 这些贵公子聚在一起,手下的扈从不成气候,难免有些遗憾,所以此时的焦点都放在了最后这位皇甫公子的扈从身上,当然,也有一些人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毕竟这位皇甫公子的性子,在这些世家子弟中,并不讨喜。 尤其是在匠人谷年轻子弟的圈子中,那些外来的世家子弟对于匠人谷本土世家多少都有些马首是瞻的意思,唯独这位皇甫公子,言谈谦恭,却也紧紧如此了,不过度参合他们的事情,也不会孑然一身,。 说起这位皇甫公子的扈从,倒是让人眼前一亮,一身亮银色铠甲,骑战马,背上背着一柄双刃战斧,威风凛凛,几个富家子弟私下里偷偷拉拢,却被这位扈从破口大骂,难免让人怀恨在心。 一位扈从恃宠而骄,可见这位扈从的主子平日里是何等作威作福,所以,对于这位皇甫公子,即便是世家贵胄子弟,多少也有些不待见。 第211回、乱拳打死老师傅 武人街有一家茶楼,叫武人坊,游侠好饮酒,喝茶的不多,再加上茶楼的茶水并不便宜,所以大多数时候都门可罗雀,不过却很受那些世家子弟的喜欢,喝茶是一件雅事,君子练炁,便是风雅之人。 茶楼上坐着几位公子,茶楼下面却是站着一人,烈日下穿着亮银色铠甲,手持一柄战斧,拄在地上,迎面浩浩荡荡来了数十人,此人昂首挺胸,寸步不让。 茶楼上的公子打量着楼下这位扈从,眼含笑意,只不过有人的笑中藏着讥讽,有人是出于赞赏,也有人期待着一出好戏,只有一位美髯公,端着茶,眯着眼,静静地看着下面的动静。 当那群游侠走上前时,这位银甲扈从顺手拎起巨斧,扛在肩上,然后大踏步向前一步,手中战斧在身前划过,战斧指着众人,厉声喝道:“有志者,上前挑战,无心者,退避三舍。” 一句话,声若洪钟,激情澎湃的游侠们登时愣在那里,举步不前,子语瞧见眼前之人,并不意外,在停马台时,谢东文为救一个路上的女娃,险些冲撞了一架四季厢车,当时便是这位扈从,手持巨斧,若不是子语从中作梗,谢东文免不了要吃苦头了。 之后开谷日进入那片荒漠的时候,又是那架四季厢车疾驰而去,想来就是前后脚的时间差,他们躲过了沉舟戈壁,顺顺利利进入匠人谷。 子语对那位美髯公还有些印象,足够跋扈,却也足够内敛,至于眼前的这位扈从,印象并不好。 游侠们先是怔了了一下,不过并没有就此退却,一个个昂首阔步,继续往前走,那位银甲扈从再次上前一步,脚下猛然发力,地面崩裂,人已经一跃而起,巨斧举过头顶,毫不犹豫的向着眼前这群游侠劈了下来。 众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扈从会突然发难,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银甲扈从巨斧砸在地上,便是一道壕沟,游侠们这才心有余悸,若不是大家及时躲避,多半就横死在街上了。 于是看向这位扈从的脸色更加愤恨,之前还有些分寸,不会伤及性命,眼下便是一言不合就打生打死了,真当他们这些游侠是泥捏的啊。 那银甲扈从根本不去理会这些游侠的眼色,巨斧从地面上拔起,眼见几位游侠跃跃欲试,猛然将手中的巨斧扔了出去,巨斧砸在众人面前,刺入地面,腾地一下,燃起一道火墙,将众人挡在后面。 众游侠一惊,之前闯关的游侠可是不曾见过,这位扈从还有这样的手段,显然之前并未使出全力,故意藏拙,眼下众人又有些犹豫了,不由得看了眼火墙另一面的子语三人,之前那扈从一跃而起,落地时已经越过三人。 那扈从伸手将巨斧拽起来,看也不看火墙外的那些游侠,回身瞧着子语三人,巨斧划过地面,立时在斧面上闪过一些火花,巨斧被点燃了。 巨斧直指三人,语气桀骜的说道:“何人上前应战?” 茶楼上的公子们瞧的乐呵,纷纷拱手与那位美髯公,只不过各怀心思,当然,更多的还是有些意外,之前对上其他前来应战的游侠,这位扈从可是没有使出这样的手段,也不知这位美髯公是如何想的,是瞧不上那些游侠,还是故意奚落他们这些公子哥。 不过更多世家子弟的目光还是落在这三位打头人的身上,据说便是这三人鼓动这些游侠,拉帮结伙,一哄而上,坏了他们精心布置的好戏,可是细细看来,一个平庸少年郎,一个不声不响的小姑娘,还有一个邋遢汉子,怎么瞧都不像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之人,倒是让他们有些失望了。 原以为又有哪位惊才绝艳的热心游侠进入匠人谷,或许还能结交一下,现在看来,只是三位名不转经传的泥腿子。 子语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着眼前这位手持火焰战斧的扈从,嘿嘿笑道:“大兄弟,说来真是巧,咱们又见面了。” 那扈从根本不去理会子语的问候,好似根本没有想起来曾经在哪遇见过这位少年,只管冷声冷语的问道:“便是你上前挑战?” 子语耸耸肩,不置可否,那银甲扈从也不多问,手中火焰巨斧已然当头劈下,子语侧身避开,似乎很担心衣服被点着了,低头看了又看,忽然抬手指了指那扈从身后,嚷道:“大兄弟,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身后有人要偷袭你。” 那扈从急忙回头,果然瞧见那个小姑娘鬼鬼祟祟的绕到后面,他愤然回身,手中巨斧骤然抡起,不料手肘上忽然被人踹了一脚,手上一麻,战斧斜飞出去,钉在茶楼的门柱上,偏头时看到那位邋遢汉子一脸贱笑,似乎打算再踹一脚。 扈从似乎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却见那小姑娘向后跳开,那扈从只得转身先去料理那个邋遢汉子,不成想脚下有人横插一脚,扈从站立不稳,踉跄间好不容易站稳身形,那小姑娘去而复返,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 如此,茶楼下的场景便有些不忍直视了,三个人不管不顾,冲着一个银甲扈从拳打脚踢,好一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场景,少年郎一边说着下手轻一些,一边踹的最是欢快,那邋遢汉子也是嘴上嚷嚷着死不了,然后踩着那扈从的脸在地上摩擦,唯独小姑娘最是乖巧,只动手,不说话。 游侠们错愕的张着嘴,有些哭笑不得。甚至隐隐还有些觉得胜之不武,可是又下意识地觉得十分解气。 茶楼上的公子哥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有些人笑得玩味,有些人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动手之前,那个扈从的火焰战斧可谓是让人眼前一亮,谁知道中看不中用,连三个无赖都收拾不了。 一出戏,到了尾声却成了一场笑话,茶楼的这些世家子弟便没了兴趣,纷纷离去,唯独那个皇甫公子,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口一口的呷着茶。 等到众人散去,楼下的游侠们也各奔东西,那位银甲扈从出现在茶楼中,面有羞愧的看着自家公子,不过神色依旧坚定。 “甲二,可是看出三人的深浅?”皇甫公子头也不回,漫不经心的问道。 那鼻青脸肿的扈从摇摇头,“甲二愚笨,三人配合的天衣无缝,无法看出深浅。” 皇甫公子笑笑,挥手示意那扈从下去,自言自语道:“这次匠人谷之行,有意思了。” 第212回、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悬赏台是一处古色古香的建筑群,亭台楼阁一样不少,走入其中,就好像身处一片园林,檐廊环绕,栈桥高悬,来来往往的游侠络绎不绝,身着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也是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样子,眉眼含笑,宠辱不惊。 在虎豹豺狼的时候,子语已经瞧见过那里的悬赏大厅,可是与眼前匠人谷的悬赏台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如今子语一行人气高涨,破了那些世家子弟摆下的杀威阵,在众多外来游侠中,也算是小有名气,虽然不知道三人名姓,不过瞧见三人的样子,便知道是那搅了那几个贵胄子弟局的年轻游侠。 只是这件事褒贬不一,让那些世家子弟吃瘪,是许多没有跟脚的游侠都喜闻乐见的,可是三人的行事风格又实在是不敢令人恭维,若是堂堂正正与人决斗,倒也是英雄豪杰,即便是多多少少有些瑕疵,也是瑕不掩瑜,可事情却让许多人大跌眼镜,三人几乎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按规矩行事,让一场场争斗都变成了街头无赖的斗殴。 所以有人觉得三人的行径有些给游侠抹黑了,所以难免有些冷嘲热讽,不过也有人替他们说话,直言那些世家子弟欺负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出来伸张正义,现在却急着出来跳脚,彰显自己的义正言辞,怕不是给人收买了吧。 于是两方人士便这样隔空叫骂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不过谁,谁也不服谁,这边骂那边是不懂规矩的无赖,只会偷奸耍滑,那边骂这边是权贵养的走狗,喜欢仗势欺人。 不过是半日光景,武人街的这件事就把几位当事人推到了风口浪尖,只是终究是没有人敢名正言顺的拿那些世家子弟说事,于是子语三人便成了话题的中心人物,好话坏话都围绕着这三位名不见经传的外地游侠。 关于武人街的争论,不出三五日,已经扩散到整个匠人谷,大街小巷茶摊酒肆,都在戏说着其中的各种内幕,尤其是这种争论不休的事情,街头巷尾讨生活的人们,茶余饭后最是喜欢说上一二,大义凛然的发表一通说辞,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说自己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这些人有多么无赖。 可是当子语三人出现在这样的茶摊酒肆时,根本没有人认出他们,甚至当着他们的面高谈阔论,身为当事人的子语三人,只是一笑置之。 匠人谷悬赏台挂出的悬赏,当真是千奇百怪,手笔之大,让人不由得有些惊叹,尤其是初来乍到的许多外乡游侠,看到那些悬赏的内容,无不咋舌,等到见识了悬赏的金额,更是惊愕的合不拢嘴,说是天价都不过分。 有人出高价,想要讨要一对神官世家石家的石狮子,也有人对龙虎山老天师的案头笔墨感兴趣,还有人扬言要天子宗十二神将的性命,更有人剑指匠人谷巧匠。 天下悬赏台都是一个道理,只要出得起价格,什么东西都能挂上去,至于有没有人敢揭榜,便是两说了,毕竟有命挣钱没命花钱的事情太多了。 只是像匠人谷悬赏台这般,不光将天下人都悬赏了个遍,连自家巧匠的悬赏都挂在上面,便足见匠人谷的胆识和魄力了,这里是天下游侠齐聚的匠人谷,这些价值连城的性命就放在这里,有本事便来拿好了。 子语看着热热闹闹的悬赏台,却是没有进去,许多游侠来此,会接一些不疼不痒的悬赏,算是在匠人谷挂名了,日后说起来,也是在匠人谷出过任务之人,便是这一点,就比许多游侠要强。 子语来此,并非是为了匠人谷悬赏台的赏金,也不是为了在游侠中扬名,他只是希望搞清楚身上那面苍壁腰牌的身份,只是眼下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悬赏台只认腰牌不认人,而游侠的资料又存放在内城,只能耐心寻找机会了。 子语知道一面苍壁腰牌,哪怕是在匠人谷都是极为罕见的东西,所以怀中的那面腰牌可不敢轻易示人,否则直接在悬赏台一个个问过去,或者挂上悬赏,总能知道一些答案,不过弓叔说了,苍壁的事情最好低调一些,尤其是没有搞清楚这面腰牌的来历之前,离开那家铁匠铺的时候,周老头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不过言行间还是能看得出来,这面腰牌似乎在匠人谷有些忌讳。 一个穿着悬赏台制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与子语三人拱拱手,笑容可掬,自我介绍起来,“鄙人叫皮日休,是咱们悬赏台的杂役,咱们匠人谷的悬赏台,楼阁林立,初来乍到的游侠甚至都分不清东南西北,咱们可以帮忙领路。” 这是一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眯着眼,肤色有些泛白,虽然是悬赏台的制服,不过样式有些老旧,好似是洗了许多次以后,褪色了,一些边边角角都起了毛边,磨出了口子。 因为弓叔对于悬赏台还算了解,所以其实他们并不需要向导,而且此人虽然衣着是悬赏台的服饰,不过瞧着怎么都不像是正儿八经的工作人员。 弓叔小声说与子语,这种人确实不是悬赏台出身,只是熟悉这里的环境,便帮着初来乍到的游侠领路,或者是做一些跑腿的营生,混口饭吃,或许是利大于弊,匠人谷也默认了这些人的存在,只要不惹事,这种买卖也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 至少从长远来看,他们确实帮着悬赏台做了些疏通的事情,不至于让一些游侠摸不清头脑,而熟暗此道的游侠们,管这些人叫做水军。 眼前的这位年轻水军,显然是个中佼佼者,他不知从哪里买来一身老旧的悬赏台工作服,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说服力,不至于引起那些游侠的警惕和反感。 见弓叔点破了他的身份,那个年轻人嘿嘿笑道:“我确实是一位水军,实不相瞒,其实并非是鄙人想要给你们做向导,而是有人花钱雇了在下,想见你们一面,所以让鄙人跑一趟腿。” 第213回、匠人谷不相信眼泪 子语有些好奇,他们才刚刚来到匠人谷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谁想要见他们,还特意让一位水军领路,他看向身边的弓叔,觉得大抵是弓叔往日的故友,不过弓叔却是摇摇头,言下之意是,除了那个周铁匠,他在匠人谷没什么熟人。 至于女儿香那位倾国倾城的四娘,出了脂粉巷之后,弓叔闭口不谈,大抵是想到那双幽怨的眼神,弓叔便忍不住头皮发麻。 子语想了想,问道:“是何人想与我们见面?” 皮日休摇晃着干瘦的脑袋,直言道:“是一位公子,不过具体是什么身份,咱就不清楚了,几位只管放心,这里是悬赏台,即便在外面天怒人怨,一旦进入这里,便是兵戎不可相见,绝不会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匠人谷悬赏台闹事。” 听这位水军的意思,似乎对于他们的处境比较熟悉,好像时时刻刻都会有人找他们的麻烦一样,子语冷不丁问道:“你认识我们?” 皮日休嘿嘿笑起来,年轻的脸上满是老成,似乎看惯了人情冷暖,他坦言道:“实话实说,现在的匠人谷,不认识你们的人可是不多了,初来乍到,便在武人街做出那等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大家可是将你们的事情都传遍了,虽然不一定知道你们长什么样,也不晓得你们的名字,可是这件事,大抵要在匠人谷被人议论上一两个月了。” 顿了顿,皮日休又是说道:“别以为这是坏事,其实很多人都羡慕的紧,有些游侠在匠人谷待了大半辈子,依旧是无人问津,可是你们一出场,便引起轰动,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不过扬名立万,至少在匠人谷小有名气了。” 弓叔笑道:“小伙子嘴皮子还挺利索,能说会道的,做这行也有一些年头了吧?” 皮日休拱拱手,算是对这份口头赞誉的感谢,“其实也就个把月,说实在的,我其实也是一名游侠,只不过人穷志短,来到匠人谷之后,更是无以生计,只好在这里做些替人跑腿的勾当。” 说起匠人谷的生活,多少还是有些心酸写在这位年轻人的脸上,多少人憧憬着匠人谷,匠人谷也确实是游侠们的欢乐场,单单是一个悬赏台,便让游侠们大开眼界,可是一旦在这里安顿下来,便发现各种各样的不愉快接踵而至。 匠人谷不缺游侠,手段过人、经验丰富的游侠更是滔滔不绝,即便是那些在自家小镇混出一些名气的游侠,来到匠人谷后都不免自惭形秽,更何况是那些微不足道的泛泛之辈,想要在匠人谷闯出一番天地,太难了,很多游侠最后都不得不遗憾的离开这里,回到家乡小镇。 匠人谷不相信眼泪。 像皮日休这样,在匠人谷漂泊的游侠还有许多,他们想方设法的在匠人谷活下来,租住着最廉价的胡同客栈,甚至好几个游侠挤在一个屋子里,就为了有一天能够混出头,不枉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只是真正能扬眉吐气的,凤毛麟角,不过即便如此,游侠们依旧前仆后继。 人总是会有一些梦想,哪怕不切实际,可总要去试一试,几乎所有留在这里的游侠都是这样想的。 弓叔说道:“那你们可是有苦日子熬了,匠人谷可不是谁都能待下去的地方。” 皮日休点点头,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他已经体会到了其中的艰辛,很是诚恳的说道:“有朝一日,我若是能和你们一样,也就心满意足了。” 子语讪讪笑道:“大街上骂我们的可不在少数。” 皮日休却是苦笑一下,有些羡慕的说道:“他们骂的越凶,你们的名声便越大,这是许多游侠求都求不来的,更何况并非所有人都看不惯你们,至少在我们这样的游侠心中,你们就是英雄,让那些世家子弟丢了面子,有几人能够做到。” 说起这些话,皮日休甚至有些激动,他是真心不认为这三个人做的有什么不对的,就允许你们世家子弟胡来,便不许别人以牙还牙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总不能一个人将道理和不讲道理都占了吧? 武人街的事,像是皮日休这些生活在匠人谷游侠底层的人,都觉得解气。 不过皮日休还是小声提醒道:“摆下杀威阵的大都是匠人谷权贵子弟,有些甚至还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得罪了这些人,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日后免不了要被人找麻烦。” 皮日休点到为止,不敢说得太多,悬赏台人多口杂,谁知道会不会被有心人听到了,去那些世家子弟面前邀功,日后便不好混了,皮日休知道,悬赏台水军中,盯着他这个位置的游侠,大有人在。 皮日休领着三人弯弯绕绕,路过一处大门敞开的厅堂,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个个面色冷峻,甚至还有一些人凶神恶煞,走路时都是虎虎生风,恨不得将整个院子里的尘土都卷起来。 皮日休随口说道:“几位应该也听说了,过些日子匠人谷要举办一场论武大赛,大抵和游侠的选拔有些关系,届时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巧匠也会莅临,这可是一次难得的盛会,若是能得到某位巧匠的认可,日后便能堂而皇之的待在匠人谷了。” “所以但凡是有些能耐的游侠,都不打算错过这次机会,哪怕只是上去露个脸也成,若是侥幸胜了几局,自然是好,若是技不如人,败下阵来,也无所谓,哪怕日后回了家乡,也能耀武扬威的说上一番这样的经历。” 说起这些话,皮日休有些羞赧,“所以我也尝试着报了名,不过说不得一上场就被人轰下来了。” 皮日休果然对于悬赏台的环境很是了解,一边领路,一边走走停停的与他们介绍一番这里的风土,不多时,来到一处寂静的院子,皮日休说,这里是悬赏台的临时客房,主要是方便一些亲自前来的雇主,与相中的游侠商量一些事宜。 皮日休站在房门前,没有进去,只是轻轻地叩了叩门扉,躬身行了一礼,便退出了院子。 第214回、四姓十家 屋子不大,只有一扇屏风和一方书案而已,书案后面坐着一个对镜修理胡须的锦衣男子,见到有人进来,顺手将镜子搁置在一旁,也没有起身,只是笑着招招手,将几人迎进来。 子语三人也不客气,进屋后笑呵呵的入座,只是子语心中还是有些奇怪,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要找自己的竟然是这位美髯公。 初次见面,便没有什么好印象,当时在停马台大街上,这位美髯公跋扈的行径实在不敢恭维,到了匠人谷,依旧是纵容自家扈从在武人街闹事,说是一位纨绔都不为过。 那位美髯公拱拱手,笑呵呵的说道:“在下皇甫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咱们应该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如今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子语不是很想听他说这些客套话,便自言自语道:“皇甫公子找我们来,是有什么事情么,若是因为武人街的事,需要给皇甫公子一个交代,在下可是穷的叮当响,怕是要让皇甫公子失望了。” 弓叔却是有些皱眉,皇甫这个姓氏并不多见,若是搁在百余年前,倒也算是一个大户,如今声名显赫的皇甫世家凤毛麟角,而他恰恰听过一个隐世不出的世家,这些年开始有些风吹草动,而这些人便是姓皇甫。 皇甫卓也不着急,倒了三杯茶,在案上推了推,这才缓缓说道:“三位在武人街惹出的乱子,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本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被人一番推波助澜,如今可是水涨船高,在武人街,乃至匠人谷,不知道你们相貌名姓的大有人在,可是不认识你们的,可就不多了。” 皇甫卓丝毫不掩饰眉眼间的意味深长,“尤其在那些泥腿子眼中,你们可是他们的大恩人,初来乍到,便轻而易举的收拢人心,不简单啊。” 子语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又何尝听不出来这位美髯公话里有话,只是不想与他多说什么,打了一个哈欠,悠悠说道:“皇甫公子若是无事,咱们便先回去了,悬赏台走了这么多路,实在是困乏的厉害。” 说着便要起身,皇甫卓却是压压手,示意子语三人稍安勿躁,然后沉声说道:“既然三位不愿意听这些奉承话,在下便说些不中听的,武人街的事情,如今在匠人谷也算是沸沸扬扬,当时坐镇武人街的那几位豪门世家,失了恁大一个面子,现如今可是对三位恨之入骨,巴不得三位什么时候走了霉运,他们好落井下石。” 子语满不在乎,“那又如何?” “如何?”皇甫卓嘿嘿笑了两声,这才继续说道:“匠人谷四姓十家几位可是听说过,几乎支撑着匠人谷大大小小的门面,武人街的事情虽然不至于打生打死,不过免不了背后被人使绊子,三位进入匠人谷,不可能胸无大志吧,说不得日后便要与这些人打交道,你们说会如何?” “四姓十家?”弓叔有些疑惑,顺口说道:“四姓倒是有所耳闻,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十家一说?” 匠人谷有四大姓氏,分别是梧桐巷周家,铺子街吴家,天桥郑家,以及车水路王家,据说四大姓氏是最早一批跟着七位巧匠来到这片山谷,建立匠人谷的落难遗民,一代一代人扎根于此,见证了匠人谷的雄起,匠人谷外城诸多事务,基本由四家把持。 周家掌管着匠人谷的水陆航运,各种外来物资都会或多或少经过周家的手,便是城外的良田,也有由周家说了算,所以周家被称为匠人谷的喉舌,是匠人谷外城一等一的豪门。 吴家与周家向有往来,有自古周吴不分家之说,匠人谷十之七八的地契都在吴家手中,甚至匠人谷外城的各项规划,也离不开吴家一手操刀。 天桥郑家,手握匠人谷治安大权以及外城机巧运作,郑家人一向高冷,门户规矩森严,关键时刻,还可僭越调动匠人谷自家游侠,故而郑家被称为匠人谷的铁腕。 至于王家,在四大家族中一直名声不显,府邸常年门可罗雀,似乎不与任何人来往,不过却是四姓中唯一可以自由出入匠人谷内外城的家世,据说内城的三处建筑,都是王家人在打理。 四大姓氏自古便有匠人谷七位巧匠内臣的说法,对于匠人谷的建设,功不可没,如今在匠人谷外城的地位,更是不可动摇。 弓叔对于匠人谷的这些往事,倒是知道一二,四大姓氏的说法由来已久,匠人谷也是人尽皆知,算不得隐晦不可说的事情,只是他从来不曾听说过,匠人谷还有十家的说法。 皇甫卓自顾自的喝了口茶,见子语三人又重新坐下来,便笑盈盈说道:“四大姓氏在匠人谷人尽皆知,便是在匠人谷外面也能听到一二,这并不奇怪,不过十家是近几年才渐渐兴起的,据说是得到了匠人谷新任巧匠的支持。” “新任巧匠?”不知为何,弓叔有些牙口发酸,撇撇嘴,“现在匠人谷的巧匠也开始暗自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这样不合时宜的话,皇甫卓可是不会轻易去接,说不得让有心人听到了,在匠人谷腹诽圣人,多多少少要惹来麻烦。 皇甫卓摇摇头,三人中,这位邋遢汉子之前在停马台并没有见过,此时对于匠人谷的情形却似乎是最为了解,他不禁有些好奇此人的身份,又看了眼笑而不语的少年,皇甫卓有些奇怪,这个邋遢汉子与这个少年,又是什么关系。 缓了缓,皇甫卓说道:“十家不像是四姓一般,在匠人谷根深蒂固,不过这些年却是声名鹊起,逐渐在匠人谷站稳了脚跟,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是,十家并非都是匠人谷本土人士,许多其实都是外来户。” 弓叔忍不住讥讽道:“素有门户之见的匠人谷,怎么会容得下这些外来户指手画脚,就不怕污了自己的眼睛?” 皇甫卓也不清楚,这位邋遢汉子为何对匠人谷有这样的成见,他顺着话头继续说下去,“据说匠人谷有过一次门户之争,在那之后,十家便慢慢树立起来了。” 弓叔闻言却是不再说话了,甚至失了兴趣,仰身躺在那里,子语有些不解,看着皇甫卓说道:“你和我们说这些做什么?” 第215回、异想天开的美髯公 皇甫卓觉得眼前的少年是个愣头青,他之前还觉得这个少年的无赖相挺机灵的,将那些扈从耍得团团转,可是事关前程的时候,怎么就不开窍了。 “这么跟你们说吧。”皇甫卓下意识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他不过二十啷当的年纪,留着一副老成的须发,让人忍不住怀疑内心是不是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武人街那件事,你们或多或少的都得罪了四姓十家的那些世家子弟,或许在其他事情上,因为利益的关系,各有分歧,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大家可是众口一致,依着这些世家子弟的性子,这件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子语对于匠人谷四姓十家并不清楚,不过这些人情世故还是心知肚明,他看着皇甫卓说道:“武人街是游侠通往悬赏台的必经之路,四姓十家再跋扈,也不能这样惯着他们吧?” 皇甫卓说道:“对于那些世家子弟而言,不过是闲暇时一场嬉戏,本来也没有全然当回事,只不过被你们这样一搅和,事情便有些不一样了。” 子语明知故问,“有何不一样?难道是只需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皇甫卓摇摇头,语气老练而沉稳,“年轻人意气用事,不能说全然是坏事,可是也要分场合时辰,别的不说,你愿意替那些泥腿子出头,可是如今那些泥腿子又是如何议论你的?” 皇甫卓似乎是想起什么事情,笑道:“武人街的几家赌坊都因你而输了钱,背后可是没有少说你的坏话,这算是利益之争,不说也罢,却说说街头巷尾那些泥腿子,自己闯不过杀威阵,你们破阵之后,他们可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背地里都说你是个胜之不武的无赖。” “这就是泥腿子的本性,甚至一些人为了讨好那些世家子弟,故意当街说你的坏话,你觉得之前的所作所为值得么,难道不觉得憋屈?” 子语叹了口气,他觉得眼前这位贵公子实在是想的有些太多了,他作为当事人都没有觉得困扰,倒是让一个外人将自己的形势分析的头头是道,他挑了挑眉头,故作哑然的问道:“不值得又如何?憋屈又能怎样?难道去和那些人当街理论一番,实在不行就打一顿,让他们知道老虎不发威,莫不可把人当病猫了?” 皇甫卓不动声色的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实不相瞒,三位的本事在下佩服,若是愿意,三位可以来皇甫门下,日后自然无需将那些泥腿子放在眼里。” 子语恍然大悟,“这么说皇甫公子是打算庇护我们几个泥腿子了?皇甫公子与咱们不同,应该是胸怀大志之人,就不怕因此而得罪了匠人谷世家子弟,适才皇甫公子可是言之凿凿说那些世家子弟可是不会善罢甘休。” 皇甫卓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武人街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为何杀威阵偏偏针对那些没有跟脚的泥腿子,至于那些衣着稍微华贵一些的,报上家门,也就不会为难他们了。” 子语顺口说道:“这叫狗眼看人低?” 皇甫卓怔了一下,并没有否认少年的说法,反而很是认同的点点头,“可不就是狗眼看人低嘛,常言道,狗仗人势,这可是千古良言,不知多少人为了这句话,挤破了脑袋往上爬,就等着有朝一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子语喟然长叹道:“在我的家乡,有一句奚落人的话,叫人不如狗,皇甫公子一番话,真是让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皇甫卓也不管这个少年说的是不是奉承话,他继续说道:“在停马台的时候,在下便觉得你们与一般的狗腿子不一样,再加上这回甲二的试探,依着你们的本事,只有有人提点一二,日后在匠人谷出人头地不是难事,这可是许多游侠都梦寐以求的事情,我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便直说了,你们愿意跟随我皇甫卓,在匠人谷打下一片江山。” 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皇甫卓满面红光,甚至从案前站起来,大手一挥,壮志满满的说道:“日后的匠人谷,说不得就是四姓十一家了。” 子语瞧着皇甫卓的神色,不似在开玩笑,如此看来,这个世家子弟倒也不是只会吃吃喝喝的酒囊饭袋,带着几个扈从只身来到匠人谷,野心可是不小,而且这才来了没有多少时日,已经开始招兵买马了。 弓叔躺在地上,忽的咧嘴笑了起来,不知是觉得苦尽甘来,还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子语不紧不慢的说道:“皇甫公子,你的意思是要我们这几个狗腿子做你的家臣,兜兜转转的这么半天,只听了皇甫公子许诺了不少好处,可是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君子都说无功不受禄,咱们受了皇甫公子的好处,不会什么事情都不要做吧?” 皇甫卓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道:“匠人谷论武大赛便在这些日子举办,届时不光是游侠,据说这次论武大赛会对外开放,到时候,很少露面的几位巧匠也会莅临,这件事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吧?” 子语点点头,不太明白这位公子是何意思,皇甫卓继续说道:“我希望你们能参加这次论武大赛,全力以赴,不指望你们能一战成名,却也要像武人街一般,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搅得人尽皆知。” 子语狐疑的问道:“皇甫公子不会是打算让我们这样的泥腿子在论武大赛上混出一个不错的名次,到时候再故意输给公子,好让公子一路高歌猛进。” 皇甫公子摆摆手,“我要让你们以皇甫家家臣的名义,参加这次大赛,能走多远走多远,最好能为皇甫家造足了声势,到时候本公子横空出世,一举夺魁,岂不美哉?” 子语似乎能理解弓叔的想法了,这位皇甫公子瞧着满心城府,怎的却是这样异想天开。 第216回、旧闻 与那位皇甫卓终究是好聚好散,子语没有心思再理会那位一口一个“狗腿子”的世家子弟,匠人谷四姓十家的事情他不感兴趣,至于日后会不会多出一个十一家,他更不在乎。 不过子语倒是有些惊异于这位皇甫公子的言辞,这位美髯公似乎并非和大多数世家子弟一般,不光胸怀大志,还打算在论武大赛上崭露头角,看来他对于自己的手段相当自信,与一些酒囊饭袋相比,可是难能可贵了。 皇甫卓没有为难他们,只是让他们好好想清楚,若是改变主意了,便找人捎个话,可以继续详谈接下来的事宜。 出了院子,子语随口与身边的汉子说道:“弓叔,四姓十家你知道多少,咱们现在身在匠人谷,多了解一些这里的风土人情,总不是坏事。” 邋遢汉子说道:“四姓是匠人谷的老家族了,出过一些了不起的游侠,甚至还出任过巧匠,当然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四姓中也走出了不少窝囊废,不过总的来说,四姓对于匠人谷的贡献是功不可没的,那位皇甫公子其实也说了七七八八,这些事情与大街小巷上的居民请一顿饭,便能听他们说上很久。” 四大姓氏的事迹,在匠人谷可谓是人尽皆知了,百余年的积累,四个姓氏早就枝繁叶茂,甚至可以说是与匠人谷不分彼此,在七位巧匠之下,四大姓氏几乎占了匠人谷半壁江山。 “至于所谓的十家,算我孤陋寡闻了,至少我离开匠人谷的时候,还不曾听过十家是什么东西,只是匠人谷的那些人在想些什么,谁知道呢,或许十家的树立便是为了制约四姓,毕竟七位巧匠很少过问匠人谷外城那些俗事,日后被鹊巢鸠占也是很有可能的。” 弓叔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笑呵呵的,似乎对于匠人谷四姓和几位巧匠都很有成见,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巴不得他们喝凉水都塞牙。 子语忽的想到了什么,又是问道:“弓叔,匠人谷门户之争又是什么?”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词汇,之前是那个周铁匠,眼下又是这位皇甫公子。 弓叔摇摇头,看了眼悬赏台中人来人往的游侠,顿了顿,说道:“其实匠人谷很多人不是很愿意提起这件事,毕竟对于匠人谷而言,也算是一件耻辱的事情了,匠人谷向来有门户之见,游侠中以手异人为尊,瞧不上不劳而获的天启者,所以那个时候的匠人谷,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天启者入城,不过自上而下,对于天启者都是冷眼旁观。” “直到有一天,有一位天启者站出来声讨这件事的不公正,认为匠人谷身为天下游侠向往之地,却连天启者都不能接受,事到如今还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实在令人大失所望,那次声讨,得到了城中许多天启者的支持。”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由少数人提起的声讨,最后发展成匠人谷高层的争论,关于门户之见,各抒己见,喋喋不休的争吵了好几日,最终却是因为一场血案,结束了那场毫无意义的争论。” 子语有些好奇,“什么血案?” 弓叔说道:“一个姑娘被一位失控的天启者杀死了,说起来却是一场意外,那位天启者对于匠人谷的门户之见极为愤怒,错手杀死了一个无辜之人。” 子语有些怅然,原来匠人谷还有这样的事情,因为对天启者的成见,反倒是让一个无辜者受害了。 “后来呢?”子语问道。 弓叔想了想,说道:“就像是周铁匠所言,当时的几位巧匠都引咎辞职了,几位年轻人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如今大抵也接受天启者了,或许所谓的十家,便是树立天启者的地位。” 那场不愿被许多人提起的门户之争,恰恰引起了匠人谷的变革,子语忽然觉得,匠人谷也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地,一样有水深火热,一样离不开菜米油盐,一样会为很多事情烦恼,一样有解不开的乱麻。 子语看着不远处大门敞开的一个厅堂,忽然说道:“看来想进入内城,这条路最便捷了。” 他们决定去瞧瞧论武大赛是怎么回事,既然到时候几位巧匠也会莅临,子语觉得可以找机会询问一下腰牌的事情,当然了,若是能遇上那位皇甫公子,他还真想试一试那位公子的本事。 走了没两步,又遇上了四处找活干的皮日休,听说他们要去报名论武大赛,可是乐不思蜀,毫不犹豫的答应帮他们报名,并且不收取任何劳务费,就当是一个崇拜者的义务劳动了。 论武大赛需要本人亲自报名,不能冒名顶替,更不能让他们代理,所以皮日休其实并没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不过依旧是乐呵呵的在前面当马前卒。 报名的时限已经接近尾声,不过来此询问的游侠依旧络绎不绝,光是各种注意事项,都能讲上许久,子语一行进入厅堂的时候,便引起了不少人的围观,甚至还有指指点点,没办法,这日子三人的形象实在是太出名了,武人街的无赖相实在是让人记忆犹新。 有人面色不善,小声嘀咕起来:“他们怎么还好意思出现在这里,看样子是打算参加论武大赛,真是不嫌丢人,难道他们还准备在论武大赛上也做出那种胜之不武的勾当?真是将游侠的脸都丢尽了。” 有人轻轻扯了扯说话之人的衣角,示意他不要这样明目张胆的议论这些事,明摆着这三人不好惹,现在说这些话,不是找揍么。 那人却是不服气,声音反而大了几分,“怕什么,真有本事,到时候就在赛场上见真章,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小聪明可救不了大场面。” 不过也有人反唇相讥,“若是没有他们,你怕是现在还在武人街外面站着了吧?现在倒是卸磨杀驴了,将事情撇的一干二净,真是好品质。” 皮日休脸皮终究是有些薄,在前面领路难免有些尴尬,他想呵斥两句,却是没有那个胆量,回身想要宽慰几句,却见身后三人有说有笑,似乎对眼前的事情充耳不闻。 第217回、胁迫 子语一行出现在报名大厅,引起不小的轰动,瞧热闹的,看笑话的,甚至还有一些故意推推嚷嚷,没事找事的,在三人的背后当众做一些古怪的手势,彰显自己的大义凛然和与众不同,也有人指责这些家伙忘恩负义。 报名的流程并不长,只需要简单的登记,有专门的画师勾勒出参赛选手的大概形象,不会太细致,至于名姓,也只是象征性的记录,哪怕只是一个代号都无所谓,游侠们不讲究真名实姓,甚至一些颇有名气的游侠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姓名,只知道江湖上的雅称。 就像是玄门旅社的百花游侠,很多人并不清楚他的身世,可是对于此人的推崇只多不少,同样,匠人谷悬赏台的做法,其实也是给了天下游侠一个机会,尤其是那些籍籍无名的游侠组织,刚好借着参加论武大赛的机会,宣传一下自己的组织。 子语见可以以游侠组织的名义为旗下参赛的游侠登记,便干脆顺口以收尸人报了名,当三人离开大厅的时候,立时便有人猜疑起来,挖肠剜肚都想不出天下何时有一个这样的游侠组织,似乎听都没有听过,于是有人得出结论,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 出了悬赏台,再次出现在武人街,立时便有一些游侠指指点点,指桑骂槐,甚至还有一些文人打扮的书生,手拿折扇,当众说书,将三人勇闯武人街的故事编成了一段荡气回肠的英雄事迹,只不过内容明褒实贬,暗含嘲讽。 还有人不时地拍手称赞,道一声好,周围围了不少人,大伙听得兴高采烈,子语三人也站在后面,听得眉开眼笑,等到散场了,都没有人注意到书中的主人公就站在他们后面。 皮日休不知道何时从后面走了过来,神色哀叹,有些闷闷不乐,见到子语三人笑呵呵的样子,便直言道:“你们不生气么,他们这样歪曲事实,枉顾恩义,搬弄是非,我想想都要气炸了,真恨不得上前与他们理论一番。” 子语笑道:“那你怎么不去?” 皮日休叹了口气,“他们人多,我怕打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不讲道理,咱不能和他们一样无赖。”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些人如此有恃无恐的在武人街说书,本来就是为了明志,与那些世家子弟拉上关系,甚至还有可能就是那些世家子弟故意搞了这么一出,恶心人的。 游侠间的事情,本就是各有所图,就像是皮日休跟着子语一行,不求名不求利,就是为了一睹偶像的风采,这个年轻的游侠一边愤愤不平的抱怨着那些人的忘恩负义,一边又很是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身家惹不起事情。 在匠人谷生活的游侠,很多都是和皮日休这样的,不声不响,籍籍无名,可是也有一些眼高手低,不甘于现状,又没有本事的,便会想方设法寻找捷径,攀援贵族子弟,哪怕是做牛做马,便是有望鸡犬升天。 皮日休将他们送出武人街,又返回悬赏台,他的一日三餐都等在在悬赏台赚回来,像是在悬赏台跑腿的,基本都是辛苦钱,还要看人眼色,一日都耽搁不得,毕竟不光有吃喝拉撒,还要攒着钱交下个月的房租,即便是那种最廉价的胡同客栈,对于他们这样的底层游侠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月月都马虎不得。 悬赏台跑腿的活计,其实很考验眼力价,什么人需要帮助,又愿意出钱,什么人不好相与,不方便打扰,什么人财大气粗,什么人抠门吝啬,心中都要有一个大概,总不能见到什么人都上前询问一番,惹的人不开心了,不高兴了,将你打骂一顿都是小事,若是赶出悬赏台,就要另谋生路了。 皮日休还算能言善辩,又是一个开朗的性子,虽然来到匠人谷也才几个月,不过在悬赏台一众跑腿人中,已经算是风生水起,不少主顾都愿意让这个年轻的游侠帮忙跑腿传话。 那些穿着阔气,又和颜悦色的,不一定便是好说话的主顾,很可能苦口婆心的说了一路,对方只是笑呵呵的点头,而那些走路带风,又眉头紧锁的,便是更不敢轻易招惹,他们心中有事不假,可是这些事情往往不需要外人帮忙,脚下如风便说明他们多半是清楚自己的目的地,这个时候再上前推荐自己做向导,只会多此一举,惹人厌烦,还可能耽误了对方的正事。 而那些进入悬赏台后便一脸迷茫的,便可以上前说上一二话,甚至还可以好心帮忙指指路,即便这次没有什么油水,也算是认识了一个江湖朋友,日后总有需要搭把手的时候,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还有一种人,身边跟着女伴,这种神仙眷侣的游侠,身上的钱最好赚,可也最是需要小心,在女子面前,男人总会出手大方,将一束花赋予特别的意义,送上一段美好的祝福,便能赚上数倍于成本的钱,可是若一个不高兴惹恼了女子,便要大难临头了。 皮日休的眼前有一个女子走了过去,面色有些困惑,背上背着一柄剑,虽然不是名家手笔,却也并非寻常铁匠铺的破烂,一个外乡女子,孤身在悬赏台转悠,又是背负品相不错的兵刃,眼色迷茫,不出意外,应该是家道中落的小户游侠世家,首次出来闯荡。 皮日休的眼光,在同行中也算是比较独到,他掸了掸自己的衣物,缓缓走了过去,这身已经有些褪色的悬赏台制服,他可是花了不少钱,掏钱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不过也算是值得了,用发展的眼光来看,便是投资换来回报,这身衣物确实让他赢得了不少初来乍到之人的信任。 一个粗壮的身影横插出来,将正要打招呼的皮日休挡了下来,眼看着另有一人笑呵呵的挥着手,也是一身带着补丁的悬赏台制服,与那位女游侠攀谈了起来。 皮日休撞在身前那个汉子身上,然后被那个汉子一把扼住肩膀,抬头时看到一张笑呵呵的脸,脸上带着一个刀疤,他心中叫苦不迭,与此同时,又有几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漫不经心的将皮日休围住。 “不想将动静弄得太大,被赶出悬赏台,就老老实实的和哥几个走。” 第218回、阎罗欺人 悬赏台西面有一片小竹林,四季常青,是文人雅士赏风赏月的好去处,只可惜出入这里的大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游侠,故而便成了匠人谷一处不起眼的林荫,夏日的时候,一些在悬赏台找活干的游侠,会在这里纳凉。 林中有一条小溪,波光粼粼,曾经也有一些文人效仿古人,在此处摆下曲水流觞的诗会,结果曲高和寡,反倒是被人冷嘲热讽,说是纸上谈兵,文人误国,穷酸秀才将大伙的牙都酸掉了,后来也就很少再有人来这里。 皮日休被一伙人推推嚷嚷,进了竹林,路上有几位认识皮日休的游侠,想要上前询问一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到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子后,便摇头叹息,不敢多言了。 所谓龙有龙路,鼠有鼠道,即便是匠人谷悬赏台这样的地方,也会滋生出一些蛇虫鼠蚁,便有了不为人知的地下规矩。 在悬赏台讨生活,做一些帮人传递消息或是带路的活计,或多或少都要与一个家伙打交道,便是一位脸上有疤的男子,叫曹衍,更多底层游侠都叫他曹阎王,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悬赏台跑活儿的游侠,十有八九都是他的人,一单活儿都要给他交三到五成的好处,否则日后有了好买卖,也不会通知你,而且平日里还会找人给你使绊子,一来二去,便是什么活儿也接不下。 后来一个外地来的游侠造访悬赏台,目睹了一些这方面的事情,而这位游侠又是世家出身,便提了一嘴这样的事情,之后悬赏台便规范了这些拉活人,若是再敢惹是生非,便禁止他们出入悬赏台,如此,曹阎王一行人才收敛了许多。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碍于悬赏台的形势,曹阎王基本不会自己出面,而是让下面的人给看不惯的游侠烧两句话,让他们自觉一些,不要和曹家人抢生意,如此,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躲着些曹阎王的人,便相安无事。 一个干瘦的家伙故意推了皮日休一把,皮日休脚下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被一个人伸腿绊了一脚,仰面跌倒在地上,却听那人赶忙道歉,声音很是夸张,“诶呀呀,很是抱歉,还以为是踩到了石头上,哪里料到有人会往这里迈脚,实在是不好意思,没有摔坏吧?” 皮日休听着背后这些人的笑声,便知道他们是故意的,可是又能如何,与他们理论一番?还是回身教训他们一顿?一旦这样做了,曹阎王只需要暂时离开,便可全身而退,而身为当事人的他,只能和几个曹阎王安排的替罪羊,被驱逐出悬赏台。 他苦笑一下,之前还信誓旦旦的替子语一行人鸣不平,现在轮到自己身上,却是只能忍气吞声了,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如何义愤填膺都不过分。 皮日休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语气有些生冷,拱手打了个招呼,“曹当家。” 一个在悬赏台做着下等掮客生意的游侠,却让人称呼他为曹当家,当真是过足了官瘾,养足了派头。 曹衍没有理会皮日休的问候,而是惬意的挖着鼻屎,似乎卯足了全身的力气,一通搅和,他抽出手指,舒舒服服的打了一个喷嚏,这才上前几步,伸手在皮日休的袖子上蹭了蹭,然后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 “皮老弟,哥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咱也明人不说暗话,上回和你商议的事情,如何了,成不成,你给一句痛快话。” 曹衍瞧着语气温和,与身边的几位游侠形成鲜明对比,一双三角眼聚在一起,瞧起来还有些滑稽。 皮日休根本不想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可是又没有法子,隔三差五,便会有人来找自己的麻烦,他很清楚,是何人授意的。皮日休刚来个把月,在悬赏台众多跑腿中已经混的风生水起,若是不让这位曹阎王眼红,实在是说不过去,所以曹衍之前便找皮日休谈过话,让他加入曹家门下。 身为一名游侠,在悬赏台跑腿讨生活,本就是迫于无奈,若非生活所逼,哪个游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这本就是一场无奈,换来的也只是勉强度日,若是再分给另一人几成,哪个游侠能愿意。 皮日休依旧是摇摇头,“曹当家,生活不易,还望不要再为难咱们。” 立时便有人上前推推嚷嚷,冲着年轻游侠喊道:“怎么和曹当家说话呢,没大没小,在悬赏台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规矩。” 曹衍摆摆手,示意下面的人稍安勿躁,他倒是做出一副圣人君子的样子,笑呵呵的说道:“无妨,之前便说过了,曹某不是阎罗王,不强迫大家。” 随即他似笑非笑的看着皮日休,问道:“听说你与那三个在武人街惹事的游侠走得很近?” 皮日休怔了一下,他自然清楚曹衍口中的三个惹事的游侠是何人,这些日子,整个匠人谷几乎都听过三人的事迹。 皮日休说道:“他们初来乍到,我便帮他们带路,仅此而已。” 曹衍却是伸手拍了拍皮日休的脸颊,啪啪作响,他阴恻恻的笑道:“那就没错了,他们在武人街闹事,坏了游侠的规矩,丢了咱们匠人谷游侠的面子,你倒是好,不分青红皂白,胳膊肘往外拐。” 说着,狠狠一巴掌将皮日休打翻在地,“这顿打,挨得不算冤。” 话音刚落,一行人便是一哄而上,围着皮日休便是拳打脚踢,曹衍慢悠悠的说道:“顺便和你讲一声,这些日子,但凡是被你看上的客官,都会有人帮忙照顾。”如此也就意味着,会有几个人跟在皮日休身边抢生意。 皮日休趴在地上,握紧了拳头,最后又无奈的松开了,曹衍瞧在眼里,很是不屑的说道:“怎么?想动手打人了?我不拦着你,咱随时奉陪,我倒是要瞧瞧,你们这些外来游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皮日休终究是没有动手,不过这个举动又是遭到了曹衍一行人的冷嘲热讽,临走的时候,曹衍看着趴在地上吃土的年轻游侠,笑道:“是了,听说你也报名了论武大赛,感情好,既然这里放不开,到时候咱们赛场上见。” 第219回、天机园 这些日子,子语三人又回了趟胡同客栈,去瞧了瞧葛三三的伤势如何了,葛三三背上挨了一剑,没有伤筋动骨,不过还是要安心静养,省的伤口破溃,事情就麻烦了,不过都是江湖人,矫情不得,同样大意不得,葛三三的背上,已经开始结痂。 武人街的事情,老道人要出去买药,所以也知道了一二,只是子语三人没有提这件事,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询问,自然了,这件事没有和葛三三讲,依着葛三三的性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别有折腾出什么乱子。 依旧是没有久留,吃过饭,三人便离开了,子语看着老道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别多想,武人街是去往悬赏台的必经之路,我们刚好有事。” 老道人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神色有些欣慰,又有些怅然,他顿了顿,笑道:“听说你们报名参加了论武大赛,先提前恭祝你们进入正式赛,听说今年的正式赛会对外开放,届时我和姓葛去给你们加油助威。” 子语一行离开之后,又顺势逛了逛匠人谷的街景,匠人谷虽然是游侠的聚集地,不过如今已经居住着十数万人,大都是平头百姓,日积月累,匠人谷便自有一种风土人情,说起匠人谷,这些居民们便会忍不住的竖起大拇指,若是知道客人是外地来的,更是不遗余力的介绍起匠人谷好吃好玩的地方,一地治理如何,这份归宿感便能看出一二。 匠人谷有十八景,再加上大大小小的街巷,便是十天半个月,也只能逛一个大概,这些景致不说是独树一帜,也算得上别具风情了,就像是有一处叫千机园的地方,专供匠人谷民众闲暇时候游玩,子语在楚汉镇的时候,可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 弓叔对于千机园也比较陌生,他说自己离开的时候,那里还是一处正在大兴土木的荒废造船厂,想不到这些年竟然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千机园占地面积很大,园中有代步的厢车,厢车并非富家子弟乘坐的四平八稳车,而是四面敞开,只有头顶有个遮阳遮雨的棚子,而且七八个这样的厢车连在一起,由一架木牛流马牵引,沿着园子绕行。 这些厢车价格低廉,五个小刀钱就能绕着园子舒舒服服的转上一大圈,不过对于大多数民众而言,他们还是愿意徒步而行,园中景色秀丽,植被被修剪的整整齐齐,带着孩子来此游玩的民众不计其数。 每隔百十来步,便能看到一些摊位,除了甜酒糕点水果,还有一些游乐活动,像是多人可以参加的分曹射覆,又或是小孩子乐此不疲的投壶,只要花上几个小刀钱,便能参与一场游戏,胜了还能得到一些小礼物。 除此之外,还有猜灯谜,捶丸,骑马等各式项目,若是人多,还能组织一场蹴鞠比赛,当然,也能看到摔跤、猴戏之类的,可以说各种游艺应有尽有,可是这些并非是千机园的标志性项目。 白菜从不远处跑过来,嘴里叼着一根老冰棍,手中拿着三张白纸条,递给子语与弓叔,一人一张,这张只有拇指大小的纸片,便是进入眼前这栋小房间的凭证,一张纸便是十五个小刀钱,算不得太贵,却也不便宜了。 三人不约而同的抬头瞧了眼头顶上攀枝错节的奇怪轨道,几乎覆盖了整个天机园,这些构架曲折,架设在空中的索道,实在让人难以想象是做什么用的,不过进入天机园的时候,便有人介绍过了,这里是匠人谷某位巧匠的杰作,被称作云霄厢车。 子语注意到,许多来此游玩的民众说起云霄厢车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不过在此处排队的人又是络绎不绝,尤其是那些及笄舞象之年的男男女女,结伴而行,女子总是有些露怯,男子便大义凛然的拍拍胸膛,说会保护她的。 好不容易等到子语三人,查验了凭证,拾阶而上,沿着盘旋的木梯子一路上到一处高台,之后进入一间前后通畅的屋子,每一次约莫限制在二十人左右,在厢车上入座,两人一排。 厢车有些简陋,不仅四面通风,连车顶都没有,唯独胸前扣着一个铁架子,让人无法轻易挪动,就这样固定在厢车上,子语和白菜一排,弓叔独自坐在后面,不多时,又有一位独自前来的男子在弓叔身边坐下。 那男子长得五大三粗,弓叔本就是一个粗犷的样子,那人却是更加魁梧彪悍,一头不过寸余的短发,却是长短不一,细细瞧去,却是在脑袋上形成一个“万”字,与弓叔坐在一排,便显得很是拥挤。 几个工作人员检查了安全扣,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听到一声锣响,厢车开始缓缓离开,子语这才注意到,厢车的轮毂是契合在下面铺设的轨道上的,形成某种巧妙的结构,一般的厢车上可是见不到这种小巧精致的机关,更不会在轮毂上纂刻“云纹”符箓。 之前从地面上仰望的时候,还没有觉得什么,此时坐在厢车上,才知道这些蜿蜒的轨道竟然如此之高,随着厢车缓慢上升,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千机园,下面的人影密密麻麻,就好像蚂蚁一般。 眼前座位上的男男女女表情各异,有人兴奋,有人尖叫,若是让一些遵循古礼的儒家人士瞧见了,必然要长叹一声礼乐崩坏了。 木轨道渐渐到了尽头,厢车缓缓停歇,骤然间,急速下滑,蜿蜒的轨道犹如蛇穴龙道,牵引着厢车上下翻行,一时间,车厢间满是惊骇嚎叫之人,子语也是有些意外,想不到天机园这处云霄厢车竟然这样有意思,虽然只是游乐之物,这份机巧设计,怕是许多机巧世家都想不到。 这其中对于符箓与机关的运用可谓是行云流水,巧夺天工,已经不仅仅是大家手笔了,这些东西用在一处娱乐之物上,实在是有些奢侈,可是机巧之物本就是以人为本,服务取乐于民众,又是合情合理。 兜兜绕绕了一圈,又回到那个前后畅通的屋子,子语觉得神清气爽,等到从厢车上下来,回身一瞧,有些傻眼了,却见那个短发汉子斜趴在弓叔身上,呕吐不止,弓叔浑身上下已经污秽不堪。 弓叔欲哭无泪,工作人员也是忍俊不禁,子语已经笑得前仰后合,那个短发男子不停地道歉,弓叔也不好说什么,看着那个还有些晕晕乎乎的男人,只得让他先离开。 弓叔将身上那件衣褂脱下来,忽然他愣住了,皱着眉眼向两旁瞧去,只不过厢车上的游客已经走光了,周围没什么人。 子语发现弓叔的异样,上前问道:“怎么了?” 弓叔在怀中摸索半天,掏出一块儿瓷砖,瓷砖样式古怪,不过已经断成两截。 第220回、砖戴孝 子语将瓷砖拿在手中,有些温热,对炁息一向敏感的少年立时便觉察到这块瓷砖并非寻常之物,应该曾经被某位手异人动过手脚,瓷砖易碎,子语轻轻一捏,瓷砖便化为齑粉。 抖落手掌中的雪白色瓷砖粉末,子语看向弓叔,弓叔点点头,说道:“砖戴孝,一种厌胜法,命理学上有一种说法,五官六死十二病,三丧十一吊来临,这块特殊处理过的瓷砖,主丧事。” 子语略通风水,对命理学问有过点滴涉猎,不过只是浅尝辄止,只是这句话还是大抵听说过的,他沉吟道:“若是瓷砖没有毁坏……” 弓叔接话道:“估摸着云霄厢车会出意外,咱们怀揣着厌胜物,十有八九有人想让咱们死。” 子语再次抬头看了眼架设在上空云霄厢车的轨道,若是厢车从上面脱落,砸向地面,一般人定然是活不成了。 子语想了想,问道:“这样明目张胆,难道就不怕匠人谷日后追查此事么?” 弓叔摇摇头,“这件事应该只是一次尝试,成与不成都只是试探,与之前那个手拿拨浪鼓的家伙不同,那人的手段是镇物厌胜法,而眼前却是更为古老的木工厌胜法,虽然不像前者那般变化多端,不过却更为隐蔽,很难查到留下厌胜物的是何人。” 弓叔同样抬头看着轰隆而过的云霄厢车,头顶上传来男男女女的尖叫声,刺激着等候在外面排队的游客。 “若是当真发生意外,匠人谷郑家定然会过问,若只是游侠间的意气之争,多半也就顺其自然,依旧遵循生死自负的规矩,就像是在武人街,无论弄出多大的动静,匠人谷不闻不问,可是一旦牵涉到普通民众,郑家多半会一查到底。” “天机园又是人流聚集的地方,真出了事,影响会非常大,木工厌胜往往无迹可寻,到时候,面对匠人谷百姓的声讨,郑家一定会把我们推出来,异人发生争斗,只要将普通人牵涉其中,不问缘由,各打五十大板。” 子语苦笑道:“既然找不到另一伙人,剩下的五十大板,多半也要打在咱们身上,到时候,能不能活着离开匠人谷,可就不好说了。” 他挠了挠头,感叹道:“匠人谷的游侠,行事风格果然不同寻常,咱们才来这里不过数日,惹上的麻烦事可是一箩筐喽,真是惊险刺激,说起来,能够悄无声息将那块儿砖戴孝藏在弓叔的怀里,看来盯上咱们的人,手段可是不简单啊。” 弓叔点点头,“大抵是咱们在武人街弄出的动静有些大了,惹恼了哪个脸皮薄的世家子弟,那些贵公子岂能忍气吞声,不过,倒是有些小手段,没有堂而皇之的乱来,他们也知道,坏了郑家的规矩,郑家可不会管他们的身份,只不过苦了咱们喽,说起来,还是那个叫皮日休的家伙说了句金玉良言,这几日,咱们也要夹着尾巴做人喽。” 两人说着话,一向不过问这些乱摊子的白菜去而复返,端着三个巴掌大的纸盒子过来,热气腾腾,脆生生说道:“快尝尝,都说闻着臭,吃起来香。” 臭豆腐,匠人谷特产,据说是早些年有一个外地来的游侠,从家乡小镇带来的配方,因为思念家乡的味道,又想谋一个活计,便试着租了一间铺子,卖起了最简单的油炸臭豆腐,不成想,立时成了匠人谷的美味。 匠人谷天桥有一家老字号臭豆腐店,已经开店百年有余了,从最初只有一种口味的油炸臭豆腐,如今已经发展成天桥名小吃之一,除了最开始的原味臭豆腐,陆陆续续添加的各种酱料已经多达三十余种,深受匠人谷民众的喜爱。 谁能想到,一位千里迢迢去了匠人谷的游侠,最后却将不起眼的家乡小吃经营成了一家百年老店,在游侠的路上越走越远,可是谁又能说他是一位失败者呢。 三人蹲在路边上,捧着热乎乎的臭豆腐,吃得津津有味,大呼过瘾,白菜很少说话,却难得的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讲着臭豆腐铺子里宣传单上的故事,大抵就是这家百年老店是如何一步步闯出名头的。 看着白菜和弓叔为了争抢最后一块儿臭豆腐,手中的竹签子上下翻飞,他忽然出手,将仅剩的那个臭豆腐插在竹签子上,一口吞在嘴里,笑得很是满足。 然后大咧咧的站起来,瞧着身边两位气呼呼的眼神,他摊摊手,意味深长的说道:“夹着尾巴如何做人,反正咱们债多不压身,名声已经够臭了,香不香自己心里有数。” 天机园还有一处登仙台,说白了,就是一座高塔,不过塔高直穿云霄,与众不同的是,登高用的云梯竟然架设在塔身外,通体都是用一种特制的琉璃镜打造,无论是脚下还是周围,皆是透明如无物,进入云梯,缓缓升高,腾云驾雾的感觉呼之欲出。 站在塔顶的平台上,可以鸟瞰整个匠人谷,铁桶一般的神人峰,纵横交错,日夜不停运送货物的云车,即便是入夜了,匠人谷依旧是灯火通明。 子语忽然又想起那个吐了弓叔一身的汉子,笑得前仰后合,“弓叔,若是那人也站在这里,会不会又拉着你不放,非要吐上一大口?” 弓叔笑道:“他兴许是奔着那个厌胜物来的。” 子语点点头,虽然不知道是何人以何种手段将砖戴孝放在弓叔怀中,不过毁了那个厌胜物的大抵就是那个恐高的汉子了。 可是事情又有些蹊跷了,连弓叔都没有察觉自己被人下了厌胜物,旁人又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而且那人的行径是为了帮弓叔解围,还是为了云霄厢车上的其他人,又或者只是无意为之。 三人并肩而立,此时临近夜幕,登仙台上游客寥寥,三人干脆站在平台边缘,伸展手臂,吹着徐徐夜风。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匠人谷又会惹来什么麻烦事,可是谁在乎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夜色下依旧在大街小巷奔波的游侠,哪个又是尽如人意? 生活不就是如此嘛。 第221回、论武大赛 匠人谷有十八座神人峰,开十八道谷门,供人进出,第九门的山巅雕刻着一个手持屠刀的巨像,所以被人称为屠夫门,这里是十八座神人峰中,唯一不对外开放的山谷,常年有匠人谷游侠看守,周围除了一座高台外,再无其他建筑,不设街巷,不建铺子,更是不许外人进出。 此时谷门前密密麻麻站了成片的人,或是席地而坐,或是两两相谈,或是来回踱步,又或是擦拭着手上的兵刃,能来到这里的,无一例外都是游侠出身。 一个抱着一杆长枪的男子站起身,一手搭在额前,眺望着乌泱泱的人群,叹了口气,又坐在地上,对身边的同伴说道:“看样子,这回参加论武大赛的少说也有近千人,也不知能不能让咱们几个捡一个漏,不求别的,只要能混进正式比赛,在大家的欢呼声中露个脸,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同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正在整理牛皮护腕,听到那人说话,呸了一声,笑道:“瞧你那点出息,咱们在匠人谷生活了多久了?两年,以前都是听闻别人参加论武大赛,今天咱们不是一样站在这里了么,没什么了不起的,听说了么,这次只要能进入正式赛,到时候所有赛程都对外开放,据说巧匠大人也会莅临,所以咱们都加把劲,这两年咱们可不是闲着啊,磨练了那么久,不就是等这个机会吗。” 又有一人说道:“离大赛开始还有小半个时辰,估摸着还有一些人还没有来,据说这次论武大赛连四姓十家都很重视,家族子弟都有参加,胜者有机会成为匠人谷游侠,也不知最后何人能拿到匠人谷腰牌?” 一个戴眼镜,书生打扮的男子笑道:“咱们就别想了,如今夺冠的热门肯定在四姓十家身上,城内各大赌坊已经开好盘口,就等着开赛了,匠人谷的游侠腰牌,与咱们这样的小角色注定无缘,不过若是能顺势结交一些世家子弟,便不算是白来一趟。” 这日正是论武大赛的开赛日,眼下等在这里的便是参加大赛的游侠,还算宽阔的谷门空地,摩肩接踵的落满了人,大多数游侠都在窃窃私语,相互议论着这次大赛的大致预期。 人群中有几位锦衣公子,即便是初来乍到的游侠,也能看得出来,这些人定然是匠人谷世家子弟,至于是不是四姓十家,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一个个器宇轩昂的样子,身边又跟着几个扈从,瞧着便不好相与。 有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天气炎热,又是一群人堆积在这里,难免心浮气躁,脾气火爆的,甚至都开始骂骂咧咧了。 “还整不整了,不整了便知会一声,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口干舌燥的,也没人端些水来,将大伙像傻子一样晾在这里,瞧着大伙好欺负是吧?” 本来就是一个暴躁汉子的自我宣泄,没有人会理会这样一个无聊至极的家伙,可是偏偏对面又做了一个脾气更加火爆的,于是便对骂起来。 “嚷什么嚷,瞧不见大伙都安安静静的候在这里,就你熬不住是吧,就这点定力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游侠,赶快回去给孩子喂奶去吧,在这里丢人现眼,不嫌臊得慌啊?” 有人开骂,有人便喜欢和稀泥,于是几个家伙便开始怂恿那个暴躁汉子,一来二去,便热闹起来,插科打诨的人更是不少,甚至叫骂的二人都撸起袖子,涨红了脸,额头都顶在一起了,可就是迟迟不见动手,让人有些失望。 人群的最外围,响起一些骚动,之后便是有人吹着口哨,或是干脆扯着嗓子喊叫起来,只不过那些声音意味深长,也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贬抑。 空地外有一条街,不住人,两旁倒是林立着空空荡荡的铺子,这些铺子大抵是有些年头了,荒废不堪,墙面上都是大大小小的裂纹。 街上走来三个人,一个双手插兜的少年,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女,还有一个背着一个木匣子的邋遢汉子,汉子手中还拎着一个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口酒水,晃了晃,已经见底,他打了一个酒嗝,随手将酒坛子扔到一旁。 少年和少女手中各端着一碗炒面,吃得津津有味,筷子拨拉的一个比一个响,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冒尖的炒饭便下了肚,三人身后,还有一个肩上挂着毛巾的男子,店小二打扮,跑得气喘吁吁,一边挥手,一边嚷着:“碗,我们家的碗。” 少年将两副碗筷叠放在一起,瞧也不瞧,享受扔了出去,刚好落在那个店伙计怀中,那伙计楞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接住了,他面上一喜,这下可以和掌柜的交代了。 少年打了个饱嗝,有些抱怨,“都说了喝酒误事,弓叔,你一大早喝这么多酒,害得咱们差点误了时辰。” 邋遢汉子没好气的说道:“屁话,你们两个大老远跑去三乐坊吃炒面,要不是我好心去找你们,大抵你们现在还在三乐坊坐着呢。” 少年嘿嘿一笑:“也是哦。” 三人的出现,让周围的游侠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关于这三人的传闻,但凡是游侠出身,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褒贬不一,游侠中,有人因为他们的出现而欢呼起来,也有人跟着喝倒彩,嘘声不断。 少年眯着眼,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他觉得挺震撼的,一场论武大赛,竟然聚集了这么多游侠,他倒是有些好奇,这么多人,到底会如何分出胜负。 一些游侠主动让出一条道,让三人通行,当然了,也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嘀咕着他们怎么还意思出现在这里,甚至还有人幸灾乐祸,真要是上了赛场,像是他们这般投机取巧的游侠,怕是要被人把脑浆子打出来。 “滚回去,这里不欢迎窝囊废。” 三人穿过人群,却被一个穿着裤衩背心人字拖,挺着大肚腩,嘴里叼着一根干草的男人拦了下来,那人义愤填膺的指着三人,破口大骂,“你们根本不配出现在这里,滚回去,立刻,马上。” 人群又喧哗起来,叫好声不断,只是邋遢汉子忽然一拳,砸在那人脸上,少年少女紧跟着踹了一脚,又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往前走。 欢闹声戛然而止。 第222回、残酷的规则 峡谷中毫无征兆的泛起一丝涟漪,悄无声息的走出一人,站在神人峰前的高台上,那是一个女子,穿了一身毛茸茸的连体睡衣,一头麻黄色长发随意扎在脑后,睡眼朦胧,哈欠连天。 之后,又有四个穿着黑白相间服饰的男子相继从峡谷中走出,身形一闪,便上了高台,这回有眼尖的游侠注意到,峡谷口出现了水纹一般的波动,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怪不得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峡谷中的景象,原来谷口被设了某种避人耳目的禁制。 那女子看了眼身边四人,四人皆是点了点头,女子走向其中一人,伸手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那人赶忙从腰间小包中掏出一个鼓囊囊的纸袋子,恭恭敬敬的递给女子,女子接过来,掀开袋子口,向里瞧了瞧,满意的点点头,三乐坊刚出炉的糖炒栗子,还热乎着呢。 女子捡了一颗粒大饱满的栗子,扔到嘴里,咬了两下,将壳儿吐出来,津津有味的咀嚼着,双眼弯成一条月牙,困意立时被幸福感驱散的一干二净了。 女子上前一步,看着台子下面的人群,清了清嗓子,提高几分音量,说道:“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辰,你们一个个都挺精神啊,我就不多废话了,希望预选赛之后,你们也能这般精神。” 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子没头没尾的说了一番话,然后又是吃了几颗栗子,这才继续说道:“这次报名参加论武大赛的游侠有千余人,也就是站在下面的诸位了,人多势众,不过实在是有些吵闹,所以经过商议,我们决定十留其一,也就是你们这些人当中,最多只有百人能走入正式赛。” 高台上嗑栗子的声音嘎嘣脆响,台下的众游侠一时间有些茫然,他们甚至还没有搞清楚这个女子是何人的时候,对方已经开始漫不经心的说起论武大赛的事情,女子的态度似乎很随意,也不管那些人是否听明白了,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台下众游侠不约而同的站起来,往台子这边靠了靠,听到女子的话语,立时有些哗然与震惊,十留其一,这样的淘汰率可是有些惊人了,这意味着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只是陪衬,终究会无缘正式赛。 之前还有人觉得这么多人,总有机会混入正式赛,在万人观众面前露个脸,也是风光无限了,眼下却觉得希望渺茫,于是人群中有了一些骚动。 而更让他们觉得有些茫然的是,预选赛的流程也太过随便了吧,他们等了这么久,竟然连一个仪式都没有,随随便便就开始了。 对于这个女子而言,口中的言语似乎远远比不上手中的栗子,她嘴里嚼着栗子,手上还掰着栗子,声音很是懒散的说道:“你们最好都听清楚了,不管你们是否理解或者明白,我的话只说一次,所以哪怕你们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也与我无关了,我不会在重复任何言论。” 女子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是说道:“有些人是不是觉得预选赛太过平淡了,一点都不隆重,我其实是非常赞同的,所以这次预选赛有了一些特殊规则,你们可以尽情享受比赛的乐趣,至于是什么样的惊喜,我会稍后说明。”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句为了营造气氛的玩笑话,总之女子说完这些之后,便自顾自的笑了笑,然后往嘴里抛了两颗栗子。 众游侠依旧是有些糊涂,女子却是继续说起来,“话不多说,我来讲一下这次预选赛的规则。”她顺手指了指身后,“瞧见这条大峡谷了么,没错,就是十八座神人峰中的第九门,到时候你们所有人都要走入这条峡谷,之后再重新走出来的游侠,便有资格进入正式赛。” “你们能来到这里,手中一定会有一面腰牌,没错,就是在悬赏台报名后陆续发到你们手上的腰牌,进入峡谷后,你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抢夺对方手上的腰牌,获得十面腰牌,便可返回这里。” “不过,我要提醒一下诸位,为了保证大赛的流畅性,我们至多只留下一百人,也就是说,即便你拥有十面腰牌,也不一定有资格进入正式赛,若是出现超出百人的状况,便优先考虑腰牌数量,数量越多,优势越大,之后是回到这里的时间,时间越早,优势越大。” “还有一点,格外重要,诸位最好听清楚了,游侠身上的腰牌一旦脱手,便视为此人放弃比赛,失去比赛资格,不得对没有腰牌的游侠出手,而失去腰牌之后,只需在原地等待,一时三刻,便会被峡谷扔出来。” 众游侠屏息凝神,静静地听着台上女子的讲述,他们大抵也了解到,身前峡谷中设置的禁制应该是某种阵法,手中腰牌便是进入其中的关键,相当于开门的钥匙,没了腰牌,便会自动被禁制排除在外,从禁制中强行抽离出来。 所以,一旦失去腰牌,如果不能在一时三刻内重新抢夺回来,便会失去继续下去的机会。 “想必你们也想到了,腰牌在这场比赛中的重要性,腰牌越多,优势越大,而没有腰牌,便会失去资格,所以在争夺腰牌的过程中若是出现伤亡,生死自负,匠人谷不会过问这些事情,这就是我之前说到的惊喜。” 人群中再次哗然,不过是一场比赛,竟然以生死论之,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太过了,于是有人忍不住发问道:“也就是说,不在乎任何手段,只要将别人的腰牌弄到手就好了?” 女子点点头,“身为游侠,第一件事便是分辨精简这些已知信息,至于如何去做,那是你们的事情。” “杀人也可以么?”那人又是问道。 女子没有说话,笑呵呵的抛了一颗栗子到嘴里,身形闪动,下一刻,女子竟然站在了那人面前,也不见女子如何动作,那人竟然倒飞了出去,落地后已经晕了过去,女子手中握着一面腰牌,正是那人揣着怀中的,女子毫不犹豫的将腰牌捏碎。 “都说了自己去想,还这么聒噪,你被淘汰了。”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女子的身影又返回了高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过许多本来也是心存疑惑的游侠,吞了吞口水,都闭嘴了。 女子瞧了瞧天色,说道:“若是害怕了,现在就可以将腰牌扔了,离开这里。” 这句话之后,果真有几人将腰牌扔在脚下,低着头离开了。 女子不动声色,“二十四个时辰,决出胜负,现在开始进谷。” 第223回、箭来 千余人陆续进入峡谷入口,只不过终究是有先有后,一些游侠干脆一跃而起,踩着别人的脑袋,率先冲了进去,至于那些后知后觉的,便只能跳脚骂娘了,要知道,进入峡谷的一刻起,勾心斗角便开始了。 虽然还不知道峡谷中是如何情况,可是眼下的规则,显然是越早进入峡谷,越是有利,无论是埋伏在峡谷周围,伺机而动,还是拉帮结伙,同仇敌忾,率先进入峡谷的游侠,便能更早的占据有利地形,了解他人的行径,从而守株待兔。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那位高台上嗑栗子的女子让人弄来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便趴在桌上,不管不顾的打着盹。 子语从高台下走过,下意识的抬眼瞧了那个女子一眼,然后与弓叔、白菜并肩而行,向峡谷走去,三人不急不缓,隐约有一圈涟漪在面前荡漾开来,人已经出现在狭长的山谷中,两旁是壁立千仞的神人峰,与之前进入匠人谷时的那道峡谷差不多。 子语回身瞧了两眼,又左右看看,不由得会心一笑,适才自己身前几步开外与身后几步开外的游侠,有几人消失不见了,就好像并没有跟进来一般,这让子语意识到,谷中的禁制应该不只是隔出一方天地,还会随机将人分割在不同区域。 子语与弓叔对视一眼,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往前走,其他游侠却是开始在峡谷中飞奔,甚至还有一些游侠以飞檐走壁的身法,踏着两旁的山壁,疾行而去。 峡谷的另一头,泛起刺眼的光亮,等到从峡谷中走出去,子语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山林中,绿树成荫,荒草遍地,不过弓叔与白菜却是不见了。 “果然如此。”子语心中了然,山谷中的禁制法阵先后两次将进入这里的人分流了,大抵所有的游侠进入这里的时候,便会被随即投放到山谷的某一处。 一场论武大赛的预选赛,匠人谷便轻描淡写的摆出了这种难得一见的法阵,没有刻意昭告众人,甚至都闭口不谈,或许一般的游侠都不会当回事,可是有心之人便会想到,匠人谷是如何财大气粗。 要知道,维持一个法阵的运转,必定会牵扯到各方各面的手异人,尤其是功效不同寻常的法阵,种种细节牵扯更多,并非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即便是口无遮拦的话本故事,也只有那些坐镇名山大川的山门,才有资格享有护山大阵。 子语耳朵翕动,伸手一抓,一个原本从侧面射向自己脖颈的箭矢,落在手中,百丈开外,一处草丛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响动,很快便销声匿迹。子语微微偏头,没有急着行动,而是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手中的箭矢。 寻常弓弩,莫说是百丈,便是数十丈已经算是极限了,而适才那人百丈开外,箭矢捏在手中时还在微微颤动,力道不减,而且不偏不倚,径直瞄向脖颈,一击不成,又迅速退走,毫不恋战,可见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弓手。 只可惜还是有些心急了,两天时间,依着那人的目力,大可安心等待更加有力的机会,就像是鹬蚌相争的时候,再悄然出手,渔翁得利的机会还大一些。 子语微微偏头,第二支箭擦着脸颊而过,钉在身后的树干上,箭羽颤动不已,而这支箭射出的位置,与之前相比,已经横向偏移了数丈,此人射一箭便换一个地方,以免暴露踪迹,显然是常年射猎养成的习惯。 子语嘿嘿笑了笑,身子略微前倾,猛然向前冲去,百丈开外的草丛中,一个弯弓搭箭的汉子怔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奇怪对方是如何捕捉到自己的踪迹,那汉子当机立断,与那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愣头青不同,他握紧长弓,手指夹着箭矢,转身便跑,身法轻盈,就像是一只灵动的山鹿。 少年的身形紧随而至,身形在斑驳的树影间时隐时现,那汉子目光坚定,跃上一根枝干,回身又是一箭,也不看那一箭的结果,只管在树枝间跳跃,几个纵跃,落在一根横出的枝干上,凝神戒备,目光扫视远方。 汉子目光如炬,天生目力便比寻常人要强上许多,自认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他这样的好猎手,只是视线中,却没了那个少年的影子。 骤然间,汉子向后飞退,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汉子之前所在的位置,双手插兜,笑容可掬。 汉子额头生了一些汗,他觉得自己有些大意了,狩猎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让猎物如此近身,一手持弓,一手握箭,脚下不停歇,再次向远处奔腾,眼见那个人影已经欺身上前,他将手中的箭矢猛然插到身边树干上。 汉子握着箭矢,骤然停住身形,轻轻在腰间箭壶上一拍,手指间又夹起两支箭,毫不拖泥带水,一支含在嘴里,一支反握,看也不看,径直以箭为剑,向身子一侧刺去。 子语倒是有些佩服那人敏锐的洞察力,眼睛虽然跟不上自己的动作,不过仅凭直觉,便能觉察到猎物的攻势,那一箭被自己随手架开,却见那汉子嘴角微微勾起,便是“猎物上钩,计谋得逞”的样子。 只见那人顺势弃了手中箭,抓住少年衣袖,与此同时,双脚架起长弓,轻轻吐掉嘴里含着的那支箭,刚好落在另一只手上,搭弓射箭,直取少年面门。 一切顺理成章,只可惜子语先人一步,一脚踹在汉子腹部,汉子闷哼一声,从树枝间跌落下来,就地打滚,然后捂着肚子撒腿便跑,却不料后脖颈又重重的挨了一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子语瞧着趴在地上的汉子,手中长弓有半人高,即便是已经昏死过去,依然死死的攥着那张弓,显然心中极为珍视。 子语掰开那人手指,将长弓端在手中,颠了颠,相当有分量,是一副难得一见的铁胆神功,常人别说是搭弓射箭,便是想举重若轻的拿起来,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这把弓,多半是此人机缘巧合下得到,或者是这个汉子的家传之物。 子语又在那个汉子怀中摸了摸,找到一面腰牌,他嘿嘿一笑,却是没有将腰牌取出来,而是又放回原处,然后一手拎着长弓,一手扛起汉子,向林中走去。 第224回、弱小而无助 子语坐在篝火前,炙烤着一只刚刚宰杀的野猪,金黄色的野猪肉架在火焰上方,烤的滋滋冒油,少年用一支箭轻轻在肉身上划开几道口子,又抹了些追猎这只野猪时顺手从树洞蜂窝中掏出的蜂蜜,立时清香扑鼻。 少年看了眼躺在树底下的那个汉子,身手不算太差,经验也是老道,虽然没有进入登堂入室的地步,不过比一般的武夫还是强上不少,若不是遇上自己这样的手异人,一般的游侠还真不一定拿他有办法,若是让他先手,说不得也是十拿九稳。 其实大部分游侠,都是这样的武夫,别小看这样的人,俗话说,蚁多咬死象,稍不留神,说不得就会死在这些人手上,子语记得与弓叔刚刚相识,一同在一间客栈住下来后,遇到的那几个江湖人,便是有些本事的杀手,死在他们手上的异人,便有不少。 江湖武夫同样有一些自家不外传的手段,就像是楚汉镇开武馆的周老头,徒手开碑,虽然不是手异人,本事却是不容小觑,眼前这位弯弓搭箭的汉子,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久,比周老头更是强了不少。 呃—— 汉子闷哼一声,猛然坐起来,摸着后脖颈使劲摇晃着脑袋,他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伸手在在眼前蹭了蹭,有些糊里糊涂的抬起头,待看清了篝火后面的人影,立时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在身边乱抓一通,却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子语抬头看着那个汉子,笑了笑,“呦,醒了?游侠儿的身子骨就是硬朗,换了一般人,估摸着还要睡上一两个时辰。” 那汉子没有妄动,只是神情戒备,缓缓支起身子,蹲在地上,就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山豹,余光却是往四下不时地瞟着。 子语心领神会,将手中的箭矢插在那只猪身上,从身后拿出那柄长弓,还有一个古朴的箭壶,在面前晃了晃,“是找这个东西吧?” 那汉子脸色阴沉,死死地盯着少年手中的长弓,若不是自知不敌,怕是就要上前去抢了,不过眼下依旧是面色不善,少年若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不介意以死相博。 子语却是抬手一甩,将长弓和箭壶都扔到那人面前,又开始烧制架子上的猪肉,头也不抬,漫不经心的说道:“刚才借去猎了一头野猪回来,现在还你。” 那汉子拿起长弓,瞧了又瞧,确认没有损坏后,长出了一口气,不过看向少年的眼神,丝毫没有掉以轻心,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赶忙在怀中摸了摸,子语出声道:“放心啦,若是趁你晕倒的时候拿走你的腰牌,你醒来后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早就被驱逐出这边山林了。” 少年撕了一片肉放在嘴里,嚼得津津有味,见汉子不说话,他便又撕下一片肉,扔给那个汉子,“你虽然要杀我,我却不一定要害你,这叫投桃报李,也可以说是以德报怨,肉里没有毒,放心吃吧。” 那汉子也想的明白,这个少年若是真的想害自己,确实没必要多此一举,他接过少年扔过来的肉,一把塞到嘴里,大口嚼起来,狼吞虎咽,然后伸手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这才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年缓缓转动架着烤猪的树枝,脸上被烟熏得有些斑斑点点的黑色污渍,他歪着脖子在衣袖上蹭了蹭,看着眼前的汉子,耸耸肩,说道:“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这样一个人,弱小而无助,实在难以在这次的争斗中存活下来,所以想寻求一些援手,合作共赢,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弱小而无助?汉子的嘴角抽了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 缓了缓,汉子终于觉得这个少年不是在开玩笑,他将长弓背在身上,然后在篝火前一屁股坐下来,同样取出一根箭矢,自顾自的划下一段肉条,塞进嘴里,顿了顿,这才沉声说道:“如何合作?” 子语嘿嘿笑道:“这次预选赛规则你也应该知道,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两天时间,至少要抢夺十枚腰牌,才有可能获得进入正式赛的资格,这也就意味着要与至少十人交手,胜了,拿走对方的腰牌,向前迈进一小步,可是一旦失手,满盘皆输,甚至很可能连命都会丢掉。” 见那汉子低头沉思,子语继续说道:“这林子有多大,我们并不清楚,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进入这里的时候,林中的阵法禁制将所有人都随即分配到了某个地方,这样大都只能各自为战,还记得那个女人说的话么,至多只有百人能进入正式赛。” “这意味着什么,要大家争分夺秒的与身边人打生打死?尽快拿到十面腰牌后出来?”子语笑着摇摇头,“理论上确实是这样,可是仔细想想,难道不是更意味着,其实从一开始,匠人谷便觉得不一定要筹齐百人。” 子语顿了顿,看向那个汉子,那个汉子同样抬起头,有些惊愕的看向这个少年,子语缓了缓,继续说道:“这也就是意味着,匠人谷也很清楚,其实这两日的时间,大多数人根本就凑不齐十面腰牌,或许最终进入正式赛的,远远要少于百人。” “毕竟大家都各自为战,腰牌便会分散在各处,而且就算是拿到了十面牌子,没有同伴相互扶持,就能保证安然无恙的走出去?可能性不大吧。” 子语一锤定音,“所以,合作才是共赢。” 那个汉子沉默了许久,就这样坐在篝火前,一口一口的吃着少年烤出来的猪肉,良久,他才说道:“照你这么说,大家都躲着不见人,直到确认万无一失才会动手,你又能有什么法子?” 子语吃掉手中的最后一块儿肉,在几个指头上狠狠地吮吸几下,这才打了几个饱嗝,坐直了身子,笑道:“为了保险起见,大多数人今日都会尽量避战,以偷袭为主,不过,也有一些意外。” “你因为知道我的为人吧,惹人妒忌,在武人街可是惹上了不少冤家,许多人可是扬言要在论武大赛上将我大卸八块,你可以出去放出消息,就说是找到了我的踪迹,带他们来见我,到时候咱们里应外合,那些腰牌还不是滚滚送上门来。” 那汉子看了子语一眼,冷哼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子语笑道:“没办法啊,得罪的人太多了,连这点自知都没有,怕是活不到现在。” 汉子想了想,“就不怕失手么,到时候大家一哄而上,也来一场群殴与单挑的游戏,你的计划不就泡汤了么?” 子语耸耸肩,“试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吧,赌赢了,咱们共同发财,赌输了对你也没有坏处,你还能得到其他人的信任,或许还能分一杯羹,我就自认倒霉了。” 汉子说道:“你倒是看得挺开,竟然是合作,我也有一个条件,得到的腰牌,优先归我。” 子语有些难办,“这样不太好吧?” 汉子不说话,只是耸耸肩,子语无法,只好点头答应。 汉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你就待在这里,我去找人。” 子语点头,就这样仰身靠在树干上,看着那个汉子离开,他笑了笑,打了一个哈欠,吃饱了,或许还能补一个回笼觉。 第225回、将计就计 林间一条小路上,一个背上挎着弓的男子一脸疲惫,身上还有不少污血,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膀大腰圆的汉子,那汉子走路时虎虎生风,说话时也是凛然正气。 “裴兄弟,你放心,咱们这些行走江湖的,最不能缺的便是江湖道义,那小子不仁不义,人人得而诛之,咱们先去瞧瞧情况,武人街的那些龌龊事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今日正好先会会他。” 那汉子想了想,还不忘提醒一下身边人,“听说那小子狡猾的很,什么肮脏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裴兄弟,你受了伤,待会儿便远远瞧着,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我吧,不说让那小子血债血偿,但总要让他付出些代价。” 挎弓男子点点头,“一切就有劳了,到时候那小子的腰牌便归兄弟所有,日后说不得还能因此扬名。” 那汉子赶忙摆摆手,“诶,什么扬名不扬名的,都是为了道义,江湖道义,咱们这样做可是为民除害,将这个害群之马驱逐出去,让他也知道,咱们游侠中,可不都是他那样的货色。” 姓裴的挎弓男子拱拱手,“当真如此,日后其他游侠兄弟知道了,定然会竖起大拇指,为兄弟道一声好。” 那汉子又是说道:“无耻匹夫,不值一提。”不过说话时却是仰着头,嘴角上扬,显然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 林中出现一处浓烟,两人不约而同的的抬起头,姓裴的挎弓男子会心一笑,然后指了指浓烟飘荡的地方,说道:“就是那里了。” 两人放慢脚步,小心翼翼的往前走,那个汉子走在前面,挎弓男子跟在后面,渐渐地,眼前出现一个只剩下火苗的篝火堆,汉子回身与挎弓男子点点头,之后便瞧见篝火后面躺着一个少年。 约莫还有三四丈的距离,两人停下脚步,那汉子扭头小声与挎弓男子说道:“你身上有伤,就在这里等着,我去料理了那小子,去去便会。” 挎弓男子拱拱手,“一切小心。” 那汉子摩拳擦掌,心中已经乐开了花,他庆幸自己能先一步遇上那个挎弓的男子,先拿了那个少年的腰牌,回头再夺了身后那人的,轻而易举便是两面腰牌到手,什么江湖道义,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有句话才应该被奉为圭臬,叫做江湖险恶。 汉子压低了身形,缓缓靠近篝火后面的少年,一步,两步,然后猛然掐住地上酣睡少年的脖子,少年猛然睁开眼,手中忽然抓起一根箭矢,插向那个汉子手臂,汉子挥手挡开,手臂上肌肉骤然暴起,好似一个个镶嵌在肉中的铁疙瘩。 少年却是毫不犹豫的抬脚,踢在汉子两腿之间,汉子哀嚎一声,滚在一旁,咬牙切齿的盯着眼前的少年,恶狠狠的说道:“小子,找死。” 少年仰身坐起来,却是笑了笑,指了指那汉子身后,汉子急忙回头,一个人手持长弓,站在那里,弓弦上架着三支箭,蓄势待发,寒光凛凛。 “兄弟,不好意思了,江湖险恶。” 那汉子怔了一下i,似乎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少年已经站起身,走到汉子面前,伸出一只手,笑呵呵的说道:“人生处处是惊喜,为防惊喜过度,还是痛痛快快将牌子交出来吧。” “你——” 那汉子恶狠狠的看着少年,最后只好掏出腰牌放在少年手中,不甘心的说道:“小子,咱们走着瞧。” 子语却是笑得没心没肺,“慢走,不送。” 那汉子失去了腰牌,一时三刻之后,骤然化作一道黄光,冲天而起,竟然真的被扔了出去。 少年晃了晃手中的腰牌,扔给那个持弓的男子,笑道:“合作愉快。” 那男子收起弓箭,接过递过来的牌子,放入怀中,笑道:“合作愉快。” 两人一唱一和,就这样如法炮制,三个时辰之后,竟然有已经有七人入套,也成功将七枚腰牌收入囊中。 眼下又有三人走了过来,依着之前少年与持弓男子的商议,每回只有一个人还是有些浪费,不若一次性多找几个人,请君入瓮,一劳永逸,如此只要再有几个时辰,便能筹齐两人的份额。 裴姓男子依旧是在后面持弓掠阵,另外两人皆是神情刚毅的男性,缓缓地走到酣睡的少年面前,其中一人扣住少年的衣领,一把将少年拎了起来,抵在身后的一棵树上,少年依旧是一番作假的搏斗,吸引二人注意,身后不远处的那个男子再次举起弓箭。 只是这一次,裴姓男子的弓箭不是冲着随他一同而来的两个人,而是对着这个叫子语的少年,三人皆是不约而同的笑起来。 那拎着子语的男子嘴里含着一个果核,不厌其烦的咀嚼着,口沫横飞,得意洋洋的说道:“少年郎,没想到吧,你也有被人算计的时候。” 他手中加了一些力道,将少年狠狠地撞在身后树干上,又不过瘾,重重一拳打在少年肚子上。 另一人说道:“不要觉得意外,实不相瞒,裴老弟本就是我们的人,进入峡谷的时候,我们便商量好了,谁先发现你,便尽量拖延时间,将你拖住,等着其他人到来。” 那姓裴的男子上前一步,“本来想着一箭先了结了你,却是被你躲开了,不得不说你的运气实在不赖,本以为你会抢了我的腰牌,没想到我的运气也不差,你竟然选择与我合作,当真是天助我也,我自然是不能亏待了这份恩赐,将计就计。” 说话间,三人身后又走出四人,显然这些人都是相识之人,事先便约好了,一路跟了过来,眼下自然是皆大欢喜。 “少年郎,你放心,我们不要你的腰牌。”扼住子语的男子笑呵呵的说道,“有人可是许下了不少好处,即便是论武大赛失利,只要能要了你的命,我们也是稳赚不赔,所以,小兄弟,对不住了。” 子语软绵绵的靠着树干上,就好像是风吹雨打下的残枝败柳,七个人围在那里,虎视眈眈,他们进入这里只是走一个过场,真正的目的便是眼前的这个少年,虽然有些惊愕于权贵的手段,轻而易举便会取人性命,可他们不就是做这个的嘛,收钱办事。 即便是匠人谷这样阳光普照的地方,依旧是离不开他们这样的阴影。 子语猛然睁开眼,笑道:“看来我的命还挺值钱的。” 第226回、乱战 七个人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尚有一口气,只是奄奄一息,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疑惑,不是说这个少年是个不成器的外乡人嘛,仗着一张嘴皮子,蛊惑人心,本事倒是有一些,难成大器,可是他们又是如何败的如此惨烈。 周围的几棵树木都已经断裂倒地,更有大大小小的土坑,皆是一场战斗留下的遗迹,少年坐在一个树墩子上,喟然长叹,这些人出手辛辣,果然参加论武大赛的,都不是易与之人。 七个人皆是半山人,就连那个挎弓的男子事前都故意藏拙,面对七个人的合围之势,便是一般的手异人都会落荒而逃,不过这些人到底是低估了眼前的这个少年,异人的世界,向来不能拿年龄说事。 所谓半山人,是游侠们喜欢用的一种说法,也就是像老道人那样,半只脚踏入山门之人,眼中已经能看到半山腰的风光,尤其是那些常年在争斗中摸爬滚打的半山人,很多时候,比那些藏于闹市的手异人还要善于攻伐,就像是楚汉镇阿房宫的三位,与眼前的这些半山人相比,就要相形见绌了。 子语起身,从那些人的身边逐一走过,顺手翻出他们身上的腰牌,目送他们眼含震惊,一个个冲天而起,被驱逐出去,最后来到那个挎裴姓男子面前,此时他的长弓已经断裂成两截,整个人也是躺在地上,一脸悲怆。 子语蹲下身,伸手在那人衣褂中摸索一阵,有一个小布袋子,他刚要扯出来,却被裴姓男子按住了手,那男子叹了口气,又有些期待的说道:“我还是太贪心了,两头的好处都想要,我若是没有心怀不轨,到时候你真的会任由我拿走十面腰牌么?” 子语想也不想的摇摇头,“不会,我和你又不熟。” 那人哑然失笑,“还真是坦诚啊。” 子语收拾了手中的腰牌,粗略算了一下,之前入套七人,之后又是这七位意图不轨的,便是足足十四枚腰牌,再加上自己本身一枚,十五枚腰牌在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能足够资格了。 他瞧了瞧周围的情况,适才闹出的动静可是不小,相信应该会有人听到响动,很快便会有人赶过来,此地不宜久留,他跃上枝头,身影几个跳跃,消失了。 远处山林中,有几只鸟雀惊飞而起,林地间,一场战斗也进入了白热化,一共三方人,一个带着墨镜的男子,系着头巾,纯白色短袖,肩膀上还披着一件花花绿绿的单衣,同样配色的裤子,尖头皮鞋,身后跟着十来个面色不善的游侠。 还有一个女子,大波浪,带着骷髅样式的巨大耳环,一身黑的紧身皮衣,口里嚼着口香糖,似笑非笑,身后同样跟着七八个人。 再有便是一个邋遢汉子,隐隐还有一身酒气,手中拎着一个木匣子,斜靠在一棵树底下。 三人无意间在这片山林中相遇了,谁都不肯退让,更不可能杀身成仁,将自己身上的腰牌贡献出来,于是便对峙起来,两方人相遇,或许已经动手了,可是三方人便不能这样莽撞了,弄不好就会给他人做了嫁衣。 大家都在相互试探,反倒是那个姓弓的邋遢汉子说了一句公道话,“我就孤家寡人一个,随时都能奉陪,倒是你们,两边的人都不少,为我身上区区一面腰牌,争得头破血流,不值当吧,倒不如你们先分出一个胜负,到时候我身上的腰牌正好作为添头,岂不是一举两得,省的大家都耗在这里。” 邋遢汉子苦口婆心,“我倒是无所谓,可是你们要想清楚了,你们身后可是跟着不少人,人人至少十面腰牌,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在这里耗得越久,对你们可是越不利,当然了,二位若是不顾身后那些同伴,甚至监守自盗,顷刻便会有不少牌子入账。” 一句话,让那些沉寂的游侠开始议论纷纷,他们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伴,只是想寻求一些庇护,这才走到一起,所谓人多势众,借鸡下蛋,共谋大事。眼下才过去几个时辰,还不至于与所有人撕破脸,毕竟单打独斗风险太大,前面有人扛着,后面也好坐收渔翁之利。 游侠们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退,有人既然将关系挑明了,微妙的平衡便有些倾斜,说不得已经有人开始谋划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了,所有人都左顾右盼,甚至已经亮出了兵刃,一场混战,怕是免不了了。 花衣短袖男子摇摇头,嘿嘿笑道:“本来还想着先养着他们,路上解解闷,你倒是好,一句话整的大伙人心惶惶,下面的路,怕是会心生嫌隙,也好,便一并解决了。” 那人右手猛然举过头顶,挥手一抓,林中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掠过众游侠头顶,却是一把两尺余长的斧头,一头开刃,一头是一个狰狞的兽头。 与此同时,左手在背上一抓,凭空出现一柄与人等高的标枪,标枪举在肩头,手上的斧头在手腕与手指间来回翻转成花。 男子猛然回身,耸了耸肩膀,披在肩头的衣褂微微抖动,他收敛了笑容,说道:“抱歉了,诸位,请将身上的牌子扔在地上,便可以离开了。” 这些原本跟着此人的游侠面面相觑,然后是义愤填膺,此时倒是一致对外了,一人拔出腰间长剑,刚要声讨一番,却见一个残影飞过,是那柄旋转的斧头,毫无阻碍的削掉了手持长剑之人的手臂,血溅了周围人一脸。 等到那柄斧头重新旋转着回到那人手中,游侠们才反应过来,惊骇哗然,那个顷刻断了手臂的游侠,闷哼一声,倒在地上,那人倒也坚强,没有昏死过去,咬着牙从口袋里掏出一面腰牌,扔在地上,缓缓离开。 一旦有第一个人这样做了,在惊骇的手段面前,人心很快溃散,十多个游侠不再犹豫,纷纷掏出身上的腰牌,迅速四散而逃。 那女子也是忽然向后挥手,身后一个游侠额头出现一点殷红,立时倒地不起,女子头也不回,直接说道:“腰牌留下,人滚蛋。” 刹那间,林中便只剩下三人,花衣短袖男子笑道:“现在,可以各凭手段了。” 第227回、三方试探 花衣短袖男子话音刚落,下意识的偏头,眼前的墨镜一分为二,像是豆腐一般被什么东西切开了,紧贴着鼻间的,隐约有一条丝线,晶莹剔透,微不可查的光泽一闪即逝,男子暗道不妙,身子后仰,好似一阵风吹过面颊,身后一棵树被拦腰斩断。 花衣男子摸着自己的鼻尖,心有余悸的说道:“还好,还好,妹子们可是很喜欢我这样高挺的鼻子,你这个女人可真是小肚鸡肠,一言不合就动手,不就是之前数落了你两句么,真是要了命了。” 说归说,花衣男子的手上可是一点都没有闲着,右手斧头在指尖飞速旋转,他幕的看向不远处的女子,斧头陡然出手,如同浑圆的磨盘,横向飞旋,转眼便到了女子面前,女子却是不闪不避,双手下垂,不过十指微微抖动,那飞旋的斧头忽然撞在什么东西,向一侧偏斜出去。 花衣男子再次伸手一抓,斧头旋转,倒飞回来,落在男子手中,男子嘿然一笑,继而再次将斧头扔了出去,那斧头依旧是撞墙一般,向一旁偏斜,只是这一次,男子在斧头出手的同时,手中却是又出现一柄斧头。 这次斧头却是纵向旋转,呼啸着砸向那个女子,如此还不算完,第三柄斧头已然出手,依旧是横向旋转,只是换了一个方向,接着是第四柄斧头。 顷刻间,女子上下左右几个方向,皆有一道道飞旋的斧头残影,不断地冲击着那堵看不见的墙,花衣男子似乎极为兴奋,手中扔出去的斧头与倒旋飞回的斧头交连成线,几乎已经看不清到底有多少柄斧头了。 花衣男子哈哈大笑,就像是许久没有遇上这么有趣的事情了,他一边抛甩斧头,一边微微仰身,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状态,“多一些,再多一些,在我的饕餮盛宴下粉身碎骨吧。” 女子的面色很是难看,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子,猛然间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向地面上一推,数不尽的斧头残影像是破了堤坝的洪水,倾泻而出,席卷向女子所在位置,顷刻便吞没了。 数个方向的斧头倒旋而回,落入花衣男子手中,依旧旋转不停,男子没有将斧头再抛出去,他慕然一抓,手握斧柄,似乎至始至终,只有这个一柄斧头在上下翻飞,斧刃上有一点殷红,落入男子眼中。 花衣男子将斧头抛在空中,又接在手里,他嘿嘿笑道:“适才有些失礼了,不过,咱们倒是扯平了。” 林子上方,有一个女子悬空而立,缓缓落了下来,她的皮衣肩头被撕开了,露出一抹雪白,还有一道血痕,她终究是没有完全躲开适才的斧头,还是被一柄斧头擦肩而过,留下这道伤痕。 “啧啧。”花衣男子巴巴嘴,似乎是有些可惜,“还以为会将你的手脚都砍下来,便是断一条胳膊也是好的,不成想还是被你手上的傀儡悬丝挡住了,现在的女人,可是真不好对付,稍不留神,便会成为人家手上的木偶,被玩弄在股掌之间。” 女子没有否认,那个花衣男子确实看穿了他的底细,如此她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不如痛痛快快的放手一搏,一阵炁压从女子脚下升起,一头波浪发无风鼓动,“嗖嗖”几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女子面前上下舞动,隐约可见地面上伸出一根根晶莹剔透的丝线,如手臂一般张牙舞爪,肆意挥动,环绕在女子周身。 傀儡悬丝是傀儡戏的道具,牵动傀儡各个关节,手指翕动,大大小小的傀儡玩物如臂指使,活灵活现,在舞台上演绎出一幕幕精彩绝伦的好戏。 一些手异人将细若游丝的炁息包裹在这些悬丝上,甚至以悬丝为契机,凝练出更加坚韧的炁丝,这种精妙的手段已经让人叹为观止了,而像是眼前这个女子一般,让这些悬丝犹如活物,便更是难能可贵。 适才切断花衣男子墨镜,挡住那些不断飞掠的斧头,以及将女子吊在空中,皆是女子手中绵延不绝的悬丝所为。 女子看了眼站在那里尚未出手的邋遢汉子,又看向眼前的男子,那花衣男子的手段很是诡异,她确信适才自己并非眼花,手上的悬丝也做不得假,那些斧头的残影并非是速度过快形成的残像,而是实实在在有东西接连不断的打在悬丝交织的墙面上。 可是男子手中,却只有一柄斧头,而另一只手中,是一柄尚未投掷出的标枪,女子轻轻勾了勾手指,身形缓缓升起,悬停在丈余高的半空中,她双手向上伸直,交叠在一起,妩媚的向一旁倾斜,似乎是在舒展筋骨,玲珑曲线,纤毫毕露。 “喂,鬼佬。”女子看向邋遢男子,有些嫌弃的说道:“你看够了没有,我的底细你们已经一清二楚,那个臭男人是何跟脚,还不清楚,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先瞧瞧那臭男人的手段,如何?” 邋遢男子本来想拒绝,不过似乎觉得依着这个女人的性子,说不得转眼便会与那男子联手,讨伐自己,便点点头,“如此甚好。” 话音刚落,邋遢汉子将手中的木匣子扔到一旁,脚下猛然发力,人已经向着那个花衣男子飞奔而来,那男子似乎早有察觉,右手握住斧头,却是向前大踏一步,左手标枪越过肩头,毫不犹豫的扔了出去。 标枪如苍龙出水,顷刻间已经到了邋遢男子面前,邋遢男子向一旁斜斜跨出一步,刚好与那标枪擦身而过,那标枪钉入地面,竟是毫无声响,半杆标枪刺入地下,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花衣男子手上并不停歇,依旧是在肩头一抓,一柄标枪凭空出现,毫不犹豫的扔了出去,邋遢汉子左踏一步,右踏一步,身影在“之”字形间不断徘徊,眼见已经到了那花衣男子面前,顺手抄起身边一柄标枪,一跃而起,枪头向下,自上而下猛地将标枪刺了下来。 花衣男子嘿然一笑,邋遢汉子手中标枪陡然化为虚影,如手指间的沙子,流失殆尽了,不过邋遢汉子只是微微怔神,继而挥起拳头砸了下来。 “嗵”的一声,花衣男子面前出现一面棕红色盾牌,上面镶刻着青铜兽头,刚好将邋遢汉子的拳头挡住,与此同时,一根长矛从盾牌后面刺了出来。 挑破了邋遢汉子的衣衫。 第228回、正五昌兵马 邋遢汉子借着与盾牌相撞后反弹的力道,急速飞退,落在不远处,他没有理会自己肋下衣衫撕开一道口子,只是看着前面那位花衣男子,笑道:“天启者?” 这样变幻莫测的手段,又觉察不到炁息的存在,多半便是天启者了,天启者没有跟脚,手段更是无迹可寻,经过几次觉醒进阶之后,更是花样百出,防不胜防。 花衣男子耸耸肩,不置可否,他抖了抖手腕,手中的盾牌与长矛都支离破碎,化作虚无,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重剑,双手握着剑柄,挡在身前。 那女子看向花衣男子,两人相视而笑,似乎在这一刻达成一致,先将这个邋遢汉子解决了,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人出手了。 花衣男子单手拖剑,急速向着前面的邋遢汉子飞奔,与此同时,女子抬起手臂,手指微微弯曲,然后如拨弄古筝琵琶一般,上下跳动。 邋遢汉子急忙向一边奔跑,前脚刚刚离开,身后便有一棵树木被什么东西洞穿了,一时间,只见一个人影在树枝间不断跃动,林中树木很快便千疮百孔。 那女子估计是没有想到这个邋遢汉子竟然如此能躲,身若游蛇,借着林木的掩护,左突右窜,她有些恼火,手指间的花样又多了一些,手臂一拉一扯,便有几棵树木拦腰斩断。 花衣男子手持重剑,拖地而行,从另一头截住邋遢汉子的去路,重剑像是棒槌一般,抡了起来,毫不犹豫的劈了下去,地面土石翻飞,邋遢汉子借势向后翻滚,几乎是同一时间,身旁“嗤嗤”两声轻响,隐约能瞧见两条细不可查的银丝,贴着脸颊,虽然堪堪避开,却封堵了后面的退路。 花衣男子已经一跃而起,双手握着重剑,举过头顶,后背弯曲如弓,这一下势均力沉,从天而降,直指单膝跪在地上的邋遢汉子。 邋遢汉子猛然间抬起手臂,一阵炁旋飞转,周围烟尘四起,花衣男子的重剑已经落下,“当啷”一声,烟尘散去,却见邋遢汉子手臂上包裹着一个黑色虚影,虚影是一个披着甲胄的手臂,手持一杆长枪,长枪横立,刚好与重剑撞在一处。 花衣男子自上而下,邋遢汉子自下而上,一柄重剑,一杆长枪,对峙起来,两人互不相让,重剑一击不成,身形骤然下落,花衣男子沉声道:“风压。” 重剑周身立时出现一团乱流,邋遢汉子身子猛然下沉,双脚陷入地面,不过却并没有退却的意思,而是茫然手臂一挥,虚影又壮大凝实了几分,竟然将花衣男子荡开。 花衣男子向后翻滚,落地后手中已无重剑,而是双手各持一把匕首,刺入地面,在地面上犁出两道划痕,这才止住后退的趋势。 花衣男子擦了擦嘴角,看着不远处那个缓缓起身的邋遢汉子,有些兴奋的笑道:“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匠人谷真是人才济济,早知道会如此有趣,也就不会拖到现在才过来了,早些年便应该过来瞧瞧。” 他双手各持一把匕首,在手指间灵活的打着转,又不时地抛向空中,再接在手里,那些兵刃在他手上,就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灵活自如。 花衣男子微微偏头,看向悬在半空的女子,问道:“你怎么看?” 女子若有所思,神色间有些蹙眉,随即又是沉声道:“五昌兵马,而且看样子还不是江湖宵小的滥五猖,瞧着可是跟脚很正的道家正五昌兵马,这个鬼佬可是深藏不漏啊。” 正五昌兵马是道家符箓派的请神之法,后来流落民间,开枝散叶,江湖上便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请兵马的手段,五昌兵马与道家源远流长,却又并非完全是道家正统,尤其是擅长驱使山精鬼魅的滥五猖,手段更是花样百出。 只是五昌兵马虽然来头很大,不过能请的动怎样的兵马,全凭自己的本事,正五昌也好,滥五猖也罢,说到底,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花衣男子闻言,面上神色更加亢奋,甚至激动的颤抖起来,“听着便让人热血沸腾,我都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了,我可是听说了你们在武人街闹出的动静,很多人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在这次论武大赛上惩恶扬善,简直就是笑话。” “哈哈哈哈,真是过瘾,我已经爽快到语无伦次了,正五昌兵马,我可是从来没有尝过是什么滋味的,今日可是要玩个痛快。” 花衣男子笑得肆无忌惮,以至于整张脸都有些扭曲了,他猛然间将手中匕首一前一后握紧,骤然收起笑意,冷声道:“再来。” 说话间,人已经化作一道残影,顷刻便已经出现在邋遢汉子身侧,双臂裹挟着蛇信一般的匕首,吞吐间已经刺了出去。 邋遢汉子微微转身,手持长枪的黑色铠甲手臂再次横卧,挡在身前,“叮叮当当”泛起一些火光,似乎眨眼间匕首与长枪已经撞击了十数下,长枪陡然上挑,花衣男子再次闪动,这回出现在邋遢汉子的另一侧。 头冲下脚冲上,手臂交错,手中匕首一左一右递了出去,只是邋遢汉子一记回马枪,让那花衣男子的计划再次落空。 林中传来那个花衣男子兴奋的呼喊声,其身形犹如鬼魅,不断的出现在邋遢汉子的各个方位,两人激斗正酣,花衣男子再次跃到空中,只看到一个残影不断向邋遢汉子靠近,身形飘忽不定。 陡然间,花衣男子向后闪动,落在地上,脸颊上出现一道血痕,邋遢汉子同样手持长枪,如雕塑一般不动了。 花衣男子伸手在脸上一抹,手指间一片殷红,他转头看向悬在空中的女子,恶狠狠骂道:“臭婆娘。” 那女子却是神色自若,笑看着地上的两个男人,双手微微曲张,手指间银丝若隐若现,她毫不在乎花衣男子的辱骂,只是笑道:“别乱动,下次我可不敢保证受伤的还是不是脸颊了,到时候缺胳膊少腿,可怨不得我。” 第229回、百兵之王 邋遢汉子手臂上那层黑色虚影缓缓散去,手中的长枪自然也消失不见了,他环顾四周,不知何时,林中已经布满那种微不可查的傀儡悬丝,纵横交错,他看着一步开外斜挂在头顶的一根傀儡悬丝,伸手轻轻触碰,悬丝紧绷,只是稍有动作,便微微颤动起来,手指立时出现一道血口子。 悬丝的锋利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刀刃,而且牵一发而动全身,邋遢汉子在触碰那很悬丝的时候,那女子便望了过来,显然她对于林子里遍布的任何一根悬丝都了如指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女子从一开始便想好了对策,将两人都困在这里,独吞所有的牌子。 花衣男子看着那个得意洋洋的女子,怒不可遏,手腕一抖,两把匕首便飞了出去,依旧是还没有碰到那个女人,便被一面无形的墙挡住了。 这些悬丝并非完全看不见,只不过太过纤细,稍不留神,便会着了道,花衣男子死于这个女人的手段似乎十分厌恶,甚至已经到了痛恨的地步,他下意识地又在脸上那道口子上摸了摸,依旧还有一些血痕,他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 “敢弄伤我的脸,臭婆娘,你竟敢弄伤我的脸,那些姑娘们可是最喜欢我这张脸,你竟然敢弄伤我的脸,臭婆娘,臭婆娘,臭婆娘,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花衣男子手中骤然出现那柄重剑,他抡起重剑,毫不犹豫向前砍去,是什么东西绷断的声响,只不过花衣男子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他知道自己身前布满了傀儡悬丝,可是那又如何,重剑之下,前方一切碍事的东西都会消散。 “风压。” 花衣男子大喝一声,以重剑开路,重剑之上立时缠绕着紊乱的气流,像是绞肉机一般,耳边有更多悬丝绷断的声响,他抬头看向那个女子,似乎要告诉对方,在自己的重剑面前,这些悬丝是如此不堪一击。 那女子却只是笑呵呵的悬浮在那里,笑容中似乎还带着一些嘲讽,花衣男子重剑之上的气流更加凌乱,脚下土石翻飞,地面上都被卷出一个斜坡,就像是被随手掰开的馒头。 身边有“嗖嗖”的声音,好像是不断飞远又不断飞近的蚊虫,花衣男子猛然后退,那些“嗖嗖”的声响更加强烈,扑面而来,花衣男子舍弃重剑,毫不犹豫的往一旁翻滚,与此同时,数道交叉的丝线从之前所站的位置掠过,身后的一棵合抱粗的大树被瞬间切成大大小小的树墩子。 之后周围的地面也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大刀,胡乱挥砍一通,皆是长短不一的口子,有些地方,地皮也被翻了起来。 女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笑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最锋利的并非是那些绷紧的悬丝,恰恰相反,失去束缚的悬丝才是最恐怖的,就像是挣脱了牢笼的野兽,无情的鞭打着周围的一切。” 花衣男子气喘吁吁的蹲在地上,双手伏地,手臂上鲜血淋漓,他虽然及时避开了要害,不过手臂以及腰腹上还是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最严重还要属肩头那一下,已经深可见骨,不致命,却也不好受。 女子不再理会两个男人,身形缓缓落地,看着不远处扔了一地的腰牌,她不急不缓的走了过去。 花衣男子依旧是不依不饶,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事情,他竟然痛哭流涕,嘴上更加歇斯底里了。 “臭婆娘,臭婆娘,臭婆娘,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宰了你,宰了你,我要亲手宰了你。” 花衣男子一只手在肩头抓了抓,一柄标枪到手,他愤然扔了出去,女子急忙后撤,标枪刺入身前地面,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上再次浮现出那把斧头,飞速旋转,绕开那些丝线,只不过还是被女子身前的无形墙壁挡住了。 斧头的残影越来越多,标枪也已经插了满地,即便是有悬丝交织而成的墙壁,女子也不得不小心应对,陡然间,花衣男子双手出现两把匕首,身形骤然消失,随即出现在前方悬丝的空隙间,只是一闪即逝,身形再次向前。 邋遢汉子看着那个花衣男子的身影,若有所思,那人扔出手中的斧头以及标枪,稍有停歇,手中才会出现那两把匕首,之后闪现到某一处,手中匕首消失,刚好接住倒旋而回的斧子,继续投掷标枪以及斧头。 结合之前与自己激斗时的场景,邋遢汉子隐约意识到,那人只有在手持匕首的时候,才能让自己不断闪现,而之前扔出去的匕首又显然没有斧子与标枪的威力,这是否意味着,那人手持不同兵刃的时候,拥有的能力是不尽相同的。 眼下,花衣男子已经临近女子身前,手中的兵刃也是不断变换,借着飞斧与标枪困住女子的身形,同时借助匕首缓缓靠近。 花衣男子几近疯狂,他是兵主系统的拥有者,任何被他兑换出的兵刃在他手上,都是如鱼得水,他是从无败绩的百兵之王,区区傀儡悬丝,他不会放在眼里,也不可能放在眼里。 女子周遭不断有飞斧与标枪撞击着,那个花衣男子的身影也是飘忽不定,女子脸色冰冷,且战且退,已经有几柄标枪穿透了悬丝墙,飞斧也好几次擦着自己的脸颊飞过,好在躲避及时,不过终究是有些首尾不顾了。 花衣男子总能恰到好处的躲开身边的悬丝,不断逼近女子身前,若是遇上避无可避的悬丝,便会用那面盾牌挡住要害,即便是浑身浴血,花衣男子却是越发疯狂。 女子猛然间眉眼跳动,只见那花衣男子身形骤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手中再次出现那柄重剑,一剑劈在身前悬丝墙上。 “风压。” 重剑上卷起一阵凌乱气息,宛若在西瓜中胡乱搅动的西瓜刀,本就已经有些脆弱的悬丝墙被切开一个裂口。 花衣男子看着眼前的女子,满脸是血,嘿然笑道:“臭婆娘,你死定了。” 第230回、一骑当千 花衣男子手持重剑,站在女子面前,重剑直指面色有些发白的女子,女子摸了摸自己的耳环,忽然笑道:“终于逮到你了。” 花衣男子微微皱眉,却听女子沉声道:“千丝引。” 顷刻间,女子周身涌动出密密麻麻的傀儡悬丝,如同一只只仰头吐信的白蛇,随即倾巢而出,花衣男子毫不犹豫的举起手中重剑,义无反顾的劈了下去,“风压。” 两人之间轰然炸响,女子踉跄的倒退几步,周身炁息暗淡了许多,不过终究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对方的重剑,她抹去嘴角血迹,不由得笑了。 花衣男子挂在一棵树上,身前有一面兽头盾牌,挡在身前,不过已经出现大大小小的裂纹,随即跌落在地上,支离破碎之后,化为虚无,适才的攻势中,这面盾牌挡住了男子身前要害,不过四肢却被四面八方的悬丝洞穿了,整个人背靠一棵合抱粗的大叔,挂在当空。 花衣男子脑袋低垂,此时已经遍体鳞伤,他挣扎了几下,却是挣不脱手脚上的束缚,只能无力的挂在那里嘶吼着。 女子勾了勾手指,花衣男子抬起一条手臂,向背后弯曲,男子惊愕的瞪着地上的女人,骂道:“臭娘们,你做什么?” 女子也不说话,就是这样笑呵呵的看着他,那条手臂从诡异的角度缓缓地向背后弯曲,就像是在表演一场极度惊恐的傀儡戏,那个男子便是戏中傀儡。 啊—— 男子忍不住痛苦的哀嚎起来,整条手臂已经弯折到变形,肩膀也是耷拉在那里,若不是悬丝倒挂,怕是这条手臂像是钟摆一般垂落在身前,根本抬不起来。 女子勾了勾嘴角,忽然扭头,看向不远处依旧站在那里的邋遢汉子,得意洋洋的笑道:“鬼佬,你若是不想也成为他这个样子,就老老实实的交出自己的腰牌,然后滚蛋。” 邋遢汉子摇摇头,有些不满的说道:“我姓弓,别总是鬼佬鬼佬的叫着,叫我弓叔就成。” 他顺手在乱蓬蓬的脑袋上抓了一把,似乎是站的久了,腿脚有些发麻,便跳了两下,又挥舞几次手臂,扭了扭要,又掰了掰手腕,右手臂缓缓伸平,手指微微弯曲,呈虚握的状态,然后猛然握紧,右边手臂再次被一团身披甲胄的虚影包裹,虚影手持一杆长枪。 女子盯着那个邋遢汉子,她倒是要瞧瞧,此人有几斤几两,手下的兵马是否是那些不战而逃的窝囊废。 邋遢汉子猛然发力,手中长枪挑开面前的悬丝,如野兽一般前冲,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嗖嗖”声响,他身形猛地向一边闪动,地面上留下一记鞭打,烟尘四起,又有一棵老树被拦腰斩断。 眼见更多的悬丝如银蛇乱舞,携带者雷电之声,扑面而来,邋遢汉子低喝一声,林间有马蹄声响起,继而又是骏马嘶鸣,一个身披铠甲,手持长枪,脚跨战马的黑色虚影,出现在邋遢汉子面前,黑影约莫丈余高,横枪立马,威风凛凛。 除了挑开几根落在邋遢汉子身前的悬丝,便任由噼里啪啦弹跳的悬丝打在自己的甲胄上,黑色虚影却愈发凝实了,周身黑雾笼罩,有如实质的黑雾好似墨水一般滴落在地上,留下一滩水渍。 那女子有些惊异,虽然看不出这具马昌兵马的品阶,不过挥手间斩断悬丝,又完全不将那些弹跳的悬丝放在眼里,这份魄力,已经彰显兵马胆气。 邋遢汉子一路飞奔,身前漆黑将士纵马驰骋,只消片刻,便到了那女子面前,女子不再是那般轻佻样子,凝神戒备,手指上下舞动,整个人凌空而起,翩然向后飘飞,落在不远处,悬空而立。 邋遢汉子随手一挥,那漆黑将士手中长枪轻挑,割断了头顶上的悬丝,花衣男子跌落在地上,背靠大树,气喘吁吁,一只手无力的扶着另一边的手臂,脸色很是难看。 邋遢汉子不再理会那人,而是看向不远处的女子,缓缓举起自己的手臂,那马上将士身子前倾,与邋遢汉子遥相呼应,同样举起手中长枪,脚下炁旋流转,猛然升起绛紫色炁焰,邋遢汉子浴火而立。 “上阵杀敌。” 邋遢汉子低喝一声,那女子面色大变,只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气势汹汹,好似一骑当千,千军万马之中,却敌方首级。 女子手指翻飞,脚下银丝舞动,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孤注一掷的驱使着手中的万千悬丝。 “千丝引。” 悬丝凝聚纠缠,如长河落日,银河倒悬,一股脑的倾泻在眼前黑色雾气中疾驰而来的一人一马身上,长枪也在这个时候,刺了出去。 邋遢汉子与女子相对而立,周围飞沙走石,混乱的炁息卷起漫天沙土,长枪与悬丝纠缠在一起,马上将士手腕一抖,长枪立时燃起绛紫色火焰,倾泻而下的悬丝顷刻便燃烧殆尽。 女子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场景,烟沙过后,眼前只剩下那个邋遢汉子,漫天悬丝与黑雾将士都消失不见了,地面上是火烧火燎过的痕迹,女子捂着自己的肚子,肚子上是一条血痕。 一阵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邋遢汉子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女子面无血色,她已经没有再战的能力,肚子上血流不止,她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死死的瞪着眼前男人,然后从胸前夹出一面腰牌,扔在地上。 手掌在肚子上抹了过去,一条隐约可见的丝线将伤口缝合在一起,算是勉强止血,不过女子的气色依旧很差,适才若不是及时放弃手上的悬丝,怕是已经被烧成灰烬了。 扔下牌子的女子转身离开,大抵是不愿意让这些人看到自己被驱逐出山林的样子。 邋遢汉子看着地上两滩腰牌,弯腰一个一个的捡起来,然后回身走到不远处,将地上的木匣子拎起来,转身准备离开。 “喂,好歹我也帮了不少忙,见面分一半,那些牌子好歹也给我留一些,不过分吧?” 花衣男子有气无力的说着,浑身污血,抱着一条手臂,如同烂泥一般。 邋遢汉子走了两步,又返回来,摊开手,理所当然的说道:“牌子给我,你就可以安心回去养伤了。” 第231回、是福不是祸 白菜身边跟着一个穿花衣的女孩子,两人在虎豹财狼和沉舟戈壁都见过面,却不曾说过话,白菜扎着一个丸子头,而身边叫“狐儿”的小丫头,扎着一个双马尾,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山林中,两个小姑娘的样子实在是人畜无害。 此时两人并立在一个树梢上,向远处眺望,叫“狐儿”的小姑娘看着身边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白菜,喃喃道:“狐儿什么时候才能长个子啊,听说吃骨头能够长个子,白菜,你以前是不是常常喝骨头汤啊?” 白菜目视前方,微微皱眉,那些人已经跟了这么久,还是不打算放弃,她看了眼身边的小丫头,随口说道:“以前我经常饿肚子,几天都不一定能吃上一顿饭。” 狐儿有些不相信,可是对方又不像是扯谎,于是便有些愤愤不平,她伸手在两人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看了看对方的胸脯,又看看自己的,不由得叹了口气,不过随即又捏紧小拳头,下定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天天喝骨头汤,那么下次见面,应该就是自己更有优势了。 “走了。” 白菜道了声,狐儿点头应和,两人身形闪动,不断在林间树枝上跃动,之后在林地上一路狂奔。 两人之所以会走到一起,无非是这个叫白菜的小姑娘抓了一只山鸡,架在火上炙烤,叫狐儿的小姑娘饿着肚子,循着香味便走了过来,于是就自然而然的坐在一起,两人将烤鸡吃得连骨头都嚼碎了。 狐儿说自己其实一直很想学做饭,只是陶姐姐说,他们身为杀手,必须心无旁骛,其实就是陶姐姐比较笨,学不会做饭,所以她也只能跟着饿肚子,这才长不高的,可不是因为自己挑食。 “白菜,你会不会做竹笋炖鱼啊,下回我们吃这个好不好,狐儿看过了,林子里长了不少竹子,之前咱们路过的那条小溪,应该能钓到鱼。” 狐儿一边跑,一边说道,想了想,她又赶忙补充道:“抓鱼的事情便不用你帮忙了,狐儿可是一个钓鱼小能手,经验丰富。” 白菜头也不回,直接说道:“不会做。” 狐儿有些伤心,“可是做饭的都会做竹笋炖鱼啊,这么好吃的菜肴,怎么可能有厨子不会做啊,天下的厨子都喜欢这道菜的。” 白菜白了她一眼,“我不是厨子。” 狐儿有些奇怪了,“你不是厨子,为何会做菜啊?” 狐儿的话,总是让人摸不清头脑,有些稚嫩的理所当然,有些人眼中所见既是世界,而她却是心中所想便是世界,她觉得世界是这个样子,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如果不是了,便会很奇怪。 白菜是个话不多的小姑娘,说话时也是言简意赅,甚至听着还有些冷言冷语,可是她偏偏又是生了一副软糯的嗓音,于是两个小姑娘在一起,反倒是各说各的,出奇的和谐。 白菜忽然挥挥手,示意两人停下来,林中缓缓走出三个人,身后又跟着六个人,之前还只是远远地跟着,现在终于不再躲躲藏藏,渐渐成合围之势,将两个小姑娘围在这片林子里。 前面的三人,两男一女,女的穿短衣长裤,蓝色短发,一只耳朵上戴着蛇形耳坠,另一只耳朵空空如也,身材修长,露出一截雪白腰身,笑起来很是妩媚。 身边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年轻人一头白发,穿对襟衣衫,布鞋,笑不露齿,老者一头黑发,花格子衬衣,沙滩短裤,拖鞋,嘴角叼着一个土烟卷。 “小妹妹,这里可不是你们能来的地方,乖乖听话,将身上的腰牌都留下,日后回去了,姐姐请你们吃甜点,如何?” 狐儿一脸天真的问道:“什么甜点,事先说好了,狐儿的嘴可是刁得很,可不是什么甜点都能糊弄赶过去。” 那女子笑了笑,“三乐坊的桂花糕,在匠人谷可是一绝,平日里买的人可是排成了长队,有时候去的晚了,便吃不到了,小妹妹,就请你吃这个桂花糕如何?” 狐儿却是摆摆手,“之前就是听人说,便缠着陶姐姐买了两块儿,太甜了,一点都不好吃,还不如天桥的豌豆糕,而且陶姐姐说,甜点吃多了牙齿会生虫子,狐儿可是见过牙齿生了虫子的人,疼的满地打滚,狐儿最怕疼了,还是不吃了。” 那老者咬着烟卷,不冷不热的说道:“小丫头片子倒是伶牙俐齿,桃三娘,你可是说不过这个小丫头了。” 那白发年轻人却是笑道:“七爷,桃三娘一张嘴可是用来哄男人的,你瞧她那声小妹妹,便远远比不上叫人家小哥哥时甜腻,与这样的小丫头好言相劝,不是难为三娘了。” 被叫做“桃三娘”的女子立时冷了一张脸,冲着身边两人说道:“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次咱们可是说好了,韩云少,你带过来的六个人不算在内,所得腰牌我、七爷,还有你,咱们三人平分,之后的路,咱们各走各的。” 韩云少是那个白发年轻人的名字,他倒是客客气气的拱拱手,“那是自然,那六个扈从本就是家父安排在身边,护送在下来这里的,这次也不过是让他们走一个过场,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们的腰牌自然归我所有。” 这个叫桃三娘的女子撇撇嘴,心中其实是有些不齿的,富家子弟如此行径,无非是给自己的子孙安排了一条路,什么都不需要做,便有六枚腰牌到手,省去了不少功夫,可是明知如此,又不违反规则,旁人便更不好说什么。 桃三娘甚至觉得,这个叫韩云少的世家子弟愿意跟着他们做这件事,无非是觉得预选赛已经势在必得,他根本没有将心思放在腰牌上,纯粹是无聊了,解闷而已。 韩云少笑道:“稍后真要是动手了,一定要怜香惜玉,尤其是那个丸子头的小姑娘,一定要确保不要弄伤她的脸,在下宅子里刚好缺一个使唤丫头,花了脸,便有些不尽如人意了。” 七爷呸了声,“韩小子你可是真会做人,腰牌你也要,人你也要,年纪不大,鬼点子咋就这么多了,你们老韩家出了你这样一个坏心眼子的子孙,也不知是福是祸。” 韩云少无所谓的摆摆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呗,还能咋地?” 第232回、是祸躲不过 匠人谷韩家不是一个大家族,不在四姓十家之列,甚至连一个豪阀都算不上,最多只是借着祖上的荫蔽,在匠人谷留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宅子,富不过三代也好,子孙不孝也好,总之韩家名声不显,背后的荒唐事却是不少。 韩家祖上是做什么的已经不得而知,据说很久以前,韩家甚至能够与四姓子弟齐名,只是韩家人不争气,最后沦落到如今这个田地,所以韩家人也被其他的世家子弟戏称为“韩门子弟”。 桃三娘被身边两人一通数落,到底是没有兴趣再与这两个丫头片子好言好语的说下去了,便冷着脸,说道:“小妹妹,将腰牌交出来吧。” 看着有些凶巴巴的桃三娘,狐儿不满意的嘟囔着嘴,“你连胸都没有,凶什么凶啊?” 那韩云少实在是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他毫不顾忌的打量了身边女人一眼,觉得这个小姑娘说的还是有几分在理的。 桃三娘回头瞪了他一眼,韩云少赶忙打趣道:“人无完人,玉无完璧,三娘人美歌甜活儿好,哪是这些小丫头片子能够懂得,七爷,你说是也不是?” 谁知那个老头根本不理会这些耍嘴皮子的事情,他叼着烟卷,吐出一个烟圈,沉声道:“干活了。” 白菜与狐儿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样打家劫舍的人,或许是两人太过人畜无害,之前便遇上了几位想要抢夺腰牌的家伙,不过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丢下了自己身上的腰牌,所以这两位小姑娘身上,可是带着不少腰牌。 这些人跟了她们一路,自然是看上了两人身上的腰牌,迟迟没有动手,直到眼下的合围之势,便是以防两人溜之大吉。 那老头一马当先,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他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扼住丸子头小姑娘的肩膀,白菜却是侧身避开,然后拉着身边的狐儿便跑。 老头哪里会让到手的鸭子飞了,他冲着两人逃离的方向吐掉嘴里的烟卷,那烟卷像是弹丸一般,激射而出,越过两人头顶,在两人面前炸开了,就像是节日里的爆竹。 两人稍稍停滞,老头已经欺身上前,抡起拳头便是砸向二人,老头行事,毫不拖泥带水,在他看来,只要不是自己人,便没有心慈手软的说法,即便是自己人,也要掂量一下这个自己人还能做多久。 更何况他也知道,这两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否则早就在那几个蠢蛋送上门的时候便淘汰了,也不可能留到现在。 白菜弓着身子,抱住老者挥过来的拳头,同时一把抓住身边的狐儿,身前立时涌现出大量纸人,借着老者拳头的力道,以及阴兵借道的手段,急速飞退,之后在几丈外停下来。 老头看着面前飘落的麻黄色纸人,皆是半个手掌大小,如雨纷纷落下,他没有急着追上前去,而是从衬衣口袋中又掏出一个烟卷,含在嘴里,吸了两口,烟卷便点燃了,老头依旧是嘴角咬着烟卷,看着不远处两个小姑娘。 两人身后,那六个扈从已经靠了上来,白菜盯着眼前的老头,说道:“那六个人交给你了。” 狐儿点点头,觉得是时候让大家看看自己的真本事了,省的被人以为只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挂件,坏了自己这个杀手的名声,她走了两步,“噗嗤”一下跌倒在地上,白菜回头,小姑娘赶忙爬起来,嘿嘿笑道:“脚滑了,不碍事。” 狐儿一手向前,一手向后,身子微微前弓,做好了奔跑的姿势,只不过有些滑稽的是,小姑娘竟然同手同脚,可是丝毫没有不协调的感觉,甚至奔跑起来的速度非常快,转眼间便冲到六位扈从跟前。 那边激斗正酣,这边也没有闲着,老头猛地吸了两口烟,烟卷迅速烧的只剩下一截烟屁股,老头慕然将烟屁股吐了出去,在空中炸出一团火花,他脚下猛然发力,向着白菜那边飞奔而来。 白菜单手捏诀,置于唇间,猛然喷出一团烈火,火焰由小及大,热浪翻卷,呼啸着冲向那个老头。 鬼吹灯。 老头骤然止住前奔的身形,向旁边迂回,随即双手来回摆动,手指间出现一些灰白色的烟雾,渐渐环绕在手掌间,之后便蔓延到胳膊上,他深吸一口气,在嘴里酝酿片刻,“噗”的一下吐了出来,同样是一团灰白色烟雾,顷刻便将身边的火焰吞噬了。 火焰没入白烟之后,劈啪作响,就像是雷雨天的乌云,不多时,老头周身布满白烟,烟雾中不时有火花跳动,他裹挟着滚滚灰白烟雾,嘴里亦是吞云吐雾,他咧咧嘴,骤然迎着白菜而去。 小姑娘双手掐诀,手指间两道火焰喷薄而出,却见一团白雾不断在火焰间跳跃,左突右闪,但凡是触碰到白雾的火焰,便会滋啦作响,硬生生被白雾吞噬殆尽。 慕然间,白雾滚滚而来,到了近前,白雾中骤然挥出一拳,白菜以掌挡住对方的拳,另一拳呼啸而来,手臂上缠绕着圈圈雾气,小姑娘再次抬手挡开,刹那间,两人便如此对了十多拳。 老头越打越过瘾,每一拳都裹挟着阵阵白雾,雾气包裹着拳脚,但凡是触碰,便会火花四溅,白菜手掌间贴着层层麻黄纸人,凭着阴兵借道的手段,卸掉了大部分拳脚的力道,不过手臂上依旧是留下星星点点的灼伤。 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不过这种刺痛感让人手臂发麻,很是难受,老头似乎并不急着分出胜负,对于这种折磨人的手段,他似乎极为享受。 雷火白烟,是老头与生俱来的手段,身为半个天生手异人,他并未受到应有的待遇,其实他并不在乎,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眼下他最想要的事情,便是让这个小姑娘痛苦的哀嚎。 白菜双手交叠,重重的挨了一拳,她的手臂几乎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这一拳让她倒飞出去,撞在地面上,又反弹起来,如此两下,才算停歇。老头不依不饶,全然忘了那位韩家子弟之前说过的话,便要一鼓作气,再接再厉。 忽然,老头重重的栽倒在地上,他惊愕的发现,自己身上似乎有千钧之力,环绕在身上的白雾也渐渐消散了。 鬼压床。 第233回、神仙术 认识老头的人,都叫他七爷,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更不会知道,他其实是半个天生手异人,为什么说是半个,他在年少的时候被寄予厚望,因为一出生便带有先天一炁,是天下手异人都求之不得的体质。 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原本对这个孩子满心期待的人渐渐发现,他虽然有先天一炁,却不知是何缘故,无法后天聚炁,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成就一出生便是尽头,再也无法有所突破。 他成了一个笑话。 七爷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身上的力道让他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他偏头看向那个丸子头小姑娘,却见小姑娘气喘吁吁,倔强的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死死的按在地面上。 白菜手臂酸麻,身上满是乌黑,他仰着头,面色不惊不喜,一只手按着地面,另一只手缓缓的举起来,掐诀,放在唇边,“鬼吹灯。” 火焰喷涌而出,七爷很快便被热浪吞没,只是热浪袭身的瞬间,单手支撑的鬼压床也无以为继,七爷慌忙向一旁翻滚,白菜却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小姑娘脚下土地骤然出现一个崩裂的脚印,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七爷咳嗽不止,身上火烧火燎,他撑着身子刚刚爬起来,一个人影已经出现在面前,白菜毫不犹豫,凌空又是一腿,老者满脸错愕,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反击,便是此时,一个土丘将老头包裹起来。 白菜一脚将土丘踢了一个粉碎,却终究是与老头失之交臂,土丘中竖起一面石碑,将老头挡在后面,与此同时,石碑前泥沙翻滚,一滩淤泥拔地而起,丈余高,好似一张大口,要将眼前人吞没。 白菜急忙向后翻滚,偏头看向一旁的那位韩家子弟,对方右手袖子挽起,左手搭在右手手臂上,手指缓缓在手臂上滑动,不成想,这位韩云少还是一位方士。 韩云少长舒一口气,他没有想到七爷竟然这么快便败下阵来,甚至还险些丢了性命,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可远比看起来果断多了,出手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招招行云流水,似乎是不取人性命,不会罢休。 石碑化为沙土,落了一地,七爷躺在那里,神情恍惚,若不是韩云少及时出手,他怕是就要将自己的小命搭上了,地面上一片焦黑,他抬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小姑娘,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痛,就这样目不转睛的看着这里,他忽然有种错觉,这个小姑娘就像是一只孤独舔舐伤口的独狼,在没有确认安全之前,绝不会放松懈怠。 桃三娘走到七爷身边,看着依旧死死盯着这里的白菜,冷声道:“好狠心的小丫头,下手如此辛辣,就不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么?” 白菜不说话,已经解决了身后六个扈从的狐儿走了过来,听到这番言论,便是暴跳如雷,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桃三娘,气鼓鼓说道:“你们还讲不讲道理了,来挑事的是你们,打架打输了的还是你们,得理不饶人的依旧是你们,和着我们立正挨打就是喜闻乐见,你们屁滚尿流,就是天怒人怨了?” 狐儿从花衣服的口袋中狠狠的抓了一把,小手中鼓囊囊的握满了腰牌,都是从那些扈从身上抢来的,她推了推身边的小姑娘,说道:“白菜,一会儿咱们坐地分账。” 她又看向那个讨厌的女人,晃了晃手中的腰牌,又放回口袋,吐着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就不给你们,气不气啊。” 桃三娘脸色铁青,被一个小丫头这样取笑,她哪里还能坐得住,此时老头子也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他伤得不算重,却也不是可以毫不在意,老头狠狠地在自己的手掌上掐了掐,提起精神,今日这番耻辱若是不能一雪前耻,他觉不甘心。 韩云少也走了上来,他起先丝毫并没有将这场围猎放在心上,权当是一场解闷的嬉戏,此时此刻,却是不得不重视起来。 隐约间,这似乎已经成了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斗。 桃三娘与七爷对视一眼,先发制人,两人一左一右,绕着半个弧度,从侧移夹击二人,而身为方士的韩家子弟,已经摆起了手势。 方士便是方术士,擅长巫相医卜之术,精通五行之法,在手异人中自成一派,有横断谶纬之才能,又有长生久视之光景,故而方术又被成为神仙术,只不过在漫长的光阴长河中,真正的方士已经销声匿迹。 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韩云少,手中还有几分本事,就不得而知了,只见这位韩家子弟以指为剑,凌空比划,猛地一指地面,沉声道:“地龙之术。” 顷刻间,地面上土石翻飞,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翻滚的石屑土渣向两边倾泻,一道沉浮不定的沟壑向着两个小姑娘所在地,疾驰而去,继而,白菜与狐儿一跃而起,两人脚下的地面轰然塌陷,一条丈余长的泥鳅从塌陷的地面下冒了出来,张牙舞爪,背脊上满是尖锐的倒刺。 这只泥鳅仰着头,一张獠牙巨口咬了过去,只是扑了一个空,白菜与狐儿相继落在它的脊背上,泥鳅翻身打滚,只不过整个身躯在跃出地面的时候,渐渐固化成土石雕塑,最后支离破碎,又跌落在深坑中。 烟尘四起,白菜与狐儿背对背站在一块儿突起的土石地面上,两人点点头,骤然间,狐儿奔向那个迎面而来的老头,白菜却是向上跃起,看向不远处蠢蠢欲动的桃三娘,手指立在唇间,“鬼吹灯。” 火焰如龙,呼啸着奔向桃三娘,却见那个女子猛然弯腰,向一侧横移,之后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火焰横扫而来,女子身形却更快一分,从火焰与土石的间隙间穿过,竟是双脚双手着地,如同一只山间野兽。 桃三娘左右横跳,丝毫不慢于自行的速度,待到火焰消散,这个女子落在一处大块儿石屑上,双腿弯曲向后伸,双手前伸伏在地上,身子下压,仰着头,屁股翘起,她抬起一只手,手上长满了绒毛,在面前挑衅一般抚过,舌头微微舔舐绒毛,随即手掌一甩,野兽一般的指甲,从肉缝中弹了出来。 桃三娘喉间低吼,屁股上竟然隐约有一条花斑尾巴。 第234回、胡家有女初长成 白菜瞧着桃三娘的变化,不由得蹙起眉头,十万大山中有一种魇昧之术,名为造畜,阿婆曾与那些人打过交道,故而小姑娘有些印象,只是眼下桃三娘的手段,又有些不同。 桃三娘奔跑如飞,在土石间来去自如,顷刻已经跃到白菜面前,手中利爪上下翻飞,白菜掀起一面石块,挡住桃三娘来路,只是在桃三娘的利爪之下,石块犹如豆腐一般,轻易便土崩瓦解。 白菜趁势向后跃起,随即在唇边捏诀,以鬼吹灯拦截对方的攻势,谁知刚刚火起,地面上轰然立起一根正正方方的石柱,尚在空中的白菜急忙向一旁翻滚,堪堪避开自下而上的石柱,不料桃三娘趁势欺身上前,双爪交叉横扫,直取小姑娘面门。 纸人纷飞,桃三娘的利爪将漫天纸人切成碎片,白菜凭着阴兵借道的替身之法,逃过一劫,不过手臂上依旧留下三道口子,血流不止。 白菜掏出几个纸人,随手黏在手臂伤口处,便不再理会,她看了眼蹲伏在石柱上蠢蠢欲动的桃三娘,又看向不远处以指为剑的韩云少,适才忽然拔地而起的石柱,便是此人手段。 有这位方士在一旁掠阵,战场上便会发生许多意料之外的变化,桃三娘可不会给这个小姑娘喘息的机会,脚下土石碎裂,桃三娘再次弹射而起,扑向白菜,她的攻势越发猛烈。 白菜迎面冲向桃三娘,却是没有硬接桃三娘的利爪,擦身而过的同时,忽然调转方向,直奔不远处的韩云少而去。 眼见小姑娘已经临近,韩云少立时双掌交叠,右手拍在左手手背上,再以方士手段摆出一个“山”字印,沉声道:“土地庙。” 立时一个土包将韩云少罩起来,与之前七爷身上发生的事情如出一辙,白菜的身影如期而至,凌空一脚踢在那个土包上,土包缓缓龟裂,却是露出一个石碑,白菜翻身又是一脚,石碑纹丝不动,随即,石碑向前倾倒,地上翻起一滩丈余高的泥浆,宛若血盆大口。 白菜正中下怀,泥浆已经扑面而来,一面土墙轰然挡在白菜面前,小姑娘抽身后退,土墙后面的一个巨大的纸人很快被泥浆侵蚀,随之土墙也倒塌了。 韩云少倒是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小姑娘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尤其是那个被称为“鬼打墙”的手段,让人甚是欣喜,这样一个贴身丫鬟伺候在身边,可是正合他意。 虽然这样想,韩云少手上却是没有一丝怜香惜玉,他陡然间双手合十,随即一上一下拉开,再次以指为剑,号令天下。 “土石方。” 白菜翻身后退,一根根石柱破土而出,小姑娘稍慢一时半刻,便会被撞个正着,白菜险而又险,顺着石柱步步登天,落在一根石柱顶上,遥望着对面的韩云少,这位韩家子弟一番折腾,额头也是生了不少细汗,不过整个人却是精神抖擞,笑望着石柱上的小姑娘。 桃三娘却是脸色铁青,适才被小姑娘一番戏耍,让她有些颜面尽失,她蹲在另一根石柱上,喉间低吼,龇牙咧嘴,越发与野兽相似。 另一边,已经有伤在身的七爷也是不好受,心中越发叫苦不迭,他以为之前那个小丫头已经很是麻烦,不成想眼前这位口齿伶俐的小丫头,更是难缠。 不知何时,狐儿的脑袋上竟然趴着一只毛发雪白的狐狸,狐狸卷曲着身子,慵懒的躺在自己的尾巴上,那狐狸始终半眯着眼睛,眼神中满是不屑。 七爷很讨厌那样不屑一顾的神色,年少时他见过太多身边人,便是这样暗含嘲讽的看着自己,就像是看着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废物。 七爷手臂上白雾缭绕,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两条白烟从鼻间吸入,又缓缓从嘴里吐出来,如此生生不息,周身的白雾也越来越多,他阴沉着面孔,偏头吐了一口浓痰,喝道:“世人也就罢了,一个扁毛畜生,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狐假虎威,瞧不起人?” 他自然是看不顺眼那个眼神迷离的白毛狐狸,不吐不快,只是脸颊上忽然挨了一巴掌,却见那个小丫头怯生生的挥了挥手掌,小声说道:“四奶奶说了,嘴里不干不净,该罚。” 说着,小姑娘又伸手凭空打了一巴掌,七爷脸上却是一声脆响,竟是打掉了一颗牙齿,七爷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吐掉嘴里的污血,周身白烟翻滚,烟雾中有跳跃的火花劈啪作响,声势如雷,狐儿对于雷电之声似乎天生畏惧,就如同那些邻家小姑娘一般,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七爷先声夺人,步步逼近,只见坐在地上的狐儿一脸哭相,粉拳乱舞,“别过来,你不要过来。” 七爷脸颊上忽然挨了一拳,紧接着便是脑门上、肩头、手肘、胸口,不断有拳头打在自己身上,力道之大,竟然让他都有些承受不住,萦绕周身的先天一炁竟然也有些滞怠。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鼻间雾气缭绕,挥手便是一拳,而那个小姑娘也站了起来,同样也是一拳,小姑娘踉跄的倒退几步,七爷脚下稳健,寸步不让,不过鼻间却是淌下两道血痕。 七爷心中惊骇,他虽然有伤在身,却不至于如此羸弱,可是小姑娘那一拳,有苦自知,老者隐约觉得,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小丫头,而是一位力大如牛的壮汉。 狐儿双手握拳,一前一后,又是那样奇奇怪怪的顺拐架势,小姑娘嘟囔着嘴,说道:“四奶奶说了,说你老大不小的一个人了,欺负小孩子,该打。” 她骤然离地而起,奔突到老者身前,挥拳便打,动作凌厉,一气呵成,七爷以拳对拳,越打越是心惊,竟然隐隐有些招架不住,小丫头每一拳都带着惊人的力道,虎虎生风,七爷甚至已经节节败退。 骤然间,狐儿一把抓住七爷的手腕,抡起胳膊,一脚踏向前去,地面土石四起,七爷被一个小姑娘扔了出去,砸在远处山林中。 第235回、披锦之法 桃三娘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白菜,利爪下意识地将脚下石柱划出一道指痕,石屑索索掉落,她喉间低吼,刚要有所动作,却见石柱下方一个小姑娘同手同脚,一溜烟跑了过来,脚下如飞,顺着石柱便跑了上来。 桃三娘见势不妙,急忙从石柱上跳了下去,与此同时,那个花衣小姑娘一跃而起,凌空出脚,将石柱冒头一截踢碎,然后站了上去。 桃三娘面色不善,偏头看了一眼林子那边,再看看石柱上头顶白毛狐狸的小姑娘,啐了一口,“老废物。” 原以为那个七爷有些本事,却是连一个小丫头都对付不了,反倒让人家毫发未损的打了一个半死,实在是丢人现眼。 狐儿站在石柱之上,低着头,看着下面越发有些暴躁的桃三娘,尤其是身后那根若隐若现的尾巴,已经越发凝实,尾巴上也已经生出清晰可见的绒毛。 “喂”狐儿叉着腰,冲着龇牙咧嘴的桃三娘说道:“我家四奶奶说了,披锦之法,不过是狗尾续貂的手段,劝你还是少用为妙,时日久了,人不人,兽不兽的,有你好受。” 桃三娘不以为意,眼神中很是不屑,她倒退着走上另一根石柱,嗤笑道:“小小年纪,口出狂言,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小妹妹,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不过说起来,竟然能认得姐姐的手段,见识倒是不少,就是脑子不好使。” 狐儿并没有气恼,又是说道:“我家四奶奶说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死到临头了,还是这般嘴硬,当真是未开化的畜生,不识好歹。” 小姑娘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这番话,字字犀利,不过语气却是娇俏可爱,白菜瞧了过去,见小姑娘脑袋上趴着的那个白狐,抬起后腿在脸上挠了挠,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然后顺着小姑娘的后脑勺,爬到后脖颈上,又绕到肩膀上。 桃三娘脸上也渐渐长出淡黄色的绒毛,她张嘴在自己的手掌上舔了舔,冷哼道:“什么三舅舅四奶奶的,从一开始便站在那里不知所谓,小妹妹,姐姐还有要事要做,没空陪你在这里玩过家家。” 说话间,桃三娘一脚踩断了脚下的石柱子,一道弓着身子的人影一跃而起,人已经向着站在那里的狐儿冲了过来,眨眼间便到了小姑娘跟前,只是尚未出手,却被骤然抬脚的小姑娘踹飞了出去。 桃三娘撞断了身后一根石柱子,又向后滑出去两三丈远,好在身子在空中打了一个转,落地后手脚嵌入地面,才堪堪止住身形,她有些诧异,这个小丫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狐儿触目而立,抬起一只手扣在脸上,然后从额头一直划过下巴,随即双手背在身后,此时小姑娘的脸庞上,竟然显现出一张狐狸的面容,而趴伏在肩膀上的那只白毛狐狸,却消失不见了。 “不过是一只不成气候的山猫,好赖不分,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四奶奶我这个人,不记仇,却是见不得蠢货,像你这么蠢的小娘皮,四奶奶见一次便打一次。” 声音酥软妩媚,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跋扈,虽然站在那里的依然是狐儿,可是说话之人,定然不是这个小丫头片子。 韩云少面有惊异,沉声道:“出马仙?” 万物有灵,皆可习炁,只不过入门极其艰难,只是一旦通了灵性,反倒是进步神速,一些手异人立下堂口,供奉鬼魅之物,规矩森严,相辅相成,共同悟道,时常也会做一些斩妖除魔的事情,世人习惯管这些人叫跳大神的,而他们却称呼自己为搬杆子。 灵物精魅之中,又以一些动物最为通灵,它们喜好亲近人类,同时又不会在人类中轻易现身,而一些体质特殊的人类,天生与他们亲和,若是双方自愿,再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便可结成契约,而这些结契的手异人,便被称为出马仙。 不等桃三娘站稳,狐儿已经激射而出,来到桃三娘面前,一脚踢在桃三娘腰身上,桃三娘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便仰面倒飞出去。 狐儿不急不缓,媚若无骨的说道:“以鲜活野兽,用秘法将其剥皮,野兽死而不僵,兽皮犹如活物,将兽皮披在身上,如野兽临身,便是披锦之法,如此下作之事,此为愚蠢之一。” 狐儿漫不经心的瞧了瞧地上痛苦翻滚的桃三娘,又是说道:“披锦之法只是造畜门中一个不入流的旁支,而咱们出马仙恰恰又与造畜之人有些矛盾,此为愚蠢之二。” 桃三娘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整张脸上已经长满黄色兽毛,她怒吼一声,张牙舞爪,恶狠狠的瞪着那个走过来的小姑娘,狐儿却是骤然前冲,一拳打在桃三娘的肚子上,顺手抓起她的手臂,毫不犹豫的扔了出去。 “老人家好心好意,说了这么多话,口干舌燥,却是一点都听不进去,不光不领情,还冲着老人家大吼大叫,此为愚蠢之三。” 话音刚落,狐儿几个跳跃又出现在桃三娘面前,此时的桃三娘已经站立不起来,狐儿伸手一抓,顿时扼住桃三娘的脖子,高高举了起来。 这回的声音格外冰冷,“作奸犯科,狼狈为奸,连我们家天下第一可爱的狐儿都要迫害,简直是罪大恶极,此为不可饶恕的愚蠢。” 这句话说到这里,狐儿忽然身子一软,仰身便栽倒下去,桃三娘跌跌撞撞的落了地,不住地喘着粗气,她撑着身子咳嗽半天,见躺在地上的小姑娘毫无动静,咬咬牙,摇摇晃晃的走到小姑娘面前,抬起右手,手指上利爪如刀。 桃三娘神色已经有些恍惚了,不过心中却是有一个念头,趁他病要他命,绝不能轻饶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只是尚未动手,脚下猛然被什么东西抓扯住了,她一头栽倒下去,在地面上一路拖拽,直到那个叫白菜的小丫头落在她的面前。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白菜手指间夹着一个纸人,嘴里呢喃了一句,“鬼扯腿。” 第236回、铁骨铮铮韩门子弟 白菜毫不犹豫的踢晕了躺在地上的桃三娘,那个女人脸上的毛发渐渐退去,手上的利爪也缓缓消退了,又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她慕然看向不远处的韩云少,一跺脚,韩云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便仰身栽倒在地上,脚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挣脱不得,然后就这样磕磕碰碰的被拖拽到白菜面前。 还没有等白菜继续动作,韩云少竟然抱着脑袋开始讨饶,这位韩门子弟果然不愧是铁骨铮铮的家风,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稀里哗啦,虽然只是干打雷不下雨,不过听着已然是楚楚可怜。 “小妹妹,别打了,我认输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看在大哥哥一把年纪的份上,经不起折腾,便放过大哥哥吧。” 韩云少闭着眼睛,伸手在脸上干蹭了半天,又是像孩子一般,胡乱蹬腿,好半天才停下来,睁眼时瞧见小姑娘根本没有理会他,立时破涕为笑,坐起身,掸了掸已经污秽不堪的衣衫,嘿嘿傻笑起来。 身为一位方士,当真是将外圆内方的形象发挥到淋漓尽致,若是这里摆放上一个茶案,说不得都要屁颠屁颠的端茶倒水了。 “小妹妹,大哥哥是真心佩服你的本事,咱们韩家的宅子里刚好缺一位……一位老祖宗,小妹妹,你若是不嫌弃,便到咱们韩家做客,韩家人必定以上宾待之。” 韩云少一激动,险些说错话,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将错误扼杀在萌芽中,他都有些佩服自己的机敏了。 白菜将还没有醒过来的狐儿扶起来,靠在一棵树下,在她的鼻子下摸了摸,小姑娘鼻息平缓,白菜放心不少。 这个时候韩云少赶忙殷勤的站起来,在怀中摸了半天,又在腰上、袖子里摸索起来,嘴里还在嘀咕着,“奇怪了,出来的时候明明带着一壶酒,怎么就不见了,不会是丢在路上了吧,这可是遗憾了,父亲若是知道藏在家中三十年的女儿红,被偷出来一壶,还一口都没有喝,就丢在路上了,那可真是会大发脾气。” 韩云少开始四处张望,试图寻找到那壶不知丢在哪里的酒,言语中满是遗憾,“这酒可是有提神的效果,狐儿姑娘久久未醒,定是口干舌燥,若是喝上一口咱们韩家的酒,便是韩家人……的上上宾了,嘿嘿。” 韩云少干笑两声,忽而兴高采烈的哼唱起来,“喝了咱的酒啊,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 韩云少发现白菜眼神有些不对劲了,赶忙改口道:“韩少云啊,韩少云,亏你还是一个世家子弟,不知道喝酒伤身啊,竟然还劝起酒来了,真是有辱斯文,败类,活脱脱一个败类,何况人家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劝人家一个小姑娘喝酒,误人子弟,太不要脸了。” 韩云少字正腔圆的将自己痛痛快快的骂了一顿,斜眼看了一眼白菜,见小姑娘没有再理会自己,便闭了嘴,颠颠的跟在小姑娘后面。 白菜俯下身,从桃三娘身上摸出一面腰牌,又去了对面的林子里,那个叫“七爷”的老头已经醒过来了,知道大势已去,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老老实实的将身上的腰牌掏了出来,除了自己的一面,竟然还有三面腰牌,显然是他从其他人手上抢来的。 收拾完地上的残局,白菜便坐在一个石墩子上休息,不多时,失去腰牌的桃三娘和七爷便被驱逐出了这里,韩云少蹲在白菜不远处,不敢正视小姑娘的眼睛,有些战战兢兢,就像是一位受了委屈,等待娘家人领回家的小媳妇。 “小祖宗,咱能不能打个商量。”韩云少往前蹭了蹭,委屈巴巴的说道:“是这样的,其实吧,对于这次的论武大赛,我根本就没有兴趣,咱是什么人啊,我不清楚,别人还能不清楚了,铁骨铮铮的韩门子弟,能有什么出息,安安稳稳的混日子就成了,大家都说,过去的韩家,枝繁叶茂,到了我这一代,枯枝败叶不少,不过终究是还有一些树荫,不至于连一个乘凉的地儿都没有,我是很知足的。” 韩云少手指头下意识的在地上画着圈圈,“我其实是想在这里转上一圈,走一个过场,就回去了,可是我爹不同意啊,这不是还给我安排了六个扈从,说是保我进入正式赛,开什么玩笑,我是那种上进的人么,正式赛都是什么人,打生打死的,老韩家可是就我这一个独苗,我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韩家可就绝后了。” “所以啊,小祖宗,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暂时不要将我的腰牌拿走,放心吧,咱虽然不是言而有信之人,却也不是谎话连篇的浮浪子,我就跟在小祖宗身边,等到小祖宗什么时候想离开了,我便将自己的腰牌双手奉上。” “我想过了,那六个扈从现在已经被驱逐出这里,等到他们回到宅子,将林子里发生的事情与我爹讲上一讲,我若是能隔上几个时辰再回去,我爹便知道,我一定是尽力了,也就不好再说些什么,毕竟论武大赛上高手如云,输了也正常。” 韩云少将一番失败者的措辞说得慷慨激昂,据理力争,他抬头看了一眼小姑娘,见人家根本没有搭理自己,不由得笑了笑,虽然与这个叫白菜的小祖宗刚刚相识,却也大抵知道了小姑娘的性子,既然人家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韩云少生怕自己话太多了,惹人烦,便蹲在那里,也不说话了。 少顷,躺在树荫下的狐儿醒了过来,小姑娘摇头晃脑,似乎还有些迷糊,她伸手在自己的小脸上拍了拍,感到头昏脑涨,晃晃悠悠的扶着树干站起来,忽然便愣在那里,一张脸欲哭无泪,满是委屈。 白菜起身拍拍手,走了过来,问道:“咋了?哪受伤了?” 狐儿摇摇头,咬着下嘴唇,可怜兮兮的说道:“四奶奶说我太不济事了,只是让她老人家附身了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便支撑不住了,可是狐儿已经很努力了,都在咬着牙硬撑,是不是狐儿太笨了。” 韩云少凑上前来,想要大义凛然的将那个四奶奶骂一顿,可是忽然想起之前小姑娘将桃三娘打的毫无还手之力,便是心中一凛,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便顺口说道:“是有些笨了。” 第237回、榕树下 日头西斜,余晖中,有一棵蓊绿疏朗的参天榕树,枝繁叶茂,大冠成荫,千丝万缕的气生根垂落地面,攀枝错节的苍虬老根如卧龙一般盘桓在脚下,树冠之上,站着一个少年,举目远眺,遥遥能看到远方有一处峭壁,那里便是匠人谷的神人峰。 “出口应该就在那里了。”少年嘴里含着一根干草,然后仰身倒下去,茂密的枝叶刚好接住少年,他并不急着离开,若是可以,他打算就在这里过夜了。 适才环顾四周的时候,远处依旧能看到上下翻飞的人影,以及星星点点的火光,林中的战斗并没有停止,甚至愈演愈烈。 上千人汇聚在这片山林中,弱肉强食,有些人在尽量规避战斗,有些人却四处寻找杀机,有人孤傲直行,有人报团取暖,总之,大家各有手段,争取在最后抢占先机,当然了,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大部分人都会在这里淘汰,最后能脱颖而出的,实力和运气共存。 运气的成分不容小觑,就像是两个实力不俗的游侠,刚好出现在一片山林中,一场恶战之后,败者离开,胜者伤势惨重,最后被路过的游侠捡了便宜,这样的事情找谁说理去啊。 所以很多游侠在一开始都会选择联手,这是明智的行为,尤其是那些实力稍微逊色一些的游侠,大都很有自知之明,出入山林都是一大帮子人,声势浩大,哪怕最后这些人中也要分出一个胜负,总比一开始就伤亡惨重的强。 子语躺在柔软的树枝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翘着二郎腿,他本来还想着准备一份夜宵,不过入夜之后,在林中燃起篝火可是太显然了,几乎就是夜空中的指路明灯,堂而皇之的告诉所有人,这里还有一位幸存者。 子语不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所以在入夜以前,便烤好了一只烧鸡,就挂在手边的枝头上,他不急着享用,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只有烧鸡为伴。 “也不知弓叔和白菜怎么样了?” 子语之所以没有急着离开,便是想在临近神人峰的时候找找看,看能否寻见二人踪迹,倒不是怀疑二人的手段,只是世事难料,这里毕竟是匠人谷,人才济济可不是一句奉承话,若是出现最坏的那种情况,两强相遇,胜负就难料了。 这个时候的林子正是乱糟糟的时候,该组队的已经组队,该联手的也已经联手了,时间紧迫,剩下的便是争分夺秒的寻找其他游侠的踪迹了,子语相信,越是靠近神人峰,越是危险重重,甚至还会有一些游侠干脆堵在出口,做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月色下的山林,危机四伏。 榕树下,有一些动静,几个人影一前一后,跑了过来,子语抓着一个鸡腿,正吃得津津有味,听到脚步声,便顺着枝叶间隙,向下瞧去。 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一只手扶着榕树树干,大抵是跑了很远的路,实在是跑不动了,眼中满是想要坐下来歇息一下的渴望,可是偏头瞧了瞧身后缓缓跟上来的人影,一脸无奈。 子语瞧着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忽然想起之前在悬赏台见过,便是那位热情洋溢的导游,好像是叫皮日休。 “跑啊,接着跑啊,娘希匹的,没想到你小子还能坚持到现在,又让哥几个遇上了,咱们之间还真是有缘分啊,之前还打算在出口处堵着你,倒是巧了。” 后面追上来的几个游侠,也是大口大口的喘气,显然也是累的够呛,有人甚至忍不住叫骂起来,“你小子是属兔子的吧,真特妈的能跑。” 皮日休苦着脸,说道:“你们不追了,我也就不会跑。” 那游侠却是被气笑了,“合着这事还赖在我们头上了,你小子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敢这样与曹爷说话,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是吧?” 一个脸上有疤的男子走上前来,气势汹汹的指着年轻游侠,很是挑衅的说道:“小兔崽子,你是不是以为参加了这次的论武大赛,便妄想着鲤鱼跃龙门,一举成名,日后也就不用在悬赏台跑堂了,更不用对哥几个点头哈腰,在匠人谷也能挺直腰板做人了?” 皮日休摇摇头,没有说话,不过目光中多少有一些渴望,这是每一位游侠心中都会幻想的事情,大家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不就是憧憬着一件遥不可及的梦想么,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匠人谷的游侠,腰间可以悬挂着匠人谷的腰牌。 见到皮日休不置可否的样子,刀疤脸男子哈哈大笑,身边的几位游侠也笑得合不拢嘴,在他们眼中,眼前的这个年轻游侠,就好像是一个滑稽的傻子,好像瞧上一眼,便会捧腹大笑。 “小兔崽子,告诉你一个现实,别白日做梦了。”刀疤脸咧着嘴,满眼嘲弄,“你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就这样子了,租住着廉价的胡同客栈,没日没夜的奔波在悬赏台,只为了一点打赏,想着明日会不会饿肚子,还妄想融入匠人谷,真是异想天开。” 刀疤脸似乎很喜欢看到这个年轻人吃瘪的样子,他指着皮日休的鼻子,笑道:“匠人谷根本就不是你们这样的家伙该来的地方,既然来了,就乖乖的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不要成天总是想这想那,说实在的,你见过哪头母猪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皮日休怔怔的,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这些人就是在蛮不讲理,就是在胡搅蛮缠,就是在无理取闹,可是他就是说不出话来,他觉得有些憋屈,有些不甘心,最后又是有些委屈的说道:“你们凭什么这样说?” “凭什么?”刀疤脸似乎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笑得合不拢嘴,“就凭你们不配,没有这个资格,知道这又是为何么?” 刀疤脸鄙夷的呵斥一声,“就凭你们是外乡人。” 第238回、就是瞧不上你 刀疤脸叫曹衍,悬赏台的底层游侠基本都是认识他,背地里都喊他曹阎王,此时这位阎王爷的脸上,写满了不可一世。 “小兔崽子,你还别不服气,匠人谷可不是你们家的一亩三分地,也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咱们匠人谷是什么地方,那是能容纳十万人的游侠组织,你一个穷乡僻壤来的落魄游侠,撑得起这个场面么?” 曹衍在皮日休的脸上拍了拍,笑道:“知道么,曹爷我啊,可是最讨厌你们这些外乡来的游侠,什么规矩都不懂,将匠人谷搞得乌烟瘴气,咱们匠人谷啊,就容不得你们这样的家伙,说白了,咱们匠人谷不欢迎你们。” 曹衍心中烦躁,伸手又是一巴掌,不过却没有打在对方的脸上,皮日休伸手挡住曹衍的手掌,向后一个滑步,退开了。 曹衍怔了一下,不由得笑道:“怎么?还学会还手了?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在悬赏台的时间也不短了,到现在还没有学会低三下四,也好,曹爷是个心善的人,今日便教教你,什么叫做子不教父之过。” 皮日休握紧拳头,声音终于大了一些,他义正言辞的说道:“曹当家,你可以瞧不上我,可是不能侮辱我们这样的外乡人,你们出身在匠人谷,那是你们的福气,可是不能因此就觉得我们这样的人就低人一等,我们千里迢迢的过来,可不是受你这份气的。” 曹衍嗤笑道:“嘿,咱就是瞧不上你怎么了?就是侮辱你怎么了?就是觉得你们这样的人下贱,低人一等怎么了?有骨气就别来匠人谷,咱们还不待见你们呐,吹着匠人谷的风,就要受这个气,这里是匠人谷。” 曹衍指了指地面,跺了跺脚,“你这样的人,曹爷见的多了,匠人谷的胡同客栈中,一抓一大把,别以为来了匠人谷,你们就是个人物了,在咱们眼中,屁也不是,还是那句话,哪来的回哪去,匠人谷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待的地方。” 皮日休深吸一口气,结结实实的扎了一个马步,摆出一个拳势,不再言语,这个在匠人谷悬赏台做导游时说个没完没了的家伙,第一次觉得,讲道理似乎并不能解决问题,他下意识的瞧了瞧自己怀中的口袋,腰牌都放在里面,绝不能给眼前这些人抢去。 曹衍瞧着皮日休的样子,双手环抱胸前,左右走了走,颇为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倒是有些人模狗样,抱歉,说错了,是狗模狗样。” 皮日休盯着眼前的曹阎王,终于忍无可忍,之前路上遇到他们,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都是在悬赏台跑腿的,他不愿意将关系搞得不可开交,能让一步也就让了,可是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打断这个人的鼻梁。 皮日休猛然抬腿,一脚踢向曹衍腰身,这一记鞭腿可是卯足了力气,有秋风扫落叶一般的能耐,谁知那曹衍嘴上虽然不干不净,手上的功夫可是一点都不含糊,他并没有躲闪的意思,而是直接挥起拳头,向着那一记鞭腿砸了下来。 皮日休没有收腿的意思,这一脚对于他而言,势在必行,之前的日子里,在悬赏台的时候,他总是躲着这位曹阎王,明知对方做的不对,甚至还故意找茬,他都是能忍则能,不光是他,但凡是在悬赏台跑堂的游侠,或多或少都要看他的脸色。 大家都不想惹事,不想因为在悬赏台打闹,而被驱逐出去,断了生计是小事,可是他们千辛万苦来到匠人谷,他们希望能够在匠人谷生根发芽,希望能够有所成绩,而这一切,都很可能因为那些打打闹闹的小事而毁了。 所以他们忍了,也认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皮日休大喝一声,一脚踢在了曹衍的腰身上,同时腿上也重重的挨了对方一拳,两人皆是踉跄的晃了晃身子,却是都没有跌倒,随即曹衍一个箭步上前,挥拳砸向皮日休的脸颊,皮日休脚下骤然发力,地面上只留下一个脚印,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皮日休忽然出现在曹衍背后,同样挥手便是一拳,不成想眼前只剩下一个残影,曹衍已经出现在皮日休侧翼,一拳打在皮日休脸颊上,皮日休倒飞了出去,撞向身后的大榕树,落地后又在地上翻滚了几下。 皮日休双手在地上一撑,又站了起来,没有多余的动作,人已经化成一道长虹,再次喷涌出去,挥拳的同时,身子诡异的向内扭曲,就像是卷在一起的铁片,猛然间松开,立时翻卷弹射。 皮日休的拳头像是炮弹一般,打在曹衍的脸上,曹衍整张脸都翻转到另一边,人也是像陀螺一样,在空中翻滚,让人惊异的是,不光是他,曹衍身边的几个游侠忽然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向着曹衍的方向飞退。 最后曹衍撞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却是已然没有多少力道,他顺势用脚一蹬,便安安稳稳的落了下来,曹衍笑了笑,“想不到你这个废物还是有几分本事,还是一位手异人,当真是了不起,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只可惜初入门庭,难登大雅之堂。” 曹衍缓缓走了回来,似乎并没有受伤,他轻轻甩了甩自己的双手,手指间隐约有鸭蹼一样的东西,皮日休定睛瞧去,只见曹衍的手指间,牵连出一条条丝线,那些由炁形成的丝线,连接在周围几个游侠的身上。 随着曹衍不断地抖动手腕,那些相互连接的丝线更加浓稠了,就像是被筷子挑起来的鸡蛋,藕断丝连。 曹衍走上前来,周围的几个游侠都笑呵呵的聚集在他的身边,曹衍得意洋洋的说道:“既然是手异人,想必你也看到这些交织在一起的炁息了,不妨告诉你,这是曹爷自创的手段,有难同当,适才你那一拳,若是我一个人,还真不一定能那么轻易的接下来,可是如今你对我的任何手段,都会分享给其他人,换句话说,你的每一拳,都会被我们共同分解掉。” 曹衍骤然出拳,皮日休再次倒飞出去,依旧是撞在那棵榕树上,而这一次,皮日休已经很难站起来了。 “我的每一拳,可是相当于我们共同出拳。” 第239回、一个悲伤的故事 在匠人谷,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小觑,哪怕像是曹衍这样瞧起来游手好闲的家伙,多多少少有一些拿得出手的本事。曹衍并非世家子弟,却是土生土长的匠人谷本地人士,他整日混迹于悬赏台,揽一些掮客的活计,因为是本地人的身份,多少有一些便利,一来二去,成了悬赏台底层游侠中的地头蛇。 在悬赏套做活的游侠,或多或少都要看他的脸色,有半数的游侠不得不在每一次的打赏中分出一些好处,孝敬这位地头蛇,否则免不了要被这位地头蛇的手下挤兑,数日都揽不下一件活儿。 当然,也有像是皮日休这样的游侠,不愿意屈从与这样的事情,又不愿意惹事,便干脆躲着这位曹阎王,曹衍对于这些人也早就看不过眼,不过碍于悬赏台的一些政策,他暂时不方便赶尽杀绝。 曹衍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至少对于这些外乡游侠,从来都没有好脸色,看着眼前这位倒在地上的年轻游侠,曹衍狠狠地吐了一口,没好气的说道:“老老实实的把你身上的牌子交出来,还能少挨一顿打,记住了,这次回去之后,趁早离开匠人谷,走在大街上,看到你们这些乌央乌央的外乡人,就心烦。” 皮日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曹衍身边的一个游侠一脚踹翻在地,曹衍上前一步,笑呵呵的说道:“咱们站着,你这样的人就得趴着,知道么,这叫有自知之明。” 曹衍努努嘴,示意那个抬脚踹人的游侠将皮日休身上的腰牌找出来,那游侠满脸嘲弄的蹲下身,在皮日休的脸上拍了拍,也学着曹衍的语气,说道:“你们这些外乡游侠啊,最好都老实一些,省的让咱们动手,说实在的,咱还真怕脏了手。” 那人伸手去陶皮日休的口袋,却被皮日休一把推开,这个年轻游侠死死的攥着自己的衣褂,仰着头说道:“匠人谷的门户之争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们这些人为何还如此不待见外地游侠?” “待见?”曹衍似乎是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咱们匠人谷为何要待见你们这样的废物,一个个挤破了脑袋往匠人谷跑,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让人恶心吗?” 曹衍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沉声道:“咱们匠人谷不欢迎你们。” 皮日休苦笑一下,摇摇头,他看得出曹衍满含恶意的眼神,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许多来到初来乍到的外乡游侠,也或多或少都见过这样的眼神,在胡同客栈租房子的时候,一些房东便是这样的冷言冷语和不耐烦,客人中也有人会说一些如此不干不净的话,尤其是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们都会强调一句话,咱们匠人谷不欢迎你。 咱们……这是每一位外地来的游侠都在努力做到,却又很难跨过去的一道门槛,只是奔波的久了,许多游侠都已经忘记了,原来自己至始至终都不属于……咱们。 曹衍的语气,身边的游侠已经心领神会,他们一哄而上,便是打算将皮日休身上的腰牌抢过来,皮日休死死地护着自己的腰牌,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从头顶的树冠上落下来,让这些人都吓了一跳。 一个少年落在皮日休面前,背对着曹衍一行人,挥手与有些怔神的皮日休打了一个招呼,“呦,皮老板,好久不见。” 少年手中抓着一个尚未吃完的鸡腿,月影婆娑,少年的样子有些滑稽,他伸手将地上的皮日休拉起来,弄得皮日休一手油,然后旁若无人的继续吃着手中的半个鸡腿。 “子语?” 皮日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这个少年为何会从树冠上落下来,更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巧,会在这里碰到此人。 曹衍几人看到忽然从天而降的这个少年,也是有些怔神,随即曹衍似乎是认出了眼前之人,不由得皱起眉头,“是你?” 虽然不一定知道少年的名字,不过在悬赏台还是见过少年的长相,更是清楚那些个在武人街闹出来的种种事情。 曹衍清楚地知道,那些世家子弟在得知少年参加了这次论武大赛的消息后,一定会在大赛上一雪前耻,之前便碰倒了一行游侠,似乎便是专门寻找少年这行人的,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这样好运,到现在还没有被淘汰。 曹衍不动声色的与身边几个游侠使了使眼色,然后他猛然挥拳,砸向少年的背心,手指间隐约有炁息流转,正是他独一无二的本事,有难同当。 子语猛然回头,手臂向后扬起,也是一拳,两拳相撞,少年纹丝未动,曹衍却是踉跄的后退两步,他身边的几个游侠,脸色也不是很好。 曹衍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子语,不是说这个少年是个以多欺少的酒囊饭袋么,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就接下了自己一拳。 子语将含在嘴里的鸡腿吃了干净,连骨头上的一点肉丝都没有放过,甚至将骨头嚼碎了,将里面的骨髓吸食干净,然后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他刚要说话,忽然又想起一事,便走到一个有些愣神的游侠身边,伸手在他的衣袖上蹭了蹭,这才看向曹衍,说道:“几位,你们猜过字谜么?就是天桥灯会上的那种。” 几位游侠都有些不明所以,曹衍握紧拳头,更是警惕的看着眼前少年,却听少年笑呵呵的说道:“一条船上两根桅,九只海燕绕船飞,六只落在桅杆上,两只落在船头尾,剩下一只孤零零,站在甲板淌眼泪。” “知道是什么字么?”少年问道。 几位游侠下意识地摇摇头,子语叹了口气,说道:“是‘悲’啊,悲伤的悲,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几位游侠又是下意识的摇头,少年耸耸肩,然后伸出一只手,“劳烦几位将身上的腰牌都交出来吧。” 月色清朗,伤春悲秋。 第240回、一文不值的面子 曹衍面色阴冷的看着子语,身边的几个游侠掩着嘴,小声嘀咕着:“曹爷,咱们怎么办,这个家伙在武人街惹出那些乱子,那些世家子弟都没有找回场子,咱们惹不起啊。” 曹衍铁青着脸,虽然之前嘴上一直说着不屑一顾的话,不过面对这个少年,他也有些不愿招惹,在匠人谷,很多人私下里都叫这个少年为坏小子,一个不懂规矩的乡下人,这不是一句好话,可是又恰恰让人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少年坏的理所当然。 “在武人街的那些事还没有一个说法,你还有脸出现在这里,匠人谷的风气都让你这种人给败坏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匠人谷的游侠都对你恨之入骨,你给匠人谷抹黑了,丢了游侠的脸。” 曹衍仰着头,鼻孔朝天,硬着头皮说了这些话,随即他觉得实在是没有必要对这个坏小子胆战心惊,他是匠人谷人氏,那个坏小子不过也只是一个外乡人,他的趾高气昂,本就是理所应当。 子语不知从哪里揪了一根干草,含在嘴里,大抵是牙齿上塞了肉丝,他咬着干草龇牙咧嘴的挑了挑,这才看着曹衍笑道:“如此可就更好了,既然知道我是一个坏小子,还不老老实实地将腰牌留下来,难道还要等着我亲自动手啊?” 曹衍楞了一下,本来还想借着坏小子的说法将对方指责一通,站在善恶的制高点,数落一下这小子的种种不是,让对方无地自容,不成想对方根本没有当回事,还堂而皇之的承认了,不光承认,还顺理成章的勒索起来。 曹衍心头大怒,几乎是就要破楼大骂,只是被身边的游侠拽了拽衣角,小声说道:“曹爷,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犯不上与这种人斤斤计较,反正他得罪了那些世家子弟,迟早有人会收拾他,咱们又何必越俎代庖。” 又有人劝慰道:“就是,曹爷,咱是什么人啊,能与这种人计较什么,一个个下里巴人,咱站着,他们就得蹲着,这是规矩,匠人谷万古不变的规矩,是想早些年来匠人谷朝拜的游侠,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小心翼翼的,何曾有过这样不识时务的家伙,曹爷,恶人自有恶人磨,咱不跟他们计较。” 曹衍本来还有些犹豫不决,此时一番说合,便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伸手指了指子语二人,歪着脖子说道:“你们这些外乡人,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平日里收敛一些,知道什么是本分,记住了,这里是匠人谷。” 曹衍用指头狠狠地在两人面前戳了戳,盛气凌人,然后转身离去,临走时还不忘说一句,“匠人谷是匠人谷人氏的匠人谷,不是谁都能指手画脚的。” 皮日休楞了一下,见曹衍的语气如此坚定,他不由得摇头叹息,这句话并非是厨子曹衍之口,数年前门户之争的时候,就有人拿这句话说事,匠人谷向来有门户之见,豪门世家看不上山野村夫,手异人看不上天启者,便是在常人中,匠人谷本土人士又或多或少看不上那些外来户。 有人常常冷嘲热讽,说是匠人谷百年前都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自从那些外乡人来了之后,治安一日不如一日,如今连尊老爱幼都是奢望了,那个时候,有人便说出了这番话,指责那些外来户的不是,匠人谷是匠人谷人氏的匠人谷。 只是门户之争过去之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都闭了嘴,已经很少有人再这样堂而皇之的说这些话了,即便是一些守旧的世家,也会注意分寸,像是曹衍这般毫不掩饰对于外乡游侠厌恶的,有,但是也不多见了。 曹衍的这番话,无异于一声警告和嘲弄,在匠人谷,像是皮日休这样的游侠,数不胜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每年来匠人谷的不计其数,离开匠人谷的也是不计其数,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最好守规矩一些,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否则匠人谷可不一定有那么多的容身之地。 子语看着转身离开的几人,吐掉嘴里的干草,咳嗽一声,说道:“喂,几位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曹衍几人回身,看向少年郎,脸色皆是有些阴晴不定,曹衍身为这行人的老大,出言道:“臭小子,你不要得寸进尺,咱们愿意离开,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你难道还想顺着杆往上爬不成,真要撕破脸干出这等腌臜事情?” 子语有些好奇的说道:“你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家伙,哪里来的面子,就因为一个匠人谷本地人的身份?谁给你的勇气,是不是有些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再者说了,你别忘了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口口声声将规矩挂在嘴里,这里的规矩不就是互相抢夺对方的腰牌么,难道你自己认怂了,还希望别人跟着你一起怂?” 曹衍忍无可忍,“你不要欺人太甚。” 子语上前一步,轻轻地一跺脚,立时以少年为中心,一圈炁浪向外扩散,沙石飞卷,吹得人面颊生疼。 一行游侠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呼吸都不由得有些急促起来,几乎让人窒息,曹衍更是满脸不可思议,之前以拳对拳,挡住了自己的有难同当,他就已经有些愕然了,不成想对方这个年纪,竟然已经能将体内的炁外放,形成炁压,这个手段,即便是在手异人中,已经算是登堂入室了。 曹衍一行人的惊愕,溢于言表,子语也不说话,就这样吊儿郎当的看着眼前这些人,最后曹衍将怀里的腰牌掏出来,看着这位“不讲规矩”的少年,伸手,腰牌落在地上,其他几位游侠也不再坚持,纷纷掏出腰牌,扔在脚下。 几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子语笑呵呵的蹲在地上,一块一块的将那些腰牌捡起来,他走到皮日休面前,晃了晃手中的腰牌,笑道:“送你了,要不要?” 皮日休有些不知所措,或者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似乎点头与否,都不是一个想要的结果。 子语说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拿了很没面子,不拿又很不甘心?” 皮日休下意识的点点头,好像就是这么回事。 子语将那些腰牌一把扔到皮日休怀里,“那就拿着,面子能值几个钱。” 第241回、心灵鸡骨 夜深人静,月影如钩,大榕树的树冠上,坐着两个人,少年将挂在树枝上的烧鸡拿下来,撕下一个鸡腿,塞入自己口中,又撕下一个鸡翅膀,递给一旁的青年人。 皮日休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看着手中的鸡翅膀有些愣神,他情绪有些低落,一想到怀中的那些腰牌,便觉得很是不争气,身边少年将曹衍那行人的腰牌都给了自己,他犹豫半天,还是收下了,加上自己手上的牌子,刚好十枚。 可是他高兴不起来,终究是觉得有些不劳而获,身边的少年已经将一整根鸡腿吃了下去,又将剩下的一个鸡翅膀撕下来,闻了闻,赞不绝口,又津津有味的吃起来,等到连鸡翅膀也下了肚,少年偏头看了眼,随口说道:“怎么不吃啊,你不会是和尚吧?” 皮日休有些哭笑不得,他摇摇头,将鸡翅膀塞入嘴里,虽然味道不错,再加上他几乎是一整日都没有东西,肚子确实已经饥肠辘辘,可是眼下依旧是味同嚼蜡。 “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皮日休连肉带着骨头一起咬碎,咽下了肚,忽然抬起头,看着少年苦笑一下,这句话若是憋在肚里,不说出来,他会很难受。 子语干脆盘着腿坐在那里,手中的烧鸡已经被他吃得七七八八,他舔了舔手指,又顺手在身上蹭了蹭,这才说道:“匠人谷的一些人都叫我‘坏小子’,说我是个不守规矩的家伙,你觉得呢?” 皮日休顿了顿,摇头说道:“那是那些家伙不怀好意,故意污蔑你,在他们眼中,你坏了他们的好事,可是在我们眼中,你做得事情很勇敢,这才游侠该有的样子。” “是么?”子语下意识地在脑袋上抓了抓,“其实我还挺喜欢这个说法的,我觉得叫‘坏小子’还挺不错的,听着便有些放浪形骸的感觉,冥冥中自有一份无拘无束,与我的气质还挺符合的。” 皮日休有些哑然,他没想到这个少年竟然欣然接受了对方的轻蔑与诽谤,他还帮着解释了半天,好像都有些多此一举了。 于是,这位青年游侠便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他试着去理解这个少年的想法,却见少年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完全没有当回事,就像是随口在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反正我也堵不住他们的嘴,随便他们怎么说吧。”子语耸耸肩,“咱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伙,难道还不允许人家说三道四了?就像是你,你觉得自己很没有出息么?” 皮日休下意识的点点头,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很没有出息,子语也跟着点点头,“那就是确实没有出息了,难怪一直食之无味。” 皮日休以为少年在安慰自己,没想到说着这么多话,却反倒是顺着自己的话头说了下来,他一下子更加有些失落了。 子语仰身躺在树冠上,很是平淡的说道:“觉得失望的话,下回就做一个有出息的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皮日休似乎一下子想通了一些事情,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同样仰身躺下,呢喃了一句,“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子语打了一个哈欠,问道:“你和那个人有过节?” “那个人”自然说的便是曹衍,子语并不认识此人,不过从刚才的一番对话中,也听得出来,二人之间可不仅仅是抢夺腰牌的关系。 皮日休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有些复杂的说道:“算不上认识,其实也没有什么过节,只不过在悬赏台跑活的游侠,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个人,大伙背地里都叫他‘曹阎王’,在悬赏台的底层游侠中,他算是一个地头蛇。” “曹衍觉得我们这些人抢了他的生意,希望我们入伙,只是悬赏台的打赏本来就不多,平白无故又要分出去一份,大家自然是不愿意,于是这个人便常常暗中使坏,唆使下面的人故意找我们的麻烦,大家不想惹事,也就能忍则忍了。” 皮日休想了想,又是说道:“听其他游侠说,曹衍其实并非对所有的游侠都这样,他拉拢了许多匠人谷本地游侠,想将我们从悬赏台赶出去,也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很是排斥我们这些外地来的游侠。” “是因为门户之见么?”子语随口问道,他之前听弓叔说过匠人谷门户之争的事情,知道早些年的匠人谷,有很浓重的门户之见。 门户之见最早的时候,是手异人之间互相瞧不上眼,立下大大小小的规矩,像是传男不传女,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之类的,多多少少都会留一手,久而久之,反倒是让一门手异失传了。 再往后,手异人看不上天启者,匠人谷在这件事上,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不过这些年,似乎改观了不少,弓叔所言,十家的崛起,大抵便是匠人谷承认了天启者的地位。 皮日休想起曹衍说的那句话,匠人谷是匠人谷人氏的匠人谷,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凉,或者说是有些委屈,甚至还有些迷茫,有时候他都想问问那些在匠人谷待了几年、十几年的游侠,他们依旧住在胡同客栈租住的廉价房子里,忍受着许多人的冷嘲热讽,到底图什么。 谁都知道,真正能从匠人谷走出来的游侠屈指可数,他们到底在坚持什么。 皮日休说道:“曹衍对我们这些外地来的游侠很有成见,他说是因为我们这些人的出现,才能匠人谷乌烟瘴气,他觉得我们根本不配生活在匠人谷。” 子语大抵是有些困了,他哈欠连天,迷迷糊糊的说道:“大抵出身在匠人谷便是他唯一向人炫耀的资本了,在大量游侠进入匠人谷之后,带来了大量的机遇与人才,同时也带来了数不尽的竞争与挑战。” “弱者只会抱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还想着将别人拉下水,其实挺可怜的。” 子语已经昏昏欲睡,“他的内心,其实很害怕吧。” 皮日休觉得,这个少年说的句句在理,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那个少年已经背过身去,酣然入睡,只留下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别想太多,好好守夜,天亮再叫醒我。” 第242回、奇人怪事 一夜过后,林中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已经拿够了腰牌的,还是尚在蠢蠢欲动的,都已经开始向着神人峰移动,与此同时,沿途中几乎处处都能看到游侠们激斗的身影。 子语依旧坐在老榕树的树冠上,悠闲的伸着懒腰,对于神人峰附近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似乎懒得参乎,此时已经过去十二个时辰,明日的这个时候,依旧没有离开这片山林的,同样会失去资格。 皮日休站在树冠顶上,环顾四周,与昨日相比,今日林中热闹不少,尤其是越靠近神人峰的地段,烟尘四起,兽走鸟飞,这个青年游侠看的直皱眉,甚至还有一些心有余悸,昨日还算是风平浪静的林子,今日已经风起云涌。 皮日休觉得,这样的场景会越演越烈,许多游侠干脆埋伏在神人峰附近,守株待兔,他看了眼蹲在树冠上,竟然架起一处篝火的少年,不由得有些赞叹,这个家伙心可是真的大,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功夫生火做饭。 吃过了午饭,子语又是悠闲的坐在树冠上,皮日休终于忍不住问道:“咱们不赶紧离开么,照现在这个样子下去,等到大家都聚集在神人峰出口,想走就不容易了。” 子语点点头,却是说道:“再等等。” 等到日头渐渐西斜的时候,榕树下来了一个人,一个邋里邋遢的汉子,手中拎着一个木匣子,跃上树冠,与少年点点头。皮日休自然是认得这个人,在武人街与子语一同惹下乱子,在悬赏台与少年同行。 皮日休看着眼前的这位汉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汉子一脸血污,浑身上下也都是血迹,瞧着就像是一位刚刚从沙场上回来的将士,他一屁股坐在少年身边,枕着手中的木匣子,舒舒服服的躺下来。 皮日休有些好奇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又实在是没有胆量直接去问,便老老实实的坐在一旁,不时地抬头打量那个汉子一眼。 子语看着弓叔,没有去询问腰牌的事情,既然人已经出现在这里,便说明腰牌不是问题,他注意到弓叔身上的血迹虽然浓厚,却都不是自己的,便是问道:“你大开杀戒了?” 弓叔虽然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伤,不过并不严重,甚至连流血都算不上,他摇摇头,说道:“过来的路上,发现林子里有一地的尸体,瞧样子应该是几波人混战,身上的伤口千奇百怪,不过却都是下手极恨,就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弓叔叹了口气,捋了捋自己的衣褂,由此可见弓叔所见到的场景是如何惨烈,只是因为查探死者的伤势,便沾了一身的血污,弓叔想了想,说道:“那些人似乎是经历了一场一边倒的战斗,现场混乱不堪,也留下了多方混战的痕迹,不过怎么瞧都像是有人黄雀在后,趁着这些人混战的时候,背后捅了刀子,而且下手十分辛辣,基本上没有留下全尸。” 皮日休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吞了吞口水,身为游侠,生生死死的事情并不少见,可是为了一场论武大赛,竟然如此不择手段,也是让人不寒而栗了。 弓叔坐起身,继续说道:“可怪就怪在那些尸体身上的腰牌没有人动过,我挨个查看过了,一个腰牌都没有少,有人大张旗鼓的杀了人,弄得满地狼藉,却是没有拿走腰牌,有些说不过去啊。” 子语忽然问道:“没了腰牌,那些尸体会不会被驱逐出去。” 弓叔摇摇头,“应该不会,这片林子只是会排斥活人,人死如灯灭,便与花草树木没有区别了,并非有人出于某种目的杀人灭口,又担心事情过早败露,这才故意留下腰牌。” 皮日休听得战战兢兢,忍不住问道:“不会是同归于尽了吧?” 弓叔不置可否的耸耸肩,总之林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至于到底是什么情况,就不得而知了,眼下林中硝烟四起,游侠们终于不管不顾的开始你争我夺了,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奇怪。 子语顺口问道:“那些腰牌呢?” 弓叔说道:“还留在那里。” 子语“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皮日休却是摇摇头,别人你争我夺的东西,这个汉子却是丝毫不取,任由那些腰牌放在那里,也是一件怪事了。 月上西头的时候,又有一行人来到大榕树下,三个人,两个小姑娘,一个翩翩公子,皮日休知道那个丸子头的小姑娘与子语是一伙儿的,至于其他两人,便是不认识了。 子语记得那个叫狐儿的小姑娘,在沉舟戈壁有些交情,还有那个背上背着巨大锤子的女子,不过那场天火之后,众人便冲散了,看来他们也活着离开了沉舟戈壁,顺利到达了匠人谷。 白菜与狐儿的身上都有伤,不过伤情不重,只是有些灰头土脸,倒是那位翩翩公子,一上来便是一位自来熟,自我介绍叫韩云少,说是已经仰慕子语一行很久了,与小祖宗好说歹说,才有幸跟过来瞧瞧。 不管子语是否同意,他都拍着胸脯扬言自己与这个少年一见如故,日后便称兄道弟了,子语被这个热情洋溢的公子围着团团转,他不由得想起那位大谁的尼大野,两人若是见了面,说是亲兄弟都没有人怀疑。 子语问那人谁是他的小祖宗,韩云少理所当然的指了指白菜,面不红心不跳,坦坦荡荡的说就是这位姑娘,子语又看向白菜,瞧白菜的样子,似乎是这位公子死皮赖脸的非要认人家当祖宗。 子语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这份大义凛然,认祖归宗的本事,无人能及。 韩云少怕少年误会,便拉着子语说道:“亲兄弟明算账,你我兄弟相称,是你我的辈分,白菜姑娘我在下的祖孙情意,自然是要另算的,不然辈分乱了,就不好了。” 瞧这位公子说的认真,连皮日休都不由得赞叹起来,今日的怪人怪事可真是多啊。 一众人站在树冠上,看着夜色下的神人峰,唯独那位韩云少依依不舍的与众人挥手道别,然后将自己身上的腰牌交给白菜。 便是一向处变不惊的弓叔都不由得挑了挑眉头,这个姓韩的,还挺有意思。 第243回、大混乱 神人峰第九门被称为屠夫门,也不知什么原因,十八座神人峰中,唯独这座山门不再对外开放,一些好事的小说家猜测是因为屠夫门的说法不太妙,听着便有些刀下亡魂的意思,多少都有些忌讳,久而久之,就无人问津了,所以匠人谷干脆便关闭了此门。 只是那些小说家大抵是从来没有走过此门,只是胡乱揣测,所以总能说出一些子虚乌有的故事,却从来不知道屠夫门到底是什么样子,更讲不出屠夫门与其他几门到底有何不同。 屠夫门外,山峦起伏,十八座神人峰中,唯独屠夫门坐落在山峦间,数丈宽的峡谷将神人峰一分为二,与此同时,又在刀锋一般的山峦间戛然而止,就好像这道峡谷真的只是被一把屠刀随手劈开。 山林茂密,可是临近神人峰的时候,林中便多山石,草木渐渐稀疏起来,民间有一种说法,说是百余年前,神人峰第九门,也就是屠夫门,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以至于整个地貌从那个时候起,便发生了变化。 夜色下,一处山石间埋伏着七八人,皆是干净利落的打扮,他们躲藏在这里已经数个时辰,凡是路过这里的游侠,都免不了与他们相遇,这里是通往神人峰的必经之路,今夜过后,论武大赛的名单便会出来,所以游侠们都在争分夺秒。 此时还留在这里的,自然是手上的腰牌还不够规定之数,候在这里守株待兔,就等着收获满满的游侠入瓮了。 这行人之中,有人不时地伸着脑袋瞧瞧山石另一边,那里同样潜伏着一队人,之前有一些游侠经过这里的时候,两方人马便遥遥相望,只不过相互之间都没有动手,似乎是无形中已经达成一种默契,暂时一致对外,毕竟他们身上的腰牌加起来,或许都赶不上那些满载而归的游侠。 已经是入夜时分,林中看似平静,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的安宁,不多时,远处山坡上一个游侠站起身,学了一声夏虫低鸣的声响,便又潜伏下去,埋伏在山石间的游侠都知道,又有不少游侠往这里走来。 有一行人在山路上缓缓而行,神情警戒,身边还跟着七八人,同样是小心戒备,几人相互之间保持着一定距离,大抵是互不信任,同时又不会离得太远,多半相互之间又会有个照应。 忽然间,从远处山林中,一颗火球飞了出来,在这行人脚下炸开,山头上立时有人一马当先的冲了出来,手持兵刃,往这行人身边靠拢,这行人脚下骤然发力,不管不顾的开始往前狂奔。 神人峰就在眼前了,只要冲到山口,便是不枉此行,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此时所有的游侠都卯足了气力,短短一道山谷,竟然聚集了密密麻麻的身影,有人想要冲过去,有人不遗余力的想要将他们留下来。 夜色下,刀光剑影,厮杀声骤然而起,只有一处山林后面,不声不响的走出三个人,远远地看着眼前的混战,却是并没有加入其中。 躲在这里的游侠一开始便发现了这三个家伙的存在,似乎进入这片山林之后,三个人便相继来到这里,之后便是什么事也不做,只管在这里候着。 这三人喜怒无常,性情古怪,似乎所有的心思并不在那些腰牌上,所以有时候会眼睁睁的看着那些游侠冲入屠夫门,却是并不出手阻拦,可是有些时候,又会毫不犹豫的将路过这里的游侠打翻在地,抢了他们身上的腰牌,然后又随手捏碎。 便是同样候在这里守株待兔的游侠,都会下意识地躲避开这三个家伙,总觉得这三个人不好相与,好在他们大多数时候只管闲庭信步,到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游侠们也就相安无事。 三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一个佝偻身子,头上扎着一面毛巾的老头,总是背着手走来走去,一个喜欢咬手指头的年轻人,大多数时候都是蹲在一棵树下,逗弄树底下的小虫子,还有一个干瘦的汉子,站在枝桠上,像是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站在枝桠上的干瘦汉子看着远方的山路,忽然说道:“公子要的人,来了,三个人都在,一个不少。” 蹲在地上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个小木棍,看着地上的一只黑色甲虫,将小木棍不时地堵在甲虫爬行的路线上,甲虫频频掉头,小木棍也跟着不停地变换位置,最后那黑色甲虫就被困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年轻人对此乐此不疲。 听到树上男子说话,地上的年轻人头也不抬,难得的勾了勾嘴角,“公子可真是大手笔,这趟稳赚不赔的生意,让咱们捞到了。” 那老头停下脚步,沉声道:“若是事情办砸了,可就不是稳赚不赔了,怕是要赔上全身家当。” 那个逗弄虫子的年轻人缓缓站起身,手中的小木枝轻轻一弹,落在脚下,刚好砸在那只已经逃窜的黑色虫子身上,只是一根小小的木棍,竟然将虫子压扁了。 “此事不容有差。” 远处有一行人急速向这里奔跑而来,领头的是一个少年,几人毫不停留,但凡是遇上挡路的,顺手便是像沙包一样丢开,那行人身后,跟着不少游侠,皆是横冲直撞,有人借着月光,很快认出打头的那个少年,便是在武人街惹出事端的家伙。 一时间,大家都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阻拦这些家伙,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有三个人已经拦在路上,三人好整以暇,似乎早有准备。 从气势上来看,三人已然是当仁不让的局势,眼见着少年离着他们还有七八丈的样子,大战一触即发,少年忽然从怀中抓出一把木腰牌,向前扔了出去。 “有人扔腰牌了,大家快来捡啊。” 腰牌尚未落地,众游侠已经一哄而上,本来还被那三人震慑的游侠,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都跟着少年一起往前冲。 少年趁人不备,又抓起一把腰牌,扔了出去,蝗虫过境一般,顷刻便淹没了前方挡路之人。 不多时,有人捡起地上的腰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与自己手上的腰牌一对比,立时惊呼道:“假的,那些腰牌是假的。” 可是此时谁还管得了那么多,山林中已然是乱成一锅粥,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已经消无声息的进入山谷。 第244回、公平 高台上依旧是那位穿着毛绒连体睡衣的女子,慵懒的坐在一张躺椅上,麻黄色的头发贴着椅背,双腿岔开,丝毫不顾忌自己女儿身的形象,也全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怀中抱着一大袋子糖炒栗子,吃得津津有味。 身边站着一位身着黑白相间衣衫的男子,瞧了瞧天色,低头与座椅上的女子小心翼翼的说道:“时辰到了。” 那女子点点头,将怀中装栗子的纸袋子交给那人,拍拍手,这才站起来,看着台子下面静候在那里,神色各异的男男女女,他们都是参加这次论武大赛的游侠,此时大多数人都是一脸狼狈的样子。 台子下面的游侠被分成两拨,一拨是被陆陆续续驱逐出那片山林的,其中很多人都是有伤在身,还有一些家伙至今还在城中医馆中休养,当然,也有人再也没有从林子里出来,另一拨便是拿了腰牌,从山谷中走出来的,尽管伤势并不比另一边那些人好上多少,不过脸上可是满怀期待,洋溢着激动的笑容。 女子伸了一个懒腰,这才缓缓说道:“时辰已过,还在林子里的便是失去了继续下去的资格,预选赛圆满结束,大家鼓掌。” 掌声寥寥无几,女子也不在乎,就像是例行公事一样,走一个过场,接过身边那人手中递过来的一个文件夹,她瞅了两眼,便是说道:“恭喜这次论武大赛,顺利过关的游侠一共有六十三人,三日之后,进入淘汰赛,争夺二十强名额,具体的比赛规则,会在悬赏台公布出来,届时大家注意查看。” 直到这个时候,游侠中终于涌现出一阵欢呼声,只有六十三人合格,依照之前的规则,也就意味着只要是腰牌数量足够的游侠,便都顺利进入了正式赛,无需再考虑排名的问题。 那些手持腰牌的游侠欢呼雀跃起来,甚至一些游侠喜极而泣,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对于他们而言,只要是有机会在正式大赛中露脸,就已经是不虚此行了,不用怀疑,这些进入正式大赛的游侠,大多数人日后都会前途似锦,至少比现在的生活要强上不少。 这边欢声笑语,那边便有人抱怨起来,一个游侠挥舞着手臂,与身边的一众游侠开始诉苦,怨声载道,倒是引起了许多游侠的共鸣,他们输了比赛,心中都不是很痛快,此时又见到另一边的那些游侠有说有笑,心中更不是滋味,于是抱怨的声音便越来越大。 “不公平,这不公平,有人作弊,他们的行为毫无游侠荣誉可言。”人群中有人这样痛诉着,这样的声响此起彼伏。 “没错,那些人根本不配被称之为游侠,他们破坏了游侠的形象。”有人高声附和着。 不满的声音很快充斥着游侠队伍,“不公平”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甚至有人要求重新进行比赛,这让已经获得成绩的那些游侠又心生不满,于是两边有些争锋相对起来。 穿毛绒睡衣的女子歪着脑袋,小指轻轻的在自己的耳朵中掏了掏,这才舒舒服服的站直了身子,看着下面的游侠,语重心长的说道:“你们若是有什么不满,大可以现在就说出来,不过不要这样吵吵闹闹的,谁知道你们再说些什么,呜呜泱泱的说了一大堆,根本听不明白,能不能一个一个说。” 女子指了指人群中抱怨声最大的那个游侠,也就是一开始在人群中痛诉不满的家伙,说道:“就是你了,说说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那游侠见自己的诉求得到了声援,立时激动的往前站了站,高声说道:“是这样的,我本来已经拿到了十面腰牌,就在出谷的路上,忽然出现一帮子游侠,二话不说,就要抢夺我手上的腰牌,双拳难敌四手之下,我又有伤在身,我的腰牌被人抢了,我无话可说,可是那些人并没有参与到林中的你争我夺,只是从一开始就躲在去往神人峰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说到这里,那人的声音更大了几分,情绪也更加激动,“这种不劳而获的行为,不是作弊又是什么,身为游侠,不能堂堂正正的与人较量,却在背地里做这等小偷小摸的行径,专找落单的,有伤在身的人下手,算什么好汉?” 那人的一声质问,引起许多游侠的拍手称快,尤其是那些被人阴了的游侠,脸上的不甘心呼之欲出,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抢夺下的腰牌,却被那些家伙以卑鄙的手段,抢了过去,谁心中能受得了。 女子点点头,示意那人稍安勿躁,又是指向另一个游侠,问道:“你又有什么不满的?” 那游侠赶忙说道:“有人故意使坏,弄了一些假腰牌混淆视听,我明明已经凑齐了十面腰牌,可是……” 说到这里,他竟然已经泣不成声,这件事,身边的几个游侠都是一阵唏嘘,昨晚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冲到山门的时候,才发现手中的腰牌有真有假,这让他们如何能不气恼。 女子再次点点头,然后挥挥手,立时有两位身穿黑白相间衣物的家伙出现在那两人身边,双手扣住了两人的肩膀,女子不耐烦的说道:“送他们离开匠人谷,一个个抱怨不断,理由花样百出,就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匠人谷不需要这样的废物。” 话音刚落,两个黑白相间衣衫的家伙便消失不见了,那两个满脸抱怨的游侠也不见了,女子仰着头,随口问道:“谁还有不满,说出来听听。” 台子下面鸦雀无声,女子忽然想起一事,偏头问道:“刚才你说获得资格的游侠有多少人?” 身边那人恭恭敬敬的说道:“六十三人。” 女子沉吟片刻,似乎是有些难办,眉头紧皱,不多时,她看向台子下面最近的一位游侠,轻声问道:“你有几面腰牌?” 那人老老实实的将腰牌都掏出来,说道:“不多不少,正好十面。” 女子点点头,忽然打了一个响指,那游侠手上的一面腰牌忽然断裂了,落在地上,游侠一怔,女子却是一本正经的说道:“现在只有九面,你被淘汰了。” 女子不再理会那个尚未回过神的游侠,心满意足的笑了笑:“六十二人,刚好两两对决,这才公平。” 第245回、神人擂台 论武大赛的预选赛已经落下帷幕,武人街上热闹非凡,大量游侠聚集在此,陆续前往悬赏台,查看大赛的后续情况。 子语三人与皮日休同行,那个叫狐儿的小姑娘与那个姓陶的高挑女子早一步离开了,皮日休一路上蹦蹦跳跳,显得极为高兴,对于他而言,能进入正式赛,是梦寐以求的事情。 武人街上到处都是因为论武大赛开幕,而欢呼雀跃的游侠,这本就是游侠的盛会,所以即便是大多数游侠都没有参加,依旧是活跃在这样的氛围中,刚到武人街口,就能听到锣鼓喧天的声响,一些武人街沿街铺子,干脆请来舞龙舞狮的队伍,热热闹闹的在店面前争奇斗艳,里里外外的人,似乎都沉浸在这场盛会中。 因为这次的论武大赛会对外开放,凡是匠人谷的民众都可以观看到游侠们的风采,所以民众的热情都比较高涨,尤其是匠人谷又是以游侠起家,民风彪悍不少,所有人对于这次盛会都很期待。 武人街上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许多店家更是以论武大赛为主题,推出了很多庆典和打折活动,皮日休昂首挺胸,走在武人街上,真有些告老还乡的意思,他能进入论武大赛的正式赛,可是给这里做活的许多底层游侠长脸了。 不过皮日休倒是有些自知之明,他笑呵呵的说道:“我大抵一出场就会被人打下擂台,不过也是知足了,能够在匠人谷最大的神人擂台露个脸,大抵已经是人生巅峰了。” 武人街的尽头是悬赏台,而文人街的尽头便是号称能容纳数万人的神人擂台,擂台周围高墙林立,平日里都是露天擂台,若是赶上刮风下雨,穹顶之上有机关牵动的琉璃瓦,可以将整个擂台都覆盖起来。 神人擂台平日里并不对外开放,只有在举行一些重要庆典的时候,才会供人进出,这几年,不知是何人打破惯例,租用神人擂台进行一些商业演出,效果惊人,一时间,许多人都纷纷效仿。 不多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神人擂台依旧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许多游侠乃至民间艺人,都会以在神人擂台演出过而自豪,天桥便有几位耍把式的,曾经受邀在神人擂台演出,一时间追捧之人众多。 而其中最为轰动的一次,便是脂粉巷的几位歌姬,在神人擂台大放异彩,几乎引起全民狂欢,哪怕是今日,许多人还在留恋那日的场景。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皮日休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他虽然来到匠人谷的时日并不长,可是对于这些事情还是十分向往的。 弓叔却是小声告诉子语,在神人擂台引起轰动的歌姬便是女儿香的那位四娘,借着那时的声势,他可是捧出了一位才貌双全的花魁。 这让子语有些错愕,匠人谷的行事风格,果然是有些不同,这种事情若是放到楚汉镇,怕是要被人数落伤风败俗了。 大抵是有些拥挤,走在前面的人面色抱怨的转过头,嚷嚷着让后面的人规矩一些,转身时却看见一身血污的弓叔,到了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从那片山林出来后,几人便直奔悬赏台,身上的污渍也没有来得及清洗,尤其是沾了一身血的弓叔,瞧着便是凶神恶煞。 那人惊呼了一声,其他人便不由得往这里瞧过来,然后便是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道,有人认出了子语三人,立时又是惊愕不已,有人远远地避开,有人竖起大拇指。 进入悬赏台的时候,许多在这里做活儿的游侠跑过来与皮日休打招呼,得知皮日休顺利进入正式赛,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比自己参加论武大赛都要开心,对于这些游侠而言,这已经是一件扬眉吐气的大事。 有人偷偷告诉皮日休,曹阎王之前出现在悬赏台,瞧着面色很不好,据说是在预选赛中失利了,让他当心一些。 皮日休笑而不语,他可是亲眼见到了曹阎王当时的落魄样,自己手上的腰牌,大部分可是都来自曹阎王那伙人。 在悬赏台,几人得知论武大赛的相关事宜,三日之后,进入正式赛的游侠前往神人擂台,届时会在那里进行抽签,然后分组进行比赛,整个比赛采用淘汰制,一局决定胜负,胜者晋级,败者直接落选,直到决出最后的胜者。 游侠们都传这次论武大赛关系到匠人谷游侠的选拔,如此更是给这次大赛覆盖上一层神秘面纱,不过匠人谷对此并没有给出正面回应,只是越是如此,游侠们的猜测便是越多,毕竟匠人谷向来不走寻常路,常常不按常理出牌。 从悬赏台出来,却是一人已经候在那里,正是那位认了白菜做小祖宗的韩云少,他挥着手与大家打招呼,路边还停着一架厢车,韩云少直言要给几位接风洗尘。 这让人着实有些出人意料,本来只是一场争斗中的玩笑话,谁也没有当真,便是白菜都没有放在心上,不成想这个少公子不仅当真了,还言出必行。 厢车有些破旧,牵引厢车的木流牛马甚至还有些残缺,即便是停靠在那里,依旧发出齿轮啮合时不均匀的“吱吱呀呀”的声响,让人忍不住怀疑,会不会稍后便散架了,都说韩家已经落魄,由此可见一斑。 弓叔看着热情洋溢的韩云少,没来由的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由衷地说道:“大可不必这样的。” 韩云少却是认认真真的说道:“那可不成,你们都是第一次来匠人谷,在下作为本地人,自然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韩家虽然已经不成气候了,不过礼数上可不能有所怠慢,误了韩家家风。” 韩云少说的一本正经,然后又凑到白菜跟前,十分殷勤的说道:“小祖宗,车子已经备好了,麻烦你移驾。” 韩云少的样子又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这位韩家少公子殷切的样子,就差摇尾乞怜了。 第246回、万字楼 车上有些拥挤,甚至可以说是促狭,四个人挤在一架巴掌大的厢车上,四壁透风,车厢也免不了上下颠簸,不得不说,这架厢车与之前那位皇甫公子的四季厢车相比,可是天壤之别。 便是城中租用厢车的铺子,大抵都找不出这种样式古老的厢车了,韩云少直言,便是这架厢车,他可是与家父说了许多好话,才从家里借出来,这还是多亏了那几个扈从添油加醋的说了一些那日自家少爷勇猛无匹的手段,虽败犹荣。 皮日休没有跟过来,他说自己还是要细心准备一下三日后的大赛,虽然落败时免不了的事情,不过还是要想办法让自己输得不要太难看。 咯吱作响的厢车在一家酒楼停了下来,酒楼位于三乐坊,便是初来乍到的许多游侠也知道,三乐坊是匠人谷的闹市之一,那里的物价可是不便宜,匠人谷大半的豪门贵胄,都住在三乐坊,所以三乐坊地段的宅子,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韩家在三乐坊自然是没有宅邸,不过韩云少对于三乐坊的地段并不陌生,从厢车上下来,眼前是三乐坊最豪华的酒楼之一,万字楼。 厢车停靠在路边,自然有万字楼的侍者出门迎接,无需吩咐,便将厢车牵引到后院,即便厢车老旧,这些侍者的眼中丝毫没有狗眼看人低的神色,说话做事让人如沐春风,万字楼待人接物的规矩,可见一斑。 弓叔搂着韩云少的肩膀,瞧着万字楼富丽堂皇的门面,不由得有些咋舌,他努努嘴说道:“韩兄弟啊,初次见面,你也用不着这样破费吧,听人说,在这里吃一顿,至少也要一个小金宝,那可是许多人家半年的收入了。” 子语抬头瞧着高耸入云的万字楼,其规模虽然不及楚汉镇阿房宫,不过门前雕龙画凤的装饰,着实是比阿房宫还要奢华,迎客的侍女站成两排,恭恭敬敬,衣着华美,个个婀娜窈窕,尚未靠近,便是脆生生的说道:“欢迎光临万字楼,希望客官用餐愉快。” 韩云少看着弓叔,不置可否,万字楼的消费,与弓叔口中所言,只高不低,有资格出入这里的,皆是贵客,多多少少都是匠人谷有些头脸的人物。 “几位进去了只管敞开肚子,吃吃喝喝,其他的事情都无需过问,咱韩家虽然不济事,不过多少认识一些朋友,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韩云少笑得花枝乱颤,子语却是不敢往里走了,谁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到时候欠下饭钱,可是不好收场了。 三乐坊的万字楼有些不同于脂粉巷的众多花楼,脂粉巷可是匠人谷出了名的销金窝,向来笑贫不笑娼,只有口袋里有钱,人人都是大爷,便是沿街的乞丐,一朝发迹,也能伺候的服服帖帖。 万字楼可是一处风雅之地,酒楼内处处挂满字画,寓意深远的木雕玉器比比皆是,酒楼中的侍者多为精心挑选的少年少女,据说这样一个侍者从培训开始到正是入职,至少要一年的时间,光是大大小小的规章制度,便有不下百余条,一旦有侍者违反这些制度,便可能扫地出门。 万字楼不光侍者的规矩多,对于顾客的要求也不少,禁止大声喧哗,衣衫得体,不得吸烟,不得携带外来食物,总之在万字楼吃东西,大都是世家子弟拿出来炫耀的事情,尤其是有女伴在场的时候,万字楼几乎是首选。 子语三人的装扮其实并不符合规矩,好在韩云少早有准备,在进入万字楼之前,去了隔壁一间成衣店,将身上的衣物都换洗下来,转眼间,三人便是耳目一新了。 万字楼的格局皆是以花卉命名,其中梅兰竹菊是公认的清雅之所,顺着琉璃云梯直达七层,在一个侍女的带领下,进入一间临窗的房间,房间不大,却是有芝兰气息,淡淡的沁人心脾。 据说这种兰花产自西地,极难培育,而且不易存活,花期更是只有短短几日,为了保证每一间兰室的花香,几乎是每两日便要更换一次。 落座之后,菜肴便相继有侍女端了上来,每一道菜都有独特的名字,如何食用,有何寓意,都会有侍者一一讲解,菜上的并不快,等到上一道菜吃得吃不多了,下一道菜才会端上案,如此才能充分保证食材的新鲜。 让子语意想不到的是,菜肴的味道确实回味无穷,便是一道简单地麻婆豆腐,都与别家的不同,无论是豆腐还是酱料,皆是让人赞叹不已,可是让子语觉得更加巧妙的是,盛放菜肴的碟子,显然是精心设计过的。 碟子的边沿很宽,只是到了中央的时候,才渐渐有了一些凹陷,所以看起来满满一大碟子的菜肴,真正吃下肚的却是没有多少。 所有人都吃得慢条斯理,似乎一旦吃得急了,便是毁坏了这美好的氛围,菜肴不错,可是着实填不饱肚子。 韩云少笑道:“其实很多人到这里并非是吃东西的,用一些人的话来说,他们吃得是意境,是风骨,是优雅。” 子语笑道:“这些东西还是值不少钱。” 韩云少点点头,“附庸风雅自然是要花钱的。” 子语很是赞同这个说道,由衷的说道:“这里的主人可是真会赚钱,菜不错,景不错,服务也不错,就是少点什么。” 白菜抬起头,“就是吃不饱。” 候在一旁的侍女会心一笑,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肚子里有才情,又怎么会饿肚子,在万字楼,即便是装,也要装出一个文人雅客来,如此实话实说的客人,可是不多见。 韩云少说道:“其实这次请几位来万字楼,是想引荐一位朋友,韩云少的朋友不多,不过这个人可是最为有意思的。” 话音刚落,一个人的声音已经远远传来,紧接着便是一个雄壮的身影走了进来,嘴里笑呵呵的说道:“韩老弟这话,说得中听。” 第247回、匠人谷万家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爽朗的笑声过后,才有一个人姗姗来迟,那是一个魁梧的男子,进门后与那些侍女挥挥手,侍女欠身告退,那汉子与已经起身的韩云少拱拱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听闻韩老弟以身犯险,参加了论武大赛,无论胜负如何,万某可是佩服的不得了。” 韩云少闻言,敢忙摆摆手,“万兄说笑了,在下的这些本事,别人不知道,万兄还不清楚么,若不是家父苦苦相逼,依着在下的性子,又哪里有这个闲情雅致,说起来,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两人皆是爽朗大笑,随即,韩云少赶忙说道:“万兄,这次过来,其实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就是认识了几位有意思的朋友,你也知道在下的性子,很多事情憋在心里,若是不说出来,浑身都不得劲,这不是认识了和万兄一样有趣的人,便想着让万兄也认识认识。” 那汉子双手交叠在一起,笑道:“那感情好,连韩老弟都觉得有意思的人,看来是真的很有意思了,在下若是有幸结交,定然又是一件美事。” 韩云少迫不及待的介绍起桌上几人,只是还没有开口,姓万的汉子已经惊讶的说道:“是你们?” 子语三人也是潸然一笑,刚才那个汉子进门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有些熟悉,直到看到那汉子头顶上短发剃成一个“万”字,他们便想起来正是那日在天机园遇到的那个汉子,当时在云霄厢车上,可是吐了弓叔一身。 这件事弓叔可是记忆犹新,他站起身拱拱手,笑道:“万兄是吧,别来无恙啊。” 姓万的汉子也没有想到韩云少介绍的朋友竟然是他们三个人,一时有些尴尬,他干笑几声,“哈哈,几位别来无恙。” 韩云少何尝听不出话中意思,他更是没想到几位竟然认识,便是挠挠头,“得,还想着引荐几位朋友,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子语想起那日的事情,又是笑得合不拢嘴,他赶忙插话道:“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算不得认识,韩公子还是介绍一二吧。” 韩云少闻言,又看向身边的那个汉子,见那人也是点点头,“确实只是一面之缘,不过万某的表现或许过于印象深刻了。” 韩云少便一一介绍起来,他似乎是早就想好了措辞,舌灿莲花,将所有人都描绘的淋漓尽致,尤其是说起姓万的那个汉子,简直是天花乱坠。 那汉子叫万宝陆,匠人谷万家子弟,未来最有可能成为万家继承人的家伙,说起匠人谷万家,久居匠人谷的游侠都会知道一二,匠人谷四姓十家之中,便有一户万家。 万家擅长经商,这家万字楼便是万家的产业,韩云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可是特别强调了一番,万宝陆心领神会,拍着胸脯说这顿饭不用他们掏钱,万家虽然斤斤计较,却还不至于对朋友这般吝啬。 韩云少却是不由得松了口气,看来他来的时候只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和这位万家公子商量好,便自作主张的要了这么多菜,万宝陆若是不答应,韩云少怕是就要砸锅卖铁筹钱了,兴许被他的老爹知道,一顿竹笋炒肉是少不了了。 所以当几人再次落座之后,韩云少赶忙又是一番奉承话,“你们可能不知道吧,万家子弟在经过成人礼之后,便要与家族独立,开始打拼自己的产业,万字楼便是万兄凭着本事,一手打造出来的。” 万宝陆有些谦虚的笑道:“不成气候,不成气候,只是一次尝试而已,匠人谷有钱人多如牛毛,尤其是那些世家子弟,从来都是不愁没钱,但愁花钱,这处附庸风雅的万字楼,花的钱多,又能换来一份体面,不过是适应市场需求而已,实在是难得大雅之堂。” 子语说道:“这话可是有些谦虚了。”他想起楚汉镇的阿房宫,同样花钱如流水,可是从来没有这个观念,相较而言,确实有些低人一等了。 韩云少挑了挑眉头,笑道:“瞧瞧,别人都听出来了,你就别故作谦虚了,都是自己兄弟,坦诚些不好么?” 万宝陆说道:“得了,既然如此,咱也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实不相瞒,最近如火如荼的论武大赛不是在神人擂台举行么,其实神人擂台便是万家的产业,几位若是对论武大赛有兴趣,在下可以提供一些位置不错的门票,不收钱,不收钱。” 后面那句话似乎是说给韩云少听的,这位韩公子立时说道:“得了,人家三位都是参赛选手,还用得着你送票?” 万宝陆恍然道:“原来如此,不过在下还是有一些好东西送给诸位,权当是一份见面礼了。” 说着,万宝陆从怀中拿出一个卷轴,简单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碗筷,便将卷轴在桌上摊开,也不知这卷轴是什么材质的,卷起来时犹如丝绸一般,可是打开之后,又好像是一块儿木料,最主要的,卷轴中竟然涌现出一些画面,细细瞧去,好像是一处擂台。 韩云少有些惊愕的说道:“神人擂台?” 万宝陆点点头,“这副画卷是以神人掌观山河为蓝图,用机关秘术与符箓之法巧妙结合,只要事先在某个地方设置好起画之物,便能将那里的情况一览无遗。” 子语接过画卷,但见画中景物极为清晰,就好像是身临其境一般,不由得赞叹不已,他还是第一次见过这种东西。 万宝陆说道:“这次论武大赛,神人擂台的中央便会挂起这样的卷轴,足有数丈长宽,方便众人观看,不光如此,届时,万家的奇巧店中也会出售这种卷轴,即便是身在家中,也能时时刻刻瞧见论武大赛的情况。” 韩云少不由得拍手叫好,“妙,实在是妙啊,看来万家又能借此大赚一笔了。” 席间,万宝陆可是展现出了了不得的商业头脑,他甚至觉得可以将卷轴的内容定期更换,到时候即便是论武大赛结束了,已然可以让这个东西成为日后大家生活的一部分。 弓叔几杯酒下肚之后,毫不避讳的说起天机园的事情,韩云少同样笑得合不拢嘴,他知道这位万家公子天生恐高,便嬉笑道:“万兄啊,你自己什么状况不知道么,明明恐高,怎么还想着去坐那个云霄厢车,不是故意出糗么?” 万宝陆苦着脸说道:“我也没法子啊,你也知道我的能耐,能够间歇性预见一些不好的事情,可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只能任由系统指使,做出各种各样的事情,那日我也很是无奈,但也只好照做了。” 子语心中一凛,这个万宝陆竟然是一位天启者。 第248、时代缔造者 匠人谷四姓十家的万家小少爷,有一个不显山露水的雅号,叫“求不得”,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做生意的好手,天生对于生意经非常敏感,总能从大事小情中敏锐的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他的生意向来堂堂正正,不走偏门,可是又往往出其不意,在险象环生的生意场中如鱼得水,求一败而不可得。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位万公子还是一位天启者,大抵也就是像是韩云少这样的身边老友才知道一些内情,甚至家族之中,很多人都不清楚这件事。 万宝陆的系统叫偶有所感,正如他所言,他能间歇性的预见一些危险的事情,只是不受控制,他并不清楚这些事会如何发生,也不知道会发生在何时何地,只是一旦有所感知,便照着系统的指示去做,顺其自然,便能化险为夷。 在生意场上,万宝陆正是凭着这个系统,一次次有惊无险的度过各种难关,奠定了他在万家的地位。 那日万宝陆路过天机园的时候,心有所感,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不过还是依着系统的指示,乘坐了云霄厢车,因为恐高的关系,吐了弓叔一身,却也在机缘巧合之下,将弓叔身上的砖戴孝给破了。 弓叔没有提砖戴孝的事情,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韩云少看着万宝陆送出去的卷轴,笑呵呵的说道:“万兄,你看那卷轴能不能送我一个,反正送一个也是送,送两个也是送,既然如此,还不如多送几个,你说是不是,这不就更加显得你万公子出手大方,是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 万宝陆和韩云少认识这么久了,岂会不知道他的脾气,便摆摆手说道:“韩老弟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万家向来斤斤计较,送一个是送,送两个可就是抢了,万家底子薄,经不起折腾,再说了,生意人什么时候大方过了,咱也想当一回纨绔子弟,挥金如雨,可是没有这个本钱啊。” 韩云少笑道:“果然还是平日里那个守财奴。” 万宝陆耸耸肩,不置可否,说起那个卷轴,韩云少又是问道:“可是想好了名字,那个卷轴总不能就是叫卷轴吧,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也要有一个雅俗共赏的说法,按在下的意思,不若就叫可视性秘术山河成像图,如何?” 万宝陆没好气的说道:“你当是学术报告啊,要不要干脆叫论符箓法与技巧秘术结合的探讨之掌观山河在二法中的巧妙应用之民俗方面的普及及其商业价值。” 子语闻言哈哈大笑,这个万宝陆虽然是万家继承人,在匠人谷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却是与落魄子弟韩云少成为挚友,而且二人性子很是契合,在贵胄子弟中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韩云少干笑两声,忽而眼珠子一转,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白菜,笑道:“小祖宗,要不你给赐个名?” 白菜正沉浸在桌上的美食中,她才不管什么附庸风雅的事情,见别人已经不动筷子了,干脆自己端着碟子,一个个吃过去,饭桌上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便是浅尝辄止。 听韩云少问起来,小姑娘抬着头,竟然认真思考起来,沉吟片刻,小姑娘说道:“画中窥物,我觉得挺好的。” 万宝陆一琢磨,当即就拍板了,就叫这个名字,说到兴奋处,他立时又有了灵感,迫不及待的便说出口,“我觉得可以将卷轴制作成不同大小的尺寸,比如二十一寸,三十二寸,三十九寸,或者还能更大,不同的大小,有不同的价位,卷轴的设计也可以更加精美。” 弓叔忽然插话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与花楼或者是天桥那些耍把式的签订一些协议,让他们的歌舞出现在卷轴中,可以定期播放,或者干脆你们自己组织一批人,专职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万宝陆眼前一亮,脱口说道:“不光是花楼的歌舞,戏曲、杂耍、甚至是一些实事,也可以通过卷轴传播出去,甚至还可以培养一些人,从事这方面的表演,这样,卷轴中的东西,便可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轮番上演。” 子语想了想,问道:“既然卷轴这边的人能够看到起画之物那边的情况,有没有一种可能,让两个手持卷轴的人能够互相看到对方,听到对方的声音,这样岂不是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很方便的知晓对方的音讯。” 万宝陆已经激动的合不拢嘴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无限的商机,“让卷轴两边的人互相瞧见对方,并不是难事,不过可以更加私密一些,只是为了方便起见,起画之物还要重新设计,最好与卷轴镶嵌在一起,是了,还可以将起画之物编号,只要知晓对方起画之物的编号,便能很容易联系到对方。” 几乎一整日,房间内都在讨论这些奇思妙想,谁也没有想到,今日的这些言论,在数十年后,给这个天下到来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万家又是如何顺势成为行业巨擘。 万字楼三楼的一间屋子内,客人屏退了所有侍者,一面山水屏风后面,坐着一个人,菜肴却是放在屏风前的桌案上。 三个人坐在案前,皆是没有去动筷子,屏风后面的人听完他们的汇报,有些不悦的说道:“这么说,你们还是失败了,不过是三个不起眼的家伙,你们连这点事都办不成么?” 三人中一个老者说道:“少主,当时的情况实在是太乱了,那个小兔崽子恁也不是东西,趁乱溜走了,好在我们抢了其他人的腰牌,少主放心,正式赛上,我们一定不会轻饶了他们。” 屏风后面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我会安排你们与他们在正式赛上碰面,到时候若是再出了乱子,你们就自己滚出匠人谷吧。” 三人点头承诺,他们知道,屏风后面的人,有这个能耐,三人不由得握紧拳头,心中有些愤慨,若不是那三个惹恼了少主的家伙,他们也不用在这里挨骂。 顿了顿,屏风后面有人阴恻恻的说道:“行了,饭菜已经凉了,快吃吧,吃完了,好上路。” 第249回、开幕 三日之后,武人街的热闹劲刚过,文人街又迎来了万人空巷的景象,浩浩荡荡的街坊四邻,但凡是有些空闲的,手中又有一些闲钱,便涌往文人街的尽头,去那处神人擂台购票。 匠人谷的游侠文化,在众多自由镇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便是从平日里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多半都是游侠的事情,便能看得出来,游侠的生活已经深入人心,即便是街上的小朋友,嬉戏打闹时,都是以游侠自居。 神人擂台论武大赛的票分两种,一种是一日游的,凭票入场,可以观看一整日的比赛,还有一种是买断全程的,也就是凭一张票,可以随时观看任意一场比赛,不限时日,自然了,后者的票价可是要贵上许多。 不得不说,万家确实会做生意,他们以零租金将神人擂台租给匠人谷,一方面帮神人擂台造势,另一方面,还能与匠人谷留下一些香火情,同时又垄断了论武大赛的票价,不出几日,便能让万家赚的盆满钵满。 神人擂台的售票处排满了长队,因为是第一场,几位巧匠也会出面,参加开幕仪式,所以观众的热情极为高涨,有些人早早的便等候在售票处,大抵是担心去的晚了,便买不到票了。 事实也果然如此,仅仅不到两个时辰,所有票都相继告罄,一些人只能遗憾的离开,暗自决定明日更早一些,前来购买一日游的票。 不过沿街的一些酒肆中,放出了消息,只要是在酒肆中吃酒,便可以免费观看论武大赛的赛况,在酒肆的柜台上,已经挂起一张卷轴,据说这些卷轴可是花了不少钱才买下的,起初大家还不相信,之后亲眼目睹了卷轴内的场景,皆是惊愕不已,虽然端坐在卷轴前远不如现场热闹,不过也聊胜于无了。 借着这样的势头,万家的店铺也放出了画中窥物的广告,开始大力宣传这种奇妙的卷轴,一句话已经悄然在匠人谷流行起来,人在家中坐,世界已经扑面而来。 参赛的游侠在后台相继完成了抽签,很快,对战列表已经发放出来,因为万宝陆的关系,韩云少倒是可以自由出入神人擂台,乐此不疲的跑前跑后,虽然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可是看起来比所有人都忙碌。 神人擂台的观众席中,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坐满了人,观众席下面,是一个圆筒一般被围起来的场地,若是有歌姬在此献唱,便会在场地中央搭起一个高台,铺设琉璃花灯,五光十色,十分亮眼,可是眼下的论武大赛,便不需要这些东西了,只留下一个空旷的场地便可。 入场的人早就注意到挂在天穹上的巨大卷轴,四面卷轴分立四个方向,心细的观众已经发现,卷轴上的画面,便是神人擂台中央场地的景象,即便是坐的很远,依旧能清晰的看到场地中央。 随着密密麻麻的鼓点声响起,论武大赛正式开始了,没有花里胡哨的开幕式,只有一个声若洪钟的男子从天而降,落在场地中央,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朗声介绍了一下比赛规则,以及这几日的相关赛程,同时就参赛选手的数量,做了一番预热。 这位说话之人,在场的观众大都比较熟悉,同样是一位游侠,而且还是拥有匠人谷腰牌的游侠,因为帅气的外表,以及轻松幽默的说话方式,又常常出现在公共场合,参与各种各样的活动,所以深受匠人谷众多人的喜爱。 这是一位毫无架子,瞧着很不像游侠的游侠。 话语的最后,他指了指观众席中一处凸出的高台上,有两男一女站了起来,与众人挥手致意,短暂的沉寂之后,便是雷动般的呼喊声,三人的出现,迅速将开幕式推上了高潮。 三位身形闪动,便从高台上消失了,众人惊愕的同时,向下瞧去,三人已经出现在场地中央,一时间,呼喊声此起彼伏。 三位不是别人,正是匠人谷的三位巧匠,同样没有过多的废话,三人中其中的一个女子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比赛开始。 三位巧匠再次回到高台,不多时,那位担任司仪的游侠开始介绍出场选手,随着两人一前一后从观众席下面走出来,欢呼声此起彼伏。 子语的比赛稍稍靠后,白菜还要晚一些,估摸着要到傍晚了,至于弓叔,大抵要轮到次日,所以也不着急,他们坐在一处不起眼的观众席中,韩云少也跟在身边, 这位韩家子弟还特意买了一些风味小吃,一边对参赛选手评头论足,一边与白菜吃得津津有味。子语注意到,那处高台上,三位巧匠中唯一的女子身边,同样站着一个女人,穿着懒散的毛绒睡衣,似乎便是那日在神人峰第九门前监督预选赛的女子。 韩云少瞧见子语的目光,笑道:“那个穿睡衣的女子,便是之前预选赛上监督诸位游侠的女子,匠人谷赤璋的拥有者,平日里很少露面,性子也如那日所见,十分泼辣,甚至还有些不讲道理。” “不过,在匠人谷游侠中,她的名头实在不小,早些年是个嫉恶如仇的女人,惹了不少冤家,不过都被她一一摆平了,江湖上便留下一个‘黑白鬼’的名号,后来进入匠人谷,名声不显,却被匠人谷一位巧匠看中,如今是那位巧匠的左膀右臂。” “至于那位巧匠,如你们所见,正是坐在那里的唯一一位女巧匠,也是匠人谷上一辈巧匠中,仅存的两位巧匠之一,关于这位女巧匠的事迹,可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韩云少讲述了一些匠人谷的辛秘往事,许多事情便是弓叔都第一次听说,不得不说,这位韩家少公子虽然有些贫嘴,不过知道的东西还是不少。 弓叔倒是知道那位女巧匠,或者说匠人谷的人,很少有人不认识这位雷厉风行的女巧匠,虽然平日里很少露面,匠人谷的大事小情也不多过问,就像是一位已经告老还乡长者,只管在这个位置上安心享福了。 只是许多人依旧不会忘记那个名字,“下山虎”张巧巧,一个曾经挽救了半个匠人谷的女人。 第250回、暴力发条,败北 子语的第一场比赛出人意料的顺利,以至于让人以为是弄虚作假,所以观众的嘘声不断,不过,几场精彩的比斗之后,观众的热情又被拉了回来,在观众的眼光中,最令人激动不已,甚至拍手叫绝的,不是一边倒的局面,而是旗鼓相当,有来有往,我方唱罢你登场,如此方能彰显游侠气概,便会觉得这个票价值了。 子语回到观众席之后,便与韩云少几人离开了,暂时在候场室休息一下,白菜的比试还有数个时辰,没必要耗在这里,观众们可以不吃不喝,饿着肚子看比赛,选手们却是不能如此懈怠,不过韩云少已经打听过了,白菜的对手没什么名气,应该不是难对付的家伙。 休息室中遇到了几位游侠,莫名其妙的对子语一行冷嘲热讽,毫不掩饰自己的行径,一边满嘴污言秽语,一边又是将手在脖子上抹了抹,做着威胁的动作。 休息室其实只是给准备上场的游侠一个暂时休息的地方,大多数游侠在没有自己比赛的时候,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令人意外的,子语一行看到这样一幕,几个人将一个年轻人推在墙上,说着不堪入目的话。 此时出现在休息室的,除了韩云少这个特例,基本都是参赛选手,那些耀武扬威的游侠是何人并不清楚,不过被按在墙上的青年人他们倒是认识,正是那位在悬赏台做活的皮日休。 见到有其他游侠围了上来,那些游侠又说了一些狠话,便扬长而去,皮日休见到子语几人,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然后叹了口气,“他们都是匠人谷的本地游侠,也是参赛选手,大抵是曹衍的事情,惹恼了这些人,便来找我的麻烦,不过不打紧,此时巧匠就坐镇在神人擂台,除非在场地中,否则没有哪位游侠会在这里惹事。” 韩云少已经听闻了皮日休与曹阎王的事情,所以此时格外愤愤不平,这位韩家落魄子弟同样叹了口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外面的游侠都知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匠人谷的这些家伙,倒是越活越回去了,或许就是因为那句‘只缘身在此山中’吧,就像是我一样,活的没有出息。” 皮日休哭笑不得,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对方的话,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骂人方式,境界太高,让人连挑刺的地方都没有,里里外外将自己也骂进去了,别人多一句嘴,都是白费。 皮日休没有再纠结这些事,最后和子语一行拱手道别了,只说自己在赛场上一定会全力以赴。 本来打算离开的几人,又返回观众席,大概再有两三个人,便轮到皮日休上场了,韩云少想了想,说道:“与皮日休捉对的,是一个叫秦旭的家伙,之前从来没有听闻过这个人,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 大抵是为了今日的大赛,皮日休特意换了一身素白色衣衫,半袖的对襟衫,露出膝盖的短裤,他走的格外挺拔,虽然面上有些紧张,不过身为游侠,更多的还是兴奋之色,许多游侠可是梦寐以求的想站在这里,只是没有这个机会。 皮日休对面站着的那人,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男子,无论是身材长相,都十分平庸,就是那种扔到大街上就找不出来,在话本中也多半是一个路人角色的家伙,不过子语却有些印象,之前在休息室中羞辱皮日休的家伙中,就有这个人。 皮日休活动了一下手脚,原地蹦蹦跳跳了几下,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人已经如离弦之箭,奔了出去,与此同时,对面那个叫秦旭的游侠也有所动作,同样是向着对方冲了出去。 两人采用了相同的策略,皆是打算先发制人,皮日休的一拳,被那人架开,而那人的一脚,也被皮日休挡住了,两人打得拳拳到肉,不分彼此,只不过速度稍快,让人有些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不过却极是爽快,至少观众席上的众人,时不时高声叫好。 一番交手,两人以拳对拳,以掌对掌,又各自退开七八步,皆是双手伏地,弯腰弓身,皮日休脚下猛然发力,他骤然出现在那人面前,凌空跃起,整个人舒展开来,一只腿向后甩动,同时身子向另一面扭转,刹那间形成一个诡异的姿势。 皮日休管这种腿法叫做暴力发条,眨眼的功夫,皮日休像是陀螺一般旋转起来,出腿如风,骤然踢在那个人身上,甚至都来不及有所动作,那人已经倒飞出去,轰然撞在身后的木墙上,然后滚落在地。 短暂的静寂之后,观众席中爆发出热切的欢呼声,皮日休有些兴奋的挥舞着手臂,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神采,不过子语却是微微皱起眉头,便是韩云少都脱口道了声,“小心。” 落地之后的秦旭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痕,他竟然勾着嘴角笑了笑,然后脚下发力,转眼便出现在皮日休面前,凌空而起,舒展开手脚,与此同时,一只腿向后甩,腰身向前扭转,整个动作与适才的皮日休如出一辙。 “嗵”的一声,皮日休倒飞出去,同样撞在身后的木墙上,力道之大,以至于皮日休贴在木墙上停滞了几息,才滑落下来。 这一下,便是在场的观众都惊愕的合不拢嘴,连他们都看出来了,那个叫秦旭的游侠竟然以对方的手段,将对方打倒在地。 皮日休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来,同样惊愕不已,暴力发条是他悟出来的手段,并未授之于他人,缘何这个家伙看上一眼,便了然于心,甚至熟能生巧。 那人远远的瞧着缓缓起身的皮日休,笑道:“原来你这个外乡人也不过如此,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到都来还不是一个废物,你这样的人能进入这里,实在是可笑。” 皮日休握紧拳头,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他摇了摇嘴唇,再次冲了上来,依旧是凌空而起,只不过这一次,尚未出腿,已经被那人一拳打在腰身上,踉跄的落了地。 那位叫秦旭的游侠嘿嘿笑道:“给你一个忠告,同样的手段在我面前是没有用的。” 随即他冷哼道:“再卖你一个乖,让你知道自己是多么无能。” 话音未落,秦旭急奔到皮日休面前,依旧是暴力发条的手段,只不过并未脚下发力,而是骤然出拳,砸在皮日休脸上,皮日休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再次飞了出去。 秦旭再次脚下发力,在皮日休落地之前,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还是暴力发条的手段,依旧是一拳,砸在他的脸上,只不过旋转的身子不停,一拳又一拳的砸下来。 皮日休落地之后,满脸血污,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高举手臂,同时伸出三根手指。 这是认输的手势。 半个时辰后,子语一行出现在附近的医馆,皮日休躺在床上,皮青脸肿,他苦笑一下,有些黯然,“终究还是输给那些人了。” 第251回、他乡遇新知 神人擂台的观众席上,两个小姑娘趴在木墙高起的护栏上,叫狐儿的小姑娘嘟着嘴,有些不开心,她支着下巴,与身边的小姑娘说道:“陶姐姐不让我参加接下来的比赛,我都还没有上场,便放弃了,白菜,你倒是好,能够堂堂正正的与人打架,我可就没有那样的福气了,与人斗嘴都要偷偷摸摸的。” 狐儿挥舞了一下小拳头,故作凶相,露出两颗小虎牙,最后还是颓然的放下手臂,有气无力的叹了口气,嘀咕道:“我可是一位杀手,如今却是连上场与人公平打斗都做不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与陶姐姐闯江湖啊。” 原来狐儿虽然顺利进入正式赛,不过在那个姓陶的高挑女子得知山林中小姑娘出马之后,竟然晕了过去,便当即让小姑娘退出了比赛,主动认输,最后将胜利的位置拱手让出。 “陶姐姐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哎,可是狐儿觉得自己已经准备的很好了,只是陶姐姐说,狐儿若是这个样子上场,会死的,狐儿才不要死呢,所以就只好听陶姐姐的话了。” 狐儿说的一本正经,只不过满脸遗憾,对于这个小姑娘来说,她似乎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所以看向白菜的时候,眼神中满是羡慕。 白菜顺利通过了第一轮淘汰赛,对手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上场后满嘴废话,各种出言挑衅,白菜二话不说,只管动手,结果对方撑不过几个回合,就主动认输了,白菜依旧是什么话都没有撂下,转身便离开了。 观众对于这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呼声很高,有时候小姑娘出现在观众席中,立时便有人与小姑娘挥手问好,让小姑娘再接再厉。这些事情,让跟在白菜身边的小丫头很是羡慕,抬着头眼巴巴的看着白菜,再看看自己,忽然觉得,好像白菜什么事情都比自己强,想到这些,她便更加垂头丧气了。 不多时,子语几人也出现在观众席中,弓叔结束了自己的比赛,顺利进入第二轮,不过手臂上受了些伤,在外面医馆简单包扎了一下,狐儿便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他们,可怜兮兮的,说是有事要找白菜,于是白菜便留了下来。 狐儿找到白菜,自然是为了诉苦,她委屈巴巴的向白菜说了自己退出比赛的事情,白菜也没有安慰她的话,只是说挺好的,狐儿说陶姐姐也是为了她好,可是她还是觉得委屈。 观众席中又是一阵喝彩声,又有两位游侠结束了战斗,从观众的反应中,便能看得出来,比赛很精彩,是旗鼓相当的两个对手。 狐儿忽然站直了身子,手臂趴在木墙上,轻轻一抓,便跳了上去,她兴高采烈地说道:“陶姐姐上场了,陶姐姐上场了。” 小丫头嘴上抱怨不断,对着陶姐姐满嘴怨言,可是见到陶姐姐上场后,之前的事情便都忘记了,就这样坐在木墙的围栏上,挥手为陶姐姐呐喊助威。 比赛尚未开始,观众席中又是一阵惊呼,下面的场地中,两位游侠缓缓登场,而让观众们兴奋不已的是,对战的两位游侠竟然都是女性。 一个高挑的女子,身后背着一个巨大的锤子,英姿飒爽的走了出来,那位司仪稍稍抬起手臂,压下观众热情洋溢的呐喊声,才朗声介绍起来,背着锤子的女子,叫陶源婷,正是狐儿口中的陶姐姐。 这边的欢呼声还没有停止,那边的欢呼声又响起来,却见另一边走出一位穿着素白色衣衫的女子,但瞧身段,已经是温婉动人的样子,女子身后背着一个包着布面的板子,看样子,像是一个画板。 女子叫曲秀,无论是在场的观众,还是匠人谷的游侠,都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这是一位刚刚闯入江湖没多久的游侠,甚至在入场之前,她就一直坐在观众席当中,抱着一个画板在作画,让人以为只是匠人谷某间学堂的学生。 子语看着场地中的女子,不由得怔了一下,尤其是看到那位背着画板的女子之后,饶有兴趣的笑了笑,下意识地看了白菜一眼,见白菜点点头,他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了,身边的弓叔瞧见这个样子,便顺口问道:“认识?” 子语摇摇头,他确实不认识那个叫曲秀的女子,不过却是有过一面之缘,之前刚刚到达停马台的时候,有一家叫做拔仙楼的酒楼,推出了帮客人作画的活动,而坐在二楼画板后面的画匠,似乎就是眼前这位背着画板的女子。 子语简单的与弓叔说了停马台的那些事,然后笑了笑,说道:“当时可是没有看出来,那位画匠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游侠,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韩云少这个时候凑了上来,听说子语认识下面的两个女子,便殷勤的晃着少年的手臂,说道:“子语兄弟,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不不,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好大哥,以后有什么事情,咱韩云少一定会肝胆相照,你一句话,咱自然不会含糊,怎么样,子语大哥,咱够不够兄弟?” 子语扯了扯嘴角,这位韩公子如此殷切,几乎将两门奉承功夫练到了极致,所谓求爷爷告奶奶,不如热脸贴人冷屁股,韩云少能屈能伸,见子语张着嘴没有说话,便敢忙搭话道:“子语大哥,你看能不能帮我与下面的两位小姐姐介绍一下,实在不行,一位也成,没关系的,咱不挑的。” 狐儿回身便给了韩云少一个暴栗,小丫头叉着腰,气鼓鼓的说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贱兮兮的,陶姐姐若是瞧见了,一定会打死你的。” 韩云少闻言,嘿嘿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死在那位陶姑娘手上,咱认了。” 随即他又殷勤的看向小丫头,问道:“狐儿姑娘,下面哪位是你家陶姐姐啊?” 狐儿还没有说话,白菜已经转过头,韩云少赶忙收敛笑容,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第252回、两女相争 比赛尚未开始,观众席中已经议论纷纷,一个背着巨大锤子的女子,形象反差实在是巨大,那个背画板的女子倒是有些女儿家的样子,可是又实在不像是一位游侠。 众人还沉寂在这样的猜想中,场地中的两个女子已经动了,陶源婷周身缓缓出现一圈卷起的沙尘,她猛地发力,人已经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与此同时,背着画板的女子不进反退,一张张画纸从画板中滑落,飘荡到脚下。 曲秀站在画纸后面,眼看着背着锤子的女子已经近在咫尺,她猛然抬手,一张画纸中忽然长出一棵参天大树,险些将已经冲上前的陶源婷撞飞了,好在背着锤子的女子反应迅速,临到近前,骤然出拳,竟然将那棵大树打穿了。 观众席中惊骇声不断,谁也没有想到,如此高大的树木是如何从一张画纸中长出来的,随即,那棵树就被那个背着锤子的女子一拳打断了,只是陶源婷并没有乘胜追击,在树木断裂的同时,她抽身向后退了几步,这才停下来。 陶源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并没有异样,可是刚才打穿那棵树木的时候,她忽然有种很危险的感觉,便立时退了出来,她甩了甩手腕,再去瞧那棵被自己打了对穿的树木,树洞中有浓稠的东西流了出来。 那些东西越涌越多,最后整棵树干就像是烈日下的冰雪,竟然缓缓融化了,五颜六色的粘稠溶液滴落在地上,最后又倒流回那张画纸中,眨眼的功夫,一切都恢复如初,哪里还有什么参天大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全场静寂无声,随后便是雷动般的欢呼声,尽管两人只是刚刚交手,可是那位背着画板的女子的手段,实在是让人拍手称绝。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瞧着便与众不同,之前还有人怀疑那个女子的实力,此时不由得长大了嘴巴,满眼惊喜。 陶源婷抬头看着对面那个叫曲秀的女子,一身素白衣衫,面色沉静,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不过眼神间,倒是有些争强好胜的意思,她勾起嘴角,竟是笑了起来。 坐在木墙上的狐儿晃动着脚丫子,看到陶源婷的笑脸,反倒是面色有些凝重,随即有些心有余悸的说道:“坏了,陶姐姐要动真格的了。” 似乎小丫头有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对于陶源婷的这个笑容印象深刻,只是没多久,小丫头又支着下巴笑起来,满眼期待,“很久没见到陶姐姐这样开心的样子了。” 陶源婷双手握在一起,指节咯咯作响,她双手举过头顶,似乎是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抬起一只脚,向前迈出,地面上砰然荡起一圈烟尘,陶源婷再次冲了出去,这一次速度更快,烟尘尚未荡开,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曲秀摊开一只手,在身前划过,一声虎啸龙吟,地面纸张中,一只身长丈余的花斑虎跃了出来,另一张纸中,又有一只色彩斑斓的巨龙腾空而起,两兽一左一右,张牙舞爪拦在路中央。 “呼之欲出,跃然纸上。” 曲秀沉声说道,她至始至终都站在满地画纸后面,临危不乱,就像是一位沙场秋点兵的将军,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 陶源婷骤然出现在那只花斑虎的背上,凌空便是一腿劈了下来,那只花斑虎轰然砸向地面,五彩斑斓的蛟龙却是冲天而起,一口咬住陶源婷的手臂,地面上那只花斑虎又抖抖身子,站了起来,趁势咬在女子一条腿上。 观众席中的众人一阵惊呼,狐儿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紧张的看着场下的战斗,虽然小丫头嘴上说的轻松,手中却是捏了把汗。 五彩蛟龙的样子很是奇怪,身上的色彩随心所欲,腹下的爪子也是长短不一,背上的鳞片更是千奇百怪,远远瞧着,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鸦。 至于那只花斑虎,倒是有些山林之王的样子,只是毛茸茸的尾巴末端,竟然是是一条张嘴吐着信子的花斑蛇。 陶源婷挥起拳头,一拳又一拳的砸在五彩蛟龙的脑袋上,竟然将头顶的两支龙角给砸了下来,蛟龙哀嚎,立时松了口,女子顺势掐住花斑虎的后脖颈,手掌用力一扯,花斑虎几乎被拎了起来,背后的蛇尾趁虚而入,不料被女子一把抓住,丈余长的花斑虎竟是被女子抓着尾巴,抡了起来,然后砸在那条还在挣扎的蛟龙身上。 蛟龙与花斑虎撞了一个满怀,抱在一起滚了出去,陶源婷手中拎着一根断裂的尾巴,吞吐了几下蛇信,便不动了,随即,尾巴的断裂处有五颜六色的粘稠东西滴落,陶源婷这回瞧得清楚,便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因为那些粘液好像是作画用的颜料。 整条尾巴顷刻融化后,从陶源婷的指缝间流走,与此同时,撞在一起的龙虎也化作各种颜色的涂料,最后又倒流回那些纸张中。 陶源婷笑了笑,不做停歇,毫不犹豫的再次冲向对面的女子,地面的画纸上,一颗颗树木拔地而起,挡在女子身前,却被横冲直撞的陶源婷一拳接着一拳,连同地上的纸张,砸的粉碎。 五颜六色的粘稠涂料溅的到处都是,一滩滩落满地面,眼见不慌不忙的陶源婷与对面的女子只有不到七八步的距离,曲秀瞧着地面上的画纸已经所剩无几,她再次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双手猛然握拳,仅剩的画纸无声炸裂,顷刻间,涌现出大量彩色涂料,铺天盖地,席卷向当中的陶源婷。 “拟身涂料。” 曲秀低喝一声,骤然凭空挥拳,却见五彩缤纷的粘稠涂料凝结成一只巨大的拳头,凌空而立,猛然砸向地面上的女子。 陶源婷挥拳格挡,两拳相撞,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看了一眼站在拳头后面的曲秀,挥拳的同时,脚下骤然发力,向着前方奔了过去,身后是不断砸向地面上的巨大拳头,却是已经追不上女子左突右闪的身影。 身形陡然消失,转眼间已经出现在曲秀侧面,陶源婷毫不犹豫的挥拳,眼见对方尚未反应过来,拳头就要砸在对方面门上,却被背上画板中忽然涌出的涂料挡住了。 那是一种黑白相间的涂料,没有粘稠的感觉,光滑如镜,就像是从背上折叠过来的一小片铁板,刚好挡住女子的拳头。 曲秀这个时候才回过头来,面有异色,她顺势后退,与此同时,一只巨大的拳头砸在陶源婷的背上。 陶源婷弓着身子,却是踉跄着没有跌倒,她一只手从肩膀伸向背后,背上的锤子嗡嗡作响。 第253回、铁匠世家 五彩斑斓的拳头再次落下来的时候,陶源婷身子倒退,从拳头下面转了出去,与此同时,身影一跃而起,手中握着一柄一人高的锤子,轰然砸了下来,立时火花四溅,那五彩拳头撞在地上,竟然变了形。 陶源婷将那柄锤子扛在肩头,威风凛凛的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女子,飒爽英姿的笑了笑,额头有一缕秀发落下来,她随手撩到耳后。 适才的一番试探,她已经大抵知道了对面女子的手段,除了那些可以排兵布阵的画纸,便是两种不同用处的涂料,五彩斑斓的涂料可以构成那些画纸中呼之欲出的图画,也可以凝结为眼下的拳头,利用画纸的巧妙排布,以及五彩拳头的出其不意,可以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黑白相间的涂料,不参与那些画纸上的画作,这种丝滑犹如绸缎一般的涂料,能够形成镜面一般的结晶,阻挡外来的伤害,而且这种行为似乎并非女子控制,而是自行触发的。 陶源婷并不急着进攻,而是饶有兴趣的问道:“你是天启者吧?也只有天启者的手段会如此丰富多彩。” 曲秀点点头,地上那个已经变了形的拳头,又重新化作一大滩五颜六色的涂料,倒流回女子脚下,然后顺着女子的双腿爬向后背,继而钻进那面画板。 “涂装系统。” 曲秀没有隐瞒这件事,直截了当的说道,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好似一位清心寡欲的书香女子,只不过嘴角终于挂了一些笑意,不再是冰山美人的样子。 即便是现在,这个女子的行为依然不像是一位走南闯北的游侠,更像是一位大家闺秀,不过也印证了游侠间的一句至理名言,人不可貌相。 陶源婷晃了晃肩上的锤子,扬了扬下巴,说道:“再来?” 曲秀点点头,“再来。” 陶源婷几个箭步冲上前去,曲秀依旧是飞退,两人之间,又有数张画纸从背后的画板中飘荡出来,靠前的三张画纸中,慕然横向冲出三棵大树,撞向迎面而来的高挑女子,与此同时,后面三张画纸中,又有三只花斑虎跃了出来,以合围之势,奔向陶源婷,虎头蛇尾,张牙舞爪。 再后面,又是三张画纸,画纸上云雾缭绕,三只五彩蛟龙翻天覆地,从画纸中探了出来,继而一飞冲天,自上而下,低吼着,冲撞向地上女子。 陶源婷身影晃动,踩在一根参天巨木上,随手一锤子,将迎面而来的一只花斑虎砸的变了形,又顺势落在一只五彩蛟龙身上,毫不犹豫的再次挥动锤子,蛟龙身上有火花溅射,顷刻便涌现出粘稠的五彩涂料。 场地上,虎啸龙吟,一个挥舞着巨大锤子的女子,面对四面八方的凶兽,毫不畏惧,她猛然一跃而起,双手握着巨锤,锤子挥舞过头顶,轰然砸向地面,刹那间,地面上出现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纹,火花宛若喷泉一般,四处飞溅,天女散花般落了才来,跌落在那些涂料凶兽身上,便是一团团小火苗。 当锤子再次从地面上拉起来的时候,竟然有赤红色的粘稠熔岩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锤子上,在空中犹如红色丝带一般,锤子砸在一只五彩蛟龙的头上,刹那间便是一片焦黑,火花中再次牵连出几乎要喷破而出的炙热熔岩。 只是眨眼的功夫,画纸连带着涂料,都烟消云散了。 观众席中有些懒散的弓叔,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的须发,有些惊疑的说道:“生铁水?铁匠世家?” 狐儿撑着身子坐起来,仰着脑袋说道:“是陶姐姐的生铁水,在陶姐姐的这个手段下,任何东西都能烧的灰飞烟灭。” 生铁水是铁匠世家的手段,需要从小磨练,一般手异人很难掌握这个技巧,一锤子下去,能够唤起滚烫的熔岩铁水,弓叔知道一位这样的手异人,打铁出身,生铁水便是他的看家本事,手中的锤子令人闻风丧胆,被世人成为赤鬼。 曲秀没有想到,几乎是瞬息的功夫,不光几张画纸被烧毁了,连带着藏在画纸中的涂料也瞬间被蒸发干净,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挥舞着巨锤的女子已经到了眼前,手中巨锤毫不犹豫的砸了过来。 黑白相间的结晶涂料包裹在曲秀身前,赤红色的锤面上,粘稠的熔岩像是面条一般被拉扯出来,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灼热感,曲秀根本来不及有所动作,陶源婷的第二锤已经砸了下来。 曲秀虽然有黑白涂料护在身前,不过巨大的冲击力依旧让她止不住的后退,刚刚站稳身形,第三锤又落了下来,炙热的冲击力面前,她已经汗流浃背,肌肤好似火烤一般。 陶源婷抡圆了锤子,自下而上撞在黑白结晶上,赤红色的熔岩像是面团一般被挤压扁了,黑白结晶瞬间出现裂隙,曲秀不敢耽搁,借着冲天的力道跃上空中,陶源婷不由得勾起嘴角,身形跃动,已经先一步出现在曲秀身侧,曲秀身在空中,无处借力,陶源婷再次挥起巨锤。 “结束了。” 陶源婷手中的锤子砸碎了曲秀身前的黑白涂料,曲秀如同炮弹一般,砸向地面,如此力道之下,想要避开已经是不可能了。 只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曲秀轰然撞在地面上,出人意料的是,没有任何重物落地的动静,曲秀与地面接触之后,地面随之迅速凹陷,整个地面被拉扯成一张紧绷的牛皮鼓面,随即曲秀被反弹起来,就像是天机园中的蹦床。 几次弹跳之后,曲秀滚落在地上,地面也恢复本来的样子,曲秀瞧着十分狼狈,不过却是安然无恙。 观众席中爆发出不可思议地呼喊声,一个个长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便是落地后的陶源婷都有些错愕的看着曲秀脚下,她也想不明白,于是下意识地跺了跺脚。 曲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长出一口气,“再来!” 第254回、难缠的涂装系统 身为一位画匠,曲秀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好战,她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至少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人都告诉她,要做一个恬静的大家闺秀,日后才有机会嫁入豪门,从此不受欺负。 当她有一天发现,连安心作画都是奢望的时候,她面临着两个选择,听从家人的安排,嫁给一个自己都不曾见过的贵公子,或者远离这样的生活,于是她离开了,离开了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庭。 很多人都说她不知足,甚至不识好歹,养在笼子中的金丝雀至少衣食无忧,不用日日夜夜为一口吃的奔波操劳,更不用担心哪一天就会饿死,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她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不知道天下疾苦,才会说出这样理所当然的话。 曲秀并非能言善辩,她也做不到与人争论什么,于是,在一天夜里,她悄然离开了自己生活的地方,离开了那个小镇,选择了一条几乎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的路,她成为了一名游侠。 曲秀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有些血水渗了出来,她虽然避免了落地后的撞击,不过陶源婷的那一记重锤砸在身上,也是不好受,即便是有黑白涂料的庇护,依旧无法完全规避炙热战锤的冲击力。 曲秀将素白衣衫破损后有些碍事的布条撕掉,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慕然睁开眼,背后画板中,黑白色的涂料从后背开始,缓缓覆盖周身,不多时,已然是一位黑白相间,泛着琉璃光彩的女子,五彩斑斓的粘稠涂料,从肩头蠕动到手臂,膨胀成两个巨大的拳头。 “再来!” 曲秀大喝一声,一马当前的冲了出去,第一次主动出击的曲秀迎来了观众的满堂喝彩,欢呼声此起彼伏。 陶源婷肩扛大锤,嘴角勾起一抹笑,手掌在锤柄上猛然一抓,人已经如离弦之箭,迎面而上,同样是大喝了一声,“再来!” 陶源婷的大锤后发先至,赤红色的锤面在身前划过,落地后火花四射,牵扯出大面熔岩铁水,曲秀侧身让开,绕过大锤的攻击面,返身便是一拳砸向对方腰身,陶源婷以大锤锤柄为支撑,凌空翻身,继而大锤上挑,曲秀仰身避开。 陶源婷抓住机会,带着火花的战锤骤然转向,从侧面砸在对方后腰,曲秀轰然飞向后方木墙,撞入木墙之中,木墙被砸出大面积的凹陷,继而急速反弹,曲秀如离弦之箭,飞速冲向陶源婷。 这一下,陶源婷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战锤尚未砸下来,曲秀的拳头已经先一步砸在对方的锤柄上,陶源婷仰身飞了出去,曲秀却是紧随其后,她几个箭步冲上前来,猛地一跺脚,地面向下凹陷,继而反弹,她高高跃起,双拳抱在一起,轰然砸了下来。 陶源婷猛然一锤从胯下砸向地面,土石翻飞,炙热的熔岩与泥沙立时覆盖在头顶,形成礁石墙壁,曲秀的拳头如期而至,沙石倾泻,陶源婷却是侧身滑了出去。 曲秀站在一片碎石中,她随手捡起一块儿砖石,拿在手中,缓缓揉捏,砖石却是像面团一般不断变形,微微松手,砖石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她又跺了跺脚,地面也是这般扭曲变形,好似一张蹦床。 “海面质感。”曲秀破天荒的笑了笑,“我能暂时改变自己触碰到的东西的材质,包括你手中的战锤,只不过眼下还是无能为力,在材质改变之前,我可能已经重伤了,只是,我还是想试一试。” 海绵质感是涂装系统的一种能力,它能将接触到的东西改变材质,就像是海绵一样,柔软而富有弹性,正是借助这个手段,曲秀一次次死里逃生,无论是砸向地面,还是撞向木墙,她都能悄然转换碰撞时接触面的材质,不光可以避开撞击伤害,还能顺势反击。 她之所以告诉陶源婷这件事,便是要堂堂正正的挑战她手上的战锤,曲秀发现,自己可能在接触战锤的一刹那,很可能已经被战锤巨大的冲击力以及炙热的熔岩铁水所伤,可是如果不能正面这件事,日后终究还会逃避其他的事情。 陶源婷站起来,将战锤在自己身前挥舞了两下,赤红色的火花映红了她的脸庞,她笑了笑,“大概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这是作为杀手的觉悟,以死捍卫自己手中的兵刃。 曲秀双拳一左一右撞在一起,五彩斑斓的拳头缩小了几分,却更加凝实,身后画板中,又有数张画纸飘了出来,落在陶源婷周围,画纸中浮现出一只只墨绿色的小螃蟹。 螃蟹挥舞着手上的钳子,仰着头,横着身子缓缓挪动着,渐渐在四周分散开来,曲秀一跺脚,借着海面质感的反弹,跃向空中,陶源婷将手中战锤扛在肩上,便要冲将出去,只是不小心踩到了一只姗姗来迟的螃蟹,轰然炸响,陶源婷被掀翻在地。 自爆螃蟹。 曲秀顺势从空中落了下来,五彩斑斓的拳头左右开弓,轰向地面的陶源婷,后者翻身站起来,手中战锤划过天际,与那双斑斓拳头撞在一处,身在空中的曲秀倒飞出去,跌撞向地面,几次弹跳,缓冲了战锤的冲击力。 陶源婷乘胜追击,脚下的螃蟹接连炸响,她不得不站在原地。 曲秀凭借海绵质感的反弹,再次冲了过来,贴地而行,在陶源婷身前停下来,脚下踩着那些耀武扬威的螃蟹,却是毫无反应,那些自爆螃蟹对于画板的主人,并不会进入警戒。 陶源婷缓缓举起手中战锤,重重的砸在身前地面上,曲秀身后,赤红色的熔岩铁水喷涌而出,迅速凝固成丈余高的钢铁城墙,挡住了对方的退路。 “铁围城。” 陶源婷扛起战锤,横冲直撞,地面上的自爆螃蟹接二连三的炸响,曲秀错愕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竟然如此莽撞。铁围城中火光四起,土石翻飞,烟尘中,竟然有一人冲了出来。 陶源婷灰头土脸,不过肌肤上却是泛着淡淡的金黄色光泽,她挥舞着手中战锤,迎面撞向有些错愕的曲秀,战锤砸在曲秀拳头上,曲秀倒飞出去,撞向钢铁城墙,随即借着海绵质感立时反击,陶源婷却是已经冲了上来。 地面上火光暴起,自爆螃蟹被这个扛着战锤的女子引爆了,爆炸的光芒淹没了两个身影,烟尘过后,曲秀躺在地上,包裹在身上的黑白涂料已经褪了色,她已经无力再站起来,陶源婷就站在她身边,嘴角流出一滩血痕,手中的战锤指向地上的女子。 她笑了笑,“你输了。” 第255回、我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 论武大赛的第一轮淘汰赛结束了,因为要修复场地,之后的比赛会在两日后继续,届时三十一位获胜者会重新抽签,匠人谷民众的反应空前高涨,尤其是最后一场两个女子的战斗,更是让人激动不已,便是散场之后,大家依旧侃侃而谈,直言今日的票价可是值大了。 文人街上的店家,很应景的推出了各种打折促销的活动,拉拢商机,各种游侠套餐层出不穷,甚至还有精明的店家邀请参赛的游侠在店内免费吃喝,以此来宣传自家的店铺。 一家叫德胜坊的火锅店二楼雅间中,坐着一圈人,子语、白菜、弓叔都在其中,除此之外,还有皮日休、韩云少,以及陶源婷、狐儿,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火锅店的掌柜的是一位挺着大肚子的中年人,看着屋子里的这些人,笑得合不拢嘴。 如今论武大赛上的这些游侠可都是热门人物,尤其是叫陶源婷的高挑女子,在第一轮的最后一场淘汰赛中,大放异彩,呼声最高,别的店家请都请不来,掌柜的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自己店里,他觉得自己祖上都冒青烟了。 毕竟德胜坊在文人街可算不上一家高档火锅店,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借着这几日论武大赛的气氛,才热闹一些,掌柜的学着别家铺子,搞了一场打折活动,看着店里络绎不绝的客人,他已经很满足了,不成想今日却是喜出望外。 掌柜的亲自安排了一桌子丰盛的火锅,推门而入的时候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他倒是一个会来事的生意人,不光免了他们的单,还附送了不少瓜果酒水,出门之后,便让伙计出去宣传一下,说是大赛上最后那位女游侠就在他们店里。 韩云少见掌柜的离开之后,心中已经乐开了花,当时是韩云少提议大家一起出去聚个餐,庆祝一下,说来说去,最后是这位韩公子请客,路过这家火锅店的时候,正好瞧见打折促销的活动,便进来了,眼下倒是好,连饭钱都省了。 韩云少厚着脸皮坐在陶源婷身边,殷勤的做着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匠人谷本地人士,有车有房,还是世家子弟,最是仰慕她这样的女侠,却只是换来陶源婷的一声“哦”,不过韩云少可不是心灰意冷的人,尤其是没话找话的功夫,倒是给饭桌上带来不少欢声笑语。 “陶姐姐,得空了,我带你逛逛匠人谷,你是第一次来,又忙着论武大赛的事情,想必还没有好好逛过匠人谷吧,不打紧,等到论武大赛结束了,我可以给你做向导,匠人谷有十八景,样样与众不同,精彩纷呈,想必陶姐姐还没有见过。” 韩云少笑呵呵的,菜也顾不上吃,见缝插针的与陶源婷攀谈起来,坐在另一边的狐儿却是不开心了,小丫头嘟囔着嘴,气鼓鼓的说道:“你这人怎么回事,陶姐姐是狐儿的陶姐姐,你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叫陶姐姐,羞也不羞?” 韩云少一本正经的说道:“狐儿姑娘,不是在下要与你抢陶姐姐,只是这样叫不显得生分,狐儿姑娘若是不愿意,叫陶妹妹也成,全听狐儿姑娘的。” 狐儿赶忙摆摆手,“不成不成,你管白菜叫小祖宗,管陶姐姐叫陶妹妹,我和白菜又是好姐妹,陶姐姐岂不是比我的辈分还小了,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韩云少笑道:“那怎么办,陶姐姐也不让叫,难道要叫陶奶奶?” 狐儿嘟着嘴说道:“陶奶奶也不许叫,就要陶姑娘,记住了,就叫陶姑娘,不许乱叫,你这个人真是讨厌。” 韩云少说道:“成成成,就依着狐儿姑娘,到时候在下便尽一尽地主之谊,带着狐儿姑娘和陶姑娘在匠人谷逛逛,领略一下十八景的风光,保证会流连忘返。” 陶源婷忽然说道:“比如脂粉巷的女儿香?” 韩云少一怔,赶忙说道:“陶姑娘误会了,在下怎么说也是世家子弟,怎么会去哪种地方,更不会带着陶姑娘做些有辱斯文的事情。” 陶源婷却是说道:“听说女儿香是脂粉巷有名的清倌人,琴棋书画,曲艺茶道,那里的姑娘样样精通,我倒是想瞧瞧。” 韩云少咳嗽一声,“吃菜,吃菜。” 火锅吃到一半的时候,陶源婷带着狐儿先行离开了,她们没有走远,依旧在文人街,在一间静寂淡雅的客栈,见了一个人。 曲秀正在房间中作画,听到叩门声,应了一声,陶源婷与狐儿走了进来,曲秀微微一笑,并没有觉得意外。 陶源婷只说了一句话,“我们是杀手组织红兔子,要不要加入我们?” 曲秀倒了三盏茶,放在案上,然后走到画板跟前,画纸上是一副山水画,只有黑白两色,简单几笔,便勾勒出一副大好河山,她从画板后面抬起头,笑道:“好啊。” 火锅店的二楼雅间中,韩云少又凑到白菜身边,殷勤的帮着小姑娘夹菜,子语和弓叔小声的复盘最后一场淘汰赛,其实当时在场的很多观众,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知道,最后那个叫陶源婷的游侠获胜了。 弓叔说道:“那个叫曲秀的姑娘是一位天启者,陶姑娘说是涂装系统,具体怎么回事也没有细说,不过是个很难缠的对手。一开始,曲秀姑娘只是采用远攻的策略,利用那些画纸来排兵布阵,其实用来对付一般的游侠,那些手段已经足够了。” 子语点点头,“不过她刚好遇上了另一个难缠的对手,放弃远攻之后,她反倒是斗志昂扬,她在陶姑娘周围铺设了一地螃蟹,那应该也是她的某种手段,那些螃蟹触碰之后便会爆炸,不过对于本人却是无效,所以曲秀便用这个手段限制住了陶姑娘的行动。” 弓叔继续说道:“只是没有料到,陶姑娘是一位铁匠世家,她将计就计,用铁围城堵住了对方的退路,之后又故意引爆了那些螃蟹,本来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不过恰恰因为陶姑娘铁匠世家的身份,反而让爆炸中心的她,伤的没有那么严重。” 子语好奇的便是这个,这也是观众席中惊愕不断的地方,少年问道:“这是什么手段?” 弓叔想了想,说道:“铁匠世家有一种世代相传的本事,对于撞击和灼烧有很强的抵抗力,叫做青铜令,只不过在手异人中都知之甚少,那位陶姑娘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第256回、不痛快的事和不舒服的人 第二次抽签之后,因为晋级的的只剩下三十一人,所以有一组需要三人竞争一个名额,而弓叔便抽到了这一组。 从后台出来,子语一行便直接去了神人擂台,白菜今日第二个出场,弓叔与子语也排的比较靠前,便没有必要回去休息,韩云少早早的便跟了过来,在观众席中东张西望,只是没有看到陶源婷的身影,难免有些失落。 皮日休稍后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他还以为自己错过了比赛,进来后见到比赛尚未开始,不由得松了口气,只是他的神色不大好,尽管努力挤出笑容,可是脸上的青肿却是瞒不过眼前这些人。 韩云少看到皮日休躲躲藏藏的样子,扳正了他的肩膀,皱起眉头问道:“怎么回事?这是谁干的?” 皮日休摇摇头,“昨天在悬赏台跑活儿的时候,不小心摔的,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游侠们不是常说,轻伤不下火线,我这点磕碰,能算是伤么?” 韩云少怒道:“你哄鬼呢,咱好歹也是游侠出身,摔伤和打伤难道都分不出来么,还是说你左边脸摔了之后,觉得不对称,又把右边脸也在地上磨了一下?” 皮日休低着头,支吾不语,子语说道:“是不是又是那个曹阎王?” 韩云少一听,便是骂了起来,“反了天了,他一个在悬赏台混吃等死的狗东西,凭什么打人,真把自己当成地头蛇了?我呸,真他娘的有出息,天大的出息,这么有能耐,怎么不见他将天捅一个窟窿啊,有本事去大闹匠人谷啊?” 韩云少越想越气,他干脆拉起皮日休的胳膊,“走,咱们和他说理去,大不了就和他打一架,谁怕谁啊?” 皮日休赶忙拉住韩云少,指了指周围,压低了声音说道:“韩大哥,你倒是小声一些,这里是神人擂台,大家都看着呢。” 韩云少也觉得有些失礼了,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望了过来,他便住了嘴,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嘴里便小声骂骂咧咧起来,“这件事没玩,绝对没玩,再怎么说也不能这样欺负人,曹阎王是吧,总有一天,我让你变曹孤魂野鬼,不成,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应该是曹投胎,没错就是曹投胎,最好还是投了一个猪胎,不成,做猪都便宜他了,最好投在一坨狗屎身上……” 韩云少的话,越说越没有边际,不过这些表示他暂时已经想通了,不会再冲动行事。韩云少是一个嘴上功夫胜于行动的人,不过却也不是那种喜欢空口白话的家伙,他与万家少公子万宝陆是至交好友,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会提到这个朋友,他知道分寸,即便是一个朋友的事情,也不要轻易去麻烦另一个朋友。 就像是皮日休的事情,身为落魄子弟的韩云生其实帮不上什么大忙,不过只要他开口,万宝陆一定会帮皮日休安排一个营生,或者与悬赏台打了个招呼,照顾一下皮日休,韩云生也能拍着胸脯赚一个人情,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会觉得,这样会害了两个人。 这时候,陶源婷和狐儿也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曲秀,狐儿蹦蹦跳跳的去找白菜,陶源婷站在看台上,冷不丁说了一句:“那些人中有一个叫秦旭的吧?下场我对他。” 子语笑了笑,韩云少更是乐不可支,他颠颠的小跑道陶源婷身边,嘿然笑道:“这感情好,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真是巧了。” 陶源婷回身冷眼瞧着他,韩云少赶忙改口,“我是说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一旁的曲秀噗嗤一下便笑了,韩云少又跑到曲秀这边,脸上殷勤的神色更浓了,今日的曲秀换了一身淡黄色衣裙,瞧着格外清晰素雅。 韩云少还没有说话,就被陶源婷拎着脖子,扔到一旁,从地上爬起来的韩云少也不气恼,反倒是心情格外舒畅,他仰着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真香,看来这两天都不用洗脖子了。” 第一轮比赛的两个人已经入场,一边站着的是一位锦衣男子,须发修长,打理的井井有条,子语饶有兴趣的轻声说道:“皇甫卓。” 韩云少闻言,有些诧异,便问了一句,“你们认识啊?” 韩云少随即想起武人街的事情,守在最后的那个扈从便是这位皇甫卓的手下,而当时子语三人可是将那个家伙一顿胖揍,他只是有些奇怪,皇甫卓难道还因为这件事,与子语三人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交情? 子语耸耸肩,“见过几次面,算不上认识。”少年对这个人还挺有兴趣,听弓叔说过一些昔日皇甫家的事迹,蛰伏了百年的皇甫家,最近的动作有些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自然了,子语对于这些事并不在意,他只是觉得皇甫卓似乎与其他的几位纨绔不太一样,对于这位皇甫家的公子的手段,他倒是想亲眼瞧一瞧。 韩云少说道:“你们最好不要轻易招惹这个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有些邪性,心里会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有时候会看得人心里发毛。” 子语知道,韩云少是方士,这个手段在很久以前可是被称为神仙术,无论是卜算还是谶纬,都有所涉猎,对于有些事情,会比较敏感,所以,让他感觉不舒服的事情,定然会有所缘由。 顿了顿,韩云少继续说道:“皇甫卓是不多久之前,才来到匠人谷的,据说进入匠人谷的时候,十分高调,架着四季厢车,与扈从一路狂奔,惊扰了不少路人,不过却很快走入了世家子弟的圈子。” “可是让人想不通的是,他与匠人谷的世家子弟交情其实并不深,无论是四姓十家,还是大户贵胄,都有些来往,却也只是不痛不痒的点头之交,世家子弟的许多事情他都会参乎,可是又仅仅只是参乎一下。” “万宝陆说过,这个人要么就是有些憨傻,要么就是城府很深。” 韩云少说这些话的时候,子语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又落在了皇甫卓对面那个人身上,那是一个年轻人,穿了一身干爽的素白色对襟衫,五颗桃木盘扣,一手拿着一个唤头,一手拿着一根铁棒,铁棒插入唤头,轻轻一挑,“嗡”的一声响。 年轻人叫宇文泰。 第257回、过肩龙 皇甫卓双手下垂,微微颔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温文尔雅的说道:“我看过你上一场的比赛,很精彩,本来以为会再晚一些才会遇到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说实话,对于咱们两个的相遇,我还是很期待的。” 宇文泰左手拿着唤头,右手一根小指粗细的铁棒,在手指间灵活的翻转着,等到唤头的声响淡去,他再次将铁棒插入唤头,轻轻上挑,又是一声悠远绵长的嗡响,空旷的擂台上,这样的声音格外清晰。 “我好像不认识你,或者说,我们并没有见过面吧?” 宇文泰有些腼腆的笑了笑,他慕然正手握住唤头,反手握住铁棒,微微下蹲,仰着头,“不过没关系,打过了,便算认识了。” 宇文泰没有直线奔跑,而是脚下骤然发力,接着人向侧面平移出去,又是一声唤头的嗡响,宇文泰的身影竟然模糊起来,就像是倒映在水面上的人影,投入一颗石子之后,水面起了涟漪,人影也随之荡漾起伏。 渐渐地,宇文泰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竟然只剩下一点若有若无的光泽,唯独那个唤头和铁棒,还清晰可见。 皇甫卓看着好似飘荡在空中的两个物件,眼睛慕然睁大,却见两个物件被高高的抛了起来,皇甫卓下意识的往一旁躲闪,不过终究是慢了一步,眼前好像是有一阵风刮过,手臂上一条袖子被撕开一道口子,有血丝渗了出来。 皇甫卓根本来不及查看手臂上的伤势,他急忙后退,一块儿衣角被撕了下来,在空中飘落,人已经落在几丈之外,皇甫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褂,舒了口气,“好险。” 观众席中,一片沉寂,宇文泰的身影似乎在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所有人都在东张西望,韩云少看向子语,说道:“你遇到的那个剃头匠,不简单啊。” 那位宇文泰,正是昔日在停马台,子语遇到的那位挑着担子在树荫下给人剃头的家伙,只不过当时生意惨淡,年轻人剃头的手艺不错,只是无人问津,子语成了他的第一个顾客。 唤头和铁棒从空中落下之后,被人接在手里,此时那个人影才渐渐清晰起来,宇文泰一手拿着唤头,一手握着铁棒,眼尖的人,或许还能注意到,指缝间,还藏着一把剃头刀。 又是一声嗡响,铁棒和剃头刀再次被抛向空中,宇文泰又消失不见了,皇甫卓眼疾手快,整个人一跃而起,伸手去抓那两个物件,只是刚刚出手,他骤然双拳紧握,狠狠地向下砸去。 轰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落在地面上,皇甫卓一把抄起唤头和铁棒,落在地面上,手上用力一捏,唤头和铁棒拧在一起,他随手扔在一旁,这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臂,上面插了一把剃头刀。 将剃头刀拔出来,顺手抹了抹血迹,向前扔去,涟漪一般的人影缓缓出现在不远处,抬手接住了对方抛过来的剃头刀,依旧是在手指间翻滚起来。 宇文泰三个指头捏在剃头刀,笑道:“果然这样的小把戏,对有些经验的游侠不管用,我师傅说过一句话,剃头的时候最害怕的不是刀不够快,而是太快了,自己都把持不住,伤人伤己。” 皇甫卓笑道:“障眼法可不是一般的小把戏,在杂学九流中也是不得了的手段,不过说起来,我倒是更加在意你所说的刀,到底有多快了。” 宇文泰手腕一抖,手中的剃头刀骤然消失,皇甫卓微微偏头,一道寒芒划过,身后的木墙上,剃头刀入木三分,皇甫卓却是微微皱眉,他明明躲过了刚才一闪即逝的剃头刀,可是脸颊上还是出现一道血痕。 皇甫卓伸手在脸上蹭了蹭,又看了眼手臂上的刀伤,自言自语道:“一上来就这样狼狈,还真是让人小瞧了,大抵是像我这样的世家子弟,不亮出一些真本事,背地里指不定被多少人叫做酒囊饭袋呢。” 观众席中,韩云少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皇甫卓,皇甫卓的上一场比赛他也看过了,对战一位天启者,几乎是险胜,可是韩云少觉得,皇甫卓其实根本没有将那个对手放在眼里,所以才以旗鼓相当的实力,羞辱了对方。 眼下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韩云少知道什么是杂学障眼法,之前宇文泰凭借手中的唤头和铁棒,隐藏自己的身形,只要那一声嗡响不断,韩云少就不会现身,正如皇甫卓所言,虽然只是下九流的东西,可是就是这样的手段,放在一些人手中,可以悄无声息的杀死一些异人界的名流。 之所以眼下瞧着并未想象中的惊艳,不过是因为这只是一场比赛,场地的限制以及双方各有提防,这才很容易露出马脚。 皇甫卓缓缓地解开衣衫的头两颗扣子,伸手一扯,左边整条手臂便从袖子里掏了出来,他顺手将衣袖缠在腰上,**着一条洁白如玉的手臂,手臂上青筋十分明显,就像是攀枝错节的虬根。 肩头肌肤微微有些泛红,隐约露出一个墨绿色刺青,那是趴伏在肩上张牙舞爪的一条龙,龙须在胸口盘桓,怒目圆瞪,一只爪子君临天下一般,架在肩膀上,手臂微微晃动,隐隐有风雷声。 过肩龙。 皇甫卓纹着过肩龙的手臂似乎重若千钧,他露出这条手臂之后,整个人往下一沉,双腿不由得岔开,右手支撑着膝盖,左手砸在地面上,轰然间,风雷骤起,仅仅是触碰,土石地面以左拳为中心,向四周炸裂,最终在地上留下蛛网般的裂隙。 皇甫卓右手覆盖在左边臂膀上,盖住过肩龙的脑袋,这才缓缓地站起来,他长出一口气,额头有一些细汗,双眼微微闭着,仰着头,像是在享受一件艰苦而兴奋的事情,随即,他放下覆盖在肩头的手掌。 左边手臂上,雷电环绕,滋滋作响。 第258回、宇文家的屠龙术 民间有句俗语,纹龙不过肩,纹虎不下山,恶龙过肩命不长,猛虎下山反噬主,关于纹身刺青的种种禁忌,在江湖人士的口中层出不穷,讲究颇多,但凡是有人犯了这样的禁忌,便会一番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劝诫,常人的命不够硬,镇不住。 皇甫卓一个箭步,猛然跃起,一拳砸向前方的宇文泰,左手手臂上,风雷大作,宇文泰急忙抬手格挡,只觉得手臂上一阵酥麻,他慌忙向后弹射,落地后伏在地面上,抬头看着眼前的须发飘逸的男子。 皇甫卓拳势不减,一拳砸向地面,顷刻便是一个拳印,溅起的土石与手臂间的雷电相撞,化为齑粉。 皇甫卓拳头按在土石中,猛地向上掀起来,地面上电流闪动,所过之处,翻起的土石顷刻被击穿,烟尘四起,皇甫卓缓缓站起来,脚下骤然发力,与此同时,伏在地上的宇文泰身影闪动,出现在皇甫卓面前。 宇文泰的手掌,死死地扣住皇甫卓的拳头,两人皆是身子前倾,互不相让,双脚死死钉在地面上,甚至额头抵着额头,以硬碰硬的方式,寸步不让。 观众席中,欢呼声不断,第二轮淘汰赛刚刚开始,两位选手便带来了如此硬派的战斗,让人兴奋不已,不断地有人站起来,为两位选手呐喊助威。 宇文泰牙关紧咬,手臂上出现星星点点的红芒,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两人四目相对,皇甫卓左手手臂上,雷电翻滚,劈啪作响,宇文泰越发吃力,转瞬间,“嗵”的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后脚跟在地面上犁出一道沟壑。 皇甫卓收起拳头,看着对面有些狼狈的宇文泰,整条手臂上的袖子被雷电吞噬殆尽,嘴角也有一些血水,皇甫卓的眼中有些赞赏,换做其他人,那条手臂可能已经被绞烂了,更别提还能站在那里。 韩云少看着场中的皇甫卓,眉头微皱,不由得说道:“怪不得瞧着这位皇甫公子如此不舒服,竟然在身上纹了一条过肩龙,真不知道是他的命硬,还是故意找死。” 陶源婷双手抱在胸前,随口说道:“不过是一个刺青而已,又能如何?” 听到陶源婷疑惑不解的语气,韩云少立时笑脸相迎,十分殷勤的解释起来,“陶姑娘可是知道,民间有纹龙不过肩的说法,当然了,对于一般人而言,纹了也就纹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过是常人的自作聪明而已。” “可是皇甫卓身上的纹身刺青可就不一样了,那是以一种特殊的秘法手段,将某些东西,强行刺在身上,民间有一种说法倒是很贴切,叫做命不够硬,镇不住,刺青师傅命不够硬,但凡是起了这个念头,都可能当场暴毙,至于接受这种刺青之人,若是镇不住了,也会反受其害。” 说起这些事情,韩云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黥涅之法极为凶险,古时有文身断发,以避蛟龙的说法,这些手异人口口相传这种秘法,只不过真正能传承这种秘法的可是少之又少。” 弓叔忽然说道:“况苍颉制字,市妖夜哭。但后世人心乘讹,一真浇漓,故假聚炁成符。符者,信也。天地神明之信。又合也,契也。” 韩云少有些诧异的看向弓叔,大抵是没有想到,这个邋里邋遢的汉子竟然对道家符箓也很熟悉,他点点头,说道:“黥涅之法,确实与符箓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皆是以特殊手法,凝炁借力,只不过符箓之法在道家的传承下,已然是花样百出,自成一派。” 说话的功夫,场上的局势又出现了新的变化,皇甫卓和宇文泰两个人越战越勇,擂台上已经千疮百孔,地面上被犁出一道道沟壑,两人相对而立,皇甫卓缓缓抬起左手,手臂上风雷翻转,握拳的手如爪状张开,刹那间,肩头盘卧的蛟龙犹如活物一般,似乎就要从肌肤上一跃而出。 皇甫卓周身炁压旋绕,左手张开的手指间,竟然缓缓凝聚出一个吞云吐雾的龙头,凛冽的风沙席卷两人之间,皇甫卓的须发都被吹得向后甩动,骤然间,裹挟着狂风的龙头呼啸而出,所过之处,地面上土石翻飞,张牙舞爪的扑向前方的宇文泰。 狂风大作,烟尘四起,观众席上一片惊呼,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向擂台上张望着,烟尘中,隐约能看到地面上有一条丈余宽的沟壑,等到烟尘落幕,却见沟壑中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位宇文泰,他右手手臂前伸,五指并拢,直指前方。 皇甫卓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有些诧异,“是避开了那一招?”可是看着对方的样子,他的心中更加惊骇,“不,是徒手将过肩龙一分为二了。” 韩云少的表情,比皇甫卓更加诧异,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见宇文泰脚下骤然发力,人已经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以手为刀,右手手臂猛然劈了下来,皇甫卓下意识地向一旁横移出去,地面上立时出现一道纤细的划痕。 皇甫卓眉头紧皱,却是已经来不及的多想,宇文泰第二记手刀斜着劈了过来,皇甫卓一咬牙,左手手臂上风雷再起,拳头上涌现出呼啸的龙头,只是龙头瞬间便被一分为二,皇甫卓急忙向一旁闪身,之后一蹬地面,迅速与对方拉开距离。 两人再次相对而立,宇文泰依旧是右臂平伸,五指并拢伸直,手掌竖立,直指前方,而皇甫卓左手下垂,手指微曲,手臂上隐约有一条纤细的血线,血流不止,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弓叔沉声道:“果然如此,宇文家的屠龙术。” 韩云少恍然大悟,他一拍额头,哑然失笑,“今年的论武大赛可真是卧虎藏龙,大开眼界,不光有出世很久的皇甫家,连以血脉传承的宇文家都入世了,匠人谷的其他人,估计也已经坐不住了。” “一潭死水,风浪渐起。” 第259回、龙与武圣 天生手异人当中,有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他们以血脉为传承,一旦觉醒,便能获得家族中代代相传的能力,只不过这些家族背后,往往也背负着不为人知的负担,就像是被上天诅咒了一般,所以这些人又被称为弃徒。 宇文家在异人的历史上,曾经是最庞大的弃徒之一,不过后来不知道什么缘由,宇文家的血脉传承再也没有觉醒,后辈中的弃徒也出现了断层,再加上宇文姓氏在各地开枝散叶,渐渐地,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记起曾经的那段历史。 更不会有人记得,宇文家以血脉为传承的屠龙术。 关于屠龙术与宇文家的历史,弓叔也只是略知一二,反倒是说话没边没际的韩云少,对此知道不少,不得不说,这位韩家公子在博览群书方面,还是对得起方士的身份,至少不至于孤陋寡闻。 “屠龙术?”狐儿嘟着嘴巴,有些想不明白,“这个世界真的有龙么?” 虽然所有人对于龙的印象都不陌生,便是街上的小孩子都知道龙是什么样子的,可是真真正正谈到龙的时候,反倒是觉得这只是话本故事中存在的生物。 韩云少很少见的没有插科打诨,想了想,很是认真的说道:“常言道,神龙见首不见尾,你们中应该有人去过匠人谷外的一个叫停马台的小镇,那里有一个传说,很早的时候,有一只恶龙盘踞在那里,四处为祸,后来有一位牵着马的游侠路过,那只马一脚踢断了恶龙盘踞的山峰,赶走了恶龙,所以那个地方便被叫做停马台。” “这个故事在停马台渊源已久,无论是小镇上的老人还是孩子,都能说的八九不离十,而那些老人,也是很小的时候,听镇上的长辈讲起来的,故事就是这样代代相传,至于故事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韩云少并不清楚,眼前的这几位游侠,基本都是从停马台进入匠人谷的,他们或多或少也听说了这个故事,只是并没有当回事,毕竟这种子虚乌有的传说,大都没有什么依据。 狐儿对于这样的故事似乎很感兴趣,在停马台的时候,就曾经问过陶源婷同样的问题,这个世界真的有龙么,陶源婷自然是回答不上来,她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狐儿孩子心性,天真可爱而已。 狐儿急忙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狐儿和陶姐姐去过停马台,也听过这个故事,可是陶姐姐说,这个故事是长辈们编出来,哄小孩子的。” 陶源婷笑着摇摇头,在狐儿的脑袋上抓了抓。 韩云少笑道:“狐儿姑娘若是真感兴趣,日后有机会了,到了某个地方,又听到了这样有意思的传说,不妨多看看相关的镇志和游记,或许能找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狐儿叹了口气,“看书么?狐儿最讨厌读书了,常常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可是比坐在那发呆还要无聊。” 不过,小丫头还是点点头,“陶姐姐也说过,让我有空的时候就多看看书,既然大家都这么说,狐儿记住了,日后一定会努力多看几本书的,争取不会睡着了。” 韩云少会心一笑,想了想,又是说道:“停马台往南三十里,有一处高耸入云的山峰,山势算不上陡峭,却终年云雾缭绕,即便是一马平川的山腰腹地,也常常有雾气从地面蒸腾起来,哪怕是日头高悬,白茫茫的雾气依旧凝而不散,所以当地人管这座山叫作卧龙山。” “至于为何叫卧龙山,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信誓旦旦的说,这座山是一条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卧龙所化,山间常年不散的雾气,便是卧龙打鼾时呼出的仙气。” 狐儿立时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陶姐姐,这次咱们离开匠人谷后,便去一趟卧龙山如何,狐儿也想见见沉睡的卧龙是什么样子的。” 陶源婷在狐儿圆嘟嘟的脸上捏了捏,点头说道:“狐儿既然想去,咱们就去瞧瞧,不过事先说好了,若是没看到卧龙,不许哭鼻子。” 狐儿立时笑得很灿烂,“狐儿又不是小孩子,从来不哭鼻子。是了,到时候曲姐姐也要和咱们一起去。” 韩云少也想在小丫头的脸上捏一捏,可是他忍住了,丝毫不用怀疑,真若是这样做了,他估计会被陶源婷扔下看台。 韩云少轻轻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其实还有一个传闻,很多人都说,化为卧龙山的那条龙,其实就是停马台被那个游侠赶走的恶龙,负伤之后,死在那里,便形成了卧龙山。” “曾经有位徐姓游侠说过,将几段传说故事抽丝剥茧,与现实印证之后,或许便能得到一段真实的历史。” 狐儿频频点头,虽然不知道这位韩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依着她的习惯,只要自己听不懂的,一定是高深莫测的学问。 小丫头赶忙问道:“那天底下到底有没有龙?” 韩云少嘿嘿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搞理论的,动动嘴皮子而已,姑妄听之,如是我闻。” 狐儿一脸失望。 场下擂台上,皇甫卓和宇文泰的战斗还在进行着,皇甫卓的左手手臂受了伤,那一条纤细如毛发的血线看似不疼不痒,可是只有皇甫卓自己清楚,若不是躲避及时,又依着过肩龙的手段,大抵整条胳膊都被一分为二了。 此时宇文泰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大抵右手为刀的那个手段太过消耗体力,他的双眼有些赤红,或许再有一时三刻,宇文泰就支撑不住了,可是皇甫卓很清楚,依着现在的情况,自己在一时三刻内,必败无疑。 皇甫卓的衣衫已经满是大大小小的口子,他叹了口气,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如此狼狈的,更不会被逼到这个境地,看来是有些小看论武大赛了。 皇甫卓伸手抓在自己的衣衫上,一把扯了下来,他的左手垂在那里,依旧血流不止,右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随即单膝跪在地上,低着头,将整个后背露了出来。 背上是纹着一个肃穆而立的全身人像,红脸长须,闭着眼。 正是武圣关二爷。 第260回、二爷睁眼 皇甫卓单膝跪在地上,手臂艰难的支撑在地面上,整个人似乎都有些摇摇欲坠,韩云少瞧见场中的皇甫卓,不由得嘟囔起来,“疯了,这个人真是一个疯子,一条过肩龙也就罢了,连肉身成圣的武圣老爷都纹在身上,真是不要命了。” 韩云少的话语中,没有贬低皇甫卓的意思,也没有丝毫赞许,只是觉得这个人太过疯狂,黥涅之法可不是儿戏,更不是随随便便在身上刺一幅画那样简单,扛不扛得住是一回事,扛住了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又是另一回事。 即便是天生八字命硬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果然,皇甫卓身子前倾,扑在地上,呕出一口血,只是至始至终,他单膝跪地的腿没有动过。 他惨然一笑,抬头看着对面的宇文泰,自己还是有些托大了,嘴角一片殷红,他伸手随便擦了擦,又瞧见左手手臂上大片的血污,那条血线依旧没有止血,他右手手掌一把扣在左臂上,有气无力的掬了一大把血水,然后抹在两边肩膀上。 宇文泰神色凝重,微微抬起伸展的手臂,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手臂如刀,直直的在身前劈了下来,地面上出现一道微不可查的裂隙,不断向前延伸,就像是穿过面团的鱼线。 血水渐渐从肩头流向后背,背上一片殷红,那副关二爷的刺青,笼罩在一团血雾中,皇甫卓骤然出拳,一拳砸在地面上,“嗵”的一声,土石翻飞,那条裂隙也戛然而止了。 与此同时,两人皆是弹射而出,但见两个人影不断交错,不时有轰然响动之声,本就破败不堪的地面更加狼藉,宇文泰人在半空,手臂斜着劈了下来,皇甫卓竟是一拳砸了出去,他的左臂已经耷拉在那里,换了右臂出拳,两人一触即分,又落回地面,分立两边。 韩云少嘀咕道:“龙在历史上,可是帝王的象征,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宇文家的屠龙术,便是能斩断帝王龙脉的手段,比霸道的帝王更加霸道。” 顿了顿,他又说道:“武圣老爷以肉身成圣,据说他在成圣之前,可是走扶龙一路,剑气凌云,实曰虎臣,勇加一国,敌号万人。” 皇甫卓和宇文泰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至于谁能站到最后,便看个人的本事了,韩云少对于宇文泰的能耐,并不奇怪,毕竟是宇文家血脉,一旦继承了屠龙术,必定会走上这条路,可是他没有想到皇甫卓竟然能撑到现在,一个世家子弟,以黥涅之法,在身上纹了两道刺青,无异于背着两座大山,负重前行。 转眼的功夫,让韩云少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皇甫卓背后的那个人像,在被肩头流下的血水浸泡过之后,竟然微微睁开了眼。 二爷睁眼。 皇甫卓骤然间杀气腾腾,身影闪动,突兀的出现在宇文泰面前,宇文泰只是愣神的瞬间,便被皇甫卓扼住脖子,高高举起,然后一把砸在地上。 宇文泰强忍着身上的阵痛,慌忙滚到一旁,手臂刚刚举起来,皇甫卓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面前,毫不犹豫,一拳砸了下来,宇文泰一蹬地面,人向后飞退,随之手臂向前斩了出去。 皇甫卓却是身子横移,地面上削起一片土石,风沙中,皇甫卓冲了出来,竟是后发先至,右手一捞,再次扼住宇文泰的脖子,身形毫不停歇,向前突奔,到了木墙跟前,整条手臂一拉一推,像是烂泥一样,将宇文泰砸在木墙上。 木墙凹陷龟裂,宇文泰整个人都凹陷在里面,看台上的观众不由得惊呼起来,观众席的脚下便是绕场一圈的木墙,离得近的观众,甚至都能感受到脚下的震动。 皇甫卓松开手臂,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右拳紧握,还未出拳,便有刚猛的拳罡,陷在木墙中的宇文泰艰难的抬起手臂,竖起三根手指。 他认输了。 皇甫卓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面色憔悴,他放下拳头,从腰间扯下一面布条,搭在肩膀上,从另一侧腋下穿过,一拉一扯,将背上的血迹抹干净了。 宇文泰从木墙中挣脱出来,滚落在地上,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不由得叹了口气,屠龙术的最后一手斩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很清楚,对方也已经是师老兵疲,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能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 看着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的皇甫卓,宇文泰说道:“值得么,你真这样做了,便是胜了,下轮估计也上不了场了。” 皇甫卓咳嗽了几声,笑道:“到了这个份上了,若是不能全力以赴,日后想起来定然会后悔的,好在你举手了,我才不至于那么惨。” 宇文泰苦笑了一下,看着亦步亦趋渐渐离场的皇甫卓,不由得有些心生敬佩,这个让他起先并没有什么好感的世家子弟,最后的一拳几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便是胜了,只会比自己更加惨烈。 宇文泰想起自己来这里之前,师傅说过的一句话,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这个天下比你有天赋又比你努力的游侠,大有人在。 由于场地破坏的比较严重,第二场比试向后推迟了半个时辰,神人擂台的工作人员简单修补了场地,不至于看起来这样狼藉。 之后,白菜上场了,狐儿坐在木墙上,看着渐渐进场的白菜,不断地挥舞着手臂,“白菜,加油,白菜,加油。” 白菜对面站立着的,是一个年轻人,瞧着斯斯文文,腼腆的笑着,胸前挂着一个双肩背包,鼓鼓囊囊,他一只手插在背包的口袋中,另一只手含在嘴里,下意识的咬着指甲。 看台上的子语微微皱眉,他依稀记得,在预选赛最后临近屠夫门的时候,有三个人挡在那里,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这个年轻人便是其中之一。 年轻人叫杨帆,他慕的抬起头,看着白菜,阴恻恻的笑道:“小姑娘,你死定了。” 第261回、炼器师 白菜没有理会那个人的威胁,那个年轻人便舔了舔嘴唇,自顾自的说道:“事先说好,你举手求饶也没有用,我会打断你的手脚,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白菜却是手指捏诀,放在唇边,一团火焰已经喷了出来,火焰翻滚,那个年轻人顷刻便被火焰吞噬了。 火焰中,飘出一面黑色小旗,晃晃悠悠在半空中打转,随即,喷涌的火焰立时被小旗吸引,随着小旗的转动,竟然将火焰尽数吸了进去。 杨帆至始至终都没有挪动位置,他一招手,那面小旗落在他的手中,他随手扔到身前的背包中,然后从嘴里吐出一颗拇指大小的红色珠子,放在手心,笑呵呵的说道:“多亏了事先含着这颗辟火珠,要不然还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杨帆想了想,又将那颗珠子含在嘴里,依旧是从背包中取出那面小旗,甩到空中,手指微微摆动,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旗子再次旋转起来,只不过与刚才的方向相反,霎时间,旗子中喷出一团火焰,随着杨帆手指一勾,扑向面前的白菜,白菜横向飞奔,等到旗子中的火焰消退,她一跃而起,双手掐诀,两条火焰长龙喷薄而出。 火龙呼啸,眼见就要撞向杨帆,却又被对方头顶上的旗子吸了过去,随即旗子反转,火龙调转方向,向白菜这边撞来,小姑娘再次横向奔跑,火焰擦身而过,骤然间,脚下猛然发力,人影晃动,几个纵跃便来到杨帆侧面,挥手便是一拳。 杨帆东张西望,似乎并未回过神来,白菜的拳头离着这个年轻游侠的脸庞已经不到三尺距离,身形忽的戛然而止,然后倒飞出去,落地后打了一个滚,伏在地上。 白菜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年轻游侠,此时才发现,他的周围有一圈不易察觉的光晕,罩在他周身丈余范围内,正是那个光晕,将自己反弹回来。 看台上的狐儿见白菜吃了亏,有些不解的说道:“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活靶子,白菜为何还会吃亏?” 站在身边的陶源婷说道:“那个叫杨帆的年轻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位炼器师,别看他站在那里毫无防备,其实对付起来很是棘手,狐儿,日后你若是遇到这种手异人,千万要小心一些,莫不可大意。” 狐儿见陶源婷说的认真,便乖巧的点点头,只是她还是有些不明白,又是问道:“什么是炼器师?” 陶源婷沉吟片刻,虽然她知道炼器师的存在,不过也知之甚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倒是一旁的韩云少出声说道:“对于大部分手异人而言,习炁练炁都是在温养自身,提升自身的能力,而有一些手异人,却是将大部分精力放在温养外物上,他们可以将死物温养成活物,甚至出现器灵,而这些手异人,便是炼器师。” 狐儿说道:“就像陶姐姐有时候也会敲敲打打,锻造一些兵刃?” 韩云少对于陶源婷铁匠世家的身份并不奇怪,只是顺着小丫头的话头说道:“手段高明的铁匠确实也是炼器师的一种,不过还有一些人更加纯粹,他们本身十分羸弱,却能温养出千奇百怪的法宝,这些人才是炼器师中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狐儿有些不愿意了,嘟囔着嘴,指着场中那个年轻人,气鼓鼓的说道:“就像是他?” 韩云少耸耸肩,不置可否,虽然同样有些讨厌这个嘴皮子有些欠的年轻游侠,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炼器师这条路上,有些天赋。 手异人本身就是一件很需要天赋的事情,而成为炼器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很多人一辈子都只能与炁失之交臂,至始至终都无法窥探到手异人的世界,更是无法领略到山上的风光,稍微有些天赋的,可能还有机会成为一位半山人。 而即便是手异人之中,也很难走出一位炼器师,这不光是天赋,还需要极高的悟性和与外物相处的亲和力,说是老天爷赏赐的造物能力,都不为过。 而这些人要么是家世渊源,要么是天赋异禀。 杨帆看着栽了跟头的白菜,微微招手,那面黑色小旗便绕着他旋转起来,与此同时,罩在他身上的光晕时隐时现,更加清晰了。 杨帆笑道:“小姑娘,别多此一举了,我的这面黑风旗可以吸收任何伤害,然后原封不动的返还给对方,你打来打去也只是白费力气,还不如坐以待毙,安心等死,这样你也能轻松一些,我也能对那个人有个交代,何乐而不为。” 白菜不喜欢说话,尤其是和陌生人,几乎从不多嘴,她甚至不理会杨帆说了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年轻游侠。 杨帆说道:“还挺聪明,知道只要不对我发起攻击,就不会受到反击,不是那些只会蛮力的蠢货,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可不能让你安安稳稳的从这个擂台上走下去。” 杨帆低头从怀中的背包中翻找半天,又掏出一面白色小旗,同样是扔了出去,那面白色小旗只有巴掌大小,在空中飘荡一圈,遇风则长,很快便有成人手臂长短,迎风招展,旗面猎猎作响。 只见杨帆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两指并拢,指向不远处的白菜,道了声:“去。” 白色小旗有如离弦之箭,立时调转方向,直奔白菜而去,速度之快,眨眼间已经到了近前,白菜脚蹬地面,纵身跃起,那白旗擦身而过,刺入地面之后,轰然炸响,土石翻飞,地面上留下一个土坑。 白旗穿过地皮,贴地而行,继续追踪跃向远处的白菜,小姑娘急速奔跑,身后的白旗紧追不舍,眼见白旗已经快人一步,白菜健步如飞,踩着眼前的木墙,一个鹞子翻身,险而又险的避开了身后的白旗。 白旗刺入木墙,又是一番轰响,土墙上焦黑一片,白菜几个纵跃,出现在几丈之外,那白旗穷追猛打,地面上接连留下一连串土坑。 “小姑娘,别跑了,我这面白岚可是出了名的难缠,不死不休,尤其是看见漂亮小姑娘,你跑的越是勤快,它便越是欢腾。” 杨帆悠闲的站在那里,他的眼力已经跟不上小姑娘的动作,便直接冲着场地中喊起来。 几次爆炸之后,白菜虽然屡屡逃了出来,不过依旧是受到一些波及,她的两腿上挂着血痕。 白菜猛然站定,似乎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奔跑,白旗如影随形,迎面而来,小姑娘忽然举起手臂,手掌间握着一把纸人,刚好接住紧随其后的白旗。 只不过小姑娘的面色,越来越凝重。 第262回、驭甲师 白菜苦苦支撑着顶在掌心的白旗,不断后退,身后便是罩在光晕中的杨帆,她已经没有退路,白旗像是穿过豆腐的筷子,骤然向前冲去,小姑娘的身影顷刻间化作漫天纸人,白旗撞在前方黑气环绕的光晕上,轰然巨响。 地面上留下一圈支离破碎的土坑,杨帆跌坐在土坑中,他神色有些恍惚,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明明胜券在握,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白菜出现在他的身后,手中捏着一个纸人,紧贴在他的脖子,锋利的纸人已经在对方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 杨帆一脸绝望的看着飘落在地上的白旗和黑旗,两面旗子都是破烂不堪,他像是呆傻一般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地面,似乎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白旗竟然与自己的黑旗同归于尽了。 看台上的韩云少不由得拍着手,笑道:“秒啊,实在是秒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诚不欺也。” 这个方法看似简单,其实步步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是以身犯险,最重要的,还是在于时机的把握,如果躲避的快了一些,很可能被对方察觉,错失机会,如果躲避的慢了一些,就会实实在在的撞上白旗的攻击,得不偿失。 看到哭丧着脸的杨帆,韩云少笑道:“对于炼器师而言,最珍贵的便是他们的那些法宝,一旦毁坏了,很可能便是浪费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心血。” 炼器师的手段,往往都是凭借自己温养出来的那些法宝,每一个都是花费了巨大的心血,说是自己的心头肉都不为过,平日都是随身携带,旁人若是未经同意,随便触碰,都是犯了禁忌,势必要被炼器师追责到底,更别说出现损毁的事情了。 曾经有一位炼器师,因为自己温养了大半辈子的法宝被毁了,他心力交瘁之下,竟然当场选择自杀,与自己的法宝陪葬,由此可见,一件法宝,对于炼器师而言,绝不只是一件工具而已。 杨帆颓然的坐在那里,就像是失心疯一般,抬头时满脸泪花,放在脚边的那个背包也滚落在土坑中,他犹自看着落在不远处的黑白旗,丝毫不在意架在脖子上的纸人,他仰面抬头看着小姑娘,婆娑的泪眼中满是祈求。 “我能收回那两面旗子么,它们已经毁了,再也没有威胁,我想带它们回去,对我而言,它们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样,求求你了。” 杨帆眼神中满是疲惫,就像是经历了世间沧桑的老人,只剩下一些对往昔的念想,白菜收回手中的纸人,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杨帆满是感激,他连滚带爬的跑到土坑下面,捡起地上的黑色旗子,抱在怀里,又将不远处的白色旗子捡起来,看了又看,旗面已经破败不堪,只剩下几乎光秃秃的旗杆,只是旗杆上再也没有心心相印的感觉。 这两面旗子是他成为炼器师后,为自己打造的第一件法宝,擅长防御的黑旗,以及擅长攻伐的白旗,两面旗子一出,无往不利。 杨帆将两面旗子小心翼翼的叠起来,顺手捡起地上的背包,将旗子放入背包中,他跌跌撞撞的走到白菜面前,微微躬身,道了声谢,猛然间,杨帆抬起头,一个巨大的拳头穿过背包,砸在白菜身上,白菜倒飞出去,撞在地面上,又滑出去很远。 杨帆嗤笑一声,将手臂上的破烂背包甩掉,两面破烂旗子落在地上,他看都懒得看上一眼,他的右边手臂粗壮无比,只是并非肌肉虬结的样子,而是一个金属打造的铠甲护臂,将整个右臂包裹在里面。 他看着自己的右臂,握紧拳头,肩膀处伸展出一个小匣子,匣子接二连三的展开,就像是被某种千机齿轮牵动一般,有机械啮合的声响,随即,左臂也被这样的臂铠覆盖起来,最后在胸前和后心个形成一面护心镜。 如此突变,让看台上的观众都瞠目结舌,一时间,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不过看到这番情况的韩云少已经暴跳如雷,骂骂咧咧起来,“这个混蛋,猪狗不如的东西,恩将仇报,骗取别人的同情心,却在背后捅刀子,真是畜生。” 很快,场上的其他观众也反应过来,这个叫杨帆的游侠,之前一番哭哭啼啼,又是哀叹祈求,又是伤心欲绝,却全都是假的,只不过是逢场作戏,演给人看的,一时间嘘声不断。 杨帆满意的看着自己穿戴在身上的臂甲,仰天长啸,他双拳轰然撞在一起,嗡的一声响,以自己为中心,脚下地面上荡起一圈烟尘,白菜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拳砸向他的面门。 瞧着十分羸弱的杨帆猛然抬起手臂,臂长及地的粗壮手臂好似长在胳膊上一般,如臂指使,十分灵活,手臂上泛起一圈光晕,巨大的手掌一把抓住了小姑娘的拳头,就像是拎起一只小鸡仔,毫不费力的将白菜扔了出去。 韩云少皱着眉头,手指指节捏的咯吱作响,他面色惊异,却是没好气的说道:“驭甲师?” 其实很多人都看出来了,那个金属臂铠绝不是看起来那样简单,单单是举重若轻的手段,便已经让人瞠目结舌,身为手异人的白菜忽然暴起的一拳,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被这个人接住了,对于一位身子羸弱的炼器师而言,绝对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臂铠上隐约有齿轮隐现,上面覆盖着一些奇怪的纹路,两条臂铠合在一起,甚至比一个人还要高大,这东西是出自炼器师的手笔。 韩云少阴着脸说道:“炼器师其实可以分成两类,一类人擅长炼物,精通各种法宝的制作,而另一类人,却是擅长驭物,这类人对于外物有极强的亲和力,对于炁的排斥感很少,所以可以轻而易举的驱使法宝。” “而众多法宝中,有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被称为驭甲,而能够驱使这些驭甲的炼器师,便被成为驭甲师。” 第263回、收尸人白菜(上) 驭甲的温养十分麻烦,在炼器师中有个说法,十甲九废,而能够温养驭甲的炼器师又是凤毛麟角,所以历史上真正能够走出来的驭甲师更是屈指可数。 驭甲并非是传统意义上法宝,它结合了机关术、符箓法,又有炼器师常年温养,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副三丈余高的驭甲,毁天灭地,后来还是被十多名经验老到的手异人合围之下,才堪堪毁掉。 驭甲难炼,而能够驱动驭甲的驭甲师更是极难培养,他们需要对外物有很好的亲和力,对炁的把握要恰到好处,这是一个慢工出细活的过程,很多时候,便是制作这副驭甲的炼器师,都无法驾驭自己手上的驭甲。 驭甲通常会藏在一颗甲丸中,甲丸也是出自炼器师的手笔,这种拇指大小的弹丸可以容下数丈高的驭甲,平日里随身携带,关键时刻只要捏爆甲丸,驭甲便会现身。 杨帆的驭甲虽然只有成人大小,而且只有两条臂铠,依旧是不容小觑,驭甲这种东西,有和没有,可是天壤之别,一名从炼器师中走出的驭甲师,本就是了不得的天赋,若是有家族愿意精心培养,日后定然有机会大放异彩。 当然了,培养一名炼器师已经是一项消耗极大的事情,若是打造一副驭甲,又是一大笔无法想象的投入,没有物力财力的支撑,很难完成,而培养一名驭甲师,更是千难万难,只是一旦成型,收获巨大,一名精心装配的驭甲师,可以守卫一座城池,可是一旦失败了,之前所有的投入都会打了水漂。 天子宗有一位女子,拥有驭甲“名楼”,这个驭甲被称为天下最强驭甲,而驾驭这副驭甲的女子,被称为天下第一驭甲师。 杨帆的两个臂铠一左一右的支撑在地面上,他的双脚微微离地,晃晃悠悠的看着不远处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白菜,笑道:“小姑娘,怎么样,适才在下的一番演技如何,是不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感天动地,悲天悯人,哈哈哈哈,说实在的,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动哭了。” 杨帆呸了一声,随即有些阴冷的说道:“不过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法宝,小姑娘,你不会真以为我会在乎那些东西吧,害得我险些吃了大亏,回去后,我可是要好好祭炼一番,不中用的法宝,就不配出现在这个世上。” “不过说起来,那两样东西可是耗费了我不少心血,小姑娘,若是不将你碎尸万段,还真对不住我的损失。” 杨帆两条臂铠着地,向着白菜这边飞速奔跑起来,臂铠瞧着十分沉重,不过对于驱使驭甲的杨帆来说,却是举重若轻,双拳紧握,一拳一拳的砸在地面上,土石龟裂,人健步如飞。 白菜迎面冲了上去,一拳撞在臂铠巨大的拳头上,杨帆纹丝未动,白菜却是向后翻滚,落地后又蹲伏着身子,在地面上滑出去很远,才稳住身影,相对于这个不动如山的驭甲,小姑娘的身子瞧起来十分单薄。 杨帆乘胜追击,臂铠微微弯曲,然后一跃而起,白菜急忙抬头,单手捏诀,放在唇边,一道火焰喷涌而出,只是身着驭甲的杨帆却是不闪不避,任由火焰欺身,他双臂交叠护在身前,犹如一面巨大的盾牌,竟然将火焰挡在了外面。 火龙被压制的向两旁倾泻,杨帆双拳紧握,骤然砸了下来,白菜化作漫天纸人,从天而降的杨帆好似流星一般,轰然撞击在地面上,土石翻飞,地面竟然被砸出一个半人深的大坑。 白菜的身影飘然出现在杨帆身后,手中握着几张纸人,一拳砸向对方的后心,岂料杨帆骤然回身,反手一抄,一把抓住了白菜的一条腿,与此同时,另一条臂铠砸在小姑娘身上。 白菜像是一条死鱼一般,被杨帆拎在手中,这个年轻的游侠一脸讪笑,“嘿嘿,终于抓到你了,小姑娘,忘了和你说了,我这副驭甲水火不浸,刀枪不入,你的手段在我面前,几乎等同于儿戏。” 一道血水从小姑娘的嘴里流到她的额头,半张脸都被染红了,杨帆高高举起拎在手中的小姑娘,在日头下晃了晃,又是一拳砸了上去,小姑娘如断线的纸鸢,连垂死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她的腿被那副臂铠死死的抓在手里。 又是一拳,小姑娘双臂下垂,就像是吊在那里的沙袋,瞧着已然是奄奄一息,不过杨帆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他再次挥起拳头。 看台上的观众下意识地闭上眼,一些妇人已经别过头去,不忍心去看,便是那些欢呼雀跃的大老爷们儿,也默不发声,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比赛。 那个充当司仪的匠人谷游侠已经出现在场地一角,就等那位小姑娘举手,然后伸出三根手指,这是神人擂台乃至异人比斗时默认的投降方式,只要小姑娘举起这个手势,他就能出面制止这场比赛。 可是小姑娘纹丝未动。 杨帆已经手臂后拉,巨大的拳头就要再次砸过来,他一脸嗤笑,冷哼道:“我说过了,绝不会让你轻易认输,小姑娘,你……” 话说到一半,他的笑容戛然而止,出拳的手臂也顿在那里,顷刻间,整个人猛然向下一沉,身子向前倾倒,抓着白菜的手松开了,两条臂铠艰难的撑着地面,以至于双拳抵住的地面上,出现两圈蛛网般的龟裂。 白菜翻身落地,身子下伏,双手在地面上一拍一拉,“鬼打墙。” 一面土墙从杨帆的身下骤然升了起来,巨大的冲击力将杨帆撞了出去,小姑娘跃上土墙,依旧是身子下伏,按在土墙上面,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双眼却是一刻不离的看着前方。 杨帆落地的瞬间,又一面土墙撞了起来,杨帆再次倒飞出去,之后便是接连几个土墙拔地而起,杨帆接二连三的被撞起来,最后砸在外围的木墙上,木墙出现一个凹陷,人仰面栽倒在地面上。 满场静寂,之后是雷动般的掌声。 第264回、收尸人白菜(下) 白菜气喘吁吁,面颊上的血已经顺着脖颈流到手臂上,她两臂下垂,弓着身子,瞧着十分狼狈,只不过那双眼睛,无比清澈。 白菜的右手至始至终都是保持下压的状态,即便是现在,手臂还在微微颤抖,她一刻都没有放松。 杨帆晃了晃脑袋,有血从鼻子里流出来,他勃然大怒,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从刚才开始,自己的身子就无比沉重,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一般,他抬头看着不远处土墙上蹲着的少女,龇牙咧嘴的吐了一口伴着血水的泥沙。 杨帆仰着头,竟然笑了起来,“喂,小丫头片子,我知道你的手段,在别人脖子上贴纸人,是吧,我看过你上场比赛,应该是用某种方法镇住了人的魂魄,换做别的对手,确实很惊艳,不过你刚好遇上了我,算你倒霉。” 杨帆的两条臂铠支撑在地面上,他嘿然笑道:“驭甲可不是活物,没有魂魄,看你如何镇得住?” 臂铠上那些不清晰的纹路浮现出淡蓝色的光芒,两条臂铠支撑着地面,缓缓立了起来,杨帆的身子依旧无法动作,不过硬是被左右两条臂铠拖着拉了起来,白菜右手下压,杨帆的身子再次往下一沉,不过却被两条臂铠死死地撑住了。 地面上又是一圈裂隙,两条臂铠如擎天之柱一般,立在那里,臂铠两边,忽然弹出两个小球,嵌在臂铠上面,顷刻间,小球上浮现出丝丝水汽,不多时,已经吞云吐雾一般,将杨帆包围了。 霎时间,水雾冲天而起,滋滋作响,好似喷壶中的沸腾的开水,一张麻黄纸人,从杨帆的脖子上飘了下来,被雾气撕裂了。 雾气消散,杨帆摇头晃脑的扭动着脖子,嘿然笑道:“舒服多了,是了,忘了介绍一下,我的驭甲叫氤氲。” 似乎是回应自己所说的话,两条臂铠喷了几下雾气,一左一右敲击着地面,然后整个人弹了起来,雾气向下喷射,身着驭甲的杨帆就这样浮在空中。 白菜站在那面土墙上,看着悬浮在半空的杨帆,一脸淡然,杨帆没来由的心中一阵恼火,雾气向后喷射,杨帆俯冲而下,白菜仰身躺倒,一个跟头落在土墙后面,杨帆骤然加速,所过之处,身后留下一团雾气。 眼前的一个土墙像是豆腐一般,被前冲的杨帆轻易撞烂,白菜侧身划开,然后一跃而起,张口便是一团烈火喷破而出,只是被张开手掌的驭甲轻而易举的挡住了,白菜的身影骤然消失,随即出现在杨帆一侧,抬手便是一拳,打在杨帆肋下,只是被杨帆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 杨帆抓起白菜,毫不犹豫的一拳砸在她的肚子上,然后向着前方狠狠地甩了出去,白菜撞在身后的土墙上,土屑飞溅,滑落向地面,只是尚未落地,杨帆已经冲了过来,臂铠伸展,一张大手扣在白菜脑袋上,直接撞穿了身前的土墙。 臂铠上雾气喷射,杨帆就这样拎着白菜,将场中所有的土墙都撞得粉碎,如此还不死心,最后直挺挺的撞在外围的木墙上,木墙上轰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蛛网裂隙。 “白菜。” 看台上的狐儿猛地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要跳下去,却被一旁的陶源婷一把抓住了,拎着她的后脖领,拽了回来。 狐儿回身看着陶源婷,急切的说道:“陶姐姐,你做什么?” 陶源婷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这里是神人擂台,是论武大赛的现场,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比赛还没有结束。” 说话的时候,她不由得看了眼一旁的子语,少年一言不发,就这样面无表情的看着场地下面,可是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身为杀手的陶源婷,都不由得怔了一下。 皮日休趴在木墙上,焦急地说道:“快认输啊,那个家伙根本不是想赢得比赛,他只是想杀人啊,赶紧认输啊。” 韩云少少有的没有说话,就这样着看场中的两个人,顿了顿,他忽然跳到木墙上面,高高的站着,深吸一口气,挥舞着手臂,大声喊道:“白菜,加油,白菜,加油。” 观众席中一片寂静,只听到这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之后,有一个穿着花格子衬衫的大叔站了起来,同样挥舞着手臂,高声喊道:“白菜,加油,白菜,加油。” 又有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女子站了起来,挥舞手臂,“白菜,加油,白菜,加油。” 不多时,看台上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都是挥舞着手臂,喊着这句话。 杨帆竖着耳朵,回头瞧了一眼,不由得嗤笑起来,看着手掌下被自己按在木墙上的少女,他满是嘲弄的问了句,“是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给忘了,香菜?韭菜?哈哈,还是胡萝卜,扁豆?” 白菜一声不吭,低垂的眼皮下面,一双眼倔强的看着这个男子。 杨帆更加气恼,另一只手,一拳砸在小姑娘脑袋旁边,木墙上凹陷出一个拳印,他沉声喝道:“问你话呢。” 白菜依旧是闭口不言,手掌中捏着几张麻黄纸人,她缓缓的抬起手臂,却被杨帆一膝盖踢在手腕上,手臂耷拉在一边,麻黄纸人飘落在地上。 杨帆稍稍松手,白菜向下坠落,他手掌猛地一紧,扣住小姑娘的头发,就这样将她吊在那里,束在头发上的签子落了地,杨帆另一只臂铠砸在木墙上,敲下一块儿木楔,然后将白菜的头发以及木楔子一拳砸入木墙中,小姑娘就这样吊在木墙上。 杨帆向后退了几步,从地上捡起几颗石子,笑呵呵的在手中抛了几下,然后顺手丢出一颗,打在白菜的腿上,立时便是一片血花,杨帆嘿嘿笑着,乐此不疲。 看台上,狐儿哭得稀里哗啦,她不敢再看场上的情况,只是坐在那里泣声道:“白菜,别打了,快举手,咱们认输吧,别打了,你会死的。” 杨帆的背后飘起几张纸人,便是之前落在地上的,纸人忽的燃烧起来,杨帆急忙回头,一把捏住身后的纸人,白菜猛然抬起手,手指间一张纸人在头上划过,钉在木墙上的头发被切断了。 白菜的身影骤然出现在杨帆面前,杨帆意识到不妙,急忙回身,又是一拳砸了出去,漫天纸人,白菜忽然浮现在杨帆背后,轻声道:“鬼压床。” 杨帆轰的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两条臂铠急忙支撑着地面,两侧的珠子雾气喷涌,整个人又开始缓缓向上浮动,小姑娘却是骑在杨帆背上,一只手微微抬起,顷刻间,手掌间喷射出数不尽的纸人。 鬼剃头。 那些纸人好似漫天飞舞的刀片,所过之处,纸人刺入地面,留下横七竖八的划痕,杨帆背后吃痛,他惊恐的瞪大了眼睛,背上已然是鲜血淋漓。 杨帆从空中砸落地面,白菜晃晃悠悠的从杨帆的背上站起来,轻声说道:“收尸人,白菜。” 然后一头栽倒下去。 第265回、杀鸡儆猴 白菜昏死过去,落败。 杨帆整个后背上都是血污,一条臂铠也脱落下来,若不是臂铠间护在前后胸的护心镜,他只会更惨。 杨帆挣扎的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喷出一口血,他咳嗽两声,踉踉跄跄的站在那里,有些神伤,这副驭甲可是他帮着那个人干了不少脏活儿,再加上自己积攒了数年的材料,才勉强炼化而成的,远比那两面黑白旗要珍贵的多。 他转头狠狠地看了眼地上的少女,脸色铁青,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了两步,缓缓举起另一只手上的臂铠,尽管神人擂台已经要求获胜选手退场了,他觉得自己临走之前,绝不能轻饶了那个少女。 两个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一个少年,一个邋里邋遢的汉子,杨帆举起的手臂忽然顿住了,他有种感觉,只要自己再有一丝动作,必死无疑,他觉得有些荒唐,可是额头已经冒起细汗。 子语走上前来,抱起地上的少女,看都没看杨帆一眼,径直离开,弓叔与他并肩而行,缓缓消失在擂台上,直到这个时候,杨帆才猛地吐出一口气,之前的窒息感也渐渐消失了。 白菜被送到了临近的医馆,医师们看到这个血呼啦擦的小姑娘,都吓了一跳,好在小姑娘是手异人出身,伤得很重,不过还不至于致命,只是要休养很久,才能渐渐康复,此时的白菜,依然昏迷。 狐儿坐在床边上,泪眼婆娑,她有些自责,觉得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预选赛的时候,她也曾晕了过去,可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是因为本事不济,自己把自己折腾成那样的,而白菜是与人拼斗,直到晕过去都没有举手认输,活活被打成这个样子。 狐儿觉得自己很没用,她主动退出了正式赛,她觉得自己太懦弱了,看着躺在那里的白菜满身伤痕,头发乱糟糟的耷拉在枕头上,她不由得想起白菜毅然决然的隔断自己头发的样子。 狐儿忍不住又哭起来,不过想起这里是医馆,不能打扰病人休息,狐儿伸手抹了抹眼眶中的泪花。 皮日休出门买了一些糕点回来,说是等白菜醒了可以吃,他同样坐在床边上,与狐儿一同候着。 隔壁房间中,坐着几个人,子语、弓叔、陶源婷、曲秀、以及刚刚从外面回来的韩云少,陶源婷和曲秀很自觉的坐在门口的位置,她们没有插话的意思,这件事不需要她们插手。 子语除了与医师了解病情的时候,说了不少话,进入房间的时候,又开始沉默了,与少年郎相处了一段时日的弓叔知道,少年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韩云少缓了口气,说道:“那个叫杨帆的游侠,是鸿鹄府的门客,鸿鹄府是梅家大公子梅旬的府邸,而梅家是匠人谷十家之一。” 弓叔问道:“梅家在匠人谷是做什么的?” 韩云少想了想,说道:“电力。” 弓叔说道:“匠人谷的电力不是一向由天桥郑家负责么,怎么又多出来一个梅家?” 韩云少说道:“那是很久以前了,这些年入驻匠人谷的游侠越来越多,几乎每年匠人谷就会新修几处住宅区,早些年电力还没有普及的时候,尚且够用,最近这些年,匠人谷几乎家家通点,已经不仅限于匠人谷内城供应,外城家庭对于电力的需求也越来越多,郑家的电力设备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了。” “梅家帮着匠人谷新建了几个水力发电设备,就在城外的梅园中,不光如此,还免费帮着匠人谷的老街老巷更换了原有已经老化的,不堪重负的电线电杆,重新规划了电网分布,于是匠人谷后来就把电力维护的事情也交给擅长此事的梅家,如今,除了匠人谷内城,外城大部分街巷的电力供应,都是由梅家提供。” 弓叔说道:“梅家鹊巢鸠占,横插一脚,作为四姓之一的郑家同意了这件事情?” 韩云少点点头,“梅家最早在匠人谷改换电力线路,以及在城外新建水力发电设备的时候,便与郑家打过招呼,郑家不仅同意了,还专程与梅家商议了这件事,现在谁都知道,梅家那位大公子梅旬未过门的媳妇儿,便姓郑,鸿鹄府便是两人日后大婚的地方。” 弓叔不知为何,嗤笑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他低头不语。 韩云少见状,继续说道:“上次在武人街的那件事,将没有跟脚的游侠都拦在武人街外面,不许他们进入武人街,便是梅家那位大公子随口提出的,没成想倒是得到了其他几位世家子弟的响应,于是才有了武人街的闹剧。” “那件事让匠人谷的许多世家子弟都输了面子,甚至有人放话出来,让那三位在匠人谷惹出乱子的游侠长长记性,吃一些教训,让他们知道匠人谷的规矩。” 这些事不用韩云少多说,子语几人已经深有体会,在天机园的时候,弓叔的怀里莫名其妙的多出一块儿砖戴孝,估计就是这些人的手笔,论武大赛预选赛上,子语遭遇了一圈人的围攻,不出意外的话,也是这些世家子弟安排的。 这回那个叫杨帆的游侠的行为,已经毫不遮遮掩掩,就是打算利用论武大赛,让白菜死在赛场上,这似乎是告诉匠人谷所有外来的游侠,都掂量一下自己的本钱,最好在他们这些世家子弟面前规矩一些。 杨帆的行为,是在杀鸡儆猴。 弓叔顿了顿,又是说道:“除了那个叫杨帆的,鸿鹄府出来的门客,是不是还有两人?” 这个问题并不奇怪,之前在预选赛最后时刻,堵在屠夫门那里的三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游侠,杨帆便是其中之一,那么另外两个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韩云少点点头,“一个叫顾文君的老头,还有一个叫何向东的,都是几年前从外面来的游侠,投靠在梅旬门下。” 弓叔不由得笑了笑。 子语站起身,只说了一句话,“该出发了。” 第266回、杀手也有少女心 狐儿站在病房门口,她想陪着自己的陶姐姐参加比赛的,可是又想留在病房里,等着白菜醒来,左右为难,陶源婷让她安心等在病房就好了,她去去就回,狐儿点点头。 陶源婷的对手,是那个叫秦旭的游侠,一名天启者,似乎能暂时复制他人的能力,只可惜过于青涩,陶源婷抡起裹挟着熔岩铁水的战锤的时候,秦旭便跪地求饶了,甚至吓得尿了裤子,端的是一位绣花枕头。 陶源婷果然没有在赛场上待多久,很快又返回了医馆病房,狐儿和皮日休留在病房中,照顾尚未苏醒的白菜,陶源婷和曲秀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小声说着话。 曲秀依旧是背着那个画板,她从画板中抽出一张画纸,搁在膝盖上,手中拿着一块儿炭笔,在画纸上写写画画,对于这位画师而言,只要是闲下来,她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写写画画,用手中的纸笔,描绘人生百态。 陶源婷坐在她的身边,看着画纸上的轮廓渐渐成型,抬头时,又看了眼病房中趴在床上的狐儿,不经意的笑了笑,又是一声短暂的叹息。 曲秀也跟着笑了笑,手上的动作不停,依旧是轻描淡写,语气轻盈的说道:“听狐儿说,你没有让她参加论武大赛的正式赛,比赛开场之前,你让她退出了,狐儿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介意的。” 说起狐儿的事情,陶源婷不由得抿嘴笑了笑,随即又是苦笑一下,“我是不是有些过于宠着她了?” 曲秀点点头,“是有一些太宠着她了,尤其是狐儿看到白菜参加了论武大赛,与那个杨帆对决的时候,不肯退让,直到晕过去都没有举手认输,你知道狐儿哭得有多伤心么,狐儿偷偷和我说,她觉得自己很没用,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喜欢跟在陶姐姐屁股后面的跟屁虫,她觉得自己处处都不如白菜。” 陶源婷怔了怔,又是一阵摇头苦笑,“我和狐儿虽然比较亲近,她什么话都愿意和我说,可是这些话,却是很少说与我听。” 曲秀放下手中的炭笔,顿了顿,又拿起炭笔勾勒了几个线条,这才缓缓说道:“狐儿是怕你担心,她知道你疼她,只是有时候我们关心则乱,很多时候都忘了放手,就像是一幅画,若是没有留白,满满当当的,画画的人画的累,瞧画的人看的也累,还少了一些意境,反倒是美中不足。” 陶源婷今日的叹息有些多,这个有些冷傲的女子,只有在谈起狐儿的时候,才会有一些多余的情绪,她坐在那里,笑了笑,说道:“我和狐儿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那时候,我刚刚成为一名杀手,正在追杀一位潜逃至此的江洋大盗,便是在那个时候,见到了蜷缩在树洞里躲风雪的狐儿。” “狐儿以为我也是躲风寒的路人,便在本就不大的树洞中让出了一小块儿地方,我犹豫了一下,便钻了进去,我在那里等了一整夜,终于等到了那个江洋大盗现身,我追了出去,杀死了那个江洋大盗,那时,狐儿就站在我身后,脸上的表情到现在我都记得。” “她一脸天真又一脸疑惑的看着我,后来我走到哪里,她便跟在哪里,久而久之,我们就相识了。” 曲秀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陶源婷,说道:“你想保护她身上的那份天真?” 陶源婷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说道:“是不是很可笑,我是一位杀手?” 曲秀晃了晃手中的画纸,画纸上只有几个人影,那是一对夫妇,女的似乎是要生了,挺着很大的肚子,男的有些欣喜又有些焦虑的搀扶着女人,之前便从她们面前走过,虽然眼下只有寥寥几笔,却已经有些栩栩如生的意思。 曲秀又抽出一张纸,继续作画,她低着头说道:“我其实是一位流浪画师,走到哪画到哪,我走访过许多名山大川,画纸上的锦绣山河数不胜数,不过到头来,我还是喜欢画人物,总觉得只有笔下的人物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 “我曾经去过一些小镇,那里山河破碎,战争经年不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里的人只在乎两件事,如何活得舒服一些,如何死得痛快一些,不过大部分人,都活的生不如死。” “我其实有时候在想,会不会存在这样一个世界,没有手异人,也没有天启者,大家和睦相处,而我们这样的世界,只是存在于那个世界某人的笔下,是他闲来无事,才书写了我们这样一个纷争不断的世界。” “你可能不知道,我之所以跑来匠人谷,参加论武大赛,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游侠,不至于让书写我的那个人太过失望,毕竟我这样的角色若是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大抵在后面的故事中就不会出现了。” “其实安安静静的做一位画师也挺好,可人总是不能安分守己,尤其又是咱们这样一个精彩绝伦的世界,那些影响世界的人,总会影响世界。” “白菜如此,狐儿如此,你也是如此,我也只能争取如此,毕竟我可是一位杀手,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 说到这里,曲秀噗嗤一下笑了起来,还挥舞着握着炭笔的拳头,争取让自己看起来凶悍一些。 陶源婷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她觉得这个画师似乎比狐儿还要天真,都说画师心里想的东西和常人不太一样,可是这也太过异想天开了吧,曲秀做了这么多事情,只是为了讨好一位根本不存在的小说家? 不过,她随即又笑了笑,似乎是明白了身边这个女子的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哪怕这个东西再匪夷所思,再莫名其妙,对于那个人而言,也是心之所向。 白菜那双不服输的眼神如此,狐儿大抵又有如此坚持的东西吧。 曲秀用手臂轻轻地撞了身边的陶源婷一下,晃了晃手中的画纸,画纸上有一个长耳朵的动物,红色的眼睛,红色的毛发,却是一副娇俏可爱的样子。 陶源婷问道:“这是什么?” 曲秀说道:“红兔子啊,咱们的标志。” 陶源婷道:“是不是太过可爱了,咱们可是杀手。” 曲秀道:“杀手也有少女心嘛。” 说话的瞬间,曲秀身上的画纸滑落在地上,陶源婷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放在一旁的战锤,对面房间里,一个巨大的黑影顷刻笼罩了整间屋子,继而扩散到房间外面,两位杀手如芒在背,尚未有所动作,两团黑影从地上骤然站起来,扑在两人身上。 第267回、不成体统的战斗 弓叔拎着那个木匣子进场了,半人高的剑匣被他随手立在身边,抬头看着场中的另外两人,这是一场难得的三人乱斗,所以观众的热情十分高涨。 等到那个充当司仪的游侠简单介绍之后,弓叔摘下挂在腰间的一个酒坛子,撕开酒封,仰头灌了一大口,似乎是不过瘾,干脆双手捧着酒坛子,酒水倾泻到脸上,淋湿了须发和衣衫,他随手在浓密的胡子上抹了一把,将酒坛子扔了出去。 上一场比赛之后,看台上的观众都知道,这个邋里邋遢的汉子叫弓,就一个字,论武大赛上并非必须用真名实姓,尤其是混江湖的游侠,大多数以代号相称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像是玄门旅社的百花游侠,不知虏获了多少少女的心,可是绝大多数人只知道他叫百花游侠。 弓叔对面站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头上扎着一面毛巾,就那样背着手站在那里,老头对于穿着打扮没什么讲究,大抵是年纪大了,不再关注这些事情,除了一双较为干爽的黑色布鞋,身上的衣物已经洗的掉了色,很多地方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补丁。 老头眯着眼睛,微微抬头,他笑呵呵的再次自我介绍,“我叫顾文君,相信你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老头的对面,是一个干瘦的汉子,甚至说是骨瘦如柴都不为过,手长脚长,穿了一件很随意的碎花沙滩裤,同样款式的短袖衬衫,双腿微曲,双手慵懒的耷拉在身前,瞧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尤其是一双眼睛,毫无精气神,黑眼圈极重,就好像是好些日子没有合眼了。 他有气无力的站着,就好像是一个年头久远的朽木,说话时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何向东,想来你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了。” 弓叔自然不是第一次听过这两个名字,更不是第一次与他们见过面,只是之前并未打过招呼而已,之前堵在屠夫门前的那三个游侠,除了那个已经出场的杨帆,剩下的便是这两位了。 所以之前从韩云少口中得知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已经抽过签的弓叔不由得笑了,他毫不怀疑,第二轮抽签的结果定然是让人做了手脚,依着那个梅家的手腕,这样的事情并不难。 大抵是喝了一大坛子酒的缘由,弓叔脸色有些微红,只不过胡须太过浓密,整张脸都是一副瞧不出喜怒的样子,他猛然拎起立在地上的那个半人高的剑匣,向着那个老头抡了出去,老头轻轻一蹬地面,依旧是背着手,人已经飘飘忽忽的向后散开,木匣子轰然砸下远处地面上,土石飞溅。 弓叔骤然前冲,在那个叫顾文君的老头向后退却的时候,已经出现在对方的退路上,毫无半点醉醺醺的样子,侧着身子,凌空便是一脚斜着劈了下来,顾老头抬起手臂,在触碰到弓叔凌厉一腿的时候,人再次如风吹柳絮一般,飘飘晃晃的退到一边。 弓叔一脚落空,紧跟着便是一拳,砸在顾老头的腰间,顾老头向后飘荡,东摇西摆的晃了晃,却是依旧背着手,稳稳地落在地上。 弓叔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头,顾文君笑了笑,“年轻人,心浮气躁的,这是赶着去投胎啊,你大可放心,你的下场,只会比那个小姑娘更惨,急什么急,趁着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不好么?” 弓叔毫不在意的咳出一口浓痰,吐在老头面前,大抵是酒劲上来了,觉得嗓子里还是不舒服,又狠狠地吐了一口,这才抹了抹嘴巴,沉声道:“老东西,你怎么不躲了,不是挺能蹦跶的么。” 顾文君的鞋面上,挂着一口浓痰,老头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伸着手臂指着弓叔,咬牙切齿的说道:“混蛋败类,有辱斯文。” 弓叔就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邋遢汉子一般,根本没有把老头的话放在眼里,摸着肚子舒舒服服的打了一个酒嗝,还是特别响的那种,一股酸臭味飘向顾文君那边,顾老头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躲开,还是寸步不让。 长手长脚的何向东猛然出手,无声无息的来到弓叔身后,手指并拢,指尖冲下向着弓叔的后心刺了下去,弓叔向前倾倒,眼前就要跌在地上,脚下一蹬,人横着冲了出去,又晃晃悠悠的落在地上,真像是一位醉酒的汉子。 弓叔看向何向东,有些忧愁的说道:“年轻人,心浮气躁的,这是赶着去投胎啊,你大可放心,你的下场……” 哗啦一大口,弓叔竟然弯腰吐了出来,满地的酒水以及无法分辨的食材,一阵恶臭席卷三人之间,弓叔自然是不当回事,身为一个酒鬼,便是吐自己一身也都习以为常,难道还能将自己熏死不成? “算了,想起你的下场就会觉得恶心。” 弓叔弯着腰,又冲着地面狠狠地吐了几下,又干咳几声,大抵是将嗓子里的杂物都吐出来,这才仰头长舒了一口气,肚子里的抑郁一扫而空。 看台上的观众瞪大了眼睛,几乎是不敢相信,论武大赛这样关乎游侠前程的比赛,竟然有人在赛场上饮酒,喝了也就喝了,游侠大都是豪爽的性子,喝酒吃肉不就是话本上最常描写的情景么,那个汉子倒也是好一番英雄气概。 可是喝完之后,酒力不胜,竟然当着对手的面,在擂台上吐了一个稀里哗啦,观众们哭笑不得,弓叔却是摇头晃脑,还不忘了将自己的衣袖甩一甩,散去一身酒气。 何向东的肩头挂着一些残羹冷炙,似乎是刚才躲闪不及,溅到身上的,他心中气恼,骤然大踏步上前,毫不犹豫的砸了出去,一拳打在弓叔的肚子上,弓叔面色苦楚,嘴里似乎是憋着一句话,死活都说不出来。 这个邋遢汉子痛苦的弯腰弓身,忽然仰头又是向前喷出一大口污秽,这才像是被一拳打中肚子,倒飞了出去。 何向东被淋了满头满脸,泛着酸气的酒水中夹带着韭菜盒子的味道,甚至还有几根面条挂在他的耳朵上,一位本就有些颓废样子的游侠,此时更加颓败。 观众们终于忍不住了,一场比斗不知为何成了一场闹剧,大伙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顾老头阴着脸说道:“年轻人,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弓叔笑道:“老东西,真若是动手了,我怕把你打出屎来。” 第268回、灯下黑 何向东忍无可忍,怒不可遏,他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将那些秽物扒拉下去,手上满是酸臭的味道,这个干瘦的男子猛地一跺脚,周身有淡淡的光晕浮现,骤然间地面上卷起阵阵沙尘,他的身上竟然蒸腾起浓郁的水汽,将一身的污秽都冲散在空气中。 这是手异人才有的炁压。 顾文君依旧是背着手,佝偻着身子,侧身看着吐了一地的邋遢汉子,眼神中满是意味深长的轻蔑,似乎是一个经验老到的长者,看着一位不断作死的后辈,那种看待死人的眼神毫不掩饰。 顾文君抬起一只脚,另一只脚轻轻以脚尖点地,就这样晃晃悠悠的立在那里,以脚尖为中心,一圈似有似无的涟漪荡漾开来,脚下的沙土伏地而行,向四周扩散。 看台上的观众并不明白,为何三人混战的场面变成了二人围攻一人的局势,或许这是他们采取的策略也不一定,不过这样说起来,那个邋遢汉子免不了就要有些吃亏了,当然,也有人知道一些内情,那佝偻老头和那个干瘦汉子明显是一伙儿的,还有之前那位叫杨帆的游侠,这些日子,三人常常一起出现在街面上。 至于这个邋遢汉子,与那个叫白菜的小姑娘好像相识,还有一个少年郎,如此说来,这两方人相遇,便是针尖对麦芒了。 弓叔高高举起手臂,伸了一个懒腰,与此同时,他的周身有一团黄芒拔地而起,之后浓烈成绛紫色,猛烈冲击之下蹦起的土石顷刻化作齑粉。 绛紫色的炁芒渐渐散去,弓叔依旧是那种醉醺醺的样子,邋遢的依旧与街角随处可见的酒鬼无二,不过眼神中闪过的一丝怒意,让不经意间与之四目相对的观众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弓叔一挥手,手中多了一杆漆黑的长枪,紧接着,手臂包裹在一团黑色的甲胄之中,黑色甲胄覆盖了半个身子,黑色长枪也落在从甲胄中伸出来的那个漆黑大手中。 弓叔不再废话,甲胄大手中的长枪毫不犹豫的刺向身边不远处的顾文君,顾文君没有料到对方一言不发便直接动手了,甚至尚未作出反应,枪尖已经刺向自己的肩膀,至始至终,顾老头始终保持着脚尖点地的姿势。 奇迹般的,带着凛冽罡风的黑色长枪从顾老头的身前划过,贴着顾老头的前胸,或者说,是顾老头的身子微微向后摆动,刚好错开了那一柄长枪。 之后的顾文君飘飘忽忽的向后飘荡而去,缓缓落在不远处,就像是狂风中的一团柳絮,依旧是脚尖点地,只不过身前本就老旧的衣衫被撕开一道口子,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惋惜这件陪了自己很多年的衣褂。 弓叔顿了一下,他之前就有些奇怪这个老头的身法,轻飘飘的,似乎毫无着力的地方,但凡是一点风吹草动,总能恰到好处的躲开,他将长枪横向甩了出去,顾老头再次后发先至,身子晃晃悠悠的飘荡起来,不光避开了长枪的攻击,还直接立在枪尖上。 弓叔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个老头好像浑身没有一丝重量一般,落在枪尖上,如若无物,弓叔毫不犹豫的举起长枪,往地上重重的劈了下去,却见顾老头轻点脚尖,顺着长枪几个跳跃,竟然踩在弓叔的肩膀上。 长枪落地,地面被撕开一条口子,溅起的土石沙砾碰到颤动不已的长枪,立时化作齑粉,弓叔只觉得肩膀猛然一沉,随即顾老头向飘落在身后不远处,他低头瞧了一眼,黑面白边的布鞋底子上,烫了一个窟窿。 顾文君心有余悸的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小心一些,那黑色甲胄碰不得。” 一直按兵不动的何向东几个箭步冲到弓叔另一边手臂,五指并拢,指尖冲着前方,好似毒蛇一般刺了出气,双手交替刺出,手臂间竟然形成一道道残影,就好像同时有无数手臂,堆砌在这里,做着同样的动作。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何向东明明离着弓叔还有至少两步的距离,那手臂的残影却是一次比一次伸长,弓叔一记回马枪反身刺出,黑色的长枪与白色残影撞在一处,白色残影立时支离破碎,化作一团水雾,消散了。 弓叔黑色甲胄手中的长枪并没有止步,继续向前刺出,一道血雾挑向半空,何向东周身都浮现出一层白芒,向后翻滚,白芒在空中化作几个残影,何向东心有余悸的落在地上,脸色惨白的看着眼前的邋遢汉子,肩头被捅了一个对穿。 何向东与顾老头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冲向前面的弓叔,弓叔将长枪抡起一周,何向东不敢硬碰硬,翻身跃起,避开长枪的攻击,顾老头却是当仁不让,轻点脚尖,再次落在长枪上前。 弓叔陡然间将长枪一提,继而手腕一扯,长枪顺势在手掌间旋转起来,顾老头无处落脚,身子再次向远方飘荡,便是此时,何向东忽然欺身上前,他压低了身子,贴地而行,弓叔回身之际,何向东周身白芒暴涨,与弓叔反身一枪撞在一起。 白芒再次支离破碎,何向东却是再次化作残影,向后险而又险的避开,手腕上留下一道血痕。 何向东落在不远处,双手拄着膝盖,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就像是刚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一般,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氤氲的水雾弥漫在他的周身,很快便蒸发干净了,这个干瘦的游侠瞧着越发干瘪。 弓叔有些捉摸不透,这两个家伙反反复复,蜻蜓点水一般,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攻击,见势不妙,立马闪身,这种鬼把戏对于手异人又能有什么用。 弓叔长枪一挥,一声骏马嘶鸣,笼罩在弓叔身上的那团黑色甲胄向前方呼啸而出,继而一匹黑色披甲战马出现在那个穿戴甲胄的黑影胯下,一人一马,傲然立于弓叔身前,长枪横立,一拉缰绳,战马扬蹄。 何向东与顾老头再次冲向弓叔,弓叔不再理会虚无缥缈的顾老头,他转身看向迎面而来的何向东,抬起手臂,一拳送了出去,纵马而立的披铠将士同时将手中的长枪刺了出去。 地面上顷刻出现一道土石翻飞的沟壑,甚至连远处外围的木墙都撕裂出一道口子,便是看台上的观众都吓了一跳,惊魂未定。 只是弓叔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第269回、不拘一格降人才 弓叔的肩膀上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位一把年纪还身轻如燕的顾文君,顾老头依旧是脚尖点在弓叔的肩膀上,宛若漂浮在水面上的水蚊子,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立时飞走,这是顾文君的本事。 顾文君在年轻的时候便有一个不得了的江湖名号,鼓上蚤,他能让自己的身子包裹在一团炁中,尽量降低重量对自身的束缚,以特殊的身法熬练之后,便会将这种状态习以为常,如今能够像羽毛一般轻飘飘的,便是他大半辈子沉浸此法的结果。 顾文君周身的炁,会让他下意识地排斥任何波动,所以只要有什么东西近身,他都会不自觉的轻飘飘避开,就像是飘在空中的柳絮,一拳打过去,拳还未到,拳风已经让柳絮远离了。 除此之外,顾文君还有一个看家本事,这个老头缓缓地闭上眼睛,依旧是脚尖点着弓叔的肩膀,随即整个人抱着脑袋,蜷缩在一起,只有一些细不可闻的话语。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陡然间,弓叔眼前慕然一黑,耳中也听不到任何声响,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周围任何东西的存在,仿佛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 弓叔身前傲然而立的黑色兵马悄然消散了,这个邋遢汉子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周身包裹在一团黑色甲胄中,四周散发着绛紫色的炁息,若不是这些翻滚着浓郁炁焰的黑色甲胄,顾文君早就毫不犹豫的将怀中的利刃插在对方的后心了。 可是他现在不能这样做,他很清楚眼前这个邋遢汉子的能耐,一个拥有兵马的野修,光是这份际遇就值得他如此谨慎,若是被这样的家伙临死反扑,他很可能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眼下的顾文君同样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触不到,他只是知道,自己就站在那个邋遢汉子的肩头上,若是不想出现什么意外的话,便什么事情都不要做,只要他维持这个状态,对方便是一个废人。 顾文君向来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能活到现在,还比很多游侠还要过得滋润,便是因为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能看清形势,知道良禽折木而栖,就像是现在,他虽然没有触觉,不过依然能感受到身上渐渐袭来的火辣辣痛楚。 顾文君忽然轻点脚尖,向远处飘落,与此同时,他睁开了眼睛。 何向东干瘦的身子出现在弓叔侧面,他身子前倾,手指间有一些如烟似雾的白芒,就在弓叔微微有些动作的时候,他猛地抬起手臂,沉声道:“水鬼。” 弓叔眼前有了亮光,耳边也有了声响,身上也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只是他刚刚晃动了一下身躯,便发现整个人都迟钝了许多,就像是许久没有上油的厢车,轮毂已经锈死了,他竟然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不光如此,弓叔发现自己全身的关节都变得非常迟钝,就好像有一团粘稠的东西拖拽着自己,恰如涉水过河时,被河底的水草缠住了脚腕,让他寸步难行。 弓叔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对面站立的两人,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们两位还真是小心谨慎啊,本来就是一刀子的买卖,非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弯弯,不愧是做惯了这样的勾当。” 顾文君依旧是佝偻着身子,背着手,脚尖点地的样子,瞧起来一脸的和颜悦色,就这样看着对面的邋遢汉子,不说话。 何向东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不知为何,浑身大汗淋漓,几乎到了挥汗如雨的地步,唯独瞧见弓叔的样子,才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只是挤出一些笑,便又是一张颓败的面容。 弓叔偏头瞧了一眼,覆盖在身上的黑色甲胄竟然有滋滋的声响,那些由炁焰形成的甲胄,缓缓地消融了,就像是放在烈日下的冰块,只是片刻的功夫,已经千疮百孔。 何向东看着坐在那里已经束手就擒的邋遢汉子,有气无力的说道:“那是饿死鬼,能够腐蚀任何形式的炁,至于缠住你的身子,让你行动迟缓的,是水鬼。” 何向东依旧是挥汗如雨的样子,整个人看起来也越发干瘦,他像是倾诉给他人,又像是自言自语,语气不冷不热的说道:“我自幼身子骨就不大好,常年卧床不起,几乎日日都要泡在药罐子里,便是现在我还记得,我的房间里有一口一人深的大水缸,日日都要站在里面,忍受着各种药草的折磨。”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有些草药会让你浑身刺痛,就像是万千蚂蚁撕咬一般,还有一些草药会让你浑身酸软,再有就是让你如坠冰窖,或是像木头一般浑身迟钝,久而久之,我竟然麻木了,任何药物都不再对我有效果,因祸得福,如今的我,已经是百毒不侵。” 何向东不知是有些讨厌这段回忆,还是有些欣喜若狂,他啧啧怪笑起来,“如今我就是一个药罐子,血液中、汗液中、口水中,浑身上下都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药物,只需简单的调配,便能形成各种各样的效果,伴随着我的炁,从毛孔中挥发出来,无声无息。” “原以为一开始挥发的那些血水以及破碎的炁刃就足够让你中招了,却还是小瞧了你,不愧是能拥有一个兵马的野修,依靠炁焰凝聚的甲胄,阻挡了我的炁,不过不打紧,那些从汗水中挥发出来的带着各种药效的炁,更加浓郁,更加无孔不入。” “是了,还有顾老头的三猴,就算你发现了一些蹊跷,也已经晚了,我精心调配的饿死鬼和水鬼已经进入到你的身体里,奉劝你一句话,越是心急,血液流动就会越快,还不如就这样安心的坐下来,死的还会轻松一些。” 何向东似乎是说的有些急了,捂着嘴剧烈咳嗽了两声,然后狠狠的饿了口唾沫,说道:“其实一点也不会轻松,作为手异人,当体内的炁被饿死鬼一点一点腐蚀的时候,自己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其实生不如死。” 弓叔盘着腿坐在那里,身上黑色甲胄果然已经越来越淡了,可是他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着前面的两个人,伸手在有些蓬乱的脑袋上抓了抓,有些懒散的说道:“不就是一些炁么,你愿意吃,就多送你一些好了。” 弓叔微微翘起屁股,一声绵长的响动,味道丝毫不逊于那些呕吐物,全场静寂,皆是错愕的瞪大了眼睛,这个邋遢汉子的行为也太过于不拘一格了。 弓叔缓缓抬起自己的右臂,举过头顶,不远处,那个立在地上的木匣子开始不住地晃动起来。 第270回、收尸人弓长张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注意到那个暗红色的木匣子,从一上场就被那个邋遢汉子随手扔到不远处,此时有些倾斜的立在那里,剧烈晃动之下,捆在匣子的草绳落在地上,匣子晃动的更加厉害了。 弓叔依然悠闲的坐在那里,忽然喝了一声,“给我滚过来。” 木匣子砰的一下打开了,顾文君与何向东不由得瞧了过去,匣子里摆放着三把剑,这竟然是一个剑匣,躺在中间格子里的一把铁剑应声飞了出来,划过一道剑芒,落在弓叔手中。 铁剑剑身上缠着一段黄色丝绸,隐约能看到丝绸上绣着一些若隐若现的符箓,弓叔手持剑柄,剑柄为五节连环的样式,上有隐起符文和日月星辰之相,顾文君瞧得真切,不由得皱起眉头。 身后的剑匣已然合上,弓叔很随意的握着手中剑,像是一根烧火棍一般,在地面上有节奏的敲打着,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两一只手在下颚的胡子上抓了抓,忽然说道:“既为游侠,‘生死自负’四个字,你们认么?”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两个人是否给出答案,只是自问自答,“我是认的。” 弓叔右手握剑,剑尖冲上,手背向前,立在身前,剑身骤然颤动起来,缠在剑身上的黄色丝带立时腾现出一团幽蓝色火焰,就这样凭空燃烧起来,那黄丝带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只是眨眼的功夫,就燃烧殆尽了,幽蓝火焰也随之熄灭。 “灵宝天尊,安慰身形。” 弓叔口中念念有词,铁剑拄地,缓缓地站了起来,周身隐隐有一圈淡黄色的光晕,因为水鬼的影响,他的行动十分缓慢,不过依然让何向东瞪大了眼睛,他很清楚自己的手段,饿死鬼不断地侵蚀着对方的炁,又有水鬼的拖累,这个汉子只会越来越虚弱,根本不可能再动炁,他到底要做什么? “弟子魂魄,五脏玄冥。” 弓叔虽然握着剑,不过丝毫不在意自己握剑的姿势,他起身时,也是那般晃晃悠悠的样子,就像是宿醉之后的酒鬼,第二日酒醒之后,又爬起来打算出门打酒。 “青龙白虎,队仗纷纭。” 弓叔站直了身子,看着手中亮出真身的铁剑,剑长约三尺二寸,剑刃嗡鸣。 “朱雀玄武,侍卫身形。” 弓叔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就这样顺势将剑扛在肩头,周身淡黄色的光晕渐渐暗淡下去,可是眼前的两人都看得出来,这个邋遢汉子身上的束缚消失了。 何向东不可思议的看着弓叔,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对方轻而易举的便破解了自己的水鬼和饿死鬼,脚下有一滩腥臭的黑色粘液,从邋遢汉子的身上滴落下来,这些便是渗入汉子身体里的东西。 顾文君眉头紧锁,脱口说道:“净身神咒?” 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狐疑的看了眼弓叔,净身神咒是道家拥护身体,使四正之神归于正位的手段,只有正统的道家子弟,才有资格掌握这门咒法,对于驱邪清毒可谓是手到擒来。 据说能掌握这个净身神咒的道士,至少是道家内门弟子,日后很可能是有望为道家开枝散叶的弟子,前途无量。 可是眼前这位不拘小节的邋遢汉子,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道家正统走出来的道士,甚至连野修道士都不沾边,他又是如何掌握这门手段的。 弓叔骤然间往前踏了一步,手中铁剑像是棒槌一般,自上而下挥砍下来,剑刃从何向东的身边划过,何向东周身泛起一道白芒,留下一道支离破碎的残影,险而又险的避开了。 何向东心有余悸的瞥了一眼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那个邋遢汉子随手一剑,竟然在地上留下一道均匀的剑痕,起锋利程度,丝毫不亚于手异人以炁凝结的炁刃,以金铁之物,达到这样的效果,多半这柄剑来历不小,出自某位匠人之手。 弓叔又是随手一剑,剑尖有雷火闪动,何向东干瘦的身子猛然涨起一团白芒,白芒在手中化作一左一右两个炁刃,他将炁刃挡在身前,势要与那柄铁剑一较高下。 顾文君却是脚尖轻点,身子向一旁闪开,同时火急火燎的喊道:“快闪开。” 只有三个字,有些怔神的何向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顷刻间,头顶一道落雷擦身而过,在地面上炸开,雷电闪动,将溅起的土石撞为齑粉。 何向东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焦黑的土地,自己刚才若是被那道落雷劈中了,后果不堪设想,他有些感激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顾文君,顾老头只是沉声说道:“不要轻易在那柄剑面前动炁。” 何向东有些不解,顾文君轻声说道:“相传龙虎山有一柄剑,可感应天地,但凡是有人动炁,便可引来落雷,妖魔退散,是为法剑,三五斩邪剑。” “这柄剑后来流落人间,它的最后一位主人,是数年前杳无音讯的……”顾文君叹了口气,不由得看向那个邋遢汉子,“鬼将军,弓长张。” 何向东皱起眉头,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慕然间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站立的那个邋遢汉子,一些陈年往事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那是一段连匠人谷游侠都不会轻易提起的事情,甚至还会引起一些世家的忌讳,一位年轻游侠,以一己之力,将匠人谷一个百年世家上上下下一十八口男丁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个妇人。 亲眼见证了那件事的游侠都闭口不谈,只有一些只言片语中知道,那日那个世家府上血流成河,便是时至今日,那位世家曾经住过的宅邸依旧荒废着,在寸土寸金的匠人谷,无人问津。 而那位犯下了滔天罪行的年轻游侠,便是弓长张。 看台上的大多数观众都一脸茫然,并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可是一些有所耳闻的游侠却是不由得站了起来,一脸惊骇。 邋遢汉子将那柄铁剑随意扛在肩上,淡淡的说道:“既然如此,便重新介绍一下,收尸人,弓长张。” 第271回、他回来了 神人擂台一处凸出的高台上,三位巧匠神色各异,一个穿着迷彩长裤,白色背心的男子仰面靠在椅子上,双腿架在本该摆放茶水的桌案上,双手枕在脑后,意味深长的吹着口哨,嘿然道:“呵,他回来了。” 身边端坐着一个戴眼镜的男子,一袭水墨风的对襟长衫,眉清目秀,不过言语最是苛责,整张脸都有些阴沉。 “他还有脸回来?上次的乱子还记忆犹新,这回若是再惹出什么乱子,看他还如何收场?” 穿迷彩长裤的男子嘿嘿笑道:“老楚啊,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念旧情,我记得昔日你和那个姓弓的还有些交情,关系不错的,怎么几年过去了,你就翻脸不认账了。” 戴眼镜的男子瞧着斯斯文文,却是一个暴脾气,他蹙着眉头,冷冰冰的说了句,“他配吗?” 穿迷彩长裤的男子撇了撇嘴,似乎是有些无聊,他手掌一翻,手中便多了一把匕首,他低着头,用匕首修理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的说道:“说的也是,那时候那位姓弓的是何等风光,一个唇红齿白的英俊小生,哪里像是现在,邋遢落魄成这个样子,说实在的,我差点都认不出来。” 顿了顿,那个男子继续说道:“说起来,他好像还加入了一个游侠组织,叫什么收尸人,昔日他离开匠人谷的时候,可是亲自将自己的匠人谷腰牌毁了,一个匠人谷的游侠,最后却沦落到这个田地,世事难料哦。” 那人身子后仰,将椅子前腿翘起来,双脚交叠搭在桌案上,轻轻地晃动着,戴眼镜的男子忽的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整张桌案向内收缩,顷刻便凝聚成一个木球,随即木球落地,散落成一滩木屑。 穿迷彩长裤的男子依旧保持着双腿前伸的姿势,椅子的前腿依旧翘起来,似乎失去了踮脚的桌案,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只是有些惋惜的说道:“老楚啊,你心里气不过,干嘛拿桌子撒气啊,说好了,这张桌案的损失,可是要记在你的账上。” 双腿盘坐在椅子上的女子支着下巴,看着眼前两个斗嘴的男子,说道:“你们两位好歹也是咱们匠人谷的巧匠,就算再不拘一格,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大庭广众之下,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那个穿迷彩裤的男子偏过头,嘿嘿笑道:“巧巧姐,瞧你说的,我咋就不信呢,怎么说你也是一个女孩子,就这样四平八稳的坐在椅子上,盘着腿,你那些话可是没有什么说服力啊。” 下山虎张巧巧,上一代巧匠中仅存的两位巧匠之一,她轻轻打了一个响指,还靠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的迷彩裤男子骤然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这位唯一的女巧匠笑呵呵的说道:“呦,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瞧瞧,背后说别人的坏话,遭天谴了吧。” 张巧巧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啊,就应该学学咱们老楚,安安静静做一个美男子多好,整天就知道嘚瑟,你这样满嘴跑炎车的,将来哪个女孩子能看上你,日后你不得打一辈子光棍啊。” 穿迷彩裤的男子哭丧着脸,说道:“巧巧姐,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这不是连自己也骂进去了么?” 张巧巧身后,一个穿毛绒睡衣的女子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被张巧巧回身瞪了一眼,那个戴眼镜的男子趁势说道:“巧姐,要不要我帮你揍他一顿。” 张巧巧笑靥如花,“还是老楚懂得哄女孩子开心,说起来,老楚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人长得不赖,性子也不错,就是脾气有时候暴一些,有文化,家世也不错,还是咱们匠人谷的巧匠,家里有房,出门有车,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对象,怎么,是眼光太高,谁都看不上?这样,巧姐想办法帮你介绍一个?” 还不等那个戴眼镜的男子说话,张巧巧已经自作主张,她回身看了一眼身后那个穿毛绒睡衣的女子,那女子本来还有些昏昏欲睡,被张巧巧这样一瞧,整个人都为之一凛,甚至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 果然,张巧巧嘿嘿笑道:“老楚啊,可不是巧姐自夸,你觉得我这个弟子如何,虽然人懒散了一些,又有一些不修边幅,脾气和你一样,有些暴,可是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咱这个弟子,别的不说,能打啊,老楚,你可是想清楚了,就你这个小身板,日后说不得也要吃亏的,有这样一个贤内助放在身边,谁敢欺负你?” 背后的那个女子有心无力,说好的夸呢,这也不是夸啊,她想说些什么,想想还是算了,三位巧匠在这里唠家常,自己还是不要参乎了,她倒是有些明白为什么是这三位巧匠莅临论武大赛了。 戴眼镜的男子推了推镜框,一本正经的说道:“巧姐,大恩不言谢,只不过我还小,还不到谈婚论娶的年纪,先放放,不急的。” 穿迷彩裤的男子从地上爬起来,大咧咧的说道:“啥不急啊,难道要到了七老八十才知道急?” 戴眼镜的男子指了指那个迷彩裤男子,又是一本正经的说道:“他急了。” 那穿迷彩裤的男子刚要说些什么,张巧巧却是说道:“他不配。” 迷彩裤男子一下就真的急了,他据理力争的说道:“巧巧姐,你这话说的就有些偏颇了,我堂堂一位匠人谷巧匠,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怎么就不配了?” 随即他看到张巧巧身后毛绒睡衣里面,一张冷冰冰的脸,他有些垂头丧气,“我不配。” 张巧巧看向擂台,忽然说道:“当年那件事,孰是孰非大概已经说不清楚了,自那以后,匠人谷倒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鬼将军弓长张,如今的匠人谷,许多人或许已经不知道这个名字,至于那些心知肚明的,大抵也是用来哄小儿夜啼了。” 戴眼镜的男子沉声道:“他就不该回来,那件事虽非因他而起,却是他一手推波助澜,什么狗屁鬼将军,不过是一个顽劣的恶徒罢了,若不是念在一些往昔的旧情,早就将他轰出神人峰了。” 迷彩裤男子干脆也盘着腿坐在椅子上,笑呵呵的说道:“你倒是以巧匠的名义将他赶出去啊,谁也没有拦着你,匠人谷可不是海纳百川的地方。” 戴眼镜的男子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张巧巧叹了口气,说道:“匠人谷七位巧匠,如今还空着一位,当年可是有诸多说法啊。” 第272回、鬼将军 弓叔肩扛三五斩邪剑,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他抬眼看着面前的两位游侠,伸手在脑袋上抓了抓,慢条斯理的说道:“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顾文君与何向东并没有机会目睹当年的事情,他们进入匠人谷的时候,弓叔已经离开了,不过因为做了世家弟子的门客,当年的一些事情,他们便知道一二,鬼将军弓长张,在许多世家子弟眼中,可是凶名赫赫,毕竟当年的那件事,可是直接让一个百年世家从匠人谷除名了。 弓长张是什么来历,什么跟脚,许多人并不清楚,当年这个姓弓的游侠进入匠人谷的时候,便是拎着这样一个剑匣,自称是一位流浪游侠,四海为家,鬼将军的名号,便是他在一次次任务中,闯出来的。 何向东有些不信这个邪,他与顾老头对视了一眼,干瘦的身躯又是挥汗如雨,周身的白芒时隐时现,他沉声说道:“不过是一个滚出匠人谷的游侠,有什么好忌惮的,顾老头,所谓富贵险中求,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事到如今,你还想着退缩,就不怕之后不好交代?” 顾文君其实已经有些后悔参与这件事了,本以为梅家那位大公子只是想教训一下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来游侠,谁知道竟然惹上这样一个恶名在身的家伙,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谁能想到这个邋遢汉子便是昔日的鬼将军,顾老头叹了口气,只是何向东有一句话说得明白,这件事若是不能办妥了,日后在那位公子面前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何向东瞧着顾老头犹豫不决的眼神,再次出言提醒道:“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看台上,韩云少的脸色有些错愕,身为匠人谷的一个落魄世家子弟,鬼将军弓长张的事情可是听过不少,虽然家族中的长辈对于这些事情忌讳莫深,不愿提及,可是耐不住这些少年子弟的好奇心,所以多方打听之下,世家子弟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韩云少感叹道:“想不到弓叔就是弓长张啊,便是这些年,我家长辈还会拿这些话吓唬我,说我若是再这样好吃懒做,便会让鬼将军抓去了。” 顿了顿,韩云少又是说道:“其实在匠人谷,鬼将军的名字是一个很大的忌讳,尤其是世家子弟,长辈们其实不愿意多说这些事情,我只是知道,当年匠人谷有一个百年世家,因为弓长张的屠杀,在匠人谷烟消云散了。” 其实子语今日也是第一次知道弓叔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历史,更是第一次知道鬼将军的说法,他知道弓叔去过匠人谷,可是从来都不知道,弓叔的过去竟然这样荡气回肠,他不由得想起与弓叔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个在谢东文家客栈数年如一日,整日醉酒的邋遢汉子。 子语忽然想起一事,看向韩云少,问道:“在匠人谷,可曾有过一位叫谢乘风的游侠?” 谢乘风是谢东文的父亲,当年毅然决然的去往匠人谷,之后便杳无音信,谢东文母子在那片山林中开了一家客栈,一等便是数年。子语答应过谢东文,日后若是有机会去了匠人谷,帮他打听一些他父亲的消息。 韩云少想了想,却是摇摇头,“每年进入匠人谷的游侠不计其数,说句不好听的,许多人甚至还没有进入匠人谷,就已经死在半路上,至于那些进入匠人谷的游侠,若非闯出什么名头,大抵一辈子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这件事很残酷,却也是匠人谷的现状,多少游侠指望着在匠人谷名扬四海,可是大多数游侠最后只能埋骨他乡,一辈子籍籍无名。 既然韩云少不知道,子语便没再多问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谢乘风的事情,兴许他们母子早就想到了,其实二人离开停马台,多半也是想通了。 韩云少又说起弓叔的事情,“我还是听其他世家中的一些女子说起的,那些年弓长张进入匠人谷的时候,端的是风流倜傥,与匠人谷的那些游侠不同,他放荡不羁的性子可是讨得了不少女子的欢心,在匠人谷的爱慕者可是数不胜数。” 韩云少说起一些他所知的弓长张的往事,甚至还半开玩笑的说道,当年的匠人谷弓长张与玄门旅社的百花游侠,还有文庙出身的张之洞,可是被称为檀郎三公子,只是后来弓长张退出匠人谷,销声匿迹,张之洞在一次任务中战死,唯独只剩下那位百花游侠。 所以到现在韩云少都有些无法相信,那个叫弓叔的邋遢酒鬼,就是昔日里风流倜傥的弓长张。匠人谷曾发生过一次意义重大的门户之争,几乎改变了匠人谷的格局,而引起那次变革的,便是弓长张有关的那次匠人谷惨案。 更多的细节,韩云少无从得知,一些事情已经被人故意掩埋在历史的角落中,知道那件事的长辈们,或是摇头叹息,或是愤愤不平,可是也都不约而同的三缄其口。 “铁九斤,取赤土作炉,黄土作韬范,猛火镕铁作汁,面南方,上佐天关,念二十四将真言,书符二十四道,朱砂、酒团作一丸,开炉投铁汁内,举炉铸范。良久,削去泥范,一大缶盛涌泉,以剑投缶中,水响作雷声,其云呜吟为妙……” 韩云少说道:“据说这是三五斩邪剑锻造时的场景,不知多少匠人想要复制这把法剑的锻造过程,只是从来没有一人成功过,世间也只有一把三五斩邪剑,这把专门克制手异人的法剑,正是弓长张的标志。” “除此之外,据说弓长张在进入匠人谷没多久,便得到了匠人谷的认可,不仅拿到了匠人谷腰牌,还有望在数年之后,进入匠人谷内城,甚至竞争匠人谷的下一任巧匠,前途不可限量,可是那件事之后,他亲手毁掉了匠人谷腰牌,孤身离开了匠人谷。” “或许已经有人不记得了,他为什么被叫做鬼将军。” 神人擂台上,弓叔大咧咧的扛着那柄铁剑,偏头吐了一口口水,慕然一跺脚,仰头说道:“何人与我上阵杀敌?” 第273回、生死自负 弓叔身后,黑烟四起,滚滚烟尘中,战马嘶鸣,一位头戴盔,身披甲胄,手持长枪,腰挎战马的黑影从浓烟中冲了出来,好似硝烟弥漫的战场中,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的悍将。 紧接着,又有一只漆黑色的牛冲了出来,牛背上站着一位双手各握着一个铜锤的将士,背上插着两面旗帜,浑身上下依旧是漆黑一片,牛的蹄子上面,更是黑气缭绕。 一牛一马分立两侧,身后的黑雾依旧是浓而不散,层层叠叠的黑云中,隐约能看到各式各样嘶吼咆哮的将士身影,或是手持利刃,肃穆而立,或是挥动长戟,愤怒不已,又或是少了半个身子,就这样趴在地上,靠着一嘴的牙齿往前爬,还有乘坐战车,远远观望…… 云层的最上面,伸出一双巨大的黑手,拨开云雾,露出一个大若磨盘的脑袋,满嘴獠牙,冲着前方一声怒吼,风声鹤唳。 浓雾中的黑影沸腾了,一个个摩拳擦掌,仿佛要将挡在前面的敌人撕得粉碎。 顾文君面色沉重,他自然是听说过弓长张的大名,适才也见识到了对方的本事,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拥有如此数量的兵马,简直是一支浩浩荡荡驰骋沙场的大军。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游侠甚至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便是那些插科打诨的,以山石精怪充数的梅山兵马,都不见得有如此之众,更何况还是道家正统的正五昌兵马。 顾文君不由得看向这个邋遢汉子,心中惊愕不已,这到底是何德何能,才能收服如此之多的兵马。 何向东也是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口水,他不像是顾老头那样强闻博知,不过也没有孤陋寡闻到大惊小怪的地步,可是眼前的场景,说是平生仅见都不为过,据他所知,兵马有道、法区分,又有正统与民间的说法,如何收服兵马的手段不一而足,可是有一点是始终如一的,兵马的数量越多,哪怕只是下坛兵马,对炁的需求都是十分巨大的,否则又如何镇得住这些悍将。 弓叔看着眼前的两位游侠,随手挥起扛在肩头的三五斩邪剑,仰头说道:“杀!” 手持长枪的黑色将士一扯缰绳,战马向着前方的顾文君疾驰而去,马蹄踏在地面上,烟尘滚滚,放眼望去,仿佛有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顾老头已经心生退意,他转头便跑,只是那位马上将士气势如虹,战马一跃而起,手中长枪冲着顾老头的背后刺了出去,凭着诡异的身法,顾老头险而又险的避开了长枪的攻击,地面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土坑。 顾文君头也不敢回,适才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擦身而过的长枪,可是他隐隐感觉到,虽然身后只有一人一马,可是他却深深地感觉到了单枪匹马,勇冠三军的压迫感。 顾文君绕着外围的木墙不断奔跑,只是骤然间他又停了下来,一团黑雾从侧翼向他包夹过来,他顾不得思索,急忙回身,这才发现已经没有退路,一团团浓稠的黑雾已经将他围了起来,黑雾中,手持长枪的黑色将士纵马走了出来。 另一边,何向东已经被围在一团黑雾中间,站在牛背上,背负着两面大旗,手握双锤的黑色传令官一跃而起,悍不畏死的冲了过来,手中的两个漆黑铜锤双双砸了下来,周身白芒暴涨,手中凝结出两把炁刃,只是尚未动作,黑雾中冲出一只漆黑如墨的老牛,脚下黑雾弥漫,撞在何向东的后腰上。 与此同时,黑色传令官已经欺身上前,双锤狠狠地砸了下来,何向东忍着痛翻身挥起手上的炁刃,与那双漆黑的铜锤撞在一处,岂料那头黑牛再次冲了出来,何向东被撞得飞了出去,跌入黑雾之中。 之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何向东满脸惊恐,连滚带爬的从黑雾中跑了出来,身上已经鲜血淋漓,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浮现在黑雾中,似乎要将这个活人生吞活剥,何向东跌坐在地上,身后出现一个黑影,一双漆黑铜锤举过头顶,毫不犹豫地砸在他的手臂上。 满地碎石中,何向东的手臂如同一滩烂泥,混在其中,不得不说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还算有些骨气,硬是咬着牙,一声未吭,晕死过去。 黑雾中,弓叔走了出来,只是看了一眼地上昏死过去的男子,扭头就走,不多时,便出现在顾文君面前,这个见惯了生死的老游侠,此刻竟然委顿在地上,听到不远处何向东那一声嘶吼的时候,他竟然吓得尿了裤子,之后何向东的声音便戛然而止,顾老头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 顾文君瞧见缓缓走来的弓叔,他下意识地举起手臂,三根手指还没有来得及伸出来,一杆黑色长枪穿过他的手掌,钉在地上。 顾文君痛苦的躺在那里,他侧着身子,试图将手上的长枪拔下来,却发现无能为力,长枪入手之后,如同火焰一般炙烤着肌肤,见到站在面前的弓叔,顾文君也顾不得其他的事情,苦着脸说道:“我认输,我认输。” 弓叔依旧是随意将三五斩邪剑扛在肩上,他微微低头,笑道:“认输?谁允许了?” 顾文君看着眼前这个邋遢汉子冰冷的笑容,心中叫苦不迭,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这里可是论武大赛,匠人谷的众多游侠和百姓可都在看着呢,看台上还坐着几位巧匠,你真的打算赶尽杀绝,就不顾忌丝毫颜面,何况匠人谷四姓十家的面子,众多世家子弟的颜面,你都打算弃之不顾了?” “弓长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不能这样绝情,我知道自己错了,不该招惹你这样的家伙,老头子一辈子猎鹰,竟然到头来让鹰啄了眼,我认了,若是你还觉得不过瘾,老头子便跪下来给你磕头了。” 弓叔随意敲打着手中的铁剑,似乎在低头沉吟,顾文君眼见有戏,便想着再劝说几句,“说句不该说的,在匠人谷,总有些人是惹不起的,弓长张,你是有本事之人,日后想要在匠人谷出人头地,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弓叔忽然笑了笑,有些可怜的看着地上的顾文君,“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便应该知道弓长张做过什么事情吧,没错,杀了匠人谷的世家子弟,所以你还打算和我讲道理么?” “至于那些道歉的话,稍后到了医馆,与那个小姑娘去说吧。” 黑雾散去之后,弓叔拎起地上的木匣子,缓缓走出擂台,地面上两个游侠,各断一条手臂,昏死过去。 第274回、梅家公子的道理 弓叔返回看台之后,只是与子语点点头,两人不约而同的,一个什么都没有问,一个什么都没有说,一如往常。 稍后,子语走下看台,轮到他上场了,他走得不紧不慢,还未进入擂台的时候,已经听到不少欢呼声,多是一些妙龄女子的声音,远远瞧着,便能看到对面不远处站着一位瞧着温文尔雅的少公子。 那是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手拿折扇,浅笑吟吟,一副如沐春风的感觉,他穿了一身素雅的道袍,黑面白底的布鞋,略长的头发也是用一个发箍随意的束在脑后,好像是过惯了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恬静舒适的像是画中人一般。 观众席中立时有不少女儿家站起来,挥舞着手臂,热情洋溢的为这个少公子呐喊助威,这位少公子也适时地抬起手,与看台上的女子打招呼,立时又引起不少的尖叫声。 不等那位充作司仪的游侠相互介绍,二人已经道出了对方的名字,那个年轻公子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笑道:“子语。” 少年郎看着穿道袍的年轻人,点头说道:“梅旬。” 那个年轻人笑了笑,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说道:“久仰大名,在武人街的时候,便一睹几位的风采,只是不曾相见,还是有些遗憾了。” 少年郎说道:“眼不见心不烦,不如不见。” 那个叫梅旬的年轻人,便是匠人谷十家之一,梅家的那位大公子,之前几次杀鸡儆猴的举动,便是这位大公子的手笔,所以当韩云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对阵名单的子语一点都不意外,他只是没有料到,这位梅家公子竟然会自己出场。 不过,就匠人谷的游侠风气而言,梅家这位公子一旦在论武大赛上崭露头角,定然会引来城中百姓的好感,这也是在匠人谷立身的本钱之一,所以以往历届论武大赛,四姓十家子弟都会出来历练一番。 匠人谷最初设立论武大赛,其实是有一番象征意义的,以游侠起家的匠人谷,不能因为时过境迁之后,便渐渐忘了本,游侠才是他们的根本,所以论武大赛既是给外来游侠一次崭露头角的机会,也是给那些世家子弟历练的机会。 匠人谷的世家大户,若是两三年都不曾有过一位在论武大赛上争奇斗艳的游侠子弟,甚至是一位以家族名义参赛的门客,这个世家便是渐渐被匠人谷遗忘,毫不夸张的说,那些世家子弟日后能否在家族中独当一面,论武大赛便是一份成人礼。 今年的论武大赛又有些不一样,第一次公开面向匠人谷的所有人,梅旬的成人礼便也有些与众不同,除了那位即将过门的身世显赫的未婚妻,便是在这次论武大赛上大放异彩。 梅旬叹了口气,将手上的折扇收起来,笑道:“其实我挺讨厌看台上的那些女孩子的,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她们甚至都不知道我的性子如何,就敢信誓旦旦的说喜欢我的一切,还大言不惭的在暗地里叫我老公,弱质女流说的就是她们这样的家伙吧。” “不过,虽然她们很没有自知之明,可是有一点还是让人很欣慰的,只要我微微点头,她们便会欢天喜地的来到我的宅子里,甚至自荐枕席,对我的话可是千依百顺,惟命是从,可是比那些门客还要听话。” “虽然有些无聊,可我还是喜欢比较听话的人,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任你在外人面前如何龇牙咧嘴,到了我这里,就要小鸟依人。” 梅旬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淡然从容,甚至还冲着看台上的几个挥手的女孩子笑了笑,这位梅家大公子的气度,立时引来不少观众的好感,梅家在匠人谷的地位有目共睹,而这位大公子还如此平易近人,便更是难得的美谈了。 世间的事情,本就是这样奇怪,好像地位越高的人,脾气就应该越差,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而这些人中一旦出现一位瞧着脾气还不错的,哪怕只是点头微笑一下,都远比整日里都笑脸相迎的左邻右舍都来的亲切。 子语对于这些事情并不在意,匠人谷的这些规矩和恩怨他也不在乎,他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位世家公子,说道:“杨帆、顾文君、何向东,都是你的人?” 梅旬也不否认,直言道:“都是这些年来我府上的门客,梅家的家训,礼尚往来,对于江湖上的这些朋友还是比较看重的,至少在梅家府邸,不会怠慢了他们,自然了,梅家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也愿意出面。” 子语只是点点头,他本就是知道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个时候也只是多一句嘴,既然对方没有隐瞒,他也就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梅旬将折扇在手指间来回晃动着,他似乎并不急着动手,大抵是世家子弟从小养成的精气神,他的眼中满是胸有成竹。 “那个与杨帆对手的小姑娘,其实没有必要怨天尤人,匠人谷有匠人谷的规矩,那都是她自找的,吃一顿打,只要没死,便是长了一些教训,日后也能有一些敬畏之心,不是坏事。” “只是我没有想到弓长张会回来,顾文君与何向东也只能自认倒霉了,我知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收尸人嘛,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说服那位鬼将军的,说起来我确实是有些嫉妒的,不过也就就此而已了,数年前姓弓的在匠人谷惹下乱子,那时候风头正盛的鬼将军如何了,还不是灰溜溜的离开了匠人谷。” “现在回来了又能如何,他已经不是昔日的鬼将军,匠人谷也不是当年的匠人谷,那个时候的弓长张无可奈何,如今依旧只能是无能为力。” “匠人谷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谁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地方,梅家能在这里立足扎根,是梅家的本事,而你们能不能在一番磨难之后,认清现实,便是你们的能耐了,言尽于此。” 梅旬喜欢和人讲道理,尤其是那些让对方哑口无言的道理,一番棍棒之后,总能说明白。 第275回、吃豆人 梅旬向后一跃而起,落地的时候,砰地一声,地面上出现一团白烟,紧接着一个乳白色的东西凭空出现,将下落的梅旬接住,那个好似剥了皮的熟鸡蛋的东西弹性十足,驮着梅旬弹跳了两下,甚是欢悦。 子语微微抬起头,那东西有丈余高,圆不隆冬的,像极了清明时节常吃的糯米团子,他抬眼看了梅旬一眼,如今才知道,这个梅家大公子是一位天启者,少年郎就这样站着,没有丝毫动作。 梅旬盘腿坐在糯米团子上,手中的折扇微微打开,晃了晃,笑道:“你不会就这样束手就擒了吧?” 子语沉声道:“我在想,梅家大公子吃屎,会是什么样子。” 梅旬也不恼怒,到底是有些大家风范,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清脆的黄豆,大户人家通常都是用来喂食牲口的,若是在锅里炒一下,便是酒肆中常见的下酒菜。 “其实能遇上像你们这样不会顾及我这样的人的世家身份的愣头青,我还是很开心的,至少能够痛痛快快的完成一场游戏,打小的时候,街巷里的小伙伴都会刻意让着我,我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懂,不过背后的那些大人们还是告诉他们,要让着我,看到那些趋炎附势的笑脸,其实我是很开心的,只不过时间久了,便有些无趣。” “所以在武人街,看到你们这些人做了许多游侠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情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游戏,你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唯一的遗憾便是,半路冒出一个弓长张,不过不打紧,游戏嘛,没有一些挑战也就没有乐趣了。” 子语说道:“你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马失前蹄,引火烧身?还是说,你觉得梅家能够保护你一辈子?” 在子语眼中,他只看到了一个肆意妄为,不知轻重的孩子,以为撒泼打滚,便是世界的全部。 梅旬笑道:“你是不是还要说,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里是匠人谷,是游侠聚集的匠人谷,那些骗小孩子的东西,还是留着安慰自己吧。” 子语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本来也没打算说这么多,只不过眼前这个梅公子说起来了,他就顺便说了几句。 梅旬将手中的黄豆弹到空中,黄豆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子语面前,子语已经闪到一旁,那团白色糯米团子忽然蠕动了一下,弹跳而起,一口将那颗黄豆连带着脚下的土石,吞了下去。 地面上留下一个土坑,边缘切口十分平滑,就像是勺子在豆腐上挖了一下,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在那个软糯的团子面前,擂台上的土石便与豆腐无二。 梅旬一颗一颗的抛出手里的黄豆,每一颗都会落在子语所处的位置,少年郎极速飞奔,身后一个两人高的巨大糯米团子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地面就像是春日里的田地,被犁出一道道沟壑。 一颗豆子在子语的面前落下,一张白茫茫的大口呼啸而来,嘴里没有一颗牙齿,似乎这个糯米团子的嘴也只是形式上的嘴,其实内外都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需要嘴的时候,嘴就出现了。 天启者的手段便是这样不讲道理,甚至根本无须在意那个糯米团子在没有牙齿的情况下,是如何进食的,似乎当“咬”这个动作出现的时候,这件事也就顺理成章的完成了,不需要更多的细节。 子语闪身出现在糯米团子的侧面,一拳砸了上去,糯米团子向内凹陷,又弹了回来,对于这样的攻击置若罔闻。 子语依旧不停地一拳又一拳的砸在那个糯米团子上,坐在背上的梅旬又是连着扔了几颗黄豆,最后干脆一把将手中的黄豆都扔了出去,丈余高的糯米团子发了疯一般,不断地吞噬着周围的地面,不消片刻的功夫,已经千疮百孔。 子语的拳头似乎全然不奏效,一切拳脚对于这个糯米团子而言,似乎都是徒劳的,不过糯米团子对于黄豆的兴趣,似乎远远胜过少年郎,所以只要避开黄豆的方向,并不会有什么大碍。 梅旬悠闲的坐在糯米团子上面,他收起手中的折扇,插在脖颈的领子里,没有了黄豆的诱惑,那个糯米团子又待在原地不动了。 梅旬抬起右手,手掌对着地面上的少年,慢悠悠的说道:“咱们来玩一场游戏,我座下的这个东西叫团子,平日都是懒洋洋的,唯独喜欢吃豆子,现在你就是那颗豆子,我追你跑,我管这个游戏叫吃豆人。” 梅旬的手掌间出现一道黄芒,映照在子语身上,少年周围立时浮现出一圈光晕,远远瞧着,就像是一颗巨大的豆子,随即黄芒便消失不见了。 梅旬挥挥手,笑道:“游戏开始。” 梅旬的系统叫游戏人生,他可以通过完成一些任务,而获得游戏积分,通过积分便可以下载选中的游戏,虽然梅旬在最初得到这个系统的时候,对于“下载”这个词语很是陌生,不过几年的琢磨之后,他已经有所了解了。 眼下的游戏叫吃豆人,无论别人愿不愿意,他都能将别人拉到游戏之中,作为游戏的玩家,都会变成团子眼中的豆子。 最初的团子只有拳头大小,那个时候的梅旬就将自家的后院变成自己的游乐场,放入一些鸡鸭,看着团子将它们吞噬,然后慢慢长大,再之后,便是牛羊,当然了,还有那些不听话的下人。 子语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那个丈余高的糯米团子跟过来了,适才梅旬手里照下来的那团黄色光晕,大抵便是某种规则,在这套规则中,自己就是诱人的黄豆。 子语骤然停下身子,回身,握拳,只是平平无奇的递出一拳,之后便是无数的拳影密密麻麻的砸了出去。 少年的身前似乎出现一个巨大的框架,将扑面而来的糯米团子框在里面,拳意绵长,如沐春风,却也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戒尺?宠为下。 第276回、打不还手 密不透风的拳头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那个白色的糯米团子定在子语面前,寸步难行,梅旬缩在糯米团子后面,错愕的瞪大了眼睛,拳风扑面,他只看到无尽的拳影犹如一堵无形的墙,挡在少年面前。 更让梅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身下的团子就这样被定在空中,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框架,限制了它的行动。 整整六十三拳,子语猛然一脚踏了出去,地面被踩得支离破碎,丈余高的糯米团子就这样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地面上,又滑出去老远,在地面上犁出一道沟壑,最后撞在外围的木墙上。 糯米团子就像是被敲打过的面团,这里凹陷下去,那里鼓胀起来,扭曲变形,几乎是黏在木墙上。 梅旬从弹性十足的糯米团子中挤出身形,这个瞧起来温文尔雅的梅家大公子面色铁青,插在后脖颈的折扇也已经断裂了,头发凌乱,衣着破损,极为狼狈。 少顷,糯米团子滚落在地上,再次恢复之前圆滚滚的形状,梅旬坐在上面,此时的面色便没有刚才那般和善了,他咬牙切齿的看着地面上的少年,一抬手,糯米团子再次扑了上去。 子语心平气和的立在那里,没有后退,也没有进攻,他一前一后抬起手臂,双拳紧握,拳头中握着的,便是不卑不亢的规矩,就像是一位传道受业的恩师,手握戒尺,看着面前犯了错的学子。 这回只有仅仅四十二拳,被定在空中的糯米团子再次被打飞出去,砸在地面上之后,又狠狠地弹了起来,再次撞上外围的木墙,木墙上出现一个径长丈余的凹陷,遍布着蛛网般的裂隙。 神人擂台外围的这些木墙是用特殊材质的铁木围拢起来的,最大的作用便是防护上面看台上观众的安危,这些铁木很是珍贵,内嵌有一些环环相扣的木系法阵,只要没有完全被破坏,之后只需要运转法阵,便能很快修复。 通常情况下,这种铁木都是用在蜉蝣飞艇的主要构架,价格高昂,神人擂台以此作为外围的防护墙,也算是大手笔了。 尽管有糯米团子的防护,两次撞在木墙上的梅旬还是呕出一口血,凹凸不平的糯米团子没有恢复原有的形状,只是砰的一下,在一团白烟中,消散了,梅旬从木墙上跌落下来,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拄着地面,不住地咳嗽起来。 子语缓缓地走了过去,站在他的面前,梅旬抬起头,看到面无表情的少年立在自己身前,他倔强的扬起脑袋,咧着一口血水的嘴巴,笑了起来,“我如果去那家医馆,站在那个小姑娘的床前,与那个小姑娘道歉,你会原谅我么?” 子语摇摇头,“如果原谅可以避免这件事的话,还要规矩做什么?” 没有一丝犹豫,子语一拳头打在梅旬的脸上,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拳,却也实实在在,少年卯足了气力,梅旬仰面栽倒在地上,一嘴的血,少年的拳头,也被那位梅家公子的牙齿划伤了,他瞧也没瞧一眼,走上前去,蹲下身自,又是满满当当的一拳,打在对方的另一半脸上。 梅旬扑倒在地上,咳嗽了一声,又是呕出一口血,伴随着一颗牙齿,他却是躺在那里笑起来,“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我拳打脚踢,便是府上请来的习武师傅,也是对我多方谦让,很小的时候,学拳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我,以为自己天纵奇才,学武有成,追着府上的下人满院子跑。” “被我逮住的下人,都会装装样子,只要我一抬手,便跌坐在地上,叫苦不迭,后来又大了一些,我才知道,所有人都拿我当猴耍,从来都不是我有多厉害,而是他们都畏惧我的身份,直到我觉醒了这个系统,他们终于开始畏惧我这个人。” “我让习武的师傅与团子过招,胜了团子,便有奖赏,败了,便被团子吃掉,公平合理,童叟无欺,甚至还有一些手头紧俏的游侠慕名而来,一些人成了我的门客,一些人成了团子的食物。” 子语微微蹙起眉头,他无心听这个世家公子的人生故事,哪怕是为了收集说书的题材,他也对这种浪荡纨绔不感兴趣。 梅旬笑着看向子语,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说实话,我也没有指望谁会原谅我,游侠之间的矛盾,向来只论生死,一旦动手了,便是不死不休,所以你刚刚打我的那几拳,我认了。” “不过多亏了你没有将我打死,我才能告诉你一些事情,咳咳。”梅旬又是呕出一口血,却是笑得更加灿烂了,“太平医馆二楼,丙字号房,第三间,我本来打算亲自看看那个小姑娘的,不过你的那几位朋友都在,我只好连他们一起招待了。” 子语立时抓住梅旬的衣领,质问道:“你将他们如何了?” 梅旬嘴里说出的一连串地址,正是白菜治病的医馆,他没有想到,这位梅家大公子竟然卑鄙到这样的地步,不仅在赛场上使手段,还在背地里玩阴的,一位世家子弟,竟然做出了这种强盗勾当。 子语的手上加了一些力道,梅旬却是无辜的笑起来,他伸手在少年的脸上拍了拍,说道:“你最好客气一些,我说过了,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这样对我。” 梅旬猛然一拳,打在少年的脸上,少年就这样蹲在那里,任由他出拳,梅旬又是一拳,少年倒飞了出去。 梅旬从地上爬起来,胳膊在嘴边蹭了蹭,抹掉嘴角的淤血,又冲着一旁狠狠地吐了几口血水,这才晃悠悠的走到少年面前,看着地上的少年说道:“两件事。” 梅旬伸出两根手指头,晃了晃,“这场比试我自然是要赢的,只是你不许认输,这是其一,另外,你只能乖乖挨打,不许动手,更不许还手,此为其二,两件事让我满意了,大家皆大欢喜,否则,便等着给你朋友收尸吧。” 骤然间,以子语为中心,整个地面陡然下沉,庞大的炁压轰击着地面,脚下的土石轰然炸裂,形成一圈圈蛛网裂隙,梅旬险些扑倒在地上,只是片刻,一切又荡然无存了。 梅旬有些气恼,一脚踹在少年的肚子上,少年滚了出去。 第277回、在作死的路上继续试探 梅旬看着在地上滚了几个跟头的少年,他桀桀笑起来,微微低头,双手拢在脑袋两侧,将没了发箍束缚的头发束在一起,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皮筋,扎起来。 子语从地上站起来,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这位世家子弟,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梅旬笑了笑,走上前去,一拳砸在少年的脸上,少年踉跄了几步,没有跌倒,嘴角一片殷红,梅旬的第二拳又砸了下来。 “刚才打人的时候是不是很过瘾,你不是很能打么,你倒是动手啊,我就站在你的面前,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你倒是动手啊。” 梅旬抓住子语的衣衫,一拳又一拳的打在少年脸上,少年始终站在那里,踉踉跄跄的,却是没有跌倒。 看台上的观众有些茫然了,似乎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明明还是那个少年占着优势,怎么忽然之间形势就翻转了,而且少年就这样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挨打,瞧着就像是沙袋一样。 观众们最想看到的是旗鼓相当的较量,你来我往,有来有回,而不是这种一边倒的局势,更不是这种毫无还手之力,或者说是根本不还手的局势,大家有些糊涂了,既然明知不敌,为何不干脆举手认输,就这样白白挨打有何意义。 唯独那几个小姑娘满心欢喜,为场下的梅旬拍手叫好,她们巴不得梅公子所有的对手都是这个样子,只知道挨打,不知道还手,当然了,若是看着梅公子被打成那个样子,她们可是要心疼了。 子语一次次的跌倒,又一次次的爬了起来,撑着身子站着,好像是一个活靶子,已经满脸血污,梅旬下手丝毫没有留情,他几乎次次都是卯足了气力,将少年打的东倒西歪,然后一脚踹飞出去。 韩云少错愕的看着场下的情况,他同样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情,起初还以为是身为天启者的梅旬使了某种手段,让少年被束缚起来,可是眼下的局势,梅旬只是赤手空拳的玩弄,而少年却是义无反顾的挨打。 “子语,还手啊,你愣着做什么,还手啊。” 韩云少冲着场下喊了起来,他想不明白,少年明明之前还占有优势,为何眼下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到底在做什么。 韩云少有些火急火燎,他忍不住在木墙上锤打了几下,看下场下的少年又一次被打的跌撞在地上,然后又撑着身子站起来,依旧像是一个木头人一般,任由对方的拳头,砸在自己脸上。 “子语,你在做什么啊,弓……叔,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子语就这样站在那里挨打,图什么啊?” 韩云少握紧了拳头,他感觉很是憋屈,能打就打,打不了就举手认输,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既不动手,也不还手,白白给人喂拳,他想不通。 弓叔阴着脸,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眼神一动不动的看着那里,韩云少叹了口气,却是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梅旬看着鼻青脸肿的少年,似乎失去了继续挥拳的兴趣,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满是污血,顺手甩了甩,笑道:“说实话,我都有些佩服你的忍耐力了,家里请来的拳师被我这样打上几拳后,都受不了了,你倒是结实,打的我都手指发麻了。” 梅旬走到少年面前,伸手在对方的衣角上将手背上的血污蹭干净,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最好不要在没有我的允许的情况下,就晕过去,我若是在这里玩得不够尽兴,就只能在别的地方撒野了。” 梅旬舔了舔嘴角,向后退了两步,“既然彼此都没有尽兴,咱们就玩一个新游戏吧,实不相瞒,我还是很期待你的表现的。” 韩云少打了一个响指,手上立时出现一个黑色的球体,圆滚滚的,有一个南瓜大小,他将这个球体放在子语面前几步开外的地方,然后迅速往旁边靠了靠,双手食指插在耳朵里。 轰的一声,那个黑色球体骤然炸响,火光以十字交叉的方向,往四个方向延伸,地面上被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十字,十分规整,而那个十字的边缘,在少年的脚下戛然而止。 梅旬心满意足的拍拍手,笑道:“这个游戏叫炸弹小子,那个黑色的球体只要离开我的手掌,稍候片刻就会爆炸,有意思的是,爆炸的范围很规矩,是不是很合你的口味,规规矩矩,不可逾越。” 梅旬又打了一个响指,手中又出现一个黑色球体,依旧是放在少年脚下,不过这回却是近了一些,他叮嘱了一句,“老老实实站着别动。”之后又退到一边。 轰响之后,子语如同断线的纸鸢,倒飞了出去,梅旬急忙又往前扔了一个黑色球体,又是一声炸响,只不过错开了少年落地的位置,梅旬有些遗憾的摇摇头,“可惜了。” 这位梅家公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他慢条斯理的打了一个响指,一个黑色球体出现在他的手中,他顺势放在脚下,然后往前跨出几步,又放下一个黑球,之后又是斜着迈出几步,又是一个黑球,如此,在地上摆下了许多黑球,最后蔓延到少年跟前。 梅旬就这样站在众多黑球中间,双手举过头顶,似乎是在享受万众瞩目的期待,他仰头闭着眼,嘴里轻哼了一声:“嘣。” 黑球相继爆炸,擂台上火光冲天,一连串的炸响在梅旬的身边绽开,他却是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丝毫不受爆炸的影响,他的身后,依旧趴在地上的少年再次倒飞出去,高高的抛起,又高高的落了下来。 地面上沟壑纵横,却都是方方正正的规矩样子,炸弹小子是梅旬从游戏人生系统上下载的另一个游戏,黑色炸弹会向四个方向引爆,范围是八个格子,至于爆炸的威力和格子的大小,可以用相应的游戏积分解锁。 爆炸小子的炸弹虽然有规规矩矩的范围,可是却只能避开,无法阻挡,这是游戏赋予的规则。 梅旬像是胜利者一般,向着观众席谦逊的鞠了一躬,就像是结束了一场精彩的演出。 只是他大抵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看台上,一个背着战锤的高挑女子走了出来,站在木墙上面,深深地看着下面的一切。 梅家公子的身后,少年缓缓站了起来,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目光却是异常坚定。 第278回、低头 少年的衣衫破损不堪,低着头,似乎是毫无生气,陡然间,一股磅礴的炁压席卷而来,梅旬下意识地回头,错愕的眼神中,瞧见一个满是血污的少年,少年褴褛的衣衫下面,露出大大小小的伤疤,横贯胸腹,触目惊心。 少年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公子,笑了。 “你要做什么?” 梅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全然忘了手上炸弹小子的把戏,只是他胜利后的满足感还挂在脸上,直到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 不过身为一名游侠,又是一位天启者,该有的基本素质到底让他稍稍镇定下来,他的手中立时出现一个黑色球体,只是也就仅仅如此了,黑色球体还没有落地,少年已经出现在身前,连人带球砸了出去。 梅旬翻滚落地,黑色球体在身边爆炸,炸弹小子的伤害是无差别的,只能躲避,无法阻挡,梅旬仰面飞了出去,跌落在地上。 子语骤然前冲,挥拳便打,眼前却是出现一个黑影,挡在梅旬面前,那是一个一人高的巨大坚果,凭空出现,刚好撞在少年的拳头上,少年的身形被止住了,坚果应声碎裂,梅旬乘势连滚带爬的往后闪动,然后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梅旬紧紧地盯着对面那个鲜血淋漓的少年,顾不得多想,顺手在身前撒下几颗种子,地面蠕动,两株绿油油的豌豆苗破土而出,随即迅速生根发芽,转眼之间,便长成了两棵跃跃欲试的豌豆,绿色的豆荚颗粒饱满,挂在拇指粗的藤蔓上。 豌豆植株的前方,孤零零的放着一个南瓜,那个南瓜有半人高,葫芦状,没有根蔓,而梅旬坐在豌豆植株后面的一棵向日葵下面,向日葵抖落一片淡黄色光芒,落在梅旬身上,梅旬痛苦的脸色稍缓。 直到这个时候,梅旬才认真打量起不远处站立的那个少年,他有些想不通,明明已经被自己打得不成气候,又在炸弹小子的轰击下遍体鳞伤,此时为何还能如此坚挺的站在那里,更让他有些惊愕的是,少年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新伤与旧伤混在一起,整个人似乎便是这些破碎的肢体拼接在一起。 在向日葵的加持下,梅旬脸色好转,不过神色却有些难看,已经是第三个游戏了,他所剩的游戏点数已经不多了,将这些宝贵的东西都浪费在这个少年身上,他光是想一想就恨得牙痒痒。 植物大战将士,梅旬捏紧了手中这些一次性兑换出来的植物种子,在向日葵的沐浴下,他的伤势在逐渐恢复,深深地吸了口气,他靠在向日葵植株上,闭目养神。 子语稍稍动作,却见前方的两棵巨大豌豆植株微微晃动起来,继而挂在藤蔓上的豆荚缓缓开裂,“嗵”的一声,一颗碧绿色的豌豆弹了出来,从少年的身边擦肩而过,径直撞在身后的木墙上,留下一个碗口大的洞。 子语压低身子,骤然前冲,两株豌豆植株争相喷吐着豌豆,每一颗几乎都是擦着少年的身边而过,而少年却左突右闪,总能适时地躲开豌豆的攻击,他一跃而起,整个动作一气而成,眼见就要到了近前,地面上孤零零的南瓜忽然弹跳而起,向着人在半空的少年压了下来。 少年闪身后撤,南瓜落地后轰然炸开,地面上土石飞溅,梅旬立时将手中剩余的几颗南瓜种子都扔了出去,种子见风便长,迅速膨胀,落在少年身边,落地时已经成长为半人高的南瓜齐齐向着少年砸了过来。 轰然巨响落满整个神人擂台,地面上土石翻飞,一片狼藉,几个南瓜连锁爆炸之后,几乎将脚下的地面都掀了起来,场地上烟尘四起。 梅旬长出了一口气,忽然,他瞪大了眼睛,却见烟尘散落之后,少年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少年脚下遍地狼藉,唯独周身不到丈余的范围内,完好无损,似乎并没有收到爆炸的波及。 少年的脚下,有一圈雷电闪动,碗口大的豌豆争相砸在少年面前,却见脚下那圈雷电形成一张弧形幕布,那些豌豆砸在上面,立时被跳跃的雷电击成齑粉。 戒尺?雷池。 规矩在前,不可越雷池一步。 梅旬还没有回过神来,雷池消散,子语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两株豌豆跟前,一拳一脚将两株豌豆砸的稀烂,豌豆植株化作缤纷的绿色,消散在空中。 子语上前抓起面色难看的梅旬,一拳又一拳的打在对方的脸上,然后一脚将梅旬连带着那株向日葵踹了出去。 梅旬跌落在地上,之前因为向日葵而有所好转的伤势又开始崩裂了,他仰面躺在那里,神色有些恍惚,咳嗽了几下,呕出一大口血,灌了一鼻子一脸,又呛得咳嗽起来,看着缓缓走上前来的少年,梅旬不由得嗤笑起来。 这位梅家公子的眼神中,越发透露着寒意,他已然没有还手的余地,却依旧恶狠狠的瞧着遍体鳞伤的少年,滋着嘴笑道:“我是匠人谷梅家子弟,与天桥郑家结为亲家,你敢杀了我么?你可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天怒人怨,你别想活着走出匠人谷。” 梅旬桀桀怪笑着:“不光是你,还有你的那些同伴,尤其是那几个女孩子,我会废了她们一身的本事,将她们扒光了,扔进匠人谷最下贱的花楼,供人玩弄,弓长张救不了她们,你也救不了她们。” “现在是不是很想宰了我,动手啊,哈哈哈哈。” 梅旬放声大笑,笑声中掺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一个外地来的游侠,本事再大又能如何,犯了事,匠人谷便容不下他,便是往日里天纵奇才的弓长张,还不是灰溜溜的离开了。 少年的拳头砸下来,便会搭上自己一生的前程。 梅旬还想再说些冷嘲热讽的话,他喜欢看着别人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现实便是这样残酷,岂能事事如意,只要不是傻子,便知道如何选择,知道如何低头。 只是在梅旬惊愕的眼神中,少年举起拳头,毫不犹豫的砸在那位梅家公子的脑袋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梅旬的身子掀了起来,又重重的落在地上,地面凹陷,梅旬整个脑袋陷入乱石地隙中。 满堂静寂。 第279回、梅家长辈 一身血污,赤着上身的子语,没有再看地上那位已经没有气息的世家子弟,他缓缓地向神人擂台的出口走去,对面走出来一位穿着黑色布衣布裤布鞋的老人,花白色的短发,额头和脸颊上都有几条刚毅的皱纹,不苟言笑,步履轻盈。 老者双手拢袖,黑色的对襟衣衫中,露出白色内衬,瞧着朴素简单,只是现在已经极少有年轻人这样穿衣打扮了,两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有看谁一眼,老人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了?” 子语同样停下脚步,背对着老人,语气不冷不热,“怎么说?” 老人轻声说道:“年轻人做事,以和为贵,莫要脑子一热,想也不想,就做了自己根本无法承受的事情,到头来悔之晚矣。” 子语点点头,“这些话应该说与那个世家子弟,当然了,我估摸着他也没有机会听到了,但愿下辈子他还能够投胎为人吧。” 老人沉声道:“年少轻狂是好事,可是狂妄自大便是自寻死路了,年轻人,你的路走的可是不太正啊。” 子语说道:“有何指教?” 老人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既然你没有学好,老夫又看不过,便教教你如何为人处世。” 话语刚落,老人骤然回身,一拳向子语的后心砸去,子语侧身划开,却不料老人的速度极快,眨眼间却是已经出现在少年的另一边,一脚踹在少年的后腰上,少年如离弦之箭一般,砸在不远处的废墟碎石中。 老人面色平静,不慌不忙的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土,走到已经气息全无的梅旬跟前,蹲下身,抓起梅旬的脖颈,向上一提,将这位公子的脑袋从地陷中拽了出来,然后上手便是一巴掌,打在梅旬的脸上。 “还不赶紧醒过来,丢人现眼的东西,来之前信誓旦旦的说,要为梅家拔下头筹,勇冠三军,到头来却让一个名不转经传的少年游侠险些打死,梅家有你这样的子孙,真是要让人掘了祖坟了。” 老人的手在梅旬的胸口锤了一下,梅旬骤然咳嗽了一声,呕出一大口血,缓缓地睁开眼,看到面前的老人,怔了一下,茫然而无力的说道:“四叔,你怎么来了?” 老人没好气的说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若是不来,你就活活让人打死了,没用的东西,真不知道,你爹是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玩意儿?” 梅旬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神人擂台上,他想起刚才的经历,便是想要坐起来,只不过身子太过虚弱,稍稍动了一下,便又是一阵咳嗽,吐出不少污血。 梅旬之所以能够活下来,并非是子语手下留情了,也不是这个老人使了什么起死回生的手段,而是梅旬依靠着系统保住了这条命。 游戏人间系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手段,除了身边的家人,梅旬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是在他遭遇濒临死亡的威胁的时候,会激发一个叫做“锁血”的状态,在此期间,即便是再重的伤,也会让他留下一口气,不至于一命呜呼了。 当然,为此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很大的,他不光耗光了所有的游戏积分,之前已经进化的团子也返回了原始状态,至于其他几款已经下载的游戏,也悉数锁定,等待着日后重新解锁,这也就意味着,他这些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如今的梅旬,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不过却如同一个废物一般,要知道天启者的进化很靠机缘,所以想要再恢复成之前的状态,便不知道又是猴年马月了。 想到这些,梅旬便是一脸愤恨,他偏头向周围看了看,狠狠地说道:“四叔,那个小兔崽子呢,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老者皱着眉头,想要再给梅旬一巴掌,不过大抵是觉得自己一巴掌下去,这小子便真的一命呜呼了,便只是瞪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说道:“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现在是梅家的大公子,匠人谷不缺你一个游侠,日后好狠斗勇的话少说,更是要少做,你这个性子,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梅家还是能庇护你一辈子的。” 梅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是瞧见老者的眼神,他不由得闭了嘴,他从小就怕自己这个四叔,甚至比自己的爹还要畏惧,梅家大大小小的事情虽然都是自己的父亲说了算,不过但凡是关乎梅家命运的大事,他这个四叔都要到场。 在梅家,四叔的意见不是金玉良言,而是金科玉律,关于生意上的事情,他父亲可以做主,也正是他父亲的抉择,让梅家有了今日的成就,可是有关于游侠的事情,便是这位四叔说了算,便是他父亲,也默认了这一点。 梅家的后辈,都很害怕这个严厉的四叔,打小就怕,不过从心底,又很是敬重这个四叔,四叔虽然严苛,不过却是有一个从来不曾更改的习惯,护短。 那边的废墟中,一个少年的人影冲了过来,拳风刚猛,直指这个老者,老者撇了撇嘴角,抬手也是一拳,忽然间,又有一人从天而降,落在两人中间,身子前倾,两臂张开,挡住了两人的拳头。 “两位,论武大赛的赛场上,还望二位三思而后行。” 挡在老人与少年中间的,便是那位充当司仪的匠人谷游侠,一个匠人谷玄璜腰牌的拥有者,年纪轻轻,能主持这样的盛会,便足见匠人谷对这位游侠的栽培,日后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这位看似和颜悦色的游侠,手臂间泛起片片雪花,子语顺势松开了拳意,向后退了退,年轻游侠冲他点头笑了笑,随即面色大变,握着老人拳头的那只手,陡然间气势如虹,这位游侠低喝了一声,踉跄的向后退了两步。 老者这才收回拳脚,哼了一声,淡淡的说道:“能挡下老夫一拳,不愧是匠人谷钦定的游侠,比我家那些个酒囊饭袋可是强多了。” 年轻游侠只是拱拱手,“梅家四爷谬赞了。” 匠人谷的多数游侠,都认得这位梅家的四老爷,也都知道,这位四老爷的手段与他的脾气一样火爆。 老者站起身,顺势将地上的梅旬提起来,伸手一推,便扔到了那位年轻游侠的怀里,说道:“还要劳烦一下这位小兄弟,将我这个不成器的侄子送回府上。” 年轻游侠有些犹豫,将比斗中受伤的游侠送出去医治,本就是他们可以代劳的事情,梅家四爷的说法,也算是分内事,可是眼下的局势,似乎不允许他离开。 老者挑了挑眉头,说道:“小兄弟,你也看到了,若是再晚一些,我这个侄子可就有进气没出气了,他的生死,还是全在你的手中了。” 随即他又笑了笑,“放心吧,我与那个后辈只是说几句话而已。” 年轻游侠看了一眼怀中依旧血流不止的梅旬,叹了口气,身形一闪,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赛场中。 第280回、素质三连 梅家当代家主是梅本江,一个对市场十分敏感的商人,善于把握时机,便是这位家主的英明决策,让梅家在短短几年,不光立足于匠人谷,还让这个时代商贾的家族,逐渐走上了政坛。 梅本江有三位兄弟,当年上一任家主以江河湖海四个字为他们命名,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方是以人为本,梅家的迅速崛起,也是从他们这一代开始的。 梅家有一位四老爷,全名梅本海,很少过问梅家商贾的事情,常年和游侠打交道,是梅家这一辈人中,唯一一位将家传秘术练到炉火纯青地步的,是除了梅家家主之外,在梅家最受人敬重的。 梅本海看着眼前的少年,说道:“梅家也不欺负你一个后辈,老夫给你一次机会,张个嘴,认个错,日后在梅家人面前规规矩矩一些,你和旬儿的这笔恩怨,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梅本海看着闭口不言的少年,笑道:“别以为你吃亏了,梅家有句老话,吃亏是福,何况你险些打死旬儿这件事,本就不占理,梅家愿意退让一步,将这件事和棺定论,对大家都没有坏处。” 子语看着眼前这位梅家的四老爷,心中波澜不惊,他很想破口大骂,很想指着这个满嘴仁义道德的长辈的鼻子,告诉他少在这里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梅家一定是知道了梅旬的所作所为,眼下不过是护着梅旬的最后一丝颜面,不至于让这位梅家大公子名声扫地,于是这些脏水便泼到了别人头上。 当然了,这些或许都是流于表面的东西,真正让梅家无法容忍的,或许是少年在处理梅旬生死这件事上的抉择,没有一丝犹豫,便意味着没有给梅家留一丝面子,梅本海此时此刻走出来,便是让那些自以为是的游侠知道一些世家的规矩,对名成功就的世家怀有一些敬畏之心。 这件事梅本海做了,对于匠人谷的其他世家而言,只会是支持,虽然明面上不说,甚至嘴上还口是心非的一番谴责,不过暗地里这些豪阀世家定然是拍手叫好,世家子弟的顽劣是自家的事情,可是一个外来游侠在这里指手画脚,便有些不识抬举了。 对于少年而言,梅旬的所作所为是无法原谅的,也不可能原谅,若不是自己有本事傍身,换了其他的游侠,怕是已经死了十次八次了,那个时候梅家的这位四老爷可会站出来替他们伸冤,自然是不会的,甚至不闻不问。 更何况梅旬最后那番话,死不悔改,当他说出那个医馆病房的地址,说出那番趾高气昂的威胁,这件事便不仅仅是一场论武大赛的比斗了,梅旬三番五次坏了规矩,做出了那些死不足惜的事情,就别嫌自己命短。 难道只是因为大家捡回了一条命,梅旬险些丧命,便可以不问对错,不管前因后果,就这样糊里糊涂的和棺定论,少年摇摇头,规则可以糊弄人,但是人心不能被这样欺负。 子语看着梅本海,终究是一个字也没有说,他知道,自己此时说再多的话都是鸡同鸭讲,自己这个少年郎都懂的道理,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梅家长辈会不知道,会想不明白?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规则罢了。 子语其实想问一问,如果他和梅旬换了一个位置,如今倒地不起的是自己,趾高气扬的是那位梅家大公子,而他的朋友在那家医馆中生死不知,这位梅家四老爷是否还能正气凛然的说出这番话。 梅本海沉声道:“冥顽不灵。” 说话间,两个人影都动了,对于这位久负盛名的梅家四老爷,子语出拳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其实这挺符合梅本海的心思,一件事情,若是仅凭拳脚便能解决,那是最好不过了,真若是遇上那种啰里啰嗦的软蛋,他反倒不好收场了。 两个人的身影在空中交错,转瞬便是十多拳,电光火石间,少年胸口挨了一拳,从半空中砸落地面,少年胸口一团炙热,却又是不是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麻木和刺痛。 子语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就地一滚,人已经向远处跃开,之前坠落的地方,梅本海一脚跺了下来,地面上留下一个斑驳的脚印,土石翻飞。 梅本海的身形消失,骤然出现在子语身侧,子语似乎是早有预料,回身便是密不透风的数拳,少年郎周身炁息暴涨,临危不乱,转息间便已然是打出七十二拳。 宠为下。 戒尺的拳威让梅本海的身形骤然停滞在那里,如同框架中的画像,梅本海以拳打拳,拳拳相撞,子语最后一拳递出去,梅本海向后退了两丈。 子语气喘吁吁,极是疲惫,之前与梅旬的争斗,已经耗费了大量精力,此时面对梅家的这位四老爷,尽管已经精疲力竭,他依旧当仁不让,不过还是让梅本海挣脱了戒尺的拳意。 梅本海望向眼前的少年,点点头,由衷的赞叹道:“这份拳意非比寻常,旬儿倒是输得不冤,只不过昙花一现,事情也就如此了。” 梅本海忽的望向身边丈余范围,会心一笑,却见脚下浮现出一个雷电包裹的圆圈,他向前踏了一步,伸手向前,电光闪动的圆圈上骤然升起一个雷电交加的幕布,将梅本海困在里面。 戒尺?雷池。 子语没有丝毫喘息停手的意思,他双脚微微叉开,身子前倾下伏,一只手按在地面上,一只手猛然握拳抓紧,梅本海脚下的圆圈开始向内收缩,电网交叉的幕布上,雷电欢快的跳跃着。 梅本海很快被一圈雷电幕布包裹起来,他竭力挣扎着,却是电闪雷鸣,顷刻间,轰然炸响,一片烟尘土石的废墟中,梅本海踉跄的跌坐在地上,抬头时,仿佛瞧见了一个巨大的脚丫子踩了下来。 惊堂?赤脚仙。 地面轰然下沉,一个巨大的脚印出现在擂台上,子语气喘如牛,三个手段几乎已经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 少年踏出去的那只脚依然没有收回来,眼前巨大的脚印中,梅本海一动不动的躺在正中央。 第281回、大人物的想法和小人物的做法 神人擂台那处高台上,那位穿着迷彩裤的巧匠斜靠在椅子上,双手枕在脑后,有些不屑的说道:“梅老四这个家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自己家的子弟不成器,被人险些打死,他一个长辈跑出来,与一个后辈动手,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个家伙虽然嘴上看不惯梅家四老爷的作为,骂起来头头是道,不过却也只是说说,整个人慵懒的躺在椅子里,其中公平与否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匠人谷是游侠的聚集地,自然游侠风气浓厚,古往今来,哪个游侠是在公平竞争的环境中脱颖而出的? 这个天下都没有公平一说,何况是你争我夺的游侠,没有在背后捅刀子已经算是仁义了,有些人天生便是手异人,有些人喝口水便成了天启者,而更多的人打拼了一辈子,还是碌碌无为,甚至连山上风光是什么样都不曾见过,游侠们早就对公平不抱有希望。 所以武人街的那一出闹剧,匠人谷从来都是不闻不问,游侠的事情,就用游侠自己的方式解决,若是只知道哭哭啼啼的抱怨,还做什么游侠,匠人谷才不需要这样的软蛋,这是进入匠人谷之前,成为游侠之时,便应该有的觉悟。 匠人谷有一句话,一声游侠,一生游侠。 身边戴眼镜的巧匠说道:“梅家这是在杀鸡儆猴啊,匠人谷四姓十家,哪里有表面上那样风平浪静,尤其是作为后起之秀的十家,一直都是暗流涌动,互相较劲,眼下拿一个后辈敲山震虎,梅家这样的事情,可是没有少做啊。” 穿迷彩裤的男子呸了一口,没好气的说道:“我就是瞧不惯梅家这样仗势欺人,咱们匠人谷又不是什么不法之地,他一个家族长辈,仗着自己的三分狗屁面子,在论武大赛上指手画脚,他凭什么啊,真不把咱们这几个巧匠放在眼里啊?” 眼睛男子摇头笑了笑,没有丝毫气恼的样子,话语间反倒是有些意味深长,“只要不是涉及普通民众,没有伤及无辜百姓,他们这些人愿意怎么折腾,便由着他们折腾好了,有竞争才有进步吗,否则还不是一潭死水,故步自封,早些年的门户之见,可是让匠人谷大伤元气,常常活动一下,也能让匠人谷有危机意识,省的到头来,只剩下一些倚老卖老的家伙,占着茅坑不拉屎。” 迷彩裤男子笑了笑,偏头看着身边的同伴,撇撇嘴,“老楚啊,我今日才发现,你这个人啊,瞧着平日里不怎么说话,背后的馊点子却是被谁都多,照我看呐,匠人谷日后的生死存亡,便交到你的手上了,咱们都得往后稍稍。” 古往今来的匠人谷,便不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地方,对于游侠而言,匠人谷是一个可以让游侠充分发挥自我的地方,即便是匠人谷的巧匠,拥有足够的话语权,除了那些关乎生死存亡,大是大非的事情,几位巧匠都是乐得清闲,很多事情都不会过问。 匠人谷有悬赏台,遇事不决都可以通过悬赏台解决,甚至你看不惯某一位巧匠,将他挂在悬赏台上,也无所谓,这是所有人的自由。 戴眼镜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双手撑在膝盖上,看着场下的举动,眼神中反倒是清澈无比,当然了,他其实还是很敬佩那个少年的,明知梅旬的身份,还是毫不犹豫的下手,身为一个游侠来说,这份决绝还是值得称道的。 只不过终究是有些螳臂当车,梅老四的出现,就意味着这件事本身就不仅仅是关乎梅旬的生死,梅旬只是一个契机,对于梅家而言,梅老四所做的文章,可是一个大手笔,牵动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内幕。 这件事那个叫子语的少年不会知道,甚至梅旬也不会想到,梅家将这件本就不算小题大做的事情,道出了千里江山的意境,那个少年,莫名其妙的成了一块儿垫脚石。 梅家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最擅长的不是尔虞我诈的小伎俩,而是布局,梅家若是真的愚蠢到只会仗势欺人,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梅家现任家主梅本江是个聪明人,知道审时度势,更晓得据理力争,而梅家这位四老爷,也不是一位只有拳脚的憨傻之人。 穿迷彩长裤的男子忽然说道:“听说梅家与天桥郑家结为连理,梅家那位大公子即将迎娶郑家的一位千金,好像是叫郑月娥,如此一来,匠人谷各个世家的关系便要微妙了,说不得日后还真的会重新洗牌。” “不过啊,我可是听说了,那个叫郑月娥的千金小姐虽然只是郑家的一个旁支,长得可是可是有模有样,就是脾气有些不好,一张嘴得理不饶人,无理也要闹三分,是个泼辣的性子,那位风流倜傥的梅家大公子若是娶她过门了,估计不出三天两头,就有热闹看了。” 戴眼镜的男子嘿嘿笑起来,“匠人谷有匠人谷的规矩,那些世家闹得再厉害,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倒是你,怎么关心起人家家长里短的事情了,不会又打算爬人家的墙头了吧。” 迷彩长裤男子白了对方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老楚啊,你一个正儿八经的文化人,怎么也学着我这样不要脸了。” 眼镜男子说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迷彩男子嘿然道:“你可是连巧巧姐都一起骂了。” 张巧巧忽然站起身,看着下面那个叫子语的少年以及梅家那位四老爷,一言不发,不知为何,脸上出现一抹惊疑的神色,随后便是怔怔的站在那里,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戴眼镜的男子与穿迷彩裤的男子皆是有些不明所以,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一向喜欢开玩笑的巧姐如此伤心失落的样子,不自觉的也站了起来,身后那个穿着毛绒睡衣的女子轻轻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地面上,巨大的脚印下面,梅本海躺在一个人形的土坑中,好似嵌在脚印中的一颗石子,他缓缓地坐了起来,抖落身上的土石,有些狼狈,手臂上也有一些血痕,不过不打紧,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瞧上一眼。 梅本海站在土坑中,衣衫有些凌乱,他看向对面的那个还在苦苦支撑的少年,不由得笑起来,“老喽,确实是老喽,真是后生可畏啊。” 陡然间,脚下的土石轰然裂开,那些零落四散的砖石好像受到什么东西挤压一般,顷刻便化为齑粉,随即,天地间仿佛变色,炙热的空气中,卷起漫天黄沙,将四处仅剩的一丝水分都带走了。 天干物燥,梅本海缓缓地走了过来,磅礴的炁息笼罩着这里的一亩三分地,令人窒息。 子语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梅家四老爷,此时的感觉与那日在演武林见到四娘时如出一辙。 梅本海站定在那里,笑而不语,气势如虹,好似一尊巨像。 这是梅家四老爷的炁场。 第282回、谁家还没有一个家长啊 风沙肆虐,炙热的炁息扑面而来,即便只是呼吸,胸肺间也能感觉到凛冽而干燥的疼痛感,子语身上的血痕瞬间就风干了,只是站在那个老人面前,便已经大汗淋漓,面对一个能悟出炁场的手异人,子语只能苦苦相撑。 已经重伤在身的子语很清楚,眼下的自己已经没有再战的能力,他依旧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抬着头,看着那位老人,他也无需再说什么。 梅本海沉声道:“给过你机会了,却不知道好好珍惜,自己找死,就怨不得别人了,老夫梅本海,到了下面,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化作厉鬼,老夫等着你来索命,记住了,在匠人谷,梅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子语根本不在意眼前的老人在说些什么,他双手下垂,神色也有些麻木,似乎就是这样放弃了,只是周身缓缓浮现出一些红芒,泛着淡淡的血腥气,梅本海瞧在眼里,微微有些皱眉。 三尸化鬼,这是子语最后的手段,老板娘说过,若非得已,最好不要轻易施展,上次对付天子宗那位辰龙将的时候,子语不得已而为之,险些丢了性命,这次面对这位梅家的四老爷,他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子语的眼眸渐渐变得凝实起来,黑色的瞳仁缓缓扩散,将眼白一点点的覆盖起来,一只眼已经完全变成黑瞳,周身的血腥气更浓了。 忽然,一只手出现在少年的肩膀上,稍稍用力,竟然将满身的血腥气压了下去,子语漆黑的眼眸逐渐褪色,微微回头,见身后站着一个女子,穿了一身粉色的运动衫,露出两排贝齿,笑呵呵的望着自己,女子的身后,弓叔缓缓走了过来。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匠人谷的巧匠,张巧巧,之前一直呆在上面的看台上,不知为何,此时出现在这里,还不动声色的压住了子语的手段。 张巧巧上前一步,在子语的脑袋上拍了拍,很是宠溺的说道:“事情还没有到了那个地步,无需在这个时候拼命。” 张巧巧看着有些愣神的少年,不由得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又在少年的脑袋上抓了抓,继续往前走去,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谁家还没有一两个家长啊?” 张巧巧走到梅本海的面前,云淡风轻,除了额头上的一些细汗,她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看着眼前这位梅家四老爷,这位女巧匠说话一点都不含糊,“我说梅老四,你这么大年纪的一个人了,不在梅家颐养天年,跑来论武大赛上欺负一个后辈,还要不要点脸了?” 梅本海见到这位女子出现的时候,便楞了一下,谁都知道这些巧匠很少多管闲事,不会过问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情,只要不是涉及匠人谷百姓,他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梅本海拱拱手,还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张巧匠,别来无恙。” 张巧巧摆摆手,没好气的说道:“什么别来无恙,别跟我在这里打马虎眼,梅老四,你一大把年纪了,就不能消停一会儿,这论武大赛尚未结束,你跑上来凑什么热闹?也不嫌臊得慌?” 不等梅本海开口,张巧巧又是说道:“对付一个后辈也就罢了,你梅老四好歹也是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着这么多观众的面,在一个小辈面前亮出自己的看家本事,连炁场都放出来了,真是能耐啊。” “怎么?就这么想让别人知道你们梅家四老爷的能耐?还是说你们梅家觉得已经能够在匠人谷只手遮天,连这里的规矩都不记得了?” 张巧巧向前踏了一步,只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梅本海如临大敌,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顷刻间,漫天黄沙的景象退去了,令人窒息的炙热感也烟消云散,梅本海有些错愕的瞪大了眼睛,随即便是有些苦笑。 匠人谷的巧匠,有德者居之,可是这个所谓的有德者,必定先是一位有能者,每一位坐在巧匠位置上的游侠,皆是上一任巧匠精挑细选出来的,至少身上的手段,在匠人谷也是出类拔萃。 梅本海心中其实一直有些不服,至少他不相信这些高高在上的年轻巧匠真的有这个本事,他熬到这个岁数,才堪堪悟出与自己相辅相成的炁场,那些年纪轻轻就上任的巧匠,又能有什么能耐。 他对匠人谷的这些巧匠如此恭敬,不过是基于匠人谷的规矩和礼节,只是眼下才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什么叫做天壤之别。 张巧巧只是不动声色的跺了一脚,竟然轻而易举的就将梅本海的炁场踩碎了,梅本海如何能够不惊讶,他险些因为炁场破碎后体内炁息的骤然空虚,跪倒在地上,只是又被这位张巧匠轻描淡写的扶住了。 梅本海知道,这位张巧巧是仅存的两位上一任巧匠之一,也是几位巧匠中最好说话的一位,虽然言辞犀利,骂骂咧咧的没有一句顺耳的话,不过多少还是会给自己这样的世家留下一些情面。 梅本海知道礼尚往来的道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既然这件事有巧匠过问了,便意味着这个叫子语的游侠动不得,兴许匠人谷看中这个初来乍到的少年了。 梅本海心服口服,他虽然是个暴躁的脾气,却不是只知道喊打喊杀的愣头青,于是再次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心悦诚服的说道:“多谢张巧匠高抬贵手。” 直到梅本海离开,子语才松了口气,整个身子一软,一个踉跄向后跌倒,被站在后面的弓叔接住了。 弓叔一手拎着剑匣,一手将已经昏睡过去的子语扛在肩头,他看了一眼背对着自己的张巧巧,什么话也没有说,向着出口走去。 张巧巧却是沉声说道:“姓弓的,既然回来了,便规矩一些,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匠人谷不欠你的。” 弓叔依旧是什么话也没有说,脚下不停,走向远处。 第283回、此情只待成追忆 子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后续的比赛,他虽然没有伤及腹脏,不过也着实伤的不轻,毕竟梅旬当时下手可是没轻没重,白白挨了那么多下打,又不许还手,铜皮铁骨都受不了。 好在少年有守庚申的本事,再重的伤,只要不死,就能恢复,大概就这样躺了一晚上,便又是活蹦乱跳了。 子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连医馆的医师瞧见了都瞠目结舌,凭着他们多年的从医经验,实在是无法想象,这个少年往日里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留下如此重重叠叠的疤痕。 白菜也已经苏醒,因为脑袋上遭到重创,所以还缠着绷带,不过已经没什么大碍了,狐儿与她整日待在一起,有说有笑。 梅旬以医馆几人性命相要挟的事情,众人也是心知肚明了,若非如此,子语之前在赛场上也无需如此被动,说起这件事,韩云少又是愤愤不平,这位素养还算不错的落魄子弟,也骂骂咧咧起来,直言这个梅旬实在是给梅家丢人现眼。 当然了,那位梅家四老爷的出现也着实是没有什么风度,一个老前辈这样欺压一个后辈,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韩云少对此更是冷嘲热讽,说梅家都是一丘之貉。 陶源婷简单说了医馆中的遭遇,一位天启者偷袭了他们,猝不及防之下,大家都失去了反制的手段,那位天启者自称是梅家的供奉,奉命行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便是梅旬安排的后手,所以脱困之后的陶源婷便让曲秀守在医馆,自己第一时间出现在赛场上。 唯独最让人意外的,不是梅家的卑鄙手段,而是他们被那位天启者制住之后,救了他们的不是别人,而是同样待在医馆中的皮日休,更让人惊愕的是,那个让大家都毫无反抗之力的天启者,竟然被皮日休轻而易举杀死了。 皮日休带着那个人的尸体,离开了医馆,下落不明,陶源婷说,当时的皮日休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轻描淡写的割断了对方的脖子,眼神中的笑意,完全不像是之前那个在悬赏台做活儿的朴实少年。 子语叹了口气,匠人谷的事情,好像一直都是一团乱麻,弓叔是弓长张的事情,他还没有理清楚,那位张巧匠的一番话,也是意味深长,此时连皮日休都是深藏不露,他不由得看了眼韩云少,这位落魄世家的少公子,不会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晚一些时候,张巧巧出现在医馆中,与子语单独见了一面,张巧巧还是那身粉色运动装的打扮,查看了子语的伤势,当看到少年满身伤疤的时候,这位匠人谷的巧匠都怔了一下,她或许也没有想到,一个少年为何会如此伤痕累累。 子语没有隐瞒,直言道自己的身子骨不好,年幼的时候常常生病,这些伤便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张巧巧查看了少年的脉象,又是有些愣神,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即又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 子语从这位巧匠的眼神中看得出来,她没有恶意,不过神色中的惊讶倒是不曾掩饰,这让自己有些搞不明白,这位巧匠到底是如何想的,他更是想不通,一位匠人谷的巧匠,素昧相逢,为何对自己这样关心。 张巧巧干脆坐在病房的床上,双腿盘在一起,丝毫不注意自己女子的形象,一副大咧咧的样子,看着子语,笑问道:“你的这些本事是谁教你的?你爹还是你娘?” 子语摇摇头,“我从小是被老板娘养大的,不知道我爹是谁,也没有见过我娘,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其实并没有多少伤感,只是难免有些遗憾,子语终究是没有见过自己的爹娘,至少在自己的记忆里,对爹娘没有丝毫印象,反倒是在楚汉街的苦日子,记忆犹新,当然了,儿时的一段记忆,有些模糊,他也不知道那段记忆中,是不是有爹娘的影子。 只是他也没有想那么多,老板娘没有提及自己父母的事情,他早先年瞧见小镇上的孩子,有父母陪着一起逛街,也会常常去问老板娘,老板娘便是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抹着毫无泪花的眼角,伤心欲绝的说自己养了一个白眼狼,忙前忙后的照顾这家茶楼,也没见这个小兔崽子关心一下她,后来子语知道自己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不再问了。 其实他觉得在茶楼的生活其实挺幸福的,尤其是自己年幼的时候,被身上的伤痛折磨的死去活来,若不是老板娘在身边悉心照料,他大抵也活不到今天,这是实话,在子语的心中,老板娘便是他的家人。 张巧巧倒是没有沉寂在少年的情绪里,她就像是一位喜好打听街坊四邻悄悄话的村妇,很有兴趣的点点头,又是笑呵呵的问道:“那你所说的老板娘呢,是个怎样的人?” 子语想了想,说道:“好吃懒做。” 张巧巧会心一笑,她能从少年的言语中感受到,这个老板娘一定是一个不错的人,至少在少年的心中,无可替代。 子语从腰间拿出那面腰牌,放到手上,这是他来匠人谷的目的,既然一位匠人谷的巧匠就在眼前,他便想顺势问一问,是否能查到这面腰牌的来历。 张巧巧拿起子语手中的腰牌,匠人谷的苍壁腰牌,即便在匠人谷都是凤毛麟角,张巧巧有些怔神,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意外,似乎她早就料到少年手上会有这样一面腰牌,这位巧匠摩挲着这块腰牌的正反面,久久未言,似乎陷入了沉思。 张巧巧看过了腰牌,又将腰牌还给少年,“世人都知道,近百年内,匠人谷只发放了三枚苍壁腰牌,其实还有一枚,只是许多人不愿提起罢了,毕竟在匠人谷,这件事也是一个忌讳。” 看着少年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巧巧笑道:“好好收起这面腰牌,匠人谷苍壁,既不可遇又不可求,便是匠人谷的巧匠见了,都会礼让三分,是装腔作势时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别丢了。” 想了想,张巧巧又是说道:“天下游侠向来都是只认腰牌不认人,这面腰牌现在归你了,便是日后出门在外,到了其他的游侠悬赏台,一面匠人谷苍壁,足以震慑众人,能免去不少麻烦。” “至于这面腰牌原先的主人,大抵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过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他的名字的。” 第284回、只是当时已惘然 张巧巧从病房出来,太平医馆的老掌柜早就候在那里,身边陪同着几位主治医师,太平医馆只是一家普通医馆,名气不大,因为在文人街的尽头,地理位置不是很好,所以平日的来医馆求医的病人不算多。 只是这几日论武大赛的召开,反倒是让挨着神人擂台的这家医馆多了几位病人,老掌柜可是开心的不得了,尤其是今日,医馆中的一位医师着急火燎的找到老掌柜,说是一位巧匠出现在医馆中,老掌柜起初还以为是玩笑话,来到医馆一瞧,老掌柜当时激动地差点没缓过气来。 匠人谷巧匠对于匠人谷的民众而言,永远是值得敬重的存在,尤其是这位张巧匠,平易近人,在匠人谷有口皆碑,所以老掌柜瞧见张巧匠莅临自家的医馆,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匠人谷的几位巧匠终究是深入浅出,平日里都待在内城,大部分时候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作为匠人谷的象征,到底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老掌柜还是有些战战兢兢,毕竟这里只是一家医馆,不是酒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招待这位张巧匠,生怕招呼不周,怠慢了一位大人物,日后自己在匠人谷怕是做不长了。 张巧巧出门的时候,看见这位老掌柜带着店里的医师就这样候在这里,也是楞了一下,随即摇头苦笑一下,“很抱歉,给医馆添麻烦了,我就是过来瞧瞧,希望没有耽误其他病人瞧病。” 瞧见张巧匠如此和颜悦色,老掌柜与几位医师可是受宠若惊,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医馆中真正住院的病人其实并不多,不过老掌柜到底是开医馆出身的,还是有些职业操守,听张巧匠这样说了,便赶忙吩咐手下的医师各忙各的。 张巧巧也默默地点点头,虽然只是一家不大的医馆,老掌柜也是一副趋炎附势的嘴脸,不过到底是不曾忘记医馆的指责,知道当下最应该做些什么。 张巧巧没有久留,只是与老掌柜随意攀谈了几句,便离开了,不过并没有向外走,而上径直上了医馆的顶楼,站在敞开的天台上,看着文人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清风拂过她的脸颊,吹起额头的发丝,身后有一些脚步声,她双手插兜,头也不回,就这样享受着清风拂面的感觉。 缓了缓,张巧巧看着远方,随口说道:“当年负气而走,当着众人的面毁了自己的匠人谷腰牌,现在怎么又不声不响的回来了?鬼将军弓长张,当年的不可一世哪里去了?” 弓叔站在楼顶上一个巨大的水塔下面,双手环胸,同样看着远方,说道:“匠人谷的巧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平易近人了?难道不应该摆摆官架子,抖抖威风么?” 张巧巧叹了口气,“姓弓的,还是那句话,匠人谷不欠你的,当年的那件事,匠人谷也不会在追究你的所作所为,甚至还帮着你将那件事压了下去,否则你弓长张的名字,怕是在匠人谷早就人人喊打,烂透了。” 昔日的弓长张年轻有为,作为一个刚刚进入匠人谷的新人游侠,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崭露头角,很快便获得了匠人谷的认可,并拿到了众多游侠梦寐以求的匠人谷腰牌,不光如此,这位年轻的游侠还迎来了自己的爱情。 他与一位年轻的姑娘相爱了,两人情投意合,只是与当时风头正盛的弓长张不同,那位姑娘只是一位普通人,甚至连游侠都算不上,那是一个灵动而朴实的姑娘,住在匠人谷陋巷的一间铁匠铺里,做着打铁的活计。 因为有任务在身,两人并不常常见面,不过每次从外面回来,弓长张都会带一些小礼物给那个姑娘,那个姑娘见到那些小玩意儿,都会开心很久,那个姑娘不常常出门,所以对于外面的事情很好奇,弓长张有空了,便会与她讲讲在任务过程中,遇到的有意思的所见所闻。 两人虽然没有朝夕相处,却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那她呢?” 弓叔深深地吸了口气,藏在须发间的神色有些黯然,好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回首时面对泥泞不堪的人生,即便是已经走过来了,依旧是连感慨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是一场意外。” 张巧巧摇摇头,又是叹了口气,“谁也不愿意那件事发生的。” “意外?” 弓叔咧着嘴笑了笑,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黯然伤神,就像是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拷问,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一个小姑娘,被人绑架到宅子里,受尽屈辱,折磨致死,最后却只是当成一场意外?她若不是我弓长张的女人,是不是就这样白白死了?” 弓长张仰头靠在身后的水塔上,“她的死一文不值,因为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天启者,大概当时所有匠人谷的游侠,都是这样想的。” 是的,直到她死了以后,他才知道,她其实是一位天启者,而在那个门户之见浓厚的匠人谷,一位天启者是让人嗤之以鼻的。 张巧巧久久没有说话,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说服自己,那确实是一场意外,无论如何,那是一场错误,对于弓长张,对于匠人谷的几位巧匠,对于整个匠人谷游侠,那件事更像是一件预谋好的意外。 可是事情到底如何,已经说不清楚了,怒发冲冠的弓长张得知这件事之后,大开杀戒,那件事之后,弓长张义无反顾的离开了匠人谷,几位巧匠相继离任了,而一个不大不小的豪门世家,也从匠人谷除名了。 顿了顿,张巧巧说道:“在论武大赛上,昔日千军万马的鬼将军,只剩下两具兵马,那件事之后,你的伤到现在还没有痊愈?” 弓叔从那个宅子走出来的时候,浑身浴血,遍体鳞伤,即便是这个残破不堪的样子,他依旧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匠人谷。 弓叔起身离开,至始至终,两人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有些伤,一辈子都无法痊愈。” 第285回、人生如戏 武人街上来了一列车队,五个人,拉着牛车缓缓地走在不算宽敞的街道上,若不是这几日正在举行论武大赛,匠人谷的大部分游侠都去了文人街的神人擂台看比赛,这五辆牛车想要驶进来还是有些费事的。 牛车上落满了货物,车轮压在地面上咯吱作响,每辆车的车屁股上,都插着一面白底红字的小旗,旗子上写着一个“雷”字,走在前面的是两个人,一个年纪稍大,一个而立之年,小心翼翼地指挥着牛车,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住在沿街铺子里的人都知道,这两位是父子关系,他们是住在城外的农户,以种田为生的雷家,牛车的货物,应该便是送入内城的粮食。 一个做跌打损伤生意的掌柜的从铺子里望出来,不由得有些奇怪,那位中年男子的一条袖子里空荡荡的,好像是少了一条胳膊,他便向外面走了几步,站在铺子前面的石阶上,眯着眼睛仔细瞧了两眼。 “诶呦喂,这是咋的了,好端端的,怎么少了一条胳膊?”药铺掌柜的赶忙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抓了抓男子的衣袖,看了眼脸色发白的男子,又看向男子身边年纪稍大的人,热切的问道:“雷老兄啊,这是咋的了,这不是你家大小子么,上次也是他来送粮的,那时候还能说能笑的,怎么晃眼的功夫,一条胳膊就没了?” 那位微微皱起眉头的老人便是雷家当代的家主雷公豹,他神色有些恍惚,听到这位并不算熟悉的掌柜的问话,便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这不是前段时日嚷着要上山打猎,不成想从山上摔了下来,人倒是没什么大碍,一条胳膊给摔断了,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这么大的人了,就知道给人添乱。” 药铺掌柜的一听,不知为何,有些幸灾乐祸,他其实与雷家并不熟,甚至往日里都说不上几句话,只是雷家送粮的车队常常从这条街经过,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本来也是不相干的两家人,说起来,雷家不过是城外的一个农户,多少还有些让人瞧不起。 可是这位掌柜的可是听说了,雷家可是帮着匠人谷管理着城外大片的农田,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不过长年累月之下倒也是有些香火情,每年从收粮工作中能分到不少好处,据说在城外的村落里也是一等一的豪阀了。 掌柜的自己住在匠人谷城中,离着内城如此近,却是只能勉强度日,而这个雷家虽然住在城外,反倒是逍遥快活,他自然是心里有些不平衡。 “那可真是不秒了,年纪轻轻的,就遭此横祸……”掌柜的赶忙摆出一副悲伤的表情,貌似由衷的说道:“说起来咱这也是专门看跌打损伤的,不过贵公子摔得有些重了,估摸着是帮不上什么忙了,不过雷老兄,若是之后医治需要什么活血化瘀的药,便来铺子里拿,大忙帮不上,小忙还是能照顾一下的。” 雷公豹拱拱手,“那就多谢了。” 等到雷家的车队走远了,这位药铺掌柜的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自言自语的说道:“装腔作势,什么东西?” 其实像是这家药铺掌柜的一般,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并不少见,尤其是沿街做生意的小铺子,看着别人家的铺子里客人络绎不绝,自家的铺子却是门可罗雀,难免会心生嫉妒,久而久之便会看谁都不顺眼。 说起来倒是也没有什么恶意,最多便是骂骂咧咧的在背地里说上一些难听的话,发泄一些心中的不满,匠人谷的生活,其实也印证了一句话,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么多年了,沿街铺子的门面换了一家又一家。 就拿这间药铺来说,几年前还是一家饭店,刚开张的时候那可是生意兴隆,只是不到几个月,便已经无人问津了,匠人谷的生意,向来便是这样竞争激烈,想守着一个铺子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雷风矩的脸色不大好,他也着实好不起来,一路上已经不知有多少人说过与那个药铺掌柜的同样的话了,大多数关怀眼神的背后,都是几句可有可无的敷衍话。 寻常游侠穿过武人街尽头,到达悬赏台的时候,便是这条街的终点了,唯独这列车队有些特权,过了武人街,还能继续往前走,悬赏台后面的那条路,便是畅通无阻了,整条路上看不到铺子,更是没有行人。 拐过一个弯儿,再走一段路,便能看到一个巨大的木闸门,高墙环绕间,两丈余高的红漆铜钉大门与地面紧紧地契合着,门前立着两个塔楼,庄严而肃穆,塔楼上的人远远地便看到临近的车队,雷公豹上前一步,冲着上面的人拱拱手,上面的人也拱手回礼。 雷家车队是匠人谷的运粮车队,进出匠人谷已经是惯例,外城的人也传来口信,雷家会来内城核对粮食数量。 不多时,沉重的木门被嵌在城墙内的铁锁拉了起来,车队缓缓入城,身后的城门又重重的落下了。 一行人轻车熟路的来到匠人堂,匠人堂是匠人谷的核心机构,匠人谷内城三处建筑群中,就属匠人堂占地面积最广,其中包括制定天文历法的观星台,推动匠人谷器物研发与普及的匠器场,还有核心游侠训练的武库。 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十多个机构,都分布在街巷结构的匠人堂中,沿着一条青石路一直往前走,最后在一个宽大的门庭前停下来,门前有两个纹丝不动的守卫站在那里,见到有车停靠在这里,便上前一步询问缘由。 雷公豹从怀中掏出名帖,上前一步拱手说道:“雷家奉命来粮仓清点核实粮食数量,还望二位通报一下。” 此地便是匠人谷内城的粮仓,也是匠人谷城防的重中之重。 两位守门的护卫中走出一人,接过名帖只是扫了一眼,便心知肚明了,其实这里的护卫哪个不认识雷家的车队,无非是装装样子,在外人面前摆摆谱,也不枉辛辛苦苦在这里站了一天岗。 “知道了。”那人不冷不热的答了一句。 第286回、全靠演技 两个守卫并不急着到里面去通报,而是看了眼停靠在门前的几驾牛车,颐指气使的问道:“这些车上的货物是怎么回事?” 雷公豹赶忙上前一步,笑着说道:“我不是有一个侄子,在内城中开了一间道观,平日里也见不到几次面,这不是来粮仓这边核实粮食,完事了,顺便给我那个侄子送一些粮过去,都是家人嘛,还是要多走动走动。” 守卫中走出一人,顺着几辆牛车又看了几眼,然后在雷公豹的肩膀上拍了拍,笑呵呵的说道:“雷主家倒是也学会了假公济私啊。” 这话让雷公豹不知道如何去接,只好尴尬的笑了笑,想了想,还是说道:“人啊,一把年纪了,才想起来为自己活一次。” 雷公豹的话反倒是让那个守卫楞了一下,其实想想这才是人之常情,雷家兢兢业业的帮着匠人谷放粮,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瞧着似乎可以随意进出匠人谷内城,也算是风光无限,其实有苦自知。 对于匠人谷内外城的人而言,雷家终究只是在城外种地的农户,他们所做的事情确实关系到匠人谷的十万余人的民生大计,只不过对于游侠风气浓厚的匠人谷而言,说到底都是上不了台面的,祖祖辈辈都是务农的,迄今为止没有走出过一位游侠,甚至都没有觉醒过一位天启者,更是与手异人无缘,说到底,这样的人若想在匠人谷继续生活下去,也只有安心务农了。 这就是他们雷家的命。 那个守卫对于雷公豹的话倒是有些感触,雷家几代人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一直恪守本分,驻守在城外的农庄中,雷家有句家训,外城子弟不得入内,雷家世代坚守了一辈子,最后一位雷家小辈在内城开了一家道观,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却是险些让那个雷家后辈被逐出雷家。 可是现在,雷家还不是认了这件事,那位住在道观中的雷家后辈,反倒是成了雷家结识匠人谷内城权贵的敲门砖,这就有些让人唏嘘不已了,雷家坚持了几代人的祖训,到都来发现狗屁不是。 这是人之常情,任何地方都有规矩,可是有句话说得好,人是死的,规矩是活的,只要不是太过分,也就没必要这样苛责,毕竟谁都不是圣人。 按理来说,雷家运粮的时候,并不需要将粮食都运进城,在城外收粮点登记之后,架在收粮点的云车会将大量的粮食运进城内,雷家只需要派人去一趟内城的粮仓,核实一下粮食数量便成了,所以雷家带着牛马入城,甚至进入内城,合理么?不合理,这是城中守卫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匠人谷会过问么,并不会,雷家恪守本分几代人,睁一只眼闭一眼的事情,没必要都按着规矩来,这就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这句话由雷家这位家主说出来,就有些让人唏嘘不已了,两个守卫互相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候在门外的雷家一伙人,不紧不慢的往粮仓内走去,走的稍微远些了,便有些没好气的抱怨起来。 “哎,雷家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这不是给人添乱么,就为了等他今日送来的这些粮食,咱们几个可是一大早便候在这里,等到核实完了粮食,他们倒是轻松快意,还有闲工夫去走亲访友,可是苦了咱们喽,还要继续留守在这里。” “可不是嘛,不过说起来,雷家难得在内城有一位站住脚的子弟,他们能不巴结一下么,要知道,雷家可是在匠人谷世代务农,功劳有,苦劳也有,可是那又如何,还不只是一个种地的,说句好听的,也算是匠人谷雷家,可是与真正的世家比起来,不说是四姓十家,便是城中的那些落魄世家,怕是都要比这个雷家有面子啊。” 两人之所以这样数落雷家,只是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与郁闷,今日是论武大赛临近决赛的日子,对于匠人谷游侠来说,可是大事,可是偏偏因为雷家运来的这些粮食,他们不得不在这里轮值,与神人擂台的比赛失之交臂,免不了就要在背地里诉一番苦,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虽然有些距离,二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说话的声音大了一些,站在门外的几位雷家人都听的真真切切,脸色便都不是很好,雷公豹只是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对于这位老家主而言,这样的闲言细语大抵是听的已经太多了,习以为常。 不多时,一个粮官走了出来,与雷公豹拱手行礼,那个粮官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半辈子都是与眼前这位雷家家主交接粮食,所以也算是雷公豹的旧识,两人年轻的时候,便是跟着身边的长辈做着这样的事情,如今年纪大了,一个成了雷家的家主,一个坐上了粮官的位置,也算是齐头并进了。 两人相视而笑,那位粮官没有急着询问粮食交接的事情,毕竟是相处了大半辈子的雷家人,这点信任还是有的,便说起了一些家常琐事。 “雷主家,今日是怎么了,你也是一大把年纪了,不知道在家享清福,怎么亲自过来了,之前不都是你那个大小子亲力亲为嘛,怎么,不放心啊?还要你亲自跑一趟。” 老粮官笑呵呵的说着话,他的眼神不大好,有些眼花,说话间这才看到站在靠后一些的雷风矩,楞了一下,又看向雷公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不是你家大小子吗,他的胳膊这是怎么了?” 雷公豹叹了口气,又将那个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说辞说给这位老粮官,老粮官摇头叹了口气,在雷公豹肩上拍了拍。 雷公豹苦笑一下,说道:“我寻思着去一趟匠器场,跟那里的匠人讨要一个机关臂,总好过这样空荡荡的。” 老粮官点点头,“匠器场的那些老顽固,抠抠搜搜的,吊着一张老脸,这样,等交接过了粮食,我陪你走一趟,一个机关臂而已,他们不至于不卖我一个面子,老雷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家小子讨要一副最好的。” 老粮官哈哈大笑,拍着胸脯保证,雷公豹却是有些为难,“那就多谢这份好意了,我还正愁如何与匠器场的那些人打交道,只不过我还要去一趟我家那个侄子那里,给他送一些粮食,还是不劳烦徐大人了。” 老粮官立时板起一张脸,故作生气的说道:“怎么的,拿我当外人?你家那个侄子不就是闲人观的雷风鸣么,说起来我还是他那家道观的常客,正好一起去拜访一下。” 雷公豹脸色阴晴不定,最后还是笑了笑,“那感情好。” 第287回、好人不长命 匠人谷内城的街巷都是坊市结构,方方正正,很少见那种分布在外城的高楼大厦,哪怕是武人街随便一个三层以上的酒楼,在内城都算是鹤立鸡群了,所以只要是抬头,就能瞧见那栋玲珑宝塔似的藏书楼。 五驾牛车缓缓地行驶在街巷中,沉重的车轮压得青石地面咯吱作响,街上的行人不多,放眼望去,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内城是匠人谷的行政中心,如今大部分居民都搬了出去,所以瞧着有些冷清。 不过能否出入内城,在匠人谷依旧算是身份的象征,尤其是对于游侠而言,只有获得匠人谷游侠腰牌的人,才有进出内城的资格,这本身便是匠人谷给予这些游侠的肯定。 牛车前面,两个稍稍上了年纪的男人边走边聊,那位老粮官常年住在内城中,虽然瞧着身份高贵,其实平日里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见着了眼前这位老相识,话头便多了起来。 老粮官姓宁,祖上是最早定居匠人谷的一行人,虽然不是游侠,不过与雷家相差不多,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几乎世世代代都是帮着匠人谷守护粮仓,所以与雷家这位家主一见如故。 宁行是老粮官的大名,膝下儿女成双,本来已经到了下退的年纪,主要是坐不住,待在家里浑身不自在,便依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家中儿女大都搬到了外城,并没有在粮仓任职的打算,对于这一点,老粮官有些无可奈何。 “老雷子,要不说你们家家风纯正呢,哪像是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粮仓做活儿,如今儿女们却是不愿意了,纷纷搬到了外城,等到我离职了,粮仓可就是要换人喽,我说上两句,他们反倒是还劝我赶紧放下身上的这摊子事,搬出来和他们一起住。” 老粮官笑着摇摇头,“我都一把年纪了,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让我一下子搬出去,还有些不舍得呐。” 雷公豹也是附和着笑道:“匠人谷的游侠谁不想搬进来瞧瞧,你倒是好,还在为搬出去还是留下来的事情发愁,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老粮官倒是很认同这句话,他搓了搓手,说道:“其实是习惯成自然了,有时候我也在想,待在这里有什么好的,可是很多时候想起自己已经干不动了,也就是一两年的事情了,到时候离开了粮仓,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不习惯,我还寻思着让家里那两个娃继承家业,继续坐在我这个位置上,谁知道他们还不愿意。” 说起这件事,老粮官还有些愤愤不平,可是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硬押着自己的子女坐在这里吧,所以老粮官又有些唏嘘不已,“宁家几代人都在兢兢业业的守护着匠人谷的粮仓,可是到了我这一代,算是结束喽。” 都说人老了,喜欢感怀一些事情,老粮官便是到了这样的年纪,不过他也是想得开的人,也就只是在老相识面前发发牢骚而已。 雷公豹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没必要这样劳心劳力了,他们能有自己的想法,那是好事,怕就怕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随波逐流,那可就真是坐吃山空了。” 老粮官点点头,这个说法他是认同的,在匠人谷住了这么多年,他可是见识了不少整日里游手好闲的世家纨绔,败坏家风门规不说,还惹出了不少乱子,几年前那场家族覆灭的惨案,他还记忆犹新。 “老雷子,你这话说得地道,我爱听,所以我也就想明白了,咱感怀咱自己的,却也不会妨碍子女们的想法,他们愿意出去闯一闯,就让他们出去试试,我也就是嘴上一说,其实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只要他们没有仗着我的身份,在外面胡来。” 老粮官兴许是很久没有这样与人说话了,一开口便没完没了,“匠人谷这些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也不是老顽固,怎么可能一成不变,放在十多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匠人谷还时不时地要防范外人的侵袭,如今可是宇内澄清,有这样的太平日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雷公豹忽然感叹了一句,“就是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人们才会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眼高手低的人误人子弟,浑浑噩噩的人阿谀奉承,有时候想想,也未必是好事啊。” 老粮官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又好像是没有听清楚,便怔了下,“老雷子,你说什么?” 雷公豹笑道:“瞧瞧我家那个混小子,放着家里的舒坦日子不过,非要胡搞瞎搞,自己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学着人家出去打猎,这倒是好,从山上滚下来,摔了个半死,命保住了,胳膊没了,我看就是活该。” 老粮官知道这些都是气话,谁不心疼自己家的孩子,便安慰起来,“行啦,老雷子,你家大小子也不是故意的,说这说那的,人家听多了也会烦,咱也就别说那风凉话了,说好了,一会儿到了匠器场,我帮你向那些老顽固讨要一个机关臂,保证是最好的,你放心,那些老顽固虽然说话不中听,不过手段还是很高明的,咱讨要来的机关臂,断然与真正的手臂没什么区别,不会耽误你家大小子日后的生活的。” 雷公豹拱拱手,“那可就多谢了。” 从藏书楼前面的那条巷子走过,有一处不大不小的道观,便是两人口中说到的闲人观了,穿了一身道袍的雷风鸣早已候在门口,见到停在门口的牛车,赶忙上前行礼,“大伯。” 又瞧见跟在一旁的宁行,便又是行礼,“宁施主。” 几番客气话,一行人入了道观,随行的雷家人便将车上的粮食卸下来,往院子里搬,院子里有一处精致的小亭子,因为是私人道观,所以并没有其他的道士,雷公豹与宁行便坐在亭子里,雷风矩站在父亲身后,倒是规规矩矩。 雷风鸣去而复返,端了一些茶水过来,只是尚未走进亭子,便愣在那里,只见摆放在院子里的一袋袋粮食跟前,架着一个样式诡异的稻草人,更让人惊异的是,那个稻草人竟然活了过来,一蹦一跳的扭动着干草身躯。 雷风鸣面上一喜,“师傅,你怎么也来了?” 老粮官心中疑惑,不由得皱起眉头,刚想询问一下,一把匕首从胸前穿了过去,自己的嘴巴也被死死地捂住了。 雷风矩站在他的后面,阴沉沉的说道:“宁伯,对不起了。” 第288回、祸害留千年 雷风矩贴在宁行的背后,左手死死的扣着这位老粮官的嘴巴,原本右边空荡荡的袖子里,伸出一条绿油油的手臂,手腕的末端不是手掌,而是一把与手臂颜色相当的翡翠匕首。 匕首划过了老粮官的脖子,这位老粮官瞪大了眼睛,艰难的撑着四肢,无助的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终究一个字都没有留下,就这样睁着眼睛死去了。 雷风矩将已经没了气息的老粮官放在凳子上,甩了甩手腕上的翡翠匕首,然后就着老粮官的衣物擦了擦血水,等到手腕从老粮官的衣物中拔出来的时候,翡翠匕首已经变成了一个绿色手掌。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将好像是新长出来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反复几次,似乎是渐渐适应了这种感觉,这才似笑非笑的说道:“宁伯,要怪就只能怪你太热心了,非要跟过来。” 雷公豹叹了口气,走上前去,看着趴在桌上的宁行,摇了摇头,伸手将老粮官的眼睛合上,有些遗憾的说道:“你应该听你家孩子的话的,早些搬出内城,就不会遇上这些破事了。” 亭子的顶上,一个少年仰身躺在上面,悠闲的翘着二郎腿,少年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漆黑兜帽斗篷,袖口处有“山”字形图案,袍子内衬为大红色,兜帽过眼,只留了嘴巴在外面,少年站起身,从亭子上落下来,顺手将那个稻草人抓在手里,背对着众人,斗篷的背后,绣着红色剪纸样式的凶兽,若隐若现,栩栩如生。 少年将脑袋上的兜帽摘下来,露出一张白皙的脸,那是一个瞧着有些干瘦的年轻人,斗篷下面,穿着一身有些老旧的悬赏台制服,他将手中的稻草人挂在背上,转身看着这几位雷家人。 “师傅,果然是你。”雷风鸣上前一步,站在少年面前,笑呵呵的说道:“师傅来了,也不知会一声,也好让我这个做弟子的尽一尽地主之谊。” 背着稻草人的年轻人点点头,不冷不热的说道:“客套话就不用说了,不与你们知会一声,便是怕你们露出马脚,到时候出了意外,我可就没法跟着稻草人进入内城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年轻人的话,背后的稻草人又活跃起来,不住的点头,被年轻人拍了拍,便又是不动了。 年轻人不再理会热情的雷风鸣,而是走入亭子,看了眼面带冷笑的雷风矩,又看向雷公豹,笑道:“雷主家,你莫不是心慈手软,有些后悔了吧?” 雷公豹瞪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年轻人,沉声说道:“皮日休,你少在这里说风凉话,雷家言出必行,答应你们的事情,一定不会拖后腿,到时候也希望你们能够信守承诺,莫要食言。” 那个年轻人看了眼那个趴在桌上的宁行,伸手按在他的脑袋上,抓起死者的头发,拎起脑袋,狠狠地往桌上一磕,老粮官的身子竟然顷刻分裂成拇指大小的方块儿,就像是搭在一起的积木一般,散落在地上。 他这才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雷公豹,有些孩子气的笑起来,“我答应你们的事情,什么时候食言过,雷风矩想要成为一名天启者,我答应了,现在不是得偿所愿了?” 雷公豹有些气恼的说道:“那是在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之后。” 皮日休笑起来,他似乎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缓了缓,他才说道:“这关我屁事,你们雷家过于迂腐,以为在匠人谷兢兢业业,便能出人头地,几代人过去了,又是如何,还不是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农户,说起来也是一位大户人家,可是谁在乎,匠人谷真的能信任你们么?” “你们雷家若是不发生一些纨绔子弟该做的事情,怕不是要功高盖主,掌握着匠人谷大半民生粮食的雷家,真以为匠人谷会放任自流?” “用一条手臂换取匠人谷的信任,以谋求长远的打算,是赚了还是赔了,你这个家主应该比我清楚,再说了,我只是告诉你们最好让雷家传出一些劣迹到匠人谷那些眼线的耳朵里,你们自己选的路,可别赖在我头上,老子可不认。” 皮日休忽然一只手向着眼前雷公豹的脖子抓去,雷公豹的脖颈骤然出现一些灰色鳞片,继而将整个脖子包裹的严严实实,皮日休伸出去的手戛然而止,又放了下来,他玩味的笑起来。 “你们雷家几代人,上上下下,可曾出过一位天启者,可曾有过一位手异人?现在又是如何了,雷风鸣跟在我身边学本事,我答应让你们雷家出现天启者,雷风矩觉醒了系统,你们雷家挑选出来的几个下人也都相继觉醒了系统,如今连你这个老不死的都觉醒了系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雷公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身为雷家家主,被一个年轻人这样数落,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身边的雷风矩已经有些忍耐不住,自己的父亲被人这样指着鼻子叫骂,他这个为人子的岂能看在眼里而不出声。 雷风矩上前一步,什么话也没说,那条碧绿色的手臂上,肌肉虬结,他直视着那位背着稻草人的年轻人,寸步不让,与此同时,那几个拉车的下人也出现在亭子周围,眼神中冒着寒光。 年轻人嗤笑一声,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看着眼前这几位雷家新晋天启者,眼神中丝毫没有半点紧张的神态,反倒是笑着说道:“还挺有家族荣辱感,不愧是传承了几代人的雷家,别的本事没有,抱团取暖倒是像模像样。” 雷公豹感觉脖颈上有一丝凉意,他下意识地伸手在脖子上蹭了蹭,手指间竟然有一些血痕,他有些疑惑,随即整个人都是为之一振,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身边这个年轻人,适才对方忽然出手,却是又忽然停手,而自己已经将肌肤化作鳞片,可是即便如此,自己的脖子还是受伤了。 雷公豹意识到一件事,即便自己已经是天启者,对方若是想取自己的性命,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脸色肃然,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语气重了一些,“胡闹,都退下去,谁让你们上来的?” 皮日休有些玩味的看着不情不愿的雷风矩,毫不掩饰其中的讥讽,“小子,你应该感谢你有一个识时务的老爹,我走过无数的历史,见证了数不尽的家族的覆灭,杀人对我来说已经毫无乐趣,可是我不介意解决掉一些只会坏事的蠢蛋。” 第289回、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闲人观是匠人谷内城中唯一一家道观,平日里来此修道的大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宗亲贵胄,而且无非只有两种人,要么是想要寻找一些寄托的,要么就是来躲清静的,没有人真的为了虚无缥缈的修道而修道。 事实上,除了那些山上道门,即便是道家手异人,多半对于道家的诸多经典也不感兴趣了,所以闲人观便是化繁为简,大多时间都是教授一些所谓的葆和宗旁支的吐纳服气之法,以达到修心养性的目的。 故而,平日里在道观中的信士并不多,再加上这两日观主潜心修道,闭门不见客,便不见有人来往了。 雷风鸣见亭子里的氛围有些微妙,赶忙上前打圆场,“师傅,外面风大,隔墙有耳,我在屋内备了一些茶点,咱们进屋去聊。” 皮日休的性情,说变就变,刚才还是一副想要置人于死地的样子,转眼便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顽童一般,蹦蹦跳跳的往屋里走去,临进门的时候,回身冲着雷风鸣说道:“乖徒儿,记得将亭子里的腌臜秽物清理一下,毕竟是匠人谷的内城,若是遇上一些鼻子灵通的家伙,那些血腥味可是会引狼入室,免不了又要被某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坏了事。” 皮日休进了屋,雷风鸣叹了口气,与自己的大伯和堂兄使脸色,示意他们不要动气,那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格外刺耳,雷风矩知道那个家伙是在讽刺自己,他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只是顿了顿,又放松下来,长出一口气,挂上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 雷公豹瞧着自己儿子的神态,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是做大事的样子,若是依旧满脸怨气的进了屋,怕是又要被那个家伙看扁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的口舌之快,在长远的谋划中,毫无意义。 雷风鸣也是好言相劝了几句,“我师傅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大伯,堂兄,你们别往心里去,他说话是难听一些,其实没有恶意。” 雷公豹点点头,心中却是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这个侄子多少是少了一些雷家人该有的骨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乃大丈夫的能屈能伸,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多少还是应该有些倔强的。 不过他也没有责怪雷风鸣的意思,大道之上,踽踽独行,他这个侄子机缘巧合之下,成了雷家唯一的手异人,与这个脾气古怪的师傅亲近一些,不是坏事,无论是对于雷家,还是对于他个人而言,总算是有了一些登山看景的希望。 雷公豹看向这个侄子,问道:“你爹呢?如今万事俱备,一切小心为妙。” 雷风鸣点头道:“大伯放心吧,我爹心里有数,他出城接应去了,之后会与我们汇合的。” 雷公豹闻言点点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正如他所言,此时正是紧要关头,言多必失,于是便与自己的儿子招招手,向屋内走去。 雷风鸣这才蹲下身子,看着地上那个已经分裂成拇指大小的肉块儿,支离破碎的老粮官,不由得笑起来,那些肉块儿上包裹着一层薄膜,在阳光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就像是一块块珍贵的玛瑙,真是太漂亮了。 雷风鸣沉寂在这种破坏的美感中,回忆起自己与皮日休师傅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已经是数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或许从那日起,这位一心向道的雷家子弟便不一样了,雷家也注定走进历史的舞台,他将皮日休引荐给雷家,他相信,日后雷家的家谱中,他的名字将有浓墨重彩的一笔。 屋内摆放着几张茶案,皮日休毫不客气的坐在主座上,悠闲的喝着茶水,等到雷家的几位都到齐了,他才慢悠悠的说道:“雷家帮匠人谷放粮上百年,是匠人谷最好的牧粮人,即便是水涝的梅雨季节,雷家人运往匠人谷的粮食也不曾短缺,曾几何时,匠人谷内忧外患,纷争不断,为了从那些外人手中护住良田,雷家人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忠良之才,也是从那时候起,雷家便有了不得入城的规矩。” 皮日休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茶碗,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眼前的几位雷家人,说起这段历史,几乎每一位雷家人的眼眸中都带着难以言表的骄傲,这是雷家祖祖辈辈都值得称赞的事情,也是雷家每一个孩子一出生便会听到的故事。 这个故事几乎伴随着雷家的每一条祖训,它指导了雷家每一代人的成长,是雷家写在祖宗祠堂的金科玉律,只是这位叫皮日休的年轻人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些事,难免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 雷风矩的脸色不大好,便是雷风鸣也是咬了咬牙齿,对于他们而言,雷家的这些荣耀是不容侵犯的,是他们一出生便与生俱来的荣耀,就像是搁放在心中的精美瓷瓶,不允许出现磕磕碰碰,更不允许当着众人的面,将它打碎在地上。 唯独雷公豹面色不变,依旧安安稳稳的坐在那里,平心静气的说道:“皮日休师傅有何指教?” 皮日休愣了一下,忽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双腿踢在茶案上,引得案上的茶杯巴拉作响,茶水溅在桌上,好半天,皮日休才坐起来,丝毫不介意淋到身上的茶水,他的笑也戛然而止。 “你们是不是以为我在拿你们雷家的祖训开涮,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没有一丝人情味,还是说内心中其实很想痛扁我一顿?” “你们这么想也是难免的,只是事实会更加让你们难堪,我之所以觉得有趣,只是想起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皮日休仰身躺在地板上,笑呵呵的说道:“很久以前,我遇到了一位年轻人,他说他想改变一家人的命运,不想让家人再过苦日子,不想让家人连饭都吃不饱,那种忍饥挨饿的日子,他过够了。” “于是我告诉那位年轻人,在一处遥远的山谷中,有一片农田等待着开垦,正在召集农夫,若是想让家人吃饱饭,可以过去试试。” “于是那个年轻人便真的去了那个山谷,并在那里开枝散叶,你们或许听过他的名字,他叫雷云泥。” 第290回、无人知晓的谋划之人 雷家列祖列宗都记录在雷家的家谱中,后世子孙或许不能记住每一位先祖的名讳,却是有一个名字被每一位雷家人铭记在心,那个名字写在雷家家谱的第一位,便是雷家定规矩立祖训的第一人,雷云泥。 那是雷家记录在册的第一位先祖的名讳,所以当皮日休说出那番话之后,雷风矩蹭的一下便站了起来,他可以忍受其他的屈辱,唯独侮辱列祖列宗的事情,他无法容忍,只是还没有发作,雷公豹便已经拍了桌子。 “坐下。”雷公豹厉声道。 哪怕是雷公豹不愿意相信,可是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没有信口开河,这个裹在袍子里笑得打滚的少年,真实年龄一直是一个未知数,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如何活了这么久,更不知道他有何目的,可是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他没必要随口编一个故事骗他们,不是因为担心什么,而是根本不屑于这么做。 不过,即便是如此,雷公豹也不会任由这个年轻人胡来,他将茶碗往桌上一推,沉声道:“皮日休,别总是整那些有的没的,与其在这里寻开心,说些恶心人的话,不如先说说正事。” 皮日休嬉皮笑脸的说道:“可是我现在不想说了。” 随即见雷公豹便要拍桌子了,皮日休这才悻悻的说道:“你们雷家便是这点让人觉得很有意思,哪怕是不情不愿,只要定下了目标,便会义无反顾的执行,说实在的,你们这种人最容易成事,也最好糊弄。” 皮日休也不管眼前的几位雷家人如何怒目而对,依旧是我行我素的躺在地板上,腿脚翘在桌案上,毫无正形的说道:“如今的匠人谷,就像是横在山涧间的一块儿巨石,数不尽的植被在上面繁衍生息,几乎与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它挡住了身后的野兽,却也拦住了一些有志之士的去路,怎么办?” 皮日休笑了笑,自问自答,“还能怎么办,小孩子都知道的问题,砸了呗,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这不就是那些游侠们鼓吹的精气神么,可是遇见了这么大的石头,那些人却是止步不前了,搬不走,砸不开,便就此放弃了。” 皮日休说道“这么大”的时候,还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圆圈,这个将雷家几个重要人物都聚集在这个道观里的家伙,说起话来却是像是一个小孩子一般。 这个说话如同儿戏一般的年轻人,之所以让雷公豹哪怕是心中无比厌恶,还是愿意相信,便在于他们之前玩了一个游戏。 通过雷风鸣的引荐,雷公豹认识了这个年轻人,初次见面,这个行为举止并无出奇之处的年轻人,一语中的,点明了雷公豹心中的芥蒂,就好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阅尽世间人情冷暖,短短几句话,字字诛心,将雷家的所有事情都摆在了明面上。 他承诺了两件事,作为换取雷家信任的筹码,匠人谷外,有一个齐鲁镇,镇上住着一位远近闻名的游侠,小孟尝公孙列传,皮日休告诉雷公豹,他可以让公孙列传一家老小无声无息的死在自家的宅子里,哪怕是这位小孟尝在府上召集了不少英雄豪杰。 虽然身在匠人谷,雷公豹并非不知道匠人谷外的事情,这位被称作小孟尝的游侠自然是有所耳闻,哪怕并非是游侠出身,雷公豹也知道这位游侠在齐鲁镇的周边名声响亮,杀死他或许并不难,不过无声无息的杀死一位德高望重的游侠,还屠了满门,雷公豹可不会轻信这样的事情。 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将这个年轻人的话当回事,不过还是让家里信得过的人跑了一趟齐鲁镇,不久之后,带回来的消息着实让他震惊,因为血衣剑客的出现,小孟尝公孙列传召集天下英豪,正应了年轻人的那句话,公孙列传的府上堆满了游侠。 更让雷公豹感到后怕的是,公孙列传最后死在了自家府邸,一家老小无一幸免,绝望之处还在于,根本无人知晓公孙列传的府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凶手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凶手是如何做到这件事的。 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个下人回来后,信誓旦旦的说,便是玄门旅社也开始公开悬赏那位凶手,哪怕是一些有用的信息,一旦核实,也会得到高额的报酬,可是即便如此,依旧是毫无线索。 雷公豹得知这件事之后,便有些背后发凉,随即他又想到这个年轻人的另一个承诺,年轻人直言不讳,指出雷家祖祖辈辈不曾有过一位天启者的事情,他笑言雷家是被上天抛弃的家族,代代与这样的机缘擦肩而过,就像是手指间的沙子,稍稍用力便会从指缝中溜走。 年轻人极具诱惑的说道,他能让雷家的几位后辈顺利觉醒系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启者,事到如今,他轻而易举的做到了。 雷公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看着坐在案前玩闹的年轻人,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雷家乃至整个匠人谷日后的命运,便在此一举了。 雷公豹到头来,却是恭恭敬敬的说了一句话,“皮先生,先前的承诺没有食言,希望日后也能信守承诺,雷家必然不负众望。” 皮日休还是那副臭不要脸的样子,不过神色凝重了一些,“还是那句话,对于雷家,我还是有些感情的。” 皮日休晃晃悠悠的坐起来,笑呵呵说道:“那时候,雷云泥敬我一声先生,他那种渴求而坚定的眼神,与你现在很像啊,雷公豹,你既然也尊称我一声先生,我便再给你一个额外的承诺,雷家日后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我会保下后代子孙一条命,不会让雷家就此绝种。” 雷公豹站起来身,这回没有任何腌臜的心绪,他恭恭敬敬的冲着歪着脑袋没有正形的皮日休鞠躬行礼,毕恭毕敬的说道:“有劳皮先生了。” 第291回、少年皱了皱眉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论武大赛的获胜者将从七位游侠中产生,其中陶源婷和皇甫卓都是热门人选,神人擂台内外的观众中,两位的支持者旗鼓相当,比赛还没有开始,这些观众已经讨论的热火朝天。 大大小小的赌坊,也就这次决赛的七位游侠开出了盘口,决赛的门票刚一放出,便很快销售一空了,没有买到票的民众满心遗憾,只好在附近的酒肆中找一处位置,一边吃酒,一边观看着挂在头顶的画卷。 这种被称为“画中窥物”的卷轴随着论武大赛的持续升温,在大街小巷风靡一时,万宝陆又借此打出了铺天盖地的广告,许多人家已经开始陆续订购了这种画轴,尤其是那些有钱无处花的世家子弟,毫不犹豫的将这种画轴买回了家。 子语独自一人走在街巷中,他没有去神人擂台观看论武大赛的最后几场比赛,也拒绝了韩云少几人的热情陪伴,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在街头,街上的行人大都集中在文人街附近,他打听到了那个几年前被灭门的那个世家的宅子,决定过去瞧瞧。 宅子并不偏僻,位于一处还算繁华的街巷中,只不过出了那件事之后,附近的人都搬走了,只留下几户家境不算富裕的,也不在乎这档子事,依旧留在那个巷子里,不过来来往往,几乎见不到人。 子语走到那户朱门大宅前,看着已经破败不堪的门扉,两旁的石狮子也是落满了灰,门前石阶大抵是从来都没有人打扫过,几乎已经被泥土覆盖起来,唯独门上还是完好的狮头辅首还能彰显出昔日主人的气派。 这种兽头衔环的辅首是大户人家常见的门环,那狮头一般的凶兽,是龙之九子的椒图,因为形似螺狮,性好闭,故而将其安排在门上,有驱邪避凶,防患宵小的意思,只是这家主人或许并没有想到,祸起萧墙之内。 宅子一侧的小门内,走出一位上了年纪的佝偻老人,瞧了子语一眼,以为少年对这间宅子有意向,便有气无力的介绍起来,“这间宅子是以前一位大户家的祖宅,闹中取静,风水也不错,前后各挨着两条街巷,出入方便,最主要的是,价格公道,莫说是附近的几条巷子,便是在整个匠人谷,也找不出这样物美价廉的宅子了,住着准保舒心。” 这套说辞似乎已经从这位老人家嘴里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即便是面无表情,毫无情绪,老人家也能一字不落的说出来,只不过着实是有些不厚道了,明明是一件死过人的凶宅,老人家却是只字不提。 老人家说的很随意,不过眼角还是时不时地瞅一眼这个少年,大抵是失望眼前这个面生的少年一掷千金,将这个烂在手里的宅子买下来,他也就能安心养老了。 “老人家,我可是听说了,这个宅子死过人吧,而且还不止一位,据说一家子人几乎都被灭了门,可有此事啊?” 子语看着老者,笑呵呵的问道,眼中满是诚挚,可是笑容里却是少年人的精明,显而易见这件事不好在这里蒙混过关。 老人家摇头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本来以为这位眼生的少年是一位不知其然的外来子弟,兴许烂在自己手里的这个宅子就能脱手了,不成想对方心知肚明,他一下子又有些失落,心中叫苦不迭,当初接下这笔单子,以为次年就能高价脱手,不成想放在手里数年了,越来越无人问津。 “哎,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老人家间宅子卖不出去,也是闲来无事,便与少年攀谈起来,“宅子的主人确实是匠人谷的一家大户,家底还算殷实,宅子的风水也确实不赖,可是天时地利都占了,却是没有顾及人和,惹来了杀身之祸。” 子语赶忙问道:“老人家,你可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这户人家遭此横祸?” 老者也不管地上的泥土,就着门前的石阶坐了下来,见少年也跟着坐在一旁,这才顺口说起来,“坊间关于这户人家的事情说法很多,有说是惹了仇家报复的,有说是遭了贼匪打劫的,还有说是家里闹狐妖的,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不过这些都是酒肆茶馆中没有根据的胡乱揣测,听听也就罢了,做不得数的。” 子语闻言,向着老人家的身边挪了挪,眼中殷切的说道:“难道老人家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老者点点头,又摇摇头,顿了顿,又是点点头说道:“匠人谷几乎在事发后的第一时间便封锁了消息,并且禁止大伙议论这件事,毕竟对于人来人往的匠人谷而言,这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大家也都理解。” “只是说来也巧了,这家宅子出事的前两天晚上,一个醉酒的汉子从花楼出来,跌跌撞撞的走错了路,便进了这个巷子,他亲眼所见有人绑了一个女子送到这间宅子里,吓得那个醉汉一个激灵,酒倒是醒了,可是胆子没了,他憋在肚里一直没敢说,后来便出了这档子事,那个醉汉怕自己受到连累,便悄悄跑出了匠人谷,我和那个醉汉有些交情,瞧着他心情不好,几碗黄汤下肚,他就将这些事情给抖落出来了。” 老者说的煞有介事,不过这样的说辞子语在酒坊中听过不下十多遍,已经不足为奇,不过却也印证了一件事情,匠人谷却是封锁了消息,不过还是在游侠间走漏了风声,所以匠人谷的普通居民对于弓长张这个名字大都没有什么概念,而游侠们对此却是印象深刻。 弓叔与这家宅子的恩怨子语也知道一些,说不上全知全能,却也已经梳理的七七八八,不过其中牵扯出的社会民俗问题,不是一两句话解释的清楚的,尤其是匠人谷匠人谷由来已久的门户观念,认为天启者多是不劳而获之人,有辱游侠的名声,所以当时的很多匠人谷游侠,对于天启者的意见很大。 那个被害的姑娘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弓叔同样是一位受害者,那么这户人家呢?对那个姑娘做出那种天怒人怨的事情,自然是不可原谅的,只是子语有些想不明白,一个陋巷中铁匠铺的姑娘,如何会成为那户人家的目标,即便是对天启者意见很大,又是冲动无脑的性子,难道不是应该对所谓的游侠动手么? 他们是如何知道那个连游侠身份都没有的姑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天启者? 子语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牵连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情似乎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还有那个姑娘,她的身份也值得推敲。 第292回、陈年旧案(上) 子语想去宅子里面瞧瞧,老者欣然同意了,大抵是作为陪着自己这个老家伙聊天解闷的回报,不过老者没有跟进去,让少年自己进去即可,只要出来的时候别忘了把门关上。 院子里经过简单地修葺,不过依然能看出明显的残垣断壁的痕迹,脚下青石地面上蜿蜒的裂痕,深埋地下,门前一面大理石屏风也被一分为二,堆砌在院子的一角,原本种植者花草的地方,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内屋的院墙上,也是爬满了沟壑纵横的缝隙。 若想全面恢复这栋宅院的生机,怕是要从头到尾都翻修一下,对于一个很难出手的凶宅来说,显然是有些多此一举了。 子语顺着青石路从院门一直走到后院的凉亭中,从外屋走到里屋,看过了门庭,瞧过了檐廊,从这些残留的痕迹中,他能够想象的到,一位愤怒的男人是如何踏入这扇大门,又是如何一步步的走到每一位罪魁祸首的房间,做下了那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对于宅子里的事情,弓叔说起来的时候只是一笔带过,不愿多谈,哪怕是灭了这个大户人家满门,弓叔依然无法从这件事情中走出来,他放弃了游侠的身份,隐姓埋名的待在一家山林间的客栈里,酗酒为生。 他无法原谅做出那些事情的那些人,更是无法原谅当时不在那个女人身边的自己,他走的时候将身为游侠时最值得骄傲的剑匣扔在了演武林,他对当时的匠人谷很失望,对当时的自己也很失望。 昔日匠人谷一位叱咤风云的游侠,就这样陨落了,听韩云少说,当年的弓叔玉树临风,如今却只是一个邋里邋遢的酒鬼。 弓长张的名字,昙花一现,消失在匠人谷的历史舞台上,就如同子语此时触摸到的满手烟尘,吹一口气,便烟消云散了。即便是数年过去了,子语依然能够从房间的木家具上,或是院子里的砖石上,发现一些没有清理干净的血痕,或许只有那些血迹,成了昔日那件事的唯一见证。 从宅子里出来,子语与那位老者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这条小巷子,在巷子的拐角处,有一家不起眼的苍蝇馆,店小,门面更小,只有三五张桌椅,不过即便如此,也是坐不满人。 子语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便掀开挡在门前的一个竹帘子,走了进去,店里只卖一样饭食,便是家传的牛肉面,听过店掌柜的介绍,子语要了一大碗加了红油的牛肉面,面多肉足,红油更是飘着热辣的清香,让人忍不住直吞口水。 这家店是夫妻二人经营着,因为店面偏僻,房租便宜,倒是能勉强赚一些小钱,虽然不至于大富大贵,不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却是足够了,夫妻二人很满足。 牛肉面是男主人家祖祖辈辈的手艺,他们其实在心底还是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店面开到三乐坊那边,让匠人谷的人都尝尝自家牛肉面的味道,不过他也很清楚,三乐坊那边的店面费,怕是自己一辈子都掏不起。 子语其实想说一句酒香不怕巷子深,可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说出口,看着朴实而快乐的夫妻二人,子语觉得,其实能够像这样安安稳稳的享受生活便好,对于他们而言,最珍贵的不是手中的牛肉面配方,而是彼此在一起的日子。 子语不由得想起在楚汉茶楼的生活,干燥而乏味,可是那样的日子,又是最舒坦的。少年端着面碗,连汤带面的将整整一碗牛肉面吃了个干干净净,脸上红扑扑的,满头大汗,店掌柜瞧见了,笑得很是开怀。 “发汗好啊,咱的辣油别的不说,吃过了定然要生一头汗,排毒养颜,妙不可言。” 店掌柜也是一位能说会道之人,店里没有几位客人,他手头自然是清闲,便常常与客人插科打诨,说笑连天。 从面馆出来,子语想明白一件事,快乐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像是这家面馆的夫妻二人,做着祖传的牛肉面,兢兢业业,踏踏实实的过一辈子,其实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了。 至于那个将面馆开到三乐坊的愿望,子语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其实像这家苍蝇馆子一般,简单一些就好,毕竟他们家的面,实在是有些过于平庸了。 辣而无味,这是子语对面的评价,他奔向告诉店家的,可是想了想,又是算了,看着满头大汗的店家与店里面仅有的几个客人有说有笑,子语觉得,大抵许多回头客并非仅仅是来吃面的。 走过另一条巷子,又有一家路边不起眼的茶摊,摊位同样不大,摆了几张方桌,几个长条板凳,多是一些糙汉子,或是妇人孩子站在茶摊前,也不喝茶,便是听着茶摊前一个年迈的说书人讲故事。 茶是不那么讲究的大碗茶,故事也是三番五次说烂了的老典故,不过茶摊前的人还是乐此不疲,听的口喝了,便要上一碗茶,有时候,几个孩子还会抱着一个碗,一人喝上一小口,吹着热气,嘻嘻哈哈,好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 子语在茶摊前一处清静地坐了下来,要了一碗茶,静静地听着那个上了年纪的说书人,讲着自己耳熟能详的故事,不时地拍手鼓掌,与那些玩闹的孩子一般,也会笑得合不拢嘴。 不多时,桌上又来了一位客人,露脐短袖,热辣的短裤,肩上却披了一件皮草,脚上是小牛皮长靴,那人坐下来后,身边便有淡淡的清香,子语不由得偏头瞧了一眼,又回过头去,随即便是怔住了,他错愕的张着嘴,险些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女子先开口了,“你也喜欢来这里喝茶?” 似乎是一句客套话,子语点点头,又是深深的看了这位女子一眼,女子随即又是说道:“他也喜欢来这里喝茶。” 子语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张巧匠,你怎的这个打扮?” 坐在子语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路过这里的张巧巧,这位匠人谷巧匠神秘兮兮的说道:“换一身行头,街上的人便认不出来了,要知道现在可是论武大赛的决赛,所有人都以为我在神人擂台的赛场上,这不是难得清闲一下,便跑出来了。” 子语有些汗颜,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茶摊的伙计走了过来,瞧了一眼刚落座的女子,笑呵呵的说道:“张巧匠,您又来喝茶了?” 张巧巧赶忙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东瞧西看的,就好像做贼一般。 那位伙计似乎是见惯不怪,不过还是了然于心的说道:“保密嘛,我懂的。” 第293回、陈年旧案(下) 张巧巧与茶摊的这位伙计似乎很熟,不过一番精心打扮之后,还是一下子被认出来,难免有些尴尬,就像前脚刚说自己运气不错,后脚便踩了一脚狗屎,只是大抵是常来喝茶的缘故,这位伙计倒是对于张巧巧的脾性很是了解,所以压低了声音,说道:“还是老三样?” 桌上又多了一碗茶,一碟子五香豆干,还有一小碟花生米,张巧巧便自顾自的吃起来,一边吃,还不忘提醒道:“这是我的,要吃自己点,别占便宜啊。” 子语哭笑不得,这位张巧匠可真是会说笑,两碟子街头小吃,还这样抠抠搜搜的,防贼一样防着自己。 两人几乎是没怎么说话,就这样坐在一张桌上,喝着茶,津津有味的看着那位老说书人讲故事,少顷,故事到一定段落,便戛然而止,不再说下去了,若想知道后面的详情,便只能明日再来。 这是说书人赚吆喝的手段,若是一口气将所有的故事都说完了,丝毫不留悬念,故事也就索然无味了。 张巧巧是确实喜欢听书,直到老说书人离场,她才喝了碗里的最后一口茶,将仅剩的两块儿豆干都塞到嘴里,心满意足的笑了。 子语看得出来,这位匠人谷巧匠其实对于老说熟人口中的故事耳熟能详,甚至到了一些出彩的地方,她还能轻声跟着说上两句,可是她依然很享受坐在这里听书的过程。 茶摊前的男男女女开始散去,真正喝茶的却是没有留下几位,缓了缓,张巧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冲着子语说道:“平日里但凡是有空了,我都会来这里走走,喝一口这里的茶,听一听老说书人的故事。”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个茶摊摆在这里估摸着快十年了,那位说书的老先生也是日日都会来这里,只不过十年来,他的故事反反复复,已经不知道说重了多少遍了。” 说起这些事情,张巧巧都是一脸笑意,这位匠人谷的巧匠,此时开心的好像是一位活蹦乱跳的小女孩儿。 张巧巧冲着子语努努嘴,然后指了指茶摊前一个老式的方桌,上面摆放着茶摊所需的各种茶具,只是方桌下面的一条桌腿上,似乎是刻着几个小字,子语眯着眼睛瞧了瞧,不由得楞了一下,随即想到了什么事情,便是会心一笑。 桌腿上用指甲抠出四个字,到此一游,子语觉得有些熟悉,细细想来,与自己进入匠人谷时,在山泉奇石间,乃至神人峰上,都刻着类似的笔记,无耻的手法,简直如出一辙。 张巧巧对于那四个字,似乎是格外在意,或者说是瞧着那四个字的眼神,便是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情意,看着那个桌腿,张巧巧竟然陷入了自我陶醉的神态,子语咳嗽一声,出言缓解了其中的尴尬。 “张巧匠,有件事我比较好奇,不知道能否告知一二?”子语想了想,抬头问道。 张巧巧却是白了子语一眼,有些不悦的说道:“说了多少次了,叫巧巧姐,难道我就那么老么?” 子语觉得这个女人的情绪翻脸比翻书还快,便赶忙说道:“巧巧姐,是这样的,当年弓叔……弓长张有关的那件灭门惨案里,那个大户人家为何为无缘无故的绑架并虐杀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儿?” 子语本来想说弓叔的,可是既然已经称呼张巧巧为巧巧姐了,弓叔这个称呼未免有些占便宜,所以又改口称呼弓长张。 张巧巧倒是不在意这点小事,她挺胸抬头,上上下下将子语打量了一遍,有些奇怪的问道:“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姓弓的既然已经闹翻了天,这么多年过去了,匠人谷其实不愿意再提起那件事,毕竟是一个大户人家被屠了满门,无论对错,着实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 说起弓长张的名字,张巧巧神色中其实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恼,昔日匠人谷的风云人物,甚至在未来还可能成为匠人谷新一任巧匠,可是他却自己放弃了这些身份,让当时寄予厚望的几位巧匠都很失望。 张巧巧那时候虽然还是一位新人巧匠,不过很多事情看在眼里,都心知肚明,她其实并不反对弓长张的做法,甚至私下里还很是赞同,只不过从一位巧匠的角度来看,弓长张可是给匠人谷惹了不小的麻烦,这个家伙倒是干脆,将匠人谷的腰牌掰断了,二话不说,拍拍屁股走人了,却是给他们这些巧匠留下一个烂摊子,善后的工作还是要他们来做。 所以昔日匠人谷的荣光,如今也成了匠人谷的耻辱,尤其是这几位巧匠,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嘴上肯定是得理不饶人,遇见了弓长张,定然没有好脸色。 见子语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张巧巧无奈的说道:“这件事其实有很多历史遗留原因,当年的匠人谷,门户之见非常严重,尤其是手异人与天启者之间,匠人谷的游侠打心底见不惯天启者,面对面时冷嘲热讽几句已经算是轻的了,一言不合便动手也是常事,对于这一点,匠人谷并不过问,甚至几位巧匠还很支持这种行为。” “于是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便时有发生,天启者与手异人的矛盾也愈演愈烈,那个时候,匠人谷大大小小的世家,基本都是传承百年的手异人,尽管知道天启者的手段并不比手异人逊色,甚至还能弥补手异人的许多不足,可是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件事。” “上行下效,匠人谷的门户之争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产生的,天启者开始试图争取一些自己应有的权力,可是却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其中几位世家贵胄虽然没有明面上表态,可是言辞之间还是不赞同天启者的一些说法,这些事情便一直拖着。” “直到有一天,一个在匠人谷名气不显的手异人世家,绑架了一个天启者女子,并残忍的虐杀了她,门户之争便正是拉开序幕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女子竟然会弓长张的女人,得知此事的弓长张一怒之下,屠了那户世家满门,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就这样头也不回的离开匠人谷了。” 张巧巧缓缓道来,子语听得仔细,这些事情与自己了解的相差不多,他想了想,又是问道:“那个女子除了是弓长张的女人,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身份?” 张巧巧点点头,“还是当时一位巧匠的私生女。” 子语似乎对于这样的答案并不惊讶,他顿了顿,说道:“周铁匠?” 张巧巧倒是有些意外,她伸手在子语的脑袋上弹了弹,笑道:“你小子倒是知道不少事情啊。” 张巧巧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道:“匠人谷上一任巧匠,赤鬼周一讳,被害的那个女孩儿便是他的女儿,因为私生女的关系,一直不为人所知,更让人觉得讽刺的是,当时的周一讳正是门户之见的最大支持者。” 第294回、抠搜的老铁匠 匠人谷一处偏僻的巷子里,有一间开了许多年的铁匠铺,铺子里叮当作响,门前一个老旧的摇椅上,躺着一位面红耳赤的老者,老者穿了一件单衣,衣服敞开,就这样露着肚皮,眯着眼睛,一条胳膊耷拉在那里,手中拎着一个酒坛子。 老者喝了不少酒,坐在门前嗮太阳,嘴里还念叨着一些事情,只是吱吱呜呜的,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中挥舞着一个与自己手臂大小的铁锤,捶打着放在铁砧上的一块小铁锭,花火四溅,铺子里叮当的声响,便是从这里传出的,小姑娘赤裸着手臂,挥汗如雨,不时地歪头在肩膀上蹭一蹭,飞溅的火花落在她的手臂上,她也浑然不知。 听到门前老者轻微的鼾声,小姑娘放缓了打铁的速度,只是锤打的声音依旧铿锵有力,她垫着脚,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着,然后将身子往前探了探,确定老者已经鼾声如雷了,这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只是小姑娘并没有立时挪步,她站在炉火面前,试着往后仰着身子,这才往后探了一步,样子十分滑稽,就像是躲避街面上的狗屎,只是稍稍有所动作,又立时恢复如初,乖巧的站在那里,反复几次,这才真真正正的往旁边迈了一步。 小姑娘的步子不敢太大,垫着脚,就像是一只小猫咪,蹑手蹑脚的绕过打铁的台子,又从老者躺椅后面轻悄悄的走过去,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不过此时也是不敢怠慢,一步三回头之后,向着巷子口的方向瞧了两眼,面上一喜,稍稍加快了一些步伐。 “铁蛋,干啥去?” 老者的声音不偏不倚的出现在小姑娘的耳朵里,小姑娘面上一紧,叹了口气,迈出去的步子又缩了回来,她赶忙挤出一张笑脸,殷勤的跑到老者身边,乖巧的说道:“师傅,我去上茅厕。” 老者依旧是躺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眼睛都不曾睁开,“上茅厕?茅厕在院子后面,你往前面跑什么?” 小姑娘见自己的胡言乱语被识破了,嘟囔着嘴,随即灵动的眼睛咕噜噜一转,说道:“师傅,徒儿瞧你的酒喝完了,要不徒儿跑一趟,再给你打一些酒回来?” 老者抬起手臂,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子,一副“少来这一套”的表情,然后摆摆手,有些厌烦的说道:“去去去,该干嘛就干嘛去,别站在这里晃悠,影响师傅休息。” 小姑娘笑嘻嘻的说道:“师傅,那你还让我打铁,就不怕吵得你睡不着觉?要不徒儿就吃一回亏,今儿个就不打铁了?”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不过小姑娘的眼神中可满是肯定,一边说,还一边点点头,似乎是强调自己确实是吃了亏。 老者没好气的说道:“你师傅我,做了一辈子铁匠,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睡觉舒坦,没有这打铁的声响,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了。” “哎!好吧。” 小姑娘用力的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无奈,只好悻悻的转身,无精打采的往砧台那里走去,时不时地还充满期待的转头瞧瞧,希望师傅能够回心转意。 “铁蛋。”老者叫了一声。 小姑娘立时转身,眼含期待的应了声,“诶,师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办,放心吧,这回徒儿一定办的妥帖。” 老者却是问道:“算上今天,你正式打铁已经第几天了?” 小姑娘不明白师傅为什么问这个,便想了想,说道:“第三天,之前都是在拉火,清理炉子,师傅愿意让我去摸那个铁锤,是第三天了。” 老者点点头,靠在躺椅好像是已经睡着了,他仰头灌了一口酒,眼睛都不抬一下,悠悠说道:“第三天了,可是觉得打铁也就是那么回事,之前千想万想,眼巴巴的想要摸一摸那柄锤子,可是一旦拿在手里了,就不再那么想了,铁蛋,是这样吧?” 老者说的轻松,小姑娘却是怔在那里,下意识地捏着衣角,神色也不再是那样活泼的样子,而是有些惶恐的看着老者,苦兮兮的说道:“师傅,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打算换一个徒弟,师傅,我知道我很笨,学什么都很慢,拉火烧炉子这样的事情,都要学很久,可是徒儿一定会努力的,师傅,你不要不要我啊。” 老者叹了口气,拎着酒坛子站起身,想了想,又回身将酒坛子放在躺椅上,冲着小姑娘招招手,小姑娘乖巧的走到老者身前,老者说道:“胡说什么,师傅什么时候不要你了,小小年纪,脑子里尽是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小姑娘一听,立时破涕为笑,恢复了神态的小姑娘,又是一副小机灵鬼的样子,拍着胸脯长出了一口气,“师傅,吓死我了,你可不知道铁蛋刚才有多伤心,多难过。” 小姑娘转身跑回炉子边上,又抓起砧台上的铁锤,就着一个小铁锭敲打起来,这是她每日的任务,将这个巴掌大的铁锭用手上的锤子敲扁了,再敲回原来的形状,反反复复,小姑娘虽然淘气,总是抱怨敲打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可是她做起来的时候,其实神色间是一丝不苟的。 因为老者曾经说过,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好,身为一个铁匠,这辈子都没资格再碰手上的铁锤。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又响了起来,老者看着站在那里的小姑娘,小姑娘也感觉到了老者的目光,抬起头嘿嘿的笑着,老者问道:“铁蛋,刚才是不是要偷偷爬去文人街?” 小姑娘闻言,也不敢隐瞒,实打实的说道:“今天是论武大赛的决赛,我想去瞧瞧。” 老者咧咧嘴,有些不屑的说道:“小孩子打架,有什么好瞧的。” 小姑娘心中自然是不认同,听说这次论武大赛可是聚集了不少优秀的游侠,新人层出不穷,她心中可是羡慕的很,不过想到自己只是一个铁匠,这辈子不可能出现在那个擂台上,还是安心待在师父身边,安心打铁吧。 老者又是没好气的说道:“你去了又能如何,你有钱买票么?尽是瞎参乎。” 小姑娘自然是没钱买票,而且听说所有的票已经卖完了,便是有钱也没有办法,所以小姑娘只是想在神人擂台外面瞧瞧,感受一下那样的热情,便心满意足了。 小姑娘摇摇头,其实是有些失落的,不过随即又是晃了晃手中的铁锤,“师傅,我不去了,小孩子打架嘛,没什么看头。” 老者不动声色的说道:“铁蛋,去屋里,把师傅放在炕头上的包拿出来。” 小姑娘应了声,颠颠的跑进屋,不多时,便拎着一个布包出来,老者努努嘴,“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小姑娘照做了,伸手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木匣子,一尺来长,四指宽,小姑娘愣了一下,不由得看向老者,老者点点头,小姑娘兴奋的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卷画轴,果然是最近在匠人谷流行的画中窥物,听说可是价格不菲。 “师傅,你买的?”小姑娘试探性的问道。 老者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说道:“拿去看比赛吧,小心一些,不要弄坏了,这东西可是贵得很,万家那帮贼孙子,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小姑娘激动地差点跳起来,师傅平日里抠抠搜搜的,连一坛子好酒都不舍得买,愿意花钱买这种“没用”的东西,真是破天荒了。 小姑娘立时回屋搬了一个小凳子出来,坐在老者的摇椅旁,兴冲冲的鼓捣着手中的画轴。 老者看着小姑娘开心的样子,又躺在摇椅上,灌了口酒,满面红光。 第295回、叫板 “师傅,你快瞧,真的能看到神人擂台内的情景。” 小姑娘将画轴展开放在膝盖上,两腿并拢,一向活蹦乱跳的她,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双手也护在两边,生怕画轴受到一丝损害。 老者虽然对于这个画轴的效果同样啧啧称奇,不过还是板着脸,沉声说道:“小孩子打架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记住了,师傅今日便允许你这样胡闹,可是明日打铁的时辰,需要翻一倍,不许偷懒。” 小姑娘满心欢喜的点头答应了,并且连连保证,“师傅,应该的,你不是常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别说是明天打铁的时辰翻一倍,便是日后一个月都翻一倍,都不成问题,毕竟要补上前面的损失嘛。” 说完这些话,小姑娘又有些后悔了,她只顾得逞一时嘴快,此时才回味过来,真若是这样做,怕是下个月她只能寸步不离的待在铁砧旁了。 小姑娘赶忙抬头瞧了老者两眼,见老者没有回话,便又是放心不少,师傅既然不说,就当师傅没听到好了。 老者仰头靠着躺椅上,不由得轻声叹了口气,他想起另一个小姑娘,那个称呼自己为“老爹”的小姑娘,年幼的时候,也是这样活泼可爱,喜欢在自己怀里撒娇,她没有打铁的天赋,注定一辈子都无法成为名副其实的铁匠,不过还是终日都待在铁匠铺子里。 只是那个时候的老者实在是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陪在那个姑娘身边,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已经成为窈窕淑女了,并且还有了自己喜欢的男人。 老者想着忙完了这阵子,便将那个姑娘接回家里住,自己也放下身上的一些担子,可是世事难料,他没有等到那个时候,没有见证女子的婚姻,更没有和女子真真正正的过上一天父女的生活,女子年纪轻轻,先一步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他,竟然是无意中推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老者灌了一口酒,心中有些惆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记得那个姑娘最后说与自己的一句话,“周老爹,我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了,我要嫁给他,到时候,希望老爹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那个姑娘俏皮的笑了笑,“不是以匠人谷巧匠的身份,而是以父亲的身份出席。” 老者一生未有婚娶,那个姑娘是在她年幼的时候,被一个身患重病的女游侠送来的,他与那个女游侠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女游侠将她带到老者身边,什么话也没说,便又是离开了。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不至于影响匠人谷的声誉,老者隐瞒了小姑娘的身份,听到“父亲”二字的老者,不由得怔了一下,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是多么失败。 可是更让人绝望的是,他甚至没有机会补偿那件事,没有亲耳听到那个姑娘,堂堂正正的喊自己一声爹,一辈子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周铁匠?” 巷子里传来一声低沉的询问声,不远处,一个穿着长风衣的男子缓缓向这里走了过来,那人双手都盖在风衣下面,与其说是一件风衣,不如说是一件黑色的宽大斗篷,风衣的立领很高,瞧不清男子的容貌。 老者坐起身,看着那个缓缓而来的男子,眼中有一些狐疑的目光,这个男子出现在巷子里的时候,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连一丁点风吹草动都会有所感应的老者,不相信自己会在这件事上出现意外。 小姑娘见自己的师傅没有出声,便小心翼翼的握住画轴,没有起身,而是仰着脖子看向对面的男子,点头说道:“我师傅姓周,也是匠人谷十里八乡最厉害的铁匠,别看咱们铺子里似乎没什么人,可是来这里找我师傅打铁的人非富即贵,能不能轮到自己,还要看我师傅的心情,不知道你说的‘周铁匠’,是不是我师傅。” 那男子笑了笑,看了眼那个话多理也多的小姑娘,又看向坐在躺椅上的老者,点头道:“那就是你师父没错了。” 小姑娘见生意上门了,很知趣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将地上的凳子让给新来的男子,自己抱着画轴站在一旁,眼神还在画轴上恋恋不舍,不过嘴里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咱们铁匠铺什么活儿都能接,无论是家里用的铜盆铁锅,还是做饭使的刀具,再有便是游侠需要修补自己的兵刃,都是不在话下,不过所需的铜铁需要自备,若是让铺子出材料,价钱便是另算。” “另外,打铁的工费必须当面一次性交清楚,不得拖欠延期,毕竟咱们这里是小本买卖,不吃赊账那一套。” 小姑娘将铺子里的规矩一一说清楚,这才又是问道:“不知道客官要打什么东西?” 那个男子眉眼含笑,不过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似乎没有一丝人气,“小姑娘,我想打造一口棺材,铁的铜的都无所谓,最好能够让你师傅亲自量一量大小尺寸,看看合不合适。” 便是小姑娘也听出了画中的不善,她皱了皱眉头,立时为师傅抱打不平,“喂,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让我师傅亲自量一量,你咋不自己钻进去躺一躺,看看舒不舒服。” 那男子阴沉沉的说道:“小姑娘伶牙俐齿,还挺厉害,这么可爱,不知道打一拳会不会哭。” 小姑娘看到那人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悸,感觉浑身冰冷冷的,如坠冰窖,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刚要对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反驳两句,便见自己的师傅站了起来,挡在自己身前。 “铁蛋,进屋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来。” 老者斥声说道,头也不回,皱眉看着眼前的男子,语气中满是不容置疑。 小姑娘第一次见到这样严肃的师傅,她不敢懈怠,抱着画卷,急匆匆的进了屋子,眼神中满是不解。 男子没有再理会那个小姑娘,而是乐呵呵的看着眼前的老者,说道:“听说你是上一任最能打的巧匠,赤鬼周一讳,是这样吧?” 第296回、乱起 张巧巧倒着走在子语前面,藕臂轻摇,让不少路人为之侧目,没有人认出这个身段妖娆的女子,便是匠人谷的张巧匠,不知为何,子语总是觉得这位张巧匠在盯着自己的脸看。 子语下意识地在脸上抓了抓,却是什么也没有摸到,于是便忍不住问道:“巧巧姐,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张巧巧愣了下,掩嘴轻笑,她摇摇头,全然没有印象中匠人谷巧匠的威严,而是有些小女儿态的说道:“什么也没有呢,对了,你那面腰牌能不能再让我瞧瞧。” 子语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他从怀里取出那面腰牌,递给眼前的女子,张巧巧拿在手上,并没有去看,而是转过身去,背着手,手指在腰牌上摩挲着,久久没有说话,最后又将腰牌还给少年,依旧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子语有些想不明白,无论是周铁匠,还是眼前这位张巧匠,似乎都不愿意提及这面腰牌的事情,只是两人的态度又有明显的不同,周铁匠与子语说了不少有关匠人谷腰牌的事情,可是关于这个腰牌的主人,惜字如金,一个字都不曾提起,似乎是忌讳莫深。 而张巧巧同样是只字不提,不过眼神中却是饱含着一些不一样的情意,张巧巧说,这个腰牌的主人已经死了,这让子语更加糊涂,一个已死之人的匠人谷苍壁,为何会落在老板娘的手中。 而老板娘又将这面腰牌交到自己手上,到底是有何深意,见少年有些心神不定,张巧巧与他并肩而行,轻声说道:“既然你这样在意这面腰牌,便随我去一个地方吧,不过事先说好了,到了地方之后,什么话都不许说,只管看,只管听,之后的所见所闻,也不要轻易与外人谈起。” 子语点点头,跟在张巧巧后面。 两人走过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最后在一处独门独户的宅子前停下来,宅邸不大,木门紧闭,门前原本摆放石狮子的地方,空空如也,瞧着有些突兀,张巧巧说,这个宅子已经空了将近二十多年了,无人居住,石狮子不愿意守护一个没有人气的空宅子,便扬长而去了。 子语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不过瞧张巧巧的语气,肯定中带着笑意,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便是更加糊涂了,难道匠人谷的石狮子也这样任性么? 门是普通的木门,上面被人用彩绘花了两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好像是两个张牙舞爪的人,颜料有些褪色,大抵是有些年头了,两个人形一左一右,各占一个门,龇牙咧嘴的样子非但没有一丝威严,反倒是让人有些发笑。 张巧巧说,这是两位门神,护佑着这栋宅子,本来也是打算跟着那两个石狮子一起离开的,只不过实在是太难看了,因祸得福,便留了下来。 子语得知这两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竟然是两尊门神,着实是让他哭笑不得,不过他注意到张巧巧言语中的四个字,因祸得福,他想不明白这四个字放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不过事先答应了张巧匠,此时便只管看,只管听,所有的疑惑都放在肚里。 张巧巧指了指门扉上面,子语这才注意到,大门两侧和头顶上,还挂着一副木质对联,只不过年代久远,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远远瞧着,就像是嵌在墙内的门框。 子语走进了瞧了瞧,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些内容,字迹狂放,应该不是出自名家之笔,不过却是深得文字的精华,让人不由得心生起一种浓郁的熟悉感,就好像这些文字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右边的木牌上,镌刻着闲人免进,贤人进,另一边的木牌上是盗者莫来,道者来,是两句很值得琢磨的话,很有深意,若不是张巧巧指点,他或许就要错过了,这处宅子的主人,或许是一位意境高远之人。 可是当他瞧见头顶上那面挂着的横批之后,不由得张大了嘴,有些哭笑不得,木牌上大咧咧的刻着四个字,与另外两块儿木牌的镌刻手法相差无二,不过内容却是大相径庭了。 到此一游,四个字深深地刻在木板上,这一刻,懵懂的少年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做文字的恶趣味了。 子语看了眼身边的张巧巧,张巧巧却是在掩嘴偷笑,这位匠人谷的巧匠,或许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了,她一边推门而入,一边说道:“是不是觉得很眼熟,曾几何时,匠人谷的众多游侠可是对这四个字深恶痛绝,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院子里没有多余的摆设,连花花草草都没有种植,两边白漆墙面上,留下各式各样的墨迹,有奇形怪状的山水人物,也有慷慨激昂的文字,其中笔墨繁复,有蚕头燕尾的隶书,有刚正严谨的楷书,还有纵任奔逸的草书,从笔墨上依稀能辨认皆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写法太过随意,不是字迹随意,而落笔之人的心思太过洒脱。 字是好字,不过歪歪斜斜的落满墙面,似乎书写这些东西之人,全然不顾书面的美观,横着、斜着、甚至有些书画铺在墙根处,大抵都是想起来了,兴致到了,便写上这么一二句话,一句话中,还夹杂着不同的风格,行书还没有落幕,又转化为楷书,之后又是笔走蛇龙的草书,林林总总。 有一间清雅的屋子,木屋,有檐廊,屋内没有过多的摆设,桌椅俱全,倒是有一个不小的书架,书架上落满了书,子语上前瞧了瞧,无论是书架上,还是那些桌椅茶碗,皆是一尘不染,显然是有人常常清理。 张巧巧轻声说道:“这是他之前居住的地方,当时他用自己出任务赚回来的钱,买下了这处偏僻而宁静的宅子,其实并没有怎么住,不过这处宅子,或许是匠人谷为数不多的见证了他从一位小有名气的游侠,成长为匠人谷苍壁的持有者。” “宅子本来是要拆的,不过还是留下来了,只是除了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一辈,已经很少有人提及此人了。” 张巧巧的话不多,言语间饱含浓情深意,两人便是在屋子里走走停停。 屋子外面忽然一声轰响,好像落泪跌落人间,两人皆是不约而同的冲出屋子,远处浓烟四起,有火光乍现,张巧巧面色一紧,跃上屋顶,子语紧随其后,远处街巷出,人流四散。 张巧巧皱着眉头,沉声道:“方寸街,愚公,遭了。” 忽然,张巧巧向不远处的街口瞧去,一个老乞丐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眼神却是一动不动的瞧着这里。 第297回、困阵 远处街巷上,烟火缭绕,不时有轰然炸响的火光冲天而起,整个街巷沐浴在一片火海中,张巧巧眉头大皱,她看着不远处街巷上拔地而起的数个人影,那些人身手矫健,杀人放火之后,毫不停留,几乎是同一时间,四面八方涌现出许多这样身手的人影,他们目标一致,皆是冲着方寸街愚公。 位于方寸街的那尊高达十余丈的金甲机关力士,是整个匠人谷运作的核心,牵动着匠人谷各个系统的运作,再加上依附着打铁河,从神人峰上飞流直下的瀑布一旦受到牵连,河水决堤,后果不堪设想。 今日又是论武大赛的决赛日,街上行人众多,尤其是文人街神人擂台附近,摩肩接踵,所以匠人谷的大部分人力都放在了文人街附近,以免出现人员踩踏的事件,可是有人竟然趁着这个功夫,围攻方寸街,张巧巧怒目而视。 这些年,匠人谷偶有骚乱,却已经很少出现这样有备而来的祸乱了,那行人隐藏在人群中,不声不响,似乎是收到了某种召唤,开始合力围攻方寸街的机关力士,与此同时,还在街巷处大肆破坏,妄图让场面更加混乱。 因为知道匠人谷眼下的局势,身为巧匠的张巧巧不敢懈怠,几个跳跃出现在另一个屋顶上,向着方寸街的方向急奔,不过她的眼神一直不曾离开巷子口缓缓而来的一个老乞丐。 老乞丐浑身破破烂烂,戴着一顶油腻不堪的渔夫帽,似乎是腿脚不好,有些步履蹒跚的样子,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在巷子里的,子语跟在张巧巧身边,循着张巧巧的目光,他不由得怔了一下,巷子里的那个乞丐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张巧巧脸上的神色越发急切,方寸街虽然有游侠日夜守护,可是这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与那些小打小闹的剪径蟊贼可是大不相同,她不由得又是叹了口气,历经磨难的匠人谷,到现在还是风波不断。 身轻如燕的张巧巧忽然止住身形,在一处屋顶上停下来,伸手在眼前摸了摸,手掌间出现一圈淡蓝色的涟漪,她忍不住破口大骂,“该死的,竟然在这里布置了法阵,那群混蛋中,有一位手段不俗的地师。” 张巧巧一拳砸向空中,拳头挥出去的时候轰然一声响,好像凭空打在什么东西上面,继而面前出现一些波光粼粼的裂隙,从张巧巧拳头的方向,一直向四面八方扩散,蛛网一般的裂隙持续没多久,又恢复平静。 子语伸手在身前摸了摸,果然有一处屏障挡在这里,隔绝了这里与外面的天地,若非对炁的敏锐直觉,单凭肉眼还真不一定看得出来,如此可见,张巧巧骤然停下身形,率先一步发现了法阵的存在,对于炁的细微感触,这位女巧匠当仁不让。 子语倒是见过一些类似的风水法阵,就像是之前在蜃楼镇遇到的那个算卦的老头,不就在那个巷子里布置了一处风水阵,试图将寻找他的人困在里面,可是与眼下这个覆盖了整个陋巷的法阵相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远处战火已起,硝烟弥漫,少年心中亦是惊骇不已,想不到有人竟然如此大张旗鼓的进攻匠人谷,他虽然不知道方寸街那尊叫做愚公的机关力士到底与匠人谷有何重要,不过从张巧巧的神色中,便能知道一二。 子语手上加了一些力道,身前的薄膜却是纹丝不动,坚如磐石,他灌注了一些炁在手指间,薄膜上泛起淡淡的涟漪,一闪即逝,他心中也略知一二,这个风水阵,自己想要硬闯,怕是有些不自量力了。 张巧巧却是深吸一口气,一个女子竟是当街大喝一声,干脆利落的又是一拳砸在身前无形的墙面上,这回薄膜扩散的涟漪更大了,蛛网分布的裂隙几乎覆盖了半面天穹,只不过依旧是镜花水月,稍纵即逝。 张巧巧断喝一声,第三拳砸了出去,整个天地似乎都为之震颤,由拳头着力处扩散而出的裂隙,几乎覆盖了整个天幕,子语错愕的瞪大了眼睛,毫不怀疑再有几拳下去,这个风水阵便要被硬生生砸烂了,此时他才想起身边这位女子,是匠人谷的一位赫赫有名的巧匠。 张巧巧骤然间顿了一下,箭在弦上的第四拳已经呼之欲出,却又是戛然而止,她发现,走在街巷中的那个老乞丐,忽然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她立时后撤,拎起身边的少年,向远处甩了出去,然后与骤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影撞在一处,接着便是拳拳相撞的声响,继而人影交错,一个女子与一个老乞丐,分立在屋顶两头。 子语落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屋顶上,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大抵在一位巧匠眼中,自己的身手有些碍事了,若是换了弓叔被这样莫名其妙的扔了出去,大抵就要当场发作了,可是子语倒是有些自知之明,就这样待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 “老头子若是再不出面,这个苦心经营的风水阵,怕是就要被你这个小娘皮砸烂了,真是有些暴殄天物。” 那个戴着渔夫帽的老乞丐笑呵呵的说道,他将扣在脑袋上的渔夫帽取下来,竟然从帽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酒壶,晃了晃,又将渔夫帽扣在脑袋上,举起酒壶仰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笑道:“无酒不欢,要不要陪老头子喝一口,下山虎张巧巧。” 那个老乞丐也是随口一说,自然是没有打算将手中的酒壶分享出去,他眯着眼睛,打了一个酒嗝,舒舒服服的拍拍肚子,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别用那种眼神瞧我,说实在的,老头子若是再年轻一些,定然要将你这个小娘皮追到手,所谓美酒美人,人生不过如此。” 张巧巧立在屋顶上,神色微怒,却是没有妄动,这个家伙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这个巷子里,又能与自己对上几拳而不落下风,别看嘴上说话不干不净,又是一副邋遢酒鬼的样子,不过脚步却是暗含天道。 站在不远处的子语忽然想起一个人影,他怔了一下,脱口说道:“是他?” 那个老乞丐似乎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他冲着少年的方向晃了晃酒壶,笑道:“小兄弟,别开无恙。” 第298回、神仙打架 子语忽然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个老乞丐了,当时在齐鲁镇小孟尝的府邸,公孙列传在立春巷摆下酒食,招待天下豪杰,当时有一个乞丐出现在院子里,嚷嚷的要喝酒,被不少人嫌弃,后来与自己同桌,倒是说上了几句话。 子语记得,当时他们这一桌与另外三位游侠起了冲突,老乞丐见势不妙,悻悻的躲了起来,后来还是子语出面解了围,再之后,听说那三个游侠在围捕血衣剑客的时候死了,死的很壮烈。 关于这件事,子语是有些唏嘘不已,那三位游侠虽然跋扈,不过大抵也是为了马子桓这个兄弟打抱不平,同样是出于对小孟尝公孙列传的敬重,才千里迢迢的赶来齐鲁镇,共商大义,最后却落得身死道消。 这就是游侠的生活。 子语看着那个晃动酒壶与自己打招呼的老乞丐,一身破烂的衣物并不比上回好多少,脚上的布鞋依旧是露着脚指头,少年干笑一下,“别来无恙。” 他与那个老乞丐并不熟,所以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少年有些不明白,这个老乞丐既然有这么大的能耐,为何对自己这身打扮毫不在意,依着他的本事,想要弄到一身像样的衣物应该不难吧,还是说,他其实很享受乞丐的生活,或者是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 张巧巧可没有闲工夫与那个乞丐唠家常,远处街巷里的纷争更加剧烈,机关力士愚公的周围,不时有爆炸声响起,浓烟遍布在大街小巷,张巧巧横眉冷对,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在匠人谷做这样的事情,到底是意欲何为?” 张巧巧其实心中有些奇怪,这么多人混进匠人谷,意图不轨,匠人谷竟然没有丝毫察觉,尤其是赶在论武大赛这个关键点上,此时匠人谷的大部分人力都投放在神人擂台,为了防止文人街出现过于拥挤的踩踏事件,匠人谷甚至还安排了专门的游侠进行督导,暗中还有许多游侠护卫在周围。 那些人便是趁着城中空虚的时候,大举进攻方寸街,换句话说,若非是巧合,便是早有预谋了,而且谋划深远,这些心怀不轨之人潜入匠人谷这么久,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很可能这些人中,有匠人谷人氏在里应外合。 想到这些,张巧巧便是一脸阴郁,匠人谷欢迎各方游侠,自然是门户大开,只要是有本事进入匠人谷,便不会有人阻拦,匠人谷的规矩其实与游侠如出一辙,进谷出谷,生死自负。 若真是如自己所想,匠人谷人氏与外人相互勾结,妄图对匠人谷进行破坏,这件事便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定性了,早年的匠人谷,常常有外人前来挑衅,战争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只不过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甚至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匠人谷,天下太平,否则也不可能迅速发展成如此规模的城镇。 近些年,匠人谷发生过的最大的一次隐患,还是数年前的一场暴乱,十多位天启者不知什么缘由,在匠人谷大街上忽然失控,进入了暴走状态,他们义无反顾的冲向周围的房舍,引起爆炸,死伤了不少人,最后甚至打算以自残的方式,毁掉打铁河上的河堤,水淹匠人谷。 那个时候,便是眼前的这位张巧匠站了出来,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拦住了这群暴徒,否则半个匠人谷将被大水淹没。 便是那件事,让张巧巧这位匠人谷的女巧匠,在匠人谷家家户户深入人心,成为匠人谷最受欢迎的巧匠。 老乞丐将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这位匠人谷女巧匠,笑道:“下山虎张巧巧,匠人谷唯一的女巧匠,老头子一直有些耳闻,不知今日有没有荣幸,可以讨教一二,至于外面发生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老头子没有兴趣,所以从不过问,当然了,我还是有一项任务,就是将你留在这里,所以说,甭管你答不答应,咱俩都要过过手了。” 老乞丐的话音刚落,张巧巧脚下一块儿瓦片断裂,人已经消失在屋顶上,与此同时,那个嘻嘻哈哈的老乞丐的身影在骤然消失不见了,却见隐约泛起涟漪的天幕下,两个人影相互交错,不时地撞在一起,又拉开距离,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另一处位置。 子语瞪大了眼睛,瞧着两人的打斗,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甚至都觉察不到炁息的外泄,只能瞧见两个人影出现在天幕的这个位置,转瞬间又在那个位置现身,就好像是夜幕下的繁星,在空中划过道道亮光。 不时有房屋上的瓦片便无形的力量掀了起来,在空中一分为二,甚至还没有落地,便化为齑粉,直到这个时候,子语才察觉到,二人皆是将周身的炁息压制在身子周围不过寸许的地方,浓烈的炁息包裹全身,进可攻退可守。 这是有经验的手异人常常使用的手段,算不得多高明,不过对于炁的细微把握和精准控制都是无与伦比的,同时还需要有足够的炁作为支撑,所以对于一位刚入门的手异人,或者是半吊子的手异人,怕是一辈子都无法掌握这个技巧。 这就是为什么,子语觉得两人有种举重若轻的感觉,与那种将炁肆无忌惮的放出去,形成炁压的手段不同,这种覆盖的身体周围的炁,可以保证最低消耗的同时,又有最大的威力。 此时若是有人扔一个瓦片过去,在瓦片触碰到两人的同时,便会化为齑粉,张巧巧之所以用这种收敛的手段,并非是她的心意使然,若是可以选择,她自然是更倾向于更加暴力的手段,只是此时身处闹市,若是肆意将炁外放,整个巷子怕是毁于一旦。 好在这里只是一处陋巷,房舍众多,不过大都没有住人,住在这里的都是早出晚归的外来游侠,还有一些在临街铺子里做活儿的伙计,此时正是做工的时间,屋子里应该没有人。 忽然一声闷响,一个人影从空中砸落地面,将一处房舍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半间屋子毁于一旦,张巧巧从屋子的废墟中爬起来,怒目而视,她不再压抑自己的心性,骤然间又是拔地而起,将人在空中的老乞丐砸了下来。 又一处房屋被毁了,张巧巧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她看向地面残垣断壁间爬起来的那个人影,毫不犹豫的往前踏了一步。 老乞丐所在的那个房屋骤然下沉,一股毋庸置疑的力量从天而降,地面上轰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脚印,将老乞丐连同整个院子都踩入地下。 惊堂?赤脚仙。 第299回、坏人与坏人的区别 匠人谷有句俗语,铁打的匠人谷,打铁的周一讳,周一讳这个名字在匠人谷诸多游侠心中,地位极其特殊,许多游侠可能不曾见过这位昔日的匠人谷巧匠,却是也是听过“赤鬼”的名号,只是自从数年前,这位巧匠隐退之后,在匠人谷已经很少能听到他的消息了。 很多人传言,因为周一讳支持匠人谷由来已久的门户之见,在数年前的那场门户之争上,以少数票落败,心中愤慨,便负气而走,已经离开了匠人谷,更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气急之下的周一讳当场便吐血三升,没多久便一命呜呼了。 只是并没有人注意到,在匠人谷最贫瘠的一处陋巷中,有一个落魄的铁匠铺,铺子里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铁匠,领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学徒。 就像是每年入秋的时候,街口的榕树便会落了一地的枯叶,等到第二年开春,又会长满绿油油的嫩芽,反反复复,住在这个巷子里的人,也是年复一年的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离开了,便再也没有回来,有人搬进了这个巷子,也不会有人在意。 眼前穿着风衣斗篷的男子老铁匠并不认识,可是这个男人却是为数不多直呼自己姓名的人,他知道自己是谁。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老铁匠故作糊涂,骂骂咧咧的嚷道:“若是来铺子里打铁,老头子自然是欢迎至极,送上门的生意,巴不得越多越好,可若是想来闹事,最好掂量掂量,在这个陋巷里,老头子的铺子也不是好欺负的,别看我一把年纪了,在匠人谷也是认识不少人。” 见那男子不说话,老头子又是挑着眉头说道:“最好不要在我的铺子里耍无赖,你动一下我试一试,信不信老头子立刻便躺在地上不起来,到时候街坊邻居都看到了,讹不死你。” 那个叫铁蛋的黝黑小姑娘,扒在门框前,露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着,手中还抱着那个画轴,她不知道师傅为何会忽然让她待在屋子里,不许她出来,她不明白那个忽然出现的男子口中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赤鬼”也好,“周一讳”也好,她都不曾听师傅说起过,更是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那个男人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有种背脊发凉,不寒而栗的感觉。 便是此时,躲在这里的小姑娘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她从来没有觉得什么人能凶到让自己打心底不愿亲近,临街杀猪的那个屠户算一个,这个男子犹有过之。 听到师傅故作镇定的赖皮话,小姑娘又是不由得笑了笑,她几乎可以肯定,若是那个男子真的动手了,依着师傅往日的脾性,定然第一个服软,一时半刻都不会坚持,师傅常说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男子向前走了一步,眼神阴鸷,老铁匠二话不说,立时便扑倒在地上,身手灵活的怕是街上的年轻小伙都没有这样的反应,老铁匠躺在地上打滚,绘声绘色的叫喊起来,“打人了,有人欺负老人家了,大伙快来看看喽。” 老铁匠躺在地上哭天喊地,只是不曾有一个人出来附和他的话语,躲在屋内的小姑娘本来想出来跟着喊上两句的,只不过师傅叮嘱过,不许她这个时候出来添乱,便只好忍着不说话了。 老铁匠大抵是知晓这个陋巷中本就没什么人,再哭闹下去也不是个事,便悻悻的站起来,看着男子拍了拍手,很是诚恳的说道:“老头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算你运气不错,老头子不和你计较,你便速速离开吧。” 男子神色淡然,看着眼前的老铁匠,刚要说些什么,身后便有人嚷道:“呦呦呦,这么大的一个人了,穿衣打扮可是这样古怪,穿的难看也就罢了,还喜欢欺负老人家,哥们儿,在这条巷子里胡来,问过咱们兄弟姐妹么?” 身后走出来七个人,两女五男,勾肩搭背,还有人仰头吹着口哨,一个个吊儿郎当的样子,迈着八字步,嬉笑怒骂的走了过来。 到了近前,七个人将那个穿风衣斗篷的男子打量了个遍,指指点点,笑个不停,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一个破破烂烂的铜碗,扣在脑袋上,冲着那个男子努努嘴,说道:“哥们儿,懂规矩不,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人在罩着,识相的赶紧滚,别让哥几个动手赶人,闹得不愉快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铁匠皱了皱眉头,却见那个脑袋上扣着铜碗的家伙站在自己面前,冲着老头笑了笑,小声说道:“老铁匠,这事你甭管了,哥几个既然收了你们的钱,便会护着你们的周全,放心,你的钱,咱不会白拿,道上的规矩,咱们懂,若是让你在外人面前吃了亏,咱日后哪里还好意思问你们要钱。” 似乎是为了让老铁匠安心,那人还顺手在老铁匠的肩膀上拍了拍,一副很有义气的样子,“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老头,你虽然给钱的时候总是拖拖拉拉,不过哥几个一视同仁,既然给了钱,便不会厚此薄彼。” 留下一个自认为无懈可击的背影,那人走上前去,在身边几位同伴众星捧月一般的簇拥下,看着那个冷冰冰的男子,说道:“哪凉快哪呆着去,听到了没有,老铁匠的铺子,有哥几个罩着,别在这里惹事,知道么?” 似乎是觉得已经说服了对方,那人又往前靠了靠,几乎是贴着那个男子的面容,笑道:“鱼肠巷不欢迎你。” 骤然间,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便听到自己脖颈断裂的声响,眨眼的功夫,那人脖子一歪,铜碗跌落在地上,男子随手一甩,将那人的尸体丢到一旁。 “聒噪。”男子只有这么一句话。 剩下的几人皆是愣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老铁匠看不下去了,沉声吼道:“还不快跑,愣着等死啊?” 这时大家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其他的事情,开始四散而逃。 那个男子却是冷哼一声,很是不屑的说道:“跑?往哪里跑?” 第300回、赶尸匠 男子笑呵呵的看着老铁匠,根本不理会那几个慌不择路的男男女女,他猛然一跺脚,七口棺材破土而出,挡在几人的去路上,棺材盖子打开,连同那个已死之人,被棺材吞噬了,继而棺材盖子又扣住了。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男子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依旧是看着已经面色不善的老铁匠,唯独身边前前后后,立着七口带着泥土味的棺材。 躲在门扉后面的铁蛋,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的捂着嘴,没有敢喊出声,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在刚刚不久,这个忽然出现在巷子里的男人竟然轻而易举的便杀了人,他不光亲手拧断了一个人的脖子,还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用一口口棺材,将其他人吃了。 “是手异人。”小姑娘喃喃自语道,她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蠢丫头,在匠人谷生活了这么多年,她自然是听说过不少游侠的故事,对于手异人种种神奇的手段,也是有所耳闻,心中可是羡慕不已。 正因为此,小姑娘对于神人擂台的论武大赛可是心之向往,她甚至还傻傻的幻想过,自己有一日在街上溜达的时候,被一位手异人看中,然后专程上门,找自己的师傅要人,那个时候,她便可以站出来,大义凛然的说道,别吵了,别吵了,你们都是我的师傅,我都认总可以了吧,然后她就笑醒了,擦擦嘴上的口水。 可是今日,见识了手异人杀人,还是如此诡异的手段,尽管小姑娘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可是她的腿肚子依旧是颤栗不已,一个踉跄,她跌坐在地上,面无血色。 屋内传来一些响动,那个男子偏头瞧去,不由得笑起来,小姑娘看到那个男子阴仄仄的笑,下意识地往后爬去,黑黝黝的脸上,写满了恐慌。 那个男人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他干脆转身看着屋子里的小姑娘,还冲着她挥挥手,笑道:“小姑娘,也送你一口上好的棺材,如何?” 小姑娘已经面带哭腔,她着实是吓得不轻,坐在地上慌忙摆手,“我不要,我不要,你别过来。” 一个身影挡在铺子门口,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子,双手背在后面,就这样寸步不离的站在那里,那个背影小姑娘再清楚不过,小姑娘有些委屈,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却迟迟没有流下来,小姑娘咬着嘴唇,喃喃道:“师傅。” 老铁匠抬着头,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沉声说道:“敢动这个孩子一下,我让你灰飞烟灭。” 小姑娘看着老铁匠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不过并非是因为害怕,只是觉得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挡在自己面前,而这个人,便是自己喊了这么多年的师傅。 小姑娘知道师傅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要不然也不会将孤苦无依的自己捡了回来,抚养长大,还教自己谋生的本事,虽然很多时候,师傅都有些不近人情,尤其是事关打铁的事情,师傅从来都不会马虎,对于自己这个“养儿防老”的徒弟极为严苛,她知道,师傅是为了她好。 所以嘴上虽然抱怨,可是小姑娘还是会认真对待的,只是在她的印象中,师傅又是一位没脾气的家伙,面对街坊邻居,都是和颜悦色的,而面对那几个收保护费的家伙,也是能破财消灾便破财消灾,从来不会挺身而出,说一些硬气的话。 可是这个时候,师傅却挡在了自己面前,厉声质问这个不速之客。 “师傅,他是手异人,你打不过他的,还是别管我了……” 小姑娘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着外面喊了一句,只是越到后面,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尽管不希望师傅出事,可是若师傅因为这句话,真的不管自己了,她估计又会嚎啕大哭吧。 她鼓足了勇气,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可是腿肚子依旧忍不住打颤,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个男人的眼睛,小姑娘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手异人是这样恐怖的存在。 老铁匠听着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小,会心一笑,随即板起脸,吼道:“哭什么哭,你师傅还没有死呢,轮不到你在这里哭坟,还不赶紧站起来,坐地上不嫌凉啊。” 小姑娘“哦”了一声,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也不知为何,听到师傅这些骂人的话,她当真便没那么怕了,心里也踏实多了,虽然他很清楚,面对一位手异人,师傅的小身板根本经不起人家的折腾,可是小姑娘心里还是暖融融的,她觉得,有师傅在,似乎什么事情都不叫事了。 小姑娘依旧是扒在门框上,露出小半个脑袋,看着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背影,小姑娘心中默默祈求着,她希望师傅不要出事,甚至希望这些事情只是一场噩梦,其实根本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希望自己一觉醒来,师傅依旧懒洋洋的坐在门口,自己挥汗如雨的站在砧台前面,一锤子又一锤子的敲打着那个铁锭,时不时地与师傅说上两句话,她从来没有想过,那样的生活,其实最是无忧无虑。 老铁匠叹了口气,走到炉子边上,顺手拿起放在铁砧台上的铁锤,在手中晃了晃,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他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慕然间睁眼,手中的铁锤狠狠地砸在面前,空无一物的铁锤下面,竟然有一声闷响,整个铁锤,也燃烧起来。 老铁匠嘿嘿一笑,二话不说,脚下青石地面断裂,老铁匠的身形已然消失,下一刻,已经出现在那个男子面前,手中的铁锤自上而下砸了下来,带着流星一般的火光,直取那男子的面门。 小姑娘躲在门后,两个羊角辫晃晃悠悠,她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的师傅,张大的嘴巴上写满了惊愕,她犹自不敢相信,便伸手在自己的手臂上掐了一下,这才有些喃喃自语道:“师傅是手异人?” 眼见老铁匠手中的锤子已经落在那人面前,忽然间,一个棺材横着挪了过来,刚好挡在两人中间,锤子砸在棺材上,火花四溅,只是那个木质棺材并未燃烧起来,反倒是当啷一下,棺材的盖子落了下来。 老铁匠急忙向后闪开,却见棺材中站着一人,形容枯槁,面无血色,不知生死,却是龇牙咧嘴的低吼着,而这个人,便是适才被掐断了脖子的那个男子。 “起尸术?”老铁匠皱了皱眉头,“赶尸匠?” 第301回、二虎相争 那是一个战争、饥饿、疾病,随时可以取人性命的年代,客死他乡的旅人不计其数,无论他们生前幻想着什么样的美好愿景,死后都希望能落叶归根,于是有这么一行人,千里迢迢的将他们的尸体送回家乡,这些源自于十万大山中的神秘家伙,便是世人口口相传的赶尸匠。 那个穿着斗篷风衣的男子站在棺材后面,不置可否的看着老铁匠,与此同时,棺材里面那个行尸走肉一般的家伙已经张牙舞爪的扑了上来,面对一具行尸,老铁匠自然不会手软,手中的铁锤毫不犹豫的砸在那家伙的身上,只不过本就是一具死人,不知疼痛,更是没有恐惧,几乎是送命一般往前冲。 冒着火花的铁锤轻而易举的敲碎了行尸的肩膀,一条胳膊耷拉在那里,然而老铁匠一触即分,没有轻易冒进,但见那具行尸的肩头长出密密麻麻的肉芽,相互纠缠在一起,原本耷拉在那里的手臂,又活动自如了。 尸体缝合术。 这是赶尸匠的看家本事,一位高明的赶尸匠,面对残破的尸身,哪怕是残肢断臂,依旧可以将他们的尸身完整的送回家乡,凭着便是这个死而不烂的手段。 肉芽间不断有争先恐后翻滚的绿色气泡冒出来,在空中炸开,形成墨绿色的浓烟,萦绕在手臂肩头,兴许是适才的事情,激起了行尸的凶性,那具行尸怒吼着张大了嘴,吐出一团同样是墨绿色的烟气。 这便是老铁匠一触即分的缘由,这种由尸体应运而生的炁,便是赶尸匠掌握的一种极为隐秘的手段,这种尸炁不光能孕养行尸,还能反哺滋养赶尸匠,可是对于其他人而言,却是致命的存在。 若是一般人吸食上这样一口尸炁,用不了一时三刻,便会肠穿肚烂,肌肤上沾染一些尸炁,便如跗骨之蛆,怕是一辈子都摆脱不掉刀山火海一般的伤痛了,民间一直有一个说法,便是那些挖坟掘墓之人,今生不得好死,所谓的不得好死,便是常年与尸气打交道而引起的后遗症。 而尸气凝聚成精,便是尸炁,尸炁的养成不合天道,所以需要一些天时地利,还要讲求一些手段,而眼前这个刚死之人,竟然已经吞吐出如此浓郁的尸炁,便不得不说这位赶尸匠不同寻常的手段了。 老铁匠深深地看了眼面前的这个男子,这位赶尸匠至始至终都躲在那些棺材后面,可是他的手段,却是让人望而生畏,那人笑而不语,打了一个响指,其他的几口棺材也剧烈晃动起来,随即,棺材盖子跌落在地上,一团墨绿色尸炁喷出,之前被棺材吞噬的几个人都变成了活尸。 小姑娘躲在屋内瞧的目瞪口呆,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虽然惹人生厌,可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拔地而起的棺材吞没,继而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她心中还是很不舒服,小姑娘无法想象,那些人在棺材里面活生生的受此折磨,该是怎样的痛苦。 老铁匠也是不由得皱起眉头,将活人炼尸和将死人炼尸,还是有很大的区别,活人三魂七魄尚在,被尸炁以特殊手法包裹之后,三魂被硬生生散去,七魄强行封存在身体内,饱受折磨,而这一切,受术之人只能眼睁睁的瞧着,直到一点点失去意识。 如此炼制出的活尸,比行尸更加灵活,一般的赶尸匠需要三番五次的凝练过程,很可能持续数日才能出现一具活尸,而眼前这位赶尸匠,一切只是信手拈来。 那具行尸先动了,不管不顾的向着老铁匠冲了过来,与此同时,其他的六具活尸也动了起来,一时间,那些家伙呈合围之势,将老铁匠包围在中央,随即从四面八方发起进攻。 老铁匠环顾四周,手中的锤子猛地敲击左上方,正好砸在一句活尸的脑袋上,一锤子将整个脑袋都砸的凹陷下去,半张脸都被敲烂了,只是那活尸毫不在意,泛着青色光晕的指甲狠狠地向着老铁匠的手臂抓了过来。 老铁匠反手又是一锤子,将那具活尸砸的飞了出去,撞在身后的棺材里,以至于整个棺材都被撞得向后滑动,在地面上犁出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壑,只是那棺材犹如被什么东西牵引着,始终没有倒下。 老铁匠手中的锤子又砸在一具活尸的手臂上,锤面上溅起一圈炙热的熔岩铁水,顷刻便将那具行尸的胳膊敲了下来,断口处像是烧红的木炭一样,似乎在那个锤子面前,这些行尸走肉与纸糊的没有什么区别。 又是一锤子呼啸而出,立时洞穿了一具行尸的肚子,锤面上有炙热的熔岩滴落,小姑娘便是躲在屋子里,也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瞧着站在那里临危不乱的师傅,小姑娘心中震撼不已,她在一家酒肆挂着的画轴上看过同样的手段,那个叫陶源婷的女游侠,之前便使了这样的手段。 虽然手中只是平日里打铁的锤子,可是小姑娘隐约觉得,自己的师傅挥舞起来,丝毫不比那个背着战锤的女游侠逊色,甚至更加游刃有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师傅远没有看上那样简单。 老铁匠骤然挥起手中的锤子,向着地面砸了下去,地面上立时喷涌出一道道火柱,那个打铁用的锤子一拉一扯间,竟然拖拽出一长串的粘稠熔岩。 七具尸飞速后撤,落在身后的棺材中,却见站在棺材后面的那个男子双手捏诀,靠在棺材的七具尸也跟着捏诀,一样的动作,好像是一具具牵线木偶,老铁匠依稀记得,赶尸匠有一种控尸的手段,可以让这些尸如臂指使,便是尸身傀儡术,这种术最大的妙用便是将数个人联合使用的术,同伙操纵行尸,一人便可完成。 那男子双手猛然合十,七具尸齐齐张嘴,顷刻间,泛着恶臭的污秽之水从七张口中喷了出来,黑水中似乎凝聚着无数的怨灵,挣扎着、嘶喊着,怨气冲天,一张张男男女女的面容浮现在黑水中,想要挣脱而出,却又被不断地拉扯回去,于是对于眼前之人充满了恶毒的怨恨。 积怨池。 这是至少三位赶尸匠合力才能施展出来的手段,却是被这位赶尸匠以一人之力使了出来,眼见倾泻而出的恶怨之水便要落在老铁匠的身上,老铁匠面色沉稳,低喝了一声,再次一锤子挥舞向脚下的地面。 顷刻间,地面上喷涌出一道道炙热的火焰,翻滚的熔岩铁水就像是海浪一般,从老铁匠的脚下向四周层层扩散。 生铁水。 第302回、必有一死 积怨黑水与熔铁海浪撞击在一起,赤红色的熔岩铁水立时便被冰冷刺骨的黑水凝结成琉璃一般的结晶,瞬间便支离破碎了,与此同时,满含怨恨的黑水在织火烈阳的熔岩铁水的侵蚀下,刹那间便蒸发成水雾,滋滋作响。 两人之间的地面已经斑驳狼藉,地上的碎石一旦被黑水包裹,便会碎裂成齑粉,而炙热的熔岩炙烤着大地,便是青石土沙也很快消融。 铁蛋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震撼不已,忽冷忽热的炁息席卷着周围,挂在铺子门前的一些竹筐木桶被吹得东倒西歪,往日里,若是在论武大赛上看到这样的场景,她一定会拍手叫好,可是此时此刻,她只希望师傅不会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一股烈风灌进屋子,小姑娘踉跄间跌坐在地上,身子止不住的往后倾倒,只是稍纵即逝,很快那阵风又消散了,小姑娘的眼神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师傅,生怕一不留神,师傅便倒地不起了。 老铁匠又是一锤子砸向地面,这次锤面上拉扯出的熔岩更加粘稠,随着锤子的挥舞,在空中形成一条赤红色,紧接着,老铁匠一跺脚,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子拔地而起,消失在视线中,下一刻,便出现在一具活尸的身旁,猝不及防的一锤子下去,竟然将对方的半个身子砸了一个对穿。 那具活尸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身躯,胸腹间巨大的窟窿中,生长出细小的肉芽,不停地蠕动起来,只是窟窿周围的皮肉已经被炙热的火焰焦化,那些肉芽无力的挣扎着,却是无济于事,透心凉的空洞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活尸回身瞧了老铁匠一眼,眼神中竟然不再是冰冷的神色,有些恍惚,有些茫然,有些恐慌,又有些错愕,之后都释然了,似乎只剩下一丝感激,然后整个身子便栽倒在地上。 老铁匠如法炮制,转瞬之间,便将剩下几个站在棺材里的家伙拽了出来,毫不犹豫,皆是一锤子下去,砸了一个通透,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半个身子都不见了,七人相继倒地。 老铁匠站在一地尸骸狼藉中,周围依旧立着七口空荡荡的棺材,他不由得感叹了一声,“匠人谷好不容易平静了这么多年,贫贱也好,富贵也罢,皆是生活,生生死死的大事,不应该轻易落在这些人头上的,无论你们是何人,已经过界了。” 那个男子从棺材后面缓缓地走了出来,看着眼前的老铁匠,说道:“还以为赤鬼周一讳有什么了不起,看来也不过如此,折腾了这么半天,才将这些废物解决了,真不知道匠人谷所谓的巧匠,皆是这般沽名钓誉,还是唯独你这个昔日巧匠浪得虚名了。” 男子话音刚落,忽然脸色大变,对面的老铁匠举起了手中的铁锤,铁锤上赤芒闪耀,锤面上不时有熔岩铁水吞吐而出,老铁匠不言不语,他骤然间挥手,将手中的铁锤向着那个男人扔了出去。 那男子急忙双手一拍地面,向后连连飞退,与此同时,地面上顷刻有接连不断的棺材冒了出来,挡在男子面前,只是那些棺材在触碰到那柄流星铁锤后,几乎毫无阻隔,眨眼间便燃烧起来。 铁锤接连洞穿了尽十口棺材,身后留下一片火海,这才有了下落的趋势,只是气势不减,重重的砸在男子身前不远处的地面上,铁锤犹自嗡嗡作响,周围的地面立时便化作一片焦土。 男子长长的舒了口气,却见一个人影紧随其后,已经扑到自己面前,顺手抄起地上的赤红铁锤,男子刚刚抬起手臂,却已经被如影随形的老铁匠扣住了手腕,几乎是同一时间,流火熔金的锤子砸在对方的手臂上。 男子满头大汗,咬着牙向后退出两丈有余,左臂扶着右边肩膀,肩膀下空空如也,一条手臂落在了对面老铁匠的手中。 老铁匠看着断面焦黑的手臂,因为瞬间高温炙烤的原因,手臂并未有血水流出,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表的熟肉的味道,老铁匠看着对面的男子,笑道:“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到底是谁不过如此。” 对面男子面色铁青,大抵是因为断了一条手臂的缘由,疼的龇牙咧嘴,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却是同样笑了起来。 老铁匠立时意识到什么,不过已经迟了一步,那条切断的手臂尚未脱手,忽然之间一声闷响,整条手臂顷刻萎缩变形,大量的墨绿色气体喷薄而出,老铁匠急忙后撤,只是周围已经有七具棺材拔地而起,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后面抱住了老铁匠。 老铁匠只觉得身上不止一条手臂缠绕着自己,就好像有好几个人同时缠住了自己的手腕脚腕以及腰身脖颈,他无力的挣扎了,躲在屋子里的小姑娘却是失声叫了出来,她真真切切的看到,抱住自己师傅的不是别人,依旧是之前已经倒地不起的七个人,只不过残缺不全的七个人像是肉泥一般拼合在一起,无论是手脚、身躯、还是脑袋,就这样缝缝补补的堆砌成一个庞然大物,就像是将几个布娃娃强行缝合在一起。 一个用尸体缝合术拼凑出来的血肉傀儡。 男子不动声色的站在那里,仅存的那只手微微晃动,顷刻间,血肉傀儡的肌肤迅速肿胀,几乎已经到了透明的颜色,然后便是轰然炸响,剧烈的风压掀翻了临近屋舍的屋顶,地面上留下一个深坑,飞沙走石之后,七口棺材中间的深坑中,满目疮痍的土石下面,隐约能看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影。 浓烈的墨绿色尸炁凝聚在土坑上方,凝而不散,尸爆之后,一切活物都荡然无存。 那个男子依旧站在那里,他微微跺脚,身边又伸起一口棺材,棺盖打开,里面是一具看不清容颜的尸体,男子伸手扯下尸体的胳膊,对接在自己右边肩膀上,缓了缓,男子晃了晃用缝合术接好的胳膊,活动自如。 他拍了拍那口棺材,棺材又沉了下去,他嗤笑一声,转身准备离开,便是这个时候,有什么东西砸在他的脑袋上,他顺手接住,却是一个画轴,便随手扔在一旁。 小姑娘站在铺子前,又从地上捡起一块儿石头,拼尽了力气砸向那个男子,满眼含泪,愤然而委屈的喊道:“你还我师傅。” 第303回、炁势如虹 地面上是一个巨大的脚印,脚印中房屋尽毁,老乞丐被踩在一片废墟当中,子语有些错愕的看着张巧巧,这位匠人谷的巧匠竟然也会赤脚仙,他记得老板娘说过,天下会这个手段的人凤毛麟角,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也不过分。 少年在意的自然不是这个手段本身,而是能使这个手段的,多半与自己的身世有些关系,之前他便一直很好奇,与这位张巧匠非亲非故的,为何一位匠人谷的巧匠要如此帮着自己。 现在依旧是想不明白,不过看到张巧巧的这个手段,子语倍感亲切,只是子语还有一些疑惑,张巧巧的赤脚仙似乎与自己印象中的又不太一样,老板娘说过,赤脚仙的精髓是法不容情的大势,是一脚下去三山五岳都要让步,如今的他达不到这个境界,可是眼前的这位巧匠却也只是流于表象。 张巧巧站在屋脊上,看着地面废墟中有人影晃动,她叹了口气,有些讪讪地笑道:“果然还是有形无实,不是自己擅长的东西,无法得心应手啊。” 骤然间,张巧巧向着地面弹射而出,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废墟中冲天而起,两人撞在一处,只瞧见半空中有人影晃动,不时地爆发出一声闷响,随即,两人各自落在一处屋梁上。 那位老乞丐嘿嘿笑着,手中多了一把赤红色的利刃,有血滴从剑尖滴落,他依旧是有些佝偻着身子,这把利刃拿在他的手上,瞧着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就像是一位稚童一本正经的与人讲解四书五经,老乞丐实在是不像是一位手握兵刃之人。 张巧巧却是微微皱起眉头,偏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上面有一处不深不浅的划伤,她在意的不是伤口本身,而是对方利刃出手的一刻,自己明明已经躲开了,可是手臂上依旧还是出现了这个伤口,最主要的是,她根本没有感觉到这个伤口是何时造成的。 张巧巧摇头笑了笑,这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老乞丐,着实是有些藏拙了,她叹了口气,面上满是兴奋的神色,然后开始活动手腕脚腕,接着又是扭腰扭脖子,就像是一场运动前的准备活动,她脚尖点地,在屋梁上蹦蹦跳跳。 老乞丐眯着眼睛,打趣道:“现在才开始热身,是不是已经有些晚了。” “晚”字还没有出口,老乞丐忽然发现眼前的女子已经不见了,他立时回身,一柄匕首贴着他的后腰闪过,在本就破烂的衣衫上留下一道口子,紧接着,胸口一凉,已经出现一道血痕,老乞丐急忙向后退开两步,却发现,张巧巧已经站在拿出屋脊上,似乎至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唯独双手中各多了一柄短小的匕首。 子语注意到,那匕首小而轻薄,犹如蝉翼一般,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若是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到手中几乎透明的兵刃,更让人啧啧称奇的,还是张巧巧的身手,少年甚至都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隐约看到一抹淡淡的残影从眼前划过,之后便是眼下的结果了。 张巧巧站在那里,嘴角挂着笑,眼神却是虎视眈眈,即便是与人平视,也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感觉,不光是形似,而是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舍我其谁的状态中,这便是下山虎的手段。 老乞丐伸手在自己的胸前摸了摸,将胸口的血痕抹去,随即闭上眼睛,长长的舒了口气,再次睁眼的时候,眼神中竟然划过一道血线,不是那种似有似无的模糊状态,而是真真切切的有一条血雾从眼角蒸腾出来。 这回是老乞丐先动了,只瞧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微微跺脚,人已经出现在几丈之外,随即女子站立的屋梁已经一分为二,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那栋屋子就像是豆腐一般被利刃切开,大概是太过锋利了,摇摇欲坠的房屋直到两个身影都消失了,这才轰然倒塌。 电光火石之间,天空中再次浮现出一闪即逝的人影,一红一白两道光芒不断交错,又不断分开,子语凝神屏息,不敢分心,即便是没有参与其中,他已经大汗淋漓,他知道,自己只要稍有放松,两个人影便会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他将错过一场难得的对决。 之前张巧巧将他甩到这处房梁上,便是有让他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一场由匠人谷巧匠参与的对决,即便只是瞧上两眼,也是难得的经验,张巧巧是有意让这个少年亲眼见证一下手异人之间比斗,与神人擂台上的比赛不同,这样难得一见的对决,对于许多游侠而言,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有些行走天下,最忌讳的便是畏首畏尾,可是更加不可取的,还是盲目自大,畏首畏尾最多是难成大器,可是盲目自大的结果却是会丢了脑袋,连命都没有了,这个江湖还如何走下去。 人影再次分开,老乞丐有些狼狈的落在地上,弯腰低头,气喘吁吁,他的身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他苦笑一下,“果然还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经用了,还好都避开了要害,要不然这一趟走下来,可是会要了老头子的老命喽。” “都说下山虎张巧巧的手段独树一帜,人未动,势先行,今日一见,果然是有些门道,能以势驭炁,将炁势的手法发挥到如此淋漓尽致的,天下怕是再无二人了。” 老乞丐咧着嘴,毫不吝啬自己的言语,“老头子过了一辈子,今日也算是大开眼界了,匠人谷果然是人才辈出,说实在的,杀了你,老头子倒是有些觉得可惜了。” 张巧巧站在那处一分为二的房屋废墟上面,手臂上又多了两三处伤口,不知为何,这种平日里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伤口,此时却是格外在意,她总觉得似乎有那里不太对劲。 老乞丐周身血雾越来越浓,看似疲惫的身躯却越发诡异,眼中两道赤芒更加明显,他嘿嘿笑道:“你也发现异样了?可惜已经晚了。” 第304回、血衣 张巧巧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老乞丐的一派胡言,她看了眼方寸街的方向,眼下已经有一些游侠赶过去了,不时有火光四起,硝烟覆盖了整条街面,便是远远地瞧着,也知道那里的情况不容乐观。 “看来这行人数量不少,而且对匠人谷比较熟悉,显然不是贸然为之,定然是谋定而动。” 张巧巧心中猜想不断,“且不论这些人都是什么人,目的为何,不过有两点还是可以确定的,他们知晓方寸街的愚公是匠人谷运作的核心,愚公一旦被毁,匠人谷必定大乱,所以他们才会趁着论武大赛的空隙,围攻方寸街。” “还有一件事,这行人当中,定然有熟悉匠人谷的人士在出谋划策,换句话说,有人里应外合,与这行人勾结在一起,匠人谷内忧外患啊。” 她看了一眼对面的老乞丐,心中已经有了定夺,看来要速战速决了,显然老乞丐的出现不是无的放矢,他多半便是来拖住自己这位巧匠的,不光是她,张巧巧猜测,匠人谷的其他巧匠或许要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限制住巧匠的行动,围攻方寸街,继而一举拿下匠人谷,真是狮子大张口,好大的胃口啊。 张巧巧握紧了手中的蝉翼薄刃,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再次消失在原地,站在不远处的老乞丐骤然回身,手中的兵刃毫不犹豫的挡在面前,两把几乎无形的匕首刚好架在赤红色的利刃上。 一触即分,随即,老乞丐的后背挨了一刀,溅起一片血花,老乞丐没有理会,他微微偏头,让开了擦着自己脖颈而过的匕首,继而脸颊上又挨了一刀,躲过了刺向后心的匕首,大腿上又出现一个刀口子。 老乞丐浑身都是血口子,他似乎已经没有还手的意图,面对张巧巧几乎无法捕捉的身影,再多的动作都是多余的,可是眼下连子语都看得出来,这件事不对劲,说不上哪里有问题,少年也心知肚明,张巧巧的手段快若闪电,自己若是与她对决,除非一上场便使出那个手段,否则怕是只有挨打的份儿。 张巧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那处废墟上,她看了眼手中的匕首,再看看对面那人,遍体鳞伤,在自己的手段面前,对方几乎是没有招架之力,可是对方又总是能险而又险的避开自己的要害攻击,这仅仅是巧合么? “巧合么?” 老乞丐似乎是看懂了张巧巧的表情,笑呵呵的说道:“不得不说你的炁势让你拥有无与伦比的速度,为了适应这个速度,老头子也只能硬吃这么多下,说起来,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么多苦,真是人心不古啊。” 说话间,老铁匠周身的血雾更浓了,几乎已经瞧不见那个佝偻的身影,唯独眼睛上拉扯出的那道红线,更加凌厉,血雾中,一把赤色的血刃吞吐红芒。 张巧巧忽然想起什么,有些惊骇的看着眼前的老乞丐,沉声说道:“你和血衣剑客是什么关系?” 血衣剑客曾经是匠人谷外周边几个小镇的一个江湖传闻,有关那个杀手的故事数不胜数,无论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小说家杜撰的,数十年来,这个神秘杀手的传言一直没有中断过,身为匠人谷巧匠的张巧巧,自然是心知肚明,悬赏台之前还挂着血衣剑客的悬赏。 只不过齐鲁镇的那位小孟尝公孙列传召集了一批游侠,在卧龙山附近成功捕捉到这位杀手的踪迹,最后以整个小队全军覆没的代价,将血衣剑客就地正法了,悬赏台也撤掉了那个悬赏。 只是还有诸多疑惑没有解开,诸如血衣剑客到底是什么人,有何目的,在围堵血衣剑客期间,公孙列传一家老小被人屠戮,小孟尝命丧当场,又是何人所为,这些事情,已经成为历史尘埃,随着血衣剑客的落幕,几乎查无可查,故而玄门旅社的那份悬赏,至今没有人揭榜。 游侠出身的张巧巧心思敏锐,虽然不能确定,不过眼下此人的手段确实与传闻中的那个血衣剑客很是相似。 老乞丐的声音从血雾中传出来,有些不可一世的轻笑,“不过是老头子放出来孕养兵刃的一个刑奴,到头来却是比老头子的名声还要大,说起来还真是有些惭愧啊。” 老乞丐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反倒是有些揭露一场闹剧背后真相的快感,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将这些事情当回事,在他眼中,血衣剑客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孩子。 “既然都说到这里,老头子不妨再买一个乖给你们,也好让你们帮我正名,省的日后说起来,老头子的名声还是这般寂寂无闻,咱虽然为人低调,可是一把年纪了,终究还是觉得在世间留下一些名,才能不枉此生。” “齐鲁镇那位小孟尝,一家十几口人,包括那位公孙列传,也都是我杀的,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缘由,或者说也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原因,不过大抵还是顺手为之,听说有关我的悬赏在许多游侠组织都挂满了,不知道老头子提供的这点线索,能不能分到一杯羹。” 子语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他与公孙列传算是不打不相识,若是能亲自为他报仇,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只是眼下的局势,容不得他乱来,便是少年心性,他也看得出来,眼下的匠人谷,危机重重。 张巧巧没有再说话,对方既然将这些事情全盘托出,便意味着这个老乞丐根本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一件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她只是默默记下“刑奴”这个词,兴许藏书楼能查到一些线索。 张巧巧鼻息间已经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再次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那团血雾中有兵戈交鸣的声响,一触即分,血雾翻滚不断,张巧巧却是依旧站在那片废墟上面,只不过面色发白,嘴角挂着一抹血痕。 第305回、积尸炁 铁蛋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她将手中能扔出去的东西都扔了出去,她知道,自己扔出去的石头哪怕是砸在那人身上,也是不疼不痒,可是小姑娘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师傅交代过,不许她走出屋子,可是她还是出来了,她哭得稀里哗啦,“你还我师傅。” 男子转身看向小姑娘,一颗石子砸在他的脸上,他丝毫没有理会,而是缓缓的走了过来,小姑娘很是委屈的蹲在地上,伤心难过大于惊恐害怕,她有些无助,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是喃喃的说道:“你还我师傅。” 男子伸出一只手,阴沉沉的说道:“既然如此,我送你到下面,与你师傅见面,如何啊?” 一只手忽然抓住男子的肩膀,男子身形一滞,被猛地向前一扯,随即一拳头在砸在他的肚子上,整个人像是被重锤敲击的铁锭,“嗵”的一下倒飞出去,撞穿了身后的一堵墙,落在一片狼藉的屋舍中。 老铁匠赤裸着上身,不再是那种松松垮垮的样子,虬结的肌肉上泛着赤红色的光泽,好像是千锤百炼之后的精铁。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背对着自己身材魁梧老的头,始终是无法相信,这个便是那个整日懒洋洋的坐在门前晒太阳的老铁匠,她揉了揉哭红的眼睛,立时开心的笑起来,“师傅,你还没死啊?” “死什么死?”老铁匠回身瞧了小姑娘一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还不赶紧回屋呆着去,出来做什么,找死啊?” 小姑娘确认这就是师傅的语气,于是更加开心了,应了一声,便赶忙跑进屋子,又在门后面躲起来。其实这间铺子已经摇摇欲坠,之前强烈炁压的碰撞,已经连屋顶都掀翻了,好在墙面土坯比较厚实,不至于倒塌了,不过半面墙也已经东倒西歪。 老铁匠看着那个从废墟中走出来的男子,周身肌肉鼓胀,肌肤纹理间有火花跳动,他扭了扭脖子,沉声说道:“你们要在匠人谷闹事,坏了匠人谷的规矩,我或多或少还能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放你一马,可是你坏了铁匠铺的规矩,便是自己找死了。” 老铁匠低吼了一声,肌肤上立时有火焰升腾起来,随即火焰如江海一般翻滚,将肌肤炙烤成赤红色,手臂上立时浮现出一些裂痕,就像是纵横交错的沟壑,沟壑中,竟然有熔岩滚动。 青铜令?赤火。 废墟中走出的男子眉头一扬,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喜,嘿然道:“这便是赤鬼的本来面目,就是不知道动起手来,是否如所见这样唬人。” 话音刚落,老铁匠已经急速奔跑过来,所过之处,地面上竟然出现阵阵裂隙,有火焰翻滚,老铁匠一跃而起,一拳砸向那个男子,一口棺材将男子吞了进去,老铁匠的拳头重重的砸在棺材上面,棺材顷刻便被一团烈火吞噬了,只是不知道这口棺材是什么材质,在火焰中却是丝毫未损。 老铁匠双拳犹如重锤一般,一拳又一拳的砸在那口棺材上,自上而下,竟然硬生生将那口棺材砸入地下,随即一跺脚,一条火柱从下面直冲云霄,将那口棺材又顶了出来。 此时陶源婷若是站在这里,定然会大惊失色,竟然仅凭肉体凡躯,举手投足间便轻而易举的使出生铁水,还能如此轻巧的驾驭青铜令,甚至将擅长防御的青铜令转守为攻,已经不是大开眼界那样震撼了。 棺材砸向地面,老铁匠再次奔袭过去,便是此时,地面上又有数个棺材拔地而起,密密麻麻的将老铁匠围在中间,棺材一个挨着一个,形成一圈圈棺材之墙,其中最外围的一个棺材打开了,那个男子走了出来,悻悻的说道:“不得了,若是再这样砸下去,便是有这口棺材,我也是凶多吉少了。” 他轻轻一跳,落在身边的那口棺材上,一个响指,所有的棺材盖子都应声划开,露出里面一具具行尸,男子有些遗憾的说道:“赤鬼周一讳,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愿意与你痛痛快快的打一场,不过并非是现在。” 男子低着头,叹了口气,随即又是说道:“先说好了,我可不是怕了你,在我看来,这个匠人谷确实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如今,你倒是算一个了。” 说着话,那个男子滑入一口棺材,棺材盖子随即合上,继而这口棺材缓缓向下沉入地面。 老铁匠哪里会容下这家伙肆意妄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大喝一声,周身火焰暴涨,脚下地面顷刻便是一片焦土,手臂上炙热的铁水熔岩翻滚出来,将老铁匠的脸色映照的赤红一片。 老铁匠一把抓起已经扑上来的行尸,一拳便砸烂了他的脑袋,只是那具行尸并没有丝毫反抗的意识,脑袋掉落的同时,身子轰然爆开,一团墨绿色尸炁喷薄出来,老铁匠手臂上涌现出赤炎翻滚,那团尸炁尚未扩散,便蒸腾消散了。 只是老铁匠面色大变,他环视四周,只见面前一具行尸“砰”的一声爆裂开,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行尸接二连三的炸裂,老铁匠面色一沉,连骂街都顾不上了,他几个健步冲出那片棺材林,散去周身赤火,又恢复成那个干巴巴的老头,冲进铺子,一把拎起还有些发愣的铁蛋,从屋顶跃了出去,向远处急奔。 将小姑娘放在巷子口,老铁匠郑重其事的说道:“铁蛋,知道悬赏台的路吧,现在立马去悬赏台,将这里的事情说与那里的负责人,记住了,一定要说清楚,这里有乙级危害,让他们立刻派人支援。” 小姑娘懵懂的点点头,转身便跑,老铁匠又将她叫住了,伸手从背后拿出一个画轴,交到小姑娘手上,说道:“下回别再拿这东西砸人了,挺贵的。”顿了顿,又道:“悬赏台若是有质疑,便说是赤鬼周一讳的命令。” 小姑娘握紧了手中的卷轴,点点头,跑了两步,又回身说道:“师傅,等我回来。” 瞧着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老铁匠又返身往巷子里走去,远远地,已经能闻到浓重的恶臭。 他苦笑一下,面色凝重,“积尸炁,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第306回、乙级危害 老铁匠站在一处烟囱上面,俯视着不远处巷子里愈发浓烈的墨绿色烟气,那些行尸已经接二连三的倒在地上,爆裂后喷薄而出的烟气就像是不间断的喷泉一般,密密麻麻的棺材林立其中,有幽绿色的鬼火环绕在棺材之上,那些烟气在棺材中一进一出,便更加浓郁了。 老铁匠脸色阴沉,他摇摇头,看着已经被墨绿色烟气吞噬的铁匠铺子,自言自语道:“周一讳,你还想在这鱼肠巷中安享晚年?做梦吧,倒是因为你,整个鱼肠巷都要被毁了。” 老铁匠有些自嘲,多少年了,已经没有人再提起这个名字,赤鬼周一讳,匠人谷最能打的巧匠,呵呵,他配么? 一些往事浮现在他的心头,那些曾经不曾珍惜过的人和事,全都一股脑的浮现在眼前,他想起年轻的时候,自己是何等意气风发,想起刚刚成为巧匠的时候,是何等壮志未酬,想起一次次险象环生的任务,是何等当仁不让,最后却都落在了一个画面上,那是一个坐在铁匠铺子前苦苦等待的小姑娘,他见证了她的成长,却很少参与其中,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冲着他喊出那个字,爹。 老铁匠闭上眼,缓缓地睁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人老了,就喜欢忆苦思甜,看来我是真的年纪大了。” 不远处的巷子里,跑出来几个人,皆是鱼肠巷的住户,当他们看到眼前铺天盖地的墨绿色浓烟时,错愕的瞪大了眼睛,转眼间,站在前面的一个人已经被浓雾吞没了,短暂的沉寂之后,是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一个人影在浓雾中挣扎着,大家下意识地往后退缩,却又不想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受苦,想要上前帮忙,可是又有些胆怯,于是就站在那里踌躇不前。 “砰”的一下,浓雾中那人的脑袋炸裂了,身体栽倒在地上,挥动的手臂犹自在地上无助的挣扎着,手臂上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肌肤中不断有浓重的绿气蒸腾出来,就像是放久了发霉的水果。 刺鼻的腥臭味席卷了半个巷子,老铁匠从斜上方的直冲而下,手中燃起一团火焰,拍散了眼前的雾气,回身冲着愣在那里的几人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跑啊,记得通知沿街的住户,迅速撤离,不要靠近浓雾。” 那些住户茫然的点点头,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邻居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一时间甚至没有回过神来,便是此时,远处的街巷中,有轰然巨响,继而浓烟阵阵,大家这才惊醒过来,抬头望向远方,一片嘈杂声中,火光乍现。 老铁匠眉头大皱,看来出事的不光是这条小巷子,火光炸裂的方向似乎是方寸街,身为昔日的巧匠,自然是清楚方寸街一旦受到袭击,意味着什么事情,他立时反应过来,之前的那个人是声东击西。 “往文人街和武人街方向跑。” 这回不用老铁匠交代,大家也反应过来了,有人袭击了匠人谷,于是慌忙往巷子外面奔跑,老铁匠心情越发沉重。 他一拳砸在脚下的地面上,立时便出现一个深坑,随即炙热的熔岩烈火喷了出来,将眼前的浓雾冲散了,可是面对已经扩散了半个巷子的浓雾,眼下的行为只能是杯水车薪。 巷子的另一头,又有人痛苦的嘶吼着,老铁匠周身腾起一团火焰,径直穿过面前的浓雾,有青铜令护身的老铁匠在浓雾中自由穿梭,可是他心知肚明,积尸炁的腐蚀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尤其是越靠近那些林立的棺材,便是周身的火焰也奄奄一息,包裹在身上的熔岩也发出滋滋的声响。 几乎无法看清方向的浓雾中,几个人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旁边的院子里,已经有数人栽倒在地上,即便是奔跑的那些人,也是形容枯槁,面色憔悴,气喘吁吁,不时便弯下腰呕吐起来。 老铁匠看着这些人无助的眼神,跌坐在地上痛苦的哀嚎着,然后眼睁睁的目睹了身边人的脑袋一个个爆裂,一个家伙连滚带爬的冲出了浓雾,露在外面的肌肤已经不成样子,只是他跑出去没多远,便被抢身上前的老铁匠一把拎住了脖子,又扔了回去。 那人跌坐在浓雾中,神情悲愤,眼神中满是不解与怨恨,老铁匠没有理会他,只是无奈的摇摇头,那人张着嘴,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不过瞧嘴型,应该是在质问,“为什么?” 老铁匠虽然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过瞧见那人的样子,还是怔了一下,他亲手将这些跑出来的家伙又送了回去,这样做与杀人何意,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一旦任由这些已经被感染的人跑出了巷子,凡是被他接触过的人,都会成为下一个感染体,一传十十传百,一旦出现在人流密集的街巷中,整个匠人谷都会变成一片死地。 数百年前,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城镇在一夜之间被这样的手段毁于一旦,积尸炁已经被列为禁术,所有的资料都被封存办起来,想不到时到今日,竟然还有人会这样的手段。 “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老铁匠环视四周,整个鱼肠巷几乎已经被雾气笼罩,大部分人外出未归,倒是逃过一劫,不过因此而罹难的人也有不少,而且这个人数还在持续增加。 老铁匠本来还想着等到匠人谷出面,让人来迅速控制局面,眼下看来,是赶不上了,方寸街那边已经出现暴乱,相信大部分游侠已经赶往那里,即便知道鱼肠巷这里的情况,一来一回,时间已经耽搁了。 老铁匠深吸一口气,他难得的有些眷恋的扫了一眼整个鱼肠巷,骤然间,老铁匠挺胸抬头,周身翻滚着赤红色的火焰,他双拳紧握,猛然往地面上砸去。 鱼肠巷的周围,地动山摇,炙热的熔岩从地面上喷吐出来,立时形成纵横交错的钢铁城墙,一层覆盖一层,拔地而起的钢筋铁骨直穿云霄,像是一块块墓碑,墓碑的上头开始向内弯曲,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子。 站在浓雾中老铁匠神情有些萎靡,他抬头看着鱼肠巷上方渐渐合拢的最后一点天空,黑暗随之而来。 铁围城。 第307回、毫无存在感的战斗 张巧巧脸色发白,她微微皱眉,瞧了眼手臂上的伤口,对于一位摸爬滚打上来的游侠而言,这些伤并不算什么,可是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之前所谓的蹊跷是怎么回事,伤口没有愈合的迹象。 适才与那个老乞丐的搏斗中,她忽然觉得身上一阵空乏之感,虽然不甚严重,不过对于眼下一招见分晓的局势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 血雾中,老乞丐嘿嘿笑道:“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被这个利刃伤到之后,伤口是不会愈合的,所以每多一道伤口,便会留下一份负担,日积月累,日子可就不好过喽,若是不慎留下一些致命伤,怕是神仙难救。” 张巧巧发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似乎隐隐有一条红线牵连着,一直延伸到血雾中,不知不觉间,体内的血液竟然一点点的顺着那些红线消散了。 老乞丐继续说道:“之前便已经提醒过你了,劝你还是不要妄动,更是不要动炁,你可以再试试看,逐渐流失的可不光是体内的血液,还有那些对于许多游侠都梦寐以求的炁,如今,身上的那些伤口就像是一个无法闭合的阀门,若是不加节制,一旦决堤,一辈子的努力都会化作徒劳。” 张巧巧知道,血雾中的那个人没有危言耸听,之前还不明显,此时已经能很清晰的感觉到炁的消散了,那种忽然出现的空乏感也是因此而来。 她凝视着血雾中的那个人,身形骤然消失,却是出现在斜对面的一处屋脊上,再之后,身形再次消失,人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的街面上,之后,又是一处房屋前,接着,又回到了那处废墟。 张巧巧的身形几乎是绕着那团血雾转了一圈,动作凌厉,只是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刹那间,张巧巧周身泛起一团白芒,气势陡然上涨,脚下的倒塌的屋舍中堆砌的砖石在强烈的炁压下,顷刻碎裂成齑粉,那些牵连在手臂上的红线越发壮大,原先只是鱼线一般忽隐忽现,如今便是站在不远处的子语都瞧得真切。 伤口甚至有了撕裂的迹象,张巧巧却是不管不顾,周身炁压还在继续增长,强烈的压迫感充斥在周围,子语甚至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那里的情况,这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只有少数几次老板娘动真格的时候,才能体会到。 风压席卷地面,好似刀子一般在地面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划痕,站在对面的那团血雾也是更是浓厚,血雾中,一个声音说道:“奉劝你一句,再这样下去,你会虚脱而死,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只要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我并不会将你怎样,何必自讨苦吃。” “自讨苦吃?” 张巧巧沉声说道:“有人和我说过,事有可为,有可不为,我是匠人谷的巧匠,是下山虎张巧巧,而这里是匠人谷地界,岂容你们这些人胡作非为?” 陡然间,张巧巧周身炁压消散于无形,不光如此,便是张巧巧本身也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子语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恍惚间,他甚至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确认张巧巧的存在,那个女子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不注意去看,甚至根本不会留意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子语已经发现,不光是视觉上的模棱两可,连炁息都已经消散于无形,仿佛天地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甚至不刻意去想,子语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记起这个人的模样,连名字也渐渐淡忘了。 血雾中那个老乞丐骤然间环顾四周,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个名字,“下山虎张巧巧,下山虎张巧巧……” 他在不断提醒自己,心中不由得赞叹起来,“世间竟然有这样异想天开的手异人,不仅能将炁凝成无形无实的炁势,增加一个人的压迫力,甚至还会反其道而行。世间之人,势越强,其存在感便越强,越能被更多的人注意到,哪怕只是匆匆走过,都能留心到这个人的存在,可是势一旦弱了,哪怕是就在眼前,也会视而不见,成为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 张巧巧用某种手段,强行压住了自己身上的势,以至于让自己的存在感消散在大家的注意力中,与此同时,张巧巧之前出现过的地方,浮现出一些虚影,无论是子语,还是血雾中的那个老乞丐,都没有注意到,那些虚影身形晃动,转瞬之间已经出现在那团血雾跟前。 毫无征兆的,那团血雾忽然拔地而起,紧接着,在空中接连撞击在什么东西上,最后重重的砸向地面,与此同时,只瞧见翻滚的血雾中,那个老乞丐一下又一下的陷入地面之中,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老乞丐呕出一口血,瘫软在地面深坑之中,手中的利刃茫然的举起来,只是至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的敌人到底是谁。忽然间,心中出现一个名字,下山虎张巧巧,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血雾越发凝实,最后都聚集在那处老乞丐坠落的深坑中,老乞丐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血雾都吞进肚中,血雾消散了,老乞丐叹了口气,从地面废墟中爬起来,又恢复了之前弯腰搭背的样子,除了神色有些萎靡,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张巧巧的身形又出现在那处废墟之上,脸色很是难看,气喘吁吁,不过眼神依旧是毫不退让的看着那个老乞丐。 “好一个下山虎张巧巧,险些在你手上吃了大亏。” 老乞丐笑呵呵的说道,他从地下深坑中跳出来,就这样佝偻着身子,转身渐渐向远处离去,到了街口,他停下脚步,冲着张巧巧挥挥手,又看向子语摆摆手,然后在眼前晶莹剔透的薄膜上轻轻一弹,似乎有琉璃破碎的声响,头顶上那片天幕,悄然消散了,老乞丐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入街巷。 张巧巧身子踉跄,险些跌倒,子语及时出现在身边,张巧巧却是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大碍,只是手臂上的伤口,依然触目惊心,没有愈合的迹象。 她很清楚,那个老乞丐只是为了困住自己,并没有争锋相对的打算,甚至在得知自己打算一命搏命的时候,主动退出了。 他们到底有何目的。 第308回、四面兵戈 子语有些担心张巧巧目前的状况,身上的伤看起来虽然不重,不过他也听到了那个老乞丐说的话,哪怕只是很小的伤口,都会不断地有炁血外泄,刚才一番折腾,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子语也明白,越是大动干戈,伤势只会越发严重。 张巧巧面色凝重,神色疲惫,炁血两亏之下,她虽然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可是身上的乏力感越发充实,手臂感觉无比沉重,好似在手腕上坠着两个秤砣,不知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种体力耗尽的透支感了,可是她此时还顾不得休息。 目视着方寸街的方向,张巧巧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这些人趁着论武大赛的空当,大举进攻匠人谷,看来是谋划已久了,你可知道那个老乞丐是什么人物?” 这话是说与子语的,张巧巧很清楚,那个老乞丐的身手,在匠人谷都是不可小觑,可是这样一位手异人,却籍籍无名,她回想半天,始终想不到近两年江湖上可是出现过这样的人物,至于那个惹下不少事端的血衣剑客,与这个老乞丐相比,可是相形见绌了。 子语简单地讲述了自己在齐鲁镇的事情,与那位老乞丐有过一面之缘,或许那个时候公孙府邸的所有游侠都没有想到,那位混吃混喝的老乞丐,竟然有如此大的能耐,只是现在想起来,他当时出现在那里,便是冲着公孙列传去的。 张巧巧点点头,稍微缓过一口气,两人跃上身边的屋顶,便是此时,另一个方向出现剧烈的响动,两人回身瞧去,只见远处一条街巷中,忽然有数丈高的钢铁城墙拔地而起,一条条钢筋铁骨纵横交错的拼接在一起,竟然将整个巷子都包裹起来。 “铁围城?”张巧巧眉头皱的更加厉害了,“是鱼肠巷的方向,周老头那边出事了。” 鱼肠巷是匠人谷比较贫瘠的巷子,住在那里的都是一些生活没有找落的家伙,张巧巧想不通,那些人在那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要做什么,随即她意识到,眼下周一讳就住在那里,那些人是冲着那位昔日的匠人谷巧匠去的。 如此说来,除了自己这边和周一讳那边,其他的匠人谷巧匠或许也遭到了围追堵截,若真是如此,事情可就不是原先预想的那样简单了,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手段高明的异人,这件事已经非比寻常了。 异人本就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哪怕是匠人谷这样游侠聚集的地方,异人的数量已经远远高过其他游侠组织,可是支撑着游侠组织的依旧是大量的普通游侠,手异人也好,天启者也罢,永远是这个天下极少数的存在,匠人谷十数万人口,游侠有多少人,而游侠中的异人又有多少。 如今那些人中出现了如此多的异人,甚至还能与匠人谷巧匠相抗衡,放眼天下,都是难得一见的存在,便是玄门旅社这样名声在外的游侠组织,怕是都没有这样的实力,论异人的数量,也只有管辖着打量小镇的天子宗了。 张巧巧有些担忧的看向鱼肠巷的方向,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阔的铁围城,能将周一讳逼到这个地步,看来那边的事情也很棘手。 便是此时,两个人影相继落在张巧巧身边,皆是黑白相间的统一制服,应该是匠人谷培养的专属游侠,负责匠人谷的各项事宜,子语稍稍退到一旁,两人简单行礼,“张巧匠。” 张巧巧看向两人,急忙问道:“那些人是什么人,情况如何了?” 两人中有一人拱手上前,低头说道:“匠人谷各处都遭到了忽如其来的袭击,对方人数众多,主要的进攻方向是方寸街,除此之外,其他的街巷也存在不同程度的损毁,有人趁虚而入,大肆在各个街巷中生事,悬赏台已经发布紧急任务,匠人谷的游侠也相继出手,赶往就近的街巷,四姓十家也开始配合匠人谷疏散周围的住户,只不过人数众多,一时半会怕是无能为力。” 张巧巧点点头,匠人谷十多万人居住于此,一旦发生严重的暴乱,便是踩踏事件都会引起不小的伤亡,在这个时候,一向有些不和的四姓十家能够统一战线,没有忘记自己的指责,已经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了。 张巧巧很清楚,匠人谷若是一盘散沙,做再多的努力也是于事无补,她随即说道:“允许四姓十家先斩后奏,务必保证匠人谷居民的安全,同时对于那些胆敢入侵匠人谷的家伙,留下少量活口,其他人一个不留,杀。” “通知神人擂台那边,论武大赛取消,所有游侠一致对外,在此期间,有游侠勾结外人者,杀,有游侠趁机骚扰平民者,永久驱逐出匠人谷,有立功之人,记录在册。” …… 张巧巧连续发布了一连串任务,两人记在心头,事情果然不出张巧巧所料,匠人谷的几位巧匠都或多或少的被牵制住,而那些人主攻的地点也是方寸街,如今愚公周围已经毁于一旦,大量游侠已经聚集在那里。 “可是查到了那些人的底细?”张巧巧问道。 一人答道:“为首的那几个异人是围攻方寸街最大的隐患,只有几个人,却个个手段高明,只是查不到那些人的身份,不过另有两拨人的身份已经水落石出,一方是昔日烈风堡的余孽,可以说这次入侵匠人谷的主力便是这些家伙,他们几乎是义无反顾的冲向方寸街,势必要毁掉愚公。” 子语闻言,不由得有些错愕,这行人当中,竟然有烈风堡的人,对于烈风堡,子语自然是有所耳闻,之前与十月虎一同穿越沙地的时候,就曾走过烈风堡,当时整个烈风堡只剩下一片废墟,据说那些人是一夜之间,忽然销声匿迹的,可是匠人谷却称呼他们为余孽,如此看来,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历史的尘埃之下,一定掩埋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 那人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一拨人,据查证,是雷家勾结外人,里应外合,这才让那些人趁虚而入。” “什么?” 张巧巧勃然大怒,“雷家里应外合……”随即,她定了定心绪,说道:“可是查证清楚,是否受到胁迫?” 那人说道:“已经查证,不曾有过胁迫的迹象。” 张巧巧脸色十分难看,那人欲言又止,顿了顿,还是说道:“周……赤鬼周一讳发布乙级危害,地点鱼肠巷。” 第309回、陶主 张巧巧矗立在屋脊上,看着已经乱了半个城池的匠人谷,方寸街硝烟弥漫,烈风堡余孽大举入侵,雷家里应外合,与此同时,鱼肠巷又发出了乙级危害,匠人谷危在旦夕。 匠人谷的危害设定与天子宗衙门的警戒划分相差不多,所谓的乙级危害,便是意味着这个危害已经能影响到匠人谷所有人的安危,若是任由其扩散下去,十有八九会升级为甲级危害,到时候即便是控制住了,匠人谷也会名存实亡。 张巧巧看了眼鱼肠巷的方向,因为牵涉到乙级危害,悬赏台自然是不敢掉以轻心,相关人马应该已经在赶过去的路上,那座铁围城已经将整个鱼肠巷包裹起来,她咬咬牙,眼神坚定不少,轻声说道:“赤鬼周一讳,鱼肠巷那边就交给你了。” 说话间,张巧巧已经向着方寸街那边急奔过去,子语紧随其后,少年郎怎么也没有想到,匠人谷在几个时辰之内,竟然已经乱成这个样子,战乱就这样在平静中爆发了,几乎是毫无征兆,只是带来的毁灭,无法想象。 子语不清楚乙级危害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看到张巧巧凝重的神色,大抵也能知晓一二,这件事事关重大,已经不是自己这个外人能够过问的了。他看了眼鱼肠巷的方向,一座巨大的钢铁牢笼在街巷上,之前在论武大赛的赛场上,陶源婷也使出了同样的本事,不过与此相比,便是小巫见大巫了,也是在那个时候,子语第一次从弓叔的口中得知了赤鬼这个人,只是那时还不清楚,赤鬼便是那个陋巷中的老铁匠。 临近方寸街的时候,街面上黄沙漫天,不远处已经能看到机关力士愚公高大的身影,不时有人影跃到愚公身上,引起一连串的爆炸,愚公挥舞着数丈的手臂,狠狠地砸向地面,烟尘四起,蚂蚁一般的人影不断地穿梭期间,此时愚公的肩头、手臂上,落满了激斗不断的人影,那些穿着斗笠的昏黄色人影前仆后继的想要摧毁愚公,又被不断涌现出的游侠拦在那里。 地面上房倒屋塌,大多数百姓已经安全撤离,不过对于人满为患的匠人谷而言,想要将方寸街的居民都撤出去,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许多来不及撤出的居民倒在大街上,血流不止,痛苦的哀嚎着,那些披着蓑衣的家伙似乎只是为了发泄,根本不管街上的人是平民还是游侠,手中的兵刃毫不犹豫的挥砍向面前的人群,转眼之间,又有不少人倒地不起。 那些披着蓑衣斗笠的家伙下手毫不留情,悍不畏死,单单一人,便能在几个游侠的围攻下,还不落下风,其身形鬼魅,神出鬼没。脚下沙地蠕动,一个穿蓑衣的家伙从沙地中一跃而起,手持翠绿弯刀,自下而上袭向正在向前奔突的张巧巧,张巧巧眼疾手快,一巴掌砸在那家伙身上,岂料黄沙飞溅,那家伙化作一滩黄沙,沉入地面沙土中。 “该死的捕沙人。”张巧巧咒骂了一句,此时心急方寸街的事情,路上不断有这些家伙的骚扰,让张巧巧不厌其烦。 前仆后继的捕沙人从沙地上冒出来,子语一马当先,冲到最近的一个蓑衣家伙面前,挥起拳头,毫不犹豫的便是一拳砸了下去,沙砾从手指间流走,那些家伙如同泥鳅一般,又从沙地的另一头出现了。 之前途径烈风堡的时候,子语已经见识过这些捕沙人的难缠之处,那位玄门旅社的老前辈,都在他们手上吃了亏,按照十月虎的说法,捕沙人是由陶主控制,陶主不死,捕沙人便会无休无止。 “巧巧姐,你先走,这些家伙交给我了。” 子语很清楚,捕沙人的出现定然是为了拖住正在赶过去的张巧巧,方寸街的局势已经是一团浆糊,身为巧匠的张巧巧可不能耗在这里。 张巧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一跃而起,向前继续飞奔,又有三个捕沙人横冲直撞的出现在张巧巧身前,脚下却是有雷电闪动,拔地而起的三个捕沙人骤然间如遭电噬,身形撞在一圈电网中,又化作沙土落在地上。 戒尺?雷池。 子语双手按在地上,地面上立时出现纵横交错的电光网络,将眼前所有的捕沙人都分割开来,如此大规模的雷池,虽然只能困住一时半刻,不过对于眼下的局面而言,已经是足够了。 那些穿蓑衣的家伙不断的冲撞着环绕在身前的电网,子语却瞧见捕沙人当中,有一个家伙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雷池消散,那些捕沙人冲天而起,在空中划过水墨一般的痕迹,迅速向着已经离开的张巧巧追了上去。 子语却是已经化作一道闪电,骤然间出现在那个隐藏在捕沙人中的陶主面前,一拳递了出去,那位陶主挨了一拳,立时后撤,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框在原地,紧接着,暴风骤雨一般的拳脚的如期而至。 戒尺?宠为下。 砰然巨响,那位陶主砸在地面沙地上,掀起漫天沙尘,子语站在沙地前,两旁原本是匠人谷一条繁华的街巷,只是此时已然如同荒地废墟一般。 沙地中,那个家伙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艰难的往前迈了两步,龇牙咧嘴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是在诅咒这个多管闲事的年轻人,只是光洁的脸颊上忽然出现一些蛛网般的裂隙,隐约还有一些瓷器破碎的声响。 那家伙错愕的抬起手臂,想要将脸颊上脱落的碎片按回去,却是无济于事,裂痕越来越大,紧接着,整张脸缤纷落地,这位陶主保持着这个姿势顿在那里,紧接着,整个身体都碎裂大大小小的陶片,落了一地。 与此同时,那些追出去的捕沙人纷纷散落成沙砾,落在地上。 子语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一个陶片,陶土入手光滑,与瓷器相比都不相上下,只不过色泽昏暗无光,陶片的内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瞧不懂的文字,以及一些类似符箓的东西。 这便是陶主的真实面貌,果然如十月虎所言,烈风堡已经没有活人了。 第310回、山水有相逢 一路上,捕沙人如同雨天过后的蚂蚁一般,层出不穷,游侠们陷入了苦战,只要陶主不死,捕沙人便会反反复复的出现,稍不留神,便会被这些家伙用翠绿的弯刀抹了脖子。 不远处,五位游侠正在与一个捕沙人对峙,五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脸上、身上都是血污,面对神出鬼没又不死不休的捕沙人,即便是五人联手,依旧是捉襟见肘,只能是且战且退,好在五人都是悍不畏死,虽然有些狼狈,不过相互之间配合的越发默契。 五人中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挥舞着一根狼牙棒,拍在了迎面而来的捕沙人身上,他卯足了力气,手中的狼牙棒虎虎生风,然而整个人兜了一圈,狼牙棒却挥舞空了,只在手指衣褂上留下一滩沙砾。 那壮汉愤愤不平,有些气恼的吼道:“这他奶奶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追也追不上,打又打不着,只能瞪着眼干着急,算怎么回事啊?” 话音刚落,地面黄沙中便跃出一个戴斗笠的家伙,手中弯刀冲着那个壮汉的背后划了过去,与此同时,身旁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手持一柄镰刀,应该是不知从那家门户上捡来的,毫不犹豫的砍了过去,弯刀在壮汉背上留下一道血口子,镰刀却只是让那家伙又化作一滩黄沙。 那壮汉一个踉跄,往前跌了两步,被一个道人打扮的老先生搀扶住了,他将狼牙棒拄在地上,丝毫不在意背上鲜血淋漓的口子,虽然疼的龇牙咧嘴,却还是大咧咧的说道:“真他奶奶的憋屈,咱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有见过,今日可真是长见识了,呸。” 壮汉冲着地面那滩沙土上吐了一口,似乎觉得这样可以一吐为快,反正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再从沙地中钻出来的时候,那家伙便会先吃自己的一口浓痰,大抵是觉得还不过瘾,又冲着地上吐了两口。 那个手持镰刀的男子脸颊上有一道伤疤,他嘿嘿笑道:“这算什么,和你说你可能都不信,沉舟戈壁听说过么,天上直接下刀子,咱还不是走过来了,所以说,这天下便没有过不去的坎,几个沙人而已,大不了和他耗下去,看谁耗得过谁?” 五人中,一个穿着米黄色衣裙的女子摸了摸手臂上的血污,好奇的问道:“你们当真去过传闻中的沉舟戈壁?” 农夫打扮的男子嘿然道:“谁说头发长见识短了,在咱们游侠中,向来是巾帼不让须眉,瞧见没,人家小姑娘都知道沉舟戈壁是怎么回事,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倒是有些井底之蛙了。” 那壮汉拄着狼牙棒,没好气的瞥了那人一眼,笑道:“既然这么能耐,怎么没见你将那个家伙制服啊?说的比唱的好听,你倒是唱两句啊。” 那个道士打扮的老先生有些无奈的说道:“姓葛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与大家打趣,咱们能活着走出沉舟戈壁,还不是多亏了那几个手异人,你倒是自顾自的吹嘘起来了,论武大赛的时候,倒是没见你这样神气,咱还想着去神人擂台瞧瞧那几位朋友,你可倒是好,说什么富在深山有远亲,咱不能做那样的人,死活不肯去,说的倒是好听,还不是觉得自己给人家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得得得。” 老道士还要再说下去,那个姓葛的男子赶忙摆手,“道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在这里数落我,说风凉话,我这不也是瞧着气氛有些凝重,说些不疼不痒的玩笑话,逗大家一乐。” 那个穿米黄色衣裙的女子闻言,立时瞪大了眼睛,一脸崇拜的说道:“你们果真去过沉舟戈壁?还认识论武大赛上的游侠?能不能与我多讲讲。” 姓葛的男子看着她,反倒是欲言又止,他之前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这个姑娘对于这些事情竟然如此感兴趣,支支吾吾了半天,倒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眼下匠人谷大劫,这些游侠都是赶过来帮忙的,方寸街几乎已经沦陷,困守在那里的游侠还在苦苦支撑,而他们这些人却是能力不足,只能尽量与这些沙人缠斗,大忙帮不上,只能尽力而为了。 此时也是苦中作乐,看着身边许多游侠就这样倒地不起,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便是胡乱说一些闲言碎语。 一直不见说话的一个瘦高个男子看了眼那个米黄色衣裙的女子,说道:“田乐乐,行了,别难为他们了,都是随口说说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米黄色衣裙的女子有些怔神,她可不觉得那两人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说大话,刚想再说些什么,陡然间,一柄弯刀从自己的肋下穿了出来,她低头瞧着,呕出一口血,踉跄的往前栽倒。 那个捕沙人将弯刀拔了出来,看都没看弯刀上的血,身形拔地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折痕,骤然间,已是向着老道人冲了过去。 老道人年纪虽然大了,可终究是半只脚踏入山门之人,他早有准备,一张捏在手中的符箓瞬时扔了出去,金光大作,五人身上皆是泛起一道光晕,弯刀落在老道人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却也被金光阻隔,再也无法得寸进尺。 只是好景不长,那个捕沙人终于失去了继续游斗下去的耐性,身子渐渐化作沙砾,却是凝而不散,在空中来回折返,手持狼牙棒的壮汉不住地回身,他已经跟不上这个家伙的速度,不光是他,其他几位游侠同样是脸色难看,身上的金光渐渐淡去,唯独还能看清一些状况的老道人面色一沉。 那个家伙目露凶光,已经向自己这边折了回来,手中翠绿色的弯刀在沙尘中忽隐忽现,几人不由自主的抬起手臂,遮住了眼前视线,却见风沙中,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已经出现在老道人面前,举起弯刀,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 只是那弯刀戛然而止,一抹电光游走在弯刀上,老道人面前与弯刀交接处,浮现出一个滋滋作响的电网,与此同时,一张大手按在了那个捕沙人的脑袋上。 第311回、收尸人子语 子语拎起那个捕沙人,重重的砸在地上,顷刻间捕沙人便散落成一滩散沙,只是手上的力道不减,少年的手掌竟然在地上拍出一道裂痕,子语之前已经尝试过了,这样做虽然不能杀死捕沙人,却是可以减缓捕沙人恢复的速度。 子语回身看着面带惊喜的老道人,嘿嘿笑道:“道爷,好久不见。” 老道人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不成想却是再次被这个少年救了下来,其实在老道人的印象中,他觉得自己与子语几人终究不可能是同路人,毕竟一旦跻身手异人,所接触的层次便会大不相同,像是子语这样的少年,人生中更多的伙伴,应该是论武大赛上的那些家伙,而不是他们这些名不转惊传的游侠。 所以,当子语回身喊出“道爷”两个字时,老道人欣然笑起来,连刚才惊魂未定的神色都忘记了,原来他们还是一路人啊。 葛三三反倒是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怔怔的呢喃道:“子语?” 之前子语三人大闹武人街的事情,葛三三已经听说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事情,他们才做出那样的举动,可是无论如何,葛三三还是心怀感激的,他一直想当面与他们道声谢,可是眼下,他又有些难以开口了。 葛三三本就是一个糙汉子,大字不识一个,可是却立志要做一名寻宝游侠,探访幽洞古迹,揭秘那些不为人知的历史,他一直以匠人谷那位徐姓游侠为榜样,所以这段时日,一直跟老道人读书识字,书读的多人,字认的多了,人倒是腼腆起来。 其实葛三三与老道人有些同样的想法,尤其是得知论武大赛上的消息后,心中难免会嘀咕起来,觉得自己与子语几人有些高攀不起了,虽然嘴上一直称兄道弟,可是终究还是觉得距离远了。 子语伸出一只手,挥了挥,笑道:“哟,三儿,好久不见。” 还是那样平易近人的神态,还是那般没心没肺的样子,骨子里还是那种吊儿郎当的性子,他终究还是那个少年。 没有急着说话,子语先帮忙查看了那个肋下被洞穿的女子,女子倒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性格,硬是忍着疼没有叫出声,那个高瘦的男子扶着她坐在地上,女子苦笑一下,嘴里喷出一口血,看着眼前出现的少年,她想打声招呼,却是一时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我大概是要死了。”女子又是吐出一口血,嘴里呢喃了一句,却也只是笑了笑,对于生死,她看得似乎没有那么重,可是一想到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还有很多想看的风景没有亲眼见一见,还有很多想要认识的人没有说上一句话,她就觉得有些遗憾。 “大概人生就是应该有些遗憾吧。”女子觉得自己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了,她甚至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她知道,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便意味着伤势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子语的手掌覆盖在女子肋下的伤口上,他不是医家的手异人,没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不过手指间不断流动的炁,可是很好的缓解伤势,至少不会让伤者太过痛苦,这是少年目前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便是此时,脚下的沙地微微蠕动起来,一个头戴斗笠,手持翠玉弯刀的男子从沙地中拔地而起,手中弯刀毫不犹豫的砍向少年的后脑勺,众人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子语已经回身扣住那人的脖子,手上用力,脖子应声断裂,一滩沙土从指缝间流走。 少年起身看向更加稳重的老道人,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巷子口,说道:“从那里出去,走不了多远,便能看到匠人谷的医疗队,那个女子暂时没什么大碍,不过失血过多,再拖下去怕是会有危险,最好尽快送她就医。” 老道人点点头,这件事确实刻不容缓,他与葛三三对视一眼,又看向那个拄着狼牙棒的男子,再看看高瘦男子,眼下大家身上都负了伤,留在这里也只会碍手碍脚,老道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情。 只是眼下周围都是那些虎视眈眈的捕沙人,想到这些,老道人便是有些愁眉不展,那些家伙打又打不走,跑又跑不过,神出鬼没,他们倒是还好说,那个壮汉背上已经挨了一刀,或许也能勉强硬撑,但是那个女子怕是有些麻烦了。 子语拍了拍老道人的肩头,他向前一步,双手按在地上,如之前一般,地面上立时浮现出大大小小的电流,一闪即逝,将地面分割成大大小小的豆腐块,随即,眼前捕沙人的脚下电光流走,少年仰着头,在众多捕沙人当中,注意到一个沉着冷静的家伙。 少年嘿嘿一笑,脚下地面出现一道裂纹,人已经冲了出去,避开所有挡在前面的捕沙人,毫不犹豫的扣住那个捕沙人的手腕,那个捕沙人抽身后撤,与此同时,身边的另一个捕沙人挥起手中的弯刀,砍向少年手臂。 少年急忙松手,弯刀划过地面,留下一道深坑,人却是已经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少年出现在那个捕沙人的另一侧,一巴掌扣在那家伙的脸上,没有丝毫停顿,顺势向前迈出一步,重重的将那家伙拍在地上。 少年身子前倾,微微起身,不等地上那家伙爬起来,他已经一拳又一拳的砸在那家伙的脸颊上,直到出现瓷器碎裂的声响,他才堪堪收手。 站起身的时候,地面上只剩下一些碎裂的陶片,与此同时,周围几个虎狼环伺的捕沙人也散落在地上,再也不见沙砾蠕动。 子语看了眼不远处的方寸街,回身摆摆手,“道爷,三儿,咱们回见。” 说着话,少年已经冲了出去。 女子咳嗽一声,嘴角渗出一些血痕,几人搀扶着她站起来,毕竟身上洞穿了一个血窟窿,女子疼得直皱眉头,不过还是呵呵笑了起来,不是因为自己大难不死,而是因为那个离去的少年。 女子看向老道人,又看了眼葛三三,很是欣喜的说道:“你们果然认识论武大赛上的游侠。” 葛三三这回反倒是谦逊了不少,点头道:“你认识那个少年?” “收尸人子语,现在谁不认识?”女子没好气的说道,随即她又看向葛三三,“你能不能帮忙介绍我们认识认识。” 第312回、沙漠皇帝 临近方寸街的时候,脚下已经是漫过膝盖的沙地,沿街的铺子一片狼藉,沙海倒灌,铺子几乎已经被风沙灌满了,若非是不远处依旧能看到繁华街巷的影子,子语恍然间还以为进入一处戈壁沙滩。 他有些奇怪,这些沙土是如何忽然出现在这里的,而且几乎几个时辰之内,便已经占据了大半的方寸街,如今这个昔日匠人谷最繁华的街巷,已经被沙海淹没了,子语注意到,一些捕沙人聚集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陶土坛子,坛子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沙土便是源源不断的从这里喷涌出来。 子语依旧是将雷池稀释到眼前每一个捕沙人脚下,雷电流走的一瞬间,子语已经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目标正是沙堆中的那口坛子,只是离着坛子还是一丈左右的时候,异变突起,周围的捕沙人疯狂的嘶吼起来,脚下的雷池电光闪动,一股狂风从坛子口席卷而来,少年脚下不停,想要在雷池破碎之前,一举将坛子打破。 只是事与愿违,迎风疾走的子语下意识地往旁边错开一步,手臂上却已经出现一道细小的口子,紧接着,他连连后退,与此同时,脚下的沙地也被紧随其后的风刃一分为二。 便是此时,捕沙人也挣脱了雷池的束缚,十多位愤怒不已的捕沙人义无反顾的冲向子语,对于这位胆敢破坏坛子的少年,他们用行动昭示着自己的杀意。 那些头戴斗笠的捕沙人握紧了手中的翠绿弯刀,一跃而起的瞬间,身形已经化作飘忽不定的黄沙,如同山水画的笔墨一般,在空中不断折返,留下一道道浓墨重彩的沙痕,手中弯刀骤然劈下,贴着少年的脸颊而过。 子语侧身让开,随即一拳砸在那个捕沙人的脸庞上,捕沙人化作一滩沙土,从手指间流走,他急忙弯腰,一柄弯刀贴身而过,几乎是同一时间,又有七八柄弯刀从四面八方砍了过来,没有丝毫犹豫,势必要将这个少年斩杀。 子语脚下出现一圈跳动的电弧,随即,几柄弯刀相继落在少年面前,却被忽如其来的电网幕布隔开了,雷池隔绝内外,跳动的电弧顺着翠绿的弯刀爬向那些家伙的手臂,捕沙人抽刀后撤,与此同时,雷池消散,少年已经出现在一个捕沙人身侧,一把扣住对方的脑袋,重重的砸在地上。 几柄弯刀紧随其后,却是纷纷落在沙地上,子语的身形再次消失,继而又出现在一个捕沙人身后,挥起拳头,狠狠的将那个捕沙人砸成了一滩散沙,如此反反复复,周围的捕沙人已经相继倒地,消散在沙地上。 子语长长的出了口气,身上已经留下三五处刀上,虽然并不严重,但是对于体力的消耗极大,少年抬起头的时候,不由得苦笑出来,那些先前消散于沙滩中的捕沙人又从沙地上拔地而起,虎视眈眈的瞧着少年。 无穷无尽,不死不休,这便是捕沙人最麻烦的地方,若是不能一举拿下陶主,所有的攻势都将是徒劳的。 而眼前那口不断喷涌着沙土的坛子,便是这些捕沙人的陶主,成堆的捕沙人又聚集在少年面前,便是此时,不远处忽然出现沙土爆裂的声响,子语不由得回身瞧去,却见风沙中,一个身着水墨风对襟长衫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男子走的不急不缓,时不时地推一推鼻梁上被风沙吹歪的眼镜。 捕沙人从他的脚下升起,手中弯刀刚刚挥起来,却见那男子顺手在那个捕沙人的身上拍了一下,捕沙人骤然抖动,沙化的身子急速缩成一团,然后砰然炸裂成漫天沙土,眼前的一切并没有影响那人的行动,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子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 与子语擦肩而过,偏头瞧了少年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笑了笑,继而接着向前走,十多位捕沙人一哄而上,却被莫名其妙的力量骤然凝聚在一起,捕沙人不受控制一般,相互撞击着黏在一个点上,然后迅速向内坍塌,最后接二连三的爆裂成一滩滩沙土,散落于地上。 那个男子出现在坛子面前,站在不到一丈的距离,轻轻掸去肩头的沙土,面对刀割一般的狂风,巍然不动,更加诡异的是,扑面的狂风不由自主的从他的身边错开了,在地面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沟壑。 一个丈余高的风刃贴着那人的身子划了出去,径直撞向身后满目疮痍的沿街铺子,并排而立的两间铺子顷刻便被一分为二。 又有两道风刃从男子面前一闪而逝,掀翻了脚下的沙土,在地面上留下两道交错的巨大沟壑,沙土立时滚落其中,将沟壑填满了。 男子不为所动,就这样看着那口坛子,伸手在脑袋上抓了抓,吹掉手指间的沙粒,这才缓缓说道:“停下这些无聊的小把戏吧,这样只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而眼下的匠人谷恰恰最需要的便是时间,我没有功夫耗在这里,所以在我的耐心失效前,咱们最好能敞开心扉谈一谈。” “坛子君,姑且就这样叫你吧,我不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尤其是听不惯那种罗里吧嗦的家伙,所以事先说好了,一旦有什么言语让我厌烦了,我会毫不犹豫的结束这场对话。” 男子一只手扶正了眼镜,语气沉稳的说道:“百余年前,烈风堡覆灭于一场暴乱,几乎是一夜之间,繁华的小镇被黄沙覆盖,那片戈壁中唯一的绿洲,也在那个时候销声匿迹了,烈风堡数万居民,消失的无影无踪,对于这段口口相传的故事,你们这些烈风堡遗民孽族,难道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别怪我说话难听,没错,你们就是孽族,是自甘堕落的一群废物,妄想在匠人谷卷起风浪,做着沙漠皇帝的春秋大梦,简直就是笑死个人。” 男子满是讥讽,毫不掩饰言语间的刻薄,“滚出来,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还没有忘记如何说话。” 坛子剧烈的晃动起来,沙尘弥漫,呼啸间坛口喷涌出冲天而起的黄沙,一个巨大的人影浮现在漫天沙尘中,最后凝聚成一个同样戴着斗笠的男子,落在坛子上面。 男子嘿然笑道:“很好,这才是彼此相谈该有的礼仪,不妨先做一个自我介绍,在下楚云龙,匠人谷巧匠。” 313、历史的真相(上) 子语看着那个戴眼镜的男子,没有料到他竟然是匠人谷的几位巧匠之一,忽然间,他才想起来,之前论武大赛开幕的时候,似乎在几位莅临的匠人谷巧匠中,见过这个人。 风沙中,立在坛子口上的男子冷冷的盯着眼前的这位匠人谷巧匠,并不见他张口,低沉的嗡嗡声已经化作冷冰冰的言语,哪怕是毫无起伏的音色,依旧能听说神情间的不屑,“匠人谷巧匠,当真是好大的官架子,说起来匠人谷也是越来越不济事了,这样年纪轻轻的巧匠,怕是还没有换尿芥子吧。” 楚云龙不以为忤,而是不动声色的在脸颊上拍了拍,很是满意的说道:“就当你在夸我了,既然能如此心平气和的谈话,咱们便不要藏着掖着了,不如敞开心扉,说说大家都愿意听的,如何?” 风沙中的男子“沉声”说道:“黄口小儿,在别人眼中你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巧匠,在我眼中,不过是个屁大的孩子而已,你们匠人谷那些老不死的,都没有资格与我在这里指手画脚,何况是你这个狗屁不懂的东西。” 男子似乎是无意与那家伙争吵什么,他摊摊手,说道:“好吧,好吧,坛子君,既然如此,咱们就说说眼下这件事,你们放着烈风堡好好的土皇帝不做,跑来匠人谷做什么?据我所知,如今的烈风堡,你们也算是无法无天了,肆意打劫路过的游商,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哪怕是那些名声在外的游侠组织护送的商队,你们也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屠戮干净,在烈风堡,你们也算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了。” “怎么,还不知足,非要来匠人谷参乎上一脚,将剩下的家底都祸害干净了,才心满意足?” 男子扬扬头,有些很难办的神情,语气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说吧,幕后指使你们做出这些愚蠢行径的,又是什么人?或许看在遗民孽族的份上,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劝你们一句,不要自取灭亡,匠人谷可是很擅长秋后算账。” 风沙中的男子似乎是想笑,以至于沙地上形成的一圈圈风穴中传出呼呼的声响,笑声极其诡异,听着有些渗人。 “遗民孽族?”沙穴中的声音有了愤怒的情绪,“烈风堡如今这个境地,是拜谁所赐?你若是不清楚,回去问问你们匠人谷那些老不死的,问问他们可是有脸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说,干脆让我将匠人谷的那些破烂事情都昭告天下,让天下游侠都瞧瞧,匠人谷是如何欺名盗世,如何自欺欺人?” “是了,匠人谷擅长秋后算账,不用你说,咱们烈风堡可是领教过匠人谷的阴险,如今才是到了还债的时候了,咱们烈风堡的秋后算账,可是等了百余年。” 风沙席卷大地,沙尘中,如哭如泣的声音飘荡在漫天风沙中,就像是在讲述一段不甘心的百年往事。 “你们匠人谷可是最没有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的,当年一夜之间屠戮了整个烈风堡,将烈风堡上上下下杀得片甲不留,以至于烈风堡成了一座死城,我至今都忘不掉那位匠人谷出身的游侠,韩志忠,那个老匹夫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在烈风堡犯下的种种劣行,天怒人怨,不得好死,若是让我找到他们韩家的祖坟,定然将他们韩家挫骨扬灰,我还要给他们韩家立一个牌坊,让所有人都知道,什么叫小人得志。” 风沙中的男子越说越是癫狂,站在后方的子语却是不由得皱起眉头,按照眼下的说法,烈风堡的覆灭,似乎与匠人谷有很大的关系,言语间,似乎是匠人谷的游侠袭击了烈风堡,将烈风堡上上下下杀了一个干净,而这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也被人刻意掩埋起来。 楚云龙看着风沙中的男子,笑而不语,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就那样笑呵呵的看着他,这个笑容,让人有些心里发毛。 风沙中的男子却是言语讥讽的说道:“怎么?脸上挂不住了?还是说想要杀人灭口?你们这些匠人谷的走狗,不就是这样瞒天过海,欺骗世人的么?匠人谷和韩家,我们这些烈风堡的遗族,定然会将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 忽然间,一个手臂长短的石锥穿过风沙,洞穿了风沙中男子的身体,继而又有几个石锥接踵而至,将站在那里的坛子君的手脚都打碎了,石锥钉在后方的沙地上,坛子里又是喷涌出一团沙雾,那个模糊的人影又渐渐恢复了。 又有一人缓缓地从风沙中走了出来,目光不善的盯着坛子上站立的那个家伙,那个刚刚恢复身形的家伙虽然被石锥洞穿了,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嗡嗡的风沙声缓缓响起,满是嘲弄,“话未说完,便急于灭口,不愧是匠人谷的作风啊。” 子语瞧见那个缓缓走上前的男子,也是不由得楞了一下,不过随即想起他的身世,对于刚才的举动也就不奇怪了。 “只需你们这些孽族在背后恶语伤人,就不许我这样的纨绔,暗箭伤人了,这下没有这个道理吧。” 那人上前一步,与子语点点头,又与楚云龙行了一礼,这才说道:“胆敢在背后辱骂韩家,真当韩家已经落寞到无人了?” 风沙中的男子明显颤动起来,沙穴中的声音也变得尖锐,“你是韩家人?” 那人挺胸抬头,毫不畏惧,义正言辞的说道:“韩家少当家,韩云少。” 咆哮的风沙从坛子里席卷而来,风沙中的男子似乎是勃然大怒,漫天风沙中好似有金铁交鸣的声响,以及鬼路狼嚎的哭喊声,顷刻间,地面上有密密麻麻的捕沙人拔地而起,将几人缓缓包围起来。 一个个裹挟着哀怨愤怒的风沙声,质问着眼前的这个韩家人,“你们韩家还有脸苟活在这个世上?做出那种见利忘义的勾当,怎么还有脸活着?去死,韩家人都不得好死。姓韩的没有一个好东西,杀,一个不留,通通杀个干净。” 那些捕沙人飘荡在空中,骤然间一声利啸响彻云霄,所有的捕沙人皆是不管不顾的向着韩云少冲了过去,那位挺拔而立的韩家少东家惊愕间跌坐在地上,再也没有之前的风采。 眼见韩云少就要被无穷无尽的风沙吞噬,这位少东家的脚底下,浮现出一抹电光流转,继而是冲天而起的雷电幕布。 第314回、历史的真相(下) 子语竭力维持着韩云少身边的雷池,面对密密麻麻悍不畏死的捕沙人,已经数次使用雷池而炁有不待的子语只能苦苦硬撑,在捕沙人不断的撞击之下,雷电交织而成的幕布渐渐失去了光泽。 环绕着冲天而起的雷池,那些捕沙人渐渐凝聚在一起,继而形成一柄巨大的剪刀,不断有沙粒在接触到雷池的一刹那,向两边飞溅,只是又有无情无尽的捕沙人前仆后继的融汇到这柄剪刀中。 子语下意识地蹲在地上,双手死死的支撑着地面,此时他才意识到,方寸街的游侠,面临着怎样的攻势,也就是匠人谷这样底蕴深厚的地方,换了一般的小镇,怕是早就沦陷了。 楚云龙仰头看着那个已经化身成巨大沙人的家伙,龇牙咧嘴,神色间满是愤然,手中风沙幻化成的剪刀好似要将这个世道都剪得七零八落,他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沉声说道:“喂,我好歹也是一位匠人谷巧匠,用不着这样视而不见吧。” 说话间,他已经一跃而起,一巴掌打在手持剪刀的沙人手腕上,顷刻间,沙人连同那柄风沙凝聚而成的剪刀开始急速扭曲,继而,沙人的手臂被扯了下来,巨大的风沙剪刀也骤然坍塌,最后风沙汇聚成一个沙球,在空中爆裂成漫天散沙。 风沙巨人消散,又恢复成那个站立在坛子上的男子,子语长出一口气,苦笑一下,之前的伤势还没有好利索,如今又是这样折腾,抽空得让这个姓韩的,好好补偿一下了,怎么也得吃顿好的。 韩云少从地上爬起来,很自觉的跑到子语身边,嘿嘿笑着,满眼都是谢意,眼神中浓郁的情感,已经让他分不清是真情实意,还是溜须拍马了。 子语将黏在身上的韩云少推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 今日韩云少应该是与弓叔他们一起去了神人擂台,陶源婷进入了论武大赛的决赛,而那个美髯公皇甫卓也在决赛的行列,至于其他几人,也都是各有千秋,势必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赛,只是子语有些事情想不通,便出来走走。 韩云少叹了口气,说道:“当时神人擂台外接连有轰然巨响,火光冲天,比赛也就戛然而止,场内游侠和巧匠都相继离开,匠人谷游侠开始疏散百姓,大家也都意识到,匠人谷出事了。” “可是谁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久之后,悬赏台发布了紧急任务,说是匠人谷遭到入侵,希望各位游侠配合匠人谷的行动,再之后,我便跟着大家一起向这里急奔,只不过当时的情况太乱了,一不小心,大家都分散了。” 子语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眼下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坛子上,裹挟着风沙的那个家伙几乎已经咆哮起来,他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冷嘲热讽,而是毫不掩饰呼之欲出的愤怒,“助纣为虐,狼狈为奸,好一个高高在上的匠人谷巧匠,我倒是要问问你,这样做,匠人谷会给你什么好处?” 楚云龙耸耸肩,不假思索的说道:“还能有什么好处,自然是高官厚禄,钱票大大的有,还有投怀送抱的美人,数不尽的美酒,亭台楼阁的宅邸,锦衣玉食的生活,怎么样,这样还够不够,你是不是还要说上一句匠人谷的糜烂,已经无药可救。” 风沙中的男子怔了一下,却听楚云龙又是说道:“你们到现在还活在百年前的影子中么,对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至今还能喋喋不休的说出来,用臆想支撑着这个虚假的世界,不觉得累么?” 楚云龙看着有些愣神的那个家伙,反倒是一脸讥讽,“既然你们对于两百多年前的那些事情这样执迷不悟,为什么不自己想想,想想那个时候烈风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又做了什么?” 风沙中的男子看着楚云龙,眉宇间有些奇怪的神色,楚云龙上前一步,那个男子立时警觉起来,漫天沙尘环绕在这位巧匠的身边。 楚云龙只是摊手笑了笑,说道:“既然想不起来了,我便给你一些提醒,算是你我之间的见面礼了,用不着多谢我,毕竟咱也不是心怀好意。” 楚云龙轻描淡写的说道:“烈风堡是那片荒漠中唯一的绿洲,除了偶尔路过的行商,几乎与世隔绝,没有战争困扰的烈风堡世世代代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直到有一天,烈风堡的贵族终于意识到一件事,终究有一日,他们会撒手人寰,面对生老病死,他们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不甘心将手中的荣华富贵拱手相让,于是,他们开始秘密谋划一件事。” “他们不知从那里找到了一份古老的秘术手稿,记录着一种失传已久的禁术,捕灵人,只要抛弃了肉身,将灵魂寄存在其他东西上,便能永生永世的生活下去,得知这件事的贵族开始疯狂的尝试手稿上的秘法。” “他们开始拿小镇上的居民做实验,甚至在事情败露之后,囚禁了小镇上所有人,禁止任何人离开烈风堡,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一个躲在地窖中的孩子跑了出去,那个孩子拼尽了全力,终于在荒漠外找到了一行游侠。” “那行游侠一面向匠人谷传递了消息,一面马不停蹄的赶往烈风堡,只是终究是晚了一步,烈风堡在那群贵族的疯狂计划下,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城中尽是丧失理智的捕沙人。” “那行游侠在烈风堡中经历了殊死搏斗,令人寒心的是,匠人谷的援兵迟迟没有赶到,不是意外,而是当时匠人谷的一些贵族早已与烈风堡勾结,暗中支持烈风堡的疯狂计划。” “等到事情尘埃落定的时候,那行游侠死伤过半,最终这件事便不了了之,匠人谷驱逐了那些害群之马,可是也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当时内忧外患的匠人谷,已经经不起过多的诋毁。” “那个带队的游侠家韩志忠,在烈风堡苦战的也都是韩门子弟,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匠人谷亏欠了韩家,所以,无论何时,韩家在匠人谷都有一席之地,这是匠人谷的承诺。” 第315回、力战沙巨人(上) 韩云少热泪盈眶,韩家祖训中有这样一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这件埋藏在历史尘埃中的往事,终于被人说出来了,作为方士世家的韩家,一直是匠人谷登堂入室的游侠世家,直到两百年前的那桩不为人知的往事,韩家元气大伤,此后更是人丁凋零,至此不过百年,已经成为大家口中的落魄世家。 韩家后辈对于这件往事其实并不知情,他们只是一直恪守着家规祖训,世代经营着这个日渐落败的家族,如今的匠人谷,家族林立,韩家也只是众多小家族中不起眼的一个,更是很少有人知道,韩家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 韩云少也是从家族流传下来的手札中,瞧见一些只言片语,故而知道一些大概,这位韩家子弟若说是对于匠人谷没有一丝怨言,也是不现实的,年幼时的韩云少,从故纸堆中得知了一部分真相,那时候,韩云少甚至会对这个“薄情寡义”的匠人谷破口大骂。 有时候,韩云少甚至刻意做一个纨绔子弟,在规矩与放纵的边缘试探,不为别的,就是想发泄一下心中那点不可言喻的小情绪,当然,这些事情若是被韩云少的父亲知道了,定然会冷着脸,罚他跪在祖宗祠堂中,背诵祖训。 韩云少的父亲是一位老学究,因为天赋不济,一直没能继承韩家方士的手段,所以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身上,希望有朝一日,韩云少能光耀门楣。 韩云少其实很清楚,韩家的落败,大抵是从那件事开始的,人丁凋零的韩家,已经无法支撑一个大家族的运作,不过也就如此了,韩家最终沦落成如今这个落魄样,与韩家数代人经营不善也脱不了干系,韩云少心里明白,韩家恪守祖训的同时,有些故步自封了。 就像是他的父亲,对于匠人谷出现的新型产业并不看好,尤其是后来崛起的十家,在他父亲的眼中,都属于投机倒把的勾当,虽然他与万家的那位公子关系莫逆,可是他的父亲却觉得万家是在耍小聪明。 对于这些事情,韩云少其实看得比自己的父亲要清楚明白,他甚至埋怨过自己的父亲有些过于顽固,可是他更加清楚,自己的父亲虽然无法让韩家开枝散叶,却是可以保证韩家的根不会烂掉。 所以韩家哪怕再落魄,家风也不至于无可救药。 此时的韩云少之所以眼含热泪,不仅仅是因为这位匠人谷巧匠的一番话,而是自己压在心底的一些东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风沙翻滚,楚云龙看着风沙中抱头痛苦挣扎的男子,不悲不喜,甚至都没有一丝怜悯,他推了推眼镜框,继续说道:“烈风堡的那些百姓是无辜的,可是你们这些家伙,有什么无辜可言,若不是懒得与你们计较,匠人谷早就将烈风堡铲平了,你们倒是好,这么多年太平日子过惯了,土皇帝做上瘾了,便膨胀的不知天高地厚,愚蠢到跑来匠人谷闹事,真是嫌自己命长了,主动上门找死。” 楚云龙似乎对于这些家伙很不待见,所以挖苦起来也是毫不吝啬,“说你们是孽族还不承认,不过是两百年的光景,自己做过的事情这么快就忘记了,一群贪婪到没脑子的家伙,你们可曾知道,什么是敬畏之心。” 漫天的风沙愈演愈烈,遮天蔽日,风沙中的那个男子状若癫狂,脚下坛子里喷涌而出的沙尘凝聚在男子头顶,不断地变换着形态,陡然间,风沙再次凝结成一个高达数丈的沙巨人,风穴中是尖锐而愤怒的低吼声。 “一派胡言,你们匠人谷入侵烈风堡,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容不得你们信口雌黄,出言狡辩。” “匠人谷助纣为虐,狼狈为奸,图害生灵,死不足惜,杀,只有那些鲜活的生命才能洗刷匠人谷的罪行,杀,一个不留。” “冥顽不灵。”楚云龙叹了口气,厉声说道:“到现在还不知悔改,本来还想着留一个活口,问出背后那些人的身份,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巨大的风刃擦着楚云龙的身侧而过,在地面上切出一条口子,很快又被地面上翻滚的沙尘淹没了,沙巨人怒不可遏,身子前倾,怒吼起来,狂风裹挟着沙尘,席卷大地,街巷中的屋舍终于支撑不住风沙的洗礼,东倒西歪之后,屋顶被掀翻卷入风沙中,被撕扯的七零八落。 楚云龙抬头仰望着面前的风沙巨人,骤然间拔地而起,却是被风沙巨人巨大的手掌拍在身上,顷刻便撞入地面,溅起丈余高的沙土,与此同时,另一个手掌向着子语二人拍了下来。 “土地庙。” 翻天而起的土包以韩云少为中心,将他和子语包裹起来,韩云少面色苍白,沙巨人的一巴掌拍在土包上面,就好像被重锤直接砸在身上,眼见土包上已经出现大大小小的裂隙,韩云少一咬牙,手指如剑,直指前方,地面上丈余高的石柱拔地而起,架住再次拍下来的巨大沙掌。 在土包破裂的瞬间,子语拽起韩云少的衣领,冲了出去,身后一声巨响,那些石柱连同两人站立的地方,被硬生生砸入地面,地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掌印。 子语蹙眉凝视,与韩云少站在一处倒塌的房屋废墟上,风沙扑面,两人迎风而立,沙巨人每一声咆哮,便有刀子一般的风刃向四面八方席卷,不远处的沙地中,一个人影破土而出,正是之前被拍入地下的楚云龙。 楚云龙一身长衫上千疮百孔,手中握着一个只剩下半边的眼镜,他怒目而视,眼见沙巨人的拳头再次砸了下来,楚云龙身形闪动,巨大的拳头落了一个空,砸在地面上,而楚云龙已经站在沙巨人的手臂上。 这位巧匠微微蹲下身,手掌按在沙子凝实而成的手臂,骤然间,他猛地下压,手指间沙尘飞舞,顷刻,那条巨大的手臂开始弯曲变形,随着楚云龙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沙子手臂开始向内坍塌,整条手臂从沙巨人身上扯了下来,最后缩成一团沙球,楚云龙站在沙球上,一跺脚,沙球散落成漫天沙土。 第316回、力战沙巨人(下) 失去一条手臂的沙巨人愤怒的咆哮着,他猛然长吸一口气,地面上翻起滚滚沙浪,如蛟龙汲水,沙暴龙卷呼啸着向沙巨人的嘴里倒灌,三个只有不到沙巨人手掌大小的人影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就要拔地而起,连同那些沙尘被一起吞噬了。 韩云少一跺脚,后脚跟陷入地下土坑中,身子后仰,脚跟在地面上犁出一道沟壑,眼见就要吃撑不住,双脚已经渐渐离地,子语一把扯住韩云少的手臂,又将他拉了下来,与此同时,韩云少手指捏诀,身前几个石柱拔地而起,在前面形成了一个简易的防风带。 韩云少背靠石柱,勉强抵住倒灌的风沙,子语却是沿着石柱径直走了上去,蹲在石柱顶端,脚掌插在石柱上踩出的一个缺口上,衣袂翻飞。 另一边,楚云龙站在一根石柱上,抬头看着怒吼不止的沙巨人,神色淡然,倒灌入嘴里的风沙很快又从那个空荡荡的肩膀上长出新的手臂,沙巨人双手一左一右拍了下去,将立在地面上的那几个石柱再次拍的粉碎。 呼啸的风浪让眼前之人几乎无法立足,楚云龙顺势跃上沙巨人的一个手背,只是还没有站稳,沙巨人的另一个手掌已经拍了过来,似乎是已经意识到这个匠人谷巧匠的厉害,不打算再给他出手的机会。 楚云龙翻身躲开裹挟着千钧之力的手掌,从对方的指缝间跃了出来,落在手臂上,然后开始沿着手臂狂奔,沙巨人像是拍打蚊虫一般,看准了对方落脚的方向,反手又是一巴掌打了过来,楚云龙被狂风席卷着飘向空中。 沙巨人双手合十,猛然将无处着力的楚云龙包裹在手掌间,然后手掌伸平,死死地碾压在一起,两个巨大的手掌翻来覆去的挤压着,试图将手掌间的那个小东西按压成齑粉。 陡然间,一声轰响,两个巨大手掌的手背上轰然坍塌出一个空洞,合十的手掌被双双洞穿了,楚云龙从空洞中钻出来,再次落在沙巨人的手腕上。 层峦叠嶂的沙海从手背上的空洞中喷涌而出,很快就将空洞的手掌补齐完整,楚云龙刚刚站稳,背后便有一个巨大的影子铺天盖地的拍了下来,一巴掌抓住蹲在手臂上的楚云龙,像是抓住了老鼠的猫,径直将手掌中的楚云龙拍向地面。 便是此时,不远处地面上,沙石翻滚,不断有土屑从地下向外翻开,一条石泥鳅从地下钻了出来,冲天而起,韩云少蹲在石泥鳅头顶,抓着石泥鳅的犄角,手指如剑,不断调整着石泥鳅的方向。 地龙之术。 石泥鳅贴着沙巨人的手臂冲了过去,一个人影自上而下落了下来,便是已经挥出半拳的子语,子语一拳接着一拳砸在风沙巨人的手臂上,虽然是沙砾凝聚而成的躯体,不过却坚若磐石,卯足力气的拳脚也只能抖落一些沙尘。 很快,手臂间翻滚的沙土又将拳脚之下的坑洞填平了,子语凝神静气,猛然又是一拳,这一拳让手臂微微一滞,紧接着,呼啸的拳势如洪水一般倾泻而下,戒尺的力道直接将沙巨人的手臂削去一道月牙状的凹陷。 愤怒的沙巨人终于注视到这个一直不曾放在眼里的存在,他挥手一巴掌拍向这个小不点,子语却是仰身向后栽倒,向下跌落,与此同时,去而复返的地龙将少年接住,绕到沙巨人的后方。 楚云龙顺势挣脱了沙巨人的束缚,落在沙巨人的手肘间,他不断起落,健步如飞,最后出现在沙巨人的肩头。 楚云龙双手按在沙巨人的肩膀上,低喝一声,骤然间,两手之间的沙面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一般,形成扭曲的旋涡,随即,四周的沙粒开始向内坍塌,就像是盛满水的水缸底下出现了一个小窟窿,那些沙子开始疯狂的向那个点挤压。 风沙巨人极力挣扎着,试图挽回手臂上的局势,只是抽动的手臂几乎不受控制,扭曲翻转之后,连同半个身子被扯下来,在楚云龙的双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沙球,然后散落在地面上。 沙巨人仰身咆哮,再次长吸一口气,试图借助吞噬的沙子再次补充断裂的手臂和半个身子,便是此时,巨大的压力从天而降,隐隐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五指张开的脚印,沙巨人下意识地挥起另一条手臂,大量的沙砾从沙巨人身上抖落,脚下的地面猛然下沉,沙巨人好似饱经风霜后的枯骨少年,掉了一层皮。 楚云龙已经出现在沙巨人的后脖颈,他深吸一口气,身子弯曲,双手死死的扣在脖颈处,大喝一声,漫天沙尘倒旋,沙巨人痛苦地挣扎着,却是于事无补,沙子凝聚在一起的脸庞开始迅速扭曲,继而整个身子开始向下坍塌。 不多时,沙巨人的整个身子都扭曲旋转起来,楚云龙手掌间似乎有无尽的吸引力,偌大的身躯在手掌间被挤压成一个沙球,继而手脚都被吞噬了,落地后,沙球散落,眼前便只剩下那个站在坛子上的家伙。 楚云龙双手按着坛子,坛子上的男子终于惊恐起来,信誓旦旦的说道:“事成之后,匠人谷分你一半,不,到时候全权由你打理,咱们精诚合作,如何?” 楚云龙不冷不热的说道:“狗改不了吃屎。” 顷刻,漫天黄沙好似被某种力量牵引,向着楚云龙的手掌间凝聚,坛子上的家伙疯狂的扭动着身躯,只可惜根本无法摆脱手掌间的力量,斗笠下的沙人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再说一个字,便已经向着手掌的方向塌陷。 四周地面上的沙土也被这股力量牵引,向着楚云龙这边涌来,手掌间再次凝聚起一个沙球,继而整个沙球向内坍塌,与此同时,那个陶土坛子上也出现了蛛网一般的裂纹,紧接着,砰地一声,坛子炸裂,裹挟着沙土涌向楚云龙的手掌。 手掌间的土石不断挤压,最后又轰然散落成一滩散沙。 脚下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大小不一的陶片,还有一具白骨。 第317回、游侠之心 四周林立的捕沙人相继散落在地上,漫天沙尘也渐渐落幕,楚云龙看了眼脚下的白骨,应该是装在刚才的坛子里的,白骨年代已久,有了风化的痕迹,他一脚踩在白骨上,立时碎裂成好几段。 沙土下,还有一些残存的陶片,楚云龙捡起来瞧了瞧,啧啧的摇了摇头,看了眼不远处站着的子语二人,将手中的陶片抛了过去。 子语接过陶片,入手光滑,与之前那些陶主身上的陶片相当,应该都是经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烧制的,这种陶瓷便是适才那位巧匠嘴里提到的,寄存灵魂的容器,陶片的内里,同样纂刻着某种纹路。 子语心中对烈风堡的这些家伙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那些可以不断从沙地中重生的,便是捕沙人,捕沙人不生不灭,只是没有自己的意识,他们受到陶主的驱使,陶主一旦死亡,捕沙人也会消散。 而坛子里的那个家伙,相当于更加灵活多变的陶主,他们能够拥有自己的思维,能够拟声说话,更加趋向于人,按照楚云龙的说法,应该是便是寄存昔日烈风堡贵族的容器。 当年烈风堡的那些贵族为了找到永生的途径,便是依照那个手稿上的秘术,将人的灵魂寄存在这些陶器上,只是不知道这个秘术本身出了问题,还是他们不得其法,最终制作出了一群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如果陶片没有被损坏,他们确实得到了永生,可是这样的永生,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一堆没有情感的泥人而已,连人性都缺失了,如何为人。 楚云龙走了过来,将子语手上的陶片又要了回去,随手扔到那堆白骨旁边,说道:“虽然大部分已经损毁,不过能留下一些算一些,稍后匠人谷的技术人员会过来收集这些残渣,尽量将那些东西修复,从而将上面的纹路记录下来,以便日后解读出来,从而分析出那份手稿上的内容,以此便能了解到烈风堡之前到底做了什么。” 随即他又嘀咕了一句,“观星台和匠器场的家伙都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若是不留下一些东西,回头又要被他们喋喋不休的数落了,那些老顽固对于人情世故固执的很,说起来又是没完没了,想想就浑身不自在。”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楚云龙咧了咧嘴,干脆就这样一屁股坐在沙地上,守着那个落满陶片的沙堆,耸耸肩,“还是等他们过来好了。” 子语和韩云少相视而笑,看来这位匠人谷的巧匠对于那些技术人员的折磨历历在目啊,可以想象的到,那些上了年纪的匠人谷老一辈,若是得知那个刻满纹路的陶罐被这位巧匠打碎了,还被他弄丢了,估计日后只要出现在匠人谷内城,便会被那些老前辈追在屁股后面,与他说上许多尊重历史的大道理。 至少韩云少是深有感触,韩家便有这么一位一丝不苟的老学究,只要做了什么有辱门风的事情,定然会当着你的面将家训反反复复的念上好多遍,似乎生怕你不长记性,自己念累了,还要你接着念。 子语注意到,这个挡在街口的坛子破碎之后,弥漫在周围的风沙也渐渐消散了,方寸街的方向虽然依旧是黄沙漫天,不过也比之前清晰了不少,大抵是已经有不少游侠接二连三的赶到那里,也发现了黄沙翻滚的秘密。 楚云龙见眼前的两人有些愣神,忽然一本正经的说道:“匠人谷很感谢二位的协助,不过方寸街那边的危机还没有解除,二位若是还有余力,希望能够再搭把手,作为匠人谷的巧匠,再次感谢二位的出手。” 一位匠人谷的巧匠没有以强势压人,更没有颐指气使,哪怕是匠人谷受难的时候,依然能够保持这样平易近人的风度,也难怪匠人谷会如日中天,成为游侠心中的朝圣之地。 子语点点头,他本来就是赶往方寸街的,而韩云少本就是匠人谷人氏,这件事自然是义不容辞,两人与楚云龙拱拱手,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往方寸街的方向飞奔。 楚云龙看着两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嘴角浮上一抹笑意,匠人谷的安危他自然在意,不过更关心的还是匠人谷出现危难的时候,众游侠的表现,他相信,只要游侠之心不死,匠人谷便不会亡。 对许多游侠而言,或许一辈子都没有去过匠人谷,可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依然会让匠人谷大加赞赏,这便是所谓的志同道合,匠人谷不仅仅是游侠脚下的匠人谷,也是游侠心中的匠人谷。 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巷中,楚云龙这才松了口气龇牙咧嘴的躺在地上,这个一向书生意气的匠人谷巧匠,很没有形象的骂了两句粗鄙之言,他侧身躺在那里,整个身子往前撑着,一手扶着地面,一手支撑着后腰。 “该死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把腰给扭了,还好没有被那两个小子看见,不然这个面子可就丢大了,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一位匠人谷巧匠,与人打架的时候扭了腰,说出去多难听。” 楚云龙叹了口气,就是为了不丢这个面子,他从刚才就一直咬牙苦苦支撑着,反复暗示自己暂时不会离开,让他们先走,谁知道还是两个榆木脑袋,硬是让自己出言提醒之后,才知道离开。 楚云龙的腰伤是老毛病了,这些年很少出任务之后,还算有些好转,不过遇上下雨天,后腰还是会隐隐作痛,这是很多游侠都无法避免的事情,尤其是常年奔走在前线的游侠,总会留下一些伤痛,上了年纪的游侠也都会心知肚明。 只不过像是楚云龙这样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的游侠,也只能让人唏嘘和惋惜了,楚云龙撑着身子想从地上坐起来,忽然顿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头顶上有两个人影,正在热情的与自己打招呼。 “楚巧匠,需要帮忙么?” 楚云龙错愕的回头,发现那两个离开的小家伙又不知不觉的返回来了,就站在自己身后,笑得合不拢嘴。 “听韩云少说,你以前受过伤,腰不太好,咱们便回来瞧瞧,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子语很是诚恳的说道。 韩云少也附和着点点头,看着两人殷切的笑容,楚云龙没好气的挥挥手,“去去去,有多远滚多远,有什么好看的。” 两人又嘻嘻哈哈的离开了。 楚云龙仰身躺在那里,一脸的猪肝色,随即也跟着笑了。 第318回、危机 方寸街,机关力士愚公脚下,站着一位浓眉大眼的老先生,穿着一身素白色长袍,肃穆而立,身前落满黄沙,这位老先生的到来,让围攻这架机关力士的局势稍稍缓解,大量的捕沙人折在了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先生手里。 只不过捕沙人数量众多,悍不畏死,几乎是义无反顾的冲击着眼前的机关力士,愚公的一条手臂已经断裂,砸塌了下方的数家店铺,一向心平气和的老先生,脸色阴沉,与这些神出鬼没的捕沙人对峙起来。 仅凭着这位老先生一人之力,几乎已经拦住了大半的捕沙人,直到这个时候,前来增员的游侠才注意到这个老先生的存在,都在猜疑这个老先生是何方神圣,不过那些匠人谷本地游侠很快便认出了老先生,正是现今匠人谷六位巧匠之一,也是方寸街这架机关力士的缔造者,有着化腐朽为神奇之称的宋公明老先生。 身为匠人谷仅存的两位上任巧匠之一,宋公明不可谓不低调,或者说在出任巧匠的这些岁月中,这位老先生几乎很少过问政事,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埋身在匠人堂,对于机巧之物的研究,似乎比活人更感兴趣。 匠人谷的那次门户之争,宋公明也是唯一一位置身事外的巧匠,其实大多数时候,这位宋巧匠都很少参与匠人谷的诸多事宜,最多也只是走一个过场,有时候沉浸在匠人堂的研究中时,便是连那个过场都懒得过问了。 宋公明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便是因为身后的那架机关力士,这个被他看作是孩子一般的机关力士,已经损毁大半,尤其是断裂的手臂和被撕开一个大口子的前胸,镶嵌在内里的符箓齿轮裸露在外,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老先生为此几乎是勃然大怒。 这个很少发脾气,却是十分固执的宋巧匠从内城的匠人堂呼啸而来,寸步不让的挡在这里,不光是让那些身如鬼魅的捕沙人退避三舍,连匠人谷的这些游侠也被他骂的狗血淋头。 得知这位身手不凡的老先生是匠人谷巧匠之后,那些本就哭笑不得的游侠反倒是群情激奋起来,一位巧匠出现在游侠的队伍中,游侠们在骂骂咧咧的指责中反倒是士气高涨,他们聚集在愚公脚下,与老先生同进退。 一位巧匠的出现,让占尽了先手优势的捕沙人吃了大亏,尤其是几位隐藏很深的陶主被老先生揪出来后,捕沙人当真是成了一盘散沙,没有了之前一往无前的气势,将势头搬回来的游侠们开始了穷追猛打的攻势。 只是好景不长,漫天风沙之中,走出一位身穿漆黑斗篷的家伙,戴着一个宽大的兜帽,看不清容貌,但凡是有游侠近身,便会被他毫不留情的斩杀,便是一时三刻的功夫,死在他手上的游侠已经有七八人,皆是没有在他的手中走过一招半式,几乎是出手的一瞬间,人已经血流如注,栽倒在地上。 这让众多游侠心有余悸,他们实在是无法想象那个家伙到底是使了何种手段,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便取人性命,只是那人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就地坐在那些捕沙人身后,将一柄漆黑如墨的横刀插在身前的沙地上,便如一尊泥像一般,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几位游侠想趁虚而入,却是毫无征兆的倒在了一片血泊中,于是愚公脚下的两拨人便这样对峙起来,互不相让。 愚公身后,横穿过整个方寸街,便是壁立千仞的神人峰,神人峰上,有一条银河倒挂一般的瀑布,飞流直下,一个巨大的水坝依山而建,众多栈道水车林立其中,便是匠人谷的十八景之一,匠人谷的水源打铁河便是发源于此。 数丈宽的水坝之上,站着三个人,四周分布着一些捕沙人以及匠人谷游侠,梯形的水坝正面,有一处不大的缺口,不过足以让人触目惊心,要知道,这处水坝一旦决堤,半个匠人谷将被淹没。 水坝是匠人堂的杰作,这种特殊调配过的泥沙具有很强的抗冲击能力,一旦凝固之后,坚若磐石,常规手段很难破坏,再加上匠人谷几代人的加固,如今这个水坝关系到匠人谷水利、电力、农田灌溉等方方面面,与机关力士愚公一起,维持着匠人谷的运作。 捕沙人的几次冲击,都没有对水坝造成什么损伤,然而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水坝上的家伙,却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水坝腐蚀出一个缺口。那人裹在一身黑色斗篷下面,宽大的兜帽盖住了他的脸,面对两位及时赶来的匠人谷巧匠,依旧是那样懒洋洋的站在那里。 黑色斗篷下面,有一滩浆糊一般的柔软东西覆盖在脚下的大坝上,那东西就好像是融化的加了牛奶的冰糖,又好像是一只巨大的章鱼,有类似章鱼一般的触角不断的蠕动着,似乎就是这个趴在大坝上的东西,将大坝腐蚀出一个缺口。 穿着迷彩裤的男子面色不善,这位巧匠是从文人街论武大会上赶过来的,也是最先赶到这里的巧匠,虽然成功的阻止了那人继续破坏大坝,可是心中依旧是有些憋屈,对面站着的那个家伙似乎是根本没有与人纠缠的意思,只要有人靠近,他便立时飞身游走,一旦撤离,便又会再次出现在大坝上。 除此之外,对方根本不会在意那些捕沙人与游侠的战斗,似乎这些事情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至始至终,他几乎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不光如此,其实他们连这个家伙是人是鬼都没有弄清楚。 穿迷彩裤的男子盘着腿悬浮在空中,他随手打了一个响指,一颗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石子,径直向着对面的那个家伙撞了过去,石子打在那个家伙的身上,便好似泥牛沉入大海,没有泛起一丝波澜,便是这个样子,让迷彩裤男子很是无奈。 “冯唐,收起你的小把戏,水坝的安全要紧。” 迷彩裤男子身边,是一位穿着花哨的男子,一头卷发,花衬衫,花裤子,便是露在鞋子外面的袜子,也是花花绿绿的,他伸出小指在自己的耳朵里挖了挖,“若不是顾忌这个水坝,我早就将那货的脑袋拧下来了。” 第319回、南朱北冯 穿迷彩裤的男子叫冯唐,匠人谷巧匠,而他身边那个穿着花哨的男子叫朱甲乙,同样是匠人谷巧匠,同为匠人谷游侠的时候,两人便是常常一起出任务,因为一个来自北方小镇,一个来自南方鱼米之乡,所以在当时匠人谷年轻巧匠中,有南朱北冯的说法。 数年之后,这两个昔日的搭档竟然双双成为了匠人谷巧匠,一时间在匠人谷也是传为佳话,只不过南朱北冯的说法便很少被人提起了。 冯唐抬抬手,又有几颗碗口大的山石骤然间拔地而起,将不远处矗立的一个捕沙人打散了,他晃晃悠悠的落在地上,一手搂着身边伙伴的肩膀,叹了口气,说道:“早知道这里这样无聊,我就去巧巧姐那边了,真是的,打又不能打,走又不能走,就这样干耗在这里,都快睡着了。” 说着话,冯唐干脆一松手,向后仰身躺倒,然后整个人就这样平躺着悬浮在朱甲乙的面前,双手像是船桨一般,在两侧来回摆动着,身子便缓缓地跟着打转,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又落在地上,狠狠地说道:“受不了了,我要去将那个家伙狠狠地教训一顿。” 朱甲乙耸耸肩,示意冯唐随便,并且还不忘鼓励道:“你若是能让那家伙堂堂正正与咱们过招,我请你在三乐坊吃吃喝喝一个月,如何?” 冯唐闻言面色大喜,他们已经在这里耗了一个时辰了,就是因为担心大坝出现危险,被那些家伙趁虚而入,两位巧匠才相继赶了过来,只是除了为数不多的捕沙人,便只有那个一声不吭的家伙。 冯唐回头瞧了朱甲乙一眼,竖起大拇指,说道:“一言为定。” 于是,这个迷彩裤男子缓缓向前走了过去,然后就站在那个家伙两丈开外的地方,双手环抱胸前,笑而不语。那家伙纹丝不动,甚至连头都不曾抬起来,冯唐沉声说道:“你可真是天大的面子,匠人谷两位巧匠陪着你在这里嗮太阳,这可是独一无二的待遇。” 不远处的瀑布下面,一架水车剧烈的晃动起来,骤然间,水车挣脱了支架的束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大坝这边冲了过来,几乎是一瞬间,水车从后背撞在那个家伙身上,巨大的冲击力毫无阻碍的穿过了那家伙的身子,水车去势不减,绕着冯唐转了一圈,漂浮在冯唐头顶上。 对面的那个家伙半边身子被齐齐削了下去,掉落的躯体就像是焚烧后的余灰,随风散落,而另半边身躯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好似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便已经遭受如此劫难。 冯唐面不改色,轻轻努了努嘴,头顶上的水车再次冲撞出去,将另半边身躯也撞散了,他有种错觉,就像是一张黑白色的画像,在自己面前点燃了,看着它一点点的被火焰吞噬。 冯唐叹了口气,那架水车从空中跌落下来,在地面上撞得七零八落,而眼前的那个家伙又开始一点点的恢复成之前的样子,像极了一张白纸上面,水墨游走,渐渐形成一幅山水画。 “当心身后。” 不远处的朱甲乙喊了一声,一根白色的触手从冯唐的身后冒了出来,就像是一根鞭子,向着冯唐的后背抽了过去,冯唐早有准备,人已经如羽毛一般,轻飘飘的升到空中,随即人在半空的冯唐嘿嘿笑道:“瞧见没,那家伙终于坐不住了……” 话未说完,冯唐面色大变,与此同时,站在大坝上的朱甲乙如临大敌,却见大大小小无数的白色触手从大坝上钻出来,整个大坝都开始战栗起来。不断有石屑从大坝上跌落,只是转眼的功夫,脚下的大坝已经千疮百孔。 那些白色触手好似草原上的鼹鼠,只是冒了一下头,便又是迅速缩了回去,随即,站立在那里的那个家伙缓缓地转身,脚下那滩白色蠕动的东西忽然拔地而起,将那个家伙像是饺子馅一样包裹起来,接着又是融化成一滩烂泥的样子,沉入地下了。 冯唐暗骂了一声,直冲而下,落在之前那个家伙所站的位置,狠狠地跺了一脚,忍不住叫骂道:“无耻鼠辈。” 不远处的朱甲乙却是心急如焚的喊道:“别管那个家伙了,水坝要塌了。” 话音刚落,千疮百孔的水坝上骤然出现大量的裂隙,好似蛛网一般分布在脚下,咔嚓作响的断裂声此起彼伏,还不等两人做出反应,一块儿磨盘大小的石块儿从大坝上被掀了起来,砸入大坝下面的水渠中,溅起丈余高的浪花。 裂痕持续扩大,不断有岩石从大坝上脱落,上游处翻滚的河水,此时像极了饿了数日没有进食的野兽,正在极力挣脱大坝的束缚,浪花肆虐,站在大坝上,回身便是匠人谷的街巷,一旦决堤,方寸街岌岌可危。 轰的一声,河水冲破了大坝的牢笼,一块儿丈余高的岩石从大坝上剥离出来,向水渠中倾倒,与此同时,周围大大小小的石屑再也支撑不住汹涌的河水,接二连三的滚落下去,河水顺着决堤的缺口,涌向街道。 冯唐肃穆凝神,手臂猛然向上一挥,大喝一声,“回去。” 跌落在水渠中的巨石纷纷拔地而起,向着大坝上的缺口填充,只是终究有些于事无补,碎裂的石块儿根本无法阻止汹涌的河水,蛛网般的裂痕正在肆无忌惮的扩散。 冯唐一咬牙,双手紧握,从神人峰的方向,不断有巨石拔地而起,向着大坝的这边飞了过来,接二连三的堵在大坝的缺口上,只是对于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大坝而言,已经无济于事,冯唐唤来的山石已经垒砌成一座小山,却是依旧无法阻止大坝的溃散。 朱甲乙猛然间跳入泛滥的河水中,在冯唐的一声咒骂声中,朱甲乙的身躯骤然暴涨,转眼间已经有丈余高,他背对着大坝的方向站立,然后一屁股坐在大坝的缺口上,紧接着,朱甲乙双手死死地扒住河岸,不断涨大的身躯将整个河堤都填满了。 朱甲乙粗壮而沙哑的声音响彻整个神人峰脚下,“姓冯的,用山石将我连同大坝都包裹起来,修复大坝的事情便靠你了。” 朱甲乙急切的说道:“快点儿,我撑不了多久。” 第320回、全都要 子语出现在方寸街的时候,那边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大量游侠的介入让这场突如其来的偷袭渐渐尘埃落定,捕沙人虽然数量众多,几乎以方寸街为据点,向四周的街巷扩散,不过匠人谷的游侠更是人多势众,从各个街巷开始逐步还击。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游侠们已经逐渐控制了局势,如今大量游侠聚集在方寸街外围,与困守在那里的捕沙人形成了对峙,张巧巧站在一处街面上,面色阴晴不定,她的对面一众捕沙人当中,有几位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家伙。 张巧巧毫不理会那些时隐时现的捕沙人,而是看向捕沙人身后,沉声说道:“雷公豹,事到如今,你还要执迷不悟,与那些家伙里通外合,祸害匠人谷。” 她几乎是在质问,“你们雷家果然是参与了这件事。” 张巧巧压抑着心中的愤怒,雷家数代人为匠人谷打理良田,如今匠人谷大半的粮草都要经过雷家的手运往匠人谷,若不是出于信任,匠人谷也不会将关乎民生的大事交到雷家手上。 张巧巧始终是无法相信,雷家会做出这种狼狈为奸的事情,直到亲眼目睹了站在众多捕沙人后面雷家人的所作所为,便是如此,她依旧是想亲自问问,雷家到底为何要做出这等事。 雷公豹看到对面怒目而视的张巧巧,丝毫没有意外,他上前几步,行了一礼,说道:“张巧匠,别来无恙。” 张巧巧看着笑容可掬的雷公豹,又看到紧随其后的雷风矩,以及几位雷家的下人,脸色越发难看,匠人谷之所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便是有人在匠人谷做了内应,而这个内应便是眼前这些与匠人谷合作了百年有余的雷家。 “雷公豹,你们雷家勾结外人,意图破坏匠人谷,与烈风堡余孽狼狈为奸,可有此事?” 张巧巧直言不讳,当着众人的面质问着这位雷家的大当家,雷家的叛变对于整个匠人谷来说,不仅仅是人员物质上的损失,更是将几代人的信任都付之东流,这个曾经与匠人谷共同进退的家族,如今却成了将匠人谷推向铡刀的刽子手。 雷公豹更是坦然,他看着怒不可遏的张巧巧,笑了笑,说道:“张巧匠,事到如今,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这件事其实说不说都无关紧要,事实已经摆在这里,雷家走出这一步不容易,可终究是走出来了。” 面对张巧巧的质问,雷公豹耸耸肩,说道:“咱们都不是不经世事的小孩子了,每一次抉择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雷家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也不是一时冲动贸然为之,无论是雷家也好,匠人谷也好,都有自己的抉择,世事无常,世事有道。” 张巧巧发现,这位一向谦恭的雷家大当家似乎是变了一个人,她依稀记得第一次与这位大当家见面时的样子,那时她刚刚成为匠人谷巧匠,雷公豹与雷家子弟往匠人谷运粮,途中与匠人谷出身的一位世家子弟起了冲突,这位雷家大当家不卑不亢的处事风格,让人记忆犹新。 张巧巧想不明白,精明而低调的雷家人为何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她更想不明白,毁掉匠人谷对于雷家人而言,能有什么好处,面对张巧巧的疑惑,雷公豹坦然说道:“取而代之。” 雷公豹的答案让张巧巧大吃一惊,她再次打量起眼前的这位雷家大当家,在对方的眼神中,没有见到丝毫的狼子野心,只是眼神中的坚定让人心寒,或许正如雷公豹自己所言,雷家的这个决定,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张巧巧厉声问道:“你们疯了么?匠人谷这么多年,可曾亏待过雷家?就为了这些事情,将平静了近百年的匠人谷再次拉扯进战火,看看这些半数被毁的街巷,看看那些因此而牺牲的百姓,你们于心何忍?” 张巧巧几乎是大吼出来,雷家为何能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些话,为何能如此心平气和的道出自己的狼子野心,匠人谷数百年光景,伴随着匠人谷一路前行的除了人尽皆知的四姓之外,便是只剩下“粮草先行”的雷家。 雷家一直兢兢业业,春耕秋收,不过问匠人谷的任何事情,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所以匠人谷的几次变动,对雷家而言都毫无影响,哪怕是更新换代,雷家依旧是匠人谷熟知的那个雷家,这就是历代巧匠说起雷家时,必不可少的一个评价,雷打不动。 雷公豹面色沉静,张巧巧的言语并没有让他心生波澜,他一字一顿的说道:“破而后立。” 随即又是长叹一声,说道:“在匠人谷看来,雷家做出这样的事情确实是匪夷所思,甚至对于整个匠人谷而言,任何一个世家做出这样的事情都不奇怪,唯独雷家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情,这几乎已经成了匠人谷所有人对于雷家的印象。” “毕竟作为匠人谷数百年来最忠实的狼犬,雷家的尽职尽责是有目共睹的,匠人谷也确实不曾亏待过雷家,或者说,相对于匠人谷历史上过眼云烟一般的诸多世家而言,雷家是为数不多能与四姓齐名的。” “匠人谷雷家,世代纳粮。”雷公豹苦笑一下,“或许在任何一个小镇,数百年光景的雷家都足以声名显赫,可是在游侠兴盛的匠人谷,雷家就是一个种地的,一个不愁吃不愁穿,却是连那些大街上那些落魄游侠都不会正眼瞧上一眼的狗腿子。” 雷公豹语气沉稳,看着眼前的这位匠人谷巧匠,看了眼周围怒目而视的众多游侠,他笑了笑,“雷家其实与那个机关力士愚公,又有什么分别,无怨无悔,埋头苦干,默默无闻。” 他摇摇头,笑得很是意味深长,“或许还不如那个机关力士,至少愚公不知疲倦,而雷家会累,心累。” 张巧巧错愕的看着这位熟悉而陌生的雷家家主,沉声道:“雷家到底想要什么?” 雷公豹骤然仰起头,毋容置疑的说道:“财富,名誉,地位,还有自由,我全都要。” 第321回、谁是英雄 雷公豹终于展示出一个家主该有的魄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雷家要做的事情,不成功便成仁,百余年前,或许不敢想,现在,总要有些狼群该有的野性了。” 说话间,神人峰的方向一声轰响,远处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裹挟着山石的洪水倾泻而下,淹没了方寸街低矮处的铺子,好在翻滚的山洪后劲不足,在宽广的路面散开后,便戛然而止,最终只是浸湿了满地黄沙。 不过饶是如此,张巧巧也是脸色十分难看,她阴沉着脸说道:“你们打算炸毁河堤大坝,水淹匠人谷?” 这件事若是真的得偿所愿,无论是谁,都会成为匠人谷的千古罪人,聚集了十多万人的匠人谷,一旦出现山洪之事,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丧生,数百年的匠人谷,或许也会因此毁于一旦。 不等张巧巧再说些什么,一位义愤填膺的游侠骤然暴起,挥舞着手中的长刀,从人群中一跃而起,刀光闪过,毫不犹豫的向着站在当前的雷公豹砍了下来,口中高呼着:“叛徒受死。” 对于许多定居在匠人谷的游侠而言,雷家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底线,之前与那些占领了街巷的捕沙人战斗,亲眼所见四周大大小小街巷中的惨像,无处发泄的游侠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此时听到这位雷家当家人如此大言不惭,便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游侠手中的长刀几乎是毫无阻碍的砍在了雷公豹的脑袋上,却是一声脆响,长刀在剧烈的震击下险些脱手飞出去,那位游侠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手上的长刀,刀刃崩裂,他错愕的张大了嘴,却见雷公豹的脑袋上,骤然间长满了灰色的鳞片。 那位游侠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被和颜悦色的雷公豹一把扼住了脖子,高高的举了起来,雷公豹的手背肌肤上,也覆盖着那种灰色鳞片。 雷公豹毫不犹豫的的扭断了那个游侠的脖子,扔在一旁的沙地上,他语气平静的说道:“聪明人不要做傻事。”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又有几个游侠冲了出来,或许是那个已死游侠的同伴,他们叫骂着要替天行道,只是胸口接二连三的爆裂开,血雾飞撒,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便是一直苦口婆心的张巧巧也是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众人之前便注意到,雷公豹身后站立的男子一只袖子空空如也,一些人已经认出这位便是雷公豹的儿子雷风矩,只是不清楚为何雷家这位大公子会少了一条胳膊,不过心底多少有些幸灾乐祸,暗道老天长眼,让雷家咎由自取。 身为巧匠的张巧巧却是知道一些内幕,大抵是月前几位外乡人初到匠人谷,在匠人谷外的雷家住了下来,入夜的时候,雷家这位大公子借酒行凶,调戏了一位女性游侠,被人当场扭断了胳膊。 这件事雷家没有声张,匠人谷内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没有闹出更过分的事情,权当是雷家自作自受,匠人谷也就不再过问了。 可是眼前踏步而出的雷风矩,袖子里生长出一条碧绿色的手臂,粗壮的手臂好似一条巨蟒,洞穿了眼前一位游侠的胸口,手腕的末端是尖刺一般的形状,等到碧绿手臂从对方的胸口缩回来后,已然恢复成了手掌的样子。 “天启者?” 张巧巧难以置信的看着将手臂上血水甩干净的雷风矩,不光是他,包裹雷公豹在内的这些雷家人,竟然无一例外,都是天启者。 张巧巧深知雷家历史,雷家历代人遵守祖训,不会干预匠人谷内城之事,又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缘由,雷家历代都不曾走出过一位手异人,更不曾诞生过一位天启者,雷家注定与游侠无缘,所以匠人谷才会如此放心的将关乎民生的粮草之事交给雷家打理,世世代代不曾改变。 可是眼下,雷家却是忽然出现这么多天启者,更加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雷家竟然瞒天过海,悄无声息的隐瞒着这些事情。 一个家族中,从主家到下人,上上下下皆是天启者,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可能,毕竟系统的觉醒是不可预知的随机性事件,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可预料性,一向不曾与游侠有过牵连的雷家骤然间走出这么多天启者,便是其他人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天启者向来被称作是上天眷顾的宠儿,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存在,可遇而不可求,眼下却是好像雷家一家独占了这份恩宠,或者说,雷家忽然之间这么多人相继觉醒了系统,而且几乎是在同一段时间,这种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张巧巧皱起眉头,她隐约觉得雷家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随即她又摇摇头,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巧匠,也无法想象得出,有什么法子能够人为干涉系统的觉醒,所以即便是蹊跷,也只能归功于上天眷顾了雷家。 雷公豹眉眼间也生出了灰白色的鳞片,此时整个人肌肉鼓胀,身上的衣衫被撑得鼓鼓囊囊,似乎随时都会爆裂,他看着眼前皱眉不语的张巧巧,说道:“张巧匠,眼下雷家当街杀死了这些匠人谷游侠,即便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是无法挽回了,既然如此,便不如大大方方的说个明白。” “雷家感谢匠人谷这么多年来的照顾,雷家今日所作所为,或许会让雷家列祖列宗蒙羞,不过成王败寇,若是雷家今日事成,日后子子孙孙都会记得今日的作为,所以雷家不会有妇人之仁,今日也会放手一搏,张巧匠,在下的这番话说完,雷家从此以后,便与你们恩断义绝,之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是雷家的选择。” 话音刚落,雷风矩上前一步,大声说道:“从现在起,便是诸位做出抉择的时候,雷家还是已经濒临破碎的匠人谷?还望大家能够像个明白,匠人谷更迭了这么多年,是该改朝换代了,什么四姓十家,不过是过眼云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今日可是能四姓,只要有人站出来,明日便可能是五姓,六姓,十姓,只要敢想,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眼下的匠人谷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无非是强弩之末,已经元气大伤,由巧匠把持的匠人谷即将到此为止了。” “是成立新的匠人谷,还是继续之前的腐朽,是万人共赴独木桥,还是审时度势,良禽折木而栖,匠人谷的未来,由你们说了算,只需一步,站出来,便是英雄。” 第322回、心比天高 雷风矩的一番话已经昭示了雷家的目的,雷家想在匠人谷改朝换代,帮匠人谷务农数百年的雷家终于坐不住了,开始觊觎巧匠的位置,不得不说雷家这位大公子的话很有感召力,尤其是对于那些生活在匠人谷底层的游侠而言,或许只要挪一挪屁股,地位就能变得不一样。 第一个从众人中站出来的是一个赤着上身的壮汉,胸前沾了一大片血迹,他大踏步上前,看着雷风矩说道:“雷家打算重整匠人谷,给我们这样的游侠一次机会,是么?” 雷风矩点点头,“任何人都有机会,只要愿意站出来,匠人谷的未来便是掌握在自己手中,雷家可以赋予大家更多的机会,让匠人谷变成名副其实的游侠的归属地。” 那壮汉又是说道:“雷家打算改写匠人谷百年历史,在匠人谷发起变革,重新制定规矩和制度,就现有的游侠体系进行大洗牌,是么?” 雷风矩又是点头,“这是雷家愿意去做的事情,愿意去踏出这一步,也愿意与众游侠分享这一步,这一步只要踏出去了,便是历史。” 那壮汉面露红光,仰头说道:“那么我现在只要站出来,答应与你们精诚合作,事成之后,是不是能捞到不少好处?” 雷风矩顿了一下,还是说道:“我们只是将匠人谷的利益还给愿意为此奋斗的游侠而已,取之于游侠,用之于游侠,这是我们的理念,相信也是许多人的理念,这数百年来,雷家可是见证了许许多多的游侠,不远万里来到匠人谷,却是一辈子默默无闻,雷家觉得,匠人谷需要的不是权威,而是与志同道合的一帮子人,一起分享一个个故事,匠人谷是一个大家庭,所有人的大家庭。” 那壮汉皱了皱眉头,大咧咧的伸手在身上抓了抓,说道:“这位公子,甭说那些有的没的,满嘴里都是文绉绉的东西,听又听不懂,有什么用,咱就是问你一句,事成之后,是不是少不了咱们这些人的好处,一句话的事,何必那样婆婆妈妈?” 老话说过,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雷风矩沉吟片刻,点头说道:“话糙理不糙,道理也是这个道理,兄台既然是简单明了之人,在下便替雷家给诸位一个答复,是,事成之后,自然会论功行赏,雷家不会辜负每一位挺身而出的人。” 那壮汉微微转身,看向周围的游侠,朗声说道:“你们都听到雷家的许诺了,我是一个粗人,没读过书,识不得一词半字,不过这些话可是都听得真真切切,雷家愿意为我们着想,愿意给予我们最大的利益,愿意将每一份利益分享给每一位游侠,愿意将匠人谷变成游侠的家乡。” 那壮汉抬头挺胸,志得意满,忽然回身冲着雷风矩便是一口浓痰,“你们配么?” 那壮汉似乎是觉得不解气,又是狠狠地吐了一口,这才大声说道:“亏你们雷家几代人都是种地的,到了你们这一代,却是连有多大力气便使多大力气的道理都不懂,亏你们还能说出这番话来,当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壮汉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看向雷风矩的眼神已经是怒目而视,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厉声喝道:“瞧见没有,这些血都是我那几个兄弟的,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兄弟几个赶来这里的路上,见不惯你们这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家伙当街杀人,我那几个兄弟都死了,死在你们这些家伙的手上。” “你们雷家人便是罪魁祸首,一个手上沾满了游侠鲜血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匠人谷是不是游侠的匠人谷,我不知道,可绝不是你们雷家人的匠人谷。” 片刻沉寂之后,是雷动般的欢呼声,周围的游侠都在为这个仗义执言的汉子叫好,匠人谷的大事小情这些游侠都看在眼里,方寸街半条街被毁,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场灾难中,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游侠,都在这个时候冲着雷家破口大骂。 雷风矩脸色阴沉,看着那个大义凛然,一脸慷慨赴死的汉子,他沉声说道:“不识好歹。” 雷风矩的那条碧绿色手臂骤然伸长,手臂上分裂出许多拇指粗细的触须,迅速交织在一起,凝聚成一个锥形长枪,毫不犹豫的冲着那个汉子刺了出去,便是此时,一个人影窜了出来,一把扣住了那条手臂,手臂末端交织成的枪尖离那壮汉额头不过一尺,若是那个人影稍迟半步,壮汉的脑袋就被洞穿了。 子语回身看着那个愣着当场,心有余悸的壮汉,说道:“愣着作甚?” 壮汉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向后让开,很是感激的冲着那个救了自己一名的少年点点头,道了声谢。 子语手中的碧玉手臂骤然缩小,坚硬的枪尖忽的像是面条一般柔软,又像是泥鳅一般,从少年手中溜走了。 雷风矩没有得手,倒也不以为忤,不过是一个不识好歹的小角色,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而是笑盈盈的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少年,说道:“小兄弟,咱们可真是有缘,说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让你坏了好事了。” 子语看着雷风矩那条本该已经断掉的手臂,手臂是那日被樊玲花折断的,自然了,眼下少年大抵也清楚,雷家从那个时候起,似乎就已经开始布局,如此说来,雷家也确实能够隐忍。 子语耸耸肩,“可不就是巧了么,到哪都能踩到狗屎,躲都躲不开。” 雷风矩袖子里那条碧绿色的手臂不断地变换着形状,他看向少年的眼神中满是玩味,子语却是摇摇头,双手耷拉在两侧,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雷风矩刚要说些什么,忽的脸色大变,顷刻间已经满头大汗,他偏头望去,却见对面的张巧巧已经踏步而出,周身炁息流转,剧烈翻滚的炁息竟然让他透不过气来。 雷风矩不可思议的看向张巧巧,他如今也是一位天启者,却从来没有想过,异人之间的差距竟然会如此巨大,只是看上一眼,便已经大汗淋漓。 不见张巧巧有任何动作,站在当前的雷公豹忽然倒飞出去,撞在地上,雷风矩急忙回身,吼道:“爹。” 张巧巧淡然说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以为能做到,就能做到的。” 第323回、命比纸薄 雷公豹从地上爬起来,浑身衣衫破破烂烂,他抖了抖身上的沙尘,随手将挂在身上的衣衫扯下来,露出一身虬结的肌肉,肌肉上覆盖在一层灰白色鳞片,整个人就好像是一只野兽。 雷公豹看向自己的儿子,摇摇头,轻声说道:“无妨。” 若不是这些灰白鳞甲,一把年纪的雷公豹或许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此时却是精力充沛,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双拳紧握,指节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心中却是已经震撼不已,在成为天启者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够与匠人谷的巧匠一较高下。 雷公豹大踏步上前,看向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的张巧巧,沉声说道:“张巧匠,雷某愚鲁,希望张巧匠不吝赐教。” 张巧巧却是摇摇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动干戈的意思,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几位雷家人,顷刻间,一位雷家下人飞了出去,撞在身后的破烂墙面上,紧接着,又一人倒飞出去,接二连三,雷家下人就好像是纸糊的一般,几乎是毫无征兆的便拔地而起,撞在身后废墟中。 雷公豹面色阴沉,身边雷风矩也是脸色难看,这些雷家下人皆是天启者,却是被眼前张巧巧的炁息压得气都喘不过来,张巧巧身边的游侠,也是下意识地往四周退散,他们心知肚明,自己可没有本事面对一位匠人谷巧匠的炁压。 张巧巧沉声说道:“所谓的异人,皆是在不断地摸爬滚打中成长起来的,手异人也好,天启者也罢,没有一蹴而就的捷径,既然雷家想要挑战匠人谷的权威,便让老娘瞧瞧,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话音未落,张巧巧脚下炁息四散,骤然间,张巧巧的身形似乎拔高了许多,她就站在那里,仿佛天地间都是她一人掌控,雷公豹瞪大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了一位站在山巅的女子,睥睨天下的眼神中,万民朝拜。 雷公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只是这么一下,整个人便再次倒飞出去,他随即反应过来,翻身向下,双脚死死地犁在地面上,竭尽全力的稳住身形,双手上所有鳞甲都不由自主的张开,双拳锤在地面上,这一回,他没有被撞翻在地。 只是稍稍稳住身形,已经是汗流浃背,雷公豹的样子,比那些身无长物的游侠还要狼狈,他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叫做无知者无畏,以前是看不到山上的风光,所以并不会有那么大的感触,此时他才发现,在异人眼中,身边的那些普通人当真是蝼蚁一般。 此时亲自面对这位张巧匠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所谓匠人谷巧匠的真正威慑力,以前便听闻过下山虎张巧巧的本事,以炁化势,单靠炁势便可退敌,那时候还以为是夸大其词的说法,此时亲身体会,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雷公豹大喝一声,周身逆鳞张开,有了这身进可攻退可守的灰白鳞甲,他不认为自己面对一位巧匠会没有一战之力,大不了拼个两败俱伤,也不能弱了雷家的气势,雷公豹的身躯又壮大了不少,瞧着就好像是一只上古凶兽。 雷公豹骤然前冲,忽然眼前出现一个身影,就这样旁如无人的站在自己当前,他如临大敌,那身形时隐时现,等到回过神的来的时候,已经贴在自己身前,雷公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下巴上挨了一拳,便是仰着头,整个人冲天而起,随即又有拳脚不断地砸在他的肚子上,接着头顶上又是一拳砸下来,雷公豹倒栽葱一般,脑袋冲下,重重的摔在地上,地面被砸出一个坑。 雷公豹躺在那里,挣扎了几下,却是已经无法再站起来,周围的游侠虽然不去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都觉得这个雷家当家人是咎由自取。 雷风矩却是站在那里,双脚像是嵌入地面一般,挪不动脚步,他并未见到眼前的张巧巧有任何动作,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好端端的,忽然便倒地不起了。额头上有汗水淌在脸颊上,他顾不得去擦拭。 恍然间,他感觉到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如芒在背,眼前出现一个女子的身形,居高临下,他抬起手臂,低头瞧着自己的手掌,竟然没有勇气迈出一步,不知为何,他有种感觉,只要是踏出一步,他便必死无疑。 至始至终,雷风矩寸步未动,直到张巧巧收回了散出去的炁势,他才重重的松了口气,觉得浑身一轻,跌坐在地上。 将一切都瞧在眼中的张巧巧不由得摇摇头,这些刚刚跻身为天启者的异人,心性实在是太过脆弱了,没有那份强者的信念,便是身怀系统,也是不堪大用,而且张巧巧有种感觉,雷家这些人虽然觉醒了系统,可是对于系统的认知和把控甚至连纸上谈兵都不如,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系统对于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雷风矩坐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张巧巧轻而易举的打散了眼前的几个捕沙人,他忽然发现,对方甚至根本没兴趣与自己动手。 张巧巧看着眼前倒在地上的几位雷家人,厉声说道:“雷家作乱,勾结外人,试图颠覆匠人谷,我张巧巧,以匠人谷巧匠身份,剥夺雷家匠人谷身份,自今日起,雷家驱逐出匠人谷,参与叛乱的雷家人皆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耳边是游侠们的欢呼声,雷风矩却是感觉奇耻大辱,他无法想象,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明明已经觉醒了系统,为何连一位巧匠的一招半式都接不住,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事情也不能是这个样子。 雷风矩觉得天道不公,老天爷为什么没有给雷家一次机会,他不应该跌坐在这里,他是一位天启者,一位人人敬仰的天启者,不应该这样狼狈,他要为雷家正名,他要告诉天下所有人,真正书写了匠人谷历史的,是雷家。 雷风矩那条碧绿色的手臂骤然间暴涨,古树盘根一般的手臂张牙舞爪,一瞬间抓住了不远处的两个游侠,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盘桓如藤蔓的手臂将两个游侠死死缠住,骨骼碎裂的声响之后,血水滴落在地上。 接着是一声脆响,血肉横飞。 第324回、系统崩溃 雷风矩瞬间便杀死了两位游侠,他就这样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那条绿色手臂此时已经散落成触手的样子,一根根触手从这位雷家大公子空荡荡的肩膀上生长出来,不断地挥舞着,就像是随风摇摆的柳枝。 这位大公子顷刻取人性命的举动引起了周围游侠的愤慨,他们纷纷上前,想要为那两位游侠讨回公道,却见那些触手鞭子一般砸向地面,一位游侠躲闪不及,身上重重的挨了一下,径直倒在地上,嘴里咳出一口血,随即又被一根触手缠住脚腕,倒掉在空中,已经是半死不活。 众人不由得蹙起眉头,蹲在地上的雷风矩却是面带笑容,微微扬起头,看着这般鲜血淋漓的场面,一脸享受的样子。 “杀,杀了他们,杀了这些人,雷家便能重整旗鼓,只有鲜血洗礼过的大地,才有英雄的诞生。” 雷风矩口中呢喃着这些话,另一根触手忽然暴起,洞穿了倒吊在那里的游侠的胸膛,血花四溅,雷风矩仰着头,张嘴去接滴落的血水,脸上一片殷红,他伸出舌头舔着嘴唇,兴奋的笑起来。 众游侠却是被这位忽然之间性情大变的雷家大公子惊呆了,愣神的瞬间,又有一位游侠被形如鬼魅的触手拦腰缠住,那个游侠奋力地挣扎着,却是于事无补,眼见又要被斜上方的触手洞穿胸膛,一个女子的身形骤然出现,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利刃划过触手,触手瞬时断裂,女子接住那个游侠,向不远处扔了出去。 地面上的众人慌忙接住那位游侠,大难不死的游侠满怀感激的看了一眼张巧巧,张巧巧站在雷风矩面前,轻喝一声,“所有人都离开这里,匠人谷游侠在四周设防,不许任何人进入这里。” 虽然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些游侠也都看得出来,事情似乎不是自己能够插手的了,他们有些想不通,那位雷家大公子为何会忽然性情大变,不光如此,那种嗜血的样子,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很快,这里被清除出一片空地,张巧巧看着蹲伏在地上的雷风矩,眼中满是不屑,语气也极为厌烦,“雷家子嗣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了,妄图在匠人谷颠倒乾坤,还算你们胸有大志,却是连区区系统都驾驭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引得系统崩溃,这样的心性,如何将匠人谷交到你们手上。” 张巧巧抬着头,看着笑容张狂的雷风矩,几乎是破口大骂,“就这么点能耐,还指望在匠人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当匠人谷是脂粉巷的花楼,是个人就能进去?呵呵,雷家传承百余年,到了你们这一代,算是毁的一干二净,所有的家底都在这里败光了。” 子语站在不远处,心中有些疑惑,他不是很明白张巧巧口中的“系统崩溃”是什么意思,于是看向身边的韩云少,韩云少想了想,说道:“我也是略有耳闻,只是听说过一二,系统是如何诞生的,并没有人知道,许多学士夫子也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也有一些人试图从古老的遗迹中找到答案,只是至今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系统的觉醒几乎是不可预知的,谁也不知道什么人什么时候,会觉醒系统,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便是一旦成为手异人,便注定与系统无缘,纵观异人的历史,没有一位手异人觉醒过系统,也没有一位天启者在日后还能成为手异人,两者似乎天生便格格不入。” “听说有一些天启者,会在某种情况下,失去理智,成为只知道释放欲望的容器,这种行为便是系统崩溃。” 韩云少说的模棱两可,子语听的也是一知半解,说到底,两人其实对系统崩溃都没有什么确切的印象,即便是略有耳闻的韩云少也是照本宣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张巧巧头也不回,眼睛紧紧地盯着喉间不断低吼的雷风矩,没好气的说道:“你们两个小子在那里瞎琢磨什么呢,不懂就问是好事,可是能不能看看时候,现在是你们在这里插科打诨的时候吗?” 嘴上虽然这样说,不过缓了缓之后,还是沉声说道:“所有人在觉醒系统的时候,都会有种发自心底的满足感,随着系统不断升级进化,这种满足感会越来越强烈,就像是吃了一顿一辈子都不曾吃过的美食,又或是与爱人缠绵悱恻的洞房花烛夜,再或者是酒鬼手中埋藏着百年的美酒,总之那种满足感远远胜过这些东西,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美好。” “通常情况下,天启者并不会将这种一闪即逝的满足感放在心上,甚至在系统进化的时候,还会刻意压制这种满足感,就像是道家对于内景的态度,所谓知其雄,知其雌,知其荣,知其辱,一切都心知肚明了,才能心安理得。” “只是很多时候,手异人会道心失守,一生修为毁于一旦,而天启者也会沉溺在那种满足感中,最终系统崩溃,相对于前者,后者的情况会更加严重,道心失守,可以卷土重来,另辟蹊径,可是系统崩溃,却是一条实实在在的断头路,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说到这些,张巧巧异常严肃的说道:“无论是天启者还是手异人,一旦踏上这条路,没有想当然的一帆风顺,即便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天启者,也不能一劳永逸,修行之路,前途渺茫,唯有修心,才是脚下根本。” 张巧巧看着越发狂躁的雷风矩,说话的功夫,这位雷家大少爷已经面目全非,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背上的衣衫完全破裂,失去手臂的那个肩膀肿胀成一个巨大的肉球,凹凸不平的球面上,不断有东西蠕动着。 雷风矩的身躯诡异的扭曲起来,就像是一个随意被人揉捏的面团,背上的肌肤泛着青紫色,骤然间肩膀上的肉球中长出来一个肉芽,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肉芽冲破了肉球的束缚,一条全新的触手诞生了。 随即,整个肉球向内收缩,更多的触手从肩膀上冒出来,紧接着,背上的肌肤撕裂开来,不断地有触手从里面延伸出来,双腿诡异的盘在腰上,腰间同样伸展出扭曲的触手,支撑着地面。 张巧巧叹了口气,摇摇头,“据我所知,能从系统崩溃中恢复理智,并且重新成为天启者的,全天下有且只有一人。” 第325回、尽付笑谈中 雷风矩浑身上下长满了触手,就像是一只墨鱼,他骤然间抬起脸,眼神中只剩下无尽的杀戮,支撑在地面上的触手缓缓地蠕动着,身形忽然化作一道残影,向着张巧巧冲了过去。 张巧巧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已经出现在雷风矩面前,雷风矩背上的触手像是投枪一般,不断地激射而出,张巧巧左突右闪,手中薄如蝉翼的利刃毫不犹豫地斩断了一根触手。 落地后的触手迅速收缩蠕动,然后像是夏日里的冰块,不多时便融化了,除了留下一些水渍,便什么痕迹也没有。雷风矩暴虐的低吼着,少了半截的触手断面不断鼓胀,很快,从切口处再次生长出新的触手。 雷风矩更加疯狂,背上的触手肆无忌惮的拍打着地面,甚至已经敌我不分,一个出现在身边的捕沙人,被他毫不犹豫地拍散了。 地面上留下沟壑一般的鞭痕,雷风矩一跃而起,肆虐的触手从身体周围不断地攻击着一切碍眼的东西,张巧巧后发先至,两个人影不断地在空中交错,互不相让,张巧巧双手交叠在一起,像是重锤一般,猛然从雷风矩的头顶砸下来。 猝不及防的雷风矩从空中砸向地面,轰然巨响之后,地面上出现一个裂隙纵横的深坑,雷风矩躺在深坑中,周身包裹着触手,就好像是一个肉球。 张巧巧站在深坑边缘,看着深坑中血肉模糊的雷风矩,一些天启者之所以会系统崩溃,很大一部分源于对力量的渴望,越是无能为力时,这种渴望便越会强烈,甚至为此放弃一切都在所不惜。 眼下雷风矩疯狂的表现,恰恰证实了这一点,系统崩溃之后,只知道杀戮的雷家大公子的战斗力确实比之前强得多,甚至说是完全两个战斗水平都不为过。 站在一旁的子语目睹了系统崩溃后的情况,也是叹息不止,他从来都不知道,天启者身上还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对于天启者系统崩溃,他从心底感到震惊和困惑,他越发好奇系统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只是这件事便是那些钻研了一辈子的老学究都说不清楚,他也只能胡思乱想罢了。 少年不由得想起之前的一些经历,在前往匠人谷的途中,他曾经路过一个不问世事的小镇,那里的镇长便是一位天启者,当时十月虎说过,那人觉醒的是与瘟疫有关的系统,觉醒的时候曾经发生过系统失控的情况,以至于险些毁掉整个村子。 关于那件事的描述,子语当时也只是记下来,最多也是一知半解而已,如今想想,系统失控会不会便是系统崩溃的前兆,就像张巧匠说的,无论是系统进阶还是刚刚获得系统的时候,都会出现一种无法言喻的满足感,一旦抵御不住这种满足感的诱惑,便会出现一些无法控制的事情,那时候那个镇长大抵也是在刚刚觉醒系统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情感上的偏差,不过情况稍好,只是系统失控,还有挽回的余地。 张巧巧看着瘫在那里的雷风矩,沉声说道:“看在昔日雷家列祖列宗的份儿上,雷风矩,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你若是还有一丝理智的话,最好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至少在弥留之际,让雷家不至于再次蒙羞。” 张巧巧手腕翻转,手掌间再次浮现出一对薄若蝉翼的利刃,阳光下,手中的利刃泛着淡淡的光泽,张巧巧握紧了利刃,看着倒在深坑中的雷风矩,叹了口气,匠人谷雷家,从这一代开始,大抵是要销声匿迹了。 面对一位叛乱者,一位失去理智的系统崩溃者,张巧巧自然是不会心慈手软,哪怕是昔日的同僚,在这样的处境下面,她只会下手更加痛快,这是身为匠人谷巧匠应该承担的责任。 便是此时,一个人影出现在深坑中,挡在雷风矩身前,雷公豹回头看了一眼嵌在地面上的儿子,眼神中流露出一些温情,他回身看向张巧巧,浑身鳞片竖起,发出嗡嗡的声响,见张巧巧不为所动,这位雷家当家人重重的叹了口气。 “张巧匠,还望你看在雷家几代人任劳任怨的份上,放我们父子离开匠人谷,我雷公豹以雷家列祖列宗起誓,雷家子孙世代不再踏入匠人谷半步。” 雷公豹面色苦楚,他终究是做了这个重大决定,事已至此,他只希望还能保住自己儿子的一条命,至于心中企盼的那个愿景,已经无足轻重了,折腾了这么久,他终于渐渐理解,雷家老祖宗当年是如何英明。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是雷家与世无争的根本。 张巧巧看着护在自己儿子身前的雷公豹,眼神中出现一丝犹豫,不过还是摇摇头,语气坚定的说道:“雷老家主,别的事情还好商量,你们雷家勾结外人,意图颠覆匠人谷,你不妨起身瞧瞧,瞧瞧周围的这些街巷,还是你印象中的匠人谷么?再看看那些因此丧生的百姓,我能够原谅你们雷家,你大可以问问他们,那些无辜惨死的人,他们能原谅你们雷家么?” 雷公豹怔了一下,他骤然间浑身鳞甲抖动不已,似乎是有些不甘心,不过随即长叹一声,身上的鳞片也渐渐消失了,又恢复成那个老人家的样子,喃喃说道:“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他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只是依旧寸步不让的看着张巧巧,“张巧匠,雷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张巧巧打断了他的话语,“雷风矩的系统已经崩溃,眼下是生不如死,你总不希望他变成一根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吧?” 雷公豹摇摇头,苦笑一下,“总有办法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一根触手穿透了这位雷家家主的胸膛,紧接着,更多的触手一哄而上,将这位老人家撕裂了。 第326回、战无休而祸不息 雷公豹倒在一片血泊中,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回身与自己的儿子说上一句话,碧绿色的触手将雷公豹的身躯一分为二,随手丢弃在一旁。 触手之下,雷风矩的身子彻底扭曲成一个肉瘤,远远瞧着,就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那些触手不安分的拍打着地面,千疮百孔的地面上,更是满目疮痍。 张巧巧看着殒命在自己面前的雷公豹,这位雷家家主昔日里确实尽职尽责,对于匠人谷粮食的运作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本该颐养天年的一个人,最终却落得身败名裂,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 只是这个罪无可赦的雷家当家人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张巧巧叹了口气,随即慕然瞪眼,看向已经人鬼不分的雷风矩,厉声道:“执迷不悟。” 雷风矩不断地低吼着,狰狞的呜咽声响彻这片空地,从地上重新爬起来的雷风矩挥舞着染着赤红色血迹的触手,就像是炫耀一场精美的宴会,享受一场饕餮盛宴,低吼声中,带着野兽一般的警告。 那是对于入侵自己地盘的家伙的挑衅,触手像是嗅到了食物的味道,争先恐后的从泥土中挣脱出来,向前探寻着,一个个摇摆着身躯,出现在张巧巧面前。 张巧巧微微仰头,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些张牙舞爪一般的触手,无形中,凛冽的对峙起来,那些触手距离张巧巧不过一尺的距离,触手的末端化作尖锐的枪刃,在这位张巧匠的面前示威一般的晃动着。 陡然间,那些触手齐齐向下刺去,一根根触手洞穿了脚下的地面,像是切豆腐一般,接二连三的触手将脚下的地面整个掀了起来,土石飞扬,张巧巧的身形却是出现在触手的上方,手中利刃翻滚,斩断了近在咫尺的两根触手,随即不退反进,径直向着触手后方的那个肉瘤冲了过去。 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惊恐,触手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不管不顾的冲着张巧巧撞了过来,只是临近张巧巧周身的时候,一股庞大的炁势以张巧巧为中心,席卷而出,那些触手慌乱的向后收缩,随即又是不甘心的环绕在张巧巧身旁。 张巧巧像是粽子一般,被触手包围其中,她毫不在意那些不断试探的扭动的家伙,而是看向那个巨大的肉瘤,肉瘤中挤出一张悲痛欲绝的面孔,是泪流满面的雷风矩,已经没有人形的雷风矩艰难的呻吟出几个字,“杀了我。” 张巧巧点点头,“还算有点良心。” 这位女巧匠缓缓地抬起手臂,骤然间,炁势如虹,当张巧巧的手掌贴在那个肉瘤上的时候,所有的触手都不安的晃动起来,最后皆是不管不顾的冲向张巧巧,只是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张巧巧的身形消失在原地,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皆是出现一道残影,手中利刃翻卷,刀光剑影,最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张巧巧依旧站在那个肉瘤身前,那些触手已经抵住她的后背,只是顷刻便纷纷断落,肉瘤向后倾倒,滚落在地,随即那些触手都消散了,在地面上留下一滩水渍。 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男子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他挣扎着向着不远处那个已经一分为二,没了气息的老人爬去,只是手掌无力的抓着地面,头一垂,便不再动作了。 张巧巧没有再说什么话,手臂上的那些伤口似乎是更加严重了,血流不止,她随意抹了一下,摇摇头,显得十分疲惫。 这片空地上的战斗结束了,不过方寸街的战争并没有停息,周围依旧是兵戈交鸣的声响,只不过雷家叛徒的相继俯首,让众人士气大振,张巧巧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又看向远处,长叹了一口气。 韩云少站在一旁,轻声提醒道:“张巧匠,你手臂上的伤更加严重了,还是应该让那些医师瞧一瞧,眼下局面基本已经控制住了,那些家伙退兵是迟早的事情。” 张巧巧之前与那个老乞丐战斗时留下的伤,到现在还没有愈合的迹象,不光如此,经历过刚才的一番打斗,反倒是撕扯的更加厉害了,手臂上的伤口像是一道道翻卷的嘴唇,瞧着让人头皮发麻。 张巧巧摇摇头,顿了顿,说道:“不碍事,匠人谷的巧匠可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堪,反正一时三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等到这件事结束了,再想办法也不迟。” 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张巧巧确实是满不在乎,不过想起旁的事情,他又是魏然叹息起来,像是说给旁人,又像是说与自己,“雷家跟随匠人谷数百年,除四姓之外,大抵是最早也是最长跟随匠人谷的家族了,素来有匠人谷粮仓的说法,可是这样一个家族,就在今日,眼睁睁的覆灭了,从此匠人谷雷家将成为一段历史。” 张巧巧看着身边陷入沉思的两个小家伙,忽然又是笑了起来,她伸了一个懒腰,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然后望向远方。 方寸街一片混乱的时候,匠人谷内城却是寂静无声,空旷的街面上,两个人影从一处不大的道观走出来,不紧不慢的向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移动,一个少年模样的家伙,背上背着一个稻草人,走起路来蹦蹦跳跳,身边是一个穿着道袍,面若冠玉的男子,毕恭毕敬的跟在那个少年身边。 少年叫皮日休,在论武大会一出场便被淘汰了,许多观众甚至已经不记得这个人,至于身边的那个男子,是雷家唯一一位进入匠人谷内城谋营生的子弟,也是身后那家道观的主人,雷风鸣。 匠人谷各个街巷的祸乱已经传遍了匠人谷内外,不断地有内城游侠赶往匠人谷的大街小巷,外城的硝烟四起便是站在静怡的内城大街上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几个游侠匆匆从两人身边走过,此时大部分游侠已经赶往方寸街,悬赏台也发布了紧急任务,或许是出于警惕,瞧着二人有些面生,这几个游侠停下了脚步,回身冲着二人喊道:“喂,你们是做什么的,现在大家都在往外走,你们两个偏偏往内城深入,不会是图谋不轨吧?” 皮日休看着几人笑起来,不知为何,明明是灿烂的笑容,却是看得人有些头皮发麻,雷风鸣回身拱拱手,说道:“在下是闲人观的观主,有些事情想要去一趟藏书楼。” 有人认出了雷风鸣,倒是客客气气的点头行礼,“原来是雷观主,眼下匠人谷不太平,你们最好不要乱闯,以免惹来误会。” 雷风鸣赶忙道谢,笑道:“匠人谷内城固若金汤,应该没有谁会在这里惹是生非吧?” 一句玩笑话,倒是让那几个游侠皱起眉头。 第327回、师徒 那几个游侠看了眼笑呵呵的皮日休,又看向雷风鸣,皱着眉头问道:“那个人是谁,背上背着的又是什么东西?” 雷风鸣面不改色,怡然自得的说道:“哦,是这样的,这是我们家的一个远方亲戚,第一次来匠人谷,我便带着他出来长长见识,你们也都知道,我们雷家世代务农,终日与稻草人为伴,时日久了,便会把稻草人当成自己的好友伙伴,带在身边。” 那几个游侠更是眉头大皱,虽然这个说法看似合情合理,可是实在是经不起推敲,稍加思索,便是漏洞百出,那几个游侠干脆返身走了回来,默默地将二人围住,其中一人说道:“匠人谷出现祸乱,据说有人勾结外人,里应外合,这才让匠人谷如此轻易的被人突破,不会就是你们做的吧?” 那人说得半真半假,大抵只是随口吓唬一下,不成想皮日休嘿嘿笑了笑,点头说道:“几位真是好眼力,正是我们。” 那几个游侠怔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张嘴刚想质问什么,一柄匕首已经穿透了其中一人的喉咙,游侠们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只见雷风鸣缓缓地拔下那人喉间的匕首,又缓缓地走到另一人跟前,将匕首向着喉咙递了出去。 那个游侠挣扎着想要闪开,只是忽然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所思所想,身上的动作却是无缘无故的滞待在那里,好像身体不听使唤一般,更确切的说是,身体变得异常迟钝,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柄匕首穿透自己的喉咙,没有疼痛的感觉,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喊出来,生命便消散了。 其他几位游侠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是无能为力,不是他们不想做什么,而是心中焦急万分,身子骨却是像许久没有上油的齿轮,锈迹斑斑,无法运作。 不多时,地上已经多了几个游侠的尸首,雷风鸣说道:“师傅,徒儿下手还算利落吧?” 皮日休笑道:“他们最多是心中起疑,你便痛下杀手,这番作为可是与你们雷家的家训不符啊,还是说你觉得自己已经翅膀硬了,能够自作主张了?” 雷风鸣赶忙说道:“师傅就莫要拿徒儿寻开心了,师傅不是常说,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今日之事,不成功便成仁,雷家容不得半点闪失,相信师傅也不想出现什么纰漏吧?” 皮日休点点头,很是赞赏的说道:“不愧是雷家子弟,家教严苛,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更知道当机立断,出手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与许多出门闯荡过的游侠相比,你这个整日坐在道观里焚香问道的家伙,反倒是更加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样子。” 雷风鸣蹲下身子,将匕首就着地上游侠的衣衫擦拭干净,小心翼翼的揣入袖子里,这才起身笑道:“这叫名师出高徒,师傅,你说是也不是?” 皮日休不置可否,只是叹息一声,说道:“你确实在习炁的方面有很强的天赋,相对于许多手异人而言,你的能耐已经是一日千里了,说是天赋异禀都不为过,这是你自己的本事,与旁人无关,这点自信无需让给别人。” 顿了顿,皮日休似乎是想起什么事情,又是说道:“知道你们雷家为何数代人都不曾有过天启者或是手异人么?” 不等雷风鸣作答,皮日休已经笑呵呵的说起来,“这是你们雷家老祖宗雷云泥的抉择,雷家一旦出现异人,必定会卷入无休无息的争斗中去,雷家也就名存实亡了。” 雷风鸣眯着眼睛,一副心无旁骛的修道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雷家老祖宗的话,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过时过境迁,师傅不也常说,此一时彼一时嘛。” 皮日休嘿嘿笑起来,双手拢在斗篷下面,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 雷风鸣跟在皮日休身边,没有再接话,他很清楚,今日之事,对于雷家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或许也是雷家千载难逢的命数,对于苦苦等待了不知几代人的雷家而言,今日之事,时不我待,只争朝夕。 两人并肩而行,即便身处内城,依旧能听到外城此起彼伏的喧闹声,身后一墙之隔,已经是硝烟弥漫。 眼前是一座玲珑宝塔,虽有“玲珑”二字,却并非小巧之物,毕竟是有“辞海”之称的藏书楼,占地面积之广,几乎覆盖了半条街巷,所谓的玲珑宝塔,只是藏书楼的入口。 两人在藏书楼门前石阶上,便遭到了阻拦,匠人谷内城藏书楼,除非是手持匠人谷青圭以上腰牌的游侠,或是有特殊的许可,否则闲人免进,任何人也不会例外。 雷风鸣如法炮制,又以同样的手段想要先发制人,悄无声息的取了守门游侠的性命,不过终究是藏书楼的看门人,轻而易举的便识破了雷风鸣的手段,只是也就如此了,一个稻草人出现在那个看门人背后,无声无息的抹了对方的脖子。 看门人血流如注,双手死死的捂着自己的脖颈,却是无济于事,他一脸惊骇的看着皮日休,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玲珑宝塔大门紧闭,门前是一个一人高的鲁班锁,并篆刻着奇形怪状的纹路,已经跻身手异人的雷风鸣上前一步,片刻又返回来,摇头说道:“师傅,没有秘钥,咱们可打不开这个门。” 皮日休没有说话,他走上前去,伸手摸着那扇大门,面带笑意,由衷的赞叹道:“真是巧夺天工,叹为观止的精巧设计,让人大开眼界。” 随即他手掌抵着大门,一圈似有似无的波纹从手掌间向着四下荡漾开来,随即,大门轰然倒塌,落了满地拇指大小的木头块儿。 皮日休径直走了进去。 雷风鸣跟在皮日休身边,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咱们来藏书楼做什么,难道天下还有师傅不知道的事情?” 皮日休说了一句俏皮话,“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是没有,只是你没有听说过。” 第328回、适者生存 藏书楼五楼的墙壁轰然炸开,一个人倒飞着跌落在地面上,腹部有个大窟窿,血流不止,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不多时,两个人影出现在玲珑宝塔的塔顶上,从高处俯瞰整个匠人谷内城,街上的情况一览无遗,身穿道袍的男子衣衫上沾了不少血污,他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师傅,咱们这里闹得动静有些太大了,一些游侠已经向着这里赶过来。” 身边那个背着稻草人的少年双手拢在袍子下面,沉吟片刻,笑呵呵的说道:“眼下内城只有一位巧匠坐镇,而且相对于藏书楼这边,匠人堂会更加重要,所以只要咱们跑得足够快,危险就不会追到咱们。” 嘈杂的声响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的街巷中,因为外城受到攻击的缘由,大部分游侠已经赶往外城街巷支援,留在内城的游侠并不多,藏书楼这边的动静太过突兀,附近的游侠便赶了过来。 皮日休微微偏头,一支箭擦着脸颊而过,钉在后面的墙壁上,一旁的雷风鸣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犹自颤动的箭羽,心中有些错愕,他甚至都没有察觉这支箭是从何处射出来的,他可以肯定,这支箭若是射向自己,怕是必死无疑了。 皮日休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街巷,笑嘻嘻的说道:“匠人谷卧虎藏龙,手段高明的游侠不计其数,所以任何时候都要有自知之明,这样才能活得长久,咱们走吧。” 二人相继落在街面上,地上躺着不少死人,皆是藏书楼中的守卫,大都是一击致命,不过这些人终究不是泛泛之辈,所以才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雷公鸣瞧见还有一人挣扎了两下,似乎还有一丝生气,便上前在对方的脖子上补了一刀,这才心满意足。 皮日休偏头看了一眼这位道袍中藏着匕首的弟子,笑盈盈的说道:“雷家还能走出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子弟,当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 雷风鸣笑道:“师傅是夸赞弟子行事果断,干脆利落么?” 皮日休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咱们师徒二人也算是臭味相投,既然有这段缘分,师傅定然是不会亏待你的,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 两人脚步不停,却是不急不缓的离开了藏书楼,雷风鸣对于匠人谷内城街巷很是熟悉,面对一众游侠的围追堵截,轻而易举的便藏匿了行踪,从眼前的巷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出现在内城城墙的闸门前。 对于塔楼上的游侠视而不见,皮日休伸手按在闸门上,重若千钧的闸门顷刻便分解成拇指大小的方块儿,落了一地,两人不急不缓的从城墙内走出来,守门的游侠错愕的睁大了眼睛,随即他们认出了雷风鸣的样子,可是他们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仿佛凝固在那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雷风鸣走上城头,抹了他们的脖子,又慢条斯理的走了下来。 巷子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人,邋里邋遢的衣着,须发凌乱,手中拎着一个木匣子,晃晃悠悠的出现在这里。 皮日休看着眼前的男子,笑得很是灿烂,他拱手打了声招呼,“弓叔,别来无恙。” 弓长张打量着已经换了一身装扮的皮日休,这个邋遢汉子不由得打了一个酒嗝,或许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皮日休,他挑了挑眉头,不过神色间并没有多少意外,之前已经听陶源婷说起过医馆中的事情,梅家那位大公子指使一位梅家供奉暗箭伤人的时候,出手救了他们的便是一直以弱示人的皮日休,那个时候大家便知道,皮日休一直深藏不露。 弓长张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沉声说道,“你个城里那些闹事的家伙是一伙的?” 当时大家都以为皮日休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过眼下看来,皮日休的销声匿迹以及匠人谷忽然出现的暴乱,说不定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皮日休也没有隐瞒,点点头,直言不讳的说道:“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渐渐融入匠人谷,说实在的,在匠人谷做一个底层游侠当真是不容易,为了胡同客栈的房租,起早贪黑,忙前忙后,在悬赏台还要受各种人的眼色,真是人生百态,也算是我的一点收获吧。” “尤其是认识你们这些人,甚至可以称之为朋友,我忽然想起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那个时候天真烂漫的我,可是没有遇到你们这样值得依靠的伙伴,想起来也是一种遗憾了。” 两人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故友,站在街面的两头,互相说着一些闲碎琐事,不过却也在无形中形成一种对峙,两人当街而立,互不相让。 雷风鸣从后面的塔楼中走出来,看到站在前面的弓长张,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走上前去,他同样拱手打了个招呼,“昔日匠人谷弓长张的风采,在下还是略有耳闻的。” 两人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之前在雷家宅子的时候,因为樊玲花的事情,雷家故意闹得沸沸扬扬,便是想掩人耳目,那个时候雷风鸣也出现在现场,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不过倒是有些印象。 雷风鸣上前一步,谈吐儒雅,云淡风轻的说道:“谁能想到昔日的檀郎三公子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当日在雷家府邸,若是鬼将军能自报家门,相信也就不会闹得那样不愉快了。” 弓长张对于雷风鸣谈不上多少好感,自然也没有多少厌恶,他只是有些好奇,在匠人谷一向是低调处事的雷家,为何会参与这场叛乱,虽然与雷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也不清楚雷家的诸多往事,不过他多少还是知道雷家与匠人谷的关系,作为匠人谷粮仓的雷家,应该是追随匠人谷的几个最古老的世家之一了,这样一个有历史沉淀的世家,竟然判出了匠人谷。 眼下弓长张大抵也想通了一些事情,昔日雷府的那些破烂事,多半是见机行事的谋划,便是为今日的事情混淆视听的,看来雷家对于这场叛乱,早已谋划已久。 第329回、优胜劣汰(上) 雷风鸣素雅的道袍上沾了不少血污,就像是散落在衣褂上的桃花,白净的手腕上,同样有尚未擦净的血痕,他看着弓长张,理所当然的说道:“昔日鬼将军愤然离开匠人谷,那件事情在下也是听说过一二,匠人谷故步自封,画地为牢,这才有了门户之争,所以匠人谷需要一些活水,才能让满池塘的鱼虾有些盼头,我想鬼将军应该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弓长张不置可否,他甚至都没有去看雷风鸣一眼,而是慵懒的瞧着眼前的皮日休,见对方笑而不语,这才撇撇嘴说道:“即便雷家历代当家人都不过问匠人谷政事,烈风堡遗族的事情,雷家不可能不清楚吧,作为与匠人谷同进退数百年的雷家,与早已没落不堪的韩家相比,家风可是相去十万八千里啊。” 雷风鸣不以为忤,一个人之所以会因为别人而生气,是因为别人的话语刺痛了他说坚持的东西,可是这个东西若是至始至终都是在心底坚定不移的,旁人的话也就无关紧要了。 “问君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雷风鸣笑呵呵的说道:“当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时候,只有大刀阔斧的改革,才是根除病灶的方子,良药苦口,难免有一些无法容忍的痛苦,不过回头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忍一时也就过去了。” 弓长张意味深长的说道:“忍一时或许就麻木了。” 雷风鸣摇摇头,“昔日鬼将军一怒为红颜,舍了前程似锦不要,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惹得不少人到现在还怨恨在心,鬼将军可是后悔过这件事情?” 不等弓长张说话,雷风鸣已然是继续说道:“雷家踏出这一步,哪怕是万劫不复,也不会怨天尤人,既然跟随匠人谷数代人,兢兢业业的守着匠人谷的粮仓,便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匠人谷病入膏肓,雷家不敢说大仁大义,却也有救苦救难之心。鬼将军昔日放弃了匠人谷巧匠的邀请,怕也是对匠人谷心灰意冷吧。” 弓长张看向雷风鸣的眼神有些不善了,他不觉得,自己之前做过的那件事,是为了日后被人拿来说教,他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我失望的只有我自己。” 关于那件事,匠人谷或许从某些方面确实对不住弓长张,不过事情并非因为匠人谷而起,那件事也确实是一场激进派引发的意外,弓长张也心知肚明,所以张巧巧才会说匠人谷不欠他的,而女孩的父亲,他昔日的老丈人周铁匠,哪怕是心怀愧疚,同样不认为谁欠谁的,有些事情谁都不希望发生。 弓长张因为那件事身受重伤,直到现在还没有好利索,他不后悔,他因为那件事放弃了匠人谷的一切成就,他同样不后悔,他一怒之下让那个世家从匠人谷销声匿迹,他依旧是不后悔,关于那件事,他唯一后悔的便是当时没有陪在那个女孩儿的身边。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已经有一些游侠出现在周围的房梁上,雷风鸣抬眼瞧了瞧,轻声说道:“师傅,咱们该离开了。” 皮日休点点头,若是再不走,等到更多的游侠出现在这里,想要冲出重围,怕是有些困难了。不过皮日休并没有急着挪动脚步,他看着弓长张,顿了顿,说道:“虽然我叫你弓叔不太合适,不过还是很乐意这样喊你的,至少这几日的相处,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缓了缓,又是说道:“既然对于那件事耿耿于怀,我便告诉你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作为临别时的赠礼吧,弓叔,你可是有没有想过,即便是那户人家对于天启者很有成见,又是如何得知住在陋巷中一个铁匠铺中的女子,会是一位天启者,事后女子的身份,又是如何被公诸于众的?” 弓长张闻言,脸色渐渐变得阴沉起来,皮日休的嘴角,丝毫不掩饰一丝阴谋的笑意,他没有急着说话,耐心的等待着弓长张的问话。 关于那件事,确实是疑点重重,只不过一场灭门惨案之后,牵扯出太多的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有些事情就被渐渐忽略了。 仔细回想一下,那个女子的身份本身就是一件定然引起轰动的事情,一位当时巧匠的私生女,同时又是风头正盛的鬼将军的未婚妻,再加上天启者的身份,恰恰在那个时候,被一个不开眼的世家子弟绑架了,最后连累了整个世家被灭门。 弓长张慕然瞪大了眼睛,看向皮日休,皮日休点点头,不动声色的说道:“若是有人得知了那个女子的身份,同时又唆使那位世家子弟由着性子去欺压一位天启者,用以发泄心中的不满,那么事后再稍稍走漏一些风声,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后,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或许匠人谷会因此大乱都说不定。” 皮日休笑笑,“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在那户世家被灭门之后,便戛然而止,匠人谷反倒是因此将持续发酵的门户之争提上日程,引发了一场变革。” 弓长张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事情,即便是过去这么久了,他依然无法释怀,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都没有咬牙切齿,可是所有人都能听出其中的冰冷。 “那个人是谁?”弓叔问道。 皮日休似乎是瞧见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笑嘻嘻的,想也没想的说道:“雷家的野心可不是今日才昭然若揭的,实不相瞒,我这位弟子自幼便聪明伶俐,小小年纪便能想出许多让人拍案叫绝的鬼点子,就是小聪明太多了,有时候也会招人烦。” 身边的雷风鸣错愕的愣在那里,他看向皮日休,一脸疑惑,他不明白,师傅为什么会临阵倒戈。 皮日休看着雷风鸣,做了个“请”的手势,似乎是让他亲自与对面的弓长张对质,皮日休对于自己这个弟子此时此刻的神情似乎是很满意,他开心的笑起来,“乖徒弟,做师傅的再教你最后一件事,身为游侠,生死自负。” 第330回、优胜劣汰(下) 雷风鸣难以置信的看着皮日休,眉头紧皱,说道:“师傅,弟子愚钝,想知道为什么?” 雷风鸣想不通,为什么皮日休会在这个时候出卖雷家,他们明明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件事相互合作,谋划了这么久,此时此刻,自己的师傅为什么要将自己抖出来。 那件事确实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原本打算利用那件事,引起匠人谷的内乱,让匠人谷的派系更加分明,原本坚若磐石的体系也会分崩离析,社会矛盾也会越发激化,从而让置身事外的雷家可以分一杯羹,最后还能让那个愚蠢的世家子弟背锅,可谓是一举多得的计谋。 事情进展的也很顺利,那个没有脑子的世家子弟在几番大义凛然的说辞挑逗之后,轻而易举的便上钩了,他不仅绑架了那个女子,还将女子虐杀了,简直让当时年幼的雷风鸣拍案叫绝,只是事情终究没有按着预想的结果发展,那件事情反而引起了一场变革,这是雷风鸣始料不及的,当然了,本就是一次可有可无的尝试,结果其实也就无关紧要了。 这次合作,在雷家与皮日休之间牵线搭桥的便是这位昔日在匠人谷崭露头角的雷风鸣,身为皮日休的弟子,雷风鸣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看不透这个师傅是如何想的,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皮日休对于雷家的谋划没有任何异议,不是因为不介意,而是根本不在乎。 皮日休叹了口气,笑容满面的说道:“乖徒弟,你也知道,师傅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师傅喜欢和愚人做朋友,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却是最讨厌那些自作聪明的蠢人,画蛇添足的做着蠢事。” 雷风鸣怔了一下,原来自己在师傅心中,是这样的愚不可及,随即他苦笑一下,神色又恢复如常,他本来也没打算将这个人当做自己一辈子的师傅,如此说开了更好,合作起来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只是抬眼时看到站在那里怒目而视的弓长张,雷风鸣终于脸色大变,鬼将军弓长张的疯狂他可是亲眼所见,昔日能够一怒为红颜,舍得一身剐,将一个世家从匠人谷除名,今日得知自己才是幕后罪魁祸首,还不将自己生吞活剥啊。 陡然间,弓长张已经冲了上来,紧握的拳头泛着漆黑如墨的光泽,雷风鸣不敢硬碰硬,只好看向身旁的皮日休,希望这个时候皮日休能够顾全大局,哪怕没有师徒之情,也有合作之义,不至于见死不救。 岂料皮日休干脆退到一旁,这让雷风鸣心中叫苦不迭,眼神中也闪过一丝寒芒,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一咬牙,无声无息的炁浪出现在脚下,这是他从皮日休身上学到的为数不多的本事,却是屡屡能杀人于无形。 弓长张的身子一滞,像是木头人一般,整个人都变得迟缓起来,雷风矩面上一喜,随即又惊骇的瞪大了眼睛,却见屡试不爽的手段只是让弓长张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呼啸的拳头向着自己砸了过来。 雷风矩反应及时,飞速后撤,不过还是被拳头砸中了手臂,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地上,又反弹而起,再次落地后喷出一口血。 雷风矩脸色苦楚,跌跌撞撞的从地上爬起来,他整条手臂在那一拳之下已经抬不起来,无力的耷拉在身子一侧,只是动了两下,又是呕出一口血,他眼神涣散,满脸疑惑不解,自己即便不是鬼将军的对手,为何连这个手段都轻而易举的被破解了。 一旁的皮日休却是笑盈盈的说道:“一二三,木头人,这个游戏是不是很有意思啊,可是你就没有想过,你使手段的时候,为什么师傅都在你的身边。” 雷风鸣恍然大悟,不是自己本事见长,而是一开始自己就被蒙在鼓里,至始至终都被自己的这个师傅耍的团团转,他苦笑一下,自己当真是蠢得可以啊,还以为有朝一日能够与师傅平起平坐,甚至背地里还会嘲笑师傅的迂腐,到头来却是自己这个弟子输得一败涂地。 弓长张周身炁息暴涨,雷风鸣已经是一脸的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自认聪明一世,到头来却死在这个地方,当真是世事难料。 弓长张骤然出手,两拳相撞的声音在巷子里炸响,弓长张的身形出现在皮日休身侧,毫不犹豫的便是一拳,皮日休似乎是早有所料,转身也是一拳,炁息的冲撞向两旁倾泻,掀翻了屋顶的瓦片。 转瞬之间,两人化作两道残影,不断地有拳拳相撞的声响在周围乍现,便是那些匆匆赶来的游侠都远远地瞧着,不敢靠的太近,这样的战斗已经不是他们都能参与的了,两旁墙壁在残影闪过之后,轰然倒塌,地面上也是留下大大小小的沟壑。 雷风鸣撑着身子坐起来,他已经捕捉不到两人的身影,心中一阵失落,他以为自己距离匠人谷真正的游侠已经不远了,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两个人影再次出现在街面上,双双向后划开,弓长张面无表情,皮日休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 周围有越来越多的游侠聚集过来,皮日休叹了口气,看了眼倒在那里的雷风鸣,有些埋怨的说道:“乖徒儿,为师还以为你能帮着拖住这些游侠一时三刻,好让为师全身而退,毕竟一把年纪的人了,厌倦了打打杀杀,只不过你实在是不济事,让为师有些失望啊。” 说话间,他伸手取下背上的稻草人,悠悠的说道:“天下有一种规律叫做优胜劣汰,就像是田间的稻草人,那些被稻草人吓跑的鸟雀,大抵都会饿死,而只有那些敢于挑战自己的鸟雀,就可以无视稻草人的存在,安然吃上一顿饱餐,在饥荒中活下来,繁衍生息。” 雷公鸣闻言已经是面色大变,他紧紧地盯着立在地上不倒的稻草人,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些哀求,“师傅,为什么要这样?” 皮日休摇摇头,“师傅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你们这样的人,最好糊弄。” 弓长张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炁息,却见立在地上的那个稻草人飞速的旋转起来,站在后面的皮日休双手拢在斗篷下面,笑嘻嘻的看着对面的弓长张,弓长张暗道不妙,立时冲上前去。 只是已经迟了一步,鸟雀飞散的声响划过天幕,皮日休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那个旋转的稻草人也停了下来。 只是挂在上面的却是一脸惊恐的雷风鸣,歪着头,气息全无。 第331回、收场 这场对于匠人谷的突袭,来得也快,去的也快,当众多游侠聚集在方寸街的时候,那些捕沙人渐渐撤离了战场,街巷上一片狼藉,残垣断壁与黄沙充斥着大街小巷,不时有浑身是血的百姓被医护人员从废墟中抬出来,当然,也有不少尸体一排排的放在临近的空地上,等着家属认领。 神人峰的山壁上,几个穿着斗篷兜帽的人影站在那里,俯视着山下的匠人谷,几位巧匠皆是抬头看着山壁的方向,微微皱眉,这次入侵匠人谷的一行人当中,勾结外人,意图谋乱的是雷家,大举进攻匠人谷的主力是烈风堡遗族的那些捕沙人,而真正心怀不轨的幕后人,却是那几个家伙。 只是那些家伙到底有何目的,事到如今都没有弄明白,子语同样抬着头,看着山巅上的那几个人影,看着他们转身,消失在茫茫大山中。 那几个家伙离开之后,仅剩的捕沙人已经不成气候,很快,匠人谷开始了善后工作,张巧巧与几位游侠商议之后,马不停蹄的赶往打铁河的源头,之前便有河水从上游倾泻下来,眼下得知,那行人竟然趁乱炸毁了拦河大坝。 子语随着张巧巧一同去了大坝那边,已经有大量的游侠以及匠人谷的工匠赶到这里,拦河大坝已经支离破碎,好在匠人谷的工匠对于修复大坝一事很有经验,几个临时的大坝已经出现在河面上,后续的工作便是重建大坝,不过等到大坝的修复顺利竣工,大抵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穿着花衣衫的男子从湍流的河水中被打捞上来,筋疲力尽的男子仰身躺在河滩上,大口喘着粗气,身边还站着一位同样汗流浃背的迷彩裤男子,躺在地上的男子叫朱甲乙,迷彩裤男子叫冯唐,二人皆是匠人谷的巧匠,川流不息的游侠满眼敬意的看着二人,不是因为昔日南朱北冯的说法,而是两人奋不顾死的所作所为,便是这两位巧匠拼死护住了即将破碎的拦河大坝,才保住了匠人谷下游的街巷。 冯唐冲着躺在地上不断喘着粗气的朱甲乙竖起大拇指,眉头一挑,说道:“不愧是与我称兄道弟的朱大能耐,能耐果然不小,哈哈,还以为你撑不住了,你总说自己有气量,宰相肚里能撑船,现在我信了。” 冯唐的言语虽然有些朋友间的玩笑话,不过总归是没有之前那般与对方争锋相对,当朱甲乙跳入河中,用大小如意的神通,以自己的身子挡住破裂的水坝的时候,从神人峰倾泻而下的湍急河流几乎将朱甲乙整个人淹没了。 无论是冯唐还是朱甲乙都清楚,大坝一旦决堤,匠人谷将死伤无数,两位匠人谷巧匠义无反顾的做了当时应该做的事情,朱甲乙甚至已经有了慷慨赴死的打算,而冯唐更是拼尽全力,将神人峰一个山头的山石都搬下来,无论如何也要挡住已经决堤的打铁河。 朱甲乙有气无力的躺在那里,几次想爬起来,又实在是身上乏力,为了抵御河水倒灌的冲击,同时还要防止河堤外泄,朱甲乙几乎是以一人之力扛下了不啻于一座山峰的力道,他的五脏六腑几乎都在巨大的撞击下错位了,如今还能躺在这里喘息,已经是万幸。 朱甲乙习惯性的想要数落冯唐几句,只不过透支了浑身力量的他,一旦松懈下来,便是再也难以集中精力,现在只想闭上眼睛,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很快匠人谷的医师赶了过来,将朱甲乙抬上担架,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发现,朱甲乙断了两根肋骨,一条手臂已经严重骨折,只不过身上的疲乏让他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目送着朱甲乙离开,冯唐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张巧巧已经出现在不远处,正在与几个匠人谷巧匠说着什么事情,冯唐缓缓地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冯唐伸手打了声招呼,“巧巧姐。” 随即他看到站在一旁的子语,依稀记得这个少年在论武大赛上出现过,有过不俗的表现,当时这小子与梅家的那个大公子梅旬对阵,便是他都瞧的热血沸腾,只是后来梅家不服气,竟然梅家那位暴脾气的四老爷亲自出面,不光厚着脸皮指责一个后辈的不是,甚至还打算大打出手,以至于连炁场都差点使了出来。 当时若不是张巧巧出面,悄无声息的踏碎了梅家那位四老爷的炁场,怕是这个小子已经折损在这里了,只是那个时候的冯唐还以为张巧匠只是惜才,这才阻止了梅家的所作所为,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趁着张巧巧还在与那些游侠说事,冯唐上前一步,一把揽住子语的脖子,半是威胁,半是诱惑的语气,冷不丁的说道:“小兄弟,你认不认得我?” 子语摇摇头又点点头,“之前不认识,不过现在认识了,匠人谷巧匠,搬山猿冯唐,与一己之力拦下打铁河大坝的朱甲乙关系莫逆,有南朱北冯的说法,两人共同进入匠人谷,又相继成为匠人谷巧匠,一时间传为佳话。” 这些事情都是子语在路上听张巧巧简单说起的,匠人谷巧匠自古传承便是七位,有七巧板的说法,唯独这一届,因为一些事情,如今只有六位巧匠,当然了,子语现在大抵明白,数年前的门户之争,上一辈的巧匠相继离去,而下一任的候选巧匠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走马上任,而当时被寄予厚望,有望成为新一任巧匠的弓长张,又因为那件事负了重伤,愤然离开匠人谷,如此也只有六人暂代了匠人谷巧匠一职。 这些事情在匠人谷算不得什么秘密,大部分游侠都会知道一二,只是子语初来乍到,知之甚少,张巧巧便有事没事的与他说了一些匠人谷的情况。 冯唐一只手臂耷拉在子语的肩头,嬉皮笑脸的说道:“小兄弟,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啊,是巧巧姐和你说的吧?” 子语点点头,他知道张巧巧是眼下匠人谷仅存的还在任的上一辈巧匠中的一位,所以其他的巧匠都会亲切的称呼她为巧巧姐,至于张巧巧的真实年纪,子语其实不得而知,也看不透。 本着好话不嫌多的原则,子语并不吝啬自己的言语,说起南朱北冯的时候,自然是说了不少好话,这让冯唐很是受用。 冯唐一揽子语的肩膀,偏着头向后瞧了眼,然后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小兄弟,你和巧巧姐走得这样近,不会是她的小情人吧?” 第332回、精诚团结 冯唐脑袋上挨了一记暴栗,回身瞧见站在后面的张巧巧,赶忙换上一副殷勤的笑脸,张巧巧笑骂了一句,“没大没小。” 张巧巧自然是清楚冯唐的性子,也知道他只是说一些活跃气氛的俏皮活,眼下入侵的外敌虽然退散了,不过之前造成的损伤却是让人无奈,大量屋舍被毁,街巷一片狼藉,倒塌的房屋乃至深埋的黄沙下面,时不时便有冰冷的尸体被抬出来。 尽管大家在退敌之后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只是街巷中的氛围却是异常沉重,尤其是临近方寸街的几个巷子,损失最是惨重,许多无辜的百姓在不知不觉中丧命,很多家庭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样或是那样的悲剧。 眼下匠人谷的重建工作,任重而道远,当然了,这些事情对于眼前这位少年郎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关系,若不是这次意外,他大抵已经离开匠人谷了。 饭要一口一口吃,匠人谷的这些繁琐事,不可能像是那些一哄而散的烈风堡遗族,卷铺盖走人后留下的烂摊子,至少需要数个月的休整,好在匠人谷不是第一次历经这样的磨难,虽然近百年来已经很少出现这样大规模的暴乱,不过对于游侠习俗浓厚的匠人谷而言,至少不会因此而分崩离析,反倒是更加精诚团结。 几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之后,张巧巧与冯唐走到一边,因为关乎匠人谷的正事,子语不便参与,便很自觉的退到一旁,不过二人并没有刻意隐瞒的意思,两人皆是看着街巷上忙前忙后的游侠,话语也渐渐凝重起来。 张巧巧沉声说道:“无论是破败的鱼肠巷,还是关乎匠人谷运作的方寸街,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袭击,虽然雷家野心勃勃,而烈风堡的那些余孽又与匠人谷有世仇,可是眼下看来,他们可能都被真正的幕后主使利用了。” 冯唐点点头,他简单的讲述了一下那个毁掉大坝的家伙的情况,对方似乎是一开始便是奔着那个目的去的,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交手,不过对方的实力显然不容小觑,不光成功毁掉了依山而建的大坝,还在两个巧匠的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单单是那个出神入化的手段,便不是一般的游侠能够做到的。 张巧巧闻言沉默不语,他在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个老乞丐,以及机关力士脚下与宋公明对峙的那个家伙,这些还是已经得到的消息,便是如此,已经能大概看出一些轮廓,雷家与烈风堡遗族的背后,还有一伙人再出谋划策,谋划着不为人知的事情。 而且这些人的实力,怕是匠人谷的大部分游侠都要望尘莫及,于是事情便更加蹊跷了,依着匠人谷的情报机构都没有查出这些人的跟脚,可见他们隐藏之深,行事之诡秘,如此他们大费周章的出现在匠人谷,只是一闪即逝的行为,便更加让人扑所迷离了。 子语心中也是疑惑不解,对于出现在神人峰山壁上的那几个人影捉摸不透,又想起那个相继出现在齐鲁镇与匠人谷的老乞丐,一些事情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只是随之而来的谜团更加扑所迷离。 身后一人在少年的肩膀上拍了拍,子语微微回身,是姗姗来迟的弓长张,子语瞧见弓长张的手掌上有一些血污,便皱眉问道:“弓叔,受伤了?” 弓长张摇摇头,将手上的血污在衣角蹭了蹭,说道:“不是我的,是那个叫雷风鸣的家伙的,就是之前咱们在雷府见到的那个年轻道士。” 弓叔稍稍提醒,子语便记起那日站在雷公豹身后的男子,应该是雷公豹的侄子,眼下看来,既然雷家参与了叛乱,那个叫雷风鸣的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或许已经和弓叔发生冲突了。 弓长张大抵是猜到了少年的想法,摇头说道:“什么也问不出来了,他已经死了,猝不及防的咽了气。” 子语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方寸街这边,雷公豹父子双双殒命,很可能知道详情的雷风鸣也撒手人寰,整件事唯一可能留下的线索,便悄无声息的断裂了。 少年能想到的事情,弓长张自然也能够想到,他又是说道:“杀死雷风鸣的是皮日休,而皮日休与那些家伙又是一伙的,只是不知什么缘由,起了内讧。” 弓长张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与皮日休以及雷风鸣相遇的情况,在说起匠人谷内城的被皮日休二人搅得天翻地覆的时候,弓长张说的轻描淡写,子语听到皮日休的消息,不由得心头一震,随即便是满眼的不可思议。 既然是已经从陶源婷那里得知了皮日休的手段,可是依旧无法想象他竟然是那些人的同伙,而且隐藏实力,早早的潜藏在匠人谷,由此可见,这件事是蓄谋已久了。 弓叔暂时隐瞒了皮日休的一些话,那些关于雷风鸣策划的那件事,他不愿意提及,其实自己不说,事后那些在场的游侠也会说出来,可是对于弓叔而言,依旧是无法心平气和的讲出来,哪怕真相就在那里。 不过有些事情,弓叔却是浅尝辄止,几乎都是一句话草草了事,就像是说到匠人谷内城出现的祸乱,弓叔只是提了一嘴,便不再多说,但是弓叔又不是压低声音在说话,就这样当着两位匠人谷巧匠的面,说一半留一半。 子语哭笑不得,在那件事上,弓叔虽然没有怪罪匠人谷,不过终究是无法释怀,否则昔日也就不会从匠人谷一走了之了。 冯唐终于忍无可忍了,他转身看向弓长张,毫不掩饰语言间的鄙夷,“姓弓的,你是怎么回事,故意恶心人是吧,匠人谷落难,你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还想落井下石,当初走都走了,怎么还有脸回来?” 冯唐本就对弓长张有些不待见,那日在论武大会上,他也是毫不掩饰的当着其他巧匠的面,数落着弓长张的不是,眼下对于话里带刺的弓长张,自然是没有好脸色。 “要么就直说,要么就干脆不说,姓弓的,你这样说话说一半是怎么回事,你说得不难受,别人听得不憋屈啊,怎么,离开匠人谷了,就把之前的关系撇的一干二净,匠人谷的死活都不管了,有你这样做事的么,不像话。” 弓长张转身看着这位匠人谷的新任巧匠,自然了,他离开匠人谷的时候,也只是对于这位很有潜力的年轻人有所耳闻,并没有什么交集,毕竟弓长张在匠人谷的那几年,新人游侠中的佼佼者非他莫属,其他的游侠在这个迅速崛起的家伙面前,都会黯然失色,那个时代的鬼将军弓长张太过耀眼,以至于其他优秀的人都有些黯然失色。 弓长张顿了顿,似乎是觉得这些话有点道理,不能只顾着自己,于是他与张巧巧招招手,三人围作一团,小声嘀咕起来。 冯唐看着唯独被排除在外的自己,无话可说。 第333回、火中取栗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黝黑小姑娘站在巷子外面,坐立不安的等待着,不远处便能看到铁桶一般的城墙,将整个巷子包裹的严严实实,小姑娘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身边的游侠进进出出,却是始终没有一个结果。 小姑娘叫铁蛋,她火急火燎的带着悬赏台的游侠回来后,见到的却是眼前这个光景,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没有看到师傅的影子,心中的不安便越发明显,尽管周围的游侠都会安慰她两句,可是小姑娘心中那种不好的想法总是挥之不去。 这里原本是匠人谷最落魄的街口鱼肠巷,往日里都是门可罗雀,连个人都瞧不见,此时进出这里的人络绎不绝,外面站了许多愁眉苦脸的人,蹲在地上或者伸着脖子,翘首以盼,他们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听说了这里的异象,便过来瞧瞧,顺便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忙的。 当然了,更多的还是这里的住户,因为在外做活儿的缘由,反倒是逃过一劫,急匆匆的赶回来后,却发现整个巷子都没了,劫后余生的他们多少对于租住了许多年的房子还有些念想,还有家中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底,都付之东流。 活着比什么都好,可是活下来之后,又要思考之后如何活下去,对于住在陋巷的许多人而言,这是必须思考的事情,活着和生活是两码事。 还有一些人,坐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他们的家人终究是没有逃出来,或是父母,或是妻儿,在这场灾难中落了难,平日里会为了许许多多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争吵不休,家长里短的烦人事日日夜夜都挥之不去,可是眼下倒是清静了,清静到让人伤心欲绝。 悲伤是容易传染的事情,小姑娘瞧着那些算不上熟稔,却都认识的街坊四邻,瞧着他们伤心的样子,眼角也湿润了,她不想往那方面去想,可是眼下又始终见不到师傅的身影,他便更加泫然欲泣。 小姑娘咬着嘴唇,黝黑的小脸上满是泪花,她从怀中掏出那卷画轴,死死地抓在手里,看到画轴的时候,小姑娘哭得更加伤心了,师傅一直是一个抠抠搜搜的人,身上的那件衣服一年到头都不会换,喝的酒也是巷子里最次的粗酒,但是师傅却愿意买下这个卷轴。 小姑娘经常偷偷地往文人街跑,所以画轴的价格她是知道的,住在鱼肠巷的这些人家,怕是要攒很久的钱,而且也不会愿意去买这种东西,看着手中的画轴,想到这些事情,小姑娘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傅。 以前师傅让她做这做那的时候,她总是抱怨,还常常偷懒,师傅有时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涉及到打铁的事情,便会严肃许多,不需要在这方面偷奸耍滑,她呢喃着,“师傅,我以后一定好好的听你的话,你回来吧,我再也不偷懒了,一定好好打铁,师傅。” 小姑娘抱着画轴,哭得梨花带雨,只是那个有些佝偻而严肃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她哽咽的说道:“师傅,说好的等我回来呢,你骗人,你不是常说,大人是不会欺骗小孩子的,你回来吧,回来了我就原谅你。” 小姑娘微微抬起头,满怀期待的看向前方,她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然后一脸严肃的瞧着自己,拎着她的耳朵,吼道,“哭什么哭,没出息的样子,赶紧擦干净嘴脸,回家。” 小姑娘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努力眨眼将止不住的泪水一股脑的挤出来,她希冀着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是终究只有自己孤零零的站在这里。 匠人谷的游侠将整个鱼肠巷都围了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不多时,又有医师抬着担架急匆匆的走了出来,盖着白布,周围的人一股脑的冲了上去,这是在辨认尸体,小姑娘犹豫半天,她不敢迈出那一步,她觉得自己一旦这样想了,就会真的发生了。 从鱼肠巷抬出来的尸体,大都是形容枯槁,肌肤严重腐烂,瞧着令人望而生畏,匠人谷的医师一再强调,只能远远地瞧着,不要用手去碰,确认了之后,去匠人谷医馆认领,不过最终这些尸体都会在匠人谷的统一安排下火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些尸体上都带着尸毒,若是任由家人自行处理,只会引起更严重的后果。 小姑娘就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个尸体被认领走了,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多时,身后一片嘈杂,又有一些人走了过来,向着巷子里面走去,小姑娘认得其中一人,下山虎张巧巧,她在画轴上见过。 张巧巧看着漆黑钢铁铸就的城墙,她叹了口气,为了阻止积尸炁扩散,周铁匠竟然做到了这个地步,用铁围城将整个鱼肠巷围了起来,身为手异人,她自然是知道积尸炁的厉害,一传十十传百,一旦任由其肆无忌惮的扩散,不出一日,整个小镇都会毁于一旦,数百年前,便有许多小镇在这样的积尸炁中化作废墟。 正因为此,积尸炁被列为禁术,近百年已经不再出现在江湖上,只是没有想到,这行人竟然连这种手段都使了出来,以禁术攻击一个小镇,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何况还是以游侠著称的匠人谷,对于匠人谷的许多人而言,这种行为不光是无耻至极,还是赤裸裸的挑衅。 已经勘察过现场的游侠聚集在张巧巧周围,他们中有医师、有地师、还有不少擅长堪舆之术的游侠,更多的还是知识渊博,一生都在钻研学术的老学究,几乎所有人都愁眉不展,别人或许不清楚,可是匠人谷上了年纪的这些老学究一定知道,在匠人谷能使出这个通天本事,用铁围城将整个鱼肠巷围的滴水不漏的,只有那个人。 “周铁匠做了一个正确的抉择,匠人谷人口密集,那些积尸炁一旦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其中一位有话语权的老学究站出来,轻声说道:“积尸炁很难消散,一旦爆发,爆发地必然成为一片死地,眼下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五年之后,尸炁淡化,后继无力之后,才有可能慢慢消除。” 这是比较保险起见的做法,当然也有一些比较强硬的措施,只不过在荒郊野外,大可以这样或是那样的尝试,可是在一个密集的城市,只有一次机会,这也是为什么周一讳会选择这样一种火中取栗的方式。 张巧巧问道:“那么周铁匠呢?” 老学究叹了口气,摇摇头,“眼下铁围城包裹着那些积尸炁,一切还能从长计议,可是一旦擅自破开铁围城,很可能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匠人谷承受不了这样的代价,只是铁围城中的人,定然无人能够生还。” 老学究忽然肃然起敬,声音沉重而有力,“周铁匠有这样的觉悟。” 第334回、英雄城 小姑娘离得近,而且一直在竖着耳朵偷听,眼下听到这个结果,立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急的哭了起来,她不是很清楚他们口中说的积尸炁是什么东西,可是“周铁匠”和“无人生还”几个字却是听的真真切切。 不知何时,小姑娘的身后站着两个人,一个少年郎,还有一个邋遢汉子,少年郎在小姑娘的肩膀上拍了拍,什么话也没说,他知道,现在说什么话对于小姑娘来说,都无济于事。 邋遢汉子同样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就这样仰着头,看着面前不远处纵横交错的铁围城,他与周一讳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周铁匠是那个女子的父亲,曾经几乎是他的老丈人,而同样是因为那个女子,他又与周一讳有过矛盾,可是再次返回匠人谷的时候,又是第一时间去了周铁匠那里。 这些人当中,或许没有一个人对于周一讳有这样复杂的情绪,这个亦师亦友又是亲人的老头,让邋遢汉子不止一次想握拳,狠狠地揍他一顿,离开匠人谷之后,更是数年没有联系,可是邋遢汉子回来的时候,还是没有忘了给他带了一坛子酒。 子语在小姑娘身边坐下来,小姑娘看着这位昔日来访的少年,咬着下嘴唇,忽然就这样趴在少年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小姑娘将满腔的委屈和伤心都一股脑的哭了出来。 子语就这样坐在这里,任由肩头被小姑娘的鼻涕眼泪打湿,直到小姑娘哭得累了,趴在少年郎的肩头睡着了。 子语叹了口气,轻轻将小姑娘背在背上,与弓叔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转身离去,这一日,匠人谷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甚至一生的悲欢离合,都在这一日体现出来。 子语在一家客栈暂时住了下来,给小姑娘安排了一个房间,有些不放心,又让白菜帮忙照顾,小姑娘整日都是泪流满面,不过也知道礼数,不想给人添麻烦,所以并没有哭哭啼啼的不吃饭,只是很少说话,吃过了饭,又会回到房间,坐在那里发呆。 对于小姑娘而言,周一讳既是她的师傅,又是她的家人,一时间让小姑娘接受这件事,很难,有时候坐着坐着,小姑娘又会小心翼翼的掏出那个画轴,抱在怀里默默落泪,怀中的画轴,是周铁匠留下的唯一的遗物。 世间的很多事情,无论如何不甘心,最后剩下的只有遗憾。 匠人谷的重建工作,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唯独鱼肠巷这边,依旧有匠人谷游侠守在这里,尽管铁围城已经将鱼肠巷包裹着严严实实,可是免不了有一些好奇心重的闲人,万一折腾出一些什么事情来,便又是一件麻烦事。 匠人谷已经通知了附近的住户,尽量不要靠近鱼肠巷旧址,同时也告诉了匠人谷其他的居民,鱼肠巷可能出现的危险,匠人谷没有打算隐瞒这件事的意思,且不说纸包不住火,有心之人迟早会知道鱼肠巷发生了什么事,用不了多久,各种各样的内幕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与其让大家心怀惴惴的胡乱猜测,还不如由匠人谷坦坦荡荡的说出来。 而且匠人谷并不打算让周一讳白白牺牲,至少在匠人谷,大家都会记住也很有必要记住,一个老铁匠的名字,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 这一日,那个叫铁蛋的小姑娘找到子语,扭扭捏捏的,似乎有什么心事,小姑娘已经不再哭哭啼啼的,她也渐渐地知道了一些老铁匠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的师傅竟然是一位手异人,而且还不是籍籍无名之辈,他是昔日匠人谷的巧匠,有匠人谷当世巧匠中最能打的称号,赤鬼周一讳。 小姑娘站到子语面前,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想和你借一些钱,不多,只要一些酒钱就好了,日后一定会还你的。” 小姑娘拍着胸脯保证,虽然她还不知道日后自己该如何赚钱,可是她已经开始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了,别的不说,她至少要过得好好的,不能让所有人担心,尤其是已经不在的师傅。 小姑娘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能够独当一面,子语点点头,不过还是问道:“要钱做什么?” 小姑娘如实说道:“师傅平日里喜欢喝酒,眼下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转凉,也不知道师傅有没有酒喝,以前都是我跑去巷子口给师傅打酒,师傅没喝过什么好酒,都是鱼肠巷最次的粗酒,我想给师傅添一壶酒。” 离入侵匠人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许多事情也已经尘埃落定,原先鱼肠巷的那些住户,也已经搬到了新家,方寸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唯独那座铁围城依旧立在那里,成了匠人谷的一个标志。 匠人谷在铁围城的周围建了一个纪念堂,用于缅怀这次灾难中落难的百姓,以及因此而牺牲的游侠,其中周一讳的名字历历在目。 皮肤黝黑的小姑娘拎着一坛子酒,走在匠人谷的街上,酒是三乐坊有名的女儿红,虽然不是埋在地下几十年的,却也是口味绵软的好酒,至少在铁匠铺的时候,老铁匠从来都不舍得喝这样的好酒。 小姑娘拎着酒直奔鱼肠巷,如今那里已经更名为英雄城,小姑娘站在铁围城面前,蹲下身,将酒坛子上的封泥掀起来,席地而坐,然后低声唠叨起来。 “师傅,这是三乐坊的女儿红,挺贵的,你慢些喝,酒钱还是我和别人借的,喝急了,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到这样的好酒了。” “师傅放心,酒钱我一定会还的,还有,师傅教我的手艺,我一定不会忘记,拉火也好,打铁也好,日后有钱了,我会再盖一个铁匠铺,就和咱们家原先的那个铁匠铺一样大小,到时候我会让天下人都知道咱们周记铁匠铺的手艺。” “师傅不用担心我的生活,匠人谷那边已经安排了新的住址,新房子比咱们那个破烂的老房子暖和多了,就是少了一些人气。” “我在悬赏台那边寻了一个活计,工钱可是比咱们以前打铁的时候强多了,不过暂时还是试用期,钱还没有发下来,师傅放心,他们不会欠账的,我一个小孩子,又什么好骗的,再说了,真若是欠钱不给,我一定不会讨要回来的,咱不是吃亏的人。”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说了自己现在的生活,说了匠人谷近些日子的变化,还说了自己的一些打算,说着说着,小姑娘便无话可说了。 她就这样坐在那里,看着冰冷的钢铁城墙,忽然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她狠狠地擦了擦,似乎不想让师傅看到自己这个不争气的样子,可是她还是泪流满面。 “师傅,我想你了。”小姑娘呢喃着。 几只山雀从小姑娘的头顶上飞过,叽叽喳喳的落在不远处的枝头上,然后又落在铁围城的顶上,蹦蹦跳跳。 一个邋遢汉子躺在上面,手中拎着一个酒坛子,晃了晃,似有似无的说道:“干了。” 第335回、古老的手艺 子语坐在一处茶楼的斗拱顶上,远远地瞧着黑漆漆的铁围城,看着坐在铁围城下面的小姑娘,默默地点点头,小姑娘已经能够正视这件事情了,他端着一个茶碗,仰头喝了一大口茶水。 余光看向头顶,瞧见一个女子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他回身笑了笑,“巧巧姐,匠人谷这么忙,你又忙里偷闲的偷跑出来了?” 张巧巧穿了一身素白色衣裙,立在屋顶上衣袂飘飘,宛若仙子一般,她眼含笑意的说道:“这些日子匠人谷忙得焦头烂额,难得能够出来透透气,说实在的,匠人谷巧匠的位置可不好坐啊。” 两人相视而笑,张巧巧同样看向铁围城的方向,如今那里已经不再叫鱼肠巷,而是更名为英雄城,在未来的几年内,那里将会相继建起一些纪念堂、以及纵横交错的两条商业街,曾经的陋巷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顿了顿,张巧巧说道:“匠人谷已经给铁蛋在悬赏台安排了一个工作,历练几年之后,会进入内城匠人堂,到时候就要看小姑娘自己的本事了,不过毕竟是一位昔日巧匠相中的弟子,天赋心性不会差到哪里的,这样的人才若是在匠人谷饿肚子,可就说不过去了。” 子语知道,匠人谷如何去做,完全不用理会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家伙的感受,更无需与自己说,张巧巧告诉自己这些事,便是让自己不用担心这些事情,所欲于情于理,子语都很是感激。 “巧巧姐,谢谢你。” 虽然认识时间不长,见面也没有几次,不过子语看得出来,张巧巧对于自己很照顾,他是由衷的感谢这位张巧匠。 子语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巧巧姐,你的伤如何了?” 之前与那个老乞丐一番打斗之后,手臂上留下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的迹象,而且因为后续的战斗,导致伤口撕裂的更加厉害了。 张巧巧抬起胳膊晃了晃自己的手臂,手臂上缠着一些深黄色的绷带,绷带上还画着浅红色的纹路,像是某种符箓。 张巧巧说道:“已经开始长肉了,没什么大碍,不过日后或许会留疤,真是可惜了一双莲藕般的玉臂,世间又要少了一位绝世佳人。” 子语无奈的摇摇头,虽然张巧巧贵为巧匠,不过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总是用长辈的语气与自己说话的时候,又忽然出现这种天真烂漫的玩笑话。 子语有些好奇,那个老乞丐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以至于寻常的医家手异人都束手无策,连张巧巧这般手段通玄的手异人,都只能坐以待毙,任由手臂上血流不止。 说起这件事,张巧巧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说实在的,身为匠人谷巧匠,会发自心底皱眉的事情并不多,这件事确实有些意料之外的头疼。 张巧巧并没有隐瞒这件事的意思,直言不讳的说道:“很久很久以前,甚至天启者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有一些极为隐秘的手段已经流传于世,那些手段传承极为苛刻,甚至经过岁月的沉淀之后,早就失传于世了。” 子语对于这样的说法并不陌生,毕竟老板娘的幻戏便是传承久远的一种手段,其实若是深挖下去的话,大部分手异人的手段其实都有一些错综复杂的脉络,只是有些根源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张巧巧似乎是猜到了子语心中的想法,轻轻摇摇头,说道:“有些手异人的手段因为太过凶险,天怒人怨,以至于连一个可以承受其凶险的合格弟子都很难寻觅到,甚至连一脉单传都是奢望,只有在一些历史痕迹中,才能偶尔见到他们的踪迹。” 张巧巧似乎是想借此机会,有意与子语说一些通常手异人都不知道的秘闻,缓缓说道:“就像是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声名鹊起的游侠组织,叫做缺一门,门下子弟不多,只有数人,却搅得天下不得安宁,却说那缺一门门下规矩森严,一旦入门,必定沾染五弊三缺,绝无例外,所以若非命格奇异之人,入门不过三月,必死无疑。” “手异人本身便是逆天行事,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便是这个道理,只是有些手段太过于阴损,以至于神鬼厌之,为天地所不容,这样的手段往往连一个传世的后人都找不到,大都消散于历史长河中。” 张巧巧沉吟片刻,顿了顿,这才说道:“若非是查阅了一些藏书楼中的古籍,还真不知道这样的手段竟然还存留于世,之前便有些在意‘刑奴’的说法,便留心查找了一番,竟然还真的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相传很久以前,有一种行刑之人掌握的手段,不仅让受刑之人痛苦万分,而且会让受刑之人处于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以至于成为行刑之人的傀儡,这种人便是刑奴。” “刑奴没有自己的意识,只能凭借原始的思维方式,进行无休止的杀戮,直到生命的终结,就像是野兽一般,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昔日那位血衣剑客,应该便是一位孕养了多年的刑奴,只是有关这方面的记录少之又少,大抵也只是猜测而已。” “有一种说法,刑奴其实只是那种手段的副产物,而那种行刑之人掌握的手段叫做杂刑九术,这是一种极端阴狠的手段,他们以折磨他人为乐趣,而折磨他人的前提便是折磨自己,伤敌一千自损八,修习此术之人,必须从肉体到灵魂都受尽万般痛苦,以至于彻彻底底的麻木不仁,对于世间冷暖再无恻隐之心。” “至于那个老乞丐的手段,应该是杂刑九术中的凌迟,想不到这个沉寂了数百年的手段,至今还留有传人,还能现世,那些家伙的身份便更加扑所迷离了。” 说到这里,张巧巧不再多言,匠人谷已经挂出了悬赏,之前入侵匠人谷的那几个神秘人已经出现在悬赏名单中,因为是匠人谷亲自挂出的悬赏,用不了多久,这些悬赏也会相继出现在其他的游侠组织的悬赏台中。 张巧巧提醒一句,“总之日后若是遇到这些人,小心为妙,莫要逞意气之争。” 第336回、离别 子语自然不会愚蠢到以卵击石,他只是有些奇怪,那些神秘的家伙在匠人谷折腾了这么半天,到底是有何目的,尤其是从弓叔那里已经得知,皮日休也是与他们一伙的,对于那几个来去匆匆的家伙,在匠人谷折腾了个底朝天,却又匆匆离去,就像是走一个过场,到底图什么。 不光子语想不明白,便是匠人谷也捉摸不透,匠人谷方寸街一片混乱的时候,那些神秘的家伙又在其他街巷出手,显然是目的明确,想要钳制住匠人谷巧匠,与此同时,又在匠人谷内城引起骚乱,便是这样大费周章,可是有些事情实在是让人费解。 虽然烈风堡遗族大举进攻匠人谷,可是那几个幕后人却始终没有参与到正面战场中,便是愚公脚下的那个家伙,也只是与匠人谷一位巧匠对峙起来,至始至终都没有怎么动手,毁掉水坝的那个家伙原本可以趁势做更多的事情,却也只是让两位巧匠身陷囹圄之后,便溜之大吉了。 匠人谷外城一片混乱的时候,内城也受到了攻击,然而被毁的却只是匠人谷的藏书楼,许多书籍散落在地,有些毁坏严重的只剩下半个封皮,还有大量徐姓游侠的游记丢失,对于匠人谷而言,这些书籍的学术价值以及历史价值是毋庸置疑的,以至于得知此事的那些老学究都忍不住痛哭流涕,之后又破口大骂,直说那些人暴殄天物。 可是那些人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反倒是更加捉摸不透了,对于烈风堡遗族弃之不顾,甚至准备逃离匠人谷的雷家上上下下还惨死在一架厢车中,雷风矩的两个孩子,一人身死,一人失踪。 说起雷家,张巧巧便是一阵惋惜,对于匠人谷而言,雷家的贡献功不可没,这样一个世家最后却走上一个身败名裂的路,如何能不让人扼腕。当然,还有一件事始终让匠人谷无法评断,几代人都不曾有过异人的雷家,为何会忽然之间出现那么多天启者,好似雨后春笋一般,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张巧巧忽然摆出一个架势,向前踏出一步,子语怔怔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然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不过子语还是心知肚明,那是赤脚仙的架势,少年之前便有些奇怪,这位张巧匠为何会赤脚仙的手段,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询问。 张巧巧看着远方说道:“这两日便打算离开了么,说实在的,你们若是留在匠人谷,并非不会有一席之地,这次的论武大会能人辈出,很多青出于蓝的后生都让人眼前一亮,尤其是你身边的那几个家伙,若是能留在匠人谷,前途无量啊。” 子语摇摇头,笑道:“巧巧姐,他们若是愿意加入匠人谷,我自然是没有意见,只是我确实是有事在身,不方便久留,日后若是有机会再来匠人谷,再与巧巧姐说说沿途有趣的见闻。” 张巧巧却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笑道:“你身边的那些人啊,一个比一个固执,我早就旁敲侧击,让人与他们打过招呼了,却是都不愿意入驻匠人谷,甚至还有人直言不感兴趣,来匠人谷只是为了证道而已,说起来,堂堂匠人谷,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过?” 张巧巧自然只是说一些玩笑话,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她只是有些感叹,年轻人意气风发,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子语想了想,说道:“巧巧姐,之前麻烦你帮忙登记游侠组织的事情,有劳了。” “收尸人是吧?”张巧巧笑了笑,说道:“小事一桩,已经在匠人谷登记过了,相信用不了多久,其他的游侠组织中也会出现这个名字,只不过日后能不能闯出名头,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子语游侠组织收尸人在匠人谷进行了登记,当然,只是一个普通的游侠组织,并非匠人谷游侠,虽然张巧巧许诺了许多加入匠人谷的好处,已经成为匠人谷游侠的优势,不过子语还是决定,收尸人只是一个自娱自乐的游侠组织。 除了子语的收尸人,还有陶源婷的红兔子,皆是匠人谷想要争取的对象,不过也只是提了一嘴,既然没有答应,也就作罢,匠人谷是一个来去自由的地方,自然不会有强人所难的事情。 张巧巧想了想,说道:“你身上的那面腰牌收好了,平日不要轻易拿出来,不过关键时候,在任何一个像模像样的游侠组织,都能凭那面腰牌获得援助。” 张巧巧像是临行前叮嘱一位游子,不厌其烦的说道:“是了,日后若是有空了,可以去一趟文庙,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子语点点头。 两日之后,一行人聚集在匠人谷码头,匠人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进来时走山路,出去时却是可以走水路,整整二十余处码头人来人往,各地贸易的商船都汇聚于此,船帆纵横,大大小小的商船、货船、客船都停靠在这里,其中最为显眼的,还是出自于匠人谷匠人堂商客两用的楼船,雕龙画凤的楼船上亭台楼阁,呜呜作响的汽笛声响彻整个码头。 子语站在一处码头上,身边站着弓长张和白菜,刚刚送走了前来送行的老道人和葛三三,随后又碰到了陶源婷几人。 陶源婷、狐儿,以及后来加入红兔子的曲秀会在匠人谷再待两日,之后也会乘船离开,只不过不同路,今日过来,也是来送行的。 白菜与狐儿一番悄悄话之后,三人登船了,狐儿依依不舍,站在码头上不断地挥手,然后双手拢在嘴边,喊道:“后会有期。” 离着码头不远的茶楼三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两个人,正在对弈,两人皆是不紧不慢的样子,落子时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信手拈来,落子无悔。 如今匠人谷游侠心中,这两个人的名字也算是家喻户晓,手中捏着白子,眉头微皱的正是剃头匠宇文泰,而坐在他的对面,正在耐心品茶的是美髯公皇甫卓,两人都谢绝了匠人谷的邀请,同样打算几日后便离开匠人谷。 汽笛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的抬起头,向窗外瞧去,江湖之大,后会无期,天下之小,别来无恙。 第337回、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子语晕晕乎乎的躺在房间内的床上,客船已经在这处名为千岛湖的地方漂泊了三日,尽管已经备了一些晕船药,少年依旧是吐得稀里哗啦,整个人脸色铁青,好在这两日风浪渐小,颠簸不再那么明显,少年的情况才有所好转。 弓长张没有想到子语晕船如此严重,他忍不住在一旁取笑起来,甚至还端着一盘子美食,坐在少年的床头吃得津津有味,白菜拎着两个酱肘子进屋,往少年床头摆放的木案上放一个,自己手里抓一个,一边吃一边说道:“子语,多少吃一些,补充一下油水,要不肚子里饥肠辘辘的,后面几天怕是没东西可吐了。” 子语躺在床上叫苦不迭,这种只有自己难受的场景,实在是让人无奈,之前乘坐蜉蝣的时候,便有过这种连呕带吐的经验,没想到乘船时更加严重了,此时已经吐得两腿发软,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 “白菜啊,这才几天啊,你怎么就跟着弓叔学坏了,你以前吃东西从不说话的,生怕多一句嘴就少一块肉,如今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学会谦让了,这可不好,快快将眼前的脏东西拿开。” 子语有气无力的说道,看都不敢看那个油光发亮的大肘子,尽管肚子已经饿得咕呱乱叫,他却是一点食欲都没有。 便是此时,又有一人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热情洋溢的凑到白菜身边,笑呵呵的说道:“小祖宗,都是咱精挑细选出来的美食,尽管吃,咱住的是头等客房,吃的东西都是免费的,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就过去取,不会另收费。” 那人将托盘往桌上一放,自己端着一碗炸酱面,吃得哧溜直响,这让躺在床上的子语更是叫苦不迭,少年忍无可忍,终于一屁股坐起来,看着一桌子的美食,叹了口气,“韩云少,给我也来一碗。” 韩云少将手中的碗放在桌上,又端起另一碗递了过去,不由得嘿嘿笑起来,“得嘞。”随即他欢呼的挥挥手,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 一旁的白菜轻轻叹了口气,弓长张更是鄙夷的看了子语一眼,忍不住说道:“这么一桌子菜,你怎么就看上了一碗炸酱面,没道理啊。” 子语顿了顿,立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幸灾乐祸的说道:“你们不会是又拿我做赌了吧?” 见到三张表情各异的脸,子语知道自己猜对了,三人闲来无事,便暗自做赌,猜测子语会先吃谁拿过来的东西,于是相继不动声色的出现在少年的房间中,没想到吐了好几日的子语竟然最先看上的是一碗炸酱面。 赌注不大,只有十个小刀钱,弓长张与白菜愿赌服输,只不过弓长张在口袋中摸了摸,很是诚恳的说道:“身无分文,只能先欠着,以后再说。” 白菜也是无辜的眨眨眼,叹了口气,“穷啊。” 这回轮到韩云少吃瘪了,他看了眼啃着酱肘子的白菜,又看向一旁的弓长张,只能自认倒霉的说道:“虽然说亲兄弟明算账,可是对于别人而言,你们是别人么,自然不是,都是自己人,那还分彼此,先欠着,呵呵欠着。” 一个富家子弟,虽然已经没落了,可终究是匠人谷传承百年的世家,竟然为了几个小刀钱的赌资,与人上演了一部苦情戏。 “咱也是第一次出远门,身无分文,不过没有关系,能与几位出来长长见识,称兄道弟,便心满意足了,啥也别说了,都是自家人,谈钱伤感情,就当我自己出门不小心,将钱袋子丢在路上了,怨不得别人。” 韩云少假意抹了抹眼角,有些愁苦的搓着衣角,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本来以为会换来一番同情,顺利将二十个小刀钱的赌资拿到手,不成想眼前的二人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弓长张借坡下驴,顺着韩云少的话头说道:“瞧瞧,还是咱们韩兄弟大气,不愧是世家子弟出身,几个小刀钱的事情,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说不要就不要了,咱就没有这样的魄力,别说是几个小刀钱了,便是只有一个小刀钱,丢在地上都要弯腰屈膝的捡起来,这就是境界不同了。” “像是韩兄弟这样财大气粗,又不会大手大脚的,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对朋友又是这般宽厚,不计较自己的得失,常常把吃亏是福挂在嘴边,说实在的,当世已经不多见了。” 说着话,弓长张还抬眼瞟了白菜一眼,白菜不是一个能说会道之人,不过还是难得的赞赏了两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是千古第一大贤人。” 这样的赞赏实在是太过夸大其词,韩云少听的面红耳赤,已经不好意思接话,没成想白菜却是说的义正言辞,云淡风轻,就像是阐述一件无可反驳的事实,一旁的弓长张又是接过话头,一拍大腿说道:“此言正合我意,韩兄弟莫要谦逊,与此相比,当真是不差分毫。” 韩云少无话可说,只好看向坐在榻上端着炸酱面的少年,却见子语表情严肃的看着手中的吃食,深吸一口气,就像是即将上刑场的死刑犯,大义凛然的手臂一挥,卷起一筷子面条,毫不犹豫的吞了下去。 第一筷子还没有下肚,第二筷子已经接踵而至,这般狼吞虎咽的手段,韩云少瞧了这么多次,还是忍不住错愕连连,只是他终究是迟了一步,等到弓长张与白菜端着饭碗躲到墙角的时候,韩云少才反应过来。 他刚要有所动作,坐在榻前的子语喉头翻动,整个身子前倾,一股脑的将肚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喷了韩云少满头满脸。 子语长长的舒了口气,舒舒服服的拍了拍肚子,长叹道:“舒服多了。” 却是见到眼前一脸苦相的韩云少,理所当然的安慰起来,“你要往好处想,都是刚下肚的,还新鲜着呢,就当是自己没有吃完的,要不还能咱么办呢?” 子语将空碗放在案上,仰头躺在那里,补充道:“人生若是不给自己一些慰藉,又如何能够走下去。” 韩云少茫然的点点头。 韩云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条船上,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巧合,在子语三人登船后驶出不过一个时辰,这位世家子弟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边说着巧合的话,一边又死乞白赖的留在他们身边。 第338回、八景宫码头 从匠人谷驶出的这艘客船会途径一处叫做八景宫的岛屿,岛上盛产琉璃,无论是精美的琉璃瓦、琉璃窗,还是光彩夺目的小物件,都是岛外诸多贵族的最爱,于是,这种琉璃工艺也让八景宫成为千岛湖最富有的岛屿。 不是没有过心生妒忌的眼红之人,虽然千岛湖离着匠人谷不算远,只是有句千古流传的至理名言,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无论是水上讨生活的匪类,还是附近岛屿出来的游侠,只要有人推波助澜,皆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八景宫,大肆掠夺一番。 之后便顺着水路溜之大吉,等到风声过了,再返回来故技重施,这样的事情在千岛湖是家常便饭,只是唯独富饶的八景宫,很少有人敢这样做。 最早的八景宫并非如现在一般,那时候只是千岛湖众多岛屿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只是有一天,岛上来了一行人,以雷霆手段迅速占领了岛屿,并且开始发展贸易,将附近岛屿的特产销往各地,与此同时,凭着岛上的矿物资源,建造了一间在后来被称为“彩虹出”的琉璃厂。 八景宫的迅速崛起,惹来了贪婪和嫉妒的目光,很快便有人登上八景宫,直言不讳的说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否则就让八景宫成为千湖岛的众矢之的,八景宫的回复也是直截了当,要么井水不犯河水,要么并入八景宫,再或者,成为八景宫的阶下囚。 八景宫的态度惹怒了周围心怀不轨的家伙,只是还没等他们动手,已经有八景宫的人杀上了自家门庭,在对方的雷霆一击面前,那些觊觎八景宫的家伙纷纷败北,最后反倒是让八景宫划下一条线。 八景宫的规矩很简单,要么阳关道独木桥互不相干,要么以八景宫马首是瞻,谋求互惠互利,几次强硬手段之后,八景宫也在千湖岛树立了自己的地位,与此同时,已经有不少岛屿相继与八景宫达成了共识。 眼下的八景宫,可谓是一家独大,在千岛湖说一不二,匠人谷的客船在八景宫停靠之后,会补充一些物资,届时,路途遥远的客人,也可以在此处下船,毕竟匠人谷的客船会环游整个千岛湖,之后才会绕路前往下一处港口,而八景宫有附近岛屿中唯一的一处蜉蝣塔,不愿意长途跋涉的客人,可以乘坐蜉蝣前往内陆。 作为中转站的八景宫每日都会迎来不计其数的客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又前往四面八方,大街小巷粥能看到络绎不绝的客人,摩肩接踵的从码头上大大小小的客船上下来,若是赶上琉璃生产繁盛的日子,水面上的船大抵都要排队才能入港。 挂着匠人谷旗帜的客船一路畅通无阻,谁也没有胆量在这艘船上惹麻烦,不光如此,八景宫还设有匠人谷的专门港口,无论何时,都不会影响匠人谷船只的出入,自然了,租用这个港口的费用可是不菲。 一行四人从客船上陆续下来,子语双腿打颤,几乎已经站立不稳,连日的呕吐让他已经有些虚脱,若不是身体强健,怕是早就卧床不起了,饶是如此,吃了吐吐了吃的日子,也让这位晕船严重的少年吃不消。 如此,从客船上下来的时候,少年好像是数日没有进食的乞丐,眼圈乌黑,终于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少年长舒了一口气,不过想到还要再搭乘一趟蜉蝣,少年便是面色苦楚。 他们打算先去一趟天子宗,所以只能从八景宫换乘蜉蝣,之后会途径两处自由镇,然后到达这一处大峡谷中最外围的自由镇,进入天子宗衙门管辖的地界,如此想去天子宗的路线便可以精挑细选了。 站在八景宫的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似乎比匠人谷的街巷还要热闹,大抵是岛小人多的缘故,显得十分拥挤,晃晃悠悠的出了码头,在一处临街的面摊前停下来,饿了数日,终于缓过一口气的少年,要了一大碗油泼面。 子语吃得狼吞虎咽,一碗面条下肚,心里终于踏实不少,于是又要了一碗,还是吃得大快朵颐,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抬头时瞧见对面一家酒楼二楼临窗的位置,三位女子正看向这边,掩嘴轻笑。 大抵是少年的吃相太过难看,三个女子笑得花枝乱颤,指指点点,三个女子皆是清新脱俗的样貌,坐在一处,绝对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沿街的行人时不时地抬头瞧上两眼,却也不敢看得太过专注,以免引起不好的误会。 与女子同坐一桌的,还有一个丰神俊逸的年轻公子,一袭素白色对襟长衫,做工精细,应该是出自名家之手,衣衫上绣着一副老翁垂钓江中的山水画,意境深远,可想而知,这位公子也是出身不凡。 年轻公子的身后,还站着一位老翁,老翁须发皆白,微微颔首,站在那里目不斜视,偶尔眼角余光会看向街上的行人,老翁双臂不经意的放在身子两侧,拳头虚握,有些鼓胀,若是明眼之人瞧见了,大抵也会知道这个老翁还是一位练家子,应该是担任这个年轻公子的扈从。 年轻公子顺着几个银铃轻笑的女子看过去,瞧见坐在面摊前狼吞虎咽的少年,微微有些皱眉头,他轻笑一声,赶忙说道:“三位姐姐出门历练,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大抵还不知道江湖险恶,并非所有人都能一眼瞧出好坏的,有些人看似忠厚老实,其实背地里全是男盗女娼,还有一些贼眉鼠眼的家伙,心里的鬼点子要多肮脏有多肮脏,三位姐姐若是瞧见了,定然会污了眼睛。” 三个女子大抵也知道这个年轻公子是意有所指,便收回视线,又说起刚才的事情,其中一位穿着黄色衣衫的鹅蛋脸女子轻声说道:“程公子见多识广,对于游侠之间的事情耳熟能详,这一路上,还指望程公子不要嫌弃我们姐妹麻烦,凡事都能够指点一二,也让我们能长长见识。” 另一位下巴尖细的短发女子跟着说道:“师傅常说人心隔肚皮,我们从小便跟着师傅在山上学艺,很少下山,对于江湖上的人情世故都不了解,尤其是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游侠之间的尔虞我诈,师傅说了,我们三个出门在外,便是代表了凤求凰的形象,切莫丢人现眼。” 说起这件事,那个尖细下巴的女子有些愁眉苦脸,凤求凰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个游侠组织,因为组织内的大多数游侠都是女子,所以更加引人关注,第一次出远门的她们,确实是担心丢了师门的脸面。 那个年轻公子点点头,当仁不让的说道:“三位姐姐放心,咱们程家世代都是游侠世家,与凤求凰又是世代交好,既然有缘相遇,便是好上加好的缘分,便是三位姐姐不说,在下也会尽一些绵薄之力。” 三个女子中,还有一位面相青涩的女子,看着眼前的公子,怯生生的说道:“不会打扰公子的行程吧?若是因为我们而耽误了公子的事情,便实在过意不去了。” 那程姓公子赶忙摆摆手,“不打紧,在下一路游历到此,本来打算去一趟匠人谷,听闻今年匠人谷的论武大赛格外热闹,也想在大赛上一展身手,不过路上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来迟一步,本来还有些遗憾,不成想能遇上三位姐姐,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三个女子掩嘴轻笑,不由得面色一红,那个鹅蛋脸女子一脸羡慕,有些向往的说道:“听师傅说,匠人谷是所有游侠最为向往的地方,是游侠们一生的追求,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机会,能够去匠人谷瞧瞧。” 第339回、江湖事 年轻公子姓程,叫程山水,在江湖上有一个颇有意境的名号,叫东边日出西边雨,是牛家庄程家嫡出的三公子,年纪轻轻时便跟着父辈们闯荡江湖,也算是走过不少路,见识了不少人,如今也有独当一面的本事了。 说起匠人谷,程山水面色红润,嘴上已经滔滔不绝起来,他有意在三位初出茅庐的女子面前显摆一下,这是人之常情,哪怕是互不相识的异性之间,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小心思,何况是结伴而行之人。 程山水故弄玄虚的说道:“匠人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水路四通八达,可以直达匠人谷,可是三位姐姐是否知道,大多数第一次前往匠人谷的游侠,都会放弃水路,而是走山路前往?” 三个女子倒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法,立时便激起了她们的好奇心,鹅蛋脸女子迫不及待的问道:“这是为何?” 即便是没有去过,不过途经此地的时候,有心之人都会留意到,通往匠人谷的山路格外幽闭,不是戈壁荒漠,便是丛林密布,几乎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大道,哪怕是街头巷尾的传闻中,也会说匠人谷之行,千难万险,九死一生。 程山水很享受这样的氛围,面对三个女子疑惑的眼神,他抿了一口茶水,轻声说道:“山路艰难,是为游侠大道,水路便捷,却是游侠的死胡同,游侠前往匠人谷,无不是向往着一份游侠之心,哪怕是路途坎坷,刚好能彰显游侠的一往无前,而一旦选择退而求其次,从水路前往匠人谷,便是少了一份诚心,更少了游侠该有的勇气,如此,即便是到了匠人谷,也会让人瞧不起。” 程山水顿了顿,信誓旦旦的说道:“匠人谷的游侠,若是连山路都没有走过一次,怕是一辈子都会被同行瞧不起,便是匠人谷也会轻视许多。这叫山转水不转。” 程山水娓娓道来,说了许多有关匠人谷不成文的规矩,一些确有其事,一些是道听途说的,所谓的山转水不转的说法,在匠人谷确实会被记入考核项目,每年进入匠人谷的游侠,但凡是想要加入匠人谷,都会有一些隐性的条件,若是一路乘船,顺风顺水的来到匠人谷,毫无疑问第一印象便会大打折扣,说出去也是有损名声。 其实最早的时候,匠人谷并没有水路的说法,那时候只有三面环山的山路而已,游侠前往匠人谷也只有穿山越岭的决心,只是后来匠人谷逐渐壮大,与外界的往来越发密切,便有了这样一条出谷的商路,方便贸易往来。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游侠中便有一条口口相传的准则,匠人谷的水路只可出不可进,这是身为游侠的觉悟,至少对于立志于匠人谷游侠的人而言,是刻在骨子里的金科玉律。 鹅蛋脸女子频频点头,听的格外认真,目光满是崇拜的瞧着眼前这位公子哥,其他两位也是由衷的钦佩,毕竟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这让程山水很是受用。 鹅蛋脸女子想了想,问道:“程公子可是以前便去过匠人谷,所以这次才从水路前往,省去一些路途的繁琐,只可惜依旧没有赶上匠人谷的盛会。” 程山水闻言,面色微红,他只是随口一说,对于匠人谷的知识,他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可是真真正正的踏上匠人谷的行程,他还没有这样的勇气,眼下也只是刚好路过此地,便顺口说了几句不当真的大话。 可是事到如今,眼前的三位女子竟然信以为真了,他心中叹了口气,却是面不改色的说道:“其实从这里乘船,可以达到一个叫停马台的小镇,从停马台穿过荒漠,便能进入匠人谷地界,算是最近的一条路了。” 程山水不置可否,既没有说自己是否去过匠人谷,也没有提自己这次的具体行程,只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一条很多人都知道的前往匠人谷的道路,只是对于三位江湖见识浅薄的女子而言,说不得就是另一番想法了。 鹅蛋脸女子忍不住赞叹道:“公子果然有胆有识,若不是师傅不让我们擅自改变行程,说不得可以与公子走一趟停马台,见识一下匠人谷的风光。” 下巴尖细的女子轻轻在鹅蛋脸女子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挑着眉头说道:“想什么呢,连脚下的土地都没有丈量过,还敢打匠人谷的主意,真以为匠人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也不怕被公子笑话。” 那个有些腼腆的女子也是掩嘴轻笑。 鹅蛋脸女子摸着额头,叹了口气,“就是知道不可能,才说着玩嘛,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像程公子这般,走山过水,阅历如书册,随手翻翻,便是说不尽的风土人情。” 下巴尖细的女子伸手在鹅蛋脸女子的额头上点了点,刚要说一番勉励的话,却是瞧见窗外的情景,不由得又是掩嘴轻笑起来。 几人不约而同的敲响窗外,对面面摊一处方桌上,围坐着四个人,之前那个吃面的少年竟然又要了一大碗面,吃得津津有味,而与他同桌的三人,也是互不相让,皆是端着饭碗,大快朵颐,其中还有一个小姑娘,身边已经有两个空碗,眼看着第三碗已经扒拉干净,然后往桌上一放,开开心心的挥舞起手臂。 显然,几人正在进行一场比试,大抵是谁先吃完三碗面,便可以不用掏钱,而最后吃完的那一位,就要付账了。 程山水瞧在眼里,不由得勾了勾嘴角,大抵是因为自己的话语被打断,心中有些不痛快,桌上的饭菜已经吃的七七八八,他便让身后的老翁结了账,起身与三位女子下了楼,候在门外。 程山水并非徒步而行,而是雇了一辆厢车,不过道路有些狭窄,便将车暂时停靠在码头的位置,不多时,老翁牵着厢车缓缓走了过来,路过那处面摊的时候,手上故意使了一些力道,厢车微微偏移,刚好将坐在靠外位置的一人撞了一下,那人嘴里还含着没有吞下去的面条,这一撞,力道倒是不大,却是让他将嘴里的面条喷了一桌子。 桌上的另外三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波及,身上、脸上挂着面条,引得周围路人哄堂大笑,对面等在门前的三个女子也是忍不住掩嘴轻笑,程山水也是拍着手说道:“这个魏老翁啊,年纪大了,眼神便有些不好使了,出门在外,尽是惹麻烦,可是咱也不能怪他。” 主仆二人自然是心意相通,身为扈从的老翁见这四个人抢了公子的风头,便暗自出手,让四人出丑,随后心知肚明的程山水又上前陪个不是,甚至还替他们付了账,赚了一个好人缘。 至少在三位女子心中,这才是一位游侠该有的担当。 四人同坐一辆厢车,老翁在外面拉着厢车缓缓而行,并不拥挤,厢车内,那个鹅蛋脸的女子忽然说道:“瞧他们的打扮,或许也是游侠,师傅常说山水有相逢,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记仇啊?或者干脆讹上咱们,到时候那可如何是好?” 下巴尖细的女子抢先一步说道:“瞧着他们也不像是坏人,出门在外,磕磕碰碰也是难免的事情,岂会有人为了这样的小事而大费周章,不值当,再说了,咱们凤求凰出来的游侠也不是好欺负的,虽然咱们江湖经验不足,不过手底下的功夫却是有模有样,师傅都说咱们巾帼不让须眉,难道还能让几个江湖宵小欺负了不成?” “况且程公子与咱们一路同行,谁会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找咱们的麻烦,这不是自找没趣嘛。” 车厢内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第340回、风土无外乎人情 八景宫有两处景致值得南来北往的游人观赏一番,一来便是被称为“彩虹出”的琉璃厂,位于这座岛屿正中央,便是站在码头上,举目望去,也能瞧见一片光彩照人的琉璃色,整个街巷都是各种各样的琉璃打造,行走其间,便是如置身云桥,真有些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的意境。 彩虹出吸引了慕名而来的男男女女,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彩虹出便成了相亲约会宣誓爱情的好地方,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俊男靓女携手而来,漫步在五光十色的街巷中,道一段儿女情长。 八景宫便顺其自然,在彩虹出建了一处琉璃台,并且还有一条广而告之,情比金坚,天地可鉴,琉璃台上挂满了琉璃锁,自然了,越是精美的琉璃锁,价格越是不便宜,除此之外,琉璃台附近,客栈也多了不少。 另一出精致,便是紧挨着蜉蝣塔的悬空客栈,整个客栈皆是用琉璃打造,位于一处悬崖峭壁之上,悬空而立,瞧着惊险万分,从蜉蝣塔一侧的悬空栈道,可以直通客栈,走在悬空栈道上,好似脚下无物,低头便是万丈深渊。 子语四人从蜉蝣塔出来,得知最近去往目的小镇的蜉蝣要三日后才会返回,所以四人不得不在八景宫滞留几日,其实在这处岛屿上游玩数日并不会觉得无趣,尤其是初来乍到,处处都是新奇,只可惜四人皆是囊中羞涩,口袋中没有闲钱。 数年前,弓长张来过一次彩虹出,那个时候的彩虹出还是实实在在的琉璃厂,还没有现在的规模,更没有如今的盛况,弓长张也没有久留,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所以对于八景宫并不熟悉。 反倒是不曾出过远门的韩云少双手背后,抬头看着山崖上挂着的琉璃客栈,娓娓道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彩虹出真正出名的地方,还是在于从这里走出的第一位岛主,白帝于朝云,曾经让八景宫成为与匠人谷并肩的存在,只可惜英年早逝,天妒英才,与匠人谷隔江相望的八景宫,最后竟然以琉璃物件再度崛起,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弓长张却是有些狐疑的说道:“白帝于朝云?便是那个与人在山巅下棋,棋差一招便一怒之下打烂一个岛屿的游侠?传闻那人脾性极为张狂,喜好迁怒于他人,但凡是有些不快,便将周围搞得鸡飞狗跳,所过之处,天怒人怨。” 子语并未听过八景宫的这些秘闻,也就不好插嘴,不过既然弓叔口中的此人如此乖张,想来在八景宫应该人人忌讳,缘何韩云少却是对此人称赞有佳。 韩云少摇摇头,叹息一声,说道:“于朝云的过往,并非‘独断’两个字便能概括,想当年千湖岛鱼龙混杂,八景宫能从众多岛屿中脱颖而出,于朝云的手腕功不可没,自然有人会认为姓于的仗势欺人,目中无人,可是当时的功过,后人又如何说得清楚?” 韩云少在匠人谷的时候,很少这样评断一个人,眼下这位韩家公子的态度,不得不让人怀疑昔日韩家与这个叫于朝云的,应该是有过一段交情,甚至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否则一个后辈,不可能对于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人如此了解。 弓长张倒是不置可否,他也就是随口一说,关于于朝云的事迹大都是道听途说,所以并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不过他也发现韩云少的态度确实有些不大一样,大抵也能想到韩家和于家昔日里定然有些交情。 子语站在琉璃栈道上,向下望去,山势其实并不算高,毕竟八景宫不过是千岛湖中的一处岛屿,根本没有崇山峻岭的说法,只是琉璃栈道凭空而建,脚下琉璃清如山泉,当真有些踏空而行的意思。 子语笑道:“若是万宝陆出现在这里,大抵和我在船上一般,要叫苦不迭了。” 子语不由得想起那个在匠人谷风生水起的万家大公子,在千机园的时候,因为恐高而吐了弓叔一身,作为一个经商有道的世家子弟,也是子语这次匠人谷之行,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几位四姓十家之一,印象深刻。 说起万宝陆,大家皆是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韩云少更是不忘了揭短,坦言说道:“早些年万大公子确实来过一趟八景宫,商议一些商业合作的事情,八景宫自然是知道万家在匠人谷的地位,所以特意邀请万宝陆参观了八景宫的地标建筑,之后商业合作的事情便无疾而终了。” 这件事让几人唏嘘不已,同时又是笑得前仰后合。 一场秋雨悄然而至,将千岛湖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之中,氤氲的水雾弥漫在四周,倒是让八景宫更加如同人间仙境一般,雾气在色彩斑斓的琉璃光照下,泛着姹紫嫣红的颜色,形成一道道雨中彩虹,便是子语几人,也是觉得不虚此行。 八景宫的生活节奏可以用惬意舒适来形容,虽然码头上人满为患,不过多是来此的商客,岛上的居民不会沉寂在这样的繁忙中,他们只管守着自己门前的一亩三分地,躺在太阳下面,或者是坐在房檐下,看着春风秋雨,一整日便是这样过去了。 原本以为秋雨连绵的原因,蜉蝣会更改行程,不过三日之后,蜉蝣还是按时启程,子语一行四人因为没有了匠人谷的照顾,所以只是购买了最廉价的票,登上蜉蝣塔的时候,少年特意跑了一趟城中药铺,买了一些便于携带的晕船药。 这趟行程大抵有七八日,从千湖岛八景宫出发,一路向南,最后停靠在有商业之都称号的聚宝镇,之后再从聚宝镇继续转换线路。自由镇蜉蝣塔稀少,只有一些重要的城镇才有修建蜉蝣塔的魄力与资本,毕竟无论是建造一处蜉蝣塔,还是维护一座蜉蝣塔,都不是小数目,对于一般的小镇而言,很可能入不敷出。 子语站在甲板上,吹着湖风,这个日子里,单薄的衣物虽然不至于冻人,却也有些凉意了,弓叔拎着一壶酒坐在少年身边,酒是蜉蝣上提供的,十分廉价,不过却是很有名气,登上蜉蝣的客人都会尝一尝。 弓长张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道:“天气转凉,要不要喝上一口冰镇米酒,暖暖身子。” 第341回、一本正经的谆谆善诱 蜉蝣一共有四层,上面三层住人,最下面一层存放货物,由于来往两地的大都是商贾,货物繁多,连人带货自然是价格不菲,不过一般愿意走蜉蝣的大都是急货,自然不在意这个价格,否则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会选择货船。 货仓往上,便是比较廉价的下等房,屋中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桌而已,其实行走江湖的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这样的房间,无论是南来北往的游侠,还是走亲访友的百姓,哪怕不是囊中羞涩,也不愿意在这方面浪费更多钱。 所以下等房往往人满为患,甚至一些客人都不在意是不是有房间住,只要价格再低廉一些,或者愿意在人满的时候让他们登上蜉蝣,哪怕是睡在甲板上也无所谓,其实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早些年一些城镇的蜉蝣为了多赚一些钱,便专门设立了一种更加廉价的站票,只是后来常常有人从甲板上滚落下去,酿成几次事故之后,这种事情就被禁止了。 当然了,事无绝对,一些偏远地区的蜉蝣,依然会在人满的情况下出售一些站票,甚至不用小镇出面,镇上的居民都会强烈要求增加站票数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这种事情有些危险,可是对比没有发生的潜在危险,因为人满而没有登上船,只能再等十天半个月却是实实在在的,所以记吃不记打有时候也是一种无奈。 子语四人便住在下等房中,而且只有两个房间,好在江湖儿女不在乎挤床铺打地铺的日子,便是韩云少这样的世家子弟都觉得不所谓,也就没什么大问题。 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木梯子,沿着梯子往上走,又能进入一个回廊,从回廊出来,便是一个大厅,大厅中酒水茶点一应俱全,同样分高档区和平民区,平民区的大多数食物都是免费的,不过限时限量供应,至于高档区,便没有这些条件了,随时进去,都会有专业的厨子效劳,自然,钱是要另付的。 与大厅同一层的,是环境更好一些的中等房,顺着木梯继续往上,高出甲板的楼阁,便是最为舒适且昂贵的上等房,房间内有独立卫浴,床铺也是软绵绵的,据说匠人谷万家研发了一种名为“画中窥物”的卷轴,已经开始和一些小镇的蜉蝣洽谈合作,说不得日后几年,上等房便能做到“足不出户,了解世界”了,哪怕是十天半个月的行程,也不会觉得无聊。 程山水与三位模样出众的女子走进大厅,进入高档区,路过平民区的时候,几人不由得楞了一下,不远处的桌案上,坐着四个人,瞧着有些眼熟,随即他们意识到,正是之前在八景宫码头遇到的那几个家伙。 程山水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道了声:“晦气。” 鹅蛋脸的女子掩嘴轻笑,又是觉得之前的话一语中的,不由得笑道:“还真是山水有相逢,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碰上了,一回生,二回熟,说不得之后还能认识一番,师傅说了,出门在外,多认识有些江湖朋友,不是坏事。” 下巴尖细的女子也是笑呵呵说道:“还真是巧了,不过大师姐,师傅口中说的‘朋友’可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游侠,就像是程公子这样的,你不会真以为小猫三两只也能称为朋友吧。” 那个性情乖巧的女子想了想,腼腆的说道:“二师姐,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不是游侠了,师傅不是还常常说道,让咱们不要以貌取人,江湖之中,深藏不露的游侠比比皆是,因此而吃亏的蠢货,大有人在。” 鹅蛋脸女子掩嘴笑个不停,下巴尖细的女子却是伸手在乖巧女子的额头上点了点,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师妹啊,你可长点心吧,师傅是让咱们行走江湖,不可恃强凌弱,不可目中无人,这才谆谆善诱,说了这样一番话,这些咱们自然是要铭记于心的,可是一个人是不是游侠,难道你这个二师姐还分辨不出么?” 或许是觉得这样泛泛而谈没有说服力,身为门中二师姐,自然是有义务教导一下自己天真无邪的师妹,于是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瞧那个小姑娘,吃得多,说的少,而身边又坐着一位衣着还算得体的男子,不时地添茶夹菜,由此可见,应该是一个出门在外的游商,领着未过门的媳妇,大抵是回娘家见自己的丈母娘,瞧他乐呵呵的样子,想来这门婚事十有八九已经成了。” “至于另外两位,那个趴在桌上无精打采的少年,大抵也是一位生意人,不过经验不足,生意上亏了钱,这才悻悻返乡,自然是高兴不起来。” 说到这里,性情乖巧的女子却是说道:“可是上回咱们见他的时候,他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还与人比试吃面,好像还吃了不少……” 话未说完,又被身边女子手指点在额头上,又是一副怒其不争的语气,“师妹,不要怪二师姐说你,虽然咱们是第一次出远门,你何曾见过有人吃饭时会那样狼吞虎咽,定然是心中有不开心的事情了,就像是借酒乡愁一般。” 性情乖巧的女子恍然大悟,由衷钦佩的看向自己的二师姐,点点头,笑容灿烂的说道:“那还有一人呢?” 下巴尖细的女子沉吟片刻,语气坚定的说道:“你看他邋里邋遢,满脸胡须,应该是做苦力为生的,身边还放着一个酒坛子,大抵有嗜酒的习惯,多半日子有些不如意,不过又没有那番愁苦,还能与两个生意人同桌,事情也就呼之欲出了,他大抵是两人商户其中一人的同乡,帮忙运送一些货物,所以关系比较亲近。” 说着话,几人已经落座,程山水专门挑了一处临窗的位置,风景宜人,座前是一整排巨大的琉璃落地窗,窗外的风光一览无遗,眼下蜉蝣正在穿过一片高耸入云的石林,几乎与石壁贴身而行的蜉蝣险而又险的从山石间的夹缝中穿过,让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瞧见三位女子惊愕又兴趣高涨的神色,程山水不由得心中很是受用,看来自己的这个安排没有白下功夫,得知蜉蝣会在今日穿行于这处著名的景点,程山水便特意订了一个位置。 “这里是松蕈石林。”程山水指了指窗外,说道:“据说大概在数万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候,这是还是一片湖泊,就像是千岛湖一般,后来不知道什么缘由,这里的地势不断升高,湖水退散,便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瞧着窗外两侧不断倒退的奇山怪石,三个女子皆是不由得惊叹起来,耸立如剑刃刀锋的石林横七竖八的出现在窗前,又不断地掠向身后,蔚为壮观。 性情乖巧的那个女子忽然皱了皱眉头,有些好奇的指了指不远处的山石,隐约能看到上面一些蹦跳的小黑点,她有些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不会是猴子吧?” 随即,整个蜉蝣忽然剧烈晃动起来。 第342回、凶暴的匪患 一枚漆黑的勾爪落在甲板的栏杆上,将后面的绳索扯得笔直,随即一个人影从临近的山石中踩着绳索飞奔而来,落在甲板上,然后抽出腰间的一柄短刀,冲着几个惊慌失措的人便是一通乱砍,嘴里嚷嚷着:“打劫。” 片刻的功夫,更多的勾爪从四面八方而来,不断有人顺着绳索落在蜉蝣的甲板上,那些赤着手臂,裹着头巾的家伙一个个肆无忌惮的笑着,毫不犹豫的将甲板上碍事的家伙砍翻在地,留下几个还算顺眼的,便用刀尖指着他们的鼻子,笑道:“去,把下面的客人都喊到甲板上来,最好麻利一些,咱们图财不图命,告诉所有人,将身上的财物都准备好,省的大爷们亲自动手。” 那几个颤颤巍巍,已经被吓得腿软的家伙连滚带爬的往舱内跑去,亲眼见到了那些家伙毫不犹豫的将甲板上的人砍翻在地,他们可不相信“图财不图命”的鬼话,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说不得一个不留神,便又会要了一人的小命。 几个惊慌失措的家伙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冲入了大厅,此时许多人都在大厅中聚餐,蜉蝣的晃动已经让客人们心生不悦,此时又见到这些慌乱的工作人员,立时便是没有好气,尤其是高档区这边,已经有几个面色不悦的客人站起来,厉声问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吃个饭都能这样不安生,晃晃悠悠的,你们这家蜉蝣还想不想干了,不行就趁早换人,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满头大汗的工作人员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他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了两步,惊慌失措的说道:“山……山……山匪,咱们遇上山匪了……” 那个客人还沉寂在蜉蝣颠簸的愤怒中,似乎没有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便又是扯着嗓子问了一声,“啥?” 工作人员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大声嚷道:“山匪,咱们遇上山匪了……”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便倒在了血泊中,背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趴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身后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中握着一把血呼啦擦的大刀,刀上还有未干的血迹滴落,舱口又有几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手持兵刃,陆续出现在大厅中,那个汉子叹了口气,笑道:“咋咋呼呼的,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留着有什么用?” 随即那汉子正色道:“既然没有听清楚,我便再重复一遍,你们遇到山匪了,没错,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山匪,这回明白了吧?” 汉子的眼神在大厅内扫了一眼,最后落在那个高档区有些发愣的客人脸上,笑呵呵的又重复了一遍,“听明白了么?” 那个先前还气势十足的客人立时便是大汗淋漓,赶忙点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不跌的说道:“明白了,明白了。” 便是此时,靠窗位置的客人又是一阵惊呼,却见窗外的石林间,一个黑点由小及大,飞了过来,到了近前的时候,才发现是一个挂着绳索的铁锤,铁锤轰然砸在琉璃落地窗上,顷刻便出现一个蛛网般的裂隙,窗前的客人纷纷后退,紧接着,又有一个铁锤由远及近的飞了过来,琉璃窗应声碎裂。 几个打扮狂野的家伙顺着绳索从破碎的琉璃窗外跃了进来,从腰间抽出一柄铁锤,在身前挥舞几下,喝退了站在这里的客人,瞧见客人脸上惊慌的面容,所有山匪都笑得肆无忌惮。 站在舱口的那个汉子将手中的大刀扛在肩上,朗声吼道:“现在都听清楚了,所有人将值钱的财物都带在身上,然后到甲板上集合,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收拾细软,别怪大爷没有提醒你们,半柱香之后,没有出现在甲板上的家伙,或是自作聪明,不按规矩办事的家伙,便莫怪弟兄们下手无情了。” 客人们慌乱的从那些山匪身边走过,进入舱口,要么回客房拿东西,要么便直接去了甲板,虽然不情不愿,不过大多数人都已经吓破了胆,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手起刀落,哪里还有异议,与身上的财物相比,自然还是性命更重要。 那个肩扛大刀的汉子看着一个个胆战心惊的客人中自己身边走过,头都不敢抬一下,咧着嘴笑起来,然后顺手在几个妇人的屁股蛋子上拍了几下,惹得惊叫连连,那汉子瞧着自己的手掌,又哈哈大笑起来。 甲板四周的护栏上,或是站着,或是靠着,或是坐着一大帮子山匪,皆是手持兵刃,耀武扬威的呼喊着,嚷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话,眼神毫不避讳的打量着陆续从舱内走出来的客人,若是遇上一些容颜姣好的妇人,便会吹着口哨在她们的胸前东瞟西瞟。 从舱内走出的客人陆续将身上的财物放在面前的甲板上,耳环、首饰、钱票,甚至是镶嵌在嘴里的金牙,无一例外,只要是值钱的东西,全都不许留在自己身上,但凡是被搜出来还有其他的私藏,轻则一顿毒打,重则丢了性命。 那个肩扛大刀的汉子站在众人面前,来来回回的在甲板上走动着,他的脸上有一处刀疤,从额头横贯到下颚,瞧着十分狰狞,对于常人而言,这样的刀疤或许是生活的不幸,可是对于山匪而言,却是因祸得福,无形中增添了汉子的凶相,以至于瞧见他的面容,已经是心生寒意。 那汉子看着规规矩矩站在甲板上的众人,扯着嗓子喊道:“感谢诸位的慷慨解囊,这里便与大家介绍一下,咱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山匪山魈鬼魅便是咱们,诸位若是不服气,大可以来松蕈石林找咱们的麻烦,咱们恭候大驾。” 一些常常往返于次的商户不由得叹了口气,心中叫苦不迭,怎么会遇上这些家伙,山魈鬼魅是这一代出了名的山匪,曾经有不少游侠想要将他们铲除,为民除害,可是最终都无功而返,这些山匪极其狡猾,借着松蕈石林的地形,可以轻而易举的躲过游侠的追查,随后又能攻其不备,将来此的游侠各个击破,再加上他们下手从来都是不留情面,只要是惹恼了他们,必然会除之后快,以至于凶名赫赫。 松蕈石林地广人稀,而这群山匪对于附近的环境十分熟悉,屡屡得手,俨然已经有了做大的趋势,只是之前都是小打小闹,没想到这回竟然明目张胆的抢夺从八景宫驶出的蜉蝣,便是有些胆大包天了。 一个穿着锦衣的男子死死地抱着怀中的一个檀木盒子,苦苦哀求道:“这是我祖父的遗物,值不了几个钱,求求你们行行好,其他的东西都给你们,这个玉佩实在是不能给你们啊。” 一个山匪不依不饶的说道:“值不值钱我们说了算,你算个什么东西,在这里与咱们讲条件。” 男子战战兢兢的,可是始终不愿意放手,唯有不断地哀求,希望那些山匪能网开一面,那个扛刀的汉子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男子怀中老旧的盒子,又看着男子,笑了笑,说道:“既然你这么珍视祖父的遗物,便不难为你了。” 男子感恩戴德,只是一柄刀却从自己的肚子上穿了过去,手中的盒子也被抢了过去,男子再没有说出一句话,便仰身倒在血泊中。 那个汉子拎着带血的大刀,冷笑一声,“送你去见你的祖父,可好?” 第343回、打劫也要挑个好日子 甲板上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被人拖了下去,扔在一旁,这时候众人才发现,甲板的角落里,已经堆放着几具尸体,一时间个个都是脸色惶恐,一些妇人甚至忍不住啜泣起来,可是她们又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嘴唇默默哭泣。 那汉子却是打着哈欠,等待着其他山匪清点财物,随即他瞧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妇人,穿着一身绫罗绸缎,轻纱衣衫上镶嵌着晶莹剔透的珍珠,胸前一朵小花也是金丝银线编制而成,这身衣裙怕是一般人家一辈子都买不起。 那汉子打量着那个一脸惊恐的妇人,嗤了一声,面容冰冷的说道:“脱掉。” 妇人衣裙内只穿了一身亵衣,自然不愿意当众做出这等事,只要咬着下唇,拼命地摇头,她心中已经后悔,好端端的为何要穿着这身衣裙出来显摆。 那汉子拎着大刀,刀尖抵在妇人的面颊上,妇人一惊,脸颊上立时映出一点殷红,妇人不敢喊叫,泪眼婆娑,却也不敢出声哀求,刚才那个哀求的男子一刀砍死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汉子有些不耐烦了,冷声说道:“脱掉。” 妇人只好褪去身上的衣裙,扔在那堆财物中,然后颤抖着身子蹲在地上,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子,默默地擦拭着眼泪。 身边一个男子犹犹豫豫的,想要阻拦却是又没有这个胆量,他与这个妇人一起出来游玩,原以为为发展成一番艳遇,不曾想却是这个结果。 男子终究是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连抬头看一眼那些山匪的勇气都没有,他的双腿不住地颤抖着,他暗骂自己是一个懦夫,可是只有懦夫才能活命。 周围的山匪吹着口哨,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那个只穿着亵衣的妇人,眼神中皆是不加掩饰的淫邪的目光,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站了出来。 一个鹅蛋脸的女子站了出来,指着周围的山匪,气鼓鼓的说道:“你们这些图财害命的家伙,不要欺人太甚。” 与此同时,身边两个女子也跟着站出来,横眉冷对,那个下巴尖细的女子尤其气恼,看着眼前那个汉子,哼道:“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算什么本事,一群鼠辈,一辈子只能做这些腌臜的事情,没得出息。” 那汉子不怒反笑,将肩头的大刀颠了颠,眯着眼睛打量着说话的女子,又看了看其他两位女子,笑道:“怎么?三位姑娘是打算强出头了?咱们山魈鬼魅男人多,正好缺压寨夫人,三位姑娘各有风韵,不如与我们回去,日夜快活。” 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山匪也是肆无忌惮的仰头大笑,有人还不住地抹着哈喇子,全然没有将女子的警告当回事。 不料那下巴尖细的女子一马当先,二话不说已经冲了上来,手腕一抖,一拳砸在近处一个山匪的胸口,那山匪反应不及,向后翻倒,从蜉蝣上栽了下去,一声嘶吼划过长空。 这个时候,其他的山匪才反应过来,眼瞅着自己的一个同伴当场丧命,他们纷纷挥舞着兵刃,赤手空拳与人对敌本就落了下乘,不过三位女子却是当仁不让,看起来娇滴滴的三人,却是出手如风,转瞬间又将几个山匪打下蜉蝣。 那个肩扛大刀的汉子嘿嘿笑起来,眼神间多了一丝兴趣,看着配合默契的三个女子,笑呵呵的说道:“原来还是三位练家子,手上的功夫不错,就是不知道床榻上的身手如何?” 三个女子到底是初出江湖,一句话便惹得怒不可遏,不管不顾的冲了上来,那汉子将肩上的大刀立在身前,一松手,刀刃穿透木板,大刀钉在甲板上。汉子双拳紧握,在身前摆了一个架势。 一时间,那汉子与三个女子对峙起来,三个女子身形矫捷,似水蛇山兔,游走不定,再加上师出同门,配合默契,倒是与那个汉子有来有回。 汉子并不着急,也不主动上前,只是在三个女子出手的时候,才挡住一些要害攻击,趁着一击即退的功夫,汉子有些好奇的问道:“这样喜欢多管闲事,你们不会是游侠吧?” 鹅蛋脸女子蹙着眉头沉声说道:“凤求凰游侠,希望你们好自为之,莫要再伤天害理,凤求凰或许还能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你们一条生路。” 那汉子楞了一下,说道:“你们是凤求凰的?” 下巴尖细的女子扬着脸说道:“怎么?怕了?告诉你们,日后打劫也要挑选好日子,今日可是不宜打劫,大凶。” 那汉子怔怔的看着下巴尖细的女子,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那些山匪也是顿了一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汉子笑道:“你们不会是第一次出门吧,实在是天真有趣,大爷现在越来越期待将你们抓回山上当压寨夫人了。” “是了,你们凤求凰的游侠是不是都是女子,说来也是巧了,咱们山魈鬼魅可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在咱们山上,女人可是稀缺物,三位姑娘,不若咱们打一个商量,你们凤求凰的游侠干脆搬到我们山上来住,刚好阴阳调和一下,此为大道,不知三位姑娘意下如何?” 三个女子皆是皱起眉头,下巴尖细的女子冷哼一声,“口出狂言。” 三个女子从三个方向,身形如山泉流水,脚下似清风落叶,拳头却是好似烈火磐石,转眼间已经冲到近前,那汉子不躲不避,三拳打在背后已经两臂,有虎虎生风的金戈交鸣的声响,可见拳势非同一般。 只是那汉子巍峨不动,后背微拱,站在后方的那个面容腼腆的女子惊呼一声,倒飞了出去,跌倒在地上,与此同时,汉子双手顺着左右两个女子的手臂上一拉一扯,两个女子露出莲藕般的玉臂,衣袖破碎。 汉子双手扣在两个女子的手腕上,如铁钳一般,挣脱不得,隐约间,可见汉子赤裸的身躯上,泛起金色的光泽。 第344回、半山人之战 程山水叹了口气,或许别人看不出来,可他们程家到底是游侠世家,有些事情自小耳濡目染,那一众山匪中,赤着上臂的汉子是一位半山人,大抵有金刚不坏之类的本事傍身。 程山水本来想静观其变,没有打算轻举妄动,不成想那三个姑娘已经冲了出去,还与人大打出手了,并且还败下阵来,他这个时候若是依旧不为所动,且不说在那三个女子心中是如何评价,日后在凤求凰那边都不好交代。 程山水越众而出,走到那个汉子面前,双手自然下垂,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嘴上却是说道:“在下程山水,几位出来混江湖的,大抵也知道一个和气生财,既然是为财不为人,便莫要伤了和气,真若是弄得不可开交,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所以还望几位能给程家一个面子,不要为难这三位姑娘,也不要再蛮横无理的杀人,既然是山匪,拿了钱便乖乖跑路,何必自找麻烦。” 程山水的一番话虽然是劝诫,其实却是咄咄逼人,以退为进,他丝毫没有将这帮山匪放在眼中,既然已经站出来了,程家的魄力便不能丢,至少不能坏了程家话事人的底气。 那壮汉双手一拉一扯,随即双臂鼓胀,钳在手中的两个女子只觉得气息一滞,仿佛有滚滚气浪扑面而来,汉子的手一松,两个女子便跌倒在地上,浑身已是大汗淋漓,直到这个时候,她们才意识到,自己与这个汉子之间的差距。 毕竟是凤求凰出来的游侠,即便是初出茅庐,反应也迟了一步,不过还是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一位半山人,这让她们心中惊骇不已,在凤求凰,半山人已经可以坐到客卿的位置,连师父都会以礼待之。 那汉子没有再理会地上的女子,而是看向身前这个出言不逊的公子哥,笑道:“别又是一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的浪荡子,妄想在这里英雄救美,最后丢了性命,尸体还被抛下蜉蝣,落得一个尸骨无存。” 见对面的公子蹙起眉头,显然是已经有了怒意,那汉子依旧是笑呵呵的说道:“程家?哪个程家?这位公子既然想让咱们兄弟卖程家一个面子,咱们好歹也要知道,公子口中的程家到底是什么货色吧?买卖人都知道货比三家的道理,你们这样的世家出身难道就不晓得自报家门的时候,把话说清楚,省的门面不够大,说出来唬不住人,却只能平添笑话。” 汉子放声大笑,身后围着的一群山匪也笑得肆无忌惮,完全没有把程山水之前的话当回事。 程山水脸色阴沉,如果之前只是事不关己的话,如今这些人当着自己的面辱没程家,这种事情他就不可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了。 程山水沉声说道:“牛家庄程家,希望诸位日后还能笑得出来。” 那汉子闻言,恍然大悟,一拍额头,故作惊讶的说道:“原来是牛家庄的游侠世家啊,嘿嘿,没听说过。” 周围的山匪皆是哄堂大笑,程山水已经是面色铁青,他阴沉沉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壮汉,忽然歪着脑袋笑了笑,“既然如此孤陋寡闻,便让你长长见识。” 话音刚落,却见人群中又有一个老翁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说话的时候,人已经出现在汉子的后方,老翁拔地而起,凌空便是一记腿鞭砸了下来,直取那个汉子的后脖颈。 那个汉子反应稍稍慢了一步,偏头的同时急忙抬手,虽然架住了对方凌厉的腿鞭,人还是向一旁划了出去,踉跄了几步,方才站稳。 老翁双手背后,身子微微前倾,以脚尖支撑地面,紧绷的双腿好似韧性十足的竹子,隐隐有青绿色的光晕,老翁语气冰冷,嘴唇翕动,语焉不善的说道:“当众辱没程家,找死。” 那汉子抖了抖手腕,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异,或许是没有料到,这个闷声不响,一言不合就出手的老翁,竟然与自己一样,也是一位半山人。 不过,即便是如此,汉子也只是有些错愕而已,并没有因此心生退意,老翁的出现,反倒是让他有些兴奋,毕竟平日里想见到一位半山人可是不容易,想要找一个切磋的对象都很难,眼前这个老翁,已经让他许久没有棋逢对手的感觉了。 汉子活动了一下脖颈,手指也捏的咯咯作响,他一把扯住自己的衣褂,用力一拽,衣衫被撕扯成碎片,露出一身腱子肉,鼓胀的肌肉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金黄色,这便是半山人与手异人的区别,若是一位精通金刚不坏之身或是铁布衫之类硬炁功手段的手异人,那些金色的光晕多半会沉浸在肌肤纹理之间,好似与浑身经络融为一体,绝不会只流于表面。 不过相对于凤毛麟角的手异人,能做到半山人这样的成就,已经有傲立群雄的资本了,至少在游侠中,大部分人还只能望其项背。 老翁话不多说,已经再次欺身上前,双手依旧是背在身后,两腿好似铁鞭,呼啸着当头劈了下来,那汉子当仁不让,挥手便是一拳,拳脚相撞,两人各退一步,只是转瞬之间,两人再次撞在一起,老翁腿脚凌厉,有“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意境,汉子铜打铁铸,有“岁寒霜雪贞松枝”的心性。 蜉蝣甲板之上,两位半山人你来我往,让人应接不暇,周围的山匪,自然是为那个汉子欢呼,而被困的船客,却是默默地祈祷这个老翁能手到擒来,一举将那些山匪震慑住,不过更多的人其实已经被惊骇到无话可说,这便是半山人的战斗,若不是亲眼所见,常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原来天下还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手段。 不过蜉蝣上的这些客人又有些战战兢兢,两人的打斗已经引得蜉蝣晃动的更加厉害,他们生怕一个不小心,将整个蜉蝣都打落了,那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程山水知道老翁的本事,这个跟在自己身边担任扈从的魏姓老人已经在程家生活了大半辈子,年轻的时候便是跟在父亲身边,如今又是踏踏实实的守护在自己身边,明面上虽然是主仆关系,其实已经算是程家人了。 程山水将跌坐在地上的三个女子相继扶了起来,第一次行走江湖便遭遇如此局面的她们并没有心灰意冷,反倒是更加憧憬的看向这个程家子弟,不光如此,身后那些船客也隐隐向着程山水这边靠拢。 程山水仰着头,轻声说道:“大家放心,这件事,程家不会坐视不理。” 第345回、此起彼伏 程山水之所以如此信誓旦旦,自然是已经看清了眼前的形势,这些山匪虽然人数众多,可是真正棘手的其实只有那个汉子,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将那个家伙抓住了,其他的山匪也就不足为虑。 在一位半山人面前,人数的优势已经没有那么明显,何况程家的半山人可不止一位,程山水拢了拢衣袖,缓缓向前走去。 那个鹅蛋脸女子伸手拽了他一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一声,“程公子小心。” 程山水点点头,轻声说道:“放心吧,不过是一些宵小之辈,仗着人多便想肆意妄为,程家不会惯着他们。” 程山水自然是不会错过这个锄强扶弱的机会,自己若是能够以一人之力挽救一整支蜉蝣的客人,日后程家的声望自然会水涨船高。 魏老翁与那个汉子分立在甲板两侧,两人身形闪动,魏老翁已然出现在汉子的头顶方向,又是势均力沉的下劈,只见空中有一道淡淡的青芒闪过,划过汉子的肩头,那汉子周身泛起金黄色的光泽,肩膀一沉一顶,身子骤然往前迈出一步,老翁那一腿便是砸下来,也只会架在对方的肩膀上,失去一招制敌的力道。 与此同时,汉子冲着老翁的肋下毫不犹豫的挥出一拳,拳头上亦是泛着金芒,虎虎生风,老翁却是不闪不避,另一条腿骤然发力,冲着汉子的脖颈横劈过去,汉子那一拳若是打实了,对方定然是吃不消,不过自己的脖子或许就要让人踢断了。 汉子同样没有回避的意思,而是身子前倾,让身形骤然下沉,同时另一条手臂抬起来,架在身旁,另一只手全力以赴的一拳砸在对方肋下的同时,对方的鞭腿也撞在里架起的手臂上,老翁借力向一旁侧开,不过还是迟了一些,侧腰上挨了一拳,人已经倒飞出去。 只是十拿九稳的一拳,终究是被老翁避开了,甲板上撞出一个窟窿,老翁从窟窿中跳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木屑,汉子叹了口气,自己那一拳若是打实了,对方估计已经撞穿了蜉蝣,直接撞在石林的山石之上。 老翁骤然间再次拔地而起,依旧是背着手,整个人好似离弦之箭,再次出现在汉子面前,一条腿鞭毫不犹豫的砸了下来,同时另一条腿紧随其后,双腿交替,好似不断飞舞的铁鞭,一下又一下的向着那个汉子砸了下来。 汉子只得架起双臂,频频后退,力道之沉,以至于踩在甲板上的每一脚都会有咯吱作响的声响,甲板上也留下一个个沉重的脚印。 汉子大喝一声,周身黄芒暴涨,让老翁的身影顿了顿,他顺势捞起丢在一旁的大刀,一刀向着前方挥砍下去,不成想背后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毫不留情的冲着侧脸便是一拳砸了过来。 汉子只得急忙后撤,却觉得握刀的手臂一阵冰冷,一道寒芒闪过,他下意识地松手,刀落在地上,手臂泛起层层黄晕,他赶忙回身,却见之前那个自称叫“程山水”的男子已经贴了上来,适才手腕间的寒芒便是出自他之手。 程山水双手藏在袖子里,摆动的袖口令人眼花缭乱,兴许是没有料到这位瞧起来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还是一位练家子,大意之下险些吃了暗亏,惊讶之后,他反倒是并没有多少慌乱,既然一个世家子弟自顾自的出来送死,便怪不得他辣手无情了。 一拳震开身后老翁的腿脚,然后返身便是冲着程山水这边靠了过来,双拳齐出,带着雷霆之势,程山水不退反进,以拳对拳,几声轰响,程山水不由得倒退几步,神色有些衰败,身影踉跄,不过嘴角却是挂着笑意。 那汉子手腕处出现一道道血痕,血水顺着手臂滴落在甲板上,虽然不至于要了命,却也是不容小觑,那汉子甚至有些心有余悸,若不是自己金刚不坏的本事,说不得猝不及防之下,手腕已经被割了下来。 “好家伙,扮鸡吃老虎,原来也是一位半山人,看来今日山魈鬼魅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汉子狠狠地冲着甲板吐了一口,程山水却是不置可否,他确实是一位半山人,虽然瞧着是个放浪形骸之辈,不过在程家年轻一辈中,也是天赋首屈一指,这个年纪已经将程家的家传手段袖里藏刀修习到有几分火候了。 程山水双手下垂,手中并无兵刃,不过那个汉子眼下已经有所猜疑,对方的手段定然都藏在看似寻常的袖子里面,他双手在自己的手腕上蹭了蹭,将血口子中渗出的血水抹去。 程山水与老翁相视点头,并没有给那个汉子休养生息的机会,常言道,趁他病要他命,两人一前一后,几乎是处处占了上风,不过一时三刻,那个汉子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便是金芒覆盖的肌肤下,也出现一道道血口子。 汉子神色疲惫,面对两位半山人的合击,他已经捉襟见肘,此时没有立时败下阵来,已经是苦苦支撑的结果了,老翁凌空一脚,自上而下,这回那个汉子已经无力支撑,脑袋像是落地的秤砣一般,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头上脚下,整个身子嵌入甲板中。 蜉蝣上鸦雀无声,紧接着便是那些山匪的慌乱声,他们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个汉子是如何在两人的夹击之下落败了。程山水上前一步,站在那个汉子身旁,抬腿一脚,踹在那个汉子的腰身上,汉子翻了几个跟头,骨碌到那些山匪脚下,尚有一息,却是连撑着身子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众山匪想要一哄而上,却见程山水双手向下一抖,掷地有声,魏老翁又不动声色的站在他的身后,老翁眉眼凌厉,举手投足间又是不怒自威的神色,再看看一脸笑意的程山水,那些山匪不由得一凛,心中难免有了惧意。 片刻的沉寂之后,甲板上的众多客人不由得欢呼起来,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们忍不住痛哭流涕,尤其是那些有同伴在这次匪患中落难的客人,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纷杂的情绪,嚎啕大哭。 程山水迎风而立,只觉得心中慷慨澎湃,有种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感觉,他看着那些还在试图反扑的山匪,沉声说道:“从哪来的,都滚回哪里去,不服气的,牛家庄程家,欢迎各位大驾光临。” 便是此时,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响起来,程山水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高于甲板的上等房房顶上,坐着一个人,笑声便是那人发出的。 程山水和魏老翁都不由得心中怔了一下,那人穿着红裤子,白背心,一头酒红色短发,披着一件宽大的衣褂,脚踏人字拖,坐在一张方凳上,只是至始至终,似乎没有人发现,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坐在这里的,似乎从一开始,他便看戏一般,观看了全程。 程山水与魏老翁皆是心中一沉,揣测着这人是敌是友。 那些山匪瞧见房顶上坐着的那人,立时兴奋起来,挥手喊道:“老大。” 第346回、好白菜让猪拱了 程山水和身边的老翁皆是心中一凉,两人都没有察觉那个屋顶上的家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单是这份屏息凝神的本事,便是已然证明此人手段不俗,若是友方也就罢了,可是依着那些山匪的态度,看来是敌非友了。 那个家伙就这样坐在屋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甲板上的一群人,就这样笑着,一句话都不说,那些山匪赶忙诉苦道:“老大,二当家让这两个混蛋给打死了。” 那个汉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却也与死人无异了。 山匪们自然是愤愤不平,义愤填膺,向来只有他们肆意玩弄他人性命的事情,哪里轮得到这些家伙指手画脚,连二当家都生死不知,这是坏了他们的规矩啊。 坐在上面的那个家伙伸手在自己的鼻子上抓了抓,偏头看着周围摇旗呐喊的山匪,忽然喝了一声,“嚷嚷什么,既然是技不如人,搭上性命也是活该,咱们是山匪,不是慈善家,死个人算什么,拿钱的时候不见你们这般谦让,出头的时候倒是想起我这个老大了?” 山匪们一个个偃旗息鼓,自己老大的脾气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向来是此一时彼一时,没有任何规矩,也从来不约束下面人的所作所为,大抵就是放任自由,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之前只是在石林间抢夺路过的游商,或许就是这样太过放纵了,才胆大包天,开始打蜉蝣的主意。 说起来,其实山魈鬼魅大多数时候都是二当家出主意,大当家几乎很少露面,即便是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是很少过问这些破烂事,虽然身为山魈鬼魅的老大,却是基本不过问任何事情。 程山水和魏老翁面面相觑,这个家伙虽然是这伙人的大当家,可是瞧着似乎是起了内讧,身为大当家似乎完全不在意二当家的死活,如此倒是省了许多事情,最好能让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 那个家伙不再理会周围的那些山匪,而是两臂支在膝盖上,双手耷拉在身前,偏头饶有兴趣的看着程山水二人,笑呵呵的说道:“不好意思,让几位见笑了,初次见面,在下便自我介绍一番。” 他虽然说的慢条斯理,似乎极为谦逊,可是神情间却是满眼的不屑,微微挑着下巴,缓缓说道:“鄙人裴中郎,山魈鬼魅的老大,接下来还请多多指教。” 山匪的情绪有些低沉,那些战战兢兢的商客却是满怀期待,这个山匪的老大虽然桀骜不驯,不过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家伙,只要不是动不动就打生打死,可以将事情放在桌面上谈,一切就都好商量。 程山水拱拱手,上前一步,说道:“牛家庄程家,程山水,与大当家问好,大当家既然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袭击这艘蜉蝣,死伤了不少人,这件事,程家定然不会袖手旁观,躺在地上的那个家伙也是我程家主仆二人的手段,大当家是明眼人,应该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何况还是你们这样的小人,该如何做,不用我在这里直说了吧?” 程山水的一番话,滴水不漏,可谓是大义凛然,周围商客心中无不是拍手称绝,都在暗自庆幸,若不是遇上这位程公子,他们怕是就要在劫难逃了。 那个裴中郎似乎还真是一位好说话的人,也不气恼,只是笑了笑,说道:“这位姓程的小兄弟还真是会说话,话说的基本也没错,杀人越货的是山魈鬼魅的人,我们这位二当家杀了你们的人,被打死了也是活该,说的句句在理,而且一番作为还能换来身后那些胆战心惊的商客的拥戴,说不得日后人人口中都会对牛家庄程家感恩戴德,可谓是既赚了性命,又赚了名声,真是一桩好买卖啊。” “而且程公子反复提到牛家庄程家,既是为自己打气,以家族壮大自己的声势,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牛家庄程家是一个了不起的存在,说不得见识浅薄的还真被镇住了,当然了,即便是以前不知道,这件事之后,自然也就有所耳闻了,像是程公子这般会做人,咱们也就不用靠打家劫舍混饭吃了。” 程山水面色有些铁青,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出来就会少了许多意境,大户人家说话的门道就在于点到为止,说一半留一半,不落人口实,又能抒情达意,这也是一门学问。 只是那个叫裴中郎的大当家,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许多藏在话里的话,都拿到话外来说,便是有些不厚道了。 裴中郎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说道:“程公子刚才的一番话,是想说今日之事,只要山魈鬼魅能卖程家一个面子,日后便是程家的座上宾,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得山魈鬼魅还能混一个好前程,成为程家的一只看门狗,虽然摇尾乞怜,却是比现在打生打死的日子舒服多了,不得不说,程公子想的还是真周到啊。” 程山水微微握拳,他此时便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不过却是终究什么话都没有多说,言多必失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眼下他已经打定主意,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留不得,省得日后又要胡言乱语,坏了程家的名声,倒不如除之而后快。 程山水与身边的老翁对视一眼,起了杀心。 身后站着的那个鹅蛋脸的女子却是有些抱打不平,她往前跨了一步,气鼓鼓的说道:“少在这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程公子大仁大义,锄强扶弱,危难时候显身手,岂是你们这样的贼人鼠辈可以妄加推测的,真若是还有一些脸皮,便自行了断,也好过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程山水看着鹅蛋脸女子,笑容灿烂的说道:“呦,小娘子,这还没有过门,就已经帮着夫家说话了,就这么急着想要嫁人啊,鄙人倒是会一些相面之术,这位程公子油嘴滑舌,自然是讨女孩子的欢心,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可以同富贵,却是不能同危难,在生死大事面前,这位程公子或许就要抛妻弃子了。” 鹅蛋脸女子又羞又怒,脸颊通红,程山水回头说道:“莫要听他胡说八道。” 女子点点头,又冲着坐在屋顶的那人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姑娘心知肚明,又岂会被你三两句话挑拨离间。” 裴中郎却是笑道:“这么说小娘子是承认自己是程家人了?那可真是有些可惜了,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 第347回、灵魂质问 程山水终于是忍无可忍了,即便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也架不住五次三番的奚落,何况程山水可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温顺脾气。 不用他多说什么,身边的魏老翁已经一马当先的冲了上去,却见老翁沿着上等房的墙壁蹬蹬蹬跑了上去,然后一跃而起,二话不说便是一记鞭腿砸了下来,裴中郎身子微微后仰,骤然出手,两人好似石雕一般,定在那里。 裴中郎座下凳子嗤的一声响,凳子腿陷入木板中,他手臂前伸,手指并拢,四指刚好抵在魏老翁的脚掌上,裴中郎忽然手指握在一起,变掌为拳,砸在老翁的脚心,魏老翁倒飞出去,落地后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魏老翁只觉得脚底生疼,就像是被烧红的炭火按在上面一般,他面色阴郁,又走回到程山水身旁,闭口不语,抬着头,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个一脸笑意的家伙。 裴中郎依旧是坐在那个凳子上,俯视着下面的老者,笑道:“老人家,劝你一句话,一把年纪了,该回家颐养天年,何必在这里为人卖命,若是因此而打上了性命,多不值当,还是说,他们程家给的那些钱,多到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了。” 魏老翁沉了一口气,主辱臣死,他在程家生活了大半辈子,有些事情是容不得外人说三道四的,他再次拔地而起,踩着墙面上了屋顶,凌空又是一脚,干脆利落的将整个凳子踢得粉碎,只是裴中郎已经侧过身子,刚好避开了老翁的腿鞭。 魏老翁另一条腿化作一道残影,紧随而至,自下而上,踢向对方的下巴,与此同时,又有一道残影向着对方的侧腰踢去,一上一下,环环相扣,让人防不胜防。 裴中郎双手好似蒲扇一般,上挡下挑,一次次化解了对方的攻势,陡然间,他上前一步,手指若枪,四指戳在对方的肚子上,让老翁身形一滞,转瞬间,并拢的四指握成一团,化枪为锤,一拳砸在老翁的肚上,魏老翁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如断线的纸鸢一般,倒飞出去,砸在甲板上,不省人事。 事发突然,无论是山匪还是商客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瞧见凹陷断裂的甲板上躺着一个老者,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无不是惊骇万分。 程山水错愕的张着嘴巴,他几乎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魏老翁的手段他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对方竟然这样轻而易举的就将老翁打成这个样子,回身瞧着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的魏老翁,程山水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他与魏老翁虽然是主仆关系,不过说起来自己还是魏老翁看着长大的,说是自己的父辈都不为过,在程家,魏老翁的地位十分特殊,虽然做着仆人的事情,享受的却是主家的待遇。 程山水双手缩在袖子里,抬头怒目而视着站在日头下的那个家伙,咬牙切齿的说道:“这件事,程家不会善罢甘休,定然与你们没完。” 只是话未说完,眼前闪过一道残影,那个家伙已经出现在程山水面前,就站在程山水一侧,肩膀挨着肩膀,程山水却是觉得呼吸一滞,几乎是说不出话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的说道:“手异人?” 裴中郎比身边的程山水高出半个头,他咧着嘴,却是没有去看身边的程山水,只是一只手拍在对方的肩膀上,稍稍用力,身边的男子已经不由得大汗淋漓,整张脸都惊骇到扭曲起来。 裴中郎丝毫不掩饰周身的炁压,任由肆无忌惮的炁息充斥在甲板上,好似淋头的大雨,冲刷着众人的精气神,一般人只是觉得心中有些压抑,不由自主地有些萎缩,可是对于程山水这样的游侠,尤其又是半山人,面对一位山上人的恐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是年少时面对深邃星空时的茫然和恐惧。 那三位凤求凰的女子神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为游戏,自然是知道手异人的厉害,见识过手异人的手段,他们心知肚明,哪怕是她们的师傅,面对手异人的时候,都会退避三舍,眼下却是已经退无可退。 裴中郎笑呵呵的看向那个鹅蛋脸的女子,伸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抓了抓,握着程山水肩膀的手微微动了动,说道:“还是接着之前的话题说下去,姓程的,这个小娘子的命,以及你自己的命,从中选一个,你选哪个?” 无论是程山水,还是那个鹅蛋脸的女子,以及身后的另外两个女子,都是不由得怔了一下,便是周围的商客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躺在地上的那个老翁手指微动,似乎是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来,可是终究是与那位二当家一般,有心无力了。魏老翁心中叫苦,这个选择是要坏了少爷的心境啊。 程山水眼中的惊骇依旧没有退却,他只觉得肩膀上的力道又重了一些,对方看都不看这里一眼,不过话语却是不冷不热的传入他的耳中,“想清楚了再说话,鄙人向来说一不二,用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话来说,便是人无信而不立。” 程山水微微转头,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位鹅蛋脸女子,又看向身边的裴中郎,嘴巴就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到根本张不开,他知道,自己一旦选择了让那个女子替自己去死,注定要身败名裂,可是他不想死啊。 这时候,那个鹅蛋脸的女子站了出来,虽然面上满是惊恐,甚至还擒着泪花,却还是尽量平稳了自己的声音,轻声说道:“程公子,你无需为难,咱们虽然萍水相逢,可是我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程公子记住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一个女儿家,死了也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程公子无需自责,更不用放在心上。” “能认识程公子,我已经很开心了。” 鹅蛋脸女子缓缓地闭上眼,裴中郎笑了笑,说道:“真是好感人啊,为了自己的心意郎君,能说出这番话,实在是难得。” 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些,“姓程的,你也是这样想的么?” 程山水大汗淋漓,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有喃喃的一句话,“别杀我,别杀我。” 裴中郎似乎是一下子失去了兴趣,他一脚将坐在地上的程山水踹翻在地,歪了歪脖子,说道:“山魈鬼魅的信条,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弟兄们。” 他轻喝一声,“货物、财富,女人,能拿多少拿多少,全凭本事,手脚麻利一些。” 第348回、人心善恶,沉沉浮浮 甲板上的山匪再次欢呼起来,躺在地上的那个老翁尚有一口气在,只是心如死灰,看着瘫坐在那里的程山水,他知道,少爷的那口心气一旦断了,便是无以为续,日后上山的那条路,怕也是有来无回的断头路。 大难不死的鹅蛋脸女子看着生不如死的程山水,一脸的痛苦和心疼,她觉得,哪怕是自己死了,也比这个结果好啊,眼下的程山水,怕是日后想起这件事情,都会矮人一头,若是过不去这个坎,这件事终究会成为他的心病。 鹅蛋脸女子心有不甘,她看向身前的裴中郎,语气中带着恨意,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明明可以……” 女子有些说不下去,裴中郎接过话头,笑道:“明明可以杀了你,一了百了是吧?既保全了他的心性,又加深了你慷慨赴死的决心。” 裴中郎双眼仿佛能洞察人心,看着那个楚楚可怜又满眼恨意的女子,他笑呵呵的说道:“你为什么觉得所有人都要依着你的意思来,你其实也清楚那个男人根本不是那样喜欢你,同样也知道自己其实根本不想死,何必这样自欺欺人,又试图扭曲他人的想法,在凤求凰,或许有人惯着你,可是我作为一个外人,没有理由事事都遂你的愿,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你有什么好奇怪的。” 鹅蛋脸女子神色一怔,声嘶力竭的怒道:“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么?非要把人逼到绝路,将坏事做绝么?” 裴中郎走上前去,看着那个脸颊挂着泪花的女子,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对方仰着脑袋,却被他手指间的力道死死地压住了,裴中郎扳着女子的脸颊左右瞧瞧,啧啧说道:“人长得还行,说话怎么就不知道过脑子呢?” 裴中郎随手把玩着对方的下巴,然后又一手甩开,“咱们可是山匪,我连自己兄弟的死活都管不着,难道还会在乎一个外人的生死?” 鹅蛋脸女子倔强的仰着头,毫不畏惧的看着裴中郎,咬着下唇,一脸决绝的说道:“凤求凰出来的女子,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要杀要剐随你便。” 裴中郎叹了口气,摇头笑道:“勇气可嘉,比那个姓程的软蛋强多了,只是难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凤求凰的金枝玉叶,就这样杀了岂不是很可惜,要知道,许多地方的花楼可是正缺这样的好货色,送到那里,可是能卖一个好价钱。” 鹅蛋脸女子脸色煞白,裴中郎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便又是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他摸着自己的下巴,饶有兴趣的说道:“之前是问那个姓程的家伙,这回咱们换一换,小娘子,既然你这么好出风头,便由你决定好了,要么将那个姓程的扔下蜉蝣,要么你自己心甘情愿的卖入花楼,日夜被人欺负,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 裴中郎不再理会那个女子,似乎对其他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兴趣,他干脆走到那群商客面前,又搬了一个方凳坐在那里,他支着下巴,看着这些满脸惊恐的商客,战战兢兢的聚在一起,他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看着。 鹅蛋脸女子怔怔的站在那里,眼神中满是复杂的胶着,她看向坐在那里的裴中郎,有什么话想说,却是始终说不住口,而对方甚至已经不再过问这里的情况,她又回身去瞧自己的两位师妹,却发现已经有手持兵刃的山匪站在身边,稍有妄动,两位师妹大抵便会被当场大卸八块。 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在师门中无忧无虑是多么惬意的事情,眼下自己去做一个抉择竟然这样难,师傅之前曾经说过,有舍才有得,可是她现在才明白,真正到了抉择的时候,往往什么都舍不得。 再次看向裴中郎的时候,她才发现,这个家伙远比看上去还要可怕,他对于人心的玩弄,简直比洪水猛兽还要让人防不胜防,她从来没有想过,天下竟然还有如此杀人诛心的家伙。 “谁能救救我。”女子无声的呐喊着,她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个时候,她才体会到什么是无能为力,她双手捂着眼睛,无言的泪水划过手指,她多么想扑到某人的怀里,嚎啕大哭,将自己的委屈一股脑的都发泄出来。 抬眼间看到依旧是惊魂未定的程山水,鹅蛋脸女子彷徨的眼神中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她踉跄的从地上爬起来,紧咬的下唇已经渗出丝丝血迹,她看向悠闲坐在那里的裴中郎,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张着嘴,一些艰难的话已经呼之欲出。 便是这个时候,那群商客中似乎是出了乱子,引起了一些小骚动,原来,那行人当中,有一个家伙竟然私藏了自己的货物,大抵是一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将一个木匣子坐在屁股下面,一声不吭。 两个山匪发现了人群中的异样,便上前讨要那个木匣子,各种威逼利诱,那个家伙却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甚至还哈欠连天,一脸困惑的样子,根本没有将手持兵刃的山匪当回事。 其他的商客大抵是害怕自己被伤及无辜,便下意识的向两边退散,一些商客甚至因此还皱起眉头,心中对于那个穿着邋里邋遢的汉子很是不满,万一因此而惹恼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山匪,他们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乱杀乱砍,岂不是被连累了。 于是还有一些人甚至向着那些山匪说话,主动劝慰起来,“一个破匣子有什么好护着的,又不是真金白银,扔了就扔了,钱财乃身外之物,为了一个匣子赔上性命,多不值得,若是还连累的旁人,死不足惜。” “自己找死别拉着别人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这点东西,钱重要还是命重要,现在还拎不清么,不知道取舍,难怪一辈子受穷。” 当然,并非所有人说话都是这样过分,大多数人都是默默地让开,闭口不言,也有人好心宽慰着,说一些“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大道理,希望年轻人不要冲动,为了小钱,舍了大命。 裴中郎似乎是很乐意看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浮现在脸上的笑意,似乎比瞧见一个衣衫暴露的女子还要让人开心。 他手指轻轻敲着自己的脸颊,“这个天下还是挺有趣的么。” 第349回、卧虎藏龙 鹅蛋脸女子抬起头,看着人群那里,已经让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空当,大抵都是怕受到牵连,唯独有四个人或坐或站在那里,而让她错愕的是,惹出麻烦的商客,竟然是之前在八景宫码头遇到的那四个家伙。 明晃晃的刀刃贴着邋遢汉子的脸颊,手持利刃的山匪看着这位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走出来,生死都拎不清的汉子,说道:“天下还真有这样的傻蛋,要钱不要命了。” 另一个山匪用刀尖在面前比划着,随后用刀背拍着邋遢汉子的脑袋,笑呵呵的说道:“傻大个,滚他娘的蛋,别挡在这里碍了爷爷的眼。” 邋遢汉子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将屁股下面的木匣子拎起来,举在两位山匪面前,其中一位山匪收起手上的利刃,伸手去接那个木匣子,只是那个邋遢汉子甫一松手,木匣子划过那个山匪的指尖,嗵的一声落在地上。 山匪怔了一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甚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手指被匣子摩擦过后的炙热疼痛感,他甚至没有搞清楚,自己为何会没有接住那个木匣子。 邋遢汉子再次拎起那个匣子,这回安安稳稳地放在那个山匪手中,还好心提醒了一句,“放手了哦。” 说话间,手掌松开,匣子再次下落,以至于抱着匣子的那个山匪整个身子都栽倒在地上,整张脸扑在地面上,磕得鼻青脸肿,好半天他才从地上爬起来,依旧是难以置信,他顾不得擦掉鼻间的血水,而是看了眼自己的双手,又看向自己面前的木匣子,心中翻江倒海,就在刚才自己接触到匣子的一刹那,他才意识到,这个匣子竟然重若千钧,根本不可能随手拿起来。 他有些错愕的看着眼前的邋遢汉子,愣愣的问道:“你做了什么?” 邋遢汉子伸手在鼻子上蹭了蹭,有些无辜的说道:“匣子都给你了,怎的这般不小心,摔倒了人是小事,匣子摔坏了,你赔得起么?” 另一个山匪有些糊里糊涂的看向自己的同伴,他不明白好端端的,自己的同伴为何会栽倒在地,难道连这样一个老旧的木匣子都抬不动? 邋遢汉子叹了口气,将匣子拎了起来,偏头看着另一位山匪,然后轻轻地扔了过去,那个山匪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随即整个人都栽倒在地,与自己的同伴相差无二,甚至更惨,那个山匪痛苦的哀嚎一声,两条手臂无力的耷拉在地上,似乎是已经断了。 邋遢汉子再次叹了口气,将地上的木匣子捡起来,拎着木匣子上的草绳,单手背在背上,语重心长的说道:“日后还是要懂得一个道理,是你的东西便不要轻易放弃,不是你的东西,不要妄自去碰,省的自找没趣。” 那山匪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话,他只管翻滚着身子,痛苦的在地上哀嚎着,其他的山匪瞧见这里的异样,赶忙围了过来,依着山匪的性子,根本不会过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直截了当的挥起手中的兵刃,毫不犹豫的向着这边砍了过来。 如果都知道按规矩办事,谁还会去做山匪,坏人之所以比好人瞧着要潇洒自如的缘由便是坏人根本不受规矩的束缚,就像是山林中的野兽,想怎么来,便怎么来。 只是那些山匪还没有靠近,便觉得眼前一花,接着便接二连三的栽倒在地上,几乎是一瞬间,甲板上已经躺着数个山匪。 一个少年走了出来,他有些晃晃悠悠,脸色极其难看,喉间不时地一阵翻涌,呕吐感如影随形,尽管已经吃过了晕船药,本来也算稳稳当当,勉强没什么大碍,甚至连吃吃喝喝都不成问题,只是被这些忽然出现的山匪一搅和,肚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少年活动了一下手脚,心里舒畅了不少,他长出一口气,然后猛然间弯下身子,便是一阵呕吐,汹涌的肚内食物像是决了堤的水坝一般,冲出少年的嘴巴,喷在一个山匪的身上,少年又冲着地上吐了两口,终于神色稍缓。 裴中郎坐在凳子上,两条胳膊支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两个大拇指有些无聊的打着转,他忽然站起身,身形骤然闪动,已经出现在少年身边,嘿嘿笑了两声,抬起一只手,毫不犹豫地砍向少年的脖子。 只是手刀在接触到少年的瞬间,少年的身形也是陡然消失,裴中郎落了一个空,随即急忙身子前倾,低头避开了从耳朵侧面打来的一拳,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的身侧。 两人身形错开,与此同时,各自又是出了一拳,裴中郎四指并拢,如苍龙出水,刺向少年的拳头,只是一刹那,刺出去的手掌又聚拢成拳头,拳风暴涨,砰地一声,少年倒飞出去,落在甲板上蹬蹬蹬后退几步,这才挽住身形。 少年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的拳头,刚才与对方碰拳的一刹那,先是如利刃刺破肌肤的炙痛,紧接着便是后发先至的拳头,拳头上蕴含着磅礴的爆发力,便是少年也觉得大为惊异,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拳意,在拳头碰撞的瞬间,才爆发出山洪海啸的劲道。 裴中郎同样有些错愕,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年竟然轻描淡写的便接下了自己的手段,一瞬间,他燃起了久违的斗志,毫不犹豫的再次冲了上去,少年依旧是以拳对拳,两人的身影不断在蜉蝣上空闪动,每一次撞拳,就好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少年节节败退,可是又偏偏不落下风。 裴中郎有种被戏耍的感觉,他恼羞成怒,干脆放开了手脚,不管不顾的挥舞着拳头,向着少年这边砸了下来,哪怕只是砸了一个空,落在空气中的拳头依旧如爆竹一般,砰然作响,站在甲板上的人皆是下意识的抬着头,满脸惊骇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便是此时,一声轰然巨响,树立在屋顶上的一根碗口粗的桅杆被拳风的余劲硬生生砸断了,数丈高的桅杆投射出巨大的阴影,从上空落了下来,众人惊慌失措,纷纷避让,可是甲板上只有这么大一片地,避无可避,便是那些山匪都满脸惊愕,若是被这根从天而降的桅杆砸中,定然是一滩烂泥了。 那个邋遢汉子骤然往前踏出一步,将手中的木匣子扔了出去,木匣子撞在桅杆上,巨大的桅杆仿佛狂风中的羽毛,向外坠落,跌落山谷之中,邋遢汉子将手中的草绳一扯,木匣子又落回手中。 鹅蛋脸女子木愣愣的跪坐在那里,直到这个时候,心中才泛起一个疑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第350回、眼界 手异人之间的战斗,在常人眼中无异于神仙打架,子语和裴中郎皆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手段,都是频频出拳,裴中郎的拳法让子语都觉得啧啧称奇,看似已经是强弩之末的一拳,却往往能够再次焕发出无尽的拳意,这种发力方式,少年从未见过。 裴中郎与少年贴身而战,越是近身,越能发挥他拳法的威力,却见裴中郎平平无奇的递出一拳,在拳头触碰到对方衣角的一瞬间,刚猛的炁劲骤然爆发,少年以拳对拳,虽然卸去了拳头上的力道,不过余威犹在,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裴中郎一拳未消,一拳又至,顷刻间已经打出七八拳,子语同样对了七八拳,两人又分别落在甲板上。 众山匪围在裴中郎身边,面面相觑,心中惊骇不已,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能和老大对拳这么多回,还没有粉身碎骨的。山魈鬼魅的新人或许都不知道,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家伙却是晓得,这个叫裴中郎的最初并非是他们的大当家,而是路过此地的一位行人,也不知是如何打听到了山门的位置,便找上门来,只是一拳便将之前的大当家打得肠穿肚烂,然后顺理成章的接手了山魈鬼魅。 姓裴的虽然坐上了大当家的位置,不过很少过问山门的事情,只是偶尔兴趣所致,才会露面,二话不说,由着性子将事情摆平,山匪们都知道,裴大当家做事从来不过问是非对错,只在意是否合着自己当时的心情,所以让那些有意拍大当家马屁的家伙有些难办了,毕竟谁也不清楚大当家的脾性,之前便有过一言不合,便因为一句多嘴而丢了性命的山匪。 前车之鉴,便不会有人再犯这样的糊涂,不过山匪们也不至于战战兢兢,虽然新任大当家的脾气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只要不主动粘着那位大当家,眼下的日子反倒是比之前好上数倍,新任大当家从不管他们抢了何人,拿下多少钱物,又惹下多少乱子,基本是放任自流,抢来的东西也无需上供,便是这一点,已经比之前那位瘠人肥己的前任大当家好上数倍。 山匪们这些年大抵都是由二当家指挥,大当家只留下一个规矩,便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这些年,死在山魈鬼魅手上的游侠,不计其数,已经不知有多少不自量力的家伙,来山门寻找麻烦,莫说是大当家出手,便是在二当家手上,都讨不了多少好,但凡是大当家亲自出手了,对方十有八九会尸骨无存。 不过大当家也发下话来,没必要总是与那些臭鱼烂虾计较,山魈鬼魅想要登堂入室,便不能只在乎眼前的蝇头小利,二当家想了很久,心领神会,便带人截下蜉蝣,做了这单大生意。 只是没有想到,二当家竟然生死不知,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有人能接住大当家的拳头。 蜉蝣上的商客更是惊骇不已,尤其是见识了刚才惊天地泣鬼神的打斗,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些山匪的手段才是小打小闹,虽说手异人并非是秘而不宣的存在,更何况在自由镇,大多数人对于手异人都有所耳闻,却也只是有所耳闻而已,大多数人或许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真真正正的手异人。 那些之前还出言不逊,指责他们几个不识时务的商客,便是有些大汗淋漓了,尤其是那些在背地里暗骂弓长张不知好歹的,皆是有些哭笑不得,不过眼前的这几个家伙,反倒是成了整座蜉蝣的救世主,他们不由自主的又向着四人这边靠了过来,只是都不敢靠的太近。 鹅蛋脸女子怔怔的出神,她不由得摇头苦笑了一下,暗叹自己在凤求凰的日子是多么自欺欺人,之前又是多么的狂妄自大,自以为自己是凤求凰走出来的游侠,看人看事皆有些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却是没有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又看了眼依旧瘫坐在地上,同样愣愣出神的程山水,苦笑一下,自己的眼界,也就只能与这样的世家子弟为伍了。 裴中郎看着眼前的少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神情高涨的说道:“想不到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还能遇到像模像样的家伙,真是让人不虚此行,少年郎,你的手段可是比那个废物强多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山魈鬼魅,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周围的那些商客闻言,不由得心中一凛,这些山匪竟然当众拉拢人,这个少年若是心志不坚,误入歧途,他们这些见证人岂不是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所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瞧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子语笑道:“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山魈鬼魅的所作所为与我们有些背道而驰,只能说,有些遗憾了。” 听到少年郎这样说话,那些商客们终于松了口气,此时大家也顾不得平民区和高档区的身份,皆是抱团取暖,互相依偎在一起,之前多少有些狗眼看人低的世家商贾,也对这个少年充满了希冀。 裴中郎随手摆出一个松松散散的拳架子,说道:“那就只好在手底下见真章了,少年郎,实不相瞒,适才鄙人出拳,只是想着尽兴,能够多玩一些时候,便没有下死手,留了不少力道,毕竟做山匪的这些日子,能遇上这样有趣的事情的机会不多,人死了,其实是最无趣的。” 裴中郎缓缓地伸平手臂,松散的手掌骤然成拳,一声闷响,只是手腕微抖,拳头所指的方向,上等房的墙壁,被强劲的炁浪隔空洞穿了。 “可是死人的过程,总是令人心潮澎湃,所以,接下来鄙人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裴中郎的一番话,让那些山匪都不由得心生寒意,下意识地往后退却,每当大当家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嘴角总是挂着令人望而生畏的笑意,他们都知道,大当家的兴致一旦来了,便不分敌我,他的拳头面前,皆是敌人。 子语只是笑了笑,“彼此彼此。” 第351回、言之有理 裴中郎脚下炁旋激荡,好似翻涌的浪花,站在周围的那些山匪身影摇晃,只觉得罡风拂面,便下意识地往后退,只不过身后已然是蜉蝣的护栏,猝不及防之下,有几人从栏杆前踉跄的向后跌倒,从蜉蝣上跌落下去,只留下一声惨叫。 裴中郎头也不回,丝毫不在意那些山匪的死活,他微微颔首,嘴角含笑的盯着眼前的少年,眼神中带着猎人瞧见猎物的贪婪。 少年身边的那个邋遢汉子忽然说道:“我记得有种很特殊的发力方式,叫做寸劲,擅长在短促的距离上骤然爆发,力道急促而刚猛,令人防不胜防,俗称沾衣发力。” 裴中郎笑而不语,并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不过瞧着他不置可否的样子,大抵也能看得出来,弓叔所言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子语点点头,这才想起自己学拳的时候,似乎从老板娘那里听过这个说法,只不过是顺口一提,当时也没有当回事,与这个叫裴中郎的交手的时候,也没有意识到似有耳闻,知道弓叔此刻说起来,他才微微觉得有些印象。 他记得老板娘这样说过,有一种拳,既是拳法,又是拳意,是为真正的无招胜有招,招招制敌,便是寸劲,只不过眼前这位裴中郎,虽然拳意刚猛,却是显然没有达到老板娘口中所说的境界。 子语迎着凛冽的炁旋,缓缓向前走去,那些有如实质的炁旋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少年却是魏然如松,就这样站在湍流涌动的炁旋中,好似不受影响,不得不说,这个叫裴中郎的家伙,拳意独到,只可惜太过浮于表面,与匠人谷的那些家伙相比,当真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子语想了想,还是由衷的说道:“争强好胜是好事,好狠斗勇便有些过了,说实在的,你的手段,连那些匠人谷的世家子弟都不如,一身拳劲,在你的身上实在是有些糟蹋了。” 那些心有余悸的山匪闻言,皆是有些错愕,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郎,之前与大当家对峙,也不见有什么过人的地方,此时大当家拳意尽显,反倒是口出狂言,信口开河的道,实在是有些恬不知耻。 坐在地上的鹅蛋脸女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她自然是不敢肆意靠近,即便是站在这里,那个山匪大当家周身散发出的炁劲已经让她浑身不舒服,更何况是那个迎面而战的少年。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那个少年的本事,听闻少年适才的一番话,她才恍然意识到,那四个家伙,很可能是来自自己一辈子都很难企及的地方,匠人谷,若是如此,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想起之前在八景宫码头时,自己是何等盛气凌人,虽然没有仗势欺人的想法,却着实是有些瞧不起这些坐在路边吃吃喝喝的家伙,甚至还取笑过那些人的幼稚与见识浅薄,可是眼下她才意识到,当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孤陋寡闻。 她甚至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有些荒唐,竟然以为天下不过是井口那么大,只要抬抬头,便能瞧见日月星辰,便以为自己已经历经千山万水,走过大江大河,见识了沧海桑田,回首时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往前迈了两步而已。 她有些庆幸,自己虽然后知后觉,却至少没有一叶障目,这次经历,大抵会成为自己这次师门游历中最宝贵的经验。 身后有两人走了过来,是那个下巴尖细的女子和有些腼腆的姑娘,三人站在一起,互相瞧了一眼,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此时她们都心知肚明,之前的自己,是多么鼠目寸光。 裴中郎笑道:“人怂话多的死人我见的多了,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江湖门派,一个个耀武扬威,大义凛然的出现在你的面前,说一些狗屁不是的大道理,可是又能如何,还不是给我一拳头打得屁滚尿流,跪地乞饶,少年郎,话说得在不在理,全看拳头够不够硬,嘴上厉害的,那是花楼的龟公。” 子语点点头,“言之有理。” 几乎是一瞬间,两人同时出拳,裴中郎脚下发力,人已经欺身上前,每一拳看似平平无奇,却总是在拳头粘着对手的时候,陡然爆发出一股强劲的穿透力,以至于拳劲不光在拳头上炸开,以至于穿透了少年的身子,在少年背后炸响。 只是子语这回并没有顺势退开,他能够感受到手指间磅礴的爆发力,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拳拳相撞的声响如天雷滚滚,在蜉蝣上不断地炸裂,几乎所有人都畏畏缩缩的靠在一角,不敢肆意上前。 蜉蝣剧烈的晃动着,那些山匪再也顾不上那么多,纷纷抛出身上的绳索,利用抓钩勾住石林间的缝隙,拽着绳索一跃而下,脱身而去,即便是一无所获,也比在蜉蝣上搭上性命的强,他们看得出来,大当家是动了真格了,说不得整个蜉蝣都要四分五裂。 临阵退散的山匪越来越多,蜉蝣之上,两人的争斗越发壮烈,裴中郎将浑身炁劲都聚集在一拳上,又是平平淡淡的递了出去,少年同样递出一拳,两拳相撞,裴中郎的拳头中立时爆发出山洪海啸一般的拳劲。 子语临危不动,左右开弓的拳头丝毫没有半分犹豫,他从来不认为,在道理面前,自己的拳头会输。 “戒尺?宠为下。” 暴风骤雨一般的拳头倾泻在裴中郎的身上,一拳跟着一拳,裴中郎只觉得身形一滞,整个人便再也逃脱不掉拳头的束缚,就好像有一个木框子,将他定在那里,在那个框子里,对方的拳头毫无道理,而框子之外,唯有道理。 “嗵”的一声,裴中郎好似逆流的一叶扁舟,狂风大浪之下,再也无力支撑,倒飞而出,撞在后方一片石林之中。 山石断裂,碎石抖落如雨下。 子语站在甲板上,看着嵌入山石中的那个男子,勾起嘴角笑了笑,“听说山魈鬼魅的大当家裴中郎,在各地的悬赏台值不少钱,咱们这次出门,路途遥远,手头不是很宽裕,既然如此,只能以此来换取路费了。” 第352回、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裴中郎挣扎的从山石缝隙中爬出来,满脸血污,他看着站在蜉蝣甲板上的少年,笑道:“原来是一帮子赏金游侠,怪不得好端端的缠上了老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老子不和你们玩了,拜拜了您呐。” 裴中郎晃晃悠悠的站在凹陷的石缝中,然后猛然向下跳了下去,虽然一把抓住挂在山壁上的一根绳索,将还吊在上面的一个山匪踹了下去,然后接着荡起的绳索,跃上了另一头的石壁,双手一勾一扯,身若游龙,借着石隙向上攀爬。 几个纵跃,已经出现在石林山巅,裴中郎这个时候才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少年的那一拳,几乎已经让他站立不稳,腹内已经翻江倒海,不过还是硬撑着说道:“少年郎,今日之事,在下会铭记于心,他日有缘,定当十倍百倍奉还。” 便是此时,脚下山石微微晃动,随即一条石龙拔地而起,向着裴中郎冲了过来,裴中郎心中大骇,想不通自己到底惹上了什么瘟神,他此时也顾不得多想,只得借力后撤,只是那石龙紧随其后,试图要将其吞入腹中。 裴中郎连踩几次石鳞,辗转腾挪,只是人在空中,已经没有退路,身子被石龙一口含住,石龙冲天而起,众人不由得抬头仰望,从石林峭壁上拔地而起的石龙好似断裂的拱桥,横架在蜉蝣上空。 裴中郎又是呕出一口血,挥拳砸在石龙的脑袋上,石龙砰然炸裂,碎石缤纷四落,裴中郎翻身落在蜉蝣甲板上,恶狠狠地看着依旧站在那里的少年,手指前方,面色不善的说道:“少年郎,别得寸进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话音刚落,裴中郎砰然栽倒在地上,将甲板砸出一个人形印记,裴中郎只觉得背上似乎有千钧之力,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 子语看着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裴中郎,笑道:“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 先被地龙之术擒住,又被鬼压床压在地上的裴中郎再也没有反抗的能力,此时他也意识到,自己不是马失前蹄,而是根本逃不出对方的五指山。 大当家被生擒,那些本就心生退意的山匪立时慌了手脚,脑子发昏,便挥舞着手中的利刃,不管不顾的冲了上来,不知是为了救下大当家,还是为了宣泄心中的恐慌,邋遢汉子上前一步,厉声喝道:“滚开。” 无形的炁息席卷身前,那些山匪立时跌坐在地上,回过神来的下意识地丢掉了手中的利刃,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再也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乖巧的好似课堂上的学子。 很快,那些来不及逃窜的山匪都被驱赶在甲板上,蹲在蜉蝣的角落中,少年更是拎起一身是血的裴中郎,毫不犹豫的扔在那群山匪中,少年说话很不客气,直截了当的说道:“要么从甲板上跳下去,要么老老实实的在这里待着,再惹出什么乱子,自己知道后果。” 对一帮杀人劫财的山匪,子语自然是没有谆谆善诱的好脸色,这些家伙的死活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无非是多一个人头,日后在小镇的游侠组织,可以多换一些钱财罢了。 子语没有再理会那些山匪,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看的他们毛骨悚然,这才返回房中,依旧是下等房,躺在床上,仰头大睡。 目送四人离开之后,甲板上的众人才渐渐回过神来,那些惊魂未定的船客看着满目疮痍的蜉蝣,甲板上血迹斑斑,还有一些刚死不久的尸首,立时悲从中来,不少人又是痛哭流涕,不知道是为同伴的丧生而哀叹,还是为了劫后余生而庆幸。 蜉蝣的工作人员赶忙站出来,指挥着大伙一起料理后事,修补破损的甲板船舱,安抚受惊的船客,以及将那些尸体暂时抬入后仓,等着到达目的地后,家属来认领尸体,好在蜉蝣上有制冷设备,这几日只要将冰块搬入后仓,便不至于腐烂引起恶臭。 蜉蝣虽然出现多处破损,不过藏在舱底的核心机构没有受到损坏,足以支撑到临近的小镇,只是血迹斑斑的甲板,让人瞧着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大多数船客都受到惊吓,哪怕只是见到这些尚未擦拭干净的血迹,都会脸色苍白。 虽然有些慌乱,不过大体上后续的安抚工作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大家可以避开甲板的一处角落,那些束手就擒的山匪暂时都羁押在那里,虽然满怀恨意,不过无论是船客还是蜉蝣的工作人员,都不敢多嘴过问。 程山水被凤求凰的那三个女子搀扶着回房歇息,任谁都看得出来,程山水的心性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这种关乎心境的心灵创伤,只有扪心自问才能渐渐治愈,只是能否从这个心结中走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鹅蛋脸女子叹了口气,从程山水的房中走出来,程山水依旧是躺在榻上,不吃不喝,她有些自责,之前自己若不是那般冲动,或许这件事便不会发生,程山水或许便不会出手,魏老翁也不会因此而丧命。 眼下魏老翁的尸首还躺在后仓的冰库中,她甚至没有勇气告诉程山水,她怕程山水会真的撑不住,心境崩塌。 下巴尖细的短发女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道:“大师姐,这不是你的错,谁也不想这样的,这是一场意外。” 鹅蛋脸女子终于有些绷不住,趴在短发女子的肩头,肆无忌惮的啜泣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过没用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还到处给人添乱。” 下巴尖细的女子摇摇头,“至少你有勇气站出来。” 蜉蝣甲板上,那群山匪聚集的角落处,一个面容乖巧的女子走了过来,她蹲在那群山匪面前,看着躺在地上一身是血的裴中郎,久久没有离去。 山匪们自然是认得这个女子,便是之前自称凤求凰出身的三个女游侠之一,裴中郎动也不动,抬头看着天空,有气无力的说道:“小娘皮,看什么看,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那女子摇摇头,“只是觉得你很可怜。” 裴中郎反倒是咧着嘴笑起来,“可怜?那你是不是要放我离开这里啊?” 女子又是摇摇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第353回、听君一席话 那女子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准备离开,裴中郎忽然笑道:“现在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你就没有想过,自己孤身前来,不是刚好可以留下来给我们做人质么?抓了你,以此为要挟,我们大概就能全身而退了。” 几个山匪闻言,立时反应过来,他们似乎没必要在此坐以待毙,眼下蜉蝣上的人都在忙着料理后事,他们为何要傻乎乎的待在这里,心甘情愿的等候发落,在松蕈石林纵横这么多年的山匪,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乖顺了? 众山匪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看来是真的打算将眼前的这个愚蠢的女子绑了,以为人质,这样就可以再次掌握主动权,没必要听候发落了。 只是他们刚想动作,却瞧见甲板上方屋顶处,走出来一个手持酒壶的邋遢汉子,瞟了他们一眼,便自顾自的仰头灌了口酒,只是简单的一个举动,那些山匪如惊弓之鸟,再次不情不愿的蹲下身子。 只不过到底是山匪出身,其中不乏心狠手辣之人,一咬牙,相互瞧了一眼,便下了狠心,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女子绑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可不愿意错过了。 那几个山匪缓缓地走了出来,那女子也觉察到了事情不对劲,一脸惊慌的倒退,山匪已经志在必得,脱口喊道:“抓了她,咱们就能脱身。” 一个人影出现在众山匪面前,拎起那个口出恶言之人,毫不犹豫地从甲板上扔了出去,随即转身又是一肘子,撞在另一个起身上前的山匪脸上,那人闷哼一声,踉跄向后跌倒,从甲板上栽了下去,与此同时,那个人影大步上前,将冲在前面的几个山匪皆是扔出了甲板。 邋遢汉子拎着酒壶,至始至终,未有一滴酒水洒出来,他背身离去,不冷不热的留下一句话,“你们的脑袋值不了几个钱,或许扔下去,更省事。” 那个人影离开之后,众山匪再也没有造次的勇气,又是认命一般蹲在那里,连脑袋都懒得再抬一下,唯独躺在地上只剩下半条命的裴中郎喋喋不休的笑起来:“哈哈哈哈,看来还是我比较值钱啊,就是不知道在悬赏台能换取多少赏钱,小娘皮,不知你有没有兴趣,等到蜉蝣靠岸的时候,你带着我偷偷去悬赏台领赏,又有名声,又有钱赚,怎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那女子看着已经缓缓离去的背影,这才回身看了地上那个死皮赖脸的裴中郎一眼,犹犹豫豫的问道:“你是故意的吧?” 裴中郎一脸无辜,仰头看着天空,说道:“小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在下可是听不明白了。” 女子没有再多说什么,她总觉得,这个裴中郎是故意说出那番话,或者说是在拿那些山匪的性命做试探,对于人心的玩弄,这个家伙似乎手到擒来,程山水的处境,可以说便是这个家伙一手造成的。 眼见女子就要离开,裴中郎忽然又是说道:“小娘子留步,且听我最后一番话,权当是临别赠言了。” 女子却是摇摇头,头也不回的说道:“你还是不用说了,我是不会听的。” 只是裴中郎已经自顾自的说起来,“忠言逆耳,小娘子行走江湖,若是连三言两语都听不进去,日后面对诸多流言蜚语,还如何自处?” 不成想那个女子已经捂着耳朵,踏步离开,边走还边嚷嚷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裴中郎却是叹了口气,微微翘起二郎腿,旁若无人的轻声哼唱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之后的几日,蜉蝣上的主事人又来找过子语一行,诚恳的希望子语几人能够搬到上等房去住,虽然言辞诚恳,不过那个主事人到底是有些战战兢兢,蜉蝣遭到山匪劫持,那么多人因此丧命,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又被一行游侠救了下来,哪怕只是一个生意人,到底是见多识广,否则也不可能在生意路上走得长久。 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手异人的事情,对于游侠更是耳熟能详,不过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像是那四个在他看来手段与仙家无异的游侠,为何偏偏要委屈自己,住在下等房中,依着他们的本事,多少贵胄世家大抵都会奉为上宾,邀为门客,不应该是缺钱的主儿。 虽然想不明白,不过不影响如何做事,无论是出于救了整个蜉蝣的感激之情,还是出于对这些手异人的敬畏之心,他都觉得自己这样做无可厚非,不提如何拉拢一条人脉,只要是留下一个好印象,日后也能有些香火情分,这便是生意之道。 子语却是摇摇头,谢绝了那位主事人的好意,主事人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直说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便是了。 又是一日,又有人前来拜访,是凤求凰的那三个女子,没有多说什么曲意逢迎的话,也没有其他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规规矩矩的来,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又代表凤求凰发出诚挚的邀请,便又离开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三位女子到底是讲究规矩的游侠山门出身,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为人处世时的规矩,至少不会让人觉得唐突,面对山下人或许没有那么多讲究,可是面对山上人时,便知道如何不给人添麻烦。 只是终究是有些抬头时毕恭毕敬,低头时狗眼看人低的意思,当然了,为人处世,也不是一举一动就能拎得清的。 毕竟所谓的敬畏之心,敬大于畏,还是畏大于敬,说法不同,心境也就不同。 入夜的时候,那个模样乖巧的女子再次出现在甲板这里,在屋顶上找到了独自赏月的少年,少年端着一壶茶水,盘腿坐在那里。 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拱手行礼,然后轻声说道:“我去房中找过你,你不在,听说你来了这里,我便过来瞧瞧。” 子语点点头,从身边拿了一个茶杯过来,倒了些茶水,递了过去,笑道:“找我作甚,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怕是要惹人误会了。” 女子一笑置之,结果茶水,抿了一口,也在身边盘腿坐下来,没来由的说道:“在凤求凰的时候,我觉得游侠应该是那个样子的,现在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子语不大明白女子在说什么,所以没有接话,只是晃了晃手中的茶盏,顿了顿,才说道:“不过是讨生活而已,当然了,人有高低贵贱之分,职业大抵也不例外。” 女子似乎被这句忽如其来的话给逗乐了,她笑呵呵的说道:“这么说,你以前还有别的活计?” 少年点点头,“在茶楼跑堂的,也兼职讲故事,茶客们都管咱叫说书人。” 第354回、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女子自然是不相信少年的话,一个茶楼跑堂的,如何能够有这样大的本事,只是她虽然初出茅庐,却也知道江湖规矩,莫要胡乱打听他人的家底,所以也只是一笑置之。 女子看着头顶的夜幕星辰,悠悠说道:“在凤求凰的时候,我和两位师姐都是师傅身边的心头宝,说是天之娇女都不为过,我们都是孤儿,师傅从小收养我们,对于我们而言,师傅既是师傅,又好像是我们的母亲,或许就是在这样的呵护下,让我们以为天下不过是股掌之间,方寸之地,这次出门历练,路线也是师傅安排好的,若不是经历了这次意外,我们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才是江湖险恶。” 女子说的不急不缓,这些话她憋在心里,一直想找人说说,可是自家人定然是不好言语,外人又无法做到无话不谈,也不知为何,女子觉得,自己应该能够与这个少年说说。 女子莞尔一笑,“是了,连名姓都没有告知公子,便说了这么些话,实在是有些唐突了,还望公子不要介意。师傅姓陈,所以我们三位师姐妹都姓陈,我年纪最小,叫陈伊人,两位师姐叫陈蒹葭和陈白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少年点点头,大方说道:“我叫子语。” 不知为何,叫陈伊人的女子忽然有些腼腆,双颊微红,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她顿了顿,说道:“师傅其实不大想让我们成为游侠,或许对于师傅而言,我们已然不仅仅是她的弟子,只是耐不住我们的死缠烂打,师傅才同意我们这次出门历练,凤求凰毕竟是一个游侠组织,我们从小耳濡目染,对于游侠其实是相当期待的。” 陈伊人抬着头,看着满天星辰,随即苦笑一下,说道:“在此之前,我们也曾走访了许多名山大川,见识了许多名胜古迹,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都是在游山玩水,那个时候我们或许都是这样觉得,江湖历练,无非就是这样走走停停,瞧瞧看看,然后打道回府。” “在我们的印象中,江湖是美好的,是多姿多彩的,是值得神往的地方,却是从来没有想过,一个支离破碎的江湖是什么样子的,一个残垣断壁的江湖又是如何,我们没有走过如履薄冰的路,也没有见过真正的泥潭沼泽,师姐们常说我过于天真烂漫,日后是要吃亏的,她们又何尝不是呢?” 陈伊人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她会心一笑,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茶碗,瞧着茶水蒸腾的热气,缓了缓,才又是说道:“大师姐以前总是跃跃欲试,每当师门中的其他游侠历练归来的时候,便缠上去问东问西,打听一些江湖轶事,她总说自己以后出门了,这些事情便是自己走南闯北的资本,那时还都是小孩子,我不是很懂江湖事,大师姐常常与同龄的孩子舞刀弄棍,将隔壁的小男孩打得哭鼻子,然后被师傅拎着耳朵上门道歉,却是屡教不改,如今却是淑女多了。” 陈伊人支起双腿,两臂架在上面,又支着下巴,神情有些悠悠然的说道:“其实我们又何尝不知道,天下的江湖与我们心中的江湖有很大的出入,游侠与游侠也有很大的区别,只是身边的人都宠着我们,渐渐地,便看不清江湖是什么样子了,人也有些忘乎所以,总觉得这个世道,应该是围着我们在转,大千世界,到头来却只看到了我们想看的东西,对于其他的事情都熟视无睹,大抵是这样会让我们觉得很安生,很省心,其实是我们懈怠了。” 陈伊人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主,许多话都是藏在心里,默默的感受,只是不知为何,今夜在这个陌生的少年面前,说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她觉得心里很舒畅,就像是悬在心头的一块儿莫名其妙的大石头,终于放下来了。 子语一直闭口不言,就这样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陈伊人说了许多话,有的没的,直到茶水微凉的时候,她舒舒服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又觉得自己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有些得意忘形了,便有些歉意的说道:“很抱歉,说了许多颠三倒四的话,公子一定听的烦了。” 子语至始至终没有说什么话,这让陈伊人觉得这才是大家风范,这才是游侠所说的心中有数,这个腼腆的女子起身行了一礼,一脸谢意的准备离开,便是这个时候,才听到微微的鼾声,原来少年已经坐在那里睡着了。 陈伊人怔了一下,忽有所悟,她看着天边月色,沉吟道:“说者有意,听者无心,原来也是这样美好。” 修修补补的蜉蝣在数日之后,终于到达聚宝镇,这次有惊无险的航行,让许多商客此时还心有余悸,落地之后,几乎是掩面而泣,更多的人都是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蜉蝣塔的工作人员得知这次行程竟然历经了山匪劫持事件,惊愕的合不拢嘴,尤其是得知蜉蝣上的几位同僚都遇难了,皆是有些感同身受,毕竟来来往往的蜉蝣就那么几架,日积月累,也都相互熟识了,如今一次航行,便天人永隔,如何能不让人唏嘘。 子语一行带着山魈鬼魅的一众人到小镇的游侠组织领赏,当悬赏台的游侠瞧见如此阵仗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子语只管领了赏钱,至于悬赏台之后会如何处置这些山匪,他便管不着了。 他们原本打算领了赏钱之后,便再次乘坐蜉蝣,去往另外的小镇,只是询问之下,才晓得事情似乎不会顺利,这段时日,由于一些小镇起了冲突,引发战乱,所以聚宝镇往南的许多自由镇都不算太平,原定的蜉蝣航线也都暂停了。 既然如此,事情只能从长计议,他们只能先在小镇住下来,再打探一下后续情况,若是短时期内蜉蝣恢复运行,自然是好事,若是持续如此,便只有步行离开这里了。 子语四人在一家黄粱客栈住下来,客栈的掌柜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穿一身极为艳丽的红色牡丹花旗袍,似乎与悬赏台那边也有些关系,住店的时候,便随口问道:“便是你们缉拿了山魈鬼魅的那些山匪?” 子语点点头,那掌柜的立时来了兴趣,撑着沉甸甸的胸脯站起来,几乎是贴着少年郎,撞了撞他的肩膀,努嘴道:“说来听听。” 子语顿了一下,笑道:“说精彩了,住店能打折么?” 掌柜的点点头,“那是自然。” 少年有些欣喜,讲故事他可是强项啊。 第355回、有些误会 聚宝镇是这一带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小镇,街巷繁华,人丁兴旺,即便比邻的几个小镇都在发生战乱,这里却依旧是安居乐业,丝毫不受影响,只是许多年前,这是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聚宝镇是后来改的名字,这个小镇最初叫马粪镇,说是小镇,其实与一个村落驿站相差无多,尤其是战乱时期,四处往来的军队皆会在此停歇,整顿歇息,住在这里的百姓便会靠着贩卖一些马料为生,久而久之,村子里遍地都是马粪,马粪村便由此得名。 马粪村一穷二白,不过却有一件事做的最为称道,便是从来不会卷入任何一家争斗,无论是南边小镇的霸道,还是北边小镇的得理不饶人,与这个贫瘠的马粪村都没有关系,马粪村只讲生意,从不过问生意之外的事情。 也是因为这个缘由,许多难民相继在马粪村落户,几度迁徙之后,便有了不小的规模,马粪村也就成了马粪镇,只是那时候的马粪镇,依旧是贫瘠落魄,唯一的财富便是战乱管不到这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马粪镇走出一批商人,往返于战乱中的小镇,南来北往,贩卖各种各样的货物,本来老死不相往来的小镇,在这些商人的牵线搭桥下,也做起了生意,便是凭着这样吃苦耐劳的能耐,马粪镇终于渐渐富裕起来。 以诚信勤恳的商道立本的马粪镇,终于有了一个城镇该有的样子,而且因为四处牵线搭桥的缘由,利益牵扯极为深远繁复,以至于所有战乱中的军队,都会刻意避开这里,即便是周围乱成一锅粥了,也不会有人找马粪镇的麻烦,毕竟一旦动了马粪镇,便是动了周围所有小镇的利益,立时便会引来群起而攻之的麻烦。 从马粪镇走出的商人不计其数,便是匠人谷四姓十家中,大都与马粪镇有些关系,而天子宗久负盛名的商业世家王家,便是从马粪镇起家,当然了,慕名而来又入驻马粪镇的商户更是不计其数,经过不知多少代人的努力,马粪镇终于出人头地。 眼下马粪镇最大的商户是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家,镇上的商户都知道沈半城的存在,却很少有人见过此人的真容,沈半城并非是他的真名,只是南来北往的生意,大都与这个姓沈的都脱不了干系,似乎整个小镇的生意,都有沈家牵线搭桥,于是便有了沈半城的说法。 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小到日常百货,大到城防建设,沈家样样过问,便是在地摊小贩那里抓一把瓜子,说不得都是出自于沈家的田地,沈家凭着一人之力,几乎让小镇扩大了一倍,可谓是足以在小镇上立碑作祠,不过沈家人却是为人低调,很少抛头露面,或许这便是沈家的生意经。 沈家不光自己做生意,还帮别人做生意,但凡是那些有能力没资本,脑袋活泛,又吃苦耐劳的人,无论是小镇土生土长的,还是流落到此的,皆会得到沈家的资助,哪怕是赔钱的买卖,沈家从来不会责难什么。 小镇上沿街的铺子,大都也是沈家出租给商户的,在沈家做活,两件事极为重要,一来便是切勿偷奸耍滑,做不好是一回事,沈家不会以此来惩戒某人,更不会苛责,反倒是会鼓励其再接再厉,生意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沈家在乎的也不是一锤子买卖。 二来便是知晓规矩方圆,什么生意能做,什么生意不能做,沈家不会去说,不过生意人心中至少要有一杆秤,不说一碗水端平,至少不要倾斜到一边倒,只为了利益而放弃一些底线,生意必然是做不长久的。 掌柜的一只手支着下巴,妩媚的眼神打量着案前的少年,小镇上的前世今生,都被她娓娓道来,她浅笑吟吟的说道:“咱们小镇之所以叫聚宝镇,也是沈家将小镇规模扩大之后,觉得原先的名字太过俗气,才改了现在这个名字,既然眼下周围的小镇兵荒马乱,你们不妨在小镇先住几日,聚宝镇迎来送往,很是欢迎各方豪侠。” 这两日,黄粱客栈的掌柜的闲来无事,便与子语常常坐在一起聊天,子语本来是打听一下蜉蝣塔那边的情况,想要咨询一下近几日是否有蜉蝣能够去往南方,谁知一来二去,竟然与这位掌柜的攀谈起来。 掌柜的虽然是一介女流,倒也是一个讲究人,听过少年身形并茂的讲述了如何擒拿山魈鬼魅的事情之后,掌柜的听的是热血沸腾,几乎是拍案叫绝,身为说书人的子语,自然对事情进行了艺术加工,难免有些夸大其词的地方,甚至为了故事的精彩性,还对口中的辞藻及故事内容进行了渲染,那位风韵的掌柜的听完后,当即便减免了少年一行两成的房费。 掌柜的或许是长期看店,太过于无聊了,听完了少年的故事,又开始介绍起小镇的风土人情,从马粪村一直说到如今的沈家,子语倒是不以为意,反倒是听的津津有味,对于一位说书人而言,这样的故事对于话本的创作自然是多多益善。 掌柜的拿着纸笔,将子语刚刚讲过的事情记录在本子上,事无巨细,说到精彩的地方,她更是浓墨重彩的多写一些眼下的感悟,子语有些不解,便是问道:“掌柜的,不过是一些江湖小事,无足挂齿,何必要这样浪费笔墨。” 掌柜的嫣然一笑,又有些埋怨的说道:“掌柜的,掌柜的,何必喊的这样生分,咱们也认识不算短了,说是一见如故都不为过,怎么还是掌柜的,掌柜的叫着,听着让人寒心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一位了不得的游侠,而我只是一位低三下四的开店的,便瞧不起本姑娘,若是如此,咱们便一拍而散。” 子语摇摇头,“我一个无家可归,四处漂泊的游侠,哪里有资格瞧不上一位店老板,当真是太过抬举我了。” 掌柜的立时便来了脾气,“既然如此,干嘛还要这般客气,以礼相待是对外人而言的,你是外人么,还是说你不愿意做自己人,觉得咱们客栈太过寒酸,庙小配不上你这尊大佛?” 子语觉得一阵头大,他赶忙摆摆手,“自然是没有这个意思。” 掌柜的有些幽怨的说道:“那为何连我的名字都不愿说出口,是觉得太过丢人了么?本姑娘都不嫌弃,你怎么还如此扭捏起来,你以为本姑娘的大名,是谁都能叫的么,小老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语叹了口气,“铜锤姑娘,你误会了,你要听我解释啊,事情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第356回、小说家 黄粱客栈的掌柜的是这条街巷小有名气的美人,半老徐娘说的是她的风韵气度,并非是年龄,这位掌柜的年龄如何并不得知,也没人在乎,一位美艳妇人倚着门口闲谈两句,或是点头微笑,便已经是极为养眼了,也不枉在这条街走个来回。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掌柜的有一个更加不得了的闺名,叫铜锤,一个女儿家,还是一位貌美如花的女子,却是有一个如此刚猛的名字,实在是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不过名字这种事情,实在又说不好,有人觉得无所谓,有人又是十分看重,甚至不惜花高价求一个名字,各有各的想法而已。 子语想起匠人谷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丫头,周铁匠随口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铁蛋,倒是与铁匠铺出身的子女有些契合,想来那个丫头或许会与这位掌柜的很投缘,说不得还会一见如故。 不过掌柜的之所以叫铜锤,据说可是颇为讲究的,年幼时掌柜的家境贫寒,生活无以为继,母亲在生下她后由于饥寒交迫,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在战乱中东躲西藏,将她拉扯大,好不容易生活舒坦了一些,却没能挨过疾病的困扰,在掌柜的十岁的时候,撒手人寰了。 掌柜的依稀记得,父亲不知道在哪听来了“贱名好养”的说法,大抵是希冀着女儿日后能茁壮成长,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汉子绞尽脑汁,便想了这样一个硬朗的名字,甚至为此还沾沾自喜了很久。 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掌柜的其实没有多少伤感,眼神中流露出的反倒是洋洋得意,至少在这个女子眼中,自己有一对天下无双的父母,这个名字便是一份馈赠,也是一个念想。 掌柜的看向子语的眼神有些幽怨,就好像是被这个少年始乱终弃,她语气幽幽的说道:“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相处这几日,子语可是清楚这位掌柜的脾性,只要是兴趣相投之人,这位掌柜的可以毫不避讳的开各种玩笑,与南来北往的商客打情骂俏也是常有的事情,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荤话,这是江湖儿女司空见惯的事情。 子语一拍额头,说道:“铜锤姑娘,有些事刚好要向你请教一下,咱们聚宝镇沈家,你可是认识?” 少年灵机一动,随意找了一个话头岔开话题,他心知肚明,若是顺着掌柜的话语说下去,那可就是羊入虎口,自己这个在男女之事上的雏,还不给掌柜的这样一个老江湖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子语向来不会小瞧独自开店的掌柜的,尤其是这样独身一人的妇道人家,没有一些能言善辩的本事,如何与这个世道周旋,子语自认说不过这个女子,一个常年与南来北往客商打交道的客栈掌柜,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自然更加明了为人处世的规则。 同样是掌柜的,子语便不由得想起两个人,一个便是老板娘,在楚汉镇开了一间茶楼,很少过问生意的事情,一门心思的做了一个甩手掌柜,不过与街坊四邻相处的却是非常和睦,即便眼下已经知道老板娘的身份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在少年心中,老板娘依旧是那个老板娘,为了几个茶钱与茶客斤斤计较,生意惨淡的时候节衣缩食,闲来无事的时候便躲在闺房内睡大觉,市井小人与大家闺秀的习性在她的身上皆能找到。 还有一位便是梅姐,也就是谢东文的母亲,为了等候自己的丈夫回来,在小镇外的山林中开了一家客栈,常年与为了一点路费而锱铢必较的脚商以及嘴里总是不干不净,荤话连天的游侠打交道,自有一种处事的手段,虽然是个柔弱的性子,却也有刚强的一面,便是那些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都会佩服这个倔强的女人。 而眼前这位叫铜锤的掌柜的,又有些不一样,据她所说,开客栈只是为了糊口,她的兴趣其实是成为一位举世闻名的小说家,有朝一日,她写的故事能够传遍大江南北,被天下人皆知,至少在千百年后,依旧能够被人口口传唱,至少也要让那些说书人津津乐道。 所以她才乐忠于将自己听到的故事都记录下来,之前缠着少年讲述缉拿山匪的那段经历,便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大抵是因为子语说书人的身份,将那件事讲得荡气回肠,所以这些日子,掌柜的才会揪着他不放。 说起聚宝镇沈家,掌柜的便是左右瞧瞧,然后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的说道:“在周边小镇,谁不知道聚宝镇沈半城的大名,看到沿街的那些铺子没有,哪一个不是沈家在背后出力,哪怕是有人将聚宝镇改名为沈家镇,大抵也是理所当然。” 子语随口问道:“这么说,黄粱客栈其实也是姓沈的喽?” 掌柜的点点头,“自然是沈家的,要不然我一个千姿百媚的妇道人家,没有沈家的金字招牌,如何能够安身立命,躲得过那些臭男人的纠缠?这个世道,没有一个响当当的靠山,像我这样温柔贤惠,貌美如花的女子,早就被人抢去当压寨夫人了,哪里还有机会与公子在这里打情骂俏。” 子语叹了口气,好在掌柜的只是图一个嘴上痛快,不会真的动手动脚,少年却是想起一事,虽然沈半城在小镇人心中耳熟能详,几乎遍布小镇的各个行业,可是几乎很少有人真真正正的与沈家接触过,许多事情,都是沈家的一个老管家出面。 掌柜的闻言,支着下巴慢悠悠说道:“别说是你一个外人,便是整个聚宝镇,真正见过沈半城的都是屈指可数,沈家大大小小的事务,几乎都是那个老管家亲力亲为,在小镇,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也正是因为此,沈家才变得更加神秘。” 说起这些,掌柜的便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她晃动着桌上的笔墨,兴高采烈的说道:“一个平静而神秘的小镇,一个身世扑所迷离的家族,一位外来的少年游侠,还有一位美艳不可方物的客栈掌柜的,到底会发生怎样精彩绝伦的故事,又会牵扯出多少不为人知的恩怨,是世俗的约束,还是道德的沦丧,是家族的救赎,还是情人的堕落,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掌柜的下笔如飞,将忽然想出来的一些灵感记录在纸上,一边书写,一边喃喃自语,写了大约四五张纸,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抬头看着少年,说道:“会不会太过俗套了,有些故弄玄虚,现在的读者,似乎都不怎么喜欢这样蜿蜒扭曲的故事,更喜欢那种直截了当的,刀光剑影,一吐为快。” 子语想了想,说道:“其实他们也不喜欢听书了,至少我在茶楼的时候,光顾茶楼的也只剩下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掌柜的有些哀愁,“怎么会这样?” 随即她又是展颜一笑,“或许是他们还没有读到过我的故事吧?” 第357回、上门质问 这一日,有一男一女两个老人走进客栈,男的鹤发童颜,穿一身灰白色宽松袍子,白发苍苍的头顶竖起一个发髻,随意插了一个桃木簪子,双手拢在袖中,脚上是一双白面布鞋,眯着眼,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身边同行的老太太,个子要矮了半头,虽然是一头黑发,不过脸上的皮肤却是皱皱巴巴的缩在一起,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同样是一身宽松的袍子,漆黑如墨,脚上也是一双黑漆漆的布鞋,老太太双手背后,神色凌厉。 进了客栈,轻轻咳嗽一声,在隔壁房间正在聚精会神写东西的掌柜的立时走了出来,扭动着腰肢,来到柜台,询问二人是打尖还是住店。 客栈比较冷清,来来往往的也没有几个人,掌柜的对于两位上了年纪的客人便格外上心,估摸着他们是来小镇游玩的老夫老妻,远道而来,便详细介绍了客栈的各种贴心服务,顺便还简单说了一些小镇上值得一去的景点。 老大爷听的频频点头,身边的老太太却是看都没有去看这个妇人一眼,只是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神色间毫不掩饰对于一位妖艳贱货的厌恶,掌柜的瞧在眼中,倒是不以为意,南来北往的客人见的多了,讨喜的,不讨喜的,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她倒是乐意与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对于自己的创作可是很有好处的。 老太太用胳膊肘撞了身边的老头一下,微微皱了皱眉头,声音低沉,趾高气扬的说道:“老身问你,你们店里近日可是住进了一行外地来的游侠,其中有一个叫子语的少年,他住在哪个房间?” 掌柜的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来不是住店的啊,只是来寻人,不过她还是饶有兴趣的问道:“确实是有这么一行游侠,那个叫子语的少年我倒是相识,常常与我秉烛夜谈,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你们找他是有什么事么?” 掌柜的这番话,可是容易引人误会的,不过由这位风情万种的女掌柜说出来,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老头眯着眼一脸心领神会的样子,神色间似乎有些羡慕,身边的老太太却是板着脸,声音拔高了几分,喝道:“问你话,便老老实实的回答,少不了你的好处,还有,收起你那副贱样,没人稀罕。” 掌柜的不以为忤,只是悻悻的指了指楼上,告诉他们少年所在房间的位置,老太太随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扔到柜台上,那东西擦着女子手指,骨碌碌从柜台上滚落在地,在脚下打着转,似乎是老太太有意为之,故意羞辱一下这个不知羞耻的掌柜的。 老太太头也不回的上楼去,掌柜的蹲下身,趴在地上,将滚落在柜台地下的东西捡起来,是一枚小金宝,掌柜的小心翼翼地拍干净上面的灰尘,笑呵呵的在眼前晃了晃,感叹一声,“真是出手大方啊。” 两人上了楼,径直走向一个房间,叩门后便推门而入,子语站在门前,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瞧见两人已经进了屋,这才与自己拱手行礼。 老太太依旧是不冷不热的口气,言语间满是桀骜,将面前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有些生冷的说道:“你就是子语?那个抓了山魈鬼魅裴中郎的少年?” 子语顿了一下,有些模棱两可的点点头,虽然不知道两位老人是为何找上门,态度还如此强硬,他还是客客气气的说道:“运气好而已。” 在茶案前坐下来,沏了三盏茶,老头端着茶碗,轻轻地吹着热气,只是喝了一小口,便被身边的老太太悄无声息地捏在大腿上,老头面色一僵,险些将茶水喷出来,他忍着疼痛,将还有些发烫的茶水咽下肚,这才悻悻的将茶碗放在桌上。 子语瞧见个中细节,会心一笑,没有多说什么,那个老太太却是不知为何,一副没事找事的样子,眉头一挑,干巴巴的脸颊挤在一团,冷声说道:“运气好?不见得吧,听那三个姓陈的臭婆娘说,你可是一位了不得的游侠,那些个山匪在你手上可是节节败退,便是那个闻名不如见面的裴中郎,在你手上也只有挨打的份儿,你这个年轻人可是威风得紧啊。” 子语觉得老太太话里有话,而且言语间还提到了那三位凤求凰的游侠,想来应该是与那三个女子见过面了,不过语气中似乎有些不善,至少在称呼上,对于那三位女子可是相当瞧不起。 子语微微皱了皱眉头,不会为何,有些倔强的说道:“就是运气好而已,两位老前辈莫要想多了。” 那老头眉头舒展笑了笑,老太太也没有再纠缠这种事情,只是依旧冷着脸说道:“老身牛家庄来的,姓程,身边这位也是牛家庄来的,同样姓程,这回过来,是要接回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子孙,顺便与你这位有救命之恩的少年郎道一声谢。” 老太太干脆利落的说道:“在蜉蝣之上,若不是你们一行出手相助,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家伙,说不得已经身首异处了,这份恩情,牛家庄程家自然会铭记在心,日后若是再有机会相见,定然让我家那个小东西亲自登门道谢,程家不会平白欠下一个天大的人情。” 子语心中了然,原来两位是那个程山水的长辈,得知蜉蝣上的事情后,千里迢迢从牛家庄赶来这个小镇,大抵是接心境受伤的程山水回去,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公子,在程家大抵也是年轻一辈人中的佼佼者,却是在一次游历中遭逢如此劫难,挺过来了,自然是好事,挺不过来,一辈子也就毁在这里了,程家自然会上心短短数日,便从牛家庄赶来这里,足见程家对此事的重视。 毕竟牵扯到许多人命,人死为大,子语对于那件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什么话也没有多谈。 那个老太太顿了顿,又是说道:“魏老头跟随程家一辈子,走了这趟回来,便打算告假回乡,颐养天年了,不曾想死在了外面,当然了,本事不济,险些将自家少爷的命都搭进去,死不足惜,不过程家不会这样忘恩负义,魏老头的尸首,我们自然会接回去厚葬。” 老者的话让人有些不舒服,子语自然是知道她口中的魏老头便是那个程山水身边的扈从,不过别人家的事,他依旧是不好多嘴。 老太太看着子语,沉声说道:“听说那个裴中郎外强中干,在你们手上不堪一击,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不早些出手?” 说到这里,老太太的话语变成了质问,“你们既然这样有本事,为何还要等着我家孙儿出面后才出手?你们若是早早出面,我家孙儿又岂会落到这份田地?” 第358回、如是而已 子语看着茶案前的两位老人,笑而不语,原来程家的两位长辈是来这里兴师问罪的,程山水的天赋,在程家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日后经营得当,很可能踏出山腰,走上山上人的道路,到时候牛家庄程家,可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只是这件事之后,遭逢劫难的程山水莫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怕是日后想要恢复心智都难,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手异人的心境一旦破了,即便是满身本事,也会沦为废物,道家内景的惊弓之鸟,佛家的心猿意马,或是天启者的系统崩溃,皆是如此。 所以这件事对于程家而言,并非小事,至少对于眼下的程山水而言,是修行路上的一个大坎,也是决定他能否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关键。 老太太瞧见眼前少年一脸笑意的样子,更是怒从心头起,她一巴掌拍在茶案上,竟然将红木茶案拍出一个手掌印,脸上干瘪的皮肉凑在一起,怒目而视,沉声说道:“程家欠下你的恩情,自然会还,不过你欠下程家的义,程家也不会忘记,既然是手异人,便知晓恩怨分明,年轻人,人在做,天在看,这件事,程家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子语有些茫然,甚至有些糊涂,他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老人家,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惹下乱子的是山魈鬼魅,山魈鬼魅的老大叫裴中郎,现在就在小镇悬赏台那边关着,打伤程山水的也是那家伙,你们若是不甘心,大可以去那边说理,我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后辈,实在是承受不起这样的罪过。” 老太太厉声说道:“误会?老身且问你,拦住山魈鬼魅的可是你们?擒下裴中郎的可是你们?既然你们这般有本事,为何不早早出手,为何要等到我家孙儿出手落败之后,才姗姗来迟,是等着看我家孙儿出丑么?” 老太太干瘦的手指不断地捏成拳头,又缓缓的松开,反反复复,然后嗤笑一声,“没错,是有一个误会,听说在八景宫码头的时候,我家孙儿顽劣,与你们开了一个玩笑,闹下一些误会,就为了这种不疼不痒的小事,便恨不得我家孙儿去死,你们可真是心狠手辣啊。” 说到痛心处,老太太干脆指着面前的少年,龇牙咧嘴的咆哮起来,“别以为救了人就可以道貌岸然的坐在这里受人朝拜,你们这样蛇蝎心肠的家伙,没有这个资格,小小年纪,一个个不知道学好,脑子里尽是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告诉你们,日后我家孙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些袖手旁观的家伙便是罪魁祸首,杀人犯,刽子手。” 子语静静地听着这位老人家歇斯底里的谩骂,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管端着茶水,一小口一小口的嘬着茶香,恬静的神情就好像是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平心静气的享受着身边的鸟语花香。 瞧见少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老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身为程家的大家长,对于这位少年的无理举动忍无可忍,她冷哼一声,说道:“我家那个孙儿年轻气盛,不知轻重,惹到了公子,公子睚眦必报,借刀杀人,好一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只怪我那孙儿心思淳朴,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这才让人有机可乘,也怪我那孙儿江湖经验浅薄,初出茅庐,比不得作壁上观的老江湖。” “年轻人,行走江湖,这般斤斤计较,日后定然会自食其果,今日你对我家孙儿袖手旁观,任由他被人坏了心境,断了大道,终身落下遗憾,日后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身上,到时候可别怨天尤人,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牛家庄程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不过还是有些家底,养一个废人还是不成问题,公子对于程家的所作所为,程家也会铭记在心,知恩图报,有仇必应,程家也不是任人揉捏的纸老虎,吼一吼还是能做到的。” 子语叹了口气,他行走江湖的时日也不长,算不得见多识广,不过也自认见识了不少奇闻怪事,认识了不少江湖豪杰,可是向眼前这位颠三倒四,又擅长搬弄是非的老人,可是平生仅见,似乎只要是不合她心意的事情,都可以拿来冠上大义,说一些道貌岸然的话,然后以过来人的身份,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一顿抨击。 可是子语终究是没有多少什么,只是摇摇头,趁着喝茶的功夫,轻声说道:“这个江湖,仗义执言是你的幸运,明哲保身是你的命运,如是而已,谁也不欠谁的,谁也不是谁的爹妈,何况是游侠。” 老太太闻言,气得指节捏的咯咯响,大抵是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偏头看了眼身边一同而来的闷葫芦,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在那人胳膊上掐了一下。 老头胳膊上吃疼,瞥了一眼身边的老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看向眼前的少年,瓮声瓮气的说道:“年轻人,我觉得吧,这件事你做得有些不地道,明明本可以做得更好的,为何偏偏要退而求其次,将一件好事办的如此令人寒心。” 子语帮老者添了些茶水,诚心问道:“如何不地道了?” 老头想了想,说道:“你们其实可以早些出手的,若是如此,事情也就不会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子语点点头,忽然说道:“程家也算是游侠世家,应该也算是很有钱吧,不知程家是否想过,散尽家财,造福天下。” 老头怔了一下,一时间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旁的老太太却是怒目而视,“啪”的一下拍在茶案上,茶案立时四分五裂,茶水打翻在地,木地板上落了一地木屑水渍,老太太冷冰冰吼道:“你算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对程家指手画脚。” 子语端着茶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前一片狼藉,他叹了口气,茶水虽然无需另掏钱,可都是算在房费里了,就这样撒了一地,实在是有些糟蹋了。 子语抬起头,有些无奈的说道:“子所不欲,勿施于人。” 老太太愤然起身,狠狠地呸了一口,指着少年说道:“没有教养的野小子。” 然后拎着老头的耳朵,向外走去,嘴里絮絮叨叨的还是一些不干不净的话。 第359回、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老太太拉开门的时候,一个贴门而站的女子踉跄着险些跌倒,她尴尬的抬头笑了笑,晃了晃手中的托盘,赶忙说道:“我可不是在偷听你们讲话,只不过是送一些茶点过来,听到里面有响动,所以才……在这里徘徊不前。” 掌柜的小心翼翼地解释着,生怕让客人以为自己有什么不良嗜好,只是看到那个老太太怒气冲冲的眼神,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最后几乎是自言自语,直到那个老太太拂袖而去,留下一句难听的话,“男盗女娼,一丘之貉。” 掌柜的干笑一声,也没有争论什么,瞧着两位匆匆而来的老人又匆匆离去,她只好端着茶点进屋,结果看到一地狼藉,只好将茶点放在地上,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破瓷烂碗,还埋怨的看了少年一眼,“咱们熟归熟,打坏了东西还是要赔的。” 子语一边讲价,一边蹲在地上帮忙,不多时,便将打翻的茶案茶盏清理干净,又换了一张新的茶案,掌柜的又沏了一壶新茶,将端来的茶点放在案上,抓起一块儿酥软的糕点,坐在那里自顾自的吃起来。 少年好心提醒道:“铜锤姑娘,咱们熟归熟,你一个客栈掌柜的,吃客人房中的茶点,不合适吧?” 掌柜的闻言,反倒是吃得更欢心了,“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本来也不是送给你吃的,还不是见你房中来了客人,怕你招呼不周,本姑娘乐善好施,帮你讨一个人情,谁知道你小子如此不会说话,三言两语将人家气跑了,害得我还被人奚落了一番,这个亏可是吃大了。” 子语苦笑一下,他也没有想到,程家的那个长辈竟然如此胡搅蛮缠,跑来找自己问责,显然程山水的事情,让程家上下都震动不小,毕竟是一位天之骄子,就这样陨落,程家大抵是不甘心吧。 掌柜的一口将指尖的糕点吞下去,笑嘻嘻的咽下肚,又心满意足的吮了吮手指,然后两臂架在茶案上,支撑着身子,一脸好奇的看着少年,说道:“程家这样忘恩负义,将自家子孙的无能推卸到你的头上,又说了那番强词夺理的话,你就这样忍气吞声了?” 子语耸耸肩,“那还能怎样?追出去将两位老人家揍一顿?还是与他们据理力争,逞一时之嘴快?咱总不能落井下石吧?” 掌柜的点点头,妖娆的扭动身姿,莞尔一笑,说道:“先说好了,本姑娘可不是故意去偷听的,屋子里说话声音这么大,我想不闻不问都不可能,本姑娘也不是非要背后论人非,就是觉得那个老人家实在是有些得理不饶人了,何况本身还不占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求人不如求己,自己都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没必要对外人这般苛责。” 掌柜的有些愤愤不平,“救下那艘蜉蝣的是你们,不知他们程家,那个程家的后辈也是自己技不如人,这种事又如何怨得了旁人,以此来指责旁人,才是不厚道了。” 子语笑呵呵的说道:“铜锤姑娘,我没什么事,你不用这样刻意安慰我,这样显得太见外了。” 掌柜的恍然一笑,点头道:“说的也是,自己人何必如此客气,既然如此,走的时候记得将损坏的茶案前赔了,打碎的茶盏便不与你计较了。” 子语笑道:“铜锤姑娘,你这样可是太不见外了,姑娘家家的,不讨喜,容易没有朋友的。” 掌柜的耸耸肩,理所当然的说道:“亲兄弟,明算账。” 稍晚些时候,凤求凰的陈氏三姐妹过来了一趟,满脸歉意,大抵是得知了程家长辈过来指桑骂槐的事情,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毕竟与程家长辈说了蜉蝣上事情的是她们,这次游历时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基本上事无巨细的都说了,原本以为程家长辈只是随口问问,不曾想竟然怪罪起他人来。 陈蒹葭身为大师姐,觉得还是要将这件事说清楚,毕竟子语一行救了大家的性命,若是因此还受到非议,实在是让她们于心难安,于是便登门拜访。 陈白露是一个伶俐的姑娘,向来口直心快,一番相处之后,发现子语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便不再遮遮掩掩,藏着掖着,话渐渐地多了起来,便是陈蒹葭都有些难为情,生怕自己这个师妹说话没轻没重,坏了规矩。 子语倒是不以为意,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反倒是比那些弯弯肠子的家伙好相处多了,陈白露坐在少年对面问东问西,言语中充满了对游侠的向往,尤其是得知少年确实去过匠人谷,神色中的崇拜简直呼之欲出。 陈白露便缠着子语多说说匠人谷的事情,陈蒹葭有些无奈,自己一行只是来道歉的,顺便对之前的事情正式感谢一番,哪里会想到这个二师妹这样不见外,只是话虽如此,其实陈蒹葭对于匠人谷的事情也同样神往,若是少年能多说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她心底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子语本就是闲来无事,说故事又是他的强项,便娓娓道来,将匠人谷一路见闻简单地说了一些,自然了,那场内外勾结的劫难子语没有去提,毕竟是匠人谷的家务事,他不好多说,所以聊的更多的还是匠人谷十八景的事情。 说到最后,陈白露还有些依依不舍,不愿意离开,若不是陈蒹葭一再提醒天色不早了,她们还有正事要做,然后还被调侃了一句是不是要留在这里过夜了,陈白露才叹了口气,又问了几个有关匠人谷的问题,这才作罢。 临了的时候,陈白露看着子语嘿嘿笑道:“其实并非是我不知分寸,非要在这里问东问西,还不是为了我那个腼腆的小师妹,她一个什么话都藏在肚子里的小姑娘,有些事情即便是很在意,也不会多说什么,我这个做师姐的,瞧见了岂能不着急,所以就想着搭把手,多争取一些时间,没想到师妹还是一个闷葫芦……” 随即她看到站在一旁有些羞赧的陈伊人,立时便住了嘴,与陈蒹葭相视而笑,两人默不作声的向屋外走去,唯独留下这个低着头的三师妹。 等到叽叽喳喳的屋子里终于静了下来,陈伊人才叹了口气,说道:“我那两位师姐是开玩笑的,你别忘心里去……” 本来一肚子话的,忽然便不知道说什么了,两人皆是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陈白露从屋外探出脑袋,有些着急的说道:“师妹,再不说完,可就真的要留下过夜了。” 说着话,又将脑袋缩了回去,陈伊人顿了顿,说道:“明儿个我们会乘坐程家的厢车离开,返回凤求凰……” 又是相望无言,最后,陈伊人嫣然一笑,与少年挥挥手,“子语,再见。” 女子转身离开了,到底是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第360回、黄粱一梦 黄粱客栈在聚宝镇还没有改名的时候,便已经出现在这条街巷中,那个时候的黄粱客栈可谓是名噪一时,只要在小镇上稍稍打听一下,大伙便会七嘴八舌的说出昔日客栈的盛景,只是时过境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黄粱客栈便成了如今门可罗雀的样子。 说起那个时候的黄粱客栈,许多人还是津津乐道,侃侃而谈,黄粱客栈最早声名鹊起,并非是因为客栈本身,而是客栈中出售的美食,无论是小镇的居民,还是南来北往的游侠商贾,都愿意入驻黄粱客栈,只因为客栈中提供的各色美食。 即便是现在,聊起昔日黄粱客栈的那些美食,有幸吃到的客人还是会充满向往的神色,赞不绝口,坦言这辈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一饱口福了,即便是时过境迁,品尝过那些美食的人还是会巴巴嘴,回味无穷。 曾经有一位美食游侠慕名而来,品尝过客栈的美食之后,流连忘返,直言道,天下美食分两种,一种是其他美食,一种是黄粱美食,于是黄粱美食的说法也就不胫而走,许多人回忆起来,昔日为了能在黄粱客栈吃一顿饭,还需要早起排队,客栈中的食谱都是定时定点开放,今日吃什么,明日吃什么,都是客栈说了算,由不得客人自己做主,便是这样的不近人情,来此吃饭的客人依旧是络绎不绝,而且同样的一道菜,客栈中的价格要比一般的酒楼还要贵上数倍,可是众人依旧是心悦诚服。 哪怕只是一份简单的蛋炒饭,或是配料极少的清水面,依旧能让人吃出满满的幸福感,情不自禁的便会再要一碗,若不是价格实在太过昂贵,怕是要撑破肚皮都不愿意离开,以至于吃饱喝足之后,许多人依旧是不愿意离开,就站在大厅中瞧着别人吃饭,一饱眼福也成了一种享受。 只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黄粱客栈忽然暂停营业,等到半个月之后继续开业,已经不再提供昔日的美食,客栈中供应的食物,只能算是常见的家常便饭,再也没有昔日欲罢不能的诱惑力,久而久之,客栈的生意一落千丈。 黄粱美食也就成了小镇上的一个传说,当然,也有好事之人多方查证,说是黄粱客栈昔日的主家已经变卖了家产,将客栈开到了天子宗,成为天子宗数一数二的酒楼的主人,也有人猜测,是黄粱客栈的大厨与掌柜意见不合,最后一拍而散,总之种种传闻,已经与眼下这个客栈没有关系。 在众人眼中,如今的黄粱客栈也只不过是挂一个名而已,一些爱屋及乌的人反倒是由爱生恨,这也是如今黄粱客栈无人问津的缘由。 一袭艳色旗袍的掌柜的趴在柜台前,愁眉不展的支着脑袋,手中的笔举起来又放下,又不时地将笔含在嘴里润湿一些,就着柜台上的纸张犹豫不决的点了点,却是迟迟没有下笔,反反复复,最后干脆将笔撂在桌上,长叹一口气。 “没有灵感啊,什么时候才能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啊?” 掌柜的这两日与少年探讨一番之后,觉得自己的小说能够更上一层楼,于是特意早早地爬起来,开了店门,便坐在柜台前写东西,只是憋了数个时辰,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动,这让她有些愁苦。 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成为天下皆知的小说家,老板娘但凡是遇上了有故事的客人,都会攀谈很久,自认为满肚子都是墨水,肚子里的故事就像是撒欢的野马,拦都拦不住,可是真到了握笔的时候,却是脑袋空空。 一个男子在店门前探头探脑,满眼好奇的向着客栈内张望着,不多时,又有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子走了过来,后者在前者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满是期待的询问道:“找着了么?” 站在店前不断张望的男子一头凌乱的长发,像是道士一般束在脑袋上,只不过打理的太过草率,许多长发还是耷拉下来,与蓬头垢面的乞丐相差无二,他怀中抱着一个布包,双手紧紧地攥着,回身与后来的那个男子说道:“盯了一个上午了,也没瞧见几个人,要不咱们还是进去问问吧,总好过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强。” 后来的那个男子穿了一件宽大的红色衣衫,双手揣在衣服下面,显得肚子里鼓鼓囊囊,随后大抵是觉得有些雷人,便将双手从衣衫下面取出来,手中捏着一个纸袋子,纸袋子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拎在身旁。 红杉男子想了想,说道:“不妥吧,咱们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进去,问东问西,会不会打草惊蛇?” 前面的男子似乎觉得有些道理,随即瞧见趴在柜台上的掌柜的,会心一笑,说道:“咱们只要不去与店里的客人接触,大抵便不会有问题吧?” 红杉男子一合计,觉得确实如此,便与长发男子点点头,两人相视而笑,推推嚷嚷的进了客栈。 掌柜的其实早就注意到这两个家伙在客栈门口不断地徘徊,只不过懒得过问,眼瞅着两人走了进来,她收起笔墨,有些慵懒的说道:“二位,打尖还是住店啊?” 两人小声嘀咕了几句话,那个束发男子才上前一步,热情洋溢的说道:“掌柜的,是这样的,其实我们是想和你打听一件事。” 掌柜的闻言,立时又少了三分兴趣,来客栈既不住店,也不吃饭,只是打听事情,虽然是举手之劳,做生意的也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可是店里生意不景气,谁还有心思在意旁人的闲事,更何况眼下掌柜的心情本就不好,于是一张脸也就更加没精打采。 那个红杉男子到底也是一位通情达理之人,反正已经临近中午,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便顺势点了几样小菜,在店里坐下来。 等到饭菜都上齐了,红衫男子与掌柜的敬了一碗茶水,这才老话重提,询问起来,“掌柜的,与你打听一个人,不知咱们店里,有没有一位叫铜头铁臂的客人?” 掌柜的闻言,怔了一下,不由得顿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发声,那个束发的男子见状,也是跟着问道:“或者是叫铜皮铁骨的,掌柜的,麻烦你仔细想一想,哪怕只是有些线索,也麻烦告知我们。” 掌柜的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有些兴奋不已,这两个名字她再熟悉不过了,皆是她曾经用过的笔名,因为自费出书的原因,发行的小说一直无人问津,便换了好几个笔名,不曾想,今日竟然有人找上门来,自己的书终于有读者过问了。 抑制着内心的澎湃,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矜持一些,不能在读者面前洋洋得意,显得没见过世面一般,于是沉吟许久,琢磨着该如何措辞,才能给自己的读者一个惊喜。 只是话还没有说出口,两个男子皆是叹了口气,大抵是觉得从眼前的掌柜的口中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有些失望的摇摇头,很是不甘心的说道:“也对,这么难听的名字,书写的又烂,怎么可能抛头露面,说不得还是一位面目可憎之人,早就不知道又躲到哪里去了。” “哎,好不容易打听到客栈的线索,我还特意准备了一袋子发酵后的臭狗屎,打算砸在那家伙的脸上,让他知道什么叫做臭不可闻而不自知,白忙活了。” “我连我奶奶的祖传臭鞋垫子都拿来了,准备塞在那家伙嘴里,又没有机会了。” 掌柜的愣在当场,嘴角有些抽搐,两个男子见状,赶忙问道:“掌柜的,可是有什么印象?” 掌柜的立时摆摆手,“不认得,没听过,不知道。” 第361回、实事 子语刚刚从蜉蝣塔那边回来,一进门便见到掌柜的难以启齿的窘态,不由得哄堂大笑,两个男子瞧见了,不明所以,随即又将这个少年叫了过来,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子语自然是知道掌柜的一些底细,只是看到掌柜的警惕的眼神,便摇头说道:“我才来店里没几日,不曾听说过这些名字,要不你们在去问问其他人?” 如此一说,两个男子也是心下了然,大抵是觉得自己又找错了地方,或者是迟来一步,两个打算“替天行道”的男子匆匆吃过了饭,带着遗憾离开了。 子语倒是没有在伤口上撒盐,而是与掌柜的询问起聚宝镇周边小镇的一些情况,聚宝镇周围,大大小小的镇子有十多个,叫得上名字的有七八个,有些镇子因为世仇的原因,摩擦不断,互相瞧不上眼,时不时地就会在边境处有流血事件发生。 就像是小镇上人尽皆知的葫芦镇,盛产一种叫做黄石的矿物,这种矿物没有多大的用处,除了一些山野炼丹师会偶尔光顾,便几乎是无人问津,直到一位妙手丹青的绘画大师无意间发现这种矿物,其绵软的性质十分适合研磨成颜料配方,于是由此开始黄石名声大噪,以至于不到一甲子的时间,葫芦镇被挖空了半座山,由此葫芦镇百姓的生活也富裕起来。 与葫芦镇一山之隔的百草镇却是很看不惯对方这种涸泽而渔的做法,好好的一座山被挖的千疮百孔,山上的树木也被砍伐的一干二净,百年之后,荒山上漫天黄沙,一阵风刮过,周围的小镇皆是苦不堪言,尤其是位于下风口的百草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黄沙覆盖了良田,一条祖祖辈辈饮水耕种的河流也逐渐干涸。 百草镇与葫芦镇多次交涉,却是屡屡没有结果,不过如此,后来有人无意中发现,葫芦镇为了开发山林,私自将一条从山上留下的河流改道,这才导致百草镇的母亲河干枯,百草镇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前往葫芦镇说理,奈何葫芦镇不光不认这件事,还一口咬定是百草镇眼红,容不得葫芦镇崛起,想要讹一笔钱。 百草镇的镇长从葫芦镇回来的路上,被人袭击,好不容易跑回百草镇的时候,已经重伤不治,这件事彻底惹恼了百草镇百姓,至此,百草镇与葫芦镇成了世仇,老死不相往来,哪怕百年过去了,依旧没有缓和的余地,甚至愈演愈烈,以至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这次聚宝镇蜉蝣塔暂停,便是由于百草镇与葫芦镇各自召集了一些其他的小镇,誓要将前仇旧恨一并算清楚,双方的游侠大打出手,互不相让,牵扯其中的小镇有双手之数,两方混战的游侠也有数千人,已经有不少人在这次争斗中丧命。 说起这次争端的起因,掌柜的不由得叹了口气,“事情起于两个在外求学的年轻人,或许是同在异乡为异客的原因,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求学路上相爱了,并且爱的不能自拔,只是两人求学归来之后,到了与街坊亲戚坦言相见的时候,才发现,这段情爱是那样的坎坷。” “男的是葫芦镇一个世家的大公子,女的确实百草镇的大家闺秀,二人很小便背井离乡,对于这些世家仇恨并不了解,直到女方出现在男方的家族宴会上,本来是一段和和美美的祝福,最后在得知女方的身世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女方被赶出了镇子,男方被家族软禁起来,原以为永不相见,便能让他们彼此相忘,结束这段孽缘,谁成想男方偷偷跑了出来,义无反顾的跑去百草镇,却是再也没有回来,男方死在了百草镇,得知这件事的女方投湖自缢,本来稍稍有些缓和的两个小镇,再次爆发了战争。” 掌柜的唏嘘不已的说道:“两个小镇本就是水火不容,那件事不过是一个导火索,即便没有那件事,还会有其他的事情,只是苦了那些想要安分守己的百姓,无端被卷入战乱中。” 据掌柜的所言,这些年,葫芦镇与百草镇隔三差五便会发生一些争斗,除此之外,西南方的几个小镇也不太平,硝烟不断,还有东面的一些小镇,也逐渐卷入这些争斗中,总之,除了相对安宁的聚宝镇,周围的形势都不容乐观,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掌柜的神色间也有些担忧,独善其身的聚宝镇,不知道会不会有朝一日,也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眼下聚宝镇与周围各个小镇都有牵连,属于利益的平衡点,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没有哪个小镇敢主动去打聚宝镇的主意,可是倘若有一天,这样的微妙平衡被打破,利益分配不均衡,定然会有人盯上聚宝镇这块儿蛋糕,到时候聚宝镇还能不能明哲保身,便不好说了。 掌柜的告诉子语,依着眼下的局势,蜉蝣塔那边多半是无法取消了原本的航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旦蜉蝣出现在这些发生战乱的小镇的上空,那些阵前的游侠可不管是谁家的蜉蝣,先打下来抢夺一空再说,战争本就是劳民伤财,白白送上门的财富,不要白不要。 除非是挂着一些招惹不起的家族或是游侠组织的标志旗帜,否则便是穿越这些小镇,都是险象环生,困难重重,很多时候,为了避免对方的谍子趁虚而入,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掌柜的说道:“要么原路返回,从其他的小镇重新规划路程,要么便向北离开,绕过这些小镇,这是最稳妥的,当然了,若是不赶时间,便可以在小镇上住下来,安心等着战事缓和的时候,蜉蝣塔或许会酌情开放。” 子语听着掌柜的娓娓道来,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小镇上的居民,似乎对于这样的战乱已经习以为常,哪怕是身处太平地的聚宝镇居民,说起周围小镇的乱事时也只是唏嘘不已,似乎这种事情已然是自由镇的常态。 相对而言,规矩众多的天子宗管辖的小镇,反倒是安稳许多,至少在齐鲁镇,已经很少听到战乱的事情了。 在安居乐业这件事情上,衙门确实居功甚伟,便是一向对衙门有些成见的子语,也是心知肚明。 规矩与自由,从来不会背道而驰。 第362回、夜袭 摊在少年面前的是一张聚宝镇附近的地形图,案上有一盏煤油灯,两样东西都是从掌柜的那边讨来的,少年的手指在地形图上指指点点,反复比划了半天,不由得叹了口气,周边几个小镇皆有战事发生,葫芦镇与百草镇又在自己南下的必经之路上,除此之外,还要经过大片的连名字都叫不上的镇子,按照掌柜的说法,便是脚商都不愿意走那些地方。 少年不想多惹麻烦,视线向着地形图北方瞧去,镇子稀疏了许多,掌柜的说过,北面多是崇山峻岭,山势不算高耸,不过地势险恶,偶有一些脚商会从山林中走出来,除此之外,便是杳无人烟。 北行之后,迂回折返倒是可以绕开这些战乱频发的小镇,不过大抵会比原定路程晚两三个月,若是中途又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到达目的小镇估摸着已经是明年的事情了,看来即便是选择北行,路途还是要重新规划。 至于聚宝镇的蜉蝣塔什么时候重新开放,只能听天由命了,按照以往的经验,大抵等到周边几个小镇的战事缓和下来,南下的蜉蝣也会顺利启程,只不过又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灯影幢幢,摇曳的火苗不断地跳动着,聚宝镇虽然已经有电力供应,不过并非是挨家挨户都能享受电灯的便利,电力的普及程度还没有达到民用的程度,主要还是集中在小镇的公共设施上,即便是一些民房私宅接入了电力,也有时间限制,无法做到全天供电。 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电力系统需要庞大的外部支持,人力物力缺一不可,除非镇子已经有了相当规模,否则只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何况还是周边战事不断的小镇,能间歇性供电,已经是尽力而为的事情了。 像是楚汉镇那样,大规模供电,在自由镇几乎是很少见的事情,许多小镇上的居民,怕是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电力设施,尤其是一些相对封闭的小镇,生活状态会更加原始,一路走来,子语可是见过不少这样的镇子。 子语慕然抬起头看向窗外,随即摇摇头,他缓缓地将案上的地形图收起来,喝掉茶碗中的最后一口茶,轻轻拧动煤油灯的开关,屋内顿时暗了下来,轻车熟路的爬上床榻,打了一个哈欠,翻身拽过身边的毯子,盖在身上。 窗子外面,偶尔还能听到入秋后还不安宁的虫鸣,屋子里渐渐有了鼾声,不久,便是鼾声如雷。 一个黑影出现在窗前,站在那里久久未动,仿佛从始至终,那里便不曾有过一丁半点微不可查的异样,窗子被掀开一条缝隙,一根尖细的东西伸了进来,在月光下没有泛起丝毫光泽,好像与漆黑融为一体。 那东西轻轻一挑,木窗子竟然轻而易举的被撕开一条口子,就好似切豆腐一般,随即,整个窗子被掀起来,黑影闪动,跃入窗内,窗子又缓缓地合上了。 黑影站在屋内,一动不动,一时半刻之后,才开始蹑手蹑脚的向着床榻的方向挪动,到了近前,轻轻举起那根漆黑而细长的东西,毫不犹豫地向着床榻刺了下去,毯子被轻而易举的刺穿,随即干脆利落的左右划动,毯子立时便四分五裂。 黑影却是怔了一下,毯子下面,本该是血肉横飞的场面,却是好像刺了一个空,他再次挥动手中的尖细利刃,依旧只有布衾撕裂的声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的黑影下意识地转身后撤,只是迟了一步,少年已经出现在他的身侧,一记手刀砍在对方的脖颈处,砰地一声,砸倒在地上。 少年轻轻揉了揉手腕,偏头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即便是看不真切,大抵也知道床榻定然已经是一塌糊涂,对方下手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显然是训练有素,这个家伙是有备而来,而且很擅长刺杀。 少年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若不是自己已经有所察觉,这才熄灯睡觉,想要将这个警惕的家伙骗进来,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对方进屋时的种种迹象可以看出来,即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依旧是小心谨慎,徐徐图之,这可不是一般见利忘义的刺客能有的心理素质。 此时躺在榻上的若是一般人,大抵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一命呜呼了,少年有些好奇对方手中的那个利刃,好似一根竹签子,从割破窗子犹如切菜的行径便能看出,那东西异常锋利,即便是划过榻上的毯子,也是行云流水一般。 他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漆黑“竹签子”,却是猛然偏头,“竹签子”贴着自己的脸颊刺了过去,随即地上的黑影双脚猛踏地面,身子向后平移,落在屋子的另一头。 瞧着从地面上缓缓爬起来的黑影,少年不由得顿了一下,然后哑然失笑,刚才自己的那一记手刀可是用了不少力道,一般人怕是要昏睡到明早才能醒来,这个黑影却只是倒在地上,如此看来,这家伙不是一般人啊。 黑影站在那里,没有妄动,少年不由得向着窗子的方向瞧去,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就是要告诉对方,自己已经切断了对方的退路。少年笑了笑,然后伸手往桌案上抹去,想要点燃桌上的煤油灯,然后坐下来与那个家伙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便是此时,黑影忽然动了,即便是黑暗中,似乎也能辨物,这让少年更加好奇对方的身份,漆黑的身影好似游鱼一般,左突右闪的向着少年这边冲了过来,对于一位刺客而言,相当惊艳,不过在少年的眼中,还是慢了许多,少年微微侧开身子,黑影扑了一个空。 似乎是有些错愕,对方为什么会轻而易举的躲开自己鬼魅一般的攻势,身形微微顿了一下,少年的手刀再次砍了下来,这次又加重了不少力道,黑影轰然砸在木地板上,整张脸嵌在地板中。 少年有些愁苦,之前被程家打烂的茶案的事情刚刚过去没多久,眼下又打烂一块儿地板,之后不知道该如何向掌柜的交代了。 便是此时,隔壁也响起一些动静,少年叹了口气,住在隔壁的是白菜那个丫头,希望动静不要闹得太大,不然好不容易从悬赏台换来的一些家当,都要赔给掌柜的了。 话未说完,墙面上轰然出现一个窟窿,一个黑影横架在窟窿上,奄奄一息,窟窿对面,站着一个半睡半醒的小姑娘。 第363回、黑瓷 看着屋内的狼藉,子语叹了口气,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一身漆黑的家伙,紧身的夜行衣,遮着脸,胸前微微隆起,直到这个时候,子语才发现夜袭他们的刺客竟然都是女子。 弓叔蹲在地上,正在查看那种竹签子一般的漆黑利刃,似乎对这种轻便而锋利的兵刃很感兴趣,韩云少掀开一个刺客脸上的面纱,不由得叹了口气,“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白菜打着哈欠,坐在一旁,手中端着一个碟子,捏着上面的糕点吃得津津有味,对于眼前的这些事情,视若无睹。 弓叔捡起一根漆黑的竹签子,仔细端详起来,这种竹签子并没有金属的沉重感,入手轻盈,轻轻敲打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稍稍用力,竹签子便刺入地板中,随即他再度用力,“嗵”的一声,木地板竟然被削出一个碗口大的洞,手中的竹签子也应声断裂成数截,散落在地上。 子语瞧着地板上的窟窿,心中有了债多不压身的觉悟,反正屋子里已经一片狼藉了,再狼狈一些也就无所谓了,他看向弓长张,问道:“弓叔,怎么回事?” 弓长张有些哑然,他看了看自己握着竹签子的手掌,又伸手在地板上的那个窟窿中摸了摸,切口处十分光滑,这才皱着眉头说道:“我试着注入了一些炁进去,没想到反应竟然如此强烈,看来这个东西对炁有不小的增幅作用,怪不得能削铁如泥。” 身边的韩云少闻言举起手中的竹签子,漆黑的签子上骤然出现一抹光亮,顷刻间签子向上延伸,捅穿了屋顶,随即签子崩裂成数段,韩云少吓了一跳,他错愕的瞧着手中只剩下一小截的签子,这才回过神来。 “确实对炁有增幅的效果,而且十分敏感,我只是稍稍用力,便有如此惊人的效果。”说到这里,他看了眼头顶上的窟窿,耸耸肩,“应该是某种方式烧制的特殊瓷器,就是太过脆弱了,虽然对炁有增幅的作用,不过承受炁的程度实在是太低了,根本不适合手异人佩戴,说起来,其实是有些鸡肋了。” 韩云少将手中的那截签子握起来,再松开手的时候,只剩下一团漆黑的齑粉,他摇摇头,又是说道:“根本承受不住太多的炁,实用性有待商榷。” 子语捡起一截断裂后的签子,在昏暗的烛火下端详起来,签子入手轻盈,确实没有金属质感,断裂处同样是墨黑色,手指轻轻弹了两下,有清脆的声响,正如韩云少所言,应该是瓷器一类的材质。 弓长张沉吟道:“与食炁之玉的性质刚好相反,虽然质地有些瑕疵,不堪大用,不过只要是有了炁感的人,运用得当,反倒是比一般的兵刃要好用的多,毕竟凭借这个东西,可以轻而易举的形成类似炁刃的存在,至少杀伤力已经足够了。” 随即,几人不约而同的看向躺在地上的那些刺客,子语沉声道:“这么说来,这些人都是至少已经培养出炁感的人,这些东西在她们手上,刚好如鱼得水,既增加了炁的威力,又不至于拿捏不稳,让这东西绷断,或许对于半山人而言,也是不错的选择。” 韩云少点点头,“就是不知道是何人搞出了这种东西,虽然瑕疵很多,但是不得不说还是很有想法的,这些刺客背后,定然有高人相助,或者说给她们提供这种利刃的家伙,脑子可是相当灵光,至少不是那种故步自封的迂腐之人,这种烧瓷的手段若是更加纯熟一些,日后定然能折腾出不少风浪,至少不会是籍籍无名之人。” 韩云少毫不吝啬自己的溢美之词,虽然眼下这种黑瓷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技术的革新往往不是一蹴而就,日后一旦有了更加成熟的经验和技巧,说不得便能引起轰动。 韩云少甚至有着错觉,这种黑瓷虽然鸡肋,不过烧制起来一定很麻烦,换言之定然价格不菲,而这些刺客人手一个,要么便是对这次的刺杀势在必行,要么便是有意让这些刺客帮忙试验。 无论是哪一种,都会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坐在那里静观其变的白菜忽然说道:“她们似乎能够在黑暗中辨物,视觉很是敏锐,就暗杀技巧而言,相当精湛。” 其实不光是白菜,子语也有同样的想法,之前交手的时候,便发现这些人训练有素,无论是站在窗前安心等待机会时的忍耐力,还是进屋后不急不缓的平常心,亦或是是下手时干脆利落的决断力,还有发现事情不妙后抽身而退的觉悟,皆是一流刺客才有的心性,若不是双方硬实力太过悬殊,生死之事还是未可知呢。 尤其是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对方仅凭着一丝微弱的月光便能瞧清楚屋内的摆设,这一切显然都是为了更顺利的杀人而专门训练的,对于常人而言,她们已经相当专业了。 弓长张嘿然笑道:“看来是有人想要咱们的命。” 韩云少有些不解,他不由得问道:“咱们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招来如此祸端?最好还是搞清楚了,这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感觉,实在是有些不妙啊。” 倒不是说怕了这些刺客,只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入夜的时候时不时地给你来上这么一出,想睡一个安稳觉都不成了,隔三差五的这样折腾,还不得把人烦死。 子语想了想,不由得皱起眉头,有些狐疑的说道:“会不会是程家人干的?” 韩云少没有反应过来,顺口问道:“哪个程家?” 弓长张说道:“还有哪个,不就是牛家庄程家么?” 前些日子牛家庄程家来接走程山水的时候,两个程家的长辈对于子语一行可是没有好脸色,那时候他们可是恨不得子语一行能够给程山水偿命,程家断送了一个天才,便都怪罪到他们头上,巴不得他们死不足惜。 门外出现一个倩影,身形曼妙,掌柜的撑着一盏灯笼,扭动着腰肢走了过来,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阴影中,忽然跃出两个手持黑瓷的黑影,交错而行,一跃而起,毫不犹豫的将手中的黑瓷向着女子的后心刺了过去。 掌柜的嫣然而笑,似乎并没有察觉身后的危险,便是此时,身旁的一间屋子拔地而起,窗门打开,陡然间整个木梁窗棂都向前扭曲伸展,然后一“口”将两个刺客“吞噬”了,门窗砰然关上。 掌柜的不动声色,将灯笼向前探了探,轻声说道:“她们其实是来杀我的。” 第364回、鬼屋 掌柜的走进屋内,身后的门窗微微晃动,然后应声关上,一袭艳丽旗袍的掌柜的浅笑吟吟,将灯笼熄了,挂在一旁,然后伸手打了一个响指,房梁上立时燃起一排烛火,屋内亮如白昼。 看着有些错愕的子语一行,掌柜的叹了口气,又是嫣然一笑,将额前垂下的乱发捋到耳后,再次说道:“本来是黄粱客栈的劫难,倒是让几位帮忙挡了灾,叨扰了几位休息,身为客栈的掌柜的,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韩云少往前走了两步,将掌柜的上下打量了一遍,依旧是那位风韵犹存,成熟性感的掌柜的,不过刚才的异象他也实实在在的瞧在眼里,此时再去看这位掌柜的,便有些诡异的味道了。 韩云少试探性的问道:“都说山中多鬼魅精怪,善化美人,倾倒众生,多盘踞在客栈中,以吸食客人精魄为生,不成想闹市区中也能有这般事情,当真是闻所未闻,这里不会是乱坟岗上的鬼屋吧?” 适才他可是亲眼所见,隔壁的屋子可是一口将两个刺客给吃了,连骨头都没有吐出来,韩云少从小到大可是听过不少这样的精怪故事,所以他十分笃定,眼前的掌柜的,或许便是精怪鬼魅所化。 掌柜的摇摇头,轻声笑道:“韩公子可真会说笑,聚宝镇这么大一个小镇,若真有鬼魅横行,早就人去楼空,又怎么会又如此热闹的光景?” 韩云少摇摇头,沉声说道:“话虽如此,可万事总有一个万一,别的不说,我可是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书生走夜路,参加科考,来到一处山林中,又饿又累,便是万念俱灰的时候,忽然瞧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个小镇,灯火通明,便兴高采烈的赶了过去,小镇上的人都很热情,一个大户人家收留他过夜,那户人家有一个女儿,风华正茂,也不怕生,与书生畅谈诗词歌赋,书生觉得极是投缘,便心想着日后榜上提名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娶这个女子过门,便酣然入睡,谁知道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睡在一处乱葬岗中,身边还站着一位道士。” “道士说书生被几个鬼魅迷惑了,若不是他刚好路过,说不得就会变成那些鬼魅的盘中餐,书生自然是不信的,认为道士是在故弄玄虚,道士也懒得与他解释,只是让他瞧瞧昨晚吃得那些珍馐美味都是什么,书生掀开地上的盘子,这才发现所有的食物都化作了白花花的蛆虫,立时呕吐不止。” “掌柜的,鬼怪精魅最擅长的便是迷惑众生,谁知道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障眼法,兴许这家客栈的鬼魅还不止一个,说不得我们已经到了鬼屋而不自知。” 说话间,韩云少还向两边不时地看一看,似乎是生怕有什么东西会忽然破窗而出,这让站在对面的掌柜的有些哭笑不得,她好半天才从那个冗长的故事中拉回来,柔声说道:“你们在小镇上住了这些时日,若是真有什么鬼魅横行的端倪,怕是早就露出马脚了吧?” 韩云少摇摇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行走江湖,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否则有多少条命都不够败的,这是江湖经验。” 掌柜的笑容灿烂的说道:“那么韩公子要怎么才会相信本姑娘并非是鬼怪精魅所化,而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凡胎。” 掌柜的扭了扭腰肢,曼妙的身形玲珑有致,她低眉垂首,颇有些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韩云少却是一本正经的说道:“鬼魅精怪虽然善化人形,不过骨子里还是有形无实,只要让本公子摸摸骨,便能一探究竟,是人是鬼,一目了然。” 掌柜的勾了勾手指头,乖巧的站在那里,韩云少上前一步,双手不由自主的在身前比划着,大抵是正在确认该从哪里摸起。 便是此时,弓长张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向后扔去,嚷了一句,“想屁吃呢?” 韩云少踉跄的站稳身形,刚要解释一番自己的大义凛然,却是瞧见身边白菜不善的眼神,立时闭了嘴,乖巧的站在小姑娘身边。 子语叹了口气,人多了,队伍不好带啊。 他上前一步,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笑道:“掌柜的,别听那家伙胡闹,他春梦做久了,入秋还没有醒,不过话说回来,你说这些人其实是刺杀你的,又是怎么回事?” 这回子语没有直呼掌柜的为铜锤姑娘,毕竟眼下局势没有搞清楚,是敌是友还说不清楚,言谈还是正式一些比较好,省的之后事情有变,双方都会尴尬。 掌柜的也没有在意,她轻轻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大大方方的行了一礼,还是那般娇媚的样子,缓缓说道:“事已至此,便容本姑娘重新介绍一下自己,聚宝镇黄粱客栈的掌柜的,小镇内内外外的话事人,沈家商业帝国的缔造者,万事屋的主人,隐藏在阴影中的女强人,战争终结者,聚宝镇的大东家,富可敌国的沈半城……” 子语皱了皱眉头,轻声说道:“掌柜的,能不能言简意赅一些。” 掌柜的顿了顿,“……沈家真正的幕后主人,沈铜锤。” 面对众人吃惊的表情,掌柜的丝毫没有意外,毕竟自己的身份太过特殊,一位落魄客栈的掌柜的,竟然是整个小镇幕后的核心人物,若是不为此感到惊讶,才是最为蹊跷的。 子语下意识的扶了扶额头,他不由得想起老板娘,心中有些苦笑,当时得知老板娘身后的背景时,他也是如此惊愕,一个破烂茶楼的老板娘,竟然坐拥楚汉镇最繁华的酒楼,财富不可估量,他以为这样的事情已经独一无二,谁知道无独有偶,竟然又遇到一位,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韩云少惊讶的下巴险些掉下来,他长大了嘴巴,比得知这位掌柜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鬼魅精怪还要吃惊,他觉得自己应该不能和钱过不去,于是赶忙说道:“掌柜的,不,沈姑娘,刚才都在在下胡诌,你可不要当真,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下便觉得沈姑娘美若天仙,出尘入凡……” 掌柜的嫣然笑道:“关于这件事,咱们还是坐下来好好谈谈吧,刚好,我也有一些事情相求。” 第365回、聚宝镇背后的话事人 子语坐在案前,桌上摆着一些简单的茶具,少年小心翼翼地将茶盏烫过了水,热气腾腾,韩云少四平八稳的坐在一旁,白菜坐在靠后一些的位置,另一侧,弓长张靠墙斜斜的躺在那里,翘着二郎腿,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茶案的对面,坐着一个妖娆的女子,却是这家客栈的掌柜的,也是整个小镇最为神秘的人物,沈铜锤。 大抵是事情有些繁复,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沈铜锤顿了顿,接过少年递过来的茶碗,想了想,便从今晚发生的事情说起,她轻轻地嘬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说道:“那些袭击你们的家伙,是夜来香的刺客,夜来香是一个专门培养杀手的组织,而且夜来香的杀手皆是女子,无论是窃取情报,还是取人首级,她们都是手到擒来,当然,想请动她们出手,也是价格不菲。” 对于这些刺客的身份,子语一点也不意外,之前他们便讨论过,这些人定然是经过专业的训练,眼下看来,夜来香应该是一个杀手组织,他看了眼弓叔,弓长张摇摇头,大抵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身边的韩云少同样摇头,匠人谷虽然是游侠的聚集地,大多数有头有脸的游侠都愿意在匠人谷挂一个名,如此也能借势名扬四海,不过有一类游侠却是例外,便是杀手,杀手组织向来不求扬名,更在乎求财。 子语点点头,看着眼前的这位女子,即便是现在,他也无法将掌柜的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半城联系起来,他有些想不明白,家大业大的沈半城为何要隐姓埋名,在一家客栈当一位掌柜的。 少年或许并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执着于这件事,主要还是一直困惑于老板娘的事情,他同样想不明白,老板娘为何会隐去身世,在那间茶楼生活了那么久。 子语饮了口茶,轻声问道:“夜来香的人,为何要杀你?难道沈家与那个杀手组织有什么利益纠葛?” 沈铜锤摇摇头,缓缓说道:“聚宝镇最初的规模并没有这么大,那时候还是马粪镇的时候,这里更像是一个货物中转站,南来北往的货物,在这里进行交换,因此商贾林立,许多人都借着走商的日子发家致富了。” “马粪镇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摆脱了帮人养马的生活,随着许多商贾的入驻,小镇的生活越来越富裕,不过至始至终,小镇上都信奉一件事,不参与任何争斗,不卷入任何祸乱,哪怕是如今沈家已然成为小镇幕后的主事人,已经坚信这件事,以商贾立足的马粪镇,即便已经更名为聚宝镇,这个规矩都不会改变。” 之前因为蜉蝣塔的事情,子语和掌柜的聊过一些小镇的周边的局势,那个时候掌柜的便说过类似的话,聚宝镇周围战乱不断,唯独这个小镇始终保持中立。 沈铜锤有些欣慰的说道:“也正是因为此,小镇才会在这么多年安定的生活中,积累了无数的财富,说句不切实际的大实话,周围几个小镇加起来,都不一定赶得上聚宝镇的富裕程度,不是我姓沈的自夸,若是没有周围连年征战的镇子,大家和平相处,聚宝镇的规模将是现在的数倍不止。” “只可惜事不由人,小镇周围的祸乱,不是聚宝镇能够插手的。”沈铜锤叹了口气,“尽管聚宝镇已经明哲保身了,还是惹来了不少人的眼红,既然聚宝镇不倾向于任何一方,自然也就不会得到任何一方的认可,只不过因为一些微妙的平衡,让那些狼子野心的家伙不敢轻易动手,生怕惹了众怒,可是一旦聚宝镇出现危机,我相信周围的许多小镇不仅会袖手旁观,更会一哄而上,将聚宝镇瓜分干净,正是因为此,这些年,沈家一直在尽力挽救这种局面,避免有人趁虚而入。” 说到这里,沈铜锤顿了顿,喟然长叹,神色间有些哀伤,她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又要了一盏茶,饮酒一般干了,似乎是有些不痛快,苦笑一下,说道:“聚宝镇的人都知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家,坐拥着小镇的半壁江山,却很少有人见过沈家的真容,小镇上的事情,一直由沈家的一位老管家打理,沈家宅邸中人来人往,可是即便是下人,对于沈家的家底都模棱两可,说不出个所以然,你们可知道这是为何?” 沈铜锤自问自答,“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聚宝镇沈家,从始至终,沈家便只有我沈铜锤一人,沈家的声势,也是我一手打造的,哪怕是小镇改名的事情,也是我一手促成的,因为如今的聚宝镇需要一个主事人,若是依旧如之前那般群龙无首,迟早会被周围虎视眈眈的家伙蚕食,最后马粪镇也会荡然无存。” “我让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只要沈家不倒,聚宝镇便不会倒,这些年,沈家不断地扶持年轻有为的商贾,也是为了壮大沈家的声势,同时形成一个网络纵横的利益连接体,只要大家都身在其中,聚宝镇便会坚如磐石。” “只是我还是低估了那些家伙的能耐,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了我的存在,知道我才是聚宝镇独一无二的主事人,于是不遗余力的想要置我于死地,之前在沈家的时候,便发生了这样的刺杀,只不过都失败了,为了不牵连到他人,我偷偷从沈家搬离出来,重新回到这家客栈。” 子语注意到了沈铜锤的言外之意,或许只是无心之言,少年还是敏锐的觉得话中有话,他下意识地问了句,“重新?你是说……” 沈铜锤点点头,并没有否认,“想必你们也都知道黄粱美食的传闻,许多年前的黄粱客栈可谓是名噪一时,其中售卖的美食让人拍案叫绝,许多人都会慕名而来,天还没亮,便已经有人候在这里,等着吃上一顿美味的早餐,只不过不久之后,黄粱客栈歇业了。” “黄粱客栈的这一任主人是我,只是几乎没有人知道,其实上一任主人也是我,数年之前,壮志未酬的我来到这个商贾云集的小镇,便是凭着这家黄粱客栈,赚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发掘到了自己不为人知的本事。” “韩公子,不用如此大惊小怪,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像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巧妇,如何能烹饪出黄粱美食,只是事情恰恰就是如此,忘了和大家说了,其实我是一位天启者。” 沈铜锤会心一笑,“万事屋,出来和大家打个招呼吧。” 说话间,屋内的门窗不断地拉开又合上,头顶的烛火忽亮忽灭,宛如一间鬼屋。 第366回、万事屋 屋中烛火摇曳,门窗翕动,有风灌入屋内,呜呜作响,好似欢快的孩童,不多时,又恢复平静,韩云少错愕的张大了嘴巴,摸着脸颊喃喃自语道:“当真是闹鬼了。” 桌案微微晃动,上面的茶盏也“翩翩起舞”,挂在墙上的字画纷纷落地,一张张脸从从背面将墙面挤压出来,就像是盖在脸上的面团,靠墙躺着的弓长张下意识地伸手在凸起的墙面上摸了摸,让他觉得就好像是摸在活物身上。 沈铜锤伸手打了一个响指,那些字画又自己“爬”上墙面,这回屋子里是真的安静下来了,沈铜锤在地板上轻轻地拍了拍,很是宠溺的说道:“这孩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了,看来她很喜欢你们啊。” 韩云少听得心惊肉跳,总觉得身边有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徘徊着,让人心神不宁,白菜冷不丁来了一句,“你一个方士,还会在意这些东西?” 韩云少赶忙说道:“我的小祖宗啊,就是因为我们韩家祖祖辈辈都是方士,才这般敬畏,别人可能不信,可是我们方士,深信不疑,方士不光信仰谶纬,还会祭拜鬼神,祖祖辈辈皆是如此,心性使然。” 韩云少说的可是真情实意,所谓不知者无畏,就是因为方士有窥探天地的本事,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事理,反倒是处处小心谨慎,不敢妄加僭越,凡事都会有敬畏之心。 子语伸手在茶案上摸了摸,确定是死物无疑,他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韩云少,笑道:“有鬼将军弓长张在此坐镇,真有什么鬼魅魍魉,当真敢大张旗鼓的现身?” 弓长张似乎觉得有些无趣,又靠着墙面躺在那里,半睡半醒,只要不是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哪怕是不喝酒,他也会保持这种醉醺醺的状态。 沈铜锤有些无奈,事情似乎和她预期的有些不大一样,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按常理行事,东拉西扯的竟然说到鬼神的事情上了,见他们还在喋喋不休的小声议论着,她叹了口气,轻咳一声,这才说道:“万事屋是我的系统,与魑魅魍魉没有关系,更不是地府修罗,你们莫要误会了。” 见话题越扯越远,俨然已经有大江一去不复返的势头,沈铜锤有些哭笑不得,她不是来进行茶话会的,而是有正事要办,她忽然发现,与思维活跃的人说话,有时候实在是很累人。 韩云少恍然大悟,“掌柜的,你的系统是一个房屋?” 沈铜锤点点头,又摇摇头,“确切的说,是一个成长的房屋,最初的时候,便是这家黄粱客栈,如今已经囊括整个聚宝镇了。” 沈铜锤缓缓地道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真相,她在接手黄粱客栈没多久,便觉醒了系统,所谓的黄粱美食,不过是系统的一种本事而已,在系统的加持下,她逐渐从一位不识菜米油盐的女子,逐渐成为了任何菜肴都不在话下的巧厨娘,也正是因为这个系统,让她的厨艺登峰造极,以至于做出了绝无仅有的人间美味。 黄粱客栈的美食,不过是系统进化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万事屋的能耐,涉及各行各业,之后黄粱客栈忽然歇业,以至于后来改头换面,黄粱美食也销声匿迹,便是沈铜锤意识到,自己太过高调,已经惹来了一些人的嫉妒。 近到周边小镇,远到一些千里迢迢慕名而来的商贾,都与沈铜锤接触过,三番五次的希望双方能在黄粱美食的事情上达到合作,尽管沈铜锤已经多次拒绝,依旧有一些人不愿意放弃,甚至扬言沈铜锤只要不答应,黄粱客栈便一日不得安宁,隔三差五,便会有人来黄粱客栈寻麻烦,苦不堪言的沈铜锤终于放弃了。 黄粱客栈暂停歇业,沈铜锤也意识到,自己若是不能彻底站稳脚跟,这样的事情日后还会发生,于是,暗流涌动之中,一个商业帝国悄然崛起,明面上是一个外地来的沈家大户入驻马粪镇,实则是沈铜锤利用万事屋的能耐,逐渐渗入到小镇的各行各业。 如今小镇上大大小小的建筑,只要是沈家在幕后策划,多半都是万事屋的延伸,关于这件事,沈铜锤毫无隐瞒,直截了当的说道:“眼下整个聚宝镇,实际上都是万事屋的本体,换言之,沈家最大的财富,其实就是这个小镇。” 韩云少有些瞠目结舌,身边的子语也是惊骇不已,一个具象化的系统已经很少见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系统会具象化为一栋栋房屋,或者说房屋本身便是系统,关于天气这段额起源,一直都是一个谜团,虽然一些史学家对于系统进行了简单的分类,不过依旧无法囊括系统的千变万化,总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系统面世,手段独到的天启者多如牛毛。 韩云少下意识地在地板上摸了摸,不可思议的说道:“这么说,这个屋子是活的喽?”他神情有些古怪,顿了顿,才缓缓说道:“我们这样坐在它的身上,踩来踩去,会不会惹得它不高兴,我是说,如果,万一……不小心放了一个屁,它会不会难过?” 沈铜锤怔了一下,显然从来没有人问过这样古怪的问题,她一时间反倒是有些错愕,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想了想,她才说道:“对于我而言,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伙伴,不过对于你们而言,她仅仅是一个房屋,这种事情,没必要太在意。” 沈铜锤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她是我最好的闺蜜。” 韩云少闻言,仰身躺在地上,侧脸贴着地板,双手不断地轻轻擦拭着,笑嘻嘻的说道:“女孩子呀,真是可爱的伙伴呢。” 子语没有理会身边低声与地板聊天的男子,忽然想起一事,出言问道:“是了,适才那两个被屋子吞噬的刺客哪里去了?” 沈铜锤手指微微晃动,却见屋顶缓缓撕开一个口子,两个黑影凭空掉落下来,正是之前被吞噬的刺客,不过嘴角有些殷红,毫无生气,已经没有生命迹象。 沈铜锤又是挥挥手,地板像是泥潭一般凹陷,将两个刺客包裹起来,渗入地下,之后又恢复如初。 沈铜锤这才说道:“夜来香的刺客,一旦行动失败,便会吞噬藏在口中的秘药自缢,绝不会吐露一个字。” 子语点点头,端起案上的茶水,晃了晃,没有喝,又放回案上,他看向对面的女子,平心静气的说道:“常言道,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忌讳,就像是天启者,一般不愿意与人透露自己的系统,毕竟事关生死,掌柜的为何愿意与我们说这么多?” 沈铜锤看着少年,没有说话,而是缓缓站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第367回、贩卖战争的生意人 沈铜锤神色肃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定,缓缓地闭眼,又缓缓地睁开,她一本正经的说道:“聚宝镇如今看似蓬勃发展,实则已经风雨飘摇,几位既然是游侠,我想以聚宝镇沈家当家人的身份,雇佣几位,这件事有些强人所难,生意人讲究以诚为本,既然如此,我便将自己的家底先告诉几位,以表诚意。” 子语微微皱了皱眉头,趴在地上脸贴着地板凫水一般的韩云少仰头坐起来,他看向对面的女子,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掌柜的,之前你说的那些话我们权当是没有听见,如何?” 他低着头,轻声嘀咕着:“虽然是赤诚相见,不过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们,难免有裹挟他人的意思,若是我们不同意,岂不是在道义上吃了大亏,这个生意,绵里藏针啊。” 在商言商,生意上的事情,自然是坦诚相见最为重要,韩云少身为世家子弟,对于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见怪不怪,吃人不吐骨头的生意人更是习以为常,这才有了商场如战场的说法,往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韩家不是一个得心应手的生意人,所以韩家才会经营不善,落寞如此,即便是唏嘘不已,也没有什么怨言,技不如人,只能自愧不如,认命也好,日后东山再起也罢,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可是一旦出现单方面擅作主张的事情,便与强买强卖没有区别了,韩家之前在临镇以极高的价格购置了一片地,这件事是由韩云少的父亲着手的,因为一时没有想好做什么,地皮便闲置下来,后来打算盖一个酿酒厂,本来已经动工了,却是因为一些事情,韩父心灰意冷,不再过问生意的事情。 那是一位生意上的伙伴,与韩家有过不短的交情,忽然有一日找到韩父,一见面,便说了一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道理,然后感叹世间冷暖,没有人情味,最后说自己打算盖一家学堂,而且已经得到了许多镇民的支持,只不过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地皮,听闻韩家有一处闲置的地,不知能否割爱,他愿意出钱购买,为小镇上的学子造福,不过因为是公益学堂,出不起太高的价格,不过会将出资人的名字刻在学堂的纪念碑上。 事情自然是好事,可是却将韩家摆放在了左右为难的境地,韩家若是不同意,哪怕是心平气和的说出自己的难处,也会被扣上“见利忘义”的大帽子,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韩父左思右想,都觉得心中很是憋屈。 韩家最后廉价卖了这块地,得了一个不疼不痒的名声,韩父却觉得自己这场生意,让韩家在生意场上再也抬不起头。 韩云少记得自己的父亲说过这样一句话,生意不生意,道义不道义,名利双收的事,倒是与人财两空无异。 沈铜锤听到韩云少的呢喃声,面色微变,不知是因为被人点破了实情,还是本身就有些羞愧难当,她咬了咬下唇,想要解释什么,却是犹犹豫豫,终究是没有开口,神色间倒是有了些一往无前的决绝。 子语瞧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子,叹了口气,说道:“掌柜的,还是先说说是什么事情吧?” 沈铜锤点点头,又重新在案前坐下来,有些感激的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这才说道:“聚宝镇的迅速崛起,让不愿意攀附任何势力的小镇成为众矢之的,哪怕是世仇已久的葫芦镇和百草镇,在这一点上也达成了共识,更别说其他虎视眈眈的小镇,他们都等着聚宝镇出现什么动荡,好尽可能的分一杯羹。” “前些日子,一个从聚宝镇出发的商队,在路上遭到了一群劫匪的掠夺,几个护送商队的镖师死里逃生,跑到周边小镇求救,希望他们能够派人去往聚宝镇知会一声,只是几乎所有的小镇都袖手旁观,等到聚宝镇这边得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商队上上下下已经屠戮干净,无一生还,货物也被一扫而空,商家也只能自认倒霉。” “只是这件事没发生多久,又有几个商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我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便让人暗地里查了一番,得知劫走商队的竟然是周边小镇的镇民,而这一切都是预谋已久,甚至有人已经明目张胆的放出话来,聚宝镇想要在这一带明哲保身,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有人逼着聚宝镇做出抉择,要么自己加入这番争斗中去,要么被迫加入,水至清则无鱼,聚宝镇成了泥潭中唯一的一片清水,遭到四面泥沙的排挤,可是聚宝镇一旦同流合污,之前建立起的一切,都会顷刻间土崩瓦解。” “聚宝镇以商起家,以诚信立邦,不卷入任何争斗,只管踏踏实实的做生意,正是因为这个理念,才迎来了外界商贾的入驻,这个规矩,百年千年都不能改变。” 说到这里,沈铜锤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神色间满是无奈与愤愤不平,同时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决断,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沉声说道:“祖祖辈辈的商贾不懈的努力,让马粪镇变成了聚宝镇,生意人重利,却也不是没有底线,谁要是出卖聚宝镇,我姓沈的第一个不同意。” 沈铜锤手指紧紧地陷在手掌中,指甲在皮肉上掐出一道道红印,她浑然不知,只是不断地叹气,“我千方百计的树立了沈家的威信,让那些人的明争暗斗都放在沈家身上,依着万事屋的本事,我相信那些人翻不起什么大浪。”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一件事,与聚宝镇做生意的商贾越来越少,很多已经签订契约的商贾相继违约,抽身离去,聚宝镇仿佛被孤立了,这让我意识到,聚宝镇已经四面楚歌。” “多方打听之下,我才知道是有人暗中作梗,而挑起这些祸端的,是一伙唯恐天下不乱的游侠,他们自称是战争贩子,以贩卖战争从中牟利。”沈铜锤终于忍无可忍,一拳头砸在茶案上,义愤填膺的说道:“那伙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了我才是聚宝镇的幕后人,于是给我递来一封邀请函,说是既然是生意人,就应该学会做一些大生意,而不是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他们希望我加入战争贩子,作为见面礼,必须将聚宝镇拱手奉上。” 沈铜锤嗤笑一声,顿了顿,又有些无奈的说道:“我回绝了他们之后,类似今晚这样的刺杀,接踵而至,有万事屋的能耐,我尚能自保,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伙人便会将聚宝镇贩卖了。” 沈铜锤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双手盖在脸上,摇摇头,“我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周边的游侠组织大都与战争贩子有些关系,我不能和他们透露任何事情,可是单凭我一个人,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挽救这个镇子。” 第369回、杀人不见血 穿过街巷,眼前是一处深宅大院,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这里是聚宝镇独有的展销会,南来北往的商户只需要出一些租金,便可以拥有一个摊位,将自己的产品展示给众人,吸引愿意加盟投资的商户,或者是长期合作的客户,因为人流广袤,聚宝镇的展销会在当地的商业圈子里,可谓是独树一帜,很受欢迎。 展销会的场馆有三层,大大小小数百个摊位,即便是如此,开馆的半个月前,许多摊位已经预售一空,尤其是那些显眼的摊位,很是抢手,若是稍加犹豫,怕是犄角旮旯的摊位也抢不到了。 最早的时候,这里只是一个商户云集的集市,无论是本地的商贾,还是外地商户,都会来这里寻找商机,寻求合作的伙伴,往往能促成不少为人称道的生意,同时也给各地商户一个交流的机会,当然了,许多商户看走了眼,轻信他人,最后被骗也是常有的事情。 后来程家便在这里搭起一个棚子,对入驻的商户进行登记,方便商户间更好的交流,减少上当受骗的机会,这便是展销会的雏形,直到这两年,影响越来越大,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大厅中有一个高台,沈家请了专业的司仪,在这里详细介绍一些精挑细选的优质项目,商贾们可以带着自己的产品轮流上台,依次展示自己产品的优势,因为上台展示的机会有限,能在这里展出的,大都是口碑极好的商户,或是花了大价钱的商贾,哪怕是资金有限的个体商户,也能租一个物美价廉的临时摊位,或者带着自己的宣传册,来此推销。 人流不息的宅子前,来了四个人,玉面红唇的公子哥将手中的折扇展开,大踏步笑呵呵的向里走去,其余三人紧随其后,跟随着一大帮商户进入大厅,举头望去,上上下下落满了人。 玉面公子不由得赞叹道:“这聚宝镇沈家经商,果然有一些门道啊,轻而易举便能将这么多商贾聚集在这里,一般人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两个女子似乎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皆是没有开口,倒是身后一直沉默寡言的老者拄着龙头杖上前一步,点头说道:“怪不得主家要如此大费周章,为了这件事这般筹划,眼下看来,那个沈半城并非浪得虚名,别的不说,拥有了这里,可是就拥有了一座金山银山啊,就是有些可惜了。” 玉面公子说道:“这就叫有命赚钱,没命花钱,有些人啊,小生意做的头头是道,可是面对改天换地的大买卖,就愚笨的一塌糊涂,连是赔是赚都拎不清了,还要咱们亲自上门,敲打一番,也不知道是真聪明,还是假糊涂。” 说话间,四人已经向着那个高台走了过去,高台上有一处巧妙的设计,正中央立着一个木料包裹的石头,石头是特殊打磨过的,刻有道家符箓,名为传音石,只要对着石头说话,声音便会放大数倍。 这种石头本来是道家法阵的材料之一,有敲山震虎的效果,不过不知被何人想到了这个点子,于是在民间的许多场合,都能看到传音石的身影,遇上财大气粗的,还会花高价购买一种更加小巧,可以拿在手中的传音石,当然了,价格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此时高台上正在介绍一家祖传的山楂糕,据说已经有上百年的传承,随着司仪身形并茂的讲解,已经有下人将一碟子一碟子的山楂糕端到台子上,供人品尝。 一位有些腼腆的男子走到司仪身边,司仪立时便介绍起这个样貌淳朴的男子,这是一家手工作坊的掌柜的,这种山楂糕便是他们家祖传的糕点,在他的家乡,深受爱戴,别看只是不起眼的甜品,却是有着惊人的销量。 一番介绍之后,那个男子站在传音石前,有些紧张,他这次过来是想扩大作坊的规模,将这种祖传的东西从自己的家乡带出来,宣传给天南海北的小镇,希望所有人都能品尝到这种来此家乡的味道。 只是男子还没有开口,高台上又走来四个人,瞧衣着打扮,并非是自己作坊里的伙计,身边的司仪也有些奇怪,眼下还没有到品尝的环节,怎么已经有人这样迫不及待的上来了,司仪是一位经验老到的主事人,要不然沈家也不会让他主持历年的展销会。 司仪赶忙上前一步,打算说一些巧妙的玩笑话,化解这场意外状况,不曾想忽然一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被人从台子上扔了下去,好在台子不高,下面又围着密密麻麻的人,倒是没有摔出一个好歹来。 司仪被人搀扶着站起来,满脸怒容,他看向高台上那个面如白玉的公子,再也顾不得矜持的身份,指着那人嚷嚷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故意来捣乱的是不是,你可是想清楚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敢来这里撒野?” 司仪也是被气坏了,绕过众人,又重新回到台子上,能主持这样的盛会,年轻的司仪难免有些心高气傲,他毫不客气的说道:“下去,下去,这里是你们能上来的地方么,不知道礼义廉耻啊,还动手打人,有没有规矩了。” 不过到底是见多识广,司仪也不敢把话说的太重了,一来他可是代表着沈家主持这场展销会,不能败了沈家的面子,同时瞧着眼前四人的打扮,定然是大户出身,说不得还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分寸的。 司仪刚走了两步,耳边传来一声“喂”,他下意识地回头,只见一个少女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然后猛然一跃而起,眼见少女轻巧的骑在那个司仪的脖子上,双腿如同绳索一般,死死地扣住对方的脖子,继而身子后仰。 司仪翻身倒在地上,那少女却是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一般,踢了一脚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司仪,打了一个哈欠,轻声说道:“无聊。” 玉面男子却是已经站在传音石跟前,轻咳一声,缓缓说道:“诸位,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今日的展销会结束了,我们有一场大生意,需要和沈家聊一聊,麻烦诸位在场做一个见证。” 那个作坊男子满脸惊恐的跌坐在地上,看着素面朝天,脑袋与脖子形成诡异角度的司仪,他惊骇的声音已经颤抖,战战兢兢的说道:“死……死了?” 一时间,场内喧哗起来。 第370回、大事不妙 作坊男子的声音好似投入水中的一颗石子,涟漪四散,顷刻间大厅内便乱糟糟一团,高台下面的商户看得真切,那个看似乖巧的少女转眼间便要了司仪的性命,却是神色淡然,仿若只是做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站在前面的四散而逃,靠后的人伸着脖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人群中惊慌失措的声音“杀人了,杀人了”,恐惧便迅速荡漾开来。 那个佝偻身子的老者上前一步,手中的龙头杖重重的往地上一砸,霎时间,不远处的地面剧烈翻滚起来,一颗颗嫩芽破土而出,见风便长,转眼便已经有手腕粗细,光秃秃的枝干挡在门前,长矛一般的藤蔓洞穿了冲在最前面的人的胸膛,见到如此残忍的场景,众人止住脚步,骇然惊叫。 人群中有几个人跃上高台,他们是担当扈从的游侠,一个个义愤填膺,却是没有半个回合,便死在了高台上。 来此参加展销会的商户中,不乏出身名门望族的商贾之家,即便是面对这样的险境,依旧还能勉强保持理智,几个商会代表越众而出,走上高台,打算与这四个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的家伙说道一番,生意人最擅长谈条件,只要能做成买卖,便没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 说话的是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瞧着儒雅干练,学着江湖人一般拱拱手,神色间虽然有些紧张,不过依旧是保持着礼节的微笑,他自报家门说道:“在下四季商会副会长周天让,四位无缘无故,大闹聚宝镇展销会,枉顾他人性命,不知所为何事?” 四季商会在江南一些小镇很有威信,无论是自由镇,还是天子宗衙门管辖的属地,都有业务往来,尤其是横贯南北的业务,四季商会都有插手,旗下大大小小的商户多达数万人,便是在这场展销会上,也有一呼百应的手腕,所以当这个年轻人出面的时候,众多提心吊胆的商户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四季商会其实并没有参加这次展销会,他们只是慕名而来,因为听旗下的许多商户都反应,这个展销会效果很好,所以便亲自过来考察一番,若是真如传言一般,自然是有长期合作的打算。 周天让见对方只是望着自己,好像在打量自己的身份,不由得心中大定,四季商会虽然不是什么游侠组织,却是名声在外,便是江湖上的朋友,都会给三分薄面,但凡是挂着四季商会的商旗,许多山匪湖患也会退避三舍,比许多镖局还要管用。 玉面男子却只是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反倒是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出现在他的身侧,整个身子贴在他的手臂上,轻声软语的说道:“长得还算俊俏,就是不知道吃起来味道如何?” 周天让面色微红,这样一个身材妖娆的女子忽然黏上来,免不了有些心旌摇曳,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他偏头看着那个忽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女子,声音干涩的说道:“姑娘还请自重。” 只是话未说完,便是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周天让的手臂被齐根斩断,头戴帷帽的女子怀中捧着那个涓涓血流的手臂,血花溅在帷帽上,映出朵朵桃花,女子有些埋怨的说道:“难吃死了,一股之乎者也的酸臭味。” 周天让踉跄的跌倒在地上,血流如注,与他一同上台的几个商贾吓得双腿发软,险些从台子上跌落下去,站在下面的商户也是大惊失色,对方似乎根本没有将四季商会当回事。 玉面男子这个时候才轻轻拍了拍传音石,语气轻缓的说道:“麻烦门口的几个朋友,出去给沈家传个话,就说战争贩子亲自上门,与沈家有一笔大买卖要谈,希望沈家不要拒绝,至于其他人,只能委屈一下大家了,暂时留在这里,还有,切莫再做那些愚蠢的举动了,老老实实待着,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他环视四周,笑道:“若是沈家不来,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门口的藤蔓向两边敞开,卷起几个临近的商户,扔了出去,随即又张牙舞爪的合拢了,会场内静寂无声,从上到下,再无人敢有所质疑,便是断了一条手臂的周天让,咬牙硬撑着,没有再喊出声,他看得出来,自己只要再多言语一个字,便会被杀鸡儆猴。 周天让到底只是一个商贾,断臂之痛下脸色苍白,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身边的几个商贾只能简单的帮忙止血,只是这样再拖下去,大抵也会失血而亡,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当他们得知这四个人的身份时,心中除了骇然,只剩下惊恐。 战争贩子,一个臭名昭著的游侠组织,但凡是他们出现的小镇,大都是战乱不断,小镇上往往民不聊生,许多听闻过他们恶名的商贾,皆是垂头丧气,满目唏嘘,这帮家伙若是盯上了聚宝镇,百年基业的商业小镇,可就彻底完了。 沈铜锤一夜没有合眼,她有些不大确定,自己去找那几个游侠帮忙,对于聚宝镇来说,到底是好是坏,虽然不能说是孤注一掷,可到底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眼下那伙无恶不作的家伙越发放肆,刺杀行动也越来越明目张胆,似乎不会顾及是不是会伤及无辜,也不在乎打草惊蛇,似乎在他们看来,聚宝镇已经是瓮中之鳖。 沈铜锤心力交瘁,她仰身靠在椅子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肩上的担子已经让她游戏透不过气了,只是当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身上的担子已经放不下来了,好不夸张的说,如今沈家的决定,几乎关系到了整个聚宝镇的生死存亡。 她又何尝不知道,只要自己松口,答应一些无理的要求,与某些家伙达成共识,自已依旧可以过得有滋有味,甚至比现在更加轻松自在,可是“诚信为本”四个字就会变成笑话,聚宝镇的立身之本也就荡然无存。 沈铜锤叹了口气,她不想变成自己笔下的反面人物。 老管家急匆匆的推门而入,沈铜锤有些惊讶,眼下沈家明面上的诸多事宜,都是这位老管家出面,通常情况下,没有重要的事情,他不会主动来找自己。 老管家气喘吁吁,却是顾不上歇息,语气凝重的说道:“不好了,展销会那边出事了。” 第371回、就范 玉面男子盘腿坐在高台上,一只手抵在膝盖上,支着下巴,有些无聊的打着哈欠,看着眼前三层回廊中密密麻麻的人头,皆是惊恐万分的表情,他眯着眼睛,对于这些随时都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商贾,毫无兴趣。 头戴帷帽的黑纱女子立在一旁,身上的血污让这个妖娆的女子平添了一份诡异妖冶的感觉,就像是藏在鲜花下的蛇蝎,过足了眼瘾的同时,或许已经丢了性命。 那个瞧着活泼可爱,却下手毫不留情的少女,有些笨手笨脚的撕扯着包在山楂糕外面的封皮,这种酸酸甜甜的口感让她很是欢喜,就像是一个有糖吃的孩子,蹦蹦跳跳,只是包在外面的那层薄纸实在是烦人,她撕了两下便没了耐心,干脆直接扔进嘴里,吞咬起来。 显然那层薄纸影响了口感,少女不时地皱起眉头,于是冲着台下的几个商户招招手,抓了一把山楂糕扔到他们面前,那几个商户赶忙小心翼翼地撕开山楂糕上的薄纸,少女接过剥好的山楂糕,吃得津津有味,满心怀喜的坐在台子边缘,双脚欢快的摇晃着。 至于那个老者,纹丝不动的站在那根龙头杖跟前,双手背在后面,龙头杖钉在台子上,适才老者驱使着那些藤蔓大开杀戒,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盯着老者的一举一动,但凡是有些风吹草动,定然第一时间落荒而逃。 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这帮人面前,哪怕是只有四个人,依然可以轻而易举的将这里夷为平地,鸡犬不留。 玉面男子哈欠连天,支着下巴的手掌换来换去,到底是有些不耐烦了,面带笑意的看着台下惴惴不安的众人,毫不掩饰的说道:“看来你们的命也值不了几个钱啊,这么半天沈家还没有露面,看来不将事情搞得大一些,沈家还以为咱们是在玩过家家吧?” 那男子似笑非笑的说道:“也好,既然大家都这么无聊,便玩一个游戏好了,若是半个时辰内沈半城还没有露面,我就杀了这里一半的人,若是再半个时辰不露面,便再取其一半杀之,以此类推,不知诸位能坚持几个时辰?” 说着话,他也不理会面色惊骇的各位商户,自言自语的笑道:“沈半城啊,沈半城,眼下这些人的性命,可是都系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若是再不露面,本公子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到时候这些人虽然是死于我手,可也是因你而起,想想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台下终于又有人坐不住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富态商贾战战兢兢的走上前来,看着坐在那里的玉面男子,恭恭敬敬的说道:“这位大豪杰,你与沈家有什么恩怨情仇,可是不能拿我们这些人开刀啊,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生意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兄弟,你就放我们离开吧。” 那富态商贾说话间已经是满头大汗,浑身上下都忍不住打颤,似乎生怕自己哪里说错了,沦为这些人的刀下鬼,他自然是心惊胆战,可是又不得不站出来,他伸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余光瞟了眼身后人群中的一个锦衣女子,女子手中还牵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脸色苍白,显然是目睹了刚才的事情,吓得不轻。 富态商贾带着妻儿过来,本来是想让他们母子二人长长见识,尤其是自己的孩子,日后要继承家业,自然不能目光短浅,所以才安排了这趟出行,却是不成想,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那富商自认不是一位见义勇为的好汉,也没有舍己为人的责任感,只是想求得一线生机,哪怕是给自己的妻儿留下一条活路,他毕竟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孩子的父亲,或许他还是一位日夜不着家的商人,可是这一刻,他还是站了出来。 玉面男子看着说话都在颤抖的富商,问道:“你很害怕么?” 富商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学声狗叫来听听。”玉面男子忽然笑呵呵的说道。 富商怔了一下,当众学狗叫,怕是日后都没法见人了,可是对方冷冽的语气让他知道,自己若是犹豫不决,怕是连丢人现眼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嘴唇翕动,却是始终没有叫出来,即便是贪生怕死之人,想要彻底抛弃自己的面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还是这种名副其实的侮辱。 玉面男子轻轻敲了敲身前的地板,富商怔了一下,便是此时,钉在地板上的那个龙头杖微微晃动,玉面男子不再理会那个富商,而是抬起头向着大门的方向瞧去。 大门拉开,藤蔓向两边退散,堆在那里的人群也是下意识地分立两侧,一个女子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面色凝重,身后跟着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 紧接着,大门又关上了。 老头的身份在场的商户基本都认识,无论是否与沈家打过交道,都知道这个老头便是沈家的老管家,沈家大大小小的事宜,基本都是他在出面。 老头毕恭毕敬的跟在女子身后,那么这个女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只是众人心中都是惊疑不定,沈家的主事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聚宝镇沈家,虽然名声很大,不过也处处透露着神秘,尤其是沈家当家人沈半城,几乎坐拥整个聚宝镇的财富,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抛头露面,以至于大多数人根本没见过这个沈半城长什么样子。 女子瞧着地上一具具尸首,又看向台上的四人,面色阴沉,这些人在聚宝镇如此肆意妄为,只是为了逼自己露面,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在他们眼中,人命就和吃剩的饭菜一样,随手便能抛弃。 玉面男子看到眼前出现的这位女子,没有丝毫的意外,他依旧是盘腿坐在那里,只不过直起腰身,神色间稍稍有了一些兴趣,意味深长的说道:“巾帼不让须眉,沈半城,你终于肯露面了。” 女子当仁不让,又是往前走了一步,长话短说,“你们如此大张旗鼓,不就是想逼我就范么,现在我就站在这里,别再耍那些小把戏,有话直说好了。” 第372回、欺人太甚 沈铜锤的出现,让在场的许多人都错愕不已,这些商贾或许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聚宝镇的沈半城竟然是一个女人,沈家竟然是由一个女人当家,巾帼不让须眉虽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依旧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在场的诸多商户,与沈家都有贸易上的往来,可是从来没有想过,手握聚宝镇半数财富的沈半城,却是眼前这位杨柳依依的女子,更不曾想过,自己竟然是和一个女人做生意。 会场内充斥着惊愕声,除了少数知情人,大部分商户都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的事情。 沈铜锤看着坐在那里笑而不语的男子,已经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对方大费周章的逼自己出现在这里,为了什么事情尚且不知,不过打破沈家的神秘感,让沈家彻彻底底的暴露在聚宝镇众商户的面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对于沈铜锤而言,失去神秘面纱之后,她反倒是松了口气,这么多年遮遮掩掩,让她不能以真面目见人,本就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情,只是不知道至此以后,还会有多少人愿意相信一个女人。 聚宝镇的奇迹,怕是要到此为止了。 玉面男子神色懒散,指节轻轻敲打着高台地板,漫不经心地说道:“沈大当家,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一个女人苦苦支撑着聚宝镇,谈何容易,不如想想我们的建议,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整个聚宝镇,都没有坏处,常言道,独乐了不如众乐乐,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沈铜锤皱起眉头,自己还是大意了,她没有想到,那伙人竟然撕破脸皮,把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眼下堂而皇之的与自己谈生意,无论成与不成,这件事已经牵扯到战争贩子,依着他们臭名昭著的名声,聚宝镇的生意,日后怕是难做了。 沈铜锤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身为沈家当家人,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沈家在聚宝镇一日,便不会任由你们乱来,即便是你们这帮人孤注一掷,沈家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便是战争贩子又如何,沈家不倒,沈家的生意便不会断。” 沈铜锤声若洪钟,气势如虹,哪怕是面对眼前四位杀人不眨眼的凶犯,没有一丝一毫的退却,这是沈家的决心,也是沈家面对这件事的态度。 虽然不知道能挽回多少商贾的信任,哪怕是所有合作伙伴都弃之而去,沈家也是这样的觉悟,来的路上,沈铜锤已经想过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失去一切,从头再来,甚至因此丢了性命,她也无怨无悔。 玉面男子停下了指尖有节奏的敲击,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嘿然笑道:“不错的觉悟,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不过沈大当家有没有想过,自己倒是舍得一身剐,可是别人为什么要陪你一起共赴黄泉呢?” 说话间,玉面男子指了指眼前不远处的一个商户,努努嘴说道:“你愿意陪咱们这位沈半城一起死么?” 那个“死”字说的格外清晰,仿若千里之外都能听到,那个商户顿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甚至不敢去看沈铜锤的眼睛,聚宝镇的商户,或多或少都受到沈家的照顾,许多年轻有为的商户还是沈家一手栽培起来的。 那商户低下头,好似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声若蚊蝇的说道:“不愿意。” 似乎是接受不了自己说了这番话,那个年轻的商户一脸羞愧,蹲在地上捂着脑袋,渐渐有了一些啜泣声。 玉面男子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又指向一位年迈的商户,那商户面色惨白,看了眼玉面男子,又看向沈铜锤,犹犹豫豫。 沈铜锤厉声喝道:“够了,生死大事选择自保,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这些家伙拿这样的事情取笑别人,就觉得很有意思么?在商言商,除此以外的事情,沈家不欠他们的,他们同样不欠沈家,好聚好散的事情,有何好苛责的?” “倒是你们这些家伙,随意践踏他人性命,枉顾他人生死,肆意玩弄他人的情感,还洋洋自得,自以为高高在上,不过是一群得不到认同的可怜虫,在这里找存在感,仗着杀人放火的手段,真以为能让人心服口服么?” 玉面男子还没有说话,那个活泼的少女倒是转过身,蹦蹦跳跳的站在台子边缘,冲着沈铜锤说道:“喂,老女人,我们玩一个游戏如何?” 也不等别人同意,她便自顾自的说道:“你面前这十个人的性命现在握在我的手上,跪下来磕一个响头,便放一个人离开,你既然这般大仁大义,何不试试能救下几人,是不是很有意思啊?” 少女蹲在台子边缘,看着面前大惊失色的十个人,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到一,这才缓缓说道:“沈大当家,你想好了没有,事先说好,人家可是一个没有耐心的孩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失去游戏的兴趣了,到时候这些人还能不能活命,可就不是你说的算了。” 少女下巴支在膝盖上,口中默默念着,“点点豆豆,米粮二斗,皇上不在,请你先走,不是他就是你,不是你就是他……” 最后少女的手指落在一个商户身上,少女欢快的拍着手,笑呵呵的说道:“就从你开始吧。” 沈铜锤双拳紧握,心中怒不可遏,这个一脸天真的少女竟然将他人生死如此当儿戏,她沉声说道:“闹够了没有?” 一声喝令,饱含着无尽的愤怒,少女却是歪着脑袋,一脸无辜的说道:“闹?这可是生死大事,怎么能说是闹呢?沈大当家不会把这件事当成儿戏吧?” 她楚楚可怜的看了眼被自己点中的商户,摇头叹息道:“看来沈大当家不愿意救你啊,你只能自认倒霉了。” 那商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别杀我,我不想死啊……” 少女置若罔闻。 “嗵”的一声,沈铜锤双膝落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 第373回、狮子大开口 沈铜锤额头青紫,一片殷红,看着铿锵有力,一连磕了十个响头的沈大当家,众人无不动容,一个被救下的商户心中羞愧,颤抖着说道:“沈大当家,你没必要这样啊,是我们连累你了。” 沈铜锤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她站起身,目光坚定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如果几个响头便能挽救一个小镇,她愿意磕到头破血流。 沈铜锤心知眼下的聚宝镇已经大难临头,她还是低估了这些家伙的手段,既然威逼利诱不成,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小镇上,大摇大摆的做着恶心人的勾当。 沈铜锤目光从那个少女身上扫过,便不再理会她,而是看向坐在那里的玉面公子,沉声说道:“既然觊觎聚宝镇的百年营生,何必和这些商户过不去,一旦鱼死网破,你们留下一个破烂小镇有什么用?战争贩子不会愚蠢到涸泽而渔吧?既然是谈生意,沈家陪你们谈便是了,放了他们。” 那少女见沈铜锤似乎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气鼓鼓的说道:“老女人,咱们的游戏还没有结束呢,你怎的这般着急,这么想往男人的被窝了拱啊?” 沈铜锤视而不见,只是盯着那个玉面男子,她知道这些家伙出现在小镇上,绝不是仅仅为了胡闹一番,虽然没有与战争贩子有过往来,不过也有所耳闻,战争贩子手底下有四位得力干将,若是不出意外,便是眼前四人了。 被称为“四掮客”的四位干将同时出现在聚宝镇,便意味着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沈铜锤知道,眼前的事情只是小打小闹而已。 玉面男子身子微微后仰,换了一个姿势坐在那里,他一只胳膊撑在身后,另一条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等到少女闹够了,这才缓缓说道:“沈大当家,咱们这次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从你这里要一个人,为表诚意,咱们才亲自当着沈大当家的面说这件事,换了其他人,咱们或许已经不问自取了。” 沈铜锤脸色阴沉,以这么多人的性命为威胁,逼自己出面,本就是顺势而为的事情,这个时候还说的这样冠冕堂皇,真是将聚宝镇当成自己的掌中物了。 沈铜锤没有好脸色的说道:“什么人?” 玉面男子笑道:“听说前几日,有一伙山匪送到小镇悬赏台,其中有一位叫裴中郎,就是那货山匪的头目,不知沈大当家能否行个方便,将那人带来交给我们,咱们一定不会忘了沈大当家的恩情,日后有什么用得着咱们的地方,只管开口,沈家的事情,就是咱们战争贩子的事情,从此以后,沈家与咱们同气连枝,同创辉煌。” 那男子说得客客气气,似乎是与眼前的女子好心商讨,可是在沈铜锤耳朵里,却是无比的刺耳,这行人根本没有给自己商量的余地,已经自作主张,此时无非是通知自己一声,而且说什么卖沈家一个面子,其实却是将沈家放在了一个里外不是人的位置,无论沈家承不承认,日后定然会传出疯言疯语,说沈家与战争贩子内外勾结,狼狈为奸。 沈铜锤虽然明知道其中有诈,却是别无选择,那个叫裴中郎的山匪还关在悬赏台地牢中,若是沈家将这个家伙放了,沈家坐镇的悬赏台必然失信于人,可若是执意不放,眼前将是一个死局,她尚且还能自保,可是这些商户怕是凶多吉少了。 沈铜锤没有多想,面色冰冷,语气坚定,回身与老管家说道:“通知悬赏台,将那个叫裴中郎的带到这里。” 老管家应声离去。 沈铜锤顿了顿,说道:“我已经让人去通知悬赏台了,人一会儿就能带过来,沈家说话算数,决不食言,这点你们大可以放心,现在可以将其他人放了吧?” 玉面男子闻言摇摇头,似乎根本没有将眼前的事情放在心上,有些慵懒的说道:“沈大当家,急什么,难道沈家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想要遮遮掩掩么?” 沈铜锤有些不屑的说道:“沈家做事,光明磊落,大家有目共睹,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玉面男子笑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让大家急着离开呢,机会难得,眼下或许还有许多人没有回过神来,沈家大当家竟然是一个女子,沈家将这件事瞒了这么久,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吧,否则如何对得住大伙这么多年的信任。” 沈铜锤身正不怕影子斜,当初若不是为了制衡那些家伙,树立沈家的形象,她也不会出此计策,只是不成想反被那些家伙利用,此时有口难辩,有理也说不清了,人群中已经出现质疑的目光,很多人也投来询问的意思,似乎是希望沈大当家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还是说沈家至始至终都在拿大家当猴耍。 沈铜锤咬着下唇,一言不发,这件事日后自然会水落石出,眼下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显然战争贩子就是等着自己乱了方寸,如果真的自乱阵脚,事情便更加麻烦。 不多时,老管家带着一个双手被缚的男子走了进来,来到沈铜锤身边,沈铜锤点点头,老管家将那人推了出去。 玉面男子瞧见来人,站起身,说道:“你就是裴中郎?山魈鬼魅的老大?” 裴中郎缚在背后的双手被解开,他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腕,皱眉看着台子上的男子,有些不满的说道:“你是谁?” 玉面男子说道:“与我们走一趟,有人要见你。” 裴中郎闻言,神色立时警惕起来,他忽然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子,质问道:“沈大当家,你不会想杀人灭口吧?” 沈铜锤一脸茫然,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听裴中郎说道:“好啊,既然你沈大当家不仁,便莫怪在下不义了,姓沈的,你安排我去抢劫那些不愿意与你合作的商贾,钱我拿,名声你赚,眼下倒是好,你功成名就了,就想借刀杀人,我裴中郎也不是好欺负的。” 众人哗然,沈家竟然与山匪勾结,排除异己,怪不得这么多年,沈家在聚宝镇能够一家独大,原来是另有隐情。 沈铜锤错愕的看向裴中郎,不明白这个家伙为什么会忽然胡言乱语,此时也顾不得细想,这种事情若是以讹传讹,沈家的名声便会坠入泥潭,她赶忙呵斥道:“裴中郎,你莫要血口喷人。” 裴中郎冷哼一声,“我血口喷人?我和你们沈家这么多年的书信往来都在这里,你沈大当家真以为天下会有不透风的墙?” 说话间,裴中郎中怀中扯出一把书信,在手中扬了扬,然后抛向空中,“姓沈的,这都是你逼我的,我裴中郎是个山匪,大家心里都清楚,你沈大当家可也不是什么好人,便不要在这里故弄玄虚糊弄人了。” 沈铜锤看着落在地上的信件,不由得面色大变,这些信笺都是出自沈家,开头和结尾皆有一个木屋的图案,那是万事屋的标志,别人可仿制不来,这样的纸张,为何会出现在裴中郎的手上。 沈铜锤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眼前一黑,自己似乎落入一个巨大的圈套中,她骤然间想到了什么,回身看向身边的老管家。 老管家慌忙摆手,“大当家,老奴都是按照你的要求行事,咱也没有想到这个裴中郎还留了一手,是老奴愚钝,坏了大事啊。” 沈铜锤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 第374回、全面崩盘 老管家的一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旁人也就罢了,沈家这些年的生意往来,大都是这位老管家出面,可以说沈家除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沈半城,便是这位叫“吴翁”的老管家说话最有分量。 会场内顿时炸开了锅,若不是高台上的四个家伙余威不减,大抵许多商户就要上前与沈铜锤当面质问了,眼下虽然敢怒不敢言,不过已经出现不少怨声载道的声音,希望沈大当家出面,将这件事说清楚,否则日后谁还敢与沈家合作,稍有不慎,一旦不合沈家的意,岂不是有性命之忧。 沈铜锤呆坐在地上,感觉天旋地转,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身边最信任的人出卖了,吴翁跟随了自己这么多年,沈铜锤从一个无人问津的小人物,逐渐成为名动一地的沈半城,吴翁伴随着沈家的崛起,这位老管家也是为数不多知道她天启者身份的人。 沈铜锤怔怔的看着有些惭愧的老管家,她渐渐明白,为何战争贩子的那些家伙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无论自己躲在哪里,都会有刺客找到自己,还有那些信笺,多半也是吴翁安排好的。 “为什么?” 沈铜锤想不明白,她实在想不出,一向终于沈家的老管家,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为何要生生将沈家推入死地。 老管家却只是摇摇头,退到一边,什么话也没有说。 周围喧闹声不断,许多商贾已经向着沈铜锤这边围了过来,眼下沈铜锤跌坐在这里,只字不言,无疑是将这件事坐实了。 义愤填膺的商贾将手边的货物砸了过来,落在沈铜锤的脑袋上,沈铜锤像是木头人一般,一个身影出现在沈铜锤身边,却是一言不发的老管家,他挡住那些砸过来的货物,弯腰的时候,低声说道:“离开聚宝镇。” 沈铜锤慕然抬起头,看着老管家,眼神中满是不解,又是问了一声,“为什么?” 老管家却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站在沈铜锤身边,昏暗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光泽,似乎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站在台上的玉面男子忽然嘿嘿的笑起来,他猛然伸手一抓,一个正在指责沈家不地道,误上了沈家贼船的商户飘然出现在台上,被玉面男子攥住脖子,他稍稍用力,那人脖子一歪,已然是断气了。 玉面男子手一松,那个商户跌落在台子上,有死无生,喧闹的会场立时安静下来,大家又不约而同的看向高台上面,玉面男子冲着台下的沈铜锤说道:“沈大当家,用不用咱们出面,将这些乱嚼舌根的家伙都就地正法啊,只要沈大当家一句话,便是血洗整个会场,都在所不辞。” 众商户下意识地向后退缩,满脸骇然,他们毫不怀疑,眼前的这个玉面男子绝不是信口开河,只要沈大当家点头同意,他定然会毫不犹豫的大开杀戒,战争贩子向来不会心慈手软,尤其是目睹了这帮家伙一言不合便取人性命的手段,更是确信此言非虚,他们的性命都捏在沈家一人口中,于是便有些后悔了,不该当面指责沈家的不是,有什么话应该憋在肚里,实在是言多必失啊。 沈铜锤慕然抬起头,看着台子上的玉面男子,有气无力的说道:“你们想要的结果已经达到了,再徒造杀戮也没有意义,何必多此一举,放过他们吧。” 玉面男子笑呵呵的说道:“既然沈大当家都发话了,咱们自然是言听计从,毕竟战争贩子与沈家亲密合作,这些人的性命,不过是沈大当家一句话的事情,咱们也不过是帮着沈家排忧解难而已。” 玉面男子回身看向台下众人,抽出藏在袖子里的折扇,手腕一展,折扇划开,他慢悠悠的说道:“以后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最好都明明白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也要清清楚楚,从今往后,沈家便是咱们战争贩子最尊贵的客人,但凡是有人口出狂言,指责沈家的不是,便是与咱们过不去,到时候便不要怪罪咱们心狠手辣了。” “都滚吧。”玉面男子轻声说道。 大厅门口的藤蔓渐渐枯萎,大门敞开,阳光斜斜的照射进来,站在门口的人楞了一下,见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不再犹豫,慌忙向外跑去,一时间,满屋子的商户争先恐后的向外奔逃,生怕稍迟一步,便再也没机会离开了。 四散而逃的商贾不断地从沈铜锤的身边擦身而过,眼神中有着畏惧和厌恶,沈铜锤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神情呆滞,渐渐地,所有人商户都相继离开,只留下空旷而狼藉的宅子。 玉面男子从台子上下来,看着地上的沈铜锤,笑道:“沈大当家,如此便不打扰了,日后相互合作的机会还多的是,咱们迟早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希望能和沈大当家正儿八经的谈谈生意,而不是眼下这般打打杀杀,我其实天生有些晕血,最见不得这般打杀的事情。” 玉面男子朗声大笑,向外走去,“沈大当家,咱们后会有期。” 四掮客大摇大摆的离开会场,裴中郎紧随其后,老管家转头瞧了一眼,也跟在后面走了。 沈铜锤孤零零的坐在地上,这位沈家大当家怀抱着膝盖,脑袋埋在臂弯中,不知不觉已经满脸泪花,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小镇不光沦为他人口中的盘中餐,自己还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甚至日后还会沦为战争贩子的傀儡,此刻的她,无助的像是一个孩子。 沈铜锤平生最大的愿望并非是当一个生意人,最初走上这条路只是为了糊口,那时候最大的愿望便是经营一家客栈,然后安安心心的写小说,谁知道机缘巧合之下,改变了整个小镇的命运,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孤身一人扛起了这份责任,可是她搞砸了。 沈铜锤埋头痛哭。 大门口,不知何时,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第375回、忆往昔峥嵘岁月 聚宝镇沈家大宅,人可罗雀,再也没有往日熙熙攘攘的景象,据说沈家大当家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如今的沈家大宅,其实已经是一座空宅。 沈铜锤穿了一身素白色旗袍,走过门庭,眼前是一处高阁,两旁种满了橘树,眼下已经是金秋时节,树上硕果累累,换作往日,这里已经围了不少下人,开始爬树摘橘子,此时许多橘子已经跌落在地,只是无人问津,沈铜锤弯腰拾起一个橘子,剥开皮,掰了一半放在嘴里,满口甘甜。 她叹了口气,看着满树的橘子,再过不了几日,落了地,怕是都要烂在地里了。 沈铜锤当初选择在院子里种下橘树,并非是喜欢吃橘子,只是听人说,在一些家乡,“橘”可以写作“桔”,与“吉”谐音,有吉祥如意的意境,许多大户人家种在院子里,可以图一个好兆头,那时候的聚宝镇正在蓬勃发展,沈铜锤自然是乐得这样的寓意,便托人从盛产橘子的北地带回了这种金灿灿的薄皮橘子。 树是老管家亲自带人种下的,平日里也是老管家在打理,其实沈铜锤很少过问沈家宅子的事情,聚宝镇诸多建筑中,与自己关系最大的沈家宅子,却是并非万事屋所化,当初打算盖起这座宅子的时候,她也全权交给老管家,万事屋是她的闺蜜,老管家是她的家人。 当初她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不曾想,与自己相伴这么多年,帮自己撑起沈家重担的老管家,竟然在背后捅了自己一刀,彻底将沈家拉下泥潭,哪怕是现在,她依然记得吴翁跟着那行人离开的时候,眼神中有些愧疚,可是脚步却异常坚定。 沈铜锤说不上对老管家有什么怨恨,即便是风雨同舟这么多年的老管家出卖了沈家,可是沈铜锤依旧是恨不起来,她依然清晰的记得,当年的沈家还只是初出茅庐,甚至连一个合格的商贾都算不上,只是刚刚踏上这条路,刚刚从一个世家望族辞去管家身份的吴翁路过小镇,无意间得知了沈家的事情,便找到沈铜锤,彻夜长谈,才有了后来沈家在小镇的地位。 可以说没有当年鞠躬尽瘁的吴翁,便没有今日辉煌灿烂的沈家,眼下同样因为吴翁的关系,沈家跌入泥潭,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罢了。 可是若说沈铜锤一点都不介意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从沈家的情感上而言,沈铜锤不愿意怨恨老管家,可是从聚宝镇商户的关系上来看,老管家毁了众人对于沈家的期待和信任,让沈家和小镇这么多年的努力都付之东流,这已经是无可饶恕的罪过了。 沈铜锤叹了口气,她瞧见一棵橘树下泥土有些松动,似乎是被人翻动过,便取来立在墙根的铁锹,来到这棵橘树下,她顿在那里,久久愣神,她记得当初种下这些橘树的时候,老管家在树下埋了一个木匣子,里面放着一坛子女儿红,老管家说,酒是越陈越香,沈家也会沉淀为家底殷实的大家族,到时候再将这坛子酒取出来,举杯共饮,以此共勉。 女儿红据说是古时大富人家诞下千金后,埋在自家的院子里,直到嫁女的时候才挖出来,有着“地埋女儿红,闺阁出仙童”的说法,老管家那时候,大抵是将沈家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般看待,才会有这般讲究。 至于承装女儿红的坛子,也是红泥专门烧制的,坛子底下印有同舟共济四个字,意义深远。 沈铜锤用铁锹缓缓地掀开脚下的泥土,不多时,便出现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子,沈铜锤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将匣子掀开,不由得顿了一下,匣子内空空如也,装在里面的酒坛子已经被人取走了。 橘树下埋着女儿红的事情,是她和老管家的小秘密,便是当年种下橘树的那些下人也不知情,沈铜锤站起身,看着物是人非的橘子园,摇头叹息,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看来人走了,连一坛子酒也不愿意留下啊。 沈铜锤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回身瞧了瞧身边挂满果子的橘树,苦笑连连,只不过这样的神情转瞬即逝,她起身瞧了瞧天色,今日阴云密布,风雨欲来,只不过相对于眼下的聚宝镇而言,已经没有什么风满楼的景致了。 橘子园中矗立着一个高阁,本是一座藏书楼,作为沈铜锤的私人爱好,只不过后来忙于生意往来,更是很少出入这里,也就闲置下来,再后来干脆成了一个临时库房,存放聚宝镇商户内内外外的资料,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要是和沈家有关联的生意记录,全都存放在这里。 不知不觉间,这间曾经的书楼见证了聚宝镇的蓬勃发展,同时也目睹了聚宝镇的落寞,沈铜锤推门而入,屋内几乎是一尘不染,按照老管家的吩咐,有下人日日都会来这里打扫,只不过这两日遣散了下人,屋内桌案上落了不明显的灰。 沈铜锤走在其间,恍如隔世,这么多年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一股脑的出现在面前,生意上的事情,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白手起家的沈铜锤,从一个看不懂商契的生意白痴,经历了大大小小的额骗局,最后写下了沈家的生意经,她饱尝了各种世间冷暖,却是甘之如饴。 看着放在书架柜子里的书稿文件,沈铜锤会心一笑,登上顶楼。 站在栏杆前,可以俯瞰眼前的街巷,昔日里热热闹闹的聚宝镇,已经不复往日的风光,小镇上熙熙攘攘的街巷已经人去楼空,许多商贾相继搬离了小镇,一些听到风吹草动的住户也悄悄从小镇搬出去避难,眼下的聚宝镇,与这个空荡荡的宅子没有丝毫区别。 想当年许多商户愿意入驻聚宝镇,便是因为这里远离战事,避免纷争,能够安心下来,踏踏实实做生意,时过境迁,此时的聚宝镇,离着满目疮痍不远了。 沈铜锤双手扶着栏杆,目视远方,她相信,昔日的马粪镇能够成为聚宝镇,今日的落魄的聚宝镇依旧能够焕然一新,她依旧坚信那个承诺,沈家在,聚宝镇便不会倒。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屋檐上,沈铜锤的视线穿过雨幕,四个披蓑衣戴斗笠的人影缓缓地向小镇外走去。 沈铜锤会心一笑。 希望还在,便是晴天。 第376回、入城 大雨滂沱,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走在泥泞的路面上,眼前是一座石头城墙,丈余高,城门洞开,两个守卫站在城门下避雨,一个走在前面的老者牵着一辆驴车,驴车上盖着遮雨的帆布,老者却是穿着单薄的衣衫,淋了一个通透。 来到城门下,老者被守卫拦了下来,两个守卫抬头厌烦的看了眼阴霾的天空,入秋之后,雨水便有些阴冷,数日连绵的大雨,实在是让人不舒服。 其中一个守卫将身上的毯子裹了裹,百无聊赖的打了一个哈欠,然后靠着墙角闭目养神,另一个守卫上前一步,冲着老者伸伸手。 老者有些为难,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在身上蹭了蹭,邹巴巴的脸颊挤出一抹笑意,轻声说道:“你看,咱走得急,出门没把钱带够,能不能先让老汉进城,回头出来的时候,再一并给你们,两位放心,咱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会赖账的。” 那守卫看都不看老者一眼,只是伸着手,冷冰冰的说道:“进门费,二十个小刀钱,少一个子都不成,这是规矩。” 老者弓着身子,不断地搓着手,诚诚恳恳的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等我进城卖了货,出来的时候一定还给你们,麻烦二位通融一下,咱车上拉着的都是瓜果时蔬,淋不得雨,一旦积了水,发了霉,就都不能吃了,二位长官行行好,通融一下。” 那守卫似乎是怕老汉身上的水溅到自己衣衫上,往后靠了靠,不耐烦的说道:“没有钱就滚蛋,记住了,咱们铁齿镇进门费二十个小刀钱,出门三十个小刀钱,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咱通融你,收不下钱,到时候谁通融我们,去去去,滚一边去。” 老者被推了一把,踉跄的跌坐在地上,落了一身泥污,本就浸湿的衣衫几乎贴在身上,他看了眼身后的驴车,神色有些无奈,其实并非是出门急忘带了钱,而是这几日阴雨连绵,车上的东西实在是卖不了多少,来来回回进出城门,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实在是无力支付那些银钱,只能想着进城之后,遇上一个好买卖,再另做打算了。 车上的瓜果都放不长久,尤其是这样的阴雨天气,若是卖不出去,便都要烂在自己手里,老者不由得叹了口气,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苦苦哀求。 那守卫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说道:“老头你倒是精明,想着空手套白狼,要是大家瞧见了,都学你一样,想着出来后一并给钱,咱守在这里图什么,岂不是让到手的鸭子从眼前飞了?” 老者赶忙说道:“不会的,不会的,出来的时候,咱一定把钱补齐了。” 那守卫不屑一顾的说道:“补齐了?老东西,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故意糊弄咱们啊,谁知道你进城以后会不会死在城里,到时候这些钱怎么算?难道还要让咱们到阴曹地府找你要钱去啊?” 守卫挥挥手,没好气的说道:“老东西,滚一边去,再敢胡言乱语,小心问你一个私闯城门的大罪,就地正法。” 说话间,那守卫动了动挂在腰间的短刀,手掌握着刀柄,将刀刃推出一尺,老者只好无奈的向后退去,他心知肚明,这些家伙并非是说些吓唬人的话,自己若是惹恼了他们,真的会血溅当场,这么些年,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太多了。 老者站在雨幕下,欲哭无泪,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拉着驴车,在那里徘徊,车上的东西若是再卖不出去,一家子都要饿肚子,可是他若是继续纠缠,说不得就会人头落地。 另一个守卫忽然睁开眼,与那个愁容满面的老者招招手,笑呵呵的说道:“老人家,这么一大车瓜果,若是烂在手里,实在是有些可惜,咱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这样,咱有一个点子,就是不知道老人家答不答应。” 老者一听事情还有转机,也顾不得多想,只要是能进城,便是让他跪地磕头都没什么,老者委屈惯了,这种卑躬屈膝的事情早已习以为常。 老者小跑两步,上前不跌的说道:“同意的,同意的,长官有什么要小老儿做的事情,只管吩咐便是了。” 那守卫与先前的守卫对视一眼,笑容灿烂,招手让老者站在屋檐下,别淋着雨,冻坏了身子,出门讨生活,钱赚少了没什么,可是身子熬坏了,就得不偿失了。 老者有些感激的看了那守卫一眼,觉得自己遇上好人家了,这样通情达理的守卫,让老者心怀感恩,他抬头仔细打量了那个守卫一眼,想把他的长相记在心里,日后时不时地在心中念叨一番,祝愿祈福,好人有好报。 那守卫却是嗤然一笑,说道:“老人家,咱们这样放你过去,自然是不成,若是让人高到上面去,定下一个玩忽职守的罪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当然了,咱们也知道老人家的难处,所以有一个折中的法子,既能让老人家进城,又不会坏了规矩。” 守卫看着面带期许的老者,笑道:“老人家,你将车上的货卸下一半,抵做进门费,带着另一半进城,大家都不吃亏,岂不是一举两得。” 老者闻言怔了一下,随即整张脸都绿了,他赶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家里人都指望着这车货卖出去,换粮食回去,少了半车货,日后就要饿肚子了。” 老者便是再糊涂,也不可能白白将半车货送人,他大老远赶来铁齿镇,日夜操劳,就是想将车上的东西卖出去,换成米面,一家人可是都指望着这些东西过活了。 那守卫哼了一声,有些不满的说道:“老头,你可是想清楚了,现在答应了,你还能带着半车货进城,咱也是看在你辛辛苦苦的拉着车过来,不想让你白跑一趟,才出了这样一个主意,真以为咱们看得上这些破烂瓜果?老头,再给你一次机会,想清楚了,过时不候。” 老者犹豫不决,雨水划过苍老的脸颊,他抬头看看天,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驴车后面,走来四个行人,穿蓑衣,戴斗笠,看不清容貌,在飘摇的风雨中,缓缓而行,不多时,已经出现在城门前,两个守卫赶忙抬抬手,不再理会那个不识抬举的老汉,出声说道:“进门费,一个人头二十小刀钱。” 四人中,走在前面的那人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个钱袋子,颠了颠,取出一枚钱币,抛给躲在屋檐下的守卫,轻声说道:“算上身后的那位老人家,刚好一枚大刀钱,不多不少。” 说话间,四人向城内走去。 第377回。人心不及大雨倾盆 一枚大刀钱到手,两个守卫会心一笑,互相努努嘴,使了个眼色,看对方适才出手的样子,毫不犹豫,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些钱当回事,两人回身瞧着已经远去的那行人,眼色晦暗不明。 铁齿镇可是最喜欢这种财大气粗的家伙了,巴不得天下这样人傻钱多的蠢蛋越多越好。 老者怔在那里,还没有回过神来,看了眼笑而不语的两个守卫,他赶忙牵着驴车,顶在风雨往城内走去,两个守卫也没有去阻拦,倒不是因为有人帮着掏了钱,只要他们愿意,能找出无数的理由禁止那个老头入城,只是难为一个无用的老头,实在是没有太大的意思。 老者紧赶慢赶,追上了雨幕中的四个人影,他牵着驴车,气喘吁吁,抹了把脸,轻唤了一声,“几位恩公,暂且留步。” 四人闻言,停下脚步,四人中那个之前掏钱的家伙站了出来,抬头问道:“老丈,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老者顿了一下,却见斗笠下面露出一张年轻人的脸庞,算不得俊俏,却也是精神抖擞,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老者满脸雨水,他伸手将湿漉漉的手臂在身上蹭了蹭,大抵是不想说话的时候将雨水溅到几人身上,不过到底是有些多此一举,雨幕之下,根本无可避免,只是有这份心思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老者笑呵呵的说道:“感谢几位恩公出手相助,只是老汉现在囊中羞涩,只希望几位恩公能够留下住址,等老汉卖了钱,一定第一时间将钱还上。” 斗笠下的少年摆摆手,说道:“举手之劳,老人家无需挂念,咱们只是路过此地,待不长久,那些钱就当是请老人家喝茶了。” 老者心中感激涕零,这样做好事不求回报的年轻人,实在是不多见,他只在话本故事中听说过这样行侠仗义的事情,可是很少亲眼所见,至少在铁齿镇,已经有几年没有听闻过这样的豪侠了。 老者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别人的恩情别人不在意,自己可是不敢忘怀,他虽然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可是知恩图报的事情还是知晓的。 他知道自己没钱没势,可是这种最起码的道义还是不能轻易抛弃,否则就真的猪狗不如了。 老者有些犹豫,顿了顿,还是出言提醒道:“恩公或许不在乎这些小钱,可是对于老汉而言,这份恩情一定会铭记于心,老汉说句不该说的话,出门在外,财不外露,尤其是在咱们铁齿镇,人心难测啊。” 斗笠下的少年有些糊里糊涂的问道:“老丈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小镇内比小镇外还要危险不成?” 老者叹了口气,左右瞧瞧,街上行人稀少,他神色中透着许多无奈,声音压低了一些,说道:“你们是外乡来的吧,若是第一次来铁齿镇,一定要记住一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莫要强出头,像是之前那样花钱大手大脚,可是不行。” 虽然那些钱是帮着老者解围的,不过老人家若是不说这些话,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便诚恳说道:“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了,说不得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总之出门在外,一切还是小心为妙。” 斗笠下的少年点点头,拱手说道:“多谢老人家提点,咱们都记在心上了。” 随即少年展颜一笑,“果然和传言中的相差无二,这个小镇还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啊。” 老者闻言顿了一下,不明白对方为何得知了这样的事情,还能笑得出来,甚至还有些兴奋,大抵是觉得对方没有当回事,便又是好心提醒一句,“恩公,老汉可是没有说笑,便是前几日,还有一队商户入城之后,音讯全无,后来在城外被发现,暴尸荒野,老汉可不是吓唬几位恩公,只希望恩公们能福寿安康,还是那句老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少年点点头,忽然说道:“老丈,外面雨大,不若我请老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顺便与老丈打听一些事情,不知道老丈方不方便?” 老者本来是打算进城之后想法子将这些瓜果都卖出去,只是眼瞅着阴雨连绵,没有转小的迹象,路上行人稀疏,放眼望去,整条街都看不到几个人,心中便更加无奈,这场雨若是再持续不停,还不等有客人上门,怕是一车的瓜果都要打烂了。 眼下听到小恩公这样说,他点点头,“方便的,方便的,恩公们有什么话只管问,老汉知道的事情,一定不敢隐瞒。” 来到一处茶楼门前,店小二热情的张罗起来,阴雨天气,客人稀少,来茶楼歇脚的更是凤毛麟角,这个时候大多数客人,不是去了酒馆,就是干脆待在花楼中暖身子了,平日里也只有一些雅客,愿意来茶楼清静一番。 店小二瞧见紧随其后的老者,面色有些不悦,尤其是见到老者淋得像是落汤鸡一般,大抵是要借着茶楼屋檐避雨,生怕打扰了客人的清静,便赶忙驱赶起来,“去去去,哪里来的老东西,不长眼睛啊,也不看看这里是你待的地方么,惹恼了店里的客人,你担得起么?” 老者站在外面,神色有些尴尬,也确实不好意思进门,自己浑身上下都能拧出水来,进去了,怕是要弄脏店里的地板。 少年摘下斗笠,看了眼门外,与老者招招手,又看向店小二,轻声说道:“老丈是我请来的客人,麻烦收拾一间暖和的雅间,准备一身换洗的衣物,还有,将驴车安排在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劳了。” 店小二已经拿起挂在门口的竹棍子,打算将老者驱赶走,不成想眼前的少年竟然说出这番话,他楞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少年却是目光坚定,不再与这个店小二多说什么,径直上楼去了。 店小二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得罪一位雅间的客人,他巴巴嘴,想着这个瞧起来就不像是深藏不露的老家伙一定是撞了什么大运,这种事情,他是羡慕不来的,于是撇撇嘴,看着依旧站在雨幕中的老者,语气有些嘲弄的说道:“老先生,请吧。” 老者一辈子没有进过这样的茶楼,对他而言,喝茶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所谓的饮茶,也不过是在热水中扔一些烂叶子,如此而已,所以此时此刻出现在茶楼中,难免有些拘谨。 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在店小二的带领下,战战兢兢的进入雅间,老者心中不由得有些狐疑,自己不是遇上了哪位好心的世家子弟了吧。 店小二送着老者进屋之后,心中不免有些羡慕,不过嘴上却是嗤笑一声,“烂泥扶不上墙。” 第378回、镜花水月 端坐在茶案前的老人家有些拘谨,或许是因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桌上又放着一个暖炉,老人家没有进门时那样哆哆嗦嗦,面色也红润许多,少年将斗笠挂在脖子后面,依旧是穿着蓑衣,面带笑意的倒了一碗热茶,递给老者。 老者赶忙接过茶水,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握着茶碗,水雾弥漫在他的脸上,他一个劲儿的点头致谢,不由得又看向坐在对面,与少年同行的同伴,三人坐在茶案前,依旧是穿着蓑衣,斗笠压着很低,依稀只能看到嘴角,三人面前的茶盏热气腾腾。 老者心中有些奇怪,为何几人在屋中也要穿着蓑衣,不过却是没敢多问,他到底是清楚一些江湖规矩,言多必失,虽然不曾见过真正的游侠,却也是听闻过游侠的事迹,知道游侠一向低调,不喜以真面目示人。 少年看向窗外雨雾漫天的街巷,又看向老者,轻声说道:“老丈,这么大的雨,还要出来卖货,一定很辛苦吧?” 老者摇摇头,虽然神色有些疲惫,不过脸颊上却是洋溢着难掩的笑意,“我家儿媳妇就要生了,趁着这几日还能腾出手,进城将这些山货卖了,换一些口粮,再给我那个未来孙儿扯一些布,做一身衣裳。” 说起这些话额时候,老者神色不再那样紧张,话语也不由得多了起来,“我那个憨傻儿子,娶了一个好媳妇啊,能操持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很在行,卖山货的事情以前都是他们两口子来回跑,眼下我那儿媳妇就要临盆了,咱这个当爹的没什么本事,只能帮他们卖卖这些山货,也不是什么累人的活计。” 老者说着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讪讪的笑了笑,“与恩公说这些做什么,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没趣的很。” 少年摇摇头,笑道:“老丈喜欢说,便多说一些也无妨,生活不就是家长里短嘛,老话不是常说吗,平平淡淡才是真。” 老者笑呵呵的抓了抓衣角,“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咱也听不懂哩,不过恩公喜欢听,咱便多说上两句,咱是草头村人氏,咱们草头村别的没有,就是庄稼汉多,地也好,种什么长什么,车上的那些瓜果,都是自家地里长出来的,又甜又香,恩公日后若是得空了,去咱们草头村逛逛,别的不好说,瓜果管够。” 老者难得说了一句豪情的话,不过又觉得自己有些太过放肆了,恩公什么样的瓜果没吃过,哪里是看得上这些乡野东西。 少年点点头,“到时候就要叨扰老丈了,希望老丈可别嫌我们吃得多,将我们赶出去。” 老者闻言面上一喜,不过又是故作生气的说道:“恩公能来家中做客,老汉高兴还来不及呢,我看谁敢说恩公的不是,老汉第一个不答应。” 老者又说了许多关于自己憨傻儿子与孝顺媳妇的事情,还有那个即将出世的孙儿,这次进城,他还惦念着与城中的那个算命先生攀谈攀谈,争取能够给自己这个孙儿取一个好名字。 少年顿了顿,问道:“老丈,咱们铁齿镇也算是周边大镇,每日进进出出也有不少人,只是这进门费是怎么回事,我们一路走来,还不曾见过这等事情,着实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老者闻言叹了口气,赶忙压低了声音,与少年招招手,左右瞧了瞧,然后脑袋贴着茶案,这才小声说道:“恩公,这些话以后可说不得,便是听了,也都当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出,莫要这样大张旗鼓的说出来,若是让有心人听到了,可是会惹来大麻烦的。” 少年有些狐疑,却也是靠近茶案,学着老者的样子,将身子压得很低,又是说道:“二十个小刀钱进一次门,据说出去的时候还要更贵,镇上的小商贩忙活一天,都不一定能挣下这个钱,这和山匪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明抢嘛。” 老者赶忙打住少年的话头,眼神又是向两边张望一番,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又想起这里是雅间,外人根本进不来,这才放心不少,不过还是未免隔墙有耳,依旧是小心翼翼的说道:“咱们铁齿镇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后来来了一位新镇长,整个小镇都不一样了。” 说起铁齿镇的变化,老者唏嘘不已,却也只能长吁短叹,原本的铁齿镇,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大街小巷都是欢声笑语,走在街上,不管是否相识,都会热情的打招呼,镇上居民如同一家人。 后来换了一位镇长,小镇周围也立起了石头城墙,后来进出城门的时候,便要按人头缴费,若是交不够钱,便是连家都回不去,只能流落在外。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小镇的居民自然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大家聚众在镇长府邸,要求镇长取缔这样不人道的赋税,不曾想镇长不光没有理会大家的意见,还直接命人将带头的镇民当众绞杀了。 老者摇头叹息,“如今的铁齿镇,人人自危,多是只管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事情,说句不得当的话,恩公还是尽早离开的好,铁齿镇容不下恩公这样的好人,恩公这般逗留,会吃亏的。” 说话间,窗外有了一些响动,却见雨幕中,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子从远处街巷跌跌撞撞的奔跑而来,赤着脚,身上的衣物也破破烂烂,披头散发,无助的嘶喊着,祈求有什么人能够帮忙。 身后七八个赤着上身的壮汉,大喊大叫,兴奋的挥舞着手中的兵刃,一个个大摇大摆,肆无忌惮的吹着口哨,其中两人扬起缠在手臂上的铁链,将街巷两旁支起的摊位砸的七零八落,然后仰头放声大笑。 街巷中探头探脑的住户,毫不犹豫的将门窗关紧,似乎是稍迟一步,便会惹来杀身之祸,女子无助的奔跑着,眼神中满是惊恐,身后的壮汉不紧不慢的跟着,很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嬉戏。 老者看着窗外的情景,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随即又无力的坐下了,他看向身前的少年,好心劝诫道:“不要多管闲事。” 少年坐在茶案前并没有动,只是轻声说道:“老丈,你再仔细想想。” 第379回、如你所愿 女子衣衫凌乱,扶着墙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大雨倾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脚下一滑,她俯身扑倒在地上,回身时瞧见那几个笑得肆无忌惮的壮汉,她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慌慌张张的拐向街角。 不曾想雨幕中一架驴车缓缓驶了过来,女子踉跄间撞在驴车上,驾车的是一个老汉,急忙从车上跳下来,查看那个忽然冲出来的女子。 女子倒在一滩泥水中,晃晃悠悠的爬起来,脸上挂满了水渍,一脸的惊慌失措,老汉以为是自己的驴子吓到了这个姑娘,便想要出言安慰一番,却是已经听到身后不远处的叫骂声。 女子抱着老汉的腿,苦苦哀求道:“老伯,救救我,救救我。” 老汉有些犹豫,他知道这个姑娘惹上麻烦了,可是在铁齿镇,能不多管闲事,便不要多管闲事,他只是一个住在城外村子里的农户,根本管不了这些闲事,看着痛哭流涕的女子,老汉终究是叹了口气,指了指车子后面,急忙说道:“姑娘,躲到后面的雨布下,不要出声。” 女子千恩万谢,爬上驴车,钻进雨布下面,老者摇摇头,呢喃了一句,“作孽啊。”然后将雨布轻轻塞紧,拉着车继续往前走。 过了街角,那几个壮汉风风火火的从老汉身边跑了过去,老汉不由得松了口气,只是还没有走出两步,身后已经出现一个粗狂的声音,“喂,老头,看见一个女子从这里跑过去了么?” 老汉回过身,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摇摇头,点头哈腰的说道:“老汉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雨天便更加愁人,男男女女的都分不大清楚,不过却是不曾见过有什么人过去。” 那壮汉见老汉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人,便挥挥手,让老头赶紧滚蛋,别站在这里碍眼,老汉赶忙牵着驴车,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只要出了这个街巷,就安全了,老汉叹了口气,他虽然不认识那些壮汉,不过却是知道他们的身份,那个姑娘若是落在他们的手里,便是这辈子都完了。 老汉牵着驴车,脚下不由得快了几步,心想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骤然间,身后一个壮汉嘿嘿笑起来,“老头,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急着跑路吧?” 老汉一惊,赶忙回头,陪着笑脸说道:“几位大爷真是说笑了,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做什么亏心事,便是想做也没有这个胆子啊,这不是瞅着雨越下越大了,老汉一把年纪了,身子骨熬不住这样折腾,再不回去,怕是吃不住这样的冷风冷雨,若是生一场大病,怕是三年五载都下不了床了。” 那壮汉没有理会老汉的话,而是指着驴车说道:“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老汉急急说道:“瓜果,都是自家地里种的瓜果,本来想着拉到城里卖一些钱,贴补家用,只是不赶巧,碰上了这样的鬼天气,一个子都没卖出去。” 那壮汉莫名其妙的笑了笑,嘿然说道:“既然如此,也不能让老头白跑一趟,一把年纪了,出来做生意也不容易,这样,跟我们走吧,车上的货,我们要了。” 老汉怔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犹犹豫豫的,却是始终踌躇不前。 壮汉有些不满,声音拉高了几分,“怎么?是担心弟兄们不给钱,白吃你一个糟老头子的瓜果?还是说你车上藏了什么鬼鬼祟祟的东西,不愿意让哥几个看到?” 老汉慌忙说道:“大爷说笑了,老汉打小胆子就不大,被几位大爷一呵斥,连话都不会说了,自然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按理说大爷们看上了这些瓜果,是老汉的福气,只是一路风尘,又被这大雨淋了一个通透,许多瓜果都被打烂了,老汉总不能卖给几位爷烂果子吃吧,要不这样,等着雨过天晴之后,老汉再拉一车新鲜的瓜果,亲自送到几位爷的府上。” 老汉已经大汗淋漓,他下意识地伸手在脸上抹了抹,若不是这场大雨,怕是只剩下一副狼狈样,即便是如此,老汉依旧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那壮汉仰着头,看着天空笑起来,然后又看向老汉,笑得更加灿烂了,随即笑容一敛,说道:“老头,你真以为哥几个冒着雨,听你在这里说笑呢?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啊,在这里与哥几个打哑谜,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活腻了是吧?” 老汉这才知道自己早就露出了马脚,对方根本就是拿自己在寻开心,他咬咬牙,一拍驴子的屁股,转身就跑。 老汉沉声说道:“姑娘趴紧了,咱们冲出城去。” 只是老汉终究是年纪大了,还没有跑出两步,就被后面冲过来的壮汉一脚踹翻在地,他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架了,一只脚踩在老汉的脸上,壮汉弯腰低头,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拍打了老汉的脸庞,嗤笑道:“就这点本事,还学着别人多管闲事,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老汉半张脸陷在泥水中,呛得不住地咳嗽起来,只是脑袋被人死死地踩在地上,挣脱不得,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己的驴车已经被人拦了下来,那个女子也被人连拖带拽的拉下车。 壮汉将刀刃抵在老汉的后脖颈上,笑了笑,狠狠地按了下去。 茶楼内,老者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脖子,有些恍惚的说道:“我已经死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周围的景象骤然间都消失了,哪里有什么茶楼,眼前只剩下破破烂烂的残垣断壁,再看看两旁,四人穿着蓑衣,坐在一片废墟当中。 雨水穿过老者飘渺如烟的身躯,却是掩盖不住泪流满面的悲伤,他仰头看看天,心有不甘,却是只剩下数不尽的无奈,“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少年平静的坐在那里,看着老者,轻声说道:“老丈,你的执念太深了,这样下去,只会害人害己。” 老者苦笑一下,冲着眼前的几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几位了。” 阴云中渐渐出现一抹光亮,老者的身躯也越发模糊,少年点头说道:“老丈,你还有什么遗愿么?” 老者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血债血偿。” 少年站起身,与老者挥挥手,将挂在脖子上的斗笠重新盖在头上,向下压了压,遮住半张脸,起身离去。 四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老者的身影也随即消散,天幕下只留下一段似有似无的声音。 “如你所愿。” 第380回、无法之地 山下雨雾缭绕,山坡上却是有了些日头,一棵歪脖子槐树孤零零的立在山石间,树下站了四个人,戴斗笠,穿蓑衣,俯视着山坡下的一片废墟。 那里曾经是一座小镇,如今却是残垣断壁,终年不散的雨雾覆盖在小镇的上空,便是站在山坡上,也只能瞧见大概的轮廓,纵横交错的街巷间,偶尔还能听到一些鬼哭狼嚎,凄厉而骇人。 便是常年往返两地的行脚商,也会绕开此地,哪怕是在路上多耽搁两日,也不愿贸然走进这里,被藏在雨雾中的恶鬼吃得连渣都不剩。 子语站在山崖边,将脑袋上的斗笠摘下来,迎风而立,山雨不大,却是打在脸上格外冰凉,少年看着山下的小镇遗迹,久久愣神。 来的路上,已经听沿途的许多人都说起这里的古怪,铁齿镇终年阴雨,不见天日,都说是小镇上的亡灵盘踞在此,心有不甘,这才引发天地异象,若是有人贸然闯进去,必定会沦为那些亡魂的替死鬼。 至于铁齿镇为何会沦落为这份田地,大都缄口不言,不愿意多提及此事,似乎说的多了,便会引来杀身之祸,不过应该与那位新来的镇长有些关系,子语不由得望向山坡的另一头,那里同样有一座小镇,据说铁齿镇的幸存者,都迁徙到了那里。 少年下意识地想起那个到死都没有见到自己孙儿的老汉,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其实铁齿镇的灾难也波及到了周边村落,草头村也已经不复存在了,至于老者的儿子儿媳,还有未出世的孙儿如何了,不得而知,不过听闻有一伙山匪袭击的草头村,将全村人都屠戮干净,之后又一把火烧了一个干干净净。 一阵风吹过,山脚下的雨雾反倒是更加浓稠了,不断有好似人脸的雾气如轻烟一般,挣扎着想要离开小镇的范围,与漫天雨滴接触后,又坠入地面,很快便消散了,只是又有更多的雾气蒸腾而起,往复坠地。 入城的时候,子语已经感受到一种无法驱散的冰冷,刻骨铭心一般环绕着身边,久久挥之不去,许多人都说,这种阴沉的冰冷是那些亡灵所化,他偏了偏头,看向不远处坐在地上的邋遢汉子。 弓叔坐在槐树下,搓黄土立了一个土堆,两个巴掌大小,上面插了三炷香,即便是有风有雨,香火凝儿不散,袅袅白烟直达天空,香是最常见的草香,临行前冲聚宝镇上随手买来的,放在弓叔腰间的一个香筒中。 弓叔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样子,靠着槐树坐在那里,似乎随时都会睡着,不过神色凝重,精通斋醮科仪的有心之人便会发现,弓叔坐的位置其实很有讲究,他看着土堆上的三炷草香,口中念念有词。 “伏以,根盘阆苑,枝运蓬壶。得之者枯骨更生,闻之者飞潜随性。香焚炉中,腾空供养。供养沃焦山下,幽冥教主,冥司面然,鬼王大士麾下。惟愿,众魂今夜承白简,灵光一点聚丹田。” 不过是片刻功夫,弓叔已经是有些疲乏,叹了口气,伸手一抓,黄土堆上的三炷草香微微晃动,仿佛是失去了一些灵性,白烟不再是冲天而起,几乎不到寸余高,已经随风飘散,甚至有一炷香已经熄灭了。 子语轻声问道:“弓叔,如何了?” 弓叔苦笑一下,叹息道:“只能尽力而为,这片土地积怨已久,怨炁浓郁到呼风唤雨,盘踞在小镇上挥之不去,便是冤魂丛生的古战场都不多见。若是一位路过此地的道爷,精通道家斋醮法事,规规矩矩的做一场祭孤科仪,或许还能化解这些怨炁,我一个半路出家的门外汉,哪里懂这些规矩。” 道家之术,杂而多端。盖清静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符箓又一说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 斋醮科仪是道家必不可少的活动,与许多道观中浮于表面的形式不同,真正精通各项科仪的道家手异人,一旦开坛做法,天地都要顺势而为。只是其中规矩颇多,不光是设坛诵经,踏罡步斗,掐诀念咒,摆坛做法的高功必然是契合大道之人。 这些规矩,绝不是一个常人照猫画虎便能学会的,天赋、心性皆是缺一不可,否则即便是摆下法坛,也只是走一个过场,徒劳无功而已。 弓叔耸耸肩,说道:“我只能诵一段城隍牒,暂时压住这些怨炁,至于日后如何,便不好说了,那个老汉只是城中众多亡魂之一,执念虽重,却不是恶念,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至于纠缠不清。” 韩云少拍打着蓑衣上雨水,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山上的雨滴稀稀拉拉,已经少了许多,山下的雨雾也稀薄了一些,便找了一些干柴枝点燃了,将扔在地上已经处理干净的几只野兔串起来,架在火边炙烤。 韩云少叹息一声,“好在这里方圆百里已经没什么人家,沿途的行人商贾也会绕道而行,否则大量的生人闯入这里,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说起来,这里其实已经是一片死地了。” 子语又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个传闻,让铁齿镇一夜之间失去所有规矩和制度的镇长是一位从战争贩子走出的游侠,极度沉溺于巧取豪夺的游戏,号称自己管理的小镇为不法之地,财富、女人、权力,只要是自己看上的东西,会毫不犹豫的抢过来。 已经沦为废墟的铁齿镇,不过是他手上的众多玩具之一,甚至连玩具都算不上,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消遣。 韩云少鼓捣着手中的兔肉,透过炊烟袅袅的水雾,看向远方,由衷的说道:“从聚宝镇出来后,一路向南,形势越发微妙起来,且不说那个战争贩子,便是谈起这位近在咫尺的无法之地的主人,几乎人人色变。” 韩云少久居匠人谷,实在是无法想象,天下还有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之前行走在冰冷刺骨的铁齿镇废墟,他看到的是无尽的凄凉。 子语转身看向山坡的另一侧,依稀可见城楼林立,他起身说道:“吃饱喝足好干事。” 第381回、活死人墓地(上) 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出现在山坡上,穿了一件满是补丁的衣衫,虽然破旧,却是干干净净,小男孩儿唇红齿白,小脸红扑扑的,像是熟透的果子,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左右徘徊,直到瞧见了篝火上的兔子肉,才有了一些精光。 小男孩儿吞了吞口水,却是举步不前,蹲在不远处地草丛中,或许是天凉的缘故,他有些哆哆嗦嗦,露在外面的小胳膊小腿缩成一团。忽然觉得后脖颈一紧,已经被人拎着衣领拽起起来,小男孩儿惊恐的挣扎着,四肢乱动,嚷道:“放开我,放开我。” 韩云少抓着小男孩儿的后脖颈,皱着眉头走出来,在几人面前晃了晃,就好像是抓住了一只小野猫,嘿然说道:“这小东西鬼鬼祟祟的,不会是心怀不轨吧?” 小男孩儿闻言,不知道哪里来了一些勇气,扭着身子一脚向着韩云少胯下踢去,韩云少急忙松手,小男孩儿一脚落空,跌坐在地上,整个人扑倒在泥地里,他晃晃悠悠的坐起来,低头一瞧,衣衫上乌漆嘛黑一大片,嘴巴一扁,嚎啕大哭起来。 韩云少立时慌了神,怎么说也是一位世家出身的游侠,虽然是意外,却还是将一个小孩子弄哭了,怎么说自己都不占理,而且还有些以大欺小的嫌疑,韩云少刚忙上前一步,将坐在地上抹眼泪的小男孩儿扶起来。 他蹲下身,有些尴尬的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儿,努力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帮小男孩儿揉了揉胳膊腿,很是关心的问道:“小朋友,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伤到了?” 小男孩儿瞧见面前男子不断地拍打下,衣衫上出现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手印,嘴巴一撅,哭得更加伤心欲绝了,豆子一般的眼泪砸在韩云少的手背上。 韩云少觉得自己已经小心翼翼,不太可能会弄伤这个小朋友,难道是自己长得太过奇怪,小孩子瞧了便会不自觉的想起什么妖魔鬼怪,是被自己的样子吓哭的,想到这些,韩云少便也跟着委屈起来,甚至想跟着这个小男孩儿坐在地上一起哭。 子语叹了口气,摇摇头,起身走了过来,他看着衣衫单薄的小男孩儿,轻声问道:“小朋友,你躲在草丛后面做什么?” 小男孩儿扭捏的攥着衣角,一下子便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低着头,看了眼与自己说话的少年,又看了看其他人,似乎是有些怕生,只是目光看向篝火上的兔肉的时候,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巴,呢喃道:“我饿了。” 子语和韩云少会心一笑,韩云少见这个小男孩儿终于不哭了,赶忙走到篝火前,与小男孩儿招招手,又扯下一块儿兔肉,晃了晃,小男孩儿有些犹豫,他看了眼身边的少年,见少年点点头,他咧着嘴笑起来,再也顾不上许多,跑到韩云少跟前,结果对方手里的烤兔肉。 小男孩儿也不嫌烫,一连吃了好几块兔肉,才停下来,瞧见木架子上的兔肉少了一大块儿,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抹抹嘴,韩云少笑道:“吃饱了么?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小男孩儿也是一个知道分寸的人,虽然对方不介意这些兔肉,却也知晓不能得寸进尺,他点点头,客客气气的说道:“谢谢你们。” 韩云少顺口说道:“我姓韩,你可以叫我韩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儿想了想,说道:“我娘叫我大宝,我爹叫我李狗蛋,还有人叫我泥腿子,小贱种,其实已经很少有人喊我的名字了。” 韩云少叹了口气,应该是一位身世可怜的孩子,他点头说道:“那我们也叫你大宝好了。” 小男孩儿点点头。 韩云少拍了拍身边的一个木桩子,示意少年坐在自己身边,他又添了一些新柴,或许是沾了水的缘故,劈啪作响,火光印在小男孩儿的脸上,红彤彤的脸颊反倒是泛起一些枯黄色的光泽。 韩云少见小男孩儿坐在那里发呆,便随口问道:“大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和父母闹脾气了,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你韩大哥以前也常常干这样的事情,不过淘气归淘气,咱是好孩子,便不能让父母担心,你想啊,若是父母瞧不见你,那该有多伤心啊,大宝,你说是不是啊?” 小男孩儿低着头,双手抱着膝盖,忽然说道:“我爹娘都死了。” 韩云少怔了一下,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他赶忙道歉,很是诚恳的说道:“抱歉啊,大宝,我不知道……” 韩云少只是叹气摇头,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个时候无论再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对于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来说,任何宽慰的话都是在伤口上撒盐。 小男孩儿反倒是笑了笑,有了一些小大人的样子,与刚才相比,倒是成熟了许多,他摇摇头,“其实我已经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只不过心里还有一个念想,总觉得他们就在身边,没有走远,我只要这样一想,便会开心许多。” 子语忽然插嘴问道:“大宝,那你住在哪里啊,我们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男孩儿开心的点点头,指了指身后一片树林,说道:“就住在那片林子后面,过了那个小山头就是了,村子里已经很少来客人了,他们若是见到你们,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韩云少说道:“他们?” 小男孩儿点点头,双手支着下巴,眉飞色舞的说道:“村子被毁了之后,许多人都逃了出来,我们在山的那边又建立起一个村子,虽然经常忍冻挨饿,不过所有人都说,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便不会再饿肚子。” 子语说道:“所以,大宝是出来找东西吃的?这才不小心迷了路?” 小男孩儿又是点点头,有些羞赧的说道:“我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帮着村子做许多事情。”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一行人向林子深处走去,小男孩儿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哪怕是入夜之后,天空的雨水依旧是滴答不停,好在林子繁茂,遮风挡雨,不过不知是不是入夜的缘故,林子里有种刺人的冰冷。 四人裹紧蓑衣,顶着斗笠,缓缓前行,韩云少让小男孩儿躲在自己的蓑衣下面,小男孩儿摇摇头,只管催促几人走快一些,山中多猛兽,尤其是那些躲在山林中的野狗,最喜欢趁着夜幕出来觅食。 远处有一些低吼声,还有一些磨牙的声响,小男孩儿停下脚步,草丛中立时有几只黑漆漆的东西钻了出来,随即,四下里皆是这样的响动。 小男孩儿环顾四周,就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猎手,他急忙说道:“遭了,咱们被那些野狗盯上了,山里的野狗很久都吃不上一顿饱餐,所以一旦找到猎物,轻易不会撒口。” 片刻的功夫,又有几个黑漆漆的东西从周边草丛中爬出来,不断地低吼着,隐约还能听到一些吞咽口水的声响。 便是此时,林子另一边出现一点火光,影影绰绰,只有拇指大小,仿佛在林间飘荡的鬼火。 第382回、活死人墓地(下) 等到那些火光近了,才发现是一盏盏纸糊的灯笼,晃晃悠悠,兴许是瞧见有人过来了,那些野狗低吼几声,夹着尾巴离开了,来人将手中的灯笼往前探了探,声音沉闷的说道:“大宝啊,怎么现在才回来,大家已经等你很久了。” 小男孩儿面上一喜,赶忙上前一步,笑呵呵说道:“老张叔,你们怎么来了,我一个人能行的。” 子语从斗笠下面打量着面前三人,一个年纪稍大的老者,身后还跟着两个青壮年,皆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眼眶凹陷,皮肤干瘪,拎着灯笼的手臂也几乎是皮包骨头,大抵是许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双目无神,老者看了一眼面前四人,点点头,又冲着小男孩儿面无表情的说道:“屁话,荒山野岭的,若是让野狗把你叼了去,我们可怎么办?” 小男孩儿吐着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老者挥挥手,道了声“回去哩”,便转身往前走,小男孩儿扯了扯子语的蓑衣,抬头时咧嘴笑了笑,奶声奶气的说道:“大家见到你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说着便又是一蹦一跳的往前走,灯笼的烛火有些昏暗,只能照亮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远处是一片深邃的黑暗,隐约还能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大抵是那些野狗不死心,依旧远远地跟随着。 一路无言,前面的三个人打着灯笼,走的不紧不慢,小男孩儿似乎是很开心,笑嘻嘻的紧随其后,子语四人裹了裹身上的蓑衣,跟在后面,林子虽然遮风避雨,不过却终日晒不到阳光,反倒是更加阴冷。 不多时,眼前出现一些火光,视线也明亮起来,渐渐地,能够瞧见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等到走近了,才瞧清楚是一大帮子人围着一个篝火取暖,旁边是几个简易的茅草屋,应该就是孩子口中的村子了。 篝火前围坐着一排男女老少,皆是衣衫单薄,骨瘦如柴,抱着膝盖坐在那里,拎灯笼的老者熄了灯笼中的烛火,将灯笼交给身边一人,冲着坐在篝火前的人说道:“大宝回来了,可以开饭了。” 随即,老者向着一个茅草屋走了进去。 小男孩儿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那些男女老少脸上立时洋溢起难掩的喜色,与之前的沉闷相比,实在是大相径庭。很快,那些人都站起来,开始各自忙活,烧水做饭,大大小小的锅碗都从茅屋中搬了出来,篝火上也架起一口大锅。 村子里的人虽然不怎么怕生,倒也不是很热情,见到子语几人,最多只是点点头,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只是自顾自的忙活着手头上的事情,子语能从这些村民脸上看到两个字,饥饿。 在篝火边不远处坐下来,小男孩儿捧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陶罐跑了过来,将陶罐放在地上,又取了四个陶碗,也是同样的有裂纹或是残缺,小男孩儿有些腼腆的说道:“你们先喝些东西,等会儿饭就好了。” 陶罐里倒出来的是一种绛紫色的液体,有一些淡淡的清香,小男孩儿说这是林子里一种不常见的果子酿制的,平日里都不舍得喝,只有招呼客人的时候,才会拿出来。 子语看了眼周围,轻声说道:“村子里就这么些人了么?” 小男孩儿有些黯然的点点头,“大家都死了,从村子里逃出来后,许多人都陆陆续续的饿死了。” 子语没再说话,而是看向周围那些忙碌的人影,篝火上的那口大锅格外引人注目,两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拿着一个木棒,在锅里搅和着,不时有人从茅屋那边走过来,将端在怀里的瓦罐里的东西倒入锅中,大都是一些晒干的菜叶子,几乎无米下锅。 小男孩儿没说上几句话,又跑开了,夜色格外漫长,渐渐地,大锅中出现了第一个水泡,紧接着,锅中的水开始沸腾起来,围在周围的那些男男女女,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只不过面黄肌瘦的皮肉骨下,瞧着十分诡异。 小男孩再次返回来,看了眼地上的空碗,再看看坐在那里低着头的子语几人,活泼可爱的笑了笑,轻声说道:“开饭了。” 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都出现在篝火周围,缓缓地向小男孩儿这边靠拢,渐渐地已经围成一个圈,子语似乎是做了一个噩梦,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睛,看着面前笑容灿烂的小男孩儿,迷迷糊糊的说道:“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随即他看到周围比肩接踵的村民,一个个张着嘴,表情怪异的看向自己,便下意识地脱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么,怎么大伙都围到这里来了?” 小男孩儿站在这些村民前面,蹲下身,看着坐在地上的子语,笑呵呵的说道:“大伙肚子都饿了,该吃饭了。” 子语点点头,“我们都吃过了,就不麻烦大家伙了。你们吃就成了,我们也只是路过此地,借宿一宿,已经是有些叨扰了,再劳烦了村里人,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小男孩儿摇摇头,语气俏皮的说道:“那可不成,水都烧开了,大伙都等着呢,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大家还要感谢你们呐,毕竟没有你们,大家伙吃什么啊。” 子语抬头看了眼周围那些人,一个个神色木讷,唯独目光中流露出贪婪的欲望,那是对食物的渴望,甚至有人还下意识地擦了擦口水。 子语挑了挑眉头,看向小男孩儿,笑了笑,说道:“大宝,这些人围着我们做什么啊?” 小男孩儿一脸天真的说道:“这还不明白啊,当然是准备将食材下锅了,毕竟你们就是我们打猎来的食材啊。” 子语叹了口气,伸手往旁边推了推,有些埋怨的说道:“别睡了,咱们都要沦为他们口中的下酒菜了,还有闲工夫睡觉?” 蓑衣斗笠下面,三个人打着哈欠,慵懒的伸着懒腰,弓叔还有些不情不愿的嘀咕道:“嚷嚷什么啊,连个觉都不让睡,天还能塌下来不成?” 第383回、正经人 小男孩儿瞧着哈欠连天的几个人,面露异色,下意识地往地上的陶碗中看了一眼,却见碗中确实空空如也,才有些释然的说道:“要不说你们这行人倒霉哩,一人一碗迷药下去,本来可以不疼不痒的死去,现在好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下锅煮烂了。” 子语抬起头,有些无辜的说道:“大宝,我们可是正经人家啊,没有害过人,也不曾要想害人,只是路过此地,并没有恶意,你们为何要这样对我们啊?” 小男孩儿笑了笑,似乎是听到了天下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随即双手叉腰,老气横秋的说道:“吃个饭还能听到这么有趣的事情,实在是让人开胃啊,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有趣的食材了,想想都是忍不住流口水,话说回来,天下杀人放火的事情多了去了,哪个是有道理可言的,还不是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找一个为自己打打杀杀的借口,哪像是我们,只为了填饱肚子,反倒是天经地义。” 小男孩儿似乎是许久没有与人这般说话了,不由得便话多了起来,言语间也不再是一个不经事的小孩子,虽然语气依旧是有些稚嫩。 小男孩儿舔舔嘴唇,又是说道:“你们是不是正经人家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想问,只要肉质正儿八经,没有什么烂疮流脓的病,咱也就心满意足了。” 子语说道:“就不能放过我们?就当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小男孩儿嘿嘿笑起来,手舞足蹈的说道:“你们还真是有意思啊,死到临头了,还这么一本正经的说教,是不是想告诉我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还是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举头三尺有神明?” “屁话哩,照我看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才是天下大义,最应该被奉为圭臬。”小男孩儿似乎是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情,扁着嘴说道:“凭什么出身低微的就要被人瞧不起,让人喊一辈子泥腿子,凭什么无父无母的就要被人喊作小贱种,满眼冷嘲热讽,是因为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还是天生就这样欠骂?” “不求理所当然,只问天经地义,这不就是这个世道该有的样子嘛,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天性使然。” 子语叹了口气,说道:“大宝啊,我说那句话其实是想告诉你,有些时候,道理说不通的时候,便只能用拳头说话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拳头就是道理,只不过很多时候,更容易办事而已。” 小男孩儿若有所思,正要再说些什么,身后一个老者推推嚷嚷的走了出来,一把将小男孩儿推到一边,没好气的说道:“说这么多话能填饱肚子么,大家都等着吃东西呢,谁有闲工夫听你们在这里扯皮。” 说话的老者正是之前拎着灯笼找他们的老者,这个话音毫无生气的老者似乎在这行人当中很有威信,老者站在当前,挥挥手,立时有几人晃晃悠悠的走了上来,大抵是要扛着这些食材入锅了。 眼见一人已经走到子语面前,伸手向着少年的脖颈抓了过来,子语毫不犹豫的砸了一拳,噗的一声,那人倒飞出去,胸骨凹陷,躺在地上不断地哀嚎着,那些人却只是偏头瞧了一眼,并没有上前搭救的意思。 转眼间,又一人被打飞出去,跌落在地上,小男孩儿有些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少年,竟然这样能打,而其他三人,却是坐在那里纹丝未动,似乎对眼前的事情已经习以为常,或者说根本没有当回事。 小男孩儿下意识地往后退,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今日骗回来的这几个家伙,有些难缠。 那个老者却是弓着身子,已然没有一个人样,龇牙咧嘴,喉间不住地低吼着,就如同野兽一般,双手微微张开,立在身前,双眼泛红,口中吐出腥臭的寒气。 随即周围的那些男女老少皆是如此,一个个张牙舞爪,身子前倾,便是之前跌落在地的两人也跟着爬了起来,即便是骨架已经变了形,依旧面露狰狞,凶神恶煞的盯着眼前四人,张开的嘴巴中不断的有口涎流下来,滴落在地上,与饿极了的野兽无异。 小男孩儿心知肚明,他们一旦变成这个样子,便会失去唯一的理性,为了争抢食物,甚至不惜自相残杀,那个老者便是在一次次的争夺中杀了同伴,才拥有了如今的地位,这也是为何那些野狗会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离开,因为它们同样能嗅到危险的气息。 这些家伙面对食物的诱惑,哪怕是野兽都能轻而易举的撕裂成两半,何况是几个不知轻重的人,小男孩儿笑了笑,干脆安安静静的蹲在地上,双手支着下巴,作壁上观,他可不想参乎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若是衣服上溅上血,可就不好清洗了。 老者低吼一声,这些龇牙咧嘴的家伙一哄而上,小男孩儿叹了口气,之后又会是一段无聊的光阴,他可能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其实他还挺喜欢和这些人聊天的,至少比村子里的这些家伙有趣多了,若是可以,小男孩儿希望能够留下他们的头颅,就当是有人陪着自己聊天了。 身后的篝火被一阵风吹过,呼呼作响,小男孩儿慕然睁大了眼睛,却见那些一哄而上的家伙顷刻间倒飞出去,接二连三的擦着自己的脸颊而过,撞到地上,砸烂了身后的茅屋,转眼之间,林子里又安静下来。 小男孩儿梗着脖子坐在那里,浑身僵硬,脑袋像是灌了铅一样,缓慢的左右瞧瞧,那些平日里连野兽都要畏惧的家伙,如同烂泥一般躺在地上,生气全无。 除了面前依旧坐在那里的四人,穿蓑衣,戴斗笠,似乎至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小男孩儿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背上已经大汗淋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子语站起身,慢条斯理的走了过来,一本正经的说道:“正经人,不忽悠。” 第384回、土地爷 小男孩儿看着眼前四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能够安然无恙的从铁齿镇废墟走过来,原本以为是运气好,眼下看来是另有缘由了,他咧咧嘴,“真是小瞧你们了,几位都是游侠吧?” 子语缓缓靠近,小男孩儿如临大敌,他扁着嘴,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爹喊娘的嚷道:“你们欺负人,一个个的就知道欺负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我真是命苦啊,刚出狼窝,又如虎穴,这世道可是没法活了,要了命喽。” 小男孩儿一边哭,一边偷偷抬眼张望着,却见那个少年只是顿了一下,依旧是挺胸抬头的走了过来。 林中风沙骤起,转眼间便是树木摇曳,好似要拔地而起,铺天盖地的沙雨从天而降,小男孩儿周身泛起一道昏黄光晕,随即身形暴涨,顷刻间已经有山岳大小,俯视着地上几人,满脸庄严宝相,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面对如此异象,子语轻笑一声,毫不犹豫的递出一拳,嗵的一声,拳头好似撞破了山岳,风沙向两旁分散,与此同时,落下倾盆沙雨,子语退后一步,举头再看,那山岳一般的人像已经消散于空中,而那个小男孩儿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子语摇摇头,目光却是看向另一边不远处,他脚下骤然发力,人已经奔了过去,右腿高高抬起,如铁锤一般砸向地面,一个蜷缩着身子的小家伙从地下破土而出,在空中打了一个跟头,被少年顺势拎住脖子。 小男孩儿苦苦挣脱不得,只能手脚乱动的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可真是胆大包天,可知道我的身份,便这样胡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可是给你们提一个醒,现在放了我,规规矩矩的道歉,这事就算完了,过往不究,如若不然,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子语才不管那么多,拎着小男孩儿的后脖颈,另一只手狠狠地打在小男孩儿的屁股上,一声清脆的声响,小男孩儿嚎啕大叫,疼的龇牙咧嘴,少年毫不留情,又是一巴掌打了下去,小男孩儿这才苦苦哀求起来。 “莫打了,莫要再打了,几位上仙饶命,小神知错了,小神知错了,以后痛改前非,再也不会胡作非为了。” 小男孩儿干脆不再挣扎,耷拉着脑袋,四肢无力的垂在那里,完全没了继续抵抗的念头,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 子语闻言顿了一下,有些狐疑的喃喃说道:“上仙?小神?” 小男孩赶忙点点头,仰着头,由衷的说道:“几位上仙有所不知,其实在下是这方土地的土地爷,先前是鬼迷了心窍,冲撞了几位上仙,还请上仙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与小神计较。” 子语手上滴溜溜一转,将面向冲外的小男孩儿掉了一个个儿,然后高高的拎起来,打量着对方的脸,眼中满是好奇的问道:“大宝,你说你是这方土地的土地爷?我没有听错吧?” 小男孩儿嘿嘿笑了笑,赶忙点点头,诚恳万分的说道:“如假包换,上仙刚才也见到了在下的真身法相了,实不相瞒,在下正是这方土地的土地爷,十里八乡的朋友都喜欢唤我一声宝爷,当然了,几位上仙大可不必如此,还是叫我大宝便成了。” 子语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时而天真烂漫,又时而老气横秋的家伙,手一松,小男孩儿咕噜噜滚落在地,他也不恼,笑呵呵的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然后双手背后,颇有一些老神在在的样子。 土地爷是很久以前的说法,如今已经不常见了,最多是出现在一些话本故事中,不过据说在更加久远的年代,四处可见土地庙,在天下百姓心中,土地爷可是一位人人敬仰的神邸。 时过境迁,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及这些不问苍生的神灵,不过在聚宝镇一带的周边小镇,依然有祭拜土地爷的传统,大抵是因为这里商贾众多,而土地爷又是商家崇拜的财神,故而每月初二、十六,都有祭拜土地神的习俗,除此之外,还有头牙和尾牙的说法,讲究颇多。 子语低头看着恢复了一些神气,不过依旧乖巧站在那里的小男孩儿,说道:“既然是造福一方的土地爷,为何还要助纣为虐,与那些择人而食的家伙狼狈为奸,做这些坑骗路人的勾当,谋财害命?” 小男孩儿听到这些话,又是哭丧着脸,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欲哭无泪的说道:“在下也不想这样啊,身为一方土地,自然是要保一方平安,可是如今的世道,人心不古,哪里还有人愿意祭拜土地,在下便是连一个小小的土地庙都保不住,没有香火供奉,在下也无能为力啊。” 说到这里,小男孩儿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叹连连,“我如今这个模样,连个法相金身都维持不了,只能做做样子,糊弄一下不知情的外人,那些家伙在这一方土地为非作歹,吃人不吐骨头,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没有办法啊,我若是不与他们合作,骗一些外乡人回来,周边小镇便不得安宁了,又会变成下一个铁齿镇。” “几位上仙一路从铁齿镇过来,可是见过铁齿镇的惨像,好端端一个小镇,如今成了鬼魅丛生的空城,在下于心不忍,不愿周边小镇遭此罹难,只能出此下策。” 小男孩儿想了想,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过于大义凛然,便又是颓然说道:“自然了,在下也有一些一己私欲,若是不答应那些家伙的条件,在下便会成为那些家伙的口粮,蝼蚁尚且偷生,在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说起来,一方土地像是狗一样呼来唤去,在下羞愧难当。” 小男孩儿捶胸顿首,难掩心中郁气,忍不住仰天长叹,却是被少年敲了一个脑瓜崩,小男孩儿脑袋吃疼,抱着头蹲下身,又是极度委屈的样子。 小男孩儿不敢抱怨什么,只能哭哭啼啼的说道:“我这个土地爷弱小又无助,除了混吃等死,还能怎么办呐。” 子语忽然问道:“你所说的‘他们’,又是什么人?” 小男孩儿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噘着嘴说道:“他们就是他们喽。” 第385回、鬼神一说 小男孩儿不愿意多说什么,这些外乡人不清楚,他可是心里亮堂着呢,言多必失,万一说漏了嘴,牵扯出背后那些人,他可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当然了,他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眼珠子又是滴溜溜的打着转,想了想,说道:“上仙有所不知,小神只是一位没了香火的土地爷,但凡是有些本事的家伙,咱都招惹不起,说句不中听的话,即便是在这一亩三分地,咱就是这一地之主,可若是没有一点眼力价,惹上了不该惹的家伙,便是茅厕里面打灯笼,找死了。” 小男孩儿拍拍屁股站起来,指了指周围一地狼藉,叹气道:“就拿眼前的这些家伙来说吧,一个个人模人样,却是喜食人类,便是漫山遍野的野兽见了他们,也会望风而逃,我一个没了跟脚的小神,能有什么法子,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已经是求爷爷告奶奶了。” “我这个土地爷可是活的憋屈啊,是人是鬼都能欺负一下,在咱的头上屙屎屙尿,咱甚至还要低三下四,笑脸相迎,上仙,不是我在这里叫苦不迭,哪怕是有一点半点的办法,咱也不能让这片土地变成这个样子,只是与其大义凛然,毫无作为,还不如忍辱偷生,说不得还有厚积薄发的机会,这不是就将几位上仙盼来了么。” 子语懒得理会这个家伙话语中有几份真心,几份奉承,或许真如这个土地爷所言,若是没有一些虚与蛇委的手段,拳头又不够硬,便只有抹脖子等死的份。 说起地上那些家伙,子语便顺势问道:“你可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披着人皮的狼,还是披着狼皮的人?” 子语之前便很奇怪,这些靠人肉为食的家伙,到底是人是鬼,至少在刚才的接触中,他深深地感受到这些家伙神色中的冷漠,虽然披着一张人皮,却是满眼兽性。 小男孩儿踮着脚尖看了一眼已经没了生气的村民,巴巴嘴,叹息不已,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去同伴而有所惋惜,不过言语间却是有些嘲讽的意思,“山中也野狗野狼尚且知道舐犊情深,这些毫无人性的家伙,自然都是人了。” 小男孩儿忽然顿了顿,这才又是说道:“其实他们都是周边村落的幸存者,甚至有些还是铁齿镇的人,灾难来临之后,这些家伙逃了出来,只是又赶上了大饥荒,躲在深山中的这些人将山中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最终还是有人撑不下去,饿死了。” “于是便发生了‘人有死者,邑里共食之’的事情,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哪怕日后无需这样了,他们已经忘不了那个味道,即便是忍饥挨饿,也要等着那种食材,这些年,许多路过此地的商贾,都成了他们填饱肚子的下酒菜。” 随即小家伙又举手保证道:“这些事情都是我听来的,我与他们在一起也是迫于无奈,除此以外,没有参与那些泯灭人性的事情,天可怜见,几位上仙可不要滥杀无辜啊。” 子语皱了皱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不由得记起在沉舟戈壁中遇到的那个秃和尚,也曾讨论过易子而食的事情,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眼下竟然真真切切的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他犹记得那些家伙在水烧开之后,围上来的场景,神色间只有无尽的贪婪,对于口腹之欲的渴望,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 少年不由得再次多瞧了地上的那些家伙一眼,小男孩儿却是不由得松了口气,眼神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地狡黠,只不过一闪即逝,很快又恢复成了那般悲天悯人的样子,好似自己的所作所为,愧对于天下苍生。 韩云少却是忽然站了出来,上前一步,不冷不热的说道:“既然是被称为上天皓庭霄度天慧觉昏梵所化生的社神,那可是难得一见,咱也要讨教一下这位土地爷手底下的高招了。” 小男孩儿心中一凛,面上更是焦急万分的说道:“韩大哥,使不得,使不得啊,咱只是一方小小的土地爷,哪来那么大的能耐,既不会呼风唤雨,又不能吞云吐雾,哪里吃得住上仙的手段,咱认输,自愧不如啊。” 小男孩儿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又忽然将矛头指向自己这边了,难道说他们已经有所察觉,不应该啊,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算得上天衣无缝,根本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又怎么会惹人嫌疑。 韩云少却是大大方方的说道:“到底是一方神明,即便只是土地,也有香火官身在,平日里都是挂在墙上,顶礼膜拜,今日有幸相见,若是不交交手,实在是愧对自己,对于神明也是大不敬,这样倒是有些遮遮掩掩了,不若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大家只为切磋,又不是打生打死,率性而为,方是证道。” 韩家是方士世家,自幼便对于这些民间官家的神明耳熟能详,至于这些流传了千百年的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又是为何很少现世,皆是有一段段不为人知的辛秘,别人或许不清楚,也不得而知,不过一些流传久远的世家,到底是知晓一些蛛丝马迹。 世家子弟对于这些事情,其实都比较微妙,大抵是有些忌讳如深的意思,轻易不会与人相谈,故而民间才会有了“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说法,轻易不会谈及这些事情,便是说起来,也只是点到为止。 当然了,还有一些更加明确的说法,敬鬼神而远之,便是已经表明了关于这些事情的态度,至于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便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了,以至于除了一些隐藏在世家书楼中鲜为人知的故纸堆,便是那些精通典故的史学家,也不会过问这些不知丁卯的事情。 小男孩儿还要再说些什么,韩云少已经摆好架势,似乎下一刻就要动手了,小男孩儿苦笑一下,有些无奈,他只好看向子语,说道:“几位上仙这样难为小神,实在是让小神有些难办啊,若是小神真有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也就不会沦落到给那些家伙当马前卒了……” 子语却只是耸耸肩,不置可否,便是此时,嗵的一声,风沙骤起,又有一阵白烟四散,韩云少立时伸手向前一探,地面上拢起一个巨大的土石手掌,向着一道残影抓了下去。 风沙落幕,白烟消散,小男孩儿的身影已经不见了,韩云少手中却是多了一样东西,他嗅了嗅鼻子,说道:“这回是真的炁息全无了。” 子语看着韩云少手中的东西,哭笑不得的说道:“那小子不会真的是土地爷吧?” 身后的弓叔却是撇撇嘴,“算个屁的土地爷,就是一只成了精的畜生,跑的倒是快。” 第386回、人为兽,兽为人 韩云少的手中是一条白色的尾巴,有婴孩小臂长短,齐根断裂,还在手掌间不停地蠕动着,只是很快,那条尾巴便如枯枝败叶一般萎缩,之后便黯淡无光了。 韩云少拎着尾巴晃了晃,说道:“断尾而逃,也算是守宫的看家本事了,若是不留意,还真抓不住他。” 子语对于动物成精的说法并不陌生,民间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叫法,妖,其实对于异人而言,皆是修行习炁而已,人为万灵之长,对于炁的感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而其他生灵便不尽相同了,往往要经历各种坎坷,甚至还有天劫一说,即便是如此,也只有其中的佼佼者才能脱颖而出,成就一番作为,这也是为何其他生灵有了灵性之后,要想方设法的通人性,化人形。 只是动物一旦有了炁感,只要坚守本心,在习炁的路上反倒是开始一帆风顺起来,道心质朴,不易受到三尸九虫的影响,在修行路上踏踏实实的走过百年千年也是常事。 就像是狐儿的出马手段,便是一些动物天生通灵,与人类签订契约,立下堂口,共同修道,互相查漏补缺,出马仙所供奉的动物,也被成为仙家,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并非所有的动物都有这样的运气,或者说大部分动物根本无福消受,觉醒灵性、感悟天地之炁、通人性、化人形,之后才是漫漫修行路,任何一个都是不可逾越的坎儿。 那个小男孩儿已然能够化人形,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不知为何,韩云少对于这件事情格外上心,他叹了口气,说道:“那个小家伙的本体应该是一只白玉守宫,难得通了人性,化了人形,只可惜落在这样繁杂的小镇,人情冷暖太过彰显,道心还在,万事无忧,道心失守,万事皆休。” 弓叔摇摇头,“助纣为虐,注定难成大器。” 弓长张与道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而韩云少又是方士出身,两人对于这方面知之甚多,而且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过对于那个小家伙的看法,却是难得的一致。 子语有些奇怪,一些事情琢磨了半天,却是想不通,便出声问道:“都说大道无情,哪管悲欢离合,善恶成败,为善者,不得善终,为恶者,祸害千年,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既然如此,为何又会有一心向善的说法,岂不是多此一举?” 子语并非是为那个守宫开拓什么,只是有些狐疑,在他看来,手异人也好,天启者也罢,人有善恶之分,手段却是没有好坏之别,事实也正是如此,同是手异人,齐鲁镇公孙列传有义薄云天的心性,袭击匠人谷的那些家伙,也有祸乱天下的手段。 所以他不是很明白,弓叔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若是善恶之举便能决定日后的成就,天下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弓长张缓缓走了上来,大咧咧说道:“有句老话说得好,气满不思***满不思淫、神满不思眠,这是道家手异人的大境界,并非是让人清心寡欲,而是告诉大家一个修道习炁的捷径,只有四个字,修心养性。” “这件事无关善恶,只在乎心性,心性定,万事定,为善者,求的便是心中净土,往往更容易心定,为恶者多是为了一己私欲,欲望多,往往心乱如麻,心境起伏,大道难行。” “自然了,若是一个心如止水的家伙,哪怕是杀人如麻,一样可以功成名就,便是所谓的正道,也有走火入魔的说法,心境对于手异人而言,不在于能走多高,而是能行多远。” 子语不由得点点头,他下意识地想起那个蜉蝣之上被裴中郎吓破胆的程山水,一个程家难得的天纵奇才,便是心境不堪,走进了断头路。 弓长张有些不屑的说道:“一个侥幸看到一些山中风光的畜生,脚跟还没有站稳,通了人性,化了人形,却是经不住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欲望,一身兽皮没有脱尽,却是将人的尔虞我诈学的有模有样,如何能够走远。” 至始至终,弓长张都看不惯这个小男孩儿,正因为此,从一开始便没有和小男孩儿说过一句话,用弓叔的口气便是,一个扁毛畜生,还没有学会爬呢,便妄想着远走高飞,玩儿蛋去吧。 韩云少却是有些失望,摇摇头,“白玉守宫可入药,性寒、味咸,有小毒,能入心肝脾三经,具有逐瘀、破积、通络、理伤以及接骨续筋、消肿止痛、下乳通经等功效,一条成了精的守宫,若是卖给医家,可是值老鼻子钱了。” 子语可算是知道这家伙为何对那个小家伙如此感兴趣了,看来自己还是孤陋寡闻了,只是拎着一个小男孩儿卖给医家,是不是有些不妥,说好的一心向善呢。 韩云少犹在叹息,“可惜让他跑了。” 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人,原本以为也是山精鬼魅所化,确认之后,却是唏嘘不已,地上那些家伙,都是实打实的人类,如此看来,那个守宫小男孩儿或许所言非虚了,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周边小镇村落的幸存者,却抛弃了人性,成了食人的怪物,甚至连山中野兽都闻风丧胆。 临走的时候,子语让白菜一把火烧了这片土地,他有些想不通,便是扁毛畜生都千方百计的想着如何能够化身成人,可是有些人为何还要扔掉这身皮囊。 是觉得做人太辛苦,太累了? 还是一世为人,不若猪狗? 子语不知道,看着天边破云而出的日头,少年耸耸肩,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看向山对面的城池,将斗笠盖在脑袋上,压了压,转身向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去。 只是身后城池上空,很快又是乌云蔽日,漫天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倾盆而落。 不多时,山林中出现几只野狗,绕着大火焚尽的村落徘徊不定,最后齐齐站在山坡上,仰天长啸。 第387回、杀人如家常便饭 “掌柜的,四碗馄饨,少些辣子,多放些虾米,不要香菜。” 少年微微抬了抬斗笠,在街边的一处方桌前坐下,掌柜的瞧了一眼四人打扮,也知道是行路至此的外乡人,笑了笑,扯着嗓子喊道:“好嘞,客官稍作歇息,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馄饨摊子上只有这么一桌客人,不过对面的街面上,却是围了不少人,十分热闹,子语眯着眼睛,远远地瞧着。 街对面有一家药材铺子,不过大门紧闭,一个脸色皙白的家伙从将窗子掀开一道缝,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着,紧挨着铺子站立着三个女子,穿一身黑色紧身衣物,脚上的长靴延伸到膝盖上方,玲珑曲线显露无遗。 三个女子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婀娜的身段让不少人大吞口水,三人不以为意,只是蹙着眉头,看向面前的一帮人。 站在对面的有七八个人,五大三粗,人高马大,除了一位穿了长褂之外,皆是布裤短褐的打扮,腰上随意系着一根麻绳,充当腰带。 三个女子中,其中一个束着马尾,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一排景致的锁骨,嘴巴噘的老高,一脸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气鼓鼓的说道:“你们这些腌臜货,凭什么拦着我们的路,出门时也不知道嗅一嗅自己身上的味道,都发霉了,怎么还好意思出现在大街上,真是皮糙肉厚不要脸。” 那女子说着还故意掐着鼻子,满脸厌恶的撇过头去,冲着另一面吸一口气,这才回过身,仿佛这些人面前连空气都是臭不可闻。 那个穿长衫的男子越众而出,搓着手,笑盈盈的说道:“姑娘这就是不讲理了,是你们走路不长眼,撞了咱们兄弟,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还想一走了之,真以为自己是千金之躯,还是府上的大小姐啊。” 身边一个壮汉伸手在自己的胯下抓了抓,瞧着面前三个女子,笑得意味深长,“姑娘怎么知道哥儿几个皮糙肉厚,瞧过啊?难道说姑娘也去过那翠花楼?让我想想,是小蝶还是小兰?哈哈,哥儿几个都不记得了,姑娘倒是记忆犹新。” 身后一众人皆是哄堂大笑,那汉子耸耸肩,一脸无辜的说道:“秦书生,看来这姑娘不喜欢书生的细皮嫩肉,倒是对我们这些粗汉子情有独钟,书生,你可不要眼馋哥儿几个的桃花运啊。” 那长衫男子拱拱手,轻声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那束着马尾辫的女子气得咬牙切齿,只是对面几人一唱一和,又不断地拿自己寻开心,她怒不可遏的喊道:“不长眼的东西,滚一边去。” 那长衫男子又是说道:“姑娘却是再次不讲理了,正所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走你们的,我们走我们的,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情,倒是三位姑娘不长眼,撞了我们,连句客气话都没有,真当咱们这些糙男人好欺负啊,需要我们的时候呼来唤去,不需要的时候便一脚踹开,天下哪有这般不讲理的好事。” 那束着马尾辫的女子还要再说什么,站在前面的那个盘着头发的女子笑了笑,声音妩媚的说道:“没本事的男人,就是借口多。” 那壮汉舔了舔嘴唇,笑呵呵的说道:“有没有本事,姑娘试试便知道了,只怕到时候姑娘忘不了在下的本事,日思夜想,受那相思之苦,那可真是罪过了。” 盘发女子也不气恼,依旧是浅笑吟吟,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素手微微抬起,也不见有什么动作,手指间却是有一抹利刃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的刺入那个壮汉的喉咙,直到此时,众人才瞧见那是一柄小巧的匕首。 壮汉满眼不敢置信,他无助的仰着头,嘴里呕出一口血,喉间已然是血花潺潺如流水,周围的几个同伴满脸惊骇,甚至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眼前一花,却见三个女子已经冲了上来。 为首的女子一跃而起,双脚踩踏在那个壮汉的肩膀上,嫣然一笑,顺手拔出脖颈间的匕首,双腿绷直,男子砰然倒地,女子却是脚下不停,顺势出现在那个长衫男子面前,匕首在男子脖子上绕了一圈,男子顿了顿,然后捂着脖子栽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女子同样是手中摸出一把匕首,毫不留情,轻而易举的就将眼前的几个壮汉抹了脖子,下手干脆利落,让人不寒而栗。 街面上看热闹的人立时一哄而散,那个躲在药铺里的家伙更是毫不犹豫的关紧了门窗,周围几间铺子连外面的摊子都顾不上收拾,掌柜的连同小伙计,一溜烟便跑进后院,不见踪影。 倒是不远处酒楼二楼临窗位置,几个谈笑风生的男子冲着下面的女子举了举酒盏,一饮而尽。 很快,有人认出了这三个女子的出身,不由得牙齿打颤,喃喃自语道:“是夜来香的杀手,她们出现在小镇上,不知道又有什么人要倒霉了。” 那些见势不妙,已然跑的远远的看客,长长的松了口气,暗道自己机敏,若是稍迟一步,怕是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蠢蛋一样,已经倒在街上的血泊中了。 街面上横七竖八的倒着十多具尸体,有那几个出言不逊的壮汉的,也有看热闹忘乎所以,丢了性命的,有人庆幸,有人哀叹,只是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小镇已然是家常便饭,死几个人并不算是新鲜事。 三个女子将手中的匕首甩了甩,也不知是何材质,滴血不沾,手腕一翻,匕首便消失不见了。 三人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眉清目秀的和尚,双手合十,闭着眼,站在那里念念有词,面容十分虔诚。 和尚之披了一件单薄的袈裟,缝缝补补,不过干干净净,三女子相视而笑,扭着腰肢走了上去,盘发女子娇滴滴说道:“大和尚,是不是也想学着别人多管闲事啊?” 那和尚依旧是闭着眼,轻声说道:“那些男施主虽然出言不逊,不过女施主不该滥杀无辜。” 盘发女子笑道:“男人能做得,女子为何做不得?大和尚难道不知道,老和尚都常常说众生平等,难道是自欺欺人?” 和尚摇摇头,“有些事情,此做得,彼做不得?” 盘发女子轻咬下唇,娇媚入骨的说道:“大和尚倒是说说看,什么事情我们姐妹做不得?” 那和尚轻轻解开袈裟上的如意钩,褪去身上唯一一件单薄衣衫,露出白皙而健壮的胸膛,只是依旧是双手合十,闭目不言。 女子一顿,气急败坏,瞪了眼大和尚,愤然离开了。 坐在不远处的子语将最后一口馄饨咽下肚,会心一笑,这时掌柜的出现在桌面前,伸手在肩头的手巾上擦了擦,笑呵呵的说道:“承惠,四碗馄饨,收您四百个小刀钱。” 子语手一抖,“啥?” 第388回、铜牙镇的生意 子语下意识地将脑袋上的斗笠往后一掀,挂在脖子上,抬头看着掌柜的,面有疑色,以为自己听错了,四百个小刀钱便是四个大刀钱,一碗馄饨要一个大刀钱,上等酒楼都不敢这样要价。 见少年犹豫不决,原本还殷勤笑脸的掌柜的立时换了一副面容,语气有些生冷,不冷不热的说道:“几位不会是没钱付账,想吃霸王餐吧?” 掌柜的双臂环胸,声音不大,却是格外清晰,说话间,后厨中陆续走出几个人,拿着锅铲菜刀,也不说话,就站在掌柜的身边,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子语有些无奈,他倒不是掏不出这些钱,只不过一碗馄饨一个大刀钱的冤大头,他可不愿意做,如今的子语,还没有财大气粗到这个地步。 子语摇头笑道:“掌柜的,不过是四碗馄饨,你这店里的价格是不是有些离谱了,一个大刀钱一碗,怕是小镇上没几个人吃得起吧?” 少年也看出来了,这是明显瞧着他们是外乡人,人生地不熟的,故意刁难他们,这种杀生的生意,遇见了便是赚了,不做白不做。 街边几个路过的行人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甚至还有人与掌柜的挥手打招呼,全然没有把这些破烂事当回事,掌柜的一边抱怨这些外乡来的客人不懂规矩,一边与那个行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之后又是挥手道别。 掌柜的送走了那人,又是板着一张脸,咧嘴说道:“小兄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咱们小店已经做了三代人,几乎有百年历史,也是口口相传的老店了,一向童叟无欺,明码标价,在这条街巷也是有口皆碑,怎么到了小兄弟口中,便是店大欺客了,小兄弟,这话你若是说不清楚,可别想一走了之。” 掌柜的顺势看了一眼同桌的三人,皆是低头不语,事不关己的样子,再瞧瞧三人打扮,多半是做辛苦活跑生意的,不愿意惹是生非,耗到最后,多半是花钱了事,尤其是出门在外,更是只能息事宁人了。 于是掌柜的更加有恃无恐,一副若是不给钱,便别想走人的样子,不光是饭钱,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误工费也要一并算进去,掌柜的干脆伸出五个手指,晃了晃,“五个大刀钱,一个子都不能少。” 子语有些哭笑不得,这话还没有说上两句呢,怎么又多了一个大刀钱,少年苦着脸问道:“掌柜的,你是不是又算错了,刚才还是四个大刀钱,怎么转眼便成五个了,难道掌柜的手里的钱,还能下子啊。” 掌柜的嗤笑一声,说道:“小兄弟,没必要与我在这里耍贫嘴,咱在这条街上做了一辈子生意,什么样的客人没有见过,比你还会无理取闹的见的多了,咱就这么告诉你,陪你耗在这里,耽误了小店的生意,要你一个大刀钱算轻的了,这是看你年少无知,不懂分寸,教你一个做人的道理,别在这里不识好歹。” 掌柜的努了努下巴,继续说道:“咱丑话说在前头,五个大刀钱是想在的价,再耽搁下去,稍后便是六个,七个,八个,便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你们不妨与周围打听打听,咱们小店可从来都不吃暗亏。” 子语看着面前的空碗,想不到一碗馄饨都能折腾出这样大的文章,又瞧见身边几位同伴忍着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甚至干脆支着脑袋,赖在摊子上不走了,他无奈的摇摇头。 “掌柜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子语想了想,说道:“开门做生意,还是要讲一些诚信的。” 身后那个握着刀的厨子便要上前说理,掌柜的挥挥手,笑道:“小兄弟,现在不讲诚信的怕是你吧?” 子语一脸无辜的说道:“怎么会呢?掌柜的,你仔细想想。” 顿了顿,子语笑呵呵的说道:“掌柜的,之前你可是亲口说过的,‘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可不能赖账啊。” 瞧着少年一副“谁赖账谁是小狗的样子”,掌柜的与身边的几位伙计都是逗笑了,掌柜的抹了抹眼角,笑得合不拢嘴,他趾高气扬的说道:“小兄弟,我也不管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模作样,别以为插科打诨便能蒙混过关,你要记住,这里是铜牙镇,再硬的骨头都能咬碎了,在小镇上犯浑,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 说话间,掌柜的瞟了街对面一眼,随口对身后一个伙计说道:“二腿,看着他们,不给钱,一个也别让跑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几个乡巴佬,也想在店里兴风作浪,给脸了?” 一个瘸了腿的伙计,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站在摊子前面,手中拎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擀面杖,冲着掌柜的点头说道:“掌柜的,放心好了,谁若是敢逃跑,咱就打断他的腿,剁碎了扔到后院喂猪,保证将那五个大刀钱赚回来,一个子都少不了。” 那伙计平日里在后厨帮厨,店里客人多的时候,也会出来帮着端茶倒水,至于瘸了的那条腿,是与人打架时被硬生生打断的,如今只能拖着地走,不过他倒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好像是男人身上的伤疤,成了一种荣耀的象征。 伙计撑着擀面杖站在那里,眼中满是不屑,看着桌上子语四人,嘴角微微勾起,俨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要让这些不懂规矩的乡巴佬好好长长记性。 摊子上又来了一位客人,却是那个细皮嫩肉的和尚,和尚在邻桌坐下来,看了眼子语几人,双手合十,低头示意,然后与迎面而来的掌柜的说道:“一碗馄饨,多放香菜,不要辣。” 掌柜的笑道:“大和尚,咱们店里可没有素馄饨,汤里还飘着油水,你就不怕犯了忌讳,被佛祖责怪?” 和尚双手合十,口中念了一句佛语,“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随即他抬头笑道:“无妨。” 第389回、无法无天 和尚不光要了一碗馄饨,还要了一桌子菜,荤素皆有,等到饭菜上桌,和尚又是双手合十,冲着掌柜的笑了笑,说道:“掌柜的,店里可是有酒?” 掌柜的眉头一挑,心中却是叫骂起来,原来是一个酒肉和尚,不过嘴上却是说道:“店小利薄,不过倒是可以让伙计跑一趟,隔壁便有一家酒肆。” 和尚客客气气的说道:“那便有劳掌柜的了,无需什么好酒,一坛子杏花黄便足矣,酒钱一并算在饭钱里。” 杏花黄确实算不得名贵,与那些数十年的窖藏相比,不值一提,却也不是便宜货,掌柜的喊来店里另一名伙计,嘱咐了几句,伙计便小跑向隔壁的酒肆。掌柜的笑呵呵的看着和尚,有求必应,心中却是腹诽起来,暗道这和尚好会享受,出门在外,吃香喝辣,一个出家人,比许多游侠还要潇洒快活,不过他已经合计好了,等到付账的时候,一定要讹这个和尚一笔,至少买酒的跑腿费,少了钱可不干。 铜牙镇的规矩便是如此,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和尚百无禁忌,看着一桌子菜满意的点点头,却是没有立时动筷子,似乎是等着酒回来,他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脸上始终是浅笑吟吟,仿佛身前身后事,对于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 掌柜的随口说道:“大和尚平日里吃斋念佛,一定很辛苦吧?” 和尚笑道:“自己愿意的事情,哪有辛苦一说,掌柜的不也日日起早贪黑,可是觉得辛苦?” 掌柜的理所当然的说道:“自然是千辛万苦了,日夜操劳,又总是遇上那种不懂规矩的客官,咱就是一辈子劳苦的命。” 和尚会心一笑,“既然如此辛苦,便关了店,好生歇息,何必难为自己,劳心劳力,又非自己所愿,辜负了一生美好。” 掌柜的撇撇嘴,“大和尚可真会说笑,关了店,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大和尚走到哪里,化缘到哪里,咱生意不做了,难道跟着大和尚去乞讨啊?” 说到这里,掌柜的忽然意识到什么,赶忙说道:“大和尚,咱可是说清楚了,咱们小店店小利薄,即便是出家人也不能赊账,该多少钱,就得掏多少钱,少一个子都不成,咱还指着这家店养家糊口呢。” 掌柜的一面警告大和尚,一面又狠狠地瞪了子语一行几眼,他心中已经谋算好了,稍后这些人若是再掏不出钱,便一并打断了腿,拉到花楼卖了当龟公。 和尚没有接话,只是顺着刚才的话题说道:“那么掌柜的觉得有钱赚是否辛苦?” 掌柜的笑道:“屁话哩,有钱赚,再苦再累也是甘之如饴。” 和尚却是会心一笑,“出家人不打妄语,掌柜的却是不老实了。” 掌柜的似乎是不明白和尚这话是什么意思,和尚却是闭口不言了,掌柜的也没有纠结,僧道之人,一向是神神叨叨,故弄玄虚,他与这个和尚说这么多话,无非是闲来无事而已。 不多时,那个出门的店伙计返了回来,手中拎着一坛子酒,正是隔壁酒肆的杏花黄,不过在这家小店走一圈,价格可能就要翻上数倍不止了,若是之后掏不出这些钱,掌柜的便不会与这个出家人说话这样客气了。 和尚拎起酒坛子,将面前的酒盏倒满,低头轻轻地闻了闻,一脸陶醉,邻桌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男子却是闷头说道:“酒是名副其实的杏花黄,清香扑鼻,只是有些可惜了。” 和尚闻言,不由得瞧了过去,神色间却是一点都不意外,只是顺口问道:“敢问施主,既然是好酒,如何可惜了?” 那男子又是说道:“一斤酒掺了三两水,糟蹋了一坛子好酒,岂不是可惜了?” 掌柜的面色一紧,脸色有些难看,他特意吩咐店伙计在酒里掺水,想来一个整日吃素的和尚自然是喝不出来,哪成想被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给点破了,他一咬牙,狠狠地瞪了那汉子一眼。 站在摊子前的那个叫“二腿”的店伙计心领神会,将手中的擀面杖在桌上敲了敲,随后又是上前一步,一巴掌打在汉子的斗笠上,骂道:“给脸了是吧,哪个让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瞎嚷嚷什么。” 说着,又是几巴掌打在汉子的后脑勺上,汉子只管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似乎也是知道自己还没有掏饭钱,理亏。 见那桌人不说话了,掌柜的昂首挺胸,丝毫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权当是一句玩笑话,然后与店里的伙计使了眼色,让他们看好这两桌子人,稍后一并算账。 掌柜的也没有离开,只是坐进柜台后面,双脚搭在柜台上,双眼在两桌子客人身上瞟来瞟去,眼神中满是玩味。 这家小店,是出了名的喜欢宰客,莫说是外人,便是小镇上的住户,稍不留神,都能让这个掌柜的讹上一笔钱,一些路过此地的商贾,被这个掌柜的连哄带骗,最后倾家荡产的事情也有发生。 掌柜的优哉游哉的坐在那里,只要进了小店,坐在自己的桌椅上,便要守这里的规矩。 和尚举起手中酒盏,晃了晃,与子语那边说道:“几位施主若是不嫌弃,便于小僧同坐一桌,共饮几杯,如何?” 这话从一个和尚的嘴里说出来,有些别扭,不过话里话外的内容,却是顺耳多了,子语依着江湖规矩抱了抱拳,大咧咧的走了过来,与和尚坐在一桌。 和尚笑道:“小僧特意点了一桌子酒菜,有酒有肉,皆大欢喜,只是小僧常年吃斋念佛,酒喝不出味道,肉也尝不出好坏,施主何不让几位同伴共坐一桌,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小僧还是知晓这些江湖情义的。” 子语看着和尚笑了笑,“大和尚只顾着喝酒吃肉,怕是会误了正事吧?” 和尚笑而不语,子语又是问道:“敢问大和尚法号?” 和尚双手合十,“小僧法号无法无天。” 第390回、和尚动手了 和尚拎起酒坛子,倒了一盏酒,推给少年,子语道了声谢,却是摇头说道:“很遗憾,大和尚,小子不会饮酒,只能陪大和尚吃菜了。” 和尚倒是没有想到,便有些好奇的说道:“行走江湖,不会饮酒的游侠,还真是少见啊。” 子语笑道:“大和尚怎知我们是游侠?” 和尚笑而不语,子语也没有追问,只是说道:“大和尚的法号,似乎也不合佛家的规矩吧?” 和尚又是笑了,双手合十,说道:“佛有八万四千法门,皆是善巧方便,皆可成佛。” 子语笑道:“大和尚是想渡我?” 和尚摇头,“渡人不如渡己,不过是求个安心罢了,不瞒施主,如今小僧深陷泥潭,连自救都是虚妄,何来救人一说。” 子语说道:“大和尚倒是痛快。” 说话间,两人皆是抬头,相视而笑,子语将头上的斗笠挂在后脖颈,和尚解开袈裟,叠好了,放在一旁,轻声说道:“佛有三毒五戒,小僧自幼入佛门,却是一样都做不好。杀了你们,小僧自会与佛祖请罪,死在这里,便是与佛祖谢罪了。” 和尚闭眼,又是双手合十,呢喃道:“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和尚周身流淌着水一般的金色,耀耀生辉,他猛然睁眼,水波荡漾,面前桌案不住地抖动起来,桌上酒水饭菜与河中浮萍无异,顷刻间,桌案炸裂,一分为二,和尚的拳头已经如期而至。 砰地一声,少年倒飞出去,洞穿了后面的屋舍,躺在柜台后面,正在闭目养神的掌柜的从椅子上跌坐在地上,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刚要斥责一声是何人敢在他的店里闹事,却看到眼前一幕,惊愕的长大了嘴巴,愣在那里。 后厨的伙计听到了动静,拎着菜刀锅铲又冲了出来,瞧见怔在那里的掌柜的,以及和尚身前的一地狼藉,和尚肃穆而立,桌案已经四分五裂,地面被犁出一道惊人的沟壑,土石地板翻在外面,顺着视线瞧去,对面墙壁轰然洞开。 伙计们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口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见墙面洞口处,有人影闪动,刹那功夫,已经出现在和尚面前,却是那个少年,之后,众人眼前一花,两个人影皆是消失了,只听到接二连三的轰响声,不时有翻滚的气浪在空中对撞,少年从空中坠落,向后滑开两步,和尚同样滚落在地,整个人退到街对面。 等到和尚站定,馄饨摊子上诸多桌椅,相继断裂,一分为二,和尚叹了口气,却是没有再双手合十,只是说道:“善哉,善哉。” 子语晃了晃手腕,看着和尚笑道:“大和尚,再来?” 和尚缓缓褪去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衫,系在腰间,露出一身白皙和精壮的肌肤,他却是背过身去,双手合十,如石头雕塑一般立在那里,赤黄色的肌肤上,浮现出一些黑色丝线,如沸锅中的水雾,不断蒸腾。 转眼间,背后已然是弥漫着漆黑如墨的烟雾,那些烟雾渐渐凝实,好似铠甲一般,覆盖在背部肌肤上,从侧面瞧去,墨绿色与赤黄色将人一分为二。 馄饨摊子前的响动惊动了不少来来往往的路人,只不过有了之前的前车之鉴,大都是远远地瞧着,不敢靠的太近,尤其是地面上犁出的两道深坑,触目惊心,摊子的掌柜的蹲在柜台一脚,小心翼翼的向外张望着,心中叫苦不迭,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招惹了这样两个家伙。 和尚光秃秃的后脑勺忽然向外鼓胀,墨绿色的肌肤上涌现出一些肉瘤一般的东西,渐渐形成一张人脸,怒目圆瞪,如同凶神恶煞的鬼怪,那浮现出来的人脸龇牙咧嘴,恨不能将眼前所有人都生吞活剥。 看客们远远瞧着,目睹了这一切,满脸惊恐,有些不敢相信,他们皆是茫然而惊骇,心中满是狐疑,一个和尚体内,为何会出现这样的魑魅魍魉。 那墨绿色人脸不断地挣扎着,愤怒无比,似乎是想从体内挣脱而出,整张脸像是泥巴一般,不断地扭曲变形,又恢复成眼下的面容,两颗脑袋一前一后,一个低眉吟唱,一个仰头怒吼,一条条金色与黑色的丝线藕断丝连的架在两个脑袋之间,不断地的分开又合拢,好似一个面团向两个方向拉扯,却又弹性十足的恢复原样。 墨绿色的头颅似乎是如愿以偿,随着不断地挣扎,后脖颈也撕裂开来,墨绿色渐渐从金黄色中分离,之后是肩膀,然后是手臂,随即整个上半身都一分为二,墨绿色的手臂撑着金黄色的后背,咬牙切齿的向上拔高身躯,只是无论他如何挣扎,分裂的身躯便戛然而止了,腰部以下,始终无动于衷。 墨绿色身躯愈发愤怒,冲着周围无声的嘶吼的,漆黑如墨的眼瞳上映射着无与伦比的恨意,那种纯粹的恨让人不寒而栗,只是瞧上一眼,便肝胆俱裂,好像面对着一个择人而食的野兽恶鬼。 几个围观的路人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胯下便是一股屎尿味儿,犹自不觉,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只有下意识的彷徨躲避,猛然惊醒,依旧是满脸骇然,连滚带爬的溜之大吉。 街上出现一声声绵长的佛语,众人心中一轻,好似落在心头的石头被人搬了起来,甘霖入口,皆是不由得松了口气,再也不敢待在这里,转眼间便是一哄而散。 只是却苦了铺子里的掌柜的以及那几个伙计,欲哭无泪的挤在柜台后面,满脸青紫,大汗淋漓,那个手持擀面杖,叫“二腿”的伙计,犹自站在摊子前面,怔怔的发愣,手中木棒落地,他也跟在跌坐在地上,双目无神。 地面砰然炸裂,和尚倒退而行,纵身拔地而起,如怒目罗刹,冲着少年撞了过去,一拳自上而下轰响少年面门,少年身影闪动,已经消失在原地,和尚拳头落地,炁浪飞旋,好似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拳头之下,土石翻飞,炁劲犹自不散,溅起的砂石如同飞蝗利刃,洞穿了周围的墙壁。 摊子前面,唯有一桌三人,依旧是端坐在那里,巍峨不动。 第391回、双面佛 子语的身影出现在和尚身侧,凌空便是一脚,架起一条赤金色手臂,挡住少年凌厉一脚,与此同时,墨绿色手臂毫不犹豫的砸了出去,少年身子后仰,险而又险的避开,不过衣角还是沾染了墨绿色拳头,衣衫就像是纸片一般,顷刻便撕扯出一道口子。 子语下意识的后退,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衣衫,入手处有些微微炙热,切口也是干脆利落,就好像是烧红的利刃穿过脆弱的纸盒子,唯一的不同便是衣角上没有余灰。 和尚站立在那里,目不斜视,依旧是侧身对着少年,赤黄色身躯微微颔首,双手合十,神色虔诚,而墨绿色身躯却是张牙舞爪,暴虐无常,不断地扭动着身子,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恨意,只是两条墨绿色胳膊摆出一个古怪的架子,手指做莲花状。 和尚身上,平静与暴乱之间达成了诡异的平衡。 街面上门可罗雀,周围的铺子也都关紧了门窗,只有一些胆子大的,还躲在街角处,伸着脑袋默默地瞧着,这些人并非是想要观摩一场恶斗,更非是出于好奇,在铜牙镇,好奇害死猫的事情多不胜数,外地的、本地的,许多自命不凡的家伙,仗着有些本事,便无所畏惧,最后都身死道消。 不过却是便宜了这些家伙,他们便是等着两败俱伤的场面,风平浪静之后,将死者身上值钱的东西全都顺走,连衣衫都不会放过,这些人是发死人财的,街面上时常出现一些不着寸缕的死者,多半便是这些人所为。 若是尚有一口气在,这些家伙也不介意亲自动手,美其名曰给对方一个痛快,道一声积善行德,在别的地方,或许会让人不齿,只是在铜牙镇,任何事情都会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子语向前横着迈出一步,面对着赤金色和尚,笑了笑,脚下出现一个深深地脚印,人已经出利箭一般激射而出,顷刻间已经砸出七八拳,却见金色和尚合十的双手缓慢拉开,双掌竖立,掌心向前,行云流水一般在身前上下浮动,有金铁交鸣之声,金黄色的手掌好似光滑无比的铜镜,将少年的拳头一个不落的挡在身前。 和尚眯着眼,面色平静如水,就好像眼前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他也只是顺手做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和尚再次双手合十,手掌高高举起,与此同时,两条墨绿色的手臂从腋下穿过,双拳向着少年砸了过来。 罡风扑面,少年没有丝毫退意,迎面又是数拳,拳拳相撞,和尚却是连连倒退,每一脚踩在地面上,便是一个土石炸裂的脚印,眼前和尚已然贴着馄饨铺子,子语大踏步上前,越战越勇,拳头化作无数残影,铺天盖地的砸了下去。 和尚身前出现一个巨大的金色手掌虚影,只是在少年的拳头下,金色不断退散,很快便黯淡无光,少年卯足了气力,猛然又是砸出一拳,和尚撞在身后墙面上,洞穿了墙壁,从馄饨铺子后巷飞出来,径直砸向地面。 躲在柜台后面的掌柜的与伙计们抱成一团,目瞪口呆,他们皆是有些庆幸,刚才没有动手,去做那店大欺客的买卖,面对眼前这行人,便是一百个他们,都只有挨宰的份儿,对方甚至只需要动动手指头,便能让自己灰飞烟灭。 想到这些,掌柜的已经是双腿打颤,背上大汗淋漓,甚至开始有些后怕,自己之前那般态度,这些家伙若是记仇,自己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左右瞧了瞧,想要趁势从屋子里溜走,可是瞧见洞穿的墙壁,墙面四周分布着蛛网般的裂隙,他便是连爬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常年在铜牙镇做生意,掌柜的也算是见多识广,自然知道前面的这个少年和那个跌撞出去的和尚,都不是善茬,多半便是传说中的手异人,他苦笑一下,都说手异人喜怒无常,他之前还嘲弄过这些家伙,甚至还想着做一些杀人越货的事情,此时连肠子都悔青了。 掌柜的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祈求两人赶紧分出胜负,速速离开。 子语皱起眉头,顺着墙上的空洞向着对面街巷瞧去,和尚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地面被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深坑,和尚身上挂着淋漓的血渍,不过却是并无大碍,金黄色的身躯上,光泽依旧。 和尚向前迈出一步,随即整个人向后翻转,又是倒着冲了过来,速度极快,转眼的功夫,再次出现在少年跟前,墨绿色手臂抡了一个半圆,砸向少年面门,另一条墨绿手臂不紧不慢的递了出去,手做莲花指。 子语侧身躲开和尚的拳头,与此同时,另一拳砸向和尚的莲花指,岂料刚刚触碰,莲花指骤然打开,手掌间有黑色雷电跳动,子语身子一僵,如遭电噬,他身形一顿,肚子上却重重的挨了一拳。 几乎是同一时间,和尚的拳头如暴风骤雨一般轰然砸了过来,子语棋差一招,立时回身格挡,拳拳相撞之下,身上还是挨了数拳,随即,四条胳膊将少年身躯箍住,好似落网的鱼虾,和尚猛然间拔地而起。 子语挣脱不得,忽然间肚子上又是一拳,他下意识地弯腰,随即人被抛了起来,仰面抬头,和尚却是后发先至,人在空中,墨绿色的双拳抱在一起,如惊雷一般砸了下来,子语撞向地面。 和尚却是依旧飘在空中,双腿交叠盘在一起,金色手臂做合十状,墨绿色手臂摆出莲花指,只是漆黑的面容狰狞可怖,一只手展开,电光闪动,手掌间浮现出一朵漆黑如墨的莲花,和尚手指轻弹,莲花向下跌落。 “该死。” 几乎是同一时间,坐在桌案前赏风赏景的三人叫骂一身,向着街对面冲去,临走时还顺带将那个叫“二腿”的伙计拎了起来,扔在街对面的房顶上。 莲花落地,如天雷勾动地火,半个巴掌大的莲花轰然炸响,街面上劲风卷起狂沙,飞沙走石,铺天盖地。 尘埃落定,半个馄饨摊子,连带着后面的屋舍,被夷为平地。 第392回、金蝉子 天地寂静,大和尚缓缓落地,狼藉的屋舍间沟壑纵横,脚下土沙弥漫,和尚又是恢复了原本模样,身后那个墨绿色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他双手合十,瞧着土坑中躺着的少年,道了声:“阿弥陀佛。” 落在对面屋顶上的那个叫“二腿”的伙计抱着脑袋,满脸惊骇,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馄饨摊子已经不复存在,若不是那几个家伙临走时拉了自己一把,估计已经尸骨无存了。 想到这些,那伙计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往对面街巷瞧去,三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家伙站在那里,在风沙中屹立不动。 韩云少将斗笠压了压,吐掉嘴里的沙土,嘿然说道:“都说和尚慈悲为怀,这个大和尚下手可是一点都不含糊,简直是杀人如草芥,哪有什么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的善念。” 弓长张抖了抖蓑衣上的土石,却是有些惊异的说道:“大和尚的悟性,或许在山上山下的出家人中,都是万里挑一。” 韩云少奇道:“弓叔,大和尚的手段虽然不俗,却也没有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一面阿弥陀佛,一面又下手辛辣,哪里有个大师的样子?” 弓叔挑了挑嘴角,笑道:“姓韩的,你也是世家出身,方士最讲究博学多识,即便是落寞了,家中杂七杂八的书应该不少,可是看过金蝉子的故事?” 韩云少点点头,“十位肉身成圣的手异人之一,谁不认得?佛家手异人,传言以佛法入圣,手段通天,已经往生极乐世界,如今虽然已经很少有人谈起,不过手异人世家的书楼中,多少都会有些记载。” 弓叔也不管韩云少说了什么,自顾自的说道:“相传金蝉子在成圣之前,为求解脱,独自西行,故老相传,金蝉子身边跟着四位徒弟,一只嗔怒好斗的猴子,一头好吃懒做的猪,还有一个愚痴无措的水妖,再加上一匹欲念与臆想并存的龙马,一路上杀伐无数,大和尚血染袈裟。” “只是细细想来,金蝉子一世孤独,便是成圣之时,也只有一人坐在树下讲经说法,几乎无人问津,何来四位徒弟的说法,金蝉子以佛法入圣,从禅定中悟出大道理,猴子也好,猪也好,水妖也罢,不过是佛家三毒贪、嗔、痴的具象化,再加上欲念不断的白龙马,这不就是异人终究要面对的心境拷问。” “与道家内景的惊弓之鸟,或是天启者的系统崩溃相同,佛家才有了心猿意马的说法,所谓定住心猿则悟空,拴住意马便化龙,金蝉子在禅定上的修行,怕是无人能及。” 韩云少若有所思,不由得又多看了那位和尚一眼,酒肉穿肠过,杀人不手软,又毫不避讳的取了一个无法无天的法号,将大多数出家人闭口不谈的东西,堂而皇之的拿到众人面前,毫不避讳,其所作所为,与昔日的金蝉子何其相似。 韩云少眉头微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弓长张点点头,又是说道:“佛家有六度法门,其中有一门禅定功夫,可以由入静开始,达到忘我境界,本是最高谈阔论,又不切实际的手段,对于异人而言,却又成了化解心猿意马的良方。” “其中有极少数擅长禅定的大师,能够将自己身上不安分的恶念剥离出来,持之以恒,便是出家人口中的十恶也能抽丝剥茧,达到琉璃无垢,金身罗汉,金蝉子便是凭借这样的手段超凡入圣,而其中最常见的手段,便是双面佛。” “常见?”韩云少苦笑一下,摇摇头,“天下出家人不计其数,能修成双面佛的屈指可数,如此看来,这个大和尚还真如弓叔所言,无论是心性还是悟性,别具一格啊,就是不知道他以哪种恶入定?” 弓长张压了压斗笠,说道:“不出意外,应该是瞋恚。” 掌柜的躲在柜台后面,战战兢兢,他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依旧是觉得口干舌燥,适才只觉得呼吸一滞,风沙扑面,他几乎是喘不过气来,耳边一阵闷响,接着便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出于本能躲在柜台下面,直到一切都恢复平静。 掌柜的探头探脑的伸着脖子,随即便是满目愕然,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一幕,自己所在的这间铺子,就像是被偷偷挖去一勺子的鸡蛋羹,半间铺子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四周的墙面东倒西歪,地上千沟百壑。 唯独那个和尚站在废墟之上,双手合十,面色虔诚,掌柜的喉头翕动,心中叫苦不迭,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却是明白自己捡了一条命回来,若是那个和尚当真大开杀戒,自己已经沦为尘埃了。 和尚弯腰从残垣断壁中翻出来一个袈裟,抖落上面的尘土,将衣衫穿正,袈裟披在身上,一切都不紧不慢,似乎身处此地,与身处佛堂禅院一般,平心静气,心无旁骛。 烧菜的厨子猛地推了推躲在柜台下的掌柜的,掌柜的心惊肉跳,没好气的瞥了那个厨子一眼,压低了声音嚷道:“毛手毛脚的,作死啊?” 那厨子一脸惊恐,说话都不利索了,哆哆嗦嗦的指着前方,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掌……掌柜的,那个和……和尚,过来了……过……他过来了……” 掌柜的闻言猛然坐起来,岂料一脑袋撞在柜台上,疼的龇牙咧嘴,却又是不敢大喊大叫,只好捂着脑袋,自认倒霉,抬头时刚好瞧见那个和尚已经出现在这里。 掌柜的面色一紧,身边几个伙计也是畏畏缩缩,却见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轻声说道:“掌柜的,小僧为求证道,耽误了掌柜的生意,只是出家人身无锱铢,囊中羞涩,多有得罪,还望掌柜的海涵。” 掌柜的即便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此时也是断然没有斤斤计较的勇气,他赶忙摆摆手,干笑道:“不得罪,不得罪,大师还请自便,哈哈,自便。” 和尚又是合十行了一礼,“掌柜的大仁大义,多谢了。” 和尚缓步而行,与站在街对面的三人同样行了一礼,随即转身离去。 街坊四邻将门窗推开一条缝儿,偷偷向外张望着,和尚瞧见了,皆是有些歉意的行一个礼,道一声阿弥陀佛,只是印在门窗间的是一张张惊恐万分的脸,接着又是门窗紧闭的声响。 第393回、掌柜的是个老好人 眼瞅着和尚离开了,掌柜的松了口气,只是他依旧不敢出来,一个瘟神送走了,还有另一个呢,只是他没有看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心中又开始嘀咕起来,不会是死在那个和尚手上了吧,想到这些,他又不由得看向少年的三个同伴,若是那个少年真死在自己店里,他的同伴因此怪罪下来,那可如何是好? 掌柜的捅了捅身边的一个伙计,小声说道:“出去看看,那个少年死了没有?” 那伙计闻言,一脸苦相,这不是让自己出去送死么,掌柜的害怕那些家伙,自己却是两边都得罪不起,那个伙计只好叹了口气,面色苦楚的爬了出去,扭扭捏捏,又不时地偏头看看自家掌柜的,期许着掌柜的能良心发现,喊自己回来。 直到那个伙计走到大坑前面,掌柜的依旧没有发话,伙计只得硬着头皮靠上去,少年的三个同伴也走了过来,伙计一脸尴尬,之前还挥舞着菜刀棍棒,叫嚣着让他们活着离不开这家店,眼下却是知道,这些家伙只要动动手指,店里人一个都跑不了。 在铜牙镇,打打杀杀是很常见的事情,因为口无遮拦而惹来杀身之祸也是司空见惯,铜牙镇没有规矩可言,或者说,拳头便是规矩。 那个伙计战战兢兢的杵在那里,生了一背的冷汗,身边就站着三个穿蓑衣的家伙,斗笠盖住半张脸,开不出喜怒哀乐,这让他心中更加没底,见三人并没有理会自己,而是看向大坑,他便顺着目光瞧了过去。 眼前的事情不敢想象,至少在那个伙计看来,坑中的人必死无疑,放眼望去,地面上满是蛛网般的裂隙,那是重物落地之后,巨大的冲击所致,裂隙的尽头,是一个深坑,坑中落满砖石土沙,俨然已经没有活物的迹象。 伙计脸色极度难看,欲哭无泪,看来那个少年当真是死定了,他跌坐在那里,觉得自己也要死定了,只好扭头回身看向柜台那里,掌柜的露出半个脑袋,其他几个伙计也是挤在一起,他摇摇头,满脸忧愁。 掌柜的原本还期待着两人两败俱伤,自己还能看一场笑话,说不得还能与那些发死人财的分一杯羹,眼下却是有苦自知,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些家伙的手段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这些传说中的异人,他无论如何都招惹不起。 之前便有一个不知轻重的家伙,与路上行人发生碰撞之后,仗着人多势众,想让那个行人赔钱,以此讹上一笔,那路人只有一句话,便是给了你钱,怕是也没命花,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人的脑袋便搬了家,他亲眼所见,那个胳膊比旁人腿还粗的壮汉,轻而易举的便被人扭掉了脑袋。 那个伙计像是木头一样顿在那里,眼瞅着身边那个穿蓑衣的汉子动了一下,他再也受不了心中的恐惧,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两个头,满脸泪花的说道:“几位好汉高抬贵手,我只是店里一个打杂的,这件事情怨不得我啊,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之前有所得罪,也实在是不关我的事,我也是无可奈何,希望几位好汉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放了一个屁,不,就把我当屁放了吧。” 那伙计实在是怕的厉害,便不管不顾,一股脑的将所有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之前还挺胸抬头的汉子,眼下卑躬屈膝,哭得梨花带雨,低着头摇尾乞怜,若不是怕弄脏了对方的衣褂,怕是就要抱着对方的腿嚎啕大哭了。 躲在后面的掌柜的见状,脸色大变,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让他出去探探虚实,竟然三言两语的将责任撇的一干二净,什么叫无可奈何,什么叫与他无关,这不就是明里暗里的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这个掌柜的身上,该死的。 掌柜的哪里会料到自己的伙计会来这一出,若是那些家伙真信了那个伙计的话,将同伴的死都迁怒到自己头上,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心里已经将那个伙计恨得牙痒痒,大抵是连那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个遍。 只是此时已经顾不得在意这些小事了,他忙不迭的柜台后面爬出来,与那个伙计如出一辙,丝毫不顾忌自己掌柜的身份,跪在地上便是几个响头,所谓礼多人不怪,先磕了再说。 掌柜的身后,几个伙计一个比一个积极,脑袋撞地的声响不绝于耳,心里已经下定注意,磕一个头破血流算什么,只要能保住命,便是认祖归宗都没有问题。 掌柜的见多识广,自认这方面绝不会输给几个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他抹了一把脸,立时便是换了一副哭腔,痛哭流涕的说道:“几位好汉,这件事情也怨不到我头上啊,我就是一个开馆子的,卖馄饨为生,也是一个苦命人啊,之前那番话也只是吓唬吓唬人,不会为了几碗馄饨钱,便真的与你们过不去,咱是小本经营,在铜牙镇,若是不这样装腔作势,便要被人欺负的不成样子,咱也没有法子啊。” 掌柜的说着便干脆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哭啼啼的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娘子,唉声叹气的说道:“那位小兄弟瞧着便是人中龙凤,谁知道遭此大劫,真是天妒英才,我有心帮忙,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恨上天没有给我一双手脚,让我生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除了动动嘴皮子,说一些混账话,全无本事。” 几个伙计跪在地上,听的目瞪口呆,只见自家掌柜的喋喋不休,哭天喊地的将自己说的一无是处,便是一脚踹出去都嫌脏,恨不能自己圆润的滚出去,心中便是自叹不如,掌柜的到底是掌柜的,果然博学多识。 弓长张终于听不下去了,叹了口气,冲着土坑中喊道:“子语,再不起来,店家怕是连你的悼词都写好了。” 掌柜的还没有回过神来,糊里糊涂的以为是夸赞自己,赶忙谦虚的摆手说道:“不碍事,不碍事,这都是咱应该做的,虽然这件事与咱没有关系,咱与那个大和尚也素不相识,不过人毕竟是死在咱家店里,于情于理都不能不过问啊,莫说是区区悼词,便是丧葬费……” 说到这里,掌柜的顿住了,只见土坑之中,乱石滚落,一个少年撑着身子站起来,虽然浑身狼狈,却是并无大碍,少年抖了抖破烂不堪的蓑衣,捡起满是沙土缺了一角的斗笠,脚下不见有什么动作,人已经出现在掌柜的面前。 少年笑盈盈说道:“掌柜的,有劳了。” 掌柜的面色一僵,难以置信的脱口说道:“还活着?” 少年没有理会惊疑不定的掌柜的,干脆一屁股坐到掌柜的面前,笑道:“掌柜的,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有件事想和你打听一下,不知你能否如实相告。” 第394回、寻人 子语额头上一片殷红,血水盖住了半张脸,瞧着十分渗人,他却只是随手抹了一把,满不在乎的在蓑衣上蹭了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掌柜的满脸错愕,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剧烈撞击后的废墟就在眼前,满目疮痍,少年竟然能够从废墟中爬起来,还安然无恙,他愕然的说不出话来,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怪物。 子语并非全然无事,此时便是骨骼生疼,不过与以往那些千锤百炼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掌柜的眼拙,自然是看不出来,子语在黑莲花落地的时候,向着空中踩出一脚,赤脚仙与黑莲花碰撞之后,声势浩大,不过落在少年身上的炁劲已经消散,只是这一切,掌柜的无从得知。 瞧着少年热切的样子,一脸人畜无害,掌柜的心肝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可是很清楚,在铜牙镇,越是能开怀大笑,背后捅刀子越是不会心慈手软,眼前这个少年,更不可能是虚张声势的家伙。 不过掌柜的也是老江湖,赶忙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神色比之前更加殷勤,一脸奉承的说道:“小兄弟,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开店做生意,自然是有求必应,小兄弟初来乍到,对咱们小镇可能不熟悉,不过没关系,咱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街头巷尾的事情皆是一清二楚,小兄弟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情,只管言语,咱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子语点点头,一副“掌柜的真是热心人”的样子,想了想,说道:“听说咱们小镇之前是叫铁齿镇,怎么又改名叫铜牙镇了,这名一换,地一换,找个人都费事。” 掌柜的闻言,赶忙左右瞧瞧,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捂住少年的嘴巴,只是又忽然意识到这样不合适,他先是环视了一下周围几个伙计,沉声说道:“今日店中所言所欲,谁都不许外传。” 见伙计们纷纷点头,掌柜的这才着急忙慌的说道:“小兄弟,你可是要记住,在咱们铜牙镇,莫要这样堂而皇之的提及铁齿镇,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怕是要惹出大麻烦的。” 子语问道:“这是为何?难道两个小镇还有血海深仇不成?” 掌柜的摇摇头,神色有些黯然,只不过一闪即逝,眼神却是恍惚起来,轻咬嘴唇,似乎是在踌躇着,是否要将这些事情讲出来,顿了顿,还是说道:“铜牙镇以前也叫铁齿镇,与另一个铁齿镇隔山相望,被称为山间一张口,守望上下牙,只是后来山那边的铁齿镇出了事,整个小镇不复存在,这边的铁齿镇才改名铜牙镇。” 子语横穿铁齿镇过来,自然知道铁齿镇如今的惨样,也知道旅人口中的一个忌讳,翻山又绕水,莫走铁齿镇,忌讳所有人游商走卒宁愿绕远路,也不会去走铁齿镇,至于为什么,许多人闭口不谈,也有人只是道听途说,却也因为几次事故之后,深信不疑。 子语又是问道:“铁齿镇出了什么事情?” 掌柜的面色一凛,赶忙摇摇头,说道:“小兄弟既然是外来户,还是莫要打听的好,不是在下不想如实相告,而是事关重大,小兄弟既然只是来此地寻人,找到了想要找的人,只管离开便是了,没必要平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似乎是害怕对方误会自己瞒而不报,掌柜的赶忙又是说道:“小兄弟莫要觉得是在下夸大其词,咱们铜牙镇来往游侠众多,却很少有人提及这些事情,不是没有缘由的,虽然话有些不中听,不过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事情,在咱们小镇可是铁律。” 掌柜的自然不是因为好心才特意告诫一番少年,只是一旦这些事情传了出去,自己妄议铜牙镇规矩,怕是日后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些是为何在说着繁华之前,掌柜的还要特意叮嘱一番手下伙计,就是怕他们喝多了出去乱嚼舌根。 好在他心知肚明,没有多说什么乱分寸的话,许多事情都是点到为止,至于一些不能说的事情,他也会不漏声色的搪塞过去,身边几个伙计也是噤若寒蝉,不敢胡乱插话。 子语也没有过多追问,又是问了一些铁齿镇与铜牙镇的变故,掌柜的说的很多,却大都只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反反复复的话很多,真正有实际意义的话少之又少。 掌柜的眼见气氛缓和了不少,赶忙搓着手说道:“小兄弟在咱们小镇要找什么人,可是有名有姓,在下虽然是个开馆子的,不过也认识一些人,只要叫的出名字,不出半日便能找出他住在哪里,家中有几口人,是男是女,年龄几何……” 随即掌柜的赶忙捂住嘴,怔怔的看着眼前少年,发现少年并无异色,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刚才下意识地说漏了嘴,将以前自己的本职工作说了出来,大抵是多年的职业习惯不曾改变,毕竟杀人越货可是他的老本行,查出一个人的身世,确实不费吹灰之力。 子语摇摇头,“不曾知道名姓,连性别也不清楚。” 掌柜的有些遗憾的说道:“这可是有些麻烦了,无名无姓,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咱们小镇虽然不大,却也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头,想找一个没有身份的人,着实是有些大海捞针了。” 子语笑道:“所以才要有劳掌柜的了。” 虽然对方的语气轻松愉快,掌柜的却也不敢肆无忌惮,他深切的知道,对方只是言语轻柔而已,越是这样的家伙,他越是不敢怠慢,毕竟有句老话,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会叫。 掌柜的想了想,说道:“冒昧的问一句小兄弟,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可是与他有仇,或者说有一些恩怨?” 顿了下,掌柜的又是补充说道:“几位莫要误会了,咱这么说也是为了获得更多线索,毕竟手上犯过事的家伙,即便是改了名姓,也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只要顺藤摸瓜,找人也就易如反掌了。” 有血水顺着额头划过脸颊,子语抬起拇指顺手蹭了蹭,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笑呵呵的说道:“恩怨是有一些,但算不上仇家,总之是要让那个家伙为自己做的一些事情,付出代价。”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的眼神中有一些阴冷,掌柜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他心领神会,知道不是自己管得了的局,应该就是江湖仇杀之类的,这样的事情极为常见,便赶忙说道:“小兄弟,不是咱不帮忙,小兄弟若要找人,咱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线索太少了,小兄弟可是还记得那个家伙还有什么特征?” 子语点头道:“有的,有的,我记得他以前做过铁齿镇的镇长,如今应该是咱们铜牙镇镇长,大抵就知道这么多了。” 第395回、改天换日 掌柜的怔在那里,几个伙计更是哑口无言,子语依旧是笑呵呵的说道:“怎么?掌柜的难道不认识此人?还是说之前的义不容辞都是糊弄人的,觉得咱都是外乡来的,好欺负?” 话音刚落,身后那个藏在蓑衣下的汉子,脚下微微用力,地面砰然炸裂,一圈烟尘向外扩散,气势十足。 掌柜的面色大变,其他几个伙计也是肝胆俱裂,匍匐在地上不敢出声,好半天,掌柜的才干笑着说道:“小兄弟,你不会是拿咱寻开心吧?” 子语收敛笑容,板着脸说道:“寻开心?你觉得我有这样的心情么?” 掌柜的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只恨自己干嘛多此一举,要帮着这些家伙寻人,还自认为结识了一帮异人游侠,说不得日后也能拿出去吹嘘了,现在好了,骑虎难下,眼前的这些人,他自然是得罪不起,可是那个人,他更是连谈及都不敢。 以一己之力让整个铁齿镇家破人亡,又建立铜牙镇,成为新一任镇长,众所周知,在小镇上,拳头便是规矩,而那个人的存在,更是凌驾于拳头之上,因为他的背后,可是战争贩子。 见少年一脸严肃的样子,掌柜的连哭的心思都有了,他脸色苦楚,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犹犹豫豫,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少年,憋了半天,最后只好说道:“小兄弟,咱能不能冒昧的问上一句,你找镇长大人要做什么?” 虽然之前已经将“恩怨”一事说得清清楚楚,掌柜的还是希冀着一切只是一场误会,这些家伙其实是慕名而来,想要加入小镇,成为镇上的门客,若是如此,自己还能落下一个举荐有功的功劳。 子语也不隐瞒,直截了当的说道:“还能有什么事情啊,自然是将镇长这个混蛋打得连他娘都不认识啊。” 少年几乎是喊出来,掌柜的满脸惊恐,下意识的伸手堵住少年的嘴巴,神色间的惊恐比之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掌柜的一手堵着少年的嘴巴,同时四处张望,确定了街上没有旁人路过,这才暗自松了口气,只是手上不敢松懈,生怕这个少年又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来。 子语叹了口气,瓮声翁语的说道:“掌柜的,能不能先从我的身上下来,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便有些过分了。” 掌柜的这才醒悟过来,适才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直接扑在少年身上,此时还坐在少年腿上,他赶忙下来,不过还是不忘叮嘱少年,语气火急火燎,不过声音却是压得很低。 “小兄弟,说不得,说不得啊,你行行好,大人有大量,便饶过咱们吧,咱们实在是小本经营,还想在这个小镇继续生活下去,就不要难为咱们了。” 子语忽然神色一凛,站起身,向着远处瞧去,都说自由镇游侠当道,放浪形骸,无拘无束,看来也不尽是如此啊,至少在周边这些小镇,所见所闻远不是那个样子。少年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掌柜的,咱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也不需要你多说什么,只管摇摇头或是点点头就好了。” 他指着远处一个方向,沉声说道:“那个人是不是住在那个地方?” 不知何时,已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烟雨氤氲之中,有一处楼阁庭院,依稀可见奢华恢弘的气势,掌柜的脸色白皙,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敢正视这个少年的眼神,只是茫然的点点头。 子语裹了裹身上的蓑衣,将斗笠盖在头上,向下压了压,往前走了一步,回身说道:“掌柜的,谢了。” 随即扔出一个小布袋子,落在有些发愣的掌柜的手上,掌柜的下意识地打开布带,里面是一袋子小刀钱,粗略算了一下,大抵有二十个左右,四碗馄饨,这个价只多不少了。 抬头时,四人已经远去,渐渐消失在雨幕中,掌柜的却是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身上一软,瘫坐在地上,看着天空久久发呆,不知是劫后余生的感叹,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还是在为这个已经破烂不堪的铺子惋惜。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类似的眼神,义无反顾的走进那处宅邸,最后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成为那里的护院,在小镇上呼风唤雨,要么再也没有出来,生死不知。 不知为何,他有些唏嘘,随即又是苦笑一下,暗道自己怎么开始胡思乱想了,将手中的钱袋子揣入怀中,他从地上爬起来,与店伙计开始收拾这里的残局,半扇铺子被毁,只能自认倒霉,好在隔壁还有一间屋子,还能暂时住人,得空了找几个泥瓦匠,将铺子重新修缮一番,再找一个冤大头,狠狠地讹上一笔,这些损失也就回来了。 只要有命在,就不怕没钱赚。 入夜的时候,铺子里的人已经安然入睡,大门忽然被一阵风撞开,掌柜的嚷了几声,让店里的伙计去关门,只是半天都无人响应,便只好骂骂咧咧的爬起来,摸索着点了一盏油灯,下地关门。 只是眼前逐渐亮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所有的伙计都站在屋内,脸色铁青,屋子门口却是站了两个人,掌柜的瞧见了来人的打扮,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手中的油灯差点跌落在地上。 不等掌柜的说话,门口的两人已经开口了,“听说你勾结外人,意图谋害镇长大人,你可知这是死罪。” 掌柜的面色大变,白日里的事情,他已经一再与下边的人叮嘱过了,为何还会走漏风声,他不由得环视四周,立时意识到怎么回事,屋子里少了一人。 两人身后,一个伙计畏畏缩缩的走了出来,见到掌柜的神色,不由得后退两步,不过看到与自己同来的两人,又是有了许多底气,上前一步,壮着胆子说道:“掌柜的,你勾结外人,出卖镇长,这是事实,在场的人都能作证。” 掌柜的皱起眉头,举报自己的竟然是那个叫“二腿”的伙计,他心下了然,只要自己倒了,这家铺子便会顺理成章的被那小子接手,做了一辈子狗腿子的事情,竟然打起了掌柜的主意。 那个叫二腿的伙计看着面前人,低声说道:“掌柜的,你常常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是有样学样,怨不得我啊。” 随即那人又是高声说道:“大伙都能作证,掌柜的勾结外人,是也不是?” 二腿阴冷冷的笑着,环视四周,众伙计只得点头称是,撇清关系。 掌柜的怒不可遏,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一道寒光闪过,掌柜的捂着脖子,倒在地上。 第396回、行马旗 雨幕勾连,烟雨朦胧,街上已经有了些江南小镇的秀气,只是铜牙镇的街巷,到处充斥着市井小人的市侩相,便是街上匆匆忙忙的行人,神色间也是满眼警惕与提防,似乎在这个小镇,随时都会出现背后捅刀子的人。 街上的行人不多,三三两两,毫无生气,不仅仅是因为淅沥小雨的缘由,换了艳阳高照的日子,依旧是这样不冷不热的场景,大抵也只有酒肆花楼会出现人声鼎沸的现象,沿着街巷走过,时不时地便会有人从身边的铺子里被认出来,不是欠了钱,就是惹了事,大都被打得半死,倒在一片泥潭中,无人问津。 一条青石路面上,一驾厢车疾驰而过,厢车并非是木牛流马牵引,而是货真价实的马匹,马身上覆盖着简单的甲胄,背上突兀的立着一面旗帜,上面书写着“闲人避退”四个大字,在铜牙镇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向来只有人让马,从来不见马让人。 尤其是挂着这样的“行马旗”,便是撞死了人,也是天经地义,只能怪那人不长眼,挡了马的道,若是惊扰了马匹,兴许还要赔付一大笔钱,再定一个抄家之罪,所以,但凡是有这样的马匹路过,行人皆是向两边退散,低头行礼,目不直视,一些有眼力价的,甚至干脆跪倒在地上,匍匐在那里。 行马旗是铜牙镇及其周边小镇独有的一种标旗,主要目的是征集周边美人美酒,但凡是被选中的美人美酒,家门口都会贴上一张财神像,不日便会有专人来此接人拉酒,届时若是少了人没了酒,便会迎来灭顶之灾。 铜牙镇的财神,与其他小镇故老相传的财神还不大一样,依着聚宝镇周边的传统,大多商贾会以土地爷作为财神供奉,而另有一些小镇,也会有传承已久的规矩,供奉相应的财神,图一个大吉大利。 铜牙镇的财神,面黑如碳,一手攥着一个血粼粼的颅骨,一手端着翡翠杯,赤着上身,唯独腰间缠着一条镶金带银的丝绸,哪怕是逢年过节,也不会黏在家家户户的门上,只有镇长府邸出来挂着行马旗的旗使,才有资格决定哪家哪户可以悬挂这样的财神,私底下,大都叫这种财神为鬼财神。 触怒了鬼财神,哪怕是小镇上的权贵,迎来的也只有家破人亡,一驾挂着行马旗的厢车,通常有两个旗使,共同行事,旗使向来有恃无恐,在周边小镇说一不二,不光是悬挂财神的事宜,若是听闻一些对镇长不利的言论,也会执行杀鸡儆猴的事情。 厢车前路面上有四人穿着蓑衣,并排而行,雨水滴落在斗笠上,溅起一团雾气,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四人微微侧身,让开一条道,厢车疾驰而过,巨大的木轮压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坑洼处水花溅起一人高,淋了四人满身。 车前站着一人,扬起手中缰绳,回身瞧了四个身影一眼,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柄长刀,刀刃对外,已经出鞘,那四人若是没有及时闪开,大抵已经血溅当场了,挡了旗使的路,便是对鬼财神的亵渎。 沿街铺子里,有几个家伙探头探脑,神色古怪的看着街上四人,心中暗骂四人愚蠢,不知不觉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都不知道。 子语掸了掸蓑衣上的水花,看着不远处的宅邸,雨点稀稀拉拉的,渐渐稀疏,只是入秋之后的风,已经带着不少寒意,一场秋雨过后,更是寒气逼人,少年又是裹了裹身上的蓑衣。 韩云少冷不丁的说道:“子语,你跟之前那个大和尚认识?” 子语摇摇头,“第一次见,希望也是最后一次,出家人要么不出手,要么就是这样杀伐果断,谁受得了。” 韩云少奇道:“既然不认识,那个大和尚为何还要如初咄咄逼人,就好像是仇人相见一般,一个出家人有这么重的杀心,不多见啊。” 随即他恍然大悟,大和尚为求证道,以禅定的手段化身双面佛,一边砥砺佛法,一边又顺乎本心,日积月久的杀意终于抑制不住,要么与一人证道,痛痛快快的打一场,要么便是在小镇大开杀戒。 大和尚的化身,大抵是十恶中的瞋恚,属于最难琢磨的意造者之一,未免过多杀戮,大和尚只能退而求其次,以一人之性命,换万人之性命,当然,也有可能是瞋恚的化身嗅到了子语的炁息,大和尚别无选择。 其实从始至终,大和尚根本没有掩饰神色间的杀意,尽管和颜悦色,本心却是极为纯粹,这也是为何子语从一开始便知道大和尚的目的。 说话间,四人来到那处宅邸,高墙林立,楼阁高耸,与小镇周围的建筑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院墙内隐隐有鼓乐声传出来,丝丝入耳,据说宅子里的乐师皆是小镇周边最好的,只不过所奏之曲,皆是古往今来的靡靡之音。 墙根下蹲着一个老者,掩面而泣,哀叹连连,身上衣衫已经湿透,显然淋了很长时间的雨,他却是浑然不觉,只是无助的坐在那里,看着宅子紧闭的大门抹眼睛。 子语上前一步,摘下头上的斗笠,遮在老者头顶,轻声问道:“老人家,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了么,秋雨绵绵,寒意入骨,淋坏了身子可是不得了。” 老头家像是没有听到问话,又似乎是听到了,却是并没有理会,只是痴痴傻傻的坐在那里,神色满是悲切,像是要说给旁人诉苦,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户,一辈子务农为生,从来没有与什么人闹过矛盾,一向和和气气,前些日子,家里来了两个人,往门上贴了一幅画,说是之后只会有人上门,我一个务农的,哪里会懂这些事情,也就没有多想多问,谁知不到一日,便果真有人上门,说要接我家女儿进城。” “他们强行将我家女儿带上车,说是镇长有请,让我安心在家等着便是了,当时我也是糊涂了,看着女儿哭哭啼啼的上车,一点法子都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两日了,女儿还是没有回来,我便跑来要人,却是连门都进不去。” 老头摸着鼻涕眼泪,说到伤心处,一拳头一拳头的砸在墙上,哀嚎道:“你们总是欺负老实人做什么啊?” 第397回、只有杀伐,没有言语 丈余高的朱漆大门缓缓拉开,大门上镶嵌着巴掌大的铜钉,在雨水的冲刷下格外亮眼,沉重的大门发出咯吱的声响,几个精壮大汉合力拉动门扉,不多时,一个高挑的男子走了出来。 男子穿着一身银色长衫,手指纤细如筷子一般,指间套着五颜六色的扳指,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左边耳朵上吊着一个半掌大小的圆环耳坠,脸色白皙好似女子,整个人极为瘦长,侧身瞧去,就好像成了精的竹子。 男子身后,跟着几个壮汉,其中一个壮汉手中举着一把粉色桃花油纸伞,反倒是让那个男子身上多了一些妩媚,男子浅笑吟吟,一颦一笑之间,更是柔弱似水,一个男儿身,却不由得有种惹人怜爱的样子。 男子从袖子里掏出一面同样是粉色的纱巾,擦了擦脸颊上溅起的水花,看着坐在墙角的那个老者,轻声说道:“老人家,我是这家宅子的管家,听下人说,你在这里哭闹了许久,这可不妙,这阴雨连绵的天气,一把年纪了,哭坏了身子可是没人疼,再者说了,若是打扰了我家老爷休息,也是不得了的大事。” 老者瞧见大门打开,来人又是宅子的管家,便赶忙爬了过去,也顾不得一身泥泞,又是磕头又是哀求的说道:“管家大人,您行行好,放我家女儿出来吧,她年纪还小,什么事情都不懂,您就行行好,放了我家女儿吧。” 老者不住地磕着头,他一个种地的农户,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这个法子,双手匍匐在地,脑袋撞在地面上,拖泥带水,溅起点点水渍,落在那人的衣衫上,立时便是一个个泥点子。 男子微微蹙眉,弯腰用纱巾轻轻蹭了蹭裤腿,却是无济于事,反倒是让纱巾上沾了泥点,男子指尖捏着纱巾,轻轻松手,纱巾落在地上,这面纱巾虽然只有一尺见方,却是产自于江南丝绸之家,上面的刺绣也是出自专精于女红的水乡世家,一面纱巾便足以赶上许多人家吃一个月的饱饭。 老者见状,急忙将落在泥地上的手巾捡起来,在自己的衣衫上蹭了蹭,擦干净水渍,举起来交还给眼前男子,男子没有去接,只是低着头,和和气气的说道:“老人家,你也别着急,这里是镇长的府邸,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你这样哭哭啼啼的,难免要惹人误会,说不得还以为咱们府上以大欺小,传出去对镇长的名声可是不好。” 老者唯唯诺诺,举着手巾的双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的点头,“俺知晓的,俺知晓的,俺不是来闹事的,绝不会说镇长的坏话,俺就是想要回自己的女儿,麻烦管家大人行行好,放了俺的女儿吧。” 男子抬起右手,手掌向上,手指微曲,拇指不断地摩挲着其他指头的指甲,似乎是觉得指甲不够光滑,他皱了皱眉头,这才说道:“老人家,你看看,又来了,我不是说了么,咱们这里是讲道理的地方,有话慢慢说,我知道你丢了女儿心中着急,可是你家女儿姓甚名甚,长相如何,不说清楚,咱们帮不上忙,老人家,你说是吧?” 老者赶忙说道:“桂花,俺家女儿叫桂花,今年刚刚满十八岁,来的时候穿了一件大红袄,管家大人,你受累了,帮帮忙,两天前是府上的人接走了俺家闺女,俺家闺女笨手笨脚的,啥也不会,管家大人,只要放了俺家闺女,俺愿意当牛做马。” 男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指甲刀,小心翼翼地在手指间蹭着,随即又是微微偏头,与身后的一个壮汉耳语几句,那壮汉点点头,离开了。 男子又是这般慢条斯理的说道:“老人家,你看,事情都说明白了,也就好办了,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回去查问了,稍后问清楚了,便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之前便说过了,咱们这里住着的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老人家若是还不安心,咱也没有法子了。” 男子一脸幽怨,好似受了很大的委屈,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与那些梨花带雨的大家闺秀不相上下,唯独是生了一个男儿身。 老者又是拜了拜,说道:“咱信得过管家大人,信得过管家大人,只要能见到俺家闺女,日后一定做牛做马,报答管家大人的恩情。” 不多时,那个壮汉去而复返,男子看着地上的老者,满心欢喜的笑道:“老人家,你家闺女找到了,现在便让人带她出来,与你回家团聚。” 说话间,又有两个汉子从院子里走出来,两人臂间拖拽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亵衣,光着脚,奄奄一息。 两人在男子面前站定,男子努努嘴,两人毫不犹豫地将手臂间的女子扔在地上,老者看着地上的女子,衣衫凌乱,手臂上尽是青肿,脸上也有尚未散去的淤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老者怔了一下,立时扑了上去。 “桂花,桂花,爹来了,爹来接你了。” 老者抱起地上女子,将她的衣衫裹严实了,却发现女子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指甲抓痕,触目惊心,老者肝胆欲裂,浑身忍不住颤抖着,女子眼皮微动,大抵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缓缓睁开眼,有气无力的说道:“爹,俺想回家。” 老者点点头,却发现怀中的女子已经闭上眼,手臂无力的垂在身边,他喊了两声,却是再也没人回应。 老者瘫坐在那里,看着怀中的闺女,仰天吼道:“你们这些挨千刀的啊,不得好死,你们不是人,是畜生啊。” 男子没有再理会那个老者,而是看了眼一直站在那里不曾离开的四个人,轻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少年沉声说道:“收尸人。” 男子嘿嘿笑了笑,却是没有当回事,转身离开,随即又是回身说了句,“不管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铜牙镇,奉劝你们一句话,莫要多管闲事,省得引火上身。” 男子回到院子,丈余高的大门重新合上,他有些面色不悦,偏头与身边的汉子说道:“将那个老东西与他家闺女一并埋了,好好的一身衣衫,被那个老东西毁了。” 便是此时,轰然一声巨响,身边的院墙炸裂四散,男子错愕的回身瞧去,院墙外,四人并排而立,缓缓地走了进来。 第398回、重拳出击 铜牙镇大街小巷,处处都是落魄之相,唯独这座府邸,高门阔墙,院门便有丈余高,院墙更是用城墙砖堆砌起来,站在院墙下面,抬头仰望,仿佛面对一座城郭,院内楼宇高耸,皆是木结构打造,前院还是正常大小,越是往后,亭台楼阁的规格便越是壮阔,便只是一个临水的亭子,已经能装下寻常百姓家的住宅,更不用说那些如高塔一般的楼阁,远远望去,院内楼宇便像是依次拔高的登云梯,气势恢宏,所以这间宅邸又有次第城的说法。 管家看着轰然倒塌的墙壁,砖石四泄,墙面上布满蛛网般的裂隙,由内向外扩散,整个墙面上的缺口呈现出一个巨大的圆形,显而易见,这面墙是被人一拳头砸烂的。 四人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院墙内,管家脸上阴晴不定,次第城前院几乎是由他一人打理,眼下却是被人闯了进来,这让他这位管家颜面何存,管家眉头一挑,轻扭腰肢,阴恻恻说道:“又是哪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找了外面的游侠来送死,咱们铜牙镇次第城向来有进无出,几位破门而入,怕是活的不耐烦了。” 说话间,身边的几个壮汉已经挺身而出,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走了上去,这些壮汉皆是人高马大之徒,旁人自然是不敢轻易招惹,便是瞧上一眼,都是心惊胆战,与此同时,管家身后又出现一队人,并排而立,手持火枪,瞧阵仗,已经是蓄势待发。 火枪是衙门的标配,由墨家与唐门共同研发,虽然在自由镇也有私售,不过大都是一些游侠购买来防身之用,质量参差不齐,许多都是报废之后的淘汰品,被人重新改良之后投放在市场中,依着规矩,在衙门管辖的地带,私自持枪是不合规矩的,只是在自由镇,手上的家伙事就是规矩,当然了,即便是如此,火枪也是一个稀缺货,若是没有一些门路,常人怕是一辈子都不知道火枪为何物。 那几个壮汉冲上前去,却觉得气息一滞,整个人都仿佛沉浸在一种粘稠的氛围中,仿佛眼前的四人不容冒犯,再近一步,便是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不见四人有何动作,那些壮汉好似撞在一面无形的墙上,向后倒飞出去,满脸惊愕。 管家眯着眼,一只手重重的挥下,身后的火枪队齐齐举枪,没有丝毫犹豫,枪口火光四射,嗵嗵嗵的声响不绝于耳,弹丸撞击在墙面地板上,溅起一团团烟尘,转眼间,面前已经烟尘滚滚,弹丸的撞击声格外刺耳。 一轮激射之后,院子里安静下来,在数位枪手不停歇的攻势下,便是横冲直撞的猛虎大象也会被打成筛子,何况是区区四人。只是烟尘落幕,四道人影忽然出现在这些火枪手面前,抡圆的拳头力道十足,只是一拳,便将几人撞飞了出去。 几乎是刹那间,站在院子里的只剩下那个男身女相的管家,以及四个风尘仆仆,穿着蓑衣的家伙,管家嘴角抽搐,看也没看地上那些东倒西歪的汉子,只是皱起眉头,暗道一声废物。 鼻梁上架着的金边眼镜碎了一面镜片,脸颊上也出现一道血线,管家伸手摸了摸,瞧着手指上的血痕,下意识地舔了舔,脸色越发阴沉。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竟然让我这样完美的脸上出现瑕疵,不可原谅,必须以死谢罪,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管家不住地呢喃着,时而咬牙切齿,变成一副狰狞的模样,时而又面无血色,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好像此人脸上有一张张面皮,不断地撕了下去。 顷刻间,人影闪动,屋檐上,院墙上,树枝上,密密麻麻的落满了人,皆是一身黑衣,腰上别着一柄长刀,身手矫健,已经不知不觉间,将整个院落都围了起来。 铜牙镇百姓,以及周边诸多小镇,都能看到这些家伙的身影,也都知道这些家伙的称号,铜牙镇最为臭名昭著的私兵,行马旗旗使。 眼下几乎是倾巢出动,数十位黑衣旗使将院子围的水泄不通,一个个颐指气使,似乎将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管家喉头颤动,几乎是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 “杀了他们,将他们碎尸万段,然后丢出去喂狗,杀了他们,不留活口,杀了他们,不留活口,将他们碎尸万段……” 地面上,四道人影向四个方向冲了出去,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旗使也一跃而起,腰上的长刀已然出鞘,身形交错,两两之间相互配合,让人眼花缭乱。 少年拔地而起,几乎是同一时间,四柄刀刃已经从前后左右刺了过来,少年腰身一挺,人在空中,却是诡异的转了一个方向,接着便是一拳砸了出去,面前的一位旗使像是火枪弹丸一般,嗵的一下飞了出去,接连撞向身后两人,余力不减,又撞在背后的墙面上,墙体凹陷,出现一圈圈蛛网裂纹,几人从墙面上滑落在地,不知生死。 少年拳头毫不留情,只是身后的旗使依旧络绎不绝,就好像是田地里的蝗虫一般,铺天盖地地接踵而至,少年向前疾冲,骤然间停步,两道刀影从面颊前划过,落了一个空,斩在地面上,立时便是两道深深地刀痕。 这些旗使人数众多,而且皆是训练有素,并非只是狗仗人势而已,否则次第城也不可能在一次次游侠的突袭中树立起这样无人再敢冒犯的威严,以至于在周边许多小镇,谈起次第城旗使,都会闻声色变。 次第城旗使,每两人一队,却是每十人只取两人,十人一屋,相互厮杀,存活的两人成为旗使,之后每十位旗使中再取两人,直到令人满意为止,所以旗使手中的刀术,没有多余的动作,举手投足只是为了生死。 干脆利落的刀法,杀伐果断的心性。 只是刀光剑影面前,依旧是敌不过少年的规矩,少年骤然转身,缓缓递出一拳,气势磅礴。 第399回、说了不算 等到少年这边落幕,另外三人也结束了战斗,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大片黑衣旗使,这些以养蛊之法训练出的死侍,竟然在这四个外乡人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要知道在以往的战斗中,他们可是无往不利,一旦招惹了次第城,便如同捅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如骨附蛆,不死不休。 管家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一脸错愕,之前听人禀报,说是有几个外乡人在小镇的一个馄饨摊子发生恶斗,将半个街面毁于一旦,事后又溜之大吉,不过那个馄饨摊子的掌柜的却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已经让人处理掉了。 外乡人,又是该死的外乡人,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管家脸色阴沉,环视四周,又是一阵恶气,还有这些不中用的东西,平日里一个个恃宠而骄,在小镇上作威作福,临到正事的时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废物,全都是一群没用的废物,次第城不是吃闲饭的地方,既然你们这般无能,留着还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死好了。” 管家忽然发了疯一般,面容极是夸张的扭曲起来,咬牙切齿的吼道:“去死,去死,去死,废物就该去死,凭什么废物还能有一席之地,凭什么废物也要吃饭,废物之所以是废物,不就是因为一无是处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乖乖的自杀好了,死了还能省下一口粮食,余给其他人,也算是功德一件,为什么这么多废物,却还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管家的身子诡异的扭动着,时而前倾,时而后仰,或者干脆单脚支撑着店面,张牙舞爪,随即又是蜷缩在地上,楚楚可怜的嘀咕着,“我不是废物,我不是废物,你们才是废物,不要把我当成废物,我已经很努力了,洗衣烧饭,端茶倒水,我都在学,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我了,我愿意伺候男人,我愿意日日暖床,不要再打了,很疼的,我很怕疼的……” 管家好像是一幅幅画卷,不断地切换着神态动作,转瞬间,又是叉着腰,颐指气使的说道:“怕疼?你这样的废物还知道疼?废物就是废物,给脸不要脸是吧?伺候人的事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你倒是说说,啊,要你有什么用?废物就是废物,死了都嫌占地方的废物。” “我不是废物,不是废物。”管家又是仰天咆哮起来,“谁说我是废物,废物就是废物,我是废物,我不是废物,我是谁?” 声音戛然而止,管家的身子剧烈抖动起来,手臂、肩膀、腰肢、膝盖,所有的关节不断地曲折又伸展,就像是小孩子手中胡乱摇晃的木偶,又像是沙地里的泥团,任由孩子捏扁了揉圆了。 叮铃铃,一阵悠扬清脆的声响出现在院子里,是风铃的声音,举头望去,这才注意到亭台楼阁的房檐下,挂着各式各样的风铃,清风吹拂,叮铃铃作响。 再回首时,管家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样子,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将脸上的眼镜取下来,撰在手里,那是一张清秀而有些病态的脸庞,管家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猛然间将手中的眼镜捏的粉碎,嗤了一声:“废物。” 刹那间,管家的身影消失了,随即出现在少年身侧,一脚弹射而出,只留下一道残影,少年倒飞出去,撞向身后一栋木楼,木结构的门窗轰然粉碎。管家一闪即逝,又出现在另一人身边,如法炮制,等到管家再次出现在原地时,其他三人已经各自倒飞出去。 管家抬头又是环视四周,冰冷而妩媚的瞧着地上的这些家伙,又是冷冰冰哼了一声,“废物,全都是废物。” 少年从破损的房屋中走出来,不由得多看了那个管家一眼,他下意识地想起张巧巧的手段,匠人谷下山虎,以独有的炁势名震一时,有着势不可挡的说法,眼前这个管家的手段,倒是有些类似。 随即他又摇摇头,若当真是张巧巧的手段,他们可不一定能这样轻而易举的接下来,而且眼前这人身上,并没有炁息流转,所以这位管家多半是一位天启者。 少年与同伴点点头,一马当先冲了上去,耳边又是一阵风铃声,管家的身形再次出现,自上而下便是一记腿鞭,少年似乎是早有察觉,侧身让开,一拳砸了出去,管家身形如水纹一般扩散,随即消失不见了。 少年脚下发力,人猛然前冲,毫无征兆的便是一拳,管家的身影同时出现在这里,管家胸口挨了一拳,向后翻飞,又是一阵风铃声响起,管家再次消失不见了,随即出现在少年身后,同样是一拳砸了出去。 少年却是陡然转身,以拳对拳,嗵的一声,管家踉跄后退,少年却是不退反进,紧随其后,欺身而上,管家脸色苍白,止住身子后退的颓势,风铃声再次响起,管家化作一道残影,又是出现在少年身侧,凌空一脚劈了下来。 地面被犁出一道沟壑,管家却是扑了一个空,少年自上而下也是凌空一脚,重重的劈在管家身上,管家轰然落地,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紧随其后,一手扣住管家的后脖颈,与此同时,暴风骤雨般的拳头席卷而下。 叮铃铃。 管家满脸血污,出现在不远处的屋檐上,他勉强支撑着身子,满眼不可思议的看着地上的那个少年,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自己有“风吹玉振”的风铃傍身,便是细微的风吹草动都可预警,对方是如何打到自己的。 管家呕出一口血,自己的系统可是与风共鸣的占风铎,绝不可能这样轻而易举的败下阵来,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和那些废物不一样,他是一名天启者,高高在上的天启者,应该受人朝拜。 少年身影闪动,出现在管家身后,毫不犹豫地便是一脚,正中管家后背,有骨头断裂的声响,管家跌落在地上,整个脊柱已经变了形,再也爬不起来。 一个人影出现在管家身前,不是那个少年,而是手持长刀的老汉,老汉颤抖着握着刀,却是目光坚定,他要将残害自己女儿的家伙碎尸万段。 管家惊愕的摇着头,急切的嘶吼着,“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这个废物的手上,你们谁来杀了我,谁都行,绝不能是这个废物。” 然而一切已经不是他说了算。 第400回、酒池肉林 天空中一道惊雷闪过,将半个院子照的透亮,不知不觉间,已经乌云密布,好似有一场泼天大雨即将落下,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躺了许多人,不多时,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一个老者浑身是血,双手握着一柄长刀,即便脚下的人已经死透,他依然止不住的颤抖着。 老者一脸迷茫,干巴巴的脸上挂着无尽的悲凉,手中的刀“咣当”落地,他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无比痛苦。 “杀了你有什么用?杀了你有什么用?能救回俺家闺女么,你们要了俺家闺女的命啊,杀了你们有什么用……” 老者呜咽着,雨水从头顶划过脸颊,却掩不住满眼悲伤,这一刻,老人家心中的无奈与不甘,比半辈子吃得苦还要多。 少年走了过来,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来,盖在老者背上,老者抬起头,一个咬牙熬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此时哭得像是一个孩子,少年将斗笠盖在他的脸上,轻声说道:“回家吧,你家闺女想要回家。” 老者怔了一下,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悲戚,嚎啕大哭起来。 少年抬头看看天,又看向院门深处,摇摇头,“杀人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为了你家闺女,也要好好活下去,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 少年大踏步往前走,进入眼前的屋子。 屋内有些昏暗,纸糊的窗子有微弱的光透进来,屋中点着一排烛火,却是空无一人,穿过屋子,眼前又是一处院落,院子比之前大了许多,坐落在院中的屋子也更加高耸,光是门窗瞧着已然不像是过人之用,屋舍的与那大门口的院门一般,竟然有丈余高,两层的楼阁,已经比寻常人家的四层还要高大。 举头望去,站在脚下的人便渺小了许多,院子里的树木,与屋舍相比,也如同花花草草一般。 屋内鼓瑟齐鸣,都是些花楼中常听的曲子,之前在门外听到的靡靡之音,大抵都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怀中搂着一个只穿着一件衣不遮体的单衣的女子,出现在大门前,冲着外面干呕了几下,嘀咕道:“这个管家也真是的,说是出去处理一些事情,将大伙都撂在这里,这么半天了,也不见人回来,不就是一个不识好歹的农户么,一棍子打死便是了,哪里来得那么多弯弯绕绕。” 那人一肚子酒气,醉眼朦胧,赤裸着上身,腰带也是松松垮垮,两柄短刀斜斜的挂在后腰,借着酒意在怀中女子的屁股上掐了一下,女子吃疼,却是不敢叫出声,下意识地向后躲闪了半步,那汉子忽的一巴掌打在女子脸上,女子翻滚在地,好半天都没有爬起来。 那汉子呸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说道:“真他娘的晦气,伺候个人都学不会,你他娘的地里呆的久了,就只会插秧种田了是吧,嘿嘿,既然会插秧,伺候男人应该也是一把好手。” 汉子言语间显然有言外之意,他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女子,单薄的衣物间春光乍现,不由得舔了舔嘴唇,面上又是开怀大笑,“这次第城的主人可真是会享受,这样未经世事的野味,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女子匍匐在地上,满脸惊恐,不断地摇头祈求着,只是这个样子让那个酒气熏天的汉子兽性大发,她哭哭啼啼的趴在地上,蜷缩在那里,雨水拍打在她的身上,不多时已经成了落汤鸡。 那汉子捧腹大笑,似乎看着一个人这般狼狈,是一件让人很开心的事情。 一个身影出现在女子身边,低着头,看着地上颤抖不已的女子,然后蹲下身,将自己身上的蓑衣取下来,盖在女子身上,随即又是摘下斗笠,盖住女子惊恐的脸颊,蓑衣下,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小丫头,丸子头。 那汉子顿了一下,已然走上前来,一手按住小丫头的肩膀,嘿嘿笑道:“哪里来的丫头片子,也是来找乐子的么,刚好,天色也不早了,哥哥陪你共度良宵。” 话未说完,一只手扣在了汉子的手腕上,汉子醉眼迷离,只觉得手腕一紧,再被这雨水一淋,整个人清醒了许多,他急忙回头,才发现院子里还站在几个人,其中同样是一位穿蓑衣戴斗笠的家伙,就站在自己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汉子下意识地问道:“也是镇长请来的客人?面生的很啊?” 汉子身边那个家伙微微抬头,露出斗笠下面一张怒气冲天的脸庞,他沉声喝道:“我家小祖宗也是你这样的腌臜货能碰的?” 随即那汉子被扔了出去,直挺挺的撞在另一边的墙上,像是烂泥一摊,顺着墙面滑落在地,已经不省人事了。 那人瞧着眼前高耸的楼阁,一副歌舞升平的奢华景象,他伸手一扯,身上的蓑衣与斗笠落在地上,自从匠人谷出来,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般冰冷,似乎压抑着无尽的怒意,“憋了一肚子火气,子语,咱们大干一场吧。” 四道人影相继进了屋,偌大的屋子只有一间大堂,堂内欢声笑语,围坐着一群人,皆是些赤着上身的男子,一个个面红耳赤,推杯换盏,男子身边,跪坐着几位衣着单薄的女子,唯唯诺诺,满脸都是泪花,却是不敢哭出声。 屋子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大理石池子,池中酒香四溢,三五个美颜妇人端坐在池子边上,一脸哀怨,将池中酒水舀出来,小心翼翼的倒入躺在大腿上的男子口中,男子极是享受,一边吧嗒嘴,一边在女子身上上下其手,女子苦不堪言,却只能默默忍受。 池子对面,木质地面上,竟然长满了铁树铜枝,那是一种生长于极寒之地的树木,百年成材,不长叶,不开花,质地十分坚硬,枝桠不断向外扩散,形成手指一般,一根根倒立在枝头。 枝干上挂满各式肉类,鸡牛猪羊,一应俱全,林子边上,架着篝火,两个肥硕的胖子晃荡着身上的赘肉,不断地从枝头取下肉排,在篝火上烤的滋滋作响。 林子的另一头,几个女子被随意抛弃在树根下,充当树木的养分。 四个人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屋子里。 第401回、大杀四方(上) 一个坐在门口不远处,脑袋上扎着两个小辫的壮汉,端着一盏脸盆大小的酒碗,仰头便是一大口,然后又抓起案上的一大半烤羊腿,吃得满嘴流油,他伸手抹了一把,然后将油乎乎的手在身边一个姑娘的背上蹭了蹭,似乎觉得有些厚此薄彼了,又在另一个姑娘的背上也蹭了蹭,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那壮汉人高马大,身边放着两个酒坛子大小的铜锤,两个姑娘小心翼翼地坐在铜锤上面,不敢有丝毫妄动,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这个汉子,引来杀身之祸,她们之前可是亲眼所见,一个姐妹因为许久没有合眼了,打了一个瞌睡,险些从铜锤上落下来,扫了汉子的酒兴,便被一锤子砸成了肉泥,扔到那些铁树铜枝下埋了做养料。 那汉子本名于冬冬,有一个还算响亮的江湖诨名,叫撼地炮,据说手中的两锤子砸实了,炸响如雷,便是山岳也能砸的四分五裂,河川也会断流,自然是,这是夸张的说法,不过在当地赏金游侠的圈子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 于冬冬嘴上向来没有把门的,大咧咧说道:“管家一去不复返也就罢了,怎么连姓许的也不见了踪影,说是出去透透气,照我看来,又是看上了哪家的大嫂子小媳妇,独自一个人享乐去了,他就好那口。” 正说着话,一道人影飞了进来,落在堂中的池子里,溅起一大片水花,坐在池子边上的女子大惊失色,惊恐万分的喊叫起来,池子中央,飘着一个男子,嘴里不断地呕出血水,只是人已经奄奄一息。 “都他娘的住嘴,喊什么喊,活腻歪了是吧?” 于冬冬皱着眉头大喊一声,那些惊慌失措的女子立时鸦雀无声,不过大都缩成一团,噙着泪,满眼惊骇。 于冬冬站起身,晃晃悠悠的走上前去,又有一个高瘦的男子一跃而起,蜻蜓点水一般在池子上飘过,将池中人拉了上来。 高瘦男子手长脚长,是一个天生的练武胚子,按他师傅的说法,若是勤加苦练,不出十年,有望看到一星半点山上风光,便是奔着这点难得的灵光一路前行,或许这辈子有望成为手异人。 只是唯独有一件事,师傅一再刻意避免,这小子杀心太重,恐不能长久,于是便带着他隐居深山,希望能够收拢他的心性,只是千算万算,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欺师灭祖,眼瞅着自己师傅已经再没有本事可教他,便毒杀了师傅,下山逍遥去了。 于冬冬看着躺在地上的家伙,一脸阴沉,重重的在那人脸上打了两巴掌,期许着那人会清醒一些,压着声音问道:“姓许的,怎么回事,你不是出去透口气么,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说话啊?” 高瘦男子晃了晃那汉子的手臂,又在他的身上摸了摸,摇头说道:“手腕被人活生生捏断,胸骨粉碎,应该也是被一拳打断的,有出气没进气,命不久矣。” 于冬冬怔了一下,皱眉说道:“贺本凡,你把话说清楚了,姓许的可是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怎的会被人一拳打成这个样子?” 高瘦男子其实并不叫这个名字,只是下山之后为了行事方便,便以师傅的名字自称,至于本人何名何姓,他从来没有和人提起过,似乎这是一段不愿被提及的往事,便是养育了他多年的师傅,也不是很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高瘦男子耸耸肩,一脸无辜的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啊?这里可是铜牙镇次第城,什么人敢来这里撒野,多半是哪里来的游侠,觉得自己一身本事不能辜负,便来这里送死来了。” 于冬冬眉头皱的更加厉害了,管家出去这么久都没有回来,这个节骨眼姓许的又死在这里,怕不是巧合这样简单吧,他倒是不担心有人真的会来这里撒野,次第城每年杀死的不自量力的游侠数不胜数,皆是一些没脑子的愣头青,以为有些本事了,便能行走江湖,锄强扶弱,却是从来没有想过,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次第城本身就是强龙。 他真正担心的是次第城出尔反尔,据说镇长与战争贩子正在密谋一些大事,届时他们这些昔日的合作伙伴势必要分一杯羹,难免会出现僧多肉少的事情,这也是今日大家聚在这里的缘由,这个时候姓许的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便有些意味深长了。 于冬冬自然不会去可怜那个姓许的,毕竟姓许的一死,原本分在他身上的好处便会落在大家头上,这可是难得的好事,只是这些年镇长越发不再见人,所有的事情都由管家出面,而管家又和那个贺本凡走得很近,他就怕有些人暗地里密谋什么,却将他排除在外。 不过看贺本凡的神色,不像是作伪,对于姓许的死在这里,他也觉得很意外,便是此时,又有一个男子站起来,指着门口嚷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门口站着四人,为首的是一个少年,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双手拢在袖中,冷冷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身边站着一个丸子头小姑娘,一脸天真烂漫,对于眼前的事物似乎是视而不见,只是眉宇间英气逼人。 小姑娘的身边,跟着一位满目怒容的男子,神色间的怒意毫不掩饰,另一边站着的是一个有些邋遢的汉子,满脸胡须,目光最是让人厌恶,就像是在看死人一般,他拎着一个木匣子,随手放在脚下。 又有六人出现在屋内,一身黑衣,两两一组,手握长刀,刀尖指着门口四人,屋子里的人自然是认得这些黑衣人,次第城的私兵,连他们这些门客都要掂量一二,管家身边最得力的刽子手,行马旗旗使。 六人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眼前的四人是敌非友了,于冬冬左右扭了扭脖子,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双拳抱在一起捏了捏,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拎起地上的两个铜锤,扛在肩头,与贺本凡对视一眼,仰头打了一个酒嗝,酒气熏天,他嘿嘿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屋子里七七八八的又站起不少人,粗略看来,大抵有十多个,皆是次第城的门客,再加上六位旗使,双方多寡一目了然。 “嘿,还真让贺公子说中了,还真有不识好歹的家伙,赶着来次第城送死,这年头傻子太多,手上的屠刀都不够用了。” 有人骂骂咧咧的说道,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躲过管家的眼线,不过早死晚死也没有什么区别,倒是让他们酒足饭饱之后,多了一些助兴的节目。 于冬冬看着那个小姑娘,嘿然笑道:“那个丫头片子留给我,谁也不许抢。” 众人意味深长的笑着。 六位旗使向来是没有废话,手中长刀出鞘,纵身跃起,如苍鹰扑食,人在空中,手中寒光吞吐,冲着四人飞扑而来。 只是身形忽然一滞,毫无征兆的,四人径直砸在地上。 第402回、大杀四方(下) 六位旗使砰然落地,俯面砸在地板上,力道之大,甚至将地板砸出裂纹,六人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奈何无论如何撑着手臂,却是无能为力,背上有一股无形之力,将他们死死地按在地上。 于冬冬眯着眼睛,这才正儿八经的打量起眼前四人,虽然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诡异手段,让六位旗使无法近身,不过定然是某些禁忌法宝了,相传有一种手异人最擅长以外物提升修为,被称为炼器师,这些人随手掏出来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掏耳勺,或许都会有翻天覆地的能耐。 手异人本身已然是万里挑一,炼器师便更是千载难逢了,若是一生中有幸能遇到一位炼器师,求上一个所谓的仙家法宝,那可是一辈子都值得吹嘘了,眼前四人看来不知道是走了何种狗屎运,得了一件不俗的法宝,便以为天下任遨游了,来这里逞能耐,还真是羊入虎口。 于冬冬能看出来的事情,其他几位门客自然也会有所猜疑,眼瞅着六位旗使落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们反倒是眼冒金光,这次宴会可是没有白走一趟,若是能得了这样一件法宝,日后的砝码也会提升一个档次,说话时也能挺直腰杆了。 于冬冬生怕别人抢了先,断了自己的财路,于是一马当先,拎着铜锤走了上来,看着四人嘿嘿笑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个不知死活,紧赶着来次第城送死,老话怎么说来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可偏偏有人往这断头路上走,拦都拦不住,你说奇怪不奇怪。” 子语依旧是双手插兜,笑而不语的站在那里,身边三人同样是未曾有丝毫变化,唯独那个小姑娘,收手微微下压,于冬冬心下了然,看来那件法宝,就在那个小姑娘身上了,这倒是让他喜出望外,他丝毫不介意连人带货一并劫了。 只是于冬冬还没有动作,已经有一位汉子当先一步冲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两人一前一后,来了一个先下手为强。 那人回身瞧了于冬冬一眼,咧嘴笑道:“姓于的,咱知道你那点不入流的小心思,毕竟是有些年头的交情了,不会让你人财两空,你放心,事成之后,货归我,人归你,保证不让你吃了亏,你也别想着一个人独吞,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呐,一毛不拔的性子也该改改了。” 于冬冬暗骂一声,“狗男女,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东西。” 当然了,于冬冬便是一根筋的性子,也不会将这些话不分场合的说出来,说到底,大家虽然同是次第城的门客,却也是分个三六九等,有派系的区别,于冬冬本人与那个叫贺本凡的便不对付,只是大家同坐在一个屋檐下,没有明显的利益纠葛,也就相安无事,可是贺本凡与管家走的越来越近,甚至传言一向不近女人的管家对于贺本凡青睐有加,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有些微妙了。 于冬冬虽然看不惯这对夫妻,不过到底是同一阵营,自己这边得了好处,从比让贺本凡那伙人得了便宜要强得多,当然,好处若是在自己手上,便是更妙了。 那一马当先的汉子叫孙同,身后的女子叫孔如意,两人向来出双入对,同气连枝,又是视财如命的主,没好处的事情从来不做,但是一旦与利益挂钩了,便像是狗皮膏药一般,黏在身上,跑都跑不了。 这两人一个是师门弃徒,一个狠心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双双被正途所不齿,却是相继得了一些机缘,不光没有被仇家杀死,反倒是因祸得福,闯出了一些名头,也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两人竟然走到了一起,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孙同是个耍把式的,据说他的师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半山人,隐于世间,似乎是受过重伤,一身本事反倒是成了累赘,见孙同天赋不错,又是一个能吃苦的性子,便将平生本事能交给了这个家伙,孙同仅用了一年便学了一个七七八八,在江湖上也渐渐有了名头,一双手快若闪电,抹人脖子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于是便有了一个“剪刀手”的雅号。 至于他那个婆娘,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不知从哪里得了一个制毒的方子,尤其擅长以花鸟鱼虫为引,藏于衣袖口袋,稍有不慎,便会中招,实在是防不胜防,江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轻视了这个女人,死到临头的时候才发现吃了暗亏。 两人一前一后,相辅相成,孙同手臂一挥,已经向着那个小姑娘身前抓去,眼见已经得逞了,却是抓了一个空,孙同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不知为何,他竟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鬼遮眼。 孙同茫然的顿在原地,这让于冬冬有些不解,不知道为何明明已经得手的孙同怎么忽然就心慈手软了,唯独站在不远处的贺本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满眼不可思议,在他的眼中,依稀能够看到孙同的肩膀上,坐着一个欢快的小孩子,像是年画上的小孩子一般,双手死死的扣住孙同的眼睛。 一道身影从孙同身边疾驰而过,踩在孙同的后背上,反手抓起孙同的手臂,向后一扯,一声凄厉的喊叫声响彻大堂,孙同俯身栽倒在地,竟是疼的晕死过去,两条手臂无力的耷拉在身侧。 孔如意面色惨白,见到情郎的惨样,下意识的向袖口摸去,只是一个人影闪过,孙如意仰面倒在地上,脖子上插着一个黄澄澄的纸人。 小姑娘就站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 满堂寂静无声,除了个别人,许多人都没有瞧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还是一副敌寡我众的情况,大家的烦恼更多的还是如何坐地分赃,只是转眼之间,情况似乎是有所不同。 短暂的沉寂之后,便是惊慌失措的喊叫声,那些被抓来的女子喊叫着,推推嚷嚷的向外跑去,没有人阻拦,因为此时此刻,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四个不速之客,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第403回、一锤子买卖 于冬冬脸色阴沉,眼见六位旗使趁着那个小丫头出手的功夫,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只是还没有站稳身形,又是轰然砸在地面上,这一下比之前还要势大力沉,木地板骤然断裂,六位旗使相继嵌入地板之下,却是再也无力挣扎,唯有几颗牙齿,欢快的在地板上蹦跶着。 于冬冬越发看不出小丫头的跟脚,轻而易举的便让孙同和孔如意毙命,甚至都来不及施展出自家本事,便一命呜呼了,那个小丫头的手段,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有些犹豫不决,紧了紧手中的两个铜锤,到底是与孙同和他那个婆娘认识有些年头了,虽然平日里也没有过多交情,不过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只是眼下这件事情,已然不是自己说了算了,显然对方的目的就是次第城,只能等管家回来,再另做打算。 在场的诸人都知道,管家虽然瞧着柔弱不堪,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却是一位实打实的天启者,不是江湖上随处可见的小猫三两只,那可是众人心中羡慕不已,可遇而不可求的系统觉醒者,这样的人坐镇次第城,也是他们有恃无恐的缘由。 于冬冬斟酌一二,觉得作壁上观,暂时不打算轻举妄动,若是有一些不怕死的上前试试跟脚,探一探那个小姑娘的深浅,他也不会妄加阻拦,反倒是乐见其成,至于能否活捉那个小姑娘,或是抢下她身上的法宝,他已经不做多想了。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家伙,一个身怀异宝的小丫头,行走江湖,身边跟着的也只是几位无名无姓的江湖游侠,多半这位小丫头的背后,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虽说他们这行人向来不将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放在眼里,可是惹上了这样的存在,到底是一件麻烦事,于冬冬还没有愚蠢到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当然了,让他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夺宝机会,也是绝无可能的,说不得这个小丫头的长辈便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炼器师,若是如此,小丫头身上说不得不止一件宝贝,再想想孙同与他的婆娘毫无还手之力,多半便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如此,便更加有必要静观其变了,等到见识了小姑娘的底牌,身上的法宝也用的差不多了,他再出手不迟。 随即于冬冬苦笑一下,自己想的倒是不错,可惜那个小姑娘根本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她已经冲着自己这边看了过来,好像是对自己心中所想,知根知底。 于冬冬在铜牙镇能够站稳脚跟,自然不是易于之辈,否则也不会成为次第城的门客,虽然眼下的情况并非是他所想一般,不过面对一个小丫头,若还是畏手畏脚的,便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于冬冬晃了晃手中的铜锤,这一对人面混金锤虽然算不上异宝,却也不是凡物俗品,早些年他路过一家铁匠铺子,瞧见了挂在铺子里面的这对铜锤,一问之下得知是铺子铁匠的传家宝,代代相传,挂在这里已经有百年历史,两个铜锤各重一百七十三斤,据说是祖上一个匠人有幸结识一位仙家,学了一门打铁的手段,才锻造出这一对人面混金锤,只可惜到底是出了一些纰漏,原本一百八十斤的重量,竟是少了一些,虽然算不上前功尽弃,却也是大打折扣,而那位匠人也在此不久,便病逝了,那门手艺也就跟着失传,后人唯有将铜锤挂在屋内,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出现一位天纵之才,将铜锤修补完整。 这铜锤虽然是一个残次品,不过却也只是相对于那份鬼斧神工的手艺而言的,相对于一般的铁器来说,寻常刀剑砍在上面,连一个刮痕都不会有,便是千锤百炼的钢刀,砍在上面也会卷刃。 于冬冬自然是清楚店家没有出售这个传家宝的意思,他也没有出钱购买的打算,只是趁着夜色,四下无人的时候,将铁匠铺子连屋带人一把火烧了,堂而皇之的将铜锤占为己有。 手中铜锤一撞,瓮声作响,隐隐有水流之声环绕四周,惊涛拍岸,不绝于耳,这便是这对人面混金锤的特别之处,于冬冬钻研了这么久,也算是掌握了一些诀窍,为此更加庆幸这对铜锤到了自己手上,若是依旧挂在那家铺子里,被铁匠的后人一代代奉为传家宝,却是从来不知道这些秘密,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 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属于有些人的,所谓有能者居之,便是这个道理,铜锤落在自己手上,才算是物尽其用。 于冬冬嘿然一笑,却见那个小姑娘陡然间一跃而起,奔着自己这边过来,他毫不犹豫的挥出手中铜锤,百余斤的重量,在他手中如臂指使,举重若轻的手段自然不是唬人的,两个巨大的锤影轰然落下,地板立时四分五裂,溅起的木屑缤纷飞舞,好似从天而降的巨兽落入海中,水花倾泻,地面上顷刻便是两个土坑。 “落雨伏兽。” 这是于冬冬琢磨出的手段,无往不利,便是这个小姑娘身怀异宝,在自己的两锤子之后,也多半是化作一滩烂泥了,只是可惜了一个美人胚子。 于冬冬怔了一下,错愕的抬着头,漫天纸人飘落,却是不见那个小姑娘的身影,眼前一花,小姑娘凭空出现,双腿并拢,狠狠地踩在于冬冬脸上。 于冬冬仰身砸倒在地面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心中更是羞愤难当,当着众人的面,被一个小姑娘这般羞辱,日后怕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他挣扎的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却是不料小姑娘又是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于冬冬整个人贴着地面倒飞出去,木地板像是破裂的冰面,被犁出一道木屑飞溅的沟壑,力道之大,可见一斑。 小姑娘站在那里,缓缓地抬起一只手,然后猛然向下一压,稍稍缓过一口气的于冬冬只觉得背上好似驮着一座山岳,他怦然间扑倒在地。 转眼之间,于冬冬已经是浑身血污。 “贺本凡,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打算帮忙?我若是吃了大亏,你以为自己就能全身而退?这个小妮子下手可是毫不留情,你我可都是小瞧了。” 于冬冬歪着脑袋,趴在地上,怒不可遏的吼了一嗓子。 第404回、糊涂账 贺本凡心中有些惊诧,他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固然于冬冬大意轻敌,没有把人家当回事,这才吃了大亏,可终究是颜面尽失,身为次第城的门客,竟然被一个外乡人折腾成这个样子,还是一个小姑娘,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只是贺本凡并没有立时上前帮忙,而是看着地上的于冬冬,笑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姓于的说话不知道分寸,惹到了人家小姑娘,总不能让别人帮你出头吧,男女之事,你姓于的不是最见不得借他人之力,现在怎么这样想得开了?” 于冬冬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是无能为力,他不清楚这个小姑娘使了什么手段,大抵就是身上那个法宝的效果,竟然轻而易举的便能将自己困住,便更加确定这个小姑娘一定是世家子弟,身边的那些人,大抵便是她的扈从了。 于冬冬脸颊搓着地,龇牙咧嘴的说道:“贺本凡,你他娘的少在这里说风凉话了,且不说这个小丫头是什么来头,眼下在次第城惹下了这么大的乱子,你继续在这里袖手旁观,稍后管家回来了,咱倒是要看看,你如何交代。” 贺本凡眯着眼睛,却是依旧没有动,能让于冬冬急成这个样子,拉下脸皮让自己出手帮忙,实在是机会难得,他打了一个哈欠,慢条斯理的说道:“姓于的,现在躺在地上的是你,丢了次第城颜面的也是你,你该考虑一下如何脱身,不会落得孙同那对冤家一般的下场,至于我要如何与管家交代,便不劳你操心了,毕竟人死了,还如何管得了人间事。” 于冬冬脸色阴沉,他何曾不知道贺本凡是如何想的,无非是打算漫天要价罢了,什么同盟情意,什么相识一场,哪有到手的利益更让人安心,于冬冬长舒一口气,说道:“贺本凡,小丫头片子身上可能不止一样好东西,得手之后,你我五五分账,由你先挑选,如何?” 贺本凡笑道:“姓于的,现在是你有求于我,怎么还这样固执,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有命挣没命花,说实在的,我可是完全没必要趟这趟浑水,还有一句老话叫做与人为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道理的。” 于冬冬心中已经将那人十八代祖宗前前后后骂了一个遍,可是无济于事,好在那小姑娘也没有再下狠手,似乎根本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一咬牙,于冬冬说道:“二八分账,若是只有一件宝物,归你,另外,算是我于冬冬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必定偿还。” 贺本凡手长脚长,漫不经心的说道:“什么人情不人情的,何必这样见外,我听说临镇有一处避暑山庄,冬暖夏凉,这人呐,年纪大了,便想找一处清幽之地,安度晚年,过一过神仙一般的日子。” 于冬冬恨得牙痒痒,所谓的临镇的避暑山庄,不就是他刚刚兴建的一处寝宫,依山傍水,是他费尽心思才从一个富家子弟手上夺来的,这个家伙消息倒是灵通,只是狮子大开口,有些欺人太甚了。 不过于冬冬还是挤出一丝笑意,说道:“既然贺公子喜欢,便送给贺公子了,不过是一个山庄而已,贺公子只管笑纳。” 贺本凡倒也不客气,拱拱手,“大家都是次第城的门客,投桃报李,相互帮衬一下,实在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贺本凡轻轻拍打了一下衣衫,上前几步,视线在门口三人身上扫过,笑了笑,又是看向小姑娘,以江湖礼节拱手说道:“几位,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都是混江湖的游侠,便是同道中人,游侠求财,咱们求利,大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笔买卖,所谓和气生财,打打杀杀的,只会是鱼死网破。” 贺本凡的这番话,可谓是坦诚,对于自由镇的游侠而言,打生打死为了什么,不就是一些蝇头小利,既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动动嘴皮子便能赚的更多,何乐而不为,哪怕是不求财不求利,只是交一个朋友,也比多一个敌人要强多了。 何况贺本凡口中的朋友,可不是随处可见的江湖朋友,有多少游侠期许着能够在铜牙镇次第城有一席之地,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见那个小姑娘并不言语,只是冷冷的看向这里,贺本凡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万古不变的一个大道理,几位出现在次第城,无非也是为了更大的利益,既然如此,不若大家同气连枝,共谋大计,几位尽管放心,在下与次第城管家还是有些交情,次第城也欢迎几位大驾光临。” 见小姑娘依然皱眉,贺本凡又是说道:“至于之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一场误会,就当是不打不相识了,日后大家都是次第城的门客,相互扶持,有铜牙镇在背后撑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于冬冬没想到,贺本凡竟然有意拉拢这行人,随即他恍然大悟,与自己同属一个派系的孙同、孔如意二人死了,自己又损失了一栋山庄,贺本凡已经赚足了本钱,若是还能借势向次第城引荐几位能人,又是一件大功,可谓是一石二鸟。 于冬冬心中更是又气又怒,可是也没有办法,现在自己受制于人,这件事便只能认下了,事情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若是自己再出言干涉,怕是又要被那姓贺的在管家枕边嚼耳根了。 贺本凡三言两语,便开出这样的条件,便是在场的许多人都羡慕不已,看来传言大抵是真的了,这个姓贺的却是攀上了管家的关系,日后说不得会成为次第城的三把手,到时候他们这些人见了他,大抵也要点头哈腰了。 于冬冬躺在地上,也是有些无奈,只是事已至此,他也只好认命,既然自己落了下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不至于失去更多利益,便点头说道:“贺公子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于冬冬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今天的事情就当是一场误会,大家相安无事,日后便是自家人了。” 只是话未说完,小姑娘一脚踩在于冬冬脸上,对方的话也是戛然而止,地面上又是一声脆响,地板碎裂,于冬冬整个脑袋没入地面,不知生死。 说话的不是这位小姑娘,而是站在那里双手拢袖的少年,“仗势欺人的时候,一个个快意畅然,本事不济的时候,怎么想起一场误会了,天下道理莫不是你们说了算?” 少年笑道:“想多了吧!” 第405回、供生殿 大堂内再次躁动起来,那些个所谓的门客到底是在一方作威作福惯了,哪容得下一个外乡人在这里大放厥词,之前若不是于冬冬和那个姓贺的在此斡旋,他们卖一个面子,坐等渔翁之利,哪里会作壁上观,自然了,也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意思,期许着这些人弄得两败俱伤,最好是横死当场,他们也能分一杯羹。 只是眼下又有些不同了,无需贺本凡说话,那些人便也瞧得出来,眼前四人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这般客气了,甭管那个小丫头片子身怀什么异宝,背后又有什么势力,大家一哄而上,乱棍打死了再说。 小姑娘看着跃跃欲试的众人,抬起左手,手掌间砰然喷射出数不尽的纸人,漫天飞舞,一个汉子不以为然的冲了上来,挥起手中一柄半丈长的大刀,只是尚未走出两步,连人带刀栽倒在地上,大刀断裂成数截,切口齐整,而人已经面目全非。 鬼剃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几根石柱拔地而起,环绕在大堂四周,将头顶横梁捅的千疮百孔,木结构的楼阁终于支撑不住,开始摇摇欲坠,贺本凡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身边那些耀武扬威的门客一个个倒在地上,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管家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贺本凡捂着脖子,脖颈间有一片纸人,割断了心脉血管,他惨然一笑,想要说些什么,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四人缓缓的走出大堂,向着后院走去,他们根本不是身怀异宝的世家子弟,而是师傅口中站在山巅的手异人。 只是这些高高在上的手异人为何会看上铜牙镇的一亩三分地,与其在这里与他们这些下九流争争抢抢,还不如去战争贩子那里碰碰运气,依着他们的本事,定然能够让战争贩子以礼相待。 可是瞧着他们的神色,又不像是对这里感兴趣,他慕然睁大了眼睛,他们不会是为了宅子外面那个寻闺女的老汉而来的吧,就是为了这样的小事,便一举将整个次第城都拆了,得罪了隶属于战争贩子的铜牙镇,能有什么好处?天下哪有这样的蠢人! 贺本凡想不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话也是这样说的,难道错了么?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感到地上有些冰凉,他挣扎的抬起一条手臂,想要抓住什么,他不想死,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依着他的本事,一定能出人头地,可是他什么也抓不到,只能依稀闻到一些血腥味,是自己身上的味道。 一根巨大的横梁从天而降,贺本凡满眼的不甘心,他还没有活够,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他还想继续随心所欲,只是他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 四人走在一条丈余宽的青石板路上,身后的楼阁轰然倒塌,再也没有昔日的辉煌,无论是被称为天下美酒三千,不若此地一瓢的酒池,还是那些挂着肉香却令人胆寒的铁树铜枝,皆是被掩埋在废墟之下。 废墟的另一头,十多位衣着单薄的女子,相互依偎在一起,远远地瞧着渐渐远去的四人,眼含热泪,对于她们而言,一辈子的折磨终于结束了,女子们啜泣着,看着四人远去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四人穿过一处空无一人的门廊,眼前是一个个丈余高的牌坊,皆是玉石打造,雕龙刻虎,栩栩如生,牌坊上皆是书写着一些吉祥话语,穿过牌坊,便是次第城最后一处建筑,遥遥望去,便能瞧见楼阁前挂在一个巨大的匾额,上书“供生殿”三个大字。 依着次第城的建筑形式,越是靠后,规格越是庞大,眼下这处楼阁,与前院的那些宅子相比,已经高出数丈,只是从外形上来看,却是只有一层,与其说是住人的,更像是一处巨大的庙堂。 单单是眼前的石阶,便是与一个姗姗学步的孩童相当,两边立柱上装饰的石狮子,本是手扶之用,也有半个成人大小,至于眼前的大门,更是只能仰望,朱漆木门,布满了脸盆大小的铜钉,拾阶而上,拦在门前的门槛竟有半人高。 四人相继跃上门槛,少年手掌抵在木门上,手臂发力,沉重的木门像是嵌入地面,巍峨不动,四人的身形就像是站在书册前的蝼蚁,渺小而卑微。 少年再次发力,大门咯吱咯吱的缓缓晃动起来,随即向两边敞开,一阵劲风倒灌而出,吹得衣衫猎猎作响,随即又是风平浪静,眼前也明亮起来。 进入大厅,好像步入一座神堂,合抱粗的立柱直通屋顶,抬头瞧去,上面画满了栩栩如生的飞天仕女图,神色各异,活龙活现,好像整个屋顶便是天宫的窗口一般,又好像那些仙女想要从天而降,落入大堂之中。 地面是上等木料镶嵌而成,一块块拼接完整,看不出痕迹,好像天然便是如此,经过打蜡之后,光可鉴人。 两旁是丈余高的泥像,或坐或立,一个个凶神恶煞,瞧上一眼,便是不寒而栗,就好像是无数双眼睛,齐齐向这里瞧了过来。那些泥像皆是精雕细琢,有肃穆而立的金身菩萨,有两头四手的怒目金刚,有虎视眈眈的鬼怪凶兽,有手持利刃的天君,有张牙舞爪的功曹,甚至还有背生双翅的神将。 泥像皆是以彩绘纹身,活灵活现,尽管一个个凶神恶煞,却是对于正前方的一处更大的泥像十分恭敬,众星捧月一般,俨然是马首是瞻的神色。 大门正对的位置,是一张巨大的龙椅,扶手上金龙环绕,背上更是矗立着一条傲视群雄的苍虬,而坐在上面的泥像,却是一副慵懒的模样,身子倾斜靠在上面,一条胳膊支着扶手,脑袋抵在拳头上,半睡半醒,怡然自得。 只是泥像似乎没有打造完成,不光是没有上色,腰部以下还是一滩小山一般的泥土,只是隐隐有了一些腿脚的模样。 大厅内落针可闻,似乎已经许久没人光顾,只是顷刻间,腥风扑面。 第406回、仙家方士 一声低吼在大厅内响起,声若洪钟,“何人擅闯供生殿,惊扰了诸位仙家清修,该当何罪?” 又是一阵狂风扑面而来,腥臭味更浓,便是身后丈余高的大门都咯吱作响,四人却是站在大殿中,衣袂飘飘,纹丝未动。 骤然间,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落在四人脚下,光洁如镜面的地板轰然炸裂,一片焦黑,四人急忙闪开,退到一旁,又是一道闪电紧随其后,好似蜿蜒的巨龙,跳跃着撞向其中一位少年。 少年一跃而起,脚下地板上劈啪作响,雷电撞击在地板上之后,并没有立时炸开,而是犹如活物,再次拔地而起,向着另外三人依次撞了过去,三人相继躲开,却也是不敢在这里逗留,相视点头,又纷纷退回大门口。 站在半人高的门槛后面,回身瞧着来时的阶梯,再看看这座数丈高的楼阁,当真是有些仙家府邸的样子,尤其是适才劈头落下的惊雷,以及那一座座巍峨的泥像,足以让人相信,这里就是神圣而不容践踏的仙府。 韩云少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袍,衣袖处缺了一角,切口齐整,还有一些焦黑的痕迹,大抵是刚才躲避那道闪电时,衣衫不小心蹭了一下,只是如清风拂过,便已经是这个样子。 韩云少出自方士世家,虽然是个落魄子弟,却也比大多数家庭殷实许多,不过并非是一个鼠目寸光的纨绔,或者说那些故老相传的家族,门下子弟即便是性子再恶劣,也与真正的纨绔有些距离,至少手上的本事,不能丢了家族荣光。 自古以来,方士的手段便被成为神仙术,而韩家的祖训又有敬鬼神而远之的说法,所以面对眼前这座神殿一般的建筑,他有些无法言喻的感觉,对于方士而言,神邸是不容亵渎的,同时也是无需膜拜的。 这也是为何之前那个成了精的守宫冒充土地爷的时候,韩云少一眼便能看穿,只是眼前这栋宅邸,却让韩云少有些模棱两可,他依稀能感受到一些仙家底蕴,却是有有些不同,这种玄而又玄的感觉,让他一时有些捉摸不定。 所谓的仙家底蕴,并非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说法,而是所有方士在入门的时候,必定要感受的一种炁息,这也是方士与其他手异人最大的不同,一个人即便是醒悟了炁感,若是无法感受到仙家底蕴,终究会与方士无缘。 所以韩家敬鬼神而远之的祖训,并非是仅仅是一条可有可无的戒律,而是祖祖辈辈相传的一种心境,正是这种心境,孕育了韩家的仙家底蕴。 韩云少之所以会迷惑不已,便是刚才那道落雷与方士手上的神仙术如出一辙,不光形似,而且神似,但是他又无法感受到完整的仙家底蕴,这也就意味着,这里要么是真人不露相,要么便是有人故弄玄虚。 至于是否真有一位神邸在这里坐镇,即便是方士世家出身的韩云少,都觉得有些子虚乌有了。 既然对方自称是仙家神邸,韩云少也就当仁不让了,他再次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脸色平静的看着前方大殿,缓缓地抬起右手,手臂平伸,面前隐隐出现一道涟漪四散的水纹,好似手掌抵在水面之上。 好似叩门一般,手指在眼前的水纹轻轻弹了一下,竟然有泉水叮咚的声响,如同一颗石子落入水潭之中,涟漪密布,顷刻间,叮咚的声响不绝于耳的出现在韩云少耳中,与其说是清泉入耳,倒不如说是风声鹤唳。 韩云少眼中的水幕凤鸣渐渐地发生了变化,在常人眼中毫无规律的叮咚声,似乎在诉说一个故事,韩云少看向笼罩在一团蒸腾雾气中的楼阁,打了一个响指,眼前的水幕消失了,叮咚的声响也荡然无存。 这个手段是方士祖祖辈辈相传的一个小能耐,可以看到一些事物的本质气象,与掌观山河的望气术有异曲同工之妙,被方士成为风角术,韩云少也只是粗通皮毛,若是一位精通此术的方士,举手投足间,占卜凶吉,也是手到擒来,这个手段,便是风角术。 不过眼下的情形,对于韩云少已经足够了,他微微跺脚,地面骤然拢起一个土丘,紧接着,一条土龙拔地而起,向着眼前的楼阁撞了过去。 韩云少面色不屑,沉声说道:“一屋子男盗女娼,也好意思自称仙家神邸,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韩云少适才已经有所意动,依着风角术的手段,他大抵已经确定,虽然对方的手段看似与神仙术不谋而合,不过却只是有形无实,这座楼阁,根本留不住仙家底蕴。 土龙横冲直撞,缓缓闭合的大门被轰然撞断,两扇门扉被土龙的利爪撕裂,土龙直冲大殿,便是此时,大殿内一声低沉的嘶吼,却是环绕在立柱上的木雕一跃而出,化作一只翠绿如玉的苍龙,与那土龙撞在一处。 两条龙相互交缠,撕咬在一起,韩云少怔了一下,又是皱起眉头,先是那落地天雷,之后又是用木龙克制自己的火龙,这些手段,分明是正在对峙另一位方士,这与风角术的结论相违背,若真是一位方士镇守大殿,不可能毫无仙家底蕴。 除非某人以某种手段,强行割断了眼前的气象,韩云少双拳紧握,他不由得生出一股好胜之心,他倒是要瞧瞧,大殿里面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冲入大殿之中的土龙很快便土崩瓦解,木龙也随之消散了,不过韩云少很清楚,在五行之位上,木对土有天生的克制,他强行压制住喉头的一阵腥甜,长呼了一口气,又是一跺脚,脚下地面怦然蠕动,砖石崩裂,拢起一个土丘。 韩云少站在土丘之上,身形骤然向上拱起,一条更大的土龙从脚下穿了出来,托着韩云少向大殿内而去。 白菜眯着眼睛,便要踏步而入,子语却是按住了他的肩头,少年瞧了一眼站在一旁同样毫无动作的弓长张,与小姑娘轻轻摇摇头。 韩云少虽然是世家子弟,还有一些纨绔的脾性,却是也有自己不得不坚持的东西,有些事情,他要亲自证明。 第407回、口舌之争 韩云少御龙而来,大堂内立时又是腥风阵阵,一个空旷而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擅闯供生殿,扰了仙家清修,有死无生,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韩云少充耳不闻,双手藏在袖子下面,不断捏诀,脚下土龙声势浩大,眼见便要长驱直入,陡然间,两边合抱粗的柱子上,同时跃出两条碧绿木龙,一头撞在土龙腹部,土龙上扬,却是被另一条木龙撕咬住背脊,土屑散落,随即土龙被一分为二,很快便不成气候。 韩云少脚下一蹬,落在地上,与此同时,两条木龙冲破漫天砂石,一左一右向着韩云少这边撞了过来,两条木龙争先恐后,眼见便要撞在韩云少身上,却见韩云少双手向上一抬,手指捏诀。 一个个石柱拔地而起,顷刻洞穿了近在咫尺的两条木龙,韩云少双手一左一右盖在木龙的脑袋上,手腕一抖,挣扎的木龙忽然凝固了,从手掌下开始,翠绿色的鳞甲渐渐消退成灰黄色,就像是被风沙浸染过一般,紧接着,凝固的龙头散落成沙,随后木龙沙化,散落在地。 画沙。 韩云少动了动手指,似乎是许久没有用过这个手段了,他会心一笑,站在那里,偏着头,凝视着一尊两头四手的怒目金刚,然后右手冲着地上猛然一抓,挥手向着那处泥像甩了过去。 一柄骤然凝聚的石矛脱手而出,撞向泥像,泥像却是忽然拔地而起,一拳将飞来的石矛砸了一个粉碎,韩云少嘿然一笑,却是一点都不意外,适才他就隐约发现,木龙出现的时候,这尊泥像竟然向这里瞟了一眼。 不过韩云少还是有些愕然,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与自己斗法的方士,竟然是大殿内的一尊泥像。 “大胆狂徒,你可知本尊身份,竟敢如此猖狂,在这里造次,坏了供生殿的规矩,日后七灾八祸加身,死不足惜。还不速速跪下来,与本尊求情,念在你懵懂无知的份上,还能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业果缠身,生不如死。” 又是一声绵长悠远的声响,好似从天外而来,威严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声声质问着韩云少,“还不跪下俯首,更待何时?” 韩云少笑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自称本尊。” “大胆!”一声断喝,泥像又是向前迈出一步,原本踩在脚下的石坛四分五裂,沉闷的声音响彻大殿,“吾乃建木天君,以浩浩神威莅临次第城,降下无量福寿因缘,庇护一城安危,尔等肆意张狂,在次第城造下如此杀孽,还敢公然蔑视神威,可知犯下大罪?” 相传神树建木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有支撑天地的神通,建木天君的说法倒也说得过去,韩云少对于一些远古时期的神鬼传闻知之甚多,自然对建木有所了解,只是他忍不住会心一笑。 那声音又是响起,“大胆狂徒,有什么好笑的?便是此时,还不知悔改,当真是罪无可恕,其心当诛。” 韩云少冲着泥像拱拱手,笑道:“这位仙家,你既然是一位天君,为何泥像金身却是一位金刚罗汉,会不会是老眼昏花,找错了泥像,这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了,虽然仙家之间借个泥像不算什么,可终究是有些不妥,毕竟仙家占着茅坑不拉屎,吃亏的可是老百姓。” 那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有些语塞,韩云少指了指另一尊泥像,继续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位仙家,你瞅瞅那个手持利刃的,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倒也符合天君的身份,怎么样,要不咱换换?” 韩云少试探性的问了问,觉得有些不妥,呢喃道:“如今的仙家也是够辛苦的,一把年纪了,还要劳心劳力,连金身泥塑都能找错了,当真是天下疾苦,天上亦是如此啊,如此看来,只羡鸳鸯不羡仙,当真是至理名言了。” 韩云少一通胡搅蛮缠,那张嘴皮子就像是千机弩一般,说起来没完没了,便是泥像已经一声不吭,他还喋喋不休的说道:“人无完人,仙家亦是如此,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位仙家,你也别执拗了,便当是小生不在这里,趁着四下无人,赶快将身份换回来吧,小生通情达理,自然是不会嘲笑你,可是你也瞧见了,门外还有咱的几位兄弟,他们可都是喜欢瞧笑话之人,若是得知一位仙家连自己的泥像都搞错了,定然要笑上三天三夜。” 韩云少还想再说些什么,那泥像却是忽然冲了过来,整个大殿都为之晃动起来,头顶上出现一抹黑影,韩云少的身形立时消失,与此同时,泥像的脚板狠狠地落了下来,将脚下的木地板踩得四分五裂。 泥像压低了身形,两条手臂狠狠地砸在地面上,虽然没有言语,不过已然是极为愤怒,似乎要将那个家伙除之而后快。 只是地面上已经没了韩云少的身影,泥像的两个脑袋一前一后,晃动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刹那间,背身的另外两条手臂向着空中的一个人影拍了过去,铺天盖地的巴掌前后交夹,人影被裹在两个手掌中间。 那个泥像站立起来,双手死死地按在一起,另外两条手臂向后翻转,轰然合十,四个手掌撞在一处,发出沉闷的响声,如此还不算完,手掌相互咬合,不断地揉搓着,直到再无动静,四个手掌才缓缓地相继打开。 手掌间有一团泥沙落下,韩云少却是不知何时出现在泥像身边,手中已经捏好法决,看着眼前高大的泥像。泥像手中落了空,更加激愤,一声嘶吼,四条手臂高高的举起来,便要砸下来。 却见韩云少手指上挑,两手食指与中指各自形成一个交叉,沉声道:“土石方?千针蒺藜。” 慕然间,地面上烟尘四起,一根根尖细的石柱倾斜交叉,破土而出,那尊泥像像是落入地刺陷阱的野猪,顷刻便被扎成一个泥土刺猬。 韩云少看着泥像,有些惋惜的说道:“这位仙家,得罪了。” 话音刚落,一道碗口粗的落雷从天而降,吞噬了韩云少的身影。 第408回、韩家式法(上) 那尊肃穆而立的菩萨上前一步,手掌缓缓举过头顶,掌心向下,又是一道电闪雷鸣吞吐而出,向着地面上一个骤然出现的小土包砸了下去。 雷法自古便有天威浩荡的说法,手段多以杀伐见长,站在土地庙下的韩云少皱了皱眉头,这些泥像果然是大有文章,先是木法,眼下又是雷法,虽然泥像的身份与身上的手段驴唇不对马嘴,不过从方士的角度来看,万法同源一直是祖祖辈辈都心之向往的存在。 当然了,眼下将雷法发扬光大的,其实是与方士颇有渊源的道家,尤其是道家龙虎山的雷法,真正当得起“天威”二字。 长蛇一般的雷电撞击在土包之上,立时便让土包上染上一层焦黑,劈啪作响的电光几乎吞噬了脚下的一切,土包也渐渐支离破碎起来,韩云少沉声说道:“得寸进尺。” 土包轰然炸裂,韩云少化作一道残影,冲了出去,那泥塑菩萨再也没有庄严宝相,巨大的身躯向前弯曲,双掌毫不犹豫的拍了下去,地面上轰然巨响,耳边是呼呼风声,正所谓一力降十会,这样势均力沉的巴掌招呼过去,对于向来不擅长近身战的方士而言,尤为致命。 韩云少冲天而起,面前风沙大作,紧接着便如同撞向墙壁的老鼠,巨大的手掌骤然砸在他的身上,大殿内划过一道残影,韩云少像是断线的纸鸢一般,反向撞在地面上,地板破裂成木屑,接着四散而开,地面上出现一个布满蛛网裂纹的大坑。 韩云少单膝跪在大坑中,仰头看着再也不是慈眉善目的菩萨泥像,苦笑一下,狠狠地吐出一口血水,他不由得想起父亲从小到大便常常念叨的一句话,胸有大志,方为男儿。 只是在父亲眼中,韩云少并非是一个志向远大之人,遥想当年,韩家子弟是何等风光,韩家风骨更是无人可及,以一族之性命荣辱,换来了匠人谷数百年的欣欣向荣,便是匠人谷都自知愧对韩家,所以后世韩家哪怕是再落魄,在匠人谷依旧是有一席之地。 这是韩家祖祖辈辈都为之骄傲的事情,同时也是韩家子弟一直在追寻的方向,希望有朝一日,韩家能够重现昔日的风光。 韩云少年幼的时候,被寄予厚望,小小年纪,便感悟孕养出了仙家底蕴,几乎成了韩家历史上最年轻的手异人之一,有着“仙童”的说法,韩家老祖过世之前,甚至眼含热泪,直言韩家有此子孙,复兴有望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渐渐长大后的韩云少不光对方士失去兴趣,对于韩家的荣耀也好不放在心上,以至于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成了众人口中的纨绔,成天与那些世家子弟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便是那次论武大赛,韩云少也只是随便敷衍一下,走了一个过场,与自己父亲算是一个交代。 但是更加没有让人想到的是,韩云少竟然瞒着许多人跑了出来,离开了人人向往的匠人谷,也不再是韩家子弟的身份,而是一位游侠。 韩云少抹了抹嘴角,目光锐利,眼见巨大的巴掌再次拍了下来,他双手抵在地面上,顷刻间一根根石柱冲天而起,架住了菩萨的手臂,与此同时,一条土石堆砌而成的土龙托着韩云少拔地而起,直冲天穹。 石柱被拍的四分五裂,碎石抖落,一道惊雷从天而降,落在土龙身上,立时便是一个窟窿,土龙晃动不已,不甘心的仰着头,却是层层碎裂,向下坠落,韩云少却是一跃而起,踩在再次拔地而起的石柱上,猛然跃上泥像的手臂。 泥像不管不顾的挥舞着拳头,再次向着落在身上的家伙砸了过来,韩云少侧身闪开,脚下如风,不断地辗转腾挪,出现在泥像的肩膀上。 “在韩家人面前玩泥巴,是不是嫩了些?” 韩云少目视前方,神色间满是旁人不及的自傲,他猛地一跺脚,沉声说道:“跪下。” 泥像身形一滞,好像有天威灌耳,轰然间双膝落地,韩云少站在泥像的肩膀上,昂首挺胸,泥像的头顶上不断地有泥沙喷涌而出,就像是放在炉火边的雪人,不断消融,渐渐将自身包裹成一座泥土小山。 大殿内一片沉寂,只剩下那个不断被消融又不断堆砌成山的泥像,发出哗啦的声响,便是此时,韩云少猛然向后一蹬,翻身落回地面上,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拳头从侧面撞了过来,洞穿了跪地泥像的头颅。 出现在大殿内的,是那尊凶神恶煞的鬼神泥像,张牙舞爪,毫不犹豫的将面前的菩萨砸的七零八落,那泥像活过来之后,暴虐成性,韩云少却是不紧不慢的站在那里,似乎对于眼前的一切毫无意外,他脚下骤然发力,没有理会那尊鬼神泥像,而是冲着正前方冲了过去。 那尊鬼神泥像似乎是受到了奇耻大辱,无声的嘶吼着,竟是双手落地,如野兽一般,向着韩云少奔跑过来,只是刚刚一跃而起,地面上猛然刺出一根根尖细的石锥,自下而上,将泥像洞穿在原地。 韩云少在大殿前方的龙椅处停下来,身后已然是一片狼藉,两边的泥像也是东倒西歪,他看着那尊尚未完成的灰黄色泥像,双手冲着地上一抓,双双向前甩了出去,两根石矛一前一后,相继洞穿了那尊泥像的身躯。 泥像微微晃动,胸口钉了一根石矛,尚未成形的膝盖上也钉了一根石矛,只是那泥像忽然向前探了探身子,脑袋依旧是枕着手臂,眉宇间出现一些笑意。 “管家这么久都没有过来,看来已经是死于你们之手。” 泥像缓缓地坐直了身子,顺手将刺在胸口的石矛掰下来,“杀了次第城的客人,砸了殿里的金身泥像,还敢挑战本尊的威严,真是一群不知好歹的外乡人。” 泥像将石矛含在嘴里,咔嚓一声咬碎了,津津有味的咀嚼起来。 第409回、韩家式法(中) 韩云少抬头瞧着那个端坐在龙椅上的泥像,与其他泥像相比,虽然没有流光溢彩的颜色,个头却是高了不少,更重要的,眉宇间的神色更加自然,没有泥塑的死板,除了没有成型的双腿,面上的神态已经与活人无异了。 韩云少轻轻跺脚,一根石柱拔地而起,立在那尊泥像面前,他站在石柱之上,蹲下身,刚好正视着泥像的目光,如此也算是与高大的泥像平起平坐了,韩云少问道:“想不到铜牙镇镇长,次第城的主人,竟然也是一位泥腿子。” 那泥像一脸懒散的样子,两边矗立的泥像东倒西歪,门前坑坑洼洼,一地狼藉,他倒是不以为意,对于“泥腿子”的称呼更是满不在乎,似乎还有些满意这个形象的比喻,声音有些沉闷,却是不紧不慢的说道:“本尊庇护一座城池,享受万民香火,也是顺应天意,正所谓君权神授,不就是如此么?” 韩云少撇撇嘴,嗤笑道:“行了,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这些泥塑金身干吃香火,却是不知道反哺民生,白白夺了小镇的气运,滋养自身,倒是让你养出了一些神性,不得不说真是斗大的手笔。” 韩云少渐渐意识到大殿内两边神像的真正意图,以小镇积聚人气,孕育出数十年甚至百年以上的气运,再以香火手段徐徐图之,将那些气运都转嫁到这些泥像之上,若是长此以往,说不得这些泥像还真能滋养出一些金身,造就几位神邸。之前的几尊泥像连木法、雷法都能信手拈来,虽然尚不成气候,却也是难得的手段,足见这些泥像已经生吞了不少气运香火。 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仙家神像以民间香火为食,塑造金身,同样也会收拢一地气运,孕养一地百姓,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如此方能生生不息,可是这些神像却是有进无出,香火气运一个不落,通通吃得干干净净,根本不管一地百姓的死活。 韩云少想起与铜牙镇一山之隔的铁齿镇,之前还有些奇怪,为何那个小镇的气运如此之差,以至于百姓死后都不得安宁,阴魂不散,怨气冲天,终年笼罩在阴雨之中,便是弓叔摆下城隍牒都无济于事,现在想来,一方水土被这样生生吞噬,气运枯竭,自然会成为一片死地。 眼下大殿内立着那么多泥像,若是不闻不问,不出数年,铜牙镇也会落得那般下场,步了铁齿镇的后尘。 韩云少不清楚那些泥像是如何形成的,如此轻而易举的便能窃取一方土地的气运香火,怕是手段不凡的风水大师或是地师都没有这个本事,不得不说,这个通天手段让人刮目相看。 那泥像一只手轻轻扣在龙椅扶手上,缓缓的敲打着,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他满脸笑意,眯着眼睛说道:“还以为又是几个没脑子的家伙,来次第城捣乱,这些年经常有一些自以为是的外地游侠,嚷嚷着一些大义凛然却是狗屁不通的话,让本尊一个个打杀了,都是一些蠢蛋,留着也是浪费口粮。” 顿了顿,泥像又是说道:“难得遇上几位同道中人,本尊也就实不相瞒了,几位若是看上了这里的气运,想要入驻,倒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事情,反正那些泥像也断了香火,与其白白流失,被小镇上的某些蠢货捡了去,落下一笔横财,一辈子也就比浑浑噩噩强一些,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不若干脆便宜了几位道友,也不枉费了这些香火。” 韩云少蹲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泥像,笑道:“对于手异人而言,香火气运无异于最好的补品,相当于平白多了一次老天爷赏饭吃的机会,自然是越浓厚越好了,只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道理咱还是清楚的。” 泥像停下龙椅扶手上的敲击,而是支着脑袋的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的额头,很是欣赏的看着石柱上的男子,点头笑道:“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供生殿那些泥像没了便没了,可是次第城不能无人坐镇,几位道友若是愿意,大可以在次第城住下来,一路走来,相信几位道友也见识了次第城的手腕,周边大大小小数个小镇,哪个不是以铜牙镇次第城马首是瞻。” “到时候将数个小镇连成一片,再加上几位道友的撮合,日后还不是想要多少气运,便有多少气运,实在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这样安逸的日子,神仙难求,想来比终日奔波不定,要强多了吧。” 韩云少点点头,笑道:“岂止是强多了,简直可遇而不可求啊,只是在下有些担忧,或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咱家兄弟也会像那些外面的门客一般,或是大殿内的泥像,不知不觉就身首异处了,到时候大不了再换一批门客,而我们这些人便要卑躬屈膝这么多年,想想便有些不值得啊。” 泥像摇摇头,怒其不争的说道:“膝盖下面几两肉,又能值得几两钱,求仙问道之人,还会在乎几斤几两的颜面?试问胸中装了山川河水也就罢了,还要装满人情世故,何时才能一心向道,孰轻孰重都拎不清,芝麻蒜皮的事情都要问上一问,管上一管,与那些街坊四邻间嚼舌根的妇人有何区别?便是老天爷赏饭吃了,又能如何?再说了,又不需要几位俯首叩头,只是点个头,称个是,难道比杀头掉脑袋的事情,还要千难万难?” 韩云少缓缓地站起身,叹了口气,有些遗憾的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其实也算是一个世家子弟,虽然家族落魄了,不过家风甚严,家父曾经说过,哪怕是一辈子籍籍无名,沦为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也不可做那缺德败兴之事,败了家门风骨,在下自幼听从教诲,实在是不敢忘怀。” 脚下石柱砰然炸裂,韩云少斜掠而下,已经出现在一人高的龙椅跟前,衣袂无风鼓动,他手上捏诀,凝声说道:“被人背后戳脊梁骨,骂祖宗十八代的事情,韩家宁愿本本分分,也丢不起这样的人,韩家哪怕是一无是处,也少不了称斤称两的风骨。” 一根根丈余长的尖锐石柱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相互交叉的洞穿了面前泥像的身躯,连人带着龙椅一并钉在地上。 韩云少长长的舒了口气,眼前这尊泥像可是一个庞然大物,他可是卯足了气力,才将千针蒺藜爆发出这样的规模。 那尊泥像依然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前前后后皆是洞穿身躯的石柱,只是泥像忽然眨眨眼,嘿然说道:“好言相劝,却是当了驴肝肺,真是太另本尊失望了。” 第410回、韩家式法(下) 泥像单手支着脑袋,横七竖八的石矛将其钉在地上,原本凝固的泥像身躯开始有泥浆滴落,石矛四周的缺口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接着便有泥浆涌了出来,将石矛包裹起来,石矛应声折断,却是并没有落在地上,反倒是被泥浆拖拽着进入身躯,与泥像融为一体,不多时,泥像身上的石矛都被吞噬了。 韩云少皱起眉头,韩家的五行方术以土为主,眼前的这个泥像似乎是不吃这一套,看来是有些麻烦了。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韩云少背上好似被重锤砸了一下,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一旁的墙壁上,墙面立时凹陷,出现蛛网裂纹,随即韩云少滑落在地,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 他苦笑一下,这个泥像可是比之前那些灵活多了,也更加难缠,泥像伸手一抓,手中多了一团稀泥,百无聊赖的在手掌间上下颠簸,好似面团一般,不断的揉捏着,随即笑呵呵的瞧向韩云少这边,胳膊一甩,将手中的泥团扔了过来。 韩云少不及多想,手腕一撑,整个人向前翻滚,泥团擦着身子而过,啪的一声落在身后墙上,泥点四溅,却是将墙上砸出一个坑。 泥像双手各捏着一个泥团,在手指间来回翻转,继而在指尖旋转起来,泥团渐渐拉长成一个泥饼,一前一后又是甩了出去,韩云少伸手一扯,一根石柱拔地而起,泥饼相继撞在石柱上,像是饺子皮一般,将石柱一截包裹起来。 韩云少闪到一旁,偏头又是瞧了一眼,泥饼下的石柱似乎被分解吞噬了,咯吱一声,从中断裂。 只是下一刻,泥像便不管不顾,疯狂的抓起脚下的泥浆,握在手中,然后接二连三的向着韩云少这边扔了过来,韩云少已经避无可避,身前拢起一个巨大的土包,将其罩在里面,与此同时,脚下地面翻滚,土石凝聚成两条土龙,一左一右,向着泥像飞扑过来。 泥浆撞在土包之上,转眼间,土包已经出现裂隙,只是在韩云少不断地捏诀之下,一次次又被修复,撞击声渐渐消退,土包终于支撑不住,支离破碎,韩云少站在其中,深深地吸了口气。 对面龙椅上,两条土龙咬住了泥像的两条手臂,苦苦挣扎,似乎已经牵制住了泥像的动作,只是韩云少皱起眉头,地龙之术凝聚的土龙虽然并未生命体征,不过他依旧能感受到,两条土龙似乎是心生退意。 泥像脚下不断有泥浆翻滚,就像是衣衫上的裙带,粘稠的泥浆向上飞溅,落在土龙身上,将柔软的泥浆拉成丝丝长线,继而泥浆翻滚如海浪,铺天盖地从泥像的身上落下来,大量泥浆将土龙包裹了。 韩云少只觉得胸口一滞,险些岔气,土龙上的炁机牵引骤然消失了,再瞧向对面泥像的时候,只见泥像依旧端坐在那里,只不过手臂上缠着条活灵活现的龙,就好似铠甲一般。 泥像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居高临下的看着韩云少,笑道:“从始至终,你的那几位朋友便不曾入殿,本尊倒是想起一个故老相传的老话,叫做患难见真情,看来你们多半便是酒肉朋友了,也好,本尊乏了,便收拾了你,再一并解决了你的那几位朋友,以你们的血肉塑成泥像,日夜守在供生殿,也算是小惩大诫了。” 话语刚落,大殿内的地面都翻滚起来,那尊泥像脚下,涌出大量泥浆,翻滚向前,将不远处东倒西歪的泥像都包裹起来,不多久,那些神鬼泥像如同蜡烛一般,融化滴落,与泥浆融为一体。 韩云少一跺脚,一个石柱拔地而起,将他拖了起来,脚下泥浆滚动,已然形成一大片泥浆之海,石柱周围的泥浆犹如活物,缠绕着向上蠕动,渐渐地,石柱支离破碎,向下栽倒,韩云少落在泥潭之中,立时又是一个土包将其罩了起来。 只是这些泥浆似乎对于泥土沙石之物有极强的腐蚀性,土包苦苦支撑,却是不断地出现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窟窿,当一团泥浆倾泻到土包之中的时候,土包终于支撑不住,土崩瓦解了。 韩云少落入泥潭,整个人陷入泥浆之中,他猛然坐起来,身上牵连着藕断丝连的泥浆,这些泥浆好像是一双双手,不断地将韩云少往泥潭中拖拽,韩云少挣扎着想要挣脱泥浆的束缚,只是无可奈何,很快,韩云少被猛地向下一拉,没入泥潭之中。 泥潭中不断有气泡翻滚,那尊泥像瞧着脚下水涨船高的泥潭,悠然的打了一个响指,泥潭中浪花翻滚,一只泥浆糅合成的触手从浪花中拔地而起,卷着倒旋的韩云少,摇头晃脑。 泥像看着倒挂在眼前的男子,又是一个响指,泥浆触手如同鞭子一般,扬起韩云少,砸在一边的墙面上,三番五次之后,整面墙四分五裂,触手缓缓松开,韩云少无力的跌落在泥潭中,再也没有动静。 泥像有些无聊的叹了口气,不再理会已经无力挣扎的韩云少,而是看向大殿门口,另有三人站在那里,泥浆翻滚如潮,泥像声若洪钟,桀骜不驯的说道:“外面的几位道友,既然打扰了本尊歇息,便一个也别想走了,本尊大殿内缺了几尊泥像,你们便一并进来凑个数,陪陪你们的那位朋友,也算是本尊仁至义尽了。” 泥浆铺天盖地,开始向外翻滚,门口三人却是站在那里不闪不避,眼睁睁的看着泥浆呼啸而来,便是此时,泥潭中伸出一只手,继而一个声音骤然响起,“滚回来,谁允许你们肆意妄为的?” 一道身影从泥潭中跃了出来,韩云少满身泥污,吐出一口泥水,浮在泥浆表面而不下坠,他单膝蹲下,两只手插入泥潭之中,沉声说道:“土石方?囚笼。” 一个个石柱拔地而起,将整个大殿内的泥潭都包围起来,石柱上炁息流转,奔涌的泥浆撞在石柱之上,巍峨不动,端坐在龙椅上的泥像却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泥浆竟然被困住了。 拔地而起的石柱上隐隐有一些字迹,大抵是如意金箍…… 第411回、厚德载物 泥浆翻滚,不断地撞击着周围的石柱,却是无济于事,坐在龙椅上的那尊石像抓起一团泥浆,甩了出去,砸在石柱之上,意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反倒是那团泥浆顷刻间干涸成土疙瘩,坠落下来。 泥像面有怒容,转头瞧向浮在泥潭上的韩云少,狠狠地一巴掌拍打在身边的泥潭中,溅起丈余高的泥浆,与此同时,韩云少身边涌起打量交缠的泥浆,转眼间便凝聚成巨大的触手,毫不犹豫的向着韩云少砸了下来。 韩云少并未起身,甚至都没有回头,双手在泥潭中不断地搅动,周围的石柱顷刻间发出嗡嗡的声响,十分低沉,不过那些翻滚的泥浆却是骤然抖动起来,泥浆巨浪刚刚形成,便悄然溃散,那个重重砸下来的巨大泥浆触手从像是拆掉了根基的楼阁,随着底盘的溃散,落下后只剩下漫天泥浆雨。 很快,大殿内风平浪静了。 坐在那里的泥像终于露出一些不可思议的面容,他再次挥舞手臂,不断地有泥浆触手凝聚成型,又不断地溃散成沙,韩云少却是缓缓站起身,冲着那尊高大的泥像走了过来,每走一步,脚下泥浆便干涸凝固,等到韩云少站在泥像面前的时候,身后已经形成一条土石小路。 韩云少仰头看着面有惊骇的泥像,轻声说道:“你可曾听过,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已于千古矣?” 泥像有些怔神,不言不语的顿在那里,这个时候,反倒是有了一些泥像该有的样子,韩云少叹了口气,“何为仙家底蕴,便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泥像依旧是怔在那里,韩云少摇摇头,“看来你是不懂了。” 随即韩云少又是说道:“不懂没有关系,我来教你便是了。” 骤然间,原本平静下来的泥浆,又开始翻滚起来,韩云少面色平静,对面的泥像却是如临大敌,泥像再也坐不住了,巨大的身躯晃动着,缓缓站了起来,身高数丈的泥像俯身看着地面上的男子,如同孩童一般,只到自己的膝盖。 他挥起拳头,便要将身前的男子砸成肉泥,只是那些波动的泥浆翻起巨浪,越过男子的头顶,竟然挡在男子身前,泥像的拳头毫不犹豫的砸了下去,泥浆已然干涸成块儿,好似一座桥梁架在半空,被泥像砸得粉碎,土石四溅,泥像的拳头也被挡在外面。 韩云少周身炁浪翻滚,他仰着头,眼中满是桀骜,再也不是之前那般吊儿郎当的样子,恍惚间又恢复了当年那位“仙童”的神色,一字一顿的说道:“韩家式法,式二,徙。” 韩云少一脚跺在地上,地面震动,泥像已经不管不顾,又是一拳头砸了下来,只是离着男子还有半丈的时候,拳头却是顿在那里,无论如何的压不下来,一座小山丘拔地而起,如一根锥子,自下而上穿透了泥像的手臂。 泥像痛苦的嘶嚎着,口中腥风大作,韩云少却是又跺了一脚,不断有尖锐的石柱从地面生长出来,交错着穿过了泥像的身躯,再次将其钉在那里。 不知为何,泥像看起来比之前那次狼狈的多,不断有泥浆从身上抖落,泥像终于没有之前的语气,怒不可遏的吼叫着,“没用的,愚蠢的家伙,本尊号令天下土壤,大地之上,唯吾独尊,区区泥沙石头,不过是本尊的饵料。” 泥像上再次喷涌出大量泥浆,将那些穿身而过的石柱都包裹起来,他歇斯底里的大笑着,似乎在嘲笑眼前之人的愚笨,只是顷刻间,笑声戛然而止。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泥像满眼惊骇,不可思议的看向脚下的男子,身上的那些石柱不断地分解,又不断地凝聚,此时此刻的韩云少,尚不及泥像膝盖的高度,可是在泥像眼中,好似一尊山神。 韩云少深吸一口气,双手交错叠在一起,摆出一大一小两个“山”字形,向前平推而出,朗声说道:“春之轸角。” 钉在泥像身上的石柱山丘不断地变换着形状,春去秋来,就像是大地变迁一般,撮土成山,千万年的变化转瞬即逝,一座巨大的假山奇石落在那里,那尊泥像的身躯,已经融入山石之中。 式法,是所有方士都梦寐以求的一种手段,是手异人到达一种“天地通透”的意境后,逐渐掌握的一种手段,也是方士与天地沟通的独有能耐,天地通透并非是境界多高,而是心境有多广,只是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在那些老方士的身上反倒是不多见。 天下方士不计其数,式法也就各有不同,韩家式法,只讲求四个字,厚德载物,韩家先祖也没有留下更多的解释,直到昔日韩家走出一位奇才,以式法名动天下,又留下四个字,山水有灵,而眼前的韩云少,也是韩家几代人之中,唯一一位掌握式法的方士。 大殿之中,韩云少站在山丘面前,地面上的泥浆已经干涸,与山丘融为一体,远远瞧去,好似富家院子里的假山一般,只不过数月之后,大地回暖,这里也将出现一片春暖花开的景象。 韩云少微微动了动手指,一颗石子撞向面前的山石,“诶呦”一声,一个身材短小的家伙跌跌撞撞滚落下来,那人赤黑如碳,不到常人腰身高度,只不过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与小镇上广为流传的鬼财神样貌有些相似。 韩云少摇摇头,那尊泥像应该就是这个家伙的系统,毫无意外,铜牙镇的镇上是一位天启者,或许所有人都不知道,在周边小镇作威作福的这位次第城主人,竟然只是一个丑陋不堪的侏儒。 失去系统之后的那个家伙温顺了许多,战战兢兢的从地上爬起来,可怜兮兮的瞧着面前的韩云少,“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我也是一个可怜人,有不得已的苦衷……” 韩云少抹了抹嘴角的血痕,转身离开,与此同时,挂在山丘上的一块儿巨石坠落下来,正是之前那尊泥像的头颅,大殿内轰然巨响,烟尘四起。 “去下面与他们说去吧,看看那些人是否会原谅你。” 四人离开供生殿,身后的楼阁轰然倒塌。 第412回、归家 铜牙镇雨过天晴,大街上站满了人,小镇上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热闹了,所有人都仰着头,举目远眺,并非是今日有什么庆典活动,铜牙镇已经许久没有节庆了,也没有人在乎这些事情,哪怕是年年都要经历的春节,也不敢大声声张,只是在门前挂好鬼财神像,就算是保佑平安了,最多偷偷在自家院子里,吃一顿饺子,这个节便是过了。 毕竟铜牙镇的大事小情都会和税赋挂钩,一旦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让旗使瞧见了,怕是一家人都不得安宁了,铜牙镇的百姓,抬头见赋,低头见税,哪里还有心思过节,若非不得已,大都不会轻易出门,这也是为何大街上一向冷冷清清。 眼下许多人都探头探脑的张望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街巷远处有轰隆作响的声音,这让所有人都有些不安,不知道又是谁家倒霉了,被旗使抄了家,在铜牙镇,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 前两年,便是有一户生意人举家迁徙到这个小镇,大抵是觉得小镇比较清幽,民风淳朴,想要在这里养老,却是得罪了镇长,一夜之间,家中宅院硬生生被人推倒了,当时家人都还在屋中睡觉,据说没有一个人活着跑出来。 小镇上的居民已经习惯了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见怪不怪,也不会有什么人去多管闲事,只要事不关己,反倒是能过得舒坦一些,只是今日的动静有些太大了,而且声音是从次第城那边传来的,不会是铜牙镇又有什么大动作了吧? 大家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铜牙镇的日子虽然苦了些,却也不是过不下去,只要按着小镇的规矩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唯一让大家担心的是,周边小镇战火不断,若是牵连到小镇,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镇上一旦下令征兵,或许整个小镇的人都会拉上战场。 大家紧张的望向次第城的方向,生怕错过什么事情,在铜牙镇,次第城是一个无比威严的存在,平日里任何人都不敢随意靠近,更不敢互相讨论,一旦被有心人知道了,传到旗使的耳朵里,便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次第城的建筑由低到高,在小镇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一目了然,只是一声轰响之后,次第城像是缺了门牙的孩子,夹在其中的一栋楼阁消失了,这让小镇上的所有人都有些慌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镇街巷上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甚至目睹了次第城发生的变故,心中满是惊骇疑惑,却也只是站在自家铺子门口,遥遥望着远方,不敢多说什么。 以往这个时候,次第城都会派出旗使,在小镇上巡视,下达次第城传出的命令,今日却是冷冷清清,这也是为何大家都壮着胆子站出来瞧热闹,不过都不敢离着自家屋舍太远,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便立时躲回屋子里,枪打出头鸟,在铜牙镇可是常事。 次第城那边好半天都没有动静,一些胆大的人便往前靠了靠,想要去次第城附近瞧一瞧,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这个时候,那边的小路上有出现一些喧闹声,似乎是有人向着这边跑过来了,这让那些好不容易壮起胆子的家伙立时吓软了腿,转身便连滚带爬的往回跑,生怕稍迟一步,让路过的旗使瞧见了,以为他们对次第城心怀不敬,而惹来杀身之祸。 只是很快,他们发现,从次第城跑出来的是一些女子,穿着单薄的衣衫,瑟瑟发抖,满脸皆是憔悴,沿街的百姓也瞧见了街巷中的状况,也是有些不明所以。 一间纸扎铺子中的佝偻老人,扶着门外一棵落了叶的榆树,站在靠前的位置,眯着眼睛,一脸疲惫的瞧了过来,老人眼神不大好,瞎了一只眼,左边一条腿也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 老人听到外面的动静,便出来瞧瞧发生了什么事,与那些壮着胆子又退回去的年轻人相比,他倒是平静许多,干巴巴的脸上堆满了沧桑,倒不是无畏于次第城,只是觉得无所谓了,他的腿便是次第城的旗使打断的,眼睛也是在那个时候弄瞎的,烂命一条,已经不在乎了,与其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或许死了还能一了百了,只是心里终究是有些事情放不下。 “爹!” 一个女人出现在老人面前,老人楞了一下,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又伸着脖子往前探了探,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老人家一下子顿在那里。 “春花?” 老人张着嘴,试探性的问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是老眼昏花了,自己闺女已经被那些旗使抢进了次第城,怎么会出现在大街上。 女子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老人,瞎了眼,瘸了腿,不知不觉,鼻子一酸,眼泪便止不住的流下来,她赶忙上前一步,扶住有些踉跄的老人,说道:“爹,是我啊,我是春花啊。” 老人看清了女子的面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伸手在女子的脸颊上摸了摸,一张脸终于控制不住,哽咽起来,“春花,是我闺女春花,真是我闺女春花。” 父女二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女子攥着父亲干瘪的手掌,瞧见父亲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眼泪便止不住的往下流,不惑之年的父亲,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 老者摇摇头,轻轻拍打着女子的手背,只有一句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随即老者意识到什么事,双手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拉着女子一瘸一拐的往纸扎铺子里跑,翻箱倒柜,收拾出一个布包,将布包塞到女子怀中,又从铺盖下面掏出来一个老旧的钱袋子,一并塞给女子,嘱咐道:“包里是一些干粮和干净衣物,这些钱是爹给你攒下的嫁妆,闺女,爹对不住你,没有护你周全,老天有眼,让你跑了出来,你先出城,记住,往南跑,爹在后面给你断后,这回便是拼了老命不要,也不让那些畜生将俺家闺女抓回去。” 女子满眼泪花,一把抱住老人,摇摇头,“爹,次第城的人都死了,铜牙镇是咱的家,咱哪也不去。” 屋外一声巨响,众目睽睽之下,远处次第城供生殿,轰然倒塌。 第413回、江湖如此多娇 驿道上传来一声铃铛的轻响,十分悦耳,一驾马车缓缓而行,身后跟着七八个人,簇拥着另一驾马车,车上放在一个暗红色的木箱子,还盖着一个油布雨披,大抵是之前下雨的缘由,雨披上满是水珠,一个男子正站在车子上面,将雨披扬起来,狠狠地抖了抖,溅起大片水花,倒是淋了周围一个女子一身。 那女子穿了一身干练的劲装,瞧着便是一位江湖人士,面容清秀,叉着腰,满脸怒意,仰着下巴说道:“崔大鹏,找死啊,你是眼睛长在屁股上了,还是屁股长在脑袋上了,瞧不见这里还站着人啊?” 那个叫“崔大鹏”的男子被女子指着鼻子骂了一顿,也不气恼,只是嘿嘿笑道:“头儿,怎么说你也是一个女儿家,说话能不能注意一些,大庭广众之下,张嘴屁股闭嘴屁股的,知道的咱是押镖护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拉的是粪车呢,多晦气啊。” 崔大鹏说着话,又将手上的油布抖了抖,然后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在一旁晾晒,这段路途多阴雨,之后还指望着这面油布遮风挡雨,对于镖师而言,货比人要重要,哪怕是人淋成了落汤鸡,也不能让货出问题,这是镖师赖以生存的信任。 女子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镖车,一把拧住男子的耳朵,气呼呼的说道:“崔大鹏,胆儿大了啊,还敢跟老娘顶嘴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咱是镖师,车上的货可是比人要金贵的多,平日里为人处世一定要低调,你倒是好,张嘴闭嘴就说自己是押镖护宝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车上的东西贵重是吧?” 崔大鹏一时语塞,也发现自己口误失言,犯了镖师最大的忌讳,行镖之人,哪怕是已经声名显赫,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职责,一旦答应了这场镖,便要完完整整的把货送到货主手中,除非行镖的镖师都死绝了,否则人在镖在。 人比狗低调,货比人金贵,这是镖师该有的态度。 崔大鹏吃瘪,引得其他几人哄堂大笑,这行人当中,能让崔大鹏这样哑口无言的,也只有他们这位镖头了,崔大鹏想了想,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让这批货有闪失。 女子看了眼一脸严肃的崔大鹏,又是哑然失笑,不过想起箱子内的货物,又是叹了口气,这是一箱子产自葫芦镇的黄石,作为画师的颜料以及道家方士炼丹的原料,都是极为珍贵的,尤其是这些年葫芦岛连年战乱,山上的黄石也已经到了枯竭的地步,价格更是水涨船高,一旦这批货出现纰漏,他们这样的小镖局可是赔偿不起,所以一路行来,才小心翼翼,万分谨慎。 崔大鹏瞧见女子眼神中有些担忧的神色,赶忙又是换了一副笑脸,嘻嘻哈哈的说道:“头儿,你就放心吧,这里可是龙阳镇官家驿道,离着小镇城门也就几里地了,还能出什么乱子。” 为了让女子安心,他指了指道路另一边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挤眉弄眼的说道:“你看那人,担子上的货倒是沉甸甸的,不过脚步轻浮,隐隐有些气喘,一看便知是常年奔走的行脚商,吃得了苦,打不了架。” 然后又努努嘴,瞧向走在前面的一个妇人,手上还拎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小孩子一蹦一跳,妇人两颊红扑扑的,不是那种大家闺秀的腮红,而是纯粹天凉冻红的,崔大鹏又是说道:“一看便是勤俭持家的妇道人家,到城里讨生活,或者走亲戚的,双手布满老茧,不过指节干瘪,并非是习武之人。” 崔大鹏分析的头头是道,将沿途路过的行人都说了一个遍,女子也知道这家伙是在安慰自己,她也不是那种杞人忧天之人,便拍了怕崔大鹏的肩膀,笑道:“行了,真当自己是火眼金睛啊。” 见女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崔大鹏嘿然笑道:“头儿,咱虽然不是火眼金睛,却也生了一双慧眼,这眼睛一睁一闭,什么人什么样,也就瞧得八九不离十了。” 话音刚落,随车而行的一个胖乎乎的家伙故意拆台道:“得了吧,崔大鹏,你也就是这么一张嘴厉害,是不是劫路的山匪难道还会写在脑袋上啊,你看一眼就能知根知底,那还要咱们这些镖师做什么?” 崔大鹏瞪了那个胖子一眼,这家伙就是喜欢和自己争锋相对,两人在镖局也是你来我往,并非不对付,仅仅就是不服气而已,算是见面就没有好话,不过却是称兄道弟的那种,大抵也只有这样的好兄弟,才能对对方的性子了如指掌。 崔大鹏说道:“胖头鱼,你还别不服气,咱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你若是觉得咱胡言乱语,便当场说出来,别在那里阴阳怪气的,恶心人。” 那胖乎乎的男子也不气恼,大抵是两人平日里说话就是这样的语气,不光是眼前二人,便是那个女子以及其他几位同伴,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二人若是一日不拌上几句嘴,那才是奇了大怪了。 叫“胖头鱼”的男子理所当然的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别的不说,便是游侠之中,便有许多奇人异士,这些人若是站在这里,你还能瞧出他们的深浅不成?” 崔大鹏不以为然,反唇相讥,“奇人异士你以为是相见就能见到的啊,那种人都是万里挑一,或许咱们一辈子都不曾见过那种人,你以为是池塘里的小鱼小虾,一抓一大把,像是地里的白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 那胖子一时语塞,被激的面红耳赤,又是引来其他人的欢声笑语,气急之下,便是胡乱一指,想也不想的说道:“说不得那些人就是奇人异士,你敢不敢与咱赌上一赌?” 众人顺着胖子的指尖瞧去,不远处正有四个人缓缓而行,三男一女,一个双手拢袖的少年,一个拎着破烂木匣子的邋遢汉子,一个无精打采的男子,还有一个不言不语的小丫头片子,随即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胖头鱼,你不会是急病乱投医吧?”崔大鹏笑道:“你还不如说你自己其实是一位隐藏在我们中的得道高人,总比刚才的话要靠谱。” 眼见胖子又要钻牛角尖,大抵是打算真的上前询问一番,那女子赶忙出言劝慰道:“行了,都安生一些,前面便是最后一处驿站了,咱们过去歇歇脚,准备进城,交了这批货,老娘给你们这些兔崽子放几天假,到时候领了钱,你们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镖头都这样说话了,几位立时便来了兴致,走在前面的干脆又扬了扬缰绳,恨不得现在便进城,车子路过那四个行人的时候,双手拢袖的少年抬起头,眼含笑意,点头致意。 女子楞了一下,总觉得这个少年似乎听到了他们刚才的戏言,不过随即丢弃了这个想法,觉得有些太扯了。 女子同样点头回礼,马车越过四人,缓缓向前而去。 第414回、手气 龙阳镇前的最后一个驿站,热热闹闹,两边盖满了土坯屋舍,来来往往的人更多,一个暂时歇脚的驿站,却好像是一个小村落,说起来其实还有些无奈。 这些年连年征战,四处都是灾民,龙阳镇还算太平,于是大量的灾民便一窝蜂的涌入这个小镇,镇上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劳动力,镇长起初还有些欣喜,一并纳入小镇,日后的规模怕是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三番五次之后,龙阳镇有些疲惫不堪,依着龙阳镇的经济根本养不起这些灾民,再加上大量生人涌入后的治安问题,很快,小镇上已经怨声载道,回过神来的镇长发现已经无能为力,之前妄图一口吃成一个胖子,眼下却是只能眼睁睁的饿肚子。 镇长之所以愿意收纳这么多灾民,最大的缘由还是近些年与周边几个小镇不和,常常发生争执,以至于兵戎相见,各种消耗之下,兵力紧缺,能拉上战场的将士已经不多了,而这些逃难而来的灾民刚好能够填补这个空缺。 小镇上开始征兵之后,灾民才反应过来,最后只能在小镇外的这个驿站落脚,久而久之,竟然有了眼下的规模,俨然已经成了一个村落,镇长倒是一个精明之人,也乐见其成,反正还在小镇的地界,日后真成了气候,小镇刚好借此扩大规模,若是不成,便由着他们自生自灭,里里外外自己都没有损失。 子语一行走入一间路边的汤水摊子,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要了四碗热汤面,几个小菜,味道虽然一般,不过分量十足,而且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能喝上这样一碗热乎乎的汤水,已经是极大的幸福了。 抬头时,子语瞧见坐在不远处的一伙人,正是之前路上遇到的那几位口无遮拦的镖师,会心一笑,一路行来,周边的几个小镇都是死气沉沉,那几个镖师反倒是一股清流,让人觉得有一些活气。 韩云少有气无力的坐在那里,双手捧着汤碗,不时地吸溜两口,之前在铜牙镇的时候,太过逞强,落下一些伤患,倒是没有伤到筋骨,不过总归是有些狼狈,如今坐在那里,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摊子对面,在一处小栅栏前面,围了一群孩子,也有几个吃饱了没事干的汉子,那里是一个游戏摊子,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扬着手臂,手臂上套着一大把竹条编制的圆环,大小相当,老人不住地吆喝着:“一个小刀钱一次,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碰碰手气,瞧瞧运气,十个小刀钱,三十个小刀钱,一个大刀钱,抬抬手便能带回家。” 那是类似投壶的游戏,栅栏里边围着七八只大白鹅,有前有后,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从老人那里买来竹环之后,便可以在栅栏外面的一条白线后面,向着那些大白鹅投掷竹环,每只大白鹅下面都压着一个锦囊,竹环套在大白鹅的脖子上之后,便能获得相应的锦囊,里面写了多少钱,便可以找老人兑换相应的钱。 按照老人的说法,一个小刀钱,运气好,可以换回一个大刀钱,可谓是一本万利,所以来来往往还是吸引了不少人,虽然围在那里的大都是一些小孩子,不过那些孩子都是看热闹的,真正掏钱的,反而是那几个汉子。 老人看着人群中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似乎是跃跃欲试,便招招手,笑道:“小兄弟,试试手气?” 那年轻人连忙摆摆手,“还是不了,我运气一向不好,再说了,我一个穷光蛋,没什么钱。” 老人循循善诱,“只要一个小刀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何不试上一试,没中也不会心疼,但若是中了,那可能就是一个大刀钱。” 老人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地搓搓手,似乎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自己若不是摊主,或许就要下去亲自试上一试了,随即他干脆从胳膊上取下一个竹环,扔给那个年轻人,年轻人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 周围瞧热闹的人也开始怂恿起来,年轻人到底是面皮比较薄,被这么多人一怂恿,又是一枚小刀钱的小事,便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的的掏了钱。 站在栅栏外面的白线处,白线是石灰随手划下的,已经踩了许多脚印,有些模糊不清,不过印记还在,年轻人深吸一口气,不过手中的竹环却是迟迟没有扔出去。 旁边倒是又围了一圈人,伸着脑袋张望着,甚至有人还为这个年轻人打气,老人瞧了一眼,顺着话头随口说道:“年轻人,瞧你眉清目秀的,运气应该不会太差,说不得老头子身上的那枚大刀钱,今日便要被你拿走了。” 年轻人扬起手臂,听到老人的话,顿了一下,不过手中的竹环已经甩了出去,他错愕的张着嘴,却见那竹环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一只大白鹅的脑袋上,套入它的脖子。 老人瞧见了,也是怔在那里,随即哑然失笑,有些幽怨的说道:“年轻人,你的运气还真是不错啊。” 显然老人也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还真的套住了,一时间,周围都是欢呼声,那个年轻人却还是有些发懵,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得手了。 众目睽睽之下,老人也不好反悔,只好迈入栅栏,将那只大白鹅拎起来,摘下挂在起脚脖子上的一个布囊,将大白鹅扔在地上,老人还故作平静的将手中的布囊晃了晃,又走出栅栏,在众人的注视下,取出里面一个纸团。 将纸团缓缓打开,老人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众人低头瞧去,也是大吃一惊,不由得满堂喝彩。 老人手中的纸团上,明明确确的写了三个字,大刀钱。 年轻人面上一喜,嘿然说道:“中了,我中了,老人家,你可真是一语中的,这一枚大刀钱还真让我拿到了。” 老人有些无奈,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的从怀中掏出一枚大刀钱,交给年轻人,便什么话也不说了,一脸颓败的样子,坐在栅栏边上,暗自叫苦。 眼瞅着年轻人轻而易举的便赚了一个大刀钱,更多的人开始跃跃欲试,纷纷从老人那里购买竹环,想要小试牛刀,老人身前的一个竹筒里,哗哗作响,是一枚枚小刀钱被扔进去。 子语远远地瞧着,不由得会心一笑。 第415回、期许 邻桌的一些江湖人开始讨论一些江湖事,甭管是真是假,茶余饭后说上一说,总能给奔波不停的苦日子找些乐子。 一个男子故作神秘,吊着语气,身子前倾,好似在压低了声音,不过去说得比谁都大声,“听说了么,前些日子,聚宝镇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了不得的大事。” 男子双眼双眼双视四周,俨然是一个讲故事的老手,吊足了胃口,同桌的另一人有些好奇的问道:“聚宝镇?是北面那个小镇么,我倒是听说过,前些年走商还路过哪里,据说以前叫做马粪镇,后来来了一个姓沈的商户,做了不少事情,赚了不少钱,说起来,十里八乡都在传言沈家有一个聚宝盆,将那大刀钱小刀钱扔进去,眨眼间就会钱生钱,还有一颗摇钱树,就种在沈家的院子里,只要在树下摇上一摇,大金宝小金宝就会落满头,也不知是真是假。” 聚宝镇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先前的男子撇撇嘴,“我说的这件大事,可不是那种子虚乌有的事情,山魈鬼魅你们可是听过吧?” 众人一愣,崔大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些人身边,也不管认不认识,就地挤着坐下来,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一帮子无恶不作的山匪,专门劫持路过的商户,听说他们的老大是一个叫裴中郎的家伙,心狠手辣,死在他手上的游侠不计其数,许多悬赏台都挂着他的悬赏,只是一直无人敢揭榜。” 大伙一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在这一代行走,或多或少也听过这个名字,虽然不知道实情,却是大抵知道是个惹不起的家伙,在悬赏台又挂着凶名,当然了,也有人之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不过既然能在悬赏台挂着,还五人敢揭榜,想来也是一个狠人。 那男子看了崔大鹏一眼,点点头,说道:“小兄弟所言不差,在北边几个小镇,裴中郎的凶名,甚至能止小儿夜嗑。” 虽说有些夸张,不过不妨碍江湖人士的热情,反倒是越这样说,越能勾起大伙的兴趣。 崔大鹏是一名镖师,理所当然知道山魈鬼魅,更是知晓裴中郎,若是连这点见识都没有,两眼一抹黑的押镖,有十条命都不够搭的,虽然北边那些个小镇不长跑,不过裴中郎的凶名,在任何一个镖局随便打听一下,也能说上一二。 毕竟山匪与镖师,天生不对付。 崔大鹏又是问道:“裴中郎可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难道最近又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的缺德事?” 那男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众人屏息凝神,长大了耳朵,那男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说道:“可不就是做了一件不得了的缺德事,那裴中郎带着数十位山魈鬼魅的山匪,在一艘蜉蝣穿过松蕈石林的时候,竟然从石林间落下来,将整个蜉蝣劫持了,又打又杀,死了不少人。” 崔大鹏也是错愕的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是说那个裴中郎劫持了整个蜉蝣?” 这几乎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一般山匪既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胆子,毕竟公然劫持整艘蜉蝣,便意味着与诸多小镇以及驻扎在小镇的游侠组织彻底翻脸了,日后势必要面对铺天盖地的讨伐,便是凶名赫赫,也没有必要将自己往死路上赶。 那男子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似乎是担心别人以为自己在瞎忽悠,又言之凿凿的说道:“这事还能诓骗大家不成?这里南来北往的商户也不少,你们大可以与人打听一下,八九不离十了,整个蜉蝣都被人劫持了,做不得假。” 有人有些不解,皱着眉头问道:“可是这事与聚宝镇又有什么关系?” 那男子等着便是这句话,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事情到这里还不算完,裴中郎胆大包天,公然劫持一艘蜉蝣,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们打死也想象不到,裴中郎在蜉蝣上竟然碰了钉子。” 说到这里,男子又顿了顿,给足了大家回味的时间,果然大伙也没有让他失望,一个个面色不解,又是满脸震惊,崔大鹏已经急不可待的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倒是一次性说个明白啊,吞吞吐吐的,急死个人。” 那男子咧咧嘴,心道这个家伙实在是不上道,半点不知道说故事的规矩,故事一口气说完了,他这个说故事的人还表现什么。 不过气氛已经烘托的差不多了,他这才缓缓说道:“那裴中郎本来顺风顺水,却不成想蜉蝣上刚好有几位路过的游侠,裴中郎仗着自己凶名赫赫,根本没将那些游侠发在眼里,再说了,还有数十位山匪虎视眈眈,便是将整个蜉蝣运回山寨都不成问题,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他们就在那几个游侠身上,栽了大跟头。” “面对数十位山匪,那几个游侠根本不当回事,三拳两脚,便打得那些山匪哭爹喊娘,这还不算完,裴中郎手下那位二当家,被当场打死,裴中郎岂有不生气的道理,可是生气也没有什么用,那些游侠毫不退让,与裴中郎大战了三百回合,你们猜怎么着?” 那男子越说越是兴奋,一拍手,嘿然道:“裴中郎打又打不过,跑还跑不了,被那几个游侠生擒活捉了,连带着那些山匪,一并押往聚宝镇的游侠组织。” 大伙不由得“哦”了一声,满是惊骇,崔大鹏似乎是不大相信,惊疑道:“裴中郎被抓了?那几个游侠又是什么人?” 那男子也有些遗憾,摇摇头,“似乎并没有什么名气,似乎是四个无名之辈。” 崔大鹏有些不信了,四个无名之辈,将山魈鬼魅连带着裴中郎,连窝端了,怎么感觉就是在说故事啊。 崔大鹏没精打采的回到同伴身边,将那个男子说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自然是无人相信,胖头鱼更是嗤笑道:“哄小孩子的,你也当真了?” 崔大鹏出乎意料的没有与胖头鱼争辩,神色倒是有些落寞,胖头鱼瞧见了,叹了口气,其实他们这些人谁不希望,这样的事情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驿道远处,起了一些烟尘,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两旁的行人慌忙避让,大家不约而同的站在道路两旁,低着头,不再言语,似乎对于来人极是敬畏。 第416回、祸起 马蹄声由远及近,三匹马呈“品”字形在前面开路,与寻常赶路的快马不同,马蹄声健壮有力,身上披戴着甲胄,仰着头,气势冲天,三匹马皆是上过沙场的战马,马背上的骑手同样披金带甲,遮面的头盔上有一个龙头印记,手持长戟,威风凛凛,长戟握手之处,隐约也有一个龙头印记。 站在两旁的行人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坐在铺子里的食客也是禁了声,只管埋头吃饭,没了之前高谈阔论的样子。 崔大鹏瞧着三位趾高气扬的骑手,手中长戟不时地在身侧划出一道弧线,众人噤若寒蝉,便轻声问道:“这些家伙是什么人啊?” 不等同伴说话,邻桌的一人闻声赶忙压压手,抬眼向外瞧了瞧,这才又往过靠了靠,交头接耳的说道:“你不要命了,这么大声,龙阳镇的龙骑兵咱可惹不起。” 崔大鹏怔了下,原来他们便是龙骑兵啊,出入龙阳镇这么多次,来来回回,关于龙骑兵的事迹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可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龙阳镇龙骑兵是小镇上的最强兵力,虽然只有仅仅五百人,却个个骁勇善战,有以一当百的气势,更有传言,在战场上,龙骑兵以敌将首级头颅为杯盏,以敌将鲜血为美酒,以敌将骨肉为下酒菜,脚下尸骸遍野而眉头不皱。 龙骑兵的凶名,不光是让敌人闻风丧胆,便是小镇上的住户,都退避三舍。 而眼下一行人,竟然由龙骑兵开路,崔大鹏不由得更是心生好奇,微微抬起头,放眼望去,三位龙骑兵身后,却是五人紧随其后,五人并非步行,而是同样骑着座驾,只是并非战马,也没有披金带甲,声势却更加悚人。 五只花斑豹子迈着矫健的步伐,虎视眈眈的打量着众人,一些胆子小的行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神色极是难看,背上的骑手视而不见,闭目养神,哪怕是身下豹子一口咬死了哪个路人,大抵也只能怪那个路人不长眼睛,死了活该。 豹子后面,跟着一架厢车,四轮六人的厢车,由木牛流马牵引,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坐在前端,控制着厢车的方向,那女子一双柳叶眉,丹凤眼,眉眼上挑,虽然只是略施粉黛,却已经唇红齿白,美艳不可方物,只是神色间满是桀骜,哪怕只是一个驾车的,看人时也没有一双正眼。 厢车后面,插着一面墨黑色的旗子,旗子上绣着红色的图案,那是一枚大刀钱与一柄匕首交错的样子,瞧见这个图案,便是崔大鹏也闭了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站在道路两旁的,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甚至不敢多瞧厢车两眼。 厢车后面,又是四名龙骑兵,紧随其后,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看来传言是真的,龙阳镇镇长与战争贩子已经达成共识,似乎在龙阳镇与周边小镇的冲突中,战争贩子将介入其中,众所周知,事情一旦如此,战争的天平将会向着一边倒的方向倾斜。 近些年,龙阳镇与周边小镇冲突不断,眼下又有战争贩子的厢车入境,再加上之前的传言,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看来龙阳镇镇长不打算继续胶着下去,而是借着战争贩子,以雷霆之势,一举将周边的矛盾都铲除了。 至于龙阳镇与战争贩子达成何种共识,便不得而知了,虽然龙阳镇百姓对于这件事意见很大,不过大都是敢怒不敢言,在这处驿站周围落户的众人,也是忧心忡忡,战争贩子的口碑他们多少有所耳闻,一旦战争贩子真的介入其中,这里会不会变成下一个战场,他们这些人又该沦落何处,这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情。 毕竟在这里落户的大多数灾民,都是因为家乡小镇战乱频发,不得不背井离乡,许多人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所以在内心深处,对于战争贩子是深恶痛绝的,只是事情又有些无奈,眼下许多小镇的战事,都要依赖战争贩子,甚至有种说法,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哪怕是一边倒的局面,一旦战争贩子介入了,随时可以翻盘。 周边诸多小镇,已经插上了金币匕首旗,战争贩子的影响,已经不是三言两语的劝诫,而是会直接关系到事情的结局。 崔大鹏暗自叹了口气,对于他们这样的镖师而言,一年到头都是漂泊在外,自然没有那么浓厚的乡土情结,不过他依旧是能够感受到身边人的不安,彷徨,乃至愤慨,当然,最多的还是无奈。 胖头鱼摇摇头,轻声说道:“怎们交了货,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传言如果属实,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卷入其中,省得惹来麻烦。” 女镖头面有优色,这些年奔波在外,着实见识了不少小镇的覆灭,许多上路因此断绝,其中大都有战争贩子参与其中。 厢车缓缓驶过,雨过天晴的地面上留下一道车辙,一个小孩子忽然跑出来,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向着车队扔了过去,石子落在厢车车窗上,上等木料的窗子发出清脆的声响,车队停了下来,噤若寒蝉的路面上,众人更是瞪大了眼睛。 “坏人,你们这些坏人,我讨厌你们。” 小孩子卯足了力气,吼了一声,又将手中剩余的石子一把扔了出去,转身便跑,只是还没有跑出两步,便被龙骑兵拦了下来。 龙骑兵纵马而立,手中长戟挡在小孩子面前,小孩子这才意识到惹了大麻烦,回身便跑,只是一转头却是瞧见一只半人高的花斑豹子,张大了嘴,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正站在自己身后,小孩子惊骇万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人群中又有一个满面忧愁的妇人跑了出来,冲破了龙骑兵的阻拦,哭哭啼啼的扑到小孩子身上。 “求求你们放了我们家奶娃吧,他年纪还小,不懂事,冲撞了几位大人,奴家给你们赔不是了,孩子还小,他不是故意的。” 妇人将小孩子抱在怀中,苦苦哀求,尽管害怕的直哆嗦,她还是咬了咬嘴唇,无助而又勇敢的站在那里。 第417回、入局(上) 花斑豹子在两人身上嗅了嗅,然后张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粘稠而腥臭的口涎落在两人脸上,两人蜷缩在地上,不敢妄动,周围的民众皆是大惊失色,甚至一些人已经别过头去,不忍心再看。 厢车内响起一声咳嗽,驾车的女子从车上跳下来,一脸冰冷,走到车窗前,车窗缓缓拉开,露出半张俊俏的脸,是一个面色白皙的男子,一脸慵懒的样子,男子声音清脆,语气平静的问道:“云瑶,发生了何事?” 女子依旧是冰冷模样,轻声说道:“一个孩子向车子掷石子,满嘴脏话,被龙骑兵拦住了,他的母亲正在这里求情。” 男子向后瞥了一眼,看了看蜷缩在那里的母子二人,面带笑容,点点头,“云瑶,扶我下车。” 那女子点头称是,走到厢车前面,抬手拉开厢车门,候在一旁,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钻了出来,下了车,一脸和颜悦色的走了过去,无论是龙骑兵,还是花斑豹上的骑手都点头致意。 龙骑兵负责护卫这个男子的周全,他们虽然不清楚这个男子的身份,不过镇长都对这个男子另眼相看,已经在城门前亲自迎接,若是路上出了什么闪失,哪怕是龙骑兵,也承担不起。 一位龙骑兵拽了拽战马的缰绳,沉声说道:“公子,安全起见,你还是回到车上去吧,再有几个时辰,咱们就该入城了,镇长已经恭候大驾。” 那男子摆摆手,轻笑道:“无碍,既然那位大人让我亲自跑一趟龙阳镇,与镇长见面详谈,便是想了解一下这里的风土人情,战争贩子也不是杀人机械,总要有些人情味儿,才不至于让人背后说风凉话。” 那龙骑兵也只是奉命行事,既然对方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坚持,万一弄巧成拙,可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也就没有再说什么,恭恭敬敬退到一边。 男子伸手在那只花斑豹子身上摸了摸,又在它的下巴上抓了抓,花斑豹子十分乖巧,一脸享受的伏在地上,立时便没了之前凶神恶煞的样子。 若不是背上还有一位骑手,花斑豹子大抵要在地上打滚了,那骑手轻轻拍了拍豹子的后脖颈,很知趣的向后退了退,不过依旧是堵住了母子二人的退路。 那妇人瞧见眼前男子,面色紧张起来,她自然是知道男子的身份,不光是她,这里的男女老少基本都瞧得出来,坐在挂着金币匕首旗的厢车里,除了战争贩子的大人物,还能有什么人。 一位连镇长都要亲自迎接的来客,地位可想而知,妇人畏畏缩缩,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她一脸愁苦的抬起头,哀求道:“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奴家给你磕头了。” 说着妇人便跪在地上,将小孩子的脑袋往下一按,自己也低头俯首,只是脑袋还没有磕下去,便被眼前男子伸手架住了。 男子淡然一笑,轻声说道:“夫人,咱有事说事,能讲理便讲理,咱们虽然初次见面,可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你也别担心,是了,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姓范,单名一个羊字,还请多多关照。” 听到这个名字,许多人不由得怔了一下,坐在饭桌前的崔大鹏皱了皱眉头,身边的几位同伴也是皱着一张脸,他们自然是听过这个名字,而且不止一次,南来北往的几个小镇,多多少少都能听到有关范羊的传闻。 这位慈眉善目的公子,可是有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号,鬼车,不仅仅是因为与一个千古流传的九头妖鸟同名,更重要的在于他的行事手段,传言,他是战争贩子四掮客之一的入室弟子,对于自己师傅的手段极为推崇,甚至有望在几十年后青出于蓝,继承师门衣钵。 崔大鹏深深地看了那个妇人一眼,下意识地站起身,却是被身边的胖头鱼拉了拉,胖头鱼压低了声音,呵斥道:“崔大鹏,你做什么,这个时候还想强出头,不要命了?” 崔大鹏也有些犹豫,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意气用事,他看了眼镖头,又看了眼胖头鱼,叹了口气,在胖头鱼的手臂上拍了拍,又坐下来。 妇人见男子语气平缓,面上的紧张也松缓了一些,虽然依旧是唯唯诺诺的,可是并非之前那样只知道求情,言语有些语无伦次。 “范公子,你行行好,让我们走吧。”妇人有些哭腔的说道。 那男子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在母子二人面前蹲下来,与那个妇人笑了笑,然后又看着妇人怀中的孩子,轻声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孩子知道自己闯了祸,适才被龙骑兵的长戟和那只豹子吓得跌坐在地上,现在倒是缓过来一些,他低着头,站在母亲面前,奶声奶气的说道:“我叫奶娃,今年八岁了。” 那男子伸手在小男孩的脑袋上拍了拍,笑道:“八岁可是大孩子,可不能再让母亲这样担心了,在我的家乡,八岁的孩子可是已经能上阵杀敌了。” 妇人面色一凛,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孩子的手,她以前听过一些战火中的小镇,男人们都死光了,便抓孩子入伍,只要是高于车轮的孩子,都会被编入童子军,男子的语气虽然轻缓,不过妇人却是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只是妇人刚刚抬起手,却被男子不经意地打了回去,男子双手箍着小男孩的手臂,依旧是笑呵呵的说道:“奶娃,既然已经是男子汉了,就要为自己说出去的话负责,童言无忌的行为只会连累自己的家人,相信奶娃不会让自己的母亲为难吧?” 小男孩儿回身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在默默掩泪,他点点头,男子笑道:“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啊,难能可贵,那么奶娃刚才为什么要向车子扔石子,这可不是礼貌的行为,若是被师长知道了,也是要打板子的。” 小男孩儿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男子也不气恼,又是问道:“奶娃,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男孩点头,“镇长的客人。” “那么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么?” 男孩又是点头,“打仗。” 男子很是满意的笑道:“是帮小镇打仗,打退了敌人,你们就能过好日子了,奶娃,你说是也不是?” 小男孩儿顿了顿,有些犹豫,却还是摇摇头,“我爹说了,战乱从来没有好日子。” 男子问道:“你爹呢?” 小男孩儿说道:“死了,打仗的时候被拉去当壮丁,死于战乱。” 第418回、入局(中) 奶娃其实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所以听到孩子的这些话,周围的人都不由得为之动容,他们中许多人都经历过战乱,目睹了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撒手人寰,战争或许不可避免,可是战争贩子一旦介入其中,只会让局势更加混乱不堪,只是很多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却是敢怒不敢言。 大多数人的脸色中其实也能看出来,面对这样的事情,更多的还是无奈,范羊叹了口气,浅笑吟吟,在小男孩儿的脑袋上抓了抓,却是看向一旁的龙骑兵,问道:“在龙阳镇,当街拦截小镇贵客,意图行刺,是什么罪行?” 被问到的龙骑兵怔了一下,立在两旁的行人也不由得一脸愕然,然后满是惊骇与恐慌的看向那个范姓男子,似乎已经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情,那龙骑兵顿了顿,说道:“以谋乱罪论处,按律当斩。” 孩子的母亲瞪大了眼睛,她摇摇头,不管不顾的扑了上来,看着范羊说道:“范公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小孩子不懂事,他不是故意的啊,也没有要行刺你的意思,他只是一个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啊,你行行好,他真的不是有意的啊。” 小男孩儿也愣在那里,眼泪已经止不住的流下来,他不是一无所知,能听懂刚才这番话是什么意思,甚至能看明白周围那些人眼中的怜悯,一双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他下意识地后退,却是半步都迈不出去。 “奶娃,你是不是很想你爹啊,是不是很想与爹爹见面?” 范羊一脸温柔的看向小男孩儿,眼神中满是鼓励,“没关系的,一家人就应该整整齐齐,少了爹爹,或是少了娘亲,还算是一家人么?便是无论如何都拆散不了,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啊,奶娃,你说是么?” 小男孩儿满眼惊恐,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摇摇头,哭哭啼啼的说道:“不是的,不是的……” 范羊笑了笑,言语极具诱惑力,“奶娃难道不想爹爹么,难道已经不喜欢爹爹了么,还是说奶娃已经不爱爹爹了?” 小男孩儿似乎已经崩溃了,他不住地点头,又不住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孩子的母亲跪坐在地上,梨花带雨,伸手想要去抱自己的孩子,范羊却是回身看着她,右手食指立在唇边,“嘘”了一声,摇摇头,轻声说道:“孩子已经长大了,哪怕是跌跟头,也要独立飞翔,这是成长的代价,身为母亲,难道不应该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么,还是说你还没有为人母的觉悟?” 女子无助而无奈的伸着手,徒劳的哭喊着,“不要啊,孩子还小,求求公子发发慈悲吧……” 崔大鹏将桌面捏的咯吱作响,眉头拧在一起,看着地面上惊恐骇然的母子二人,他终于忍无可忍,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同桌的胖头鱼想要将他拉住,却是迟了一步,只好一拍桌子,“这个姓崔的,南来北往走了多少路了,怎的还是这般冲动?” 崔大鹏还没有靠近,已经被龙骑兵拦了下来,他没有硬闯,只是以江湖规矩抱拳行礼,遥遥说道:“范公子,在下是个江湖大老粗,不过有一席话希望与公子说一说,希望公子能够首肯。” 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无异于自讨苦吃了,周围民众都有些惊讶,不过神色间也有些敬佩,一个人愿意为素不相识的母子二人说上几句话,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范羊转头看向崔大鹏,打量了这个汉子一眼,随口问道:“你与他们相识?使他们的亲人?还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其实你没死?” 显然是打趣的话,只是说得格外认真,又是出自这个人之口,自然是无人敢笑出声,唯有说话之人,自己呵呵笑起来。 崔大鹏摇摇头,“我与他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只是觉得范公子若是能大人大量,放过他们母子二人,必定会让大家铭记于心,心怀感激,成为一件美谈。” “哦?” 范羊站起身,饶有兴趣的看着崔大鹏,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抬手轻轻挥了挥,“让他进来。” 崔大鹏也是上前两步,眉头间有一些细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在民间让人闻风丧胆的公子,却是有一种温柔的信服力,虽然明知道十有八九实在糊弄人,却还是如沐春风,只是那人的眼神,笑意中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寒而栗。 崔大鹏又是拱拱手,说道:“公子是名副其实的读书人,应该记得一句话,以虚养心,以德养身,以仁养天下万物,以道养天下万世,公子仁义,想来他们母子二人也会记下公子的好,一传十十传百,对于公子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对于他们母子,便是再造之恩,公子的仁德,天下皆知。” 范羊再次打量起崔大鹏,笑道:“读过书?贩夫走卒可不知道这些大道理。” 崔大鹏道:“识字的时候不听话,被私塾先生罚抄写过,罚的多了,便不由得看得多了,实在上不了台面。” 范羊笑道:“恩威并施,也不是坏事啊,既然识字,便应该知道,止戈为武,不流血,没有牺牲,如何能换来太平天下?还是说你觉得本公子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没有一丝怜悯之心?” 崔大鹏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又是拱拱手,“公子,众目睽睽,还望三思而行。” 范羊嘴角不由得翘起来,眼神猛然间变得凌厉起来,似乎许久没有见过这样与自己争锋相对的家伙了,他嘿然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崔大鹏还没有说话,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先响起来,“公子,他不过是咱们镖局的一个镖师,不值一提。” 崔大鹏回身,发现镖头带着所有的伙伴,都站在自己身后,胖头鱼还一脸嫌弃的瞪了他一眼,他怔了一下,心中不由一暖。 第419回、入局(下) 女镖头上前一步,站在崔大鹏身边,其他几个镖师也跟了上去,却是被龙骑兵的长戟拦了下来。范羊看着眼前的女镖头,左手架起右手手臂,手指轻轻地点在鼻子上,沉吟片刻,笑道:“镖局?怪不得一身正气,若是没有一些大义凛然的样子,还真是撑不起这个场子。” 女镖头面色不改,也是拱拱手,一嘴的江湖气息,“范公子,我们没有冒犯的意思,与这对母子相同,若是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望公子大人大量,莫要与我们这些无名小卒一般见识。” 范羊双手在嘴边哈了哈,微微有些雾气,到底是深秋时节,天气越发寒冷,他搓了搓手,然后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耸了耸肩膀,说道:“今儿个可真是有意思,本公子才刚刚进入龙阳镇地界,什么牛鬼蛇神都钻出来了,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镖头,倒是比在场的许多男儿还要有勇有谋,光明磊落。” 说话间,他回身扫了一眼周围畏畏缩缩的民众,大都是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他笑了笑,“如此说来,龙阳镇还真是人杰地灵,说不得与镇长的这次相谈,还真能促成一些大事情。” 他挺了挺胸膛,“范某人能够有幸见识这场变革,还真是不虚此行啊。” 他看向女镖头,说道:“其实范某人知道,许多人都觉得范某人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睚眦必报,范某人没有好辩驳的,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说起来,范某人也是一个四处奔波的大忙人,不过并非是为了一家一人,而是关乎到一城一池,范某人不得不小心谨慎,一句话说错了,一件事做错了,兴许便有成千上万的人为此付出代价,范某殚精竭虑,或许这个心情,你们这些镖师反倒是能够理解。” 崔大鹏皱了皱眉头,一个民间传闻的大魔头,与他们这些人相提并论,这让他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而且那人看向镖头的眼神,虽然笑容满面,客客气气,不过眼神中的凛冽,可是比冰冷的天气还要无情。 崔大鹏刚想说话,又是被女镖头瞪了一眼,只好将肚里的话咽了下去,女镖头面不改色,依旧是拱手说道:“大人有大人的难处,我们这些跑江湖的自然是无法体会,既然大人还有正事要办,咱们便不打扰了。” 范羊忽然一把钳住女镖头的下巴,这个看起来有些文弱的家伙竟然隐隐将女镖师提了起来,崔大鹏大惊失色,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便要上前撞开那人的手臂,站在身后的几个镖师也是急了,自家镖头被人这样欺负,他们一干大老爷们儿哪里还看得下去。 胖头鱼也推推嚷嚷的冲了过来,只是一柄长戟瞬间立在他们面前,锋利的刀刃耀耀生辉,架在胖头鱼的脖子上,根本不用一声令下,只要再敢上前一步,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冲撞龙骑兵,无论如何都是死罪。 与此同时,崔大鹏肚子上挨了一脚,跌坐在地上,一只花斑豹子走了过来,慵懒的伸出舌头,在崔大鹏的脸上舔了舔,然后虎视眈眈的看着地上之人。 崔大鹏下意识地僵在那里,只觉得腥风扑面,一股恶臭袭来,让他忍不住作呕,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只是无能为力,神色满是担忧的看向镖头。 女镖头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范羊手指在女镖头的脸上划了划,身子前倾,几乎是贴着她的面颊,嘿然笑道:“范某一路行来,也见识了不少英雄豪杰,想不到如此有英雄气概的,还是一帮子押镖的镖师,真是大开眼界了。” 他手腕一抖,松开了女镖头,然后摆摆手,龙骑兵与花斑豹子骑手都退了下去,镖师们一哄而上,围着镖头七嘴八舌的问道:“头儿,没事吧,你没事吧?” 崔大鹏一脸惭愧,似乎觉得是自己将兄弟们都卷入这场不必要的争斗中,连累了大家,连累了镖头。 范羊负手而立,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一幕,忽然笑道:“是了,说了这么多话,还没有问清楚你们到底是哪个镖局的,说不得日后还能照顾一下生意。” 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一个被鬼车惦记在心的镖局,怕是没有好果子吃了,范羊喜怒无常,往往一句不经意的话,便会要了一个人的命。女镖头叹了口气,却还是扬声说道:“回公子的话,咱们是行者镖局的。” 范羊点点头,便是此时,异变突起,坐在地上畏畏缩缩的母子二人忽然撑着地面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抽出两把匕首,一左一右,向着眼前的范羊冲了过来,两人目光尖锐,哪里还有刚才柔弱妇人与无知孩童的样子,匕首上泛着隐隐绿光,显然是淬了毒,利刃毫不犹豫的刺向范羊的脖颈。 噗嗤! 那妇人手中利刃离着范羊还有一寸距离的时候,整个人都顿在那里,肚子上有一柄尖刃穿体而过,后背上又是一阵力道传来,整个人被钉在地上,她呕出一口学,艰难回头,只看见身边龙骑兵冰冷的面盔。 龙骑兵长戟一挑,那个妇人被架在空中,血花四溅,喷了崔大鹏一脸,与此同时,小男孩儿发出一声惨叫,手中的匕首连带着整个胳膊落了地,一只花斑豹子满嘴鲜血,又是一口咬在小男孩儿的脖子上。 那貌似孩子的小家伙只吐出了最后一丝断断续续的话,“范羊天怒人怨,人人得而诛之……” 转瞬之间,两人便毙了命,周围鸦雀无声,两旁的行人皆是跪坐在地上,匍匐着身子,不敢妄动。 崔大鹏一脸血迹,愣在那里,女镖头与几位镖师也是满身血花,怔住不动了。 范羊转身离开,雪白的衣衫上迎着朵朵殷红,上车后他回身瞧了一眼,冰冷冷的说道:“行者镖局,范某记下了。” 第420回、局中局(上) 龙阳镇青玉街一处宅院前,停了两架马车,后面那架车上放着一个大木箱子,里面是从葫芦镇运过来的黄石,是炼丹的重要材料,当然,黄石之所以价值千金,并非因为那些凤毛麟角的丹药,而是研磨成粉后的黄石是极为珍贵的丹青妙笔的颜料。 这处宅子的主人是龙阳镇小有名气的商户,随着盛产黄石的葫芦镇战乱不断,黄石的价格也就水涨船高,便特意选了一个名气不显的镖局,十分低调的从葫芦镇押运回一批货,之后一番运作,黄石在市面上的价格只会更高,说不得还要翻上数倍不止。 只是不知为何,车上的那箱子黄石还没有搬进院子,便又被勒令放回车上,不多时,女镖头跟着一个管家打扮的老人走了出来,老人年纪大了,不过常年在府上养尊处优,言语间的气质让人有些自惭形秽,老人与女镖头拱拱手,行了一个江湖礼仪,很是歉意的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便有劳几位了。” 女镖头也是拱拱手,“急人之所急,本来就是我们这些镖师该做的事情,既然交货地点有变,我们便多跑几步路便是了。” 管家点点头,又是与女镖头攀谈了几句,便离开了,管家离去之后,众镖师迫不及待的围上来,问明缘由,只是大家七嘴八舌的,也没有一个头绪,当然,这也怨不得他们,做镖师这个行当的,最担心的便是事发突然,眼下明明已经按时交货,对方却不愿意收货,他们又怎能坐得住。 胖头鱼让大家稍安勿躁,这才与女镖头说道:“头儿,怎么回事,杜府为何不让咱们将货搬进去,货已经送到了,难道他们还打算毁约不成,头儿,咱可不能惯着这样不守信誉的家伙,失信于人,日后谁还敢给他们杜府送货。” 女镖头摆摆手,示意大伙安静一些,这才说道:“并非是杜府不愿意收货,只是收货地点和时间发生了一些变化,事起突然,杜家也觉得理亏,所以愿意多付一笔钱,让咱们再多跑几步路。” 胖头鱼皱了皱眉头,说道:“头儿,这杜家临时变卦,不会是耍咱们吧?咱们可是千里迢迢的从葫芦镇将货运过来,许多镖局可是不愿意跑这趟镖,也就是咱们接下了,弟兄们辛苦了一路,不会白跑一趟吧?” 女镖头摇摇头,“咱们又不是金枝玉叶,耍咱们有什么意思,从一开始杜家就告诉咱们车上拉的是什么货,本身就是出于对咱们的信任,若是只为了寻开心,何必搭上这么一箱子黄石,干脆拉一车草料,岂不是更好?” 通常情况下,镖局负责押镖送货,但是所押送的东西是什么,货主大抵不会如实相告,毕竟一旦货物的价值太过诱人,说不得便会监守自盗,按照规矩,镖局也不得询问或是擅自翻看货物,货物上一般都会贴有封条,未经验货之前,封条断裂,镖局可是要赔偿损失的。 所以货主若是事先便告知货物内容,无疑是出于对镖局的信任。 又有一位镖师有些担忧的说道:“头儿,会不会是杜家得知了城外的事情,怕自己受到牵连,这才故意刁难咱们。” 说起那件事,众人又是有些愤愤不平,同时也不免有些忧虑,尤其是范羊临走时那句话,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姓范的似乎不打算善罢甘休。毕竟江湖传言,范羊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或者说是一个及其享受权利欲的家伙,很喜欢那种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从这一点来看,其实更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女镖头何尝没有想到这个解释,她不由得叹了口气,下意识的看了躺在镖车上的崔大鹏,这两日,崔大鹏一直都是这样没精打采,不与任何人搭腔,女镖头知道,他这是在自责,觉得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让大家陷入那个局面,虽然大家根本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可是崔大鹏自己始终是过意不去。 胖头鱼努努嘴,示意那个镖师少说两句,那个镖师也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说这些话,一时间氛围有些尴尬,女镖头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晃了晃,嘿然说道:“咱们只管送货,其他的事情没必要想太多了,咱们是镖师,又不是私塾里的先生,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反正杜家已经将订金付了,即便是毁约了,货还在咱们手上,还有一半订金,怎么算咱们都不吃亏。” 胖头鱼瞧见女镖头手中的交子银票,一拍大腿说道:“头儿,杜家既然付了订金,你倒是早说啊,害得大伙白担心,其实想想也是,咱们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根本入不得那些大佬的法眼,战争贩子也好,龙阳镇也罢,咱们不过是不起眼的过客而已,杜家就住在镇上,有所担心也是可以理解,咱们常年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又有镖师附和道:“胖头鱼嘴里什么时候也能说出这么中听的好话了,咱就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送了货也就离开龙阳镇了,兴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姓范的再怎么耀武扬威,跟咱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咱们行咱们的独木桥,两不相干。” 女镖头见大家兴致高昂,大手一挥,让大伙重新装车,然后豪气万千的说道:“走,金阙楼吃酒去,吃饱喝足,咱们好上路。” 胖头鱼咧咧嘴,“头儿,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你这话怎么听着不像是好话,好像大伙就要奔赴刑场一般。” 女镖头撇嘴道:“胖头鱼,你这人可真是晦气,书没读过几本,在这里与老娘咬文嚼字,爱吃不吃,反正不差你一个。” 胖头鱼赶忙赔笑道:“吃,头儿请客,便是刀山火海也要赴宴,毕竟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儿了,不吃白不吃。” 一行人拉着车,从青玉街出来,高高兴兴的往金阙楼走去,街上行人不多,却是三三两两的望了过来,眼含深意。 第421回、局中局(中) 从龙阳镇出来,往东走十多公里,便能看到一处山林,林中多野兽,有猎户常年在此巡游,靠捕猎山中野兽到小镇上贩卖为生,只不过近些年周边战乱频起,山匪纵横,上山的猎户也就不多见了。 一行人顺着山路缓缓向前,两架马车,七八个人,车上挂着行镖的镖旗,山路崎岖,不过对于常年奔波的镖师而言,如履平地,镖头是个女子,走在队伍前面,顿了顿,看着远方的山路,与身后一个胖乎乎的男子说道:“胖头鱼,听镇上的人说山中多野兽,你让大伙都留意一些,最好找人去探探路,过了这片林子,应该就是龙子村了,让大伙加把劲儿,争取今日就将货送到。” 那个胖乎乎的男子应了声,与其他人交代了几句,便往林子深处走去,这个时候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喊住了打算离开的那人,“胖头鱼,你看着货,还是我去好了,头儿都说了,林中多野兽,你这个身子骨,肥头大耳的,一个人落了单,不就是往虎口里送食么?” 胖头鱼顿了一下,嘿然笑道:“崔大鹏,你个没良心的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睡醒了便知道数落人,我这是皮糙肉厚,哪是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家伙能理解的。” 崔大鹏没有理会他,只是摆摆手,向前走去,女镖头与胖头鱼相视而笑,皆是摇摇头,沉寂了这些天,崔大鹏终于从自责中渐渐走出来了,胖头鱼更是笑道:“头儿,我说什么来着,姓崔的瞧着大大咧咧的,其实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家伙,喜欢替别人着想,尤其是感情方面的事情,你若是不主动一些,他怕是一辈子都会憋在心里。” 女镖头瞪了胖子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胖头鱼,你他娘的能不能不要总是拐弯抹角的,有话直说。” 胖头鱼嘿然笑道:“头儿,大伙都瞧出来了,郎有情妾有意的,都是江湖儿女,磨磨唧唧的实在是不爽利,姓崔的是个顾虑多的性子,他不说咱主动一些不就完了,照着你们这样拖下去,都不言语,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女镖头两颊有些微微泛红,却是看着胖子啐了一口,“胖头鱼,胆儿肥了不是,连头儿也敢戏弄,是不是皮痒了,欠收拾。” 说着女镖头双手握在一起,指节捏的咯吱作响,胖头鱼赶忙讨饶,“得,得,都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咱不说了,不说了还不成嘛。” 胖头鱼吃了瘪,引得周围同伴哈哈大笑。 不多时,崔大鹏去而复返,面色有些难看,众人以为是林中当真遇到了野兽,便询问一番,谁知崔大鹏摇头说道:“前面遇到四个人,说是山路凶险,让我掉头返回,否则可能有性命之忧。” 女镖头稍稍皱眉,问道:“是山中的猎户?担心咱们这些外地人入山之后,遭到野兽袭击,这才一番劝阻,说清楚不就没事了,你怎的一脸吃了屎的样子?” 胖头鱼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崔大鹏这回真的是一脸吃屎的样子了,看着笑盈盈的女镖头,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好说道:“哪里是什么猎户,就是四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瞧着一个个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倒是好心劝告他们,说是山中多野兽,让他们小心一些,若是要去往龙子村,大可以走下面的官道,大不了多走几日路,实在是有急事,与咱们同行也无妨,头儿,你猜他们怎么说?” 女镖头嘴角勾了勾,不耐烦的摆摆手,“有什么说什么,怎么跟胖头鱼学着故弄玄虚了,不知道老娘脑子不好使,猜什么猜。” 胖头鱼一脸无辜,崔大鹏也有些摸不清头脑,好端端的,镖头这是和谁置气呢,其他几人却是掩嘴偷笑。 崔大鹏只好继续说道:“他们一脸狐疑的看着我,问我是不是想赶在他们前头,去山顶的土地庙烧头一炷香,才拿山中有野兽的话唬人,还说我印堂发黑,是大凶之象,有血光之灾,劝我赶紧下山,莫要耽误他们赶路。” 胖头鱼哑然失笑,咧着嘴说道:“天下还有这样把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家伙?当真是大开眼界了,不成,这样不识好歹的家伙,不瞧上一眼,当真是白走这一趟山路了。” 女镖头点头说道:“咱们行镖之人,身正不怕影子歪,常走夜路,连山鬼都不怕,何况是山上的野兽,别人愿意说什么,那是别人的事情,咱们心里有数便成了。” 崔大鹏耸耸肩,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一尺来长的纸包,放在手掌,展开来,是几支灰色的草香,他顿了顿,说道:“那些人给了我这个东西,说是用来祭拜土地爷最是灵验了,遇上了什么事,将香火点燃了,只要诚心祷告,也能逢凶化吉,说完便急急往山上走去,似乎生怕我抢了他们的头香。” 胖头鱼有些好奇,捏起一支草香,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有些淡淡的草木灰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刺鼻味,总之没有寺庙道观中祭拜用的香火好闻,不过想想也是,若是有钱人家,也不可能用这样的劣质草香,更不可能去山中的土地庙上头香。 有些话可能不太中听,不过却是让人深以为然,所谓穷讲究,便是如此,已经落魄到连一支像样的草香都买不起,却是还在乎那么多子虚乌有的说法,与其如此,还不如多找一些活计,干一些正事。 当然了,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崔大鹏想起一些事,恍然说道:“刚才就觉得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那四个人,现在想来,前几日咱们在驿站歇脚的时候,路上不是遇到过三男一女,好像山中赶路的就是他们。” 胖头鱼揉着脸颊,打趣道:“崔大鹏,你还别说,说不得还真让我说中了,他们还真是奇人异士,要不没事干往山上跑,做什么?” 崔大鹏懒得理会胖头鱼的胡言乱语,女镖头叹了口气,朗声道:“行了,继续赶路吧。” 第422回、局中局(下) 入山之后,凉意更甚,鼻息间已经有淡淡的白雾,崎岖的路面上不时传来车轱辘压断树枝的声响,一男一女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两人皆是江湖打扮,女子一身干练的劲装,男子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腰上别着一把短刀。 两人并排而行,却是都没有说话,路边的草丛中有些声响,女子定睛瞧去,却见一只肥硕的兔子钻了出来,兔子蹦蹦跳跳,站在大路当中,仰着头,嘴巴翕动,白色的皮毛上有几点灰色花斑,卧在那里,似乎在打量着远处而来的一行车队。 女子看到毛茸茸的兔子,停下脚步,脸上泛起灿烂的笑容,男子会心一笑,踮起脚尖,蹑手蹑脚的往前走去,却是被女子低喝了一声,“崔大鹏,你要做什么?” 男子回身笑道:“天寒地冻,难得能遇上这么肥硕的野兔,这可是难得的美味,自然是抓了,给大伙添一道红烧兔肉,美味得很。” 男子脚步轻盈,缓缓伸出手,那兔子耳朵动了动,立时向着一旁逃窜,却是已经迟了一步,崔大鹏眼疾手快,身子往前一探,一把抓住兔耳朵,将兔子拎了起来,回身又是与女子晃了晃,一脸得意。 身后一个胖子一拍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其他几位同行之人也是哑然失笑,对于崔大鹏的不解风情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便是此时,又是一只兔子从草丛中跳出来,体型稍小,崔大鹏眼前一亮,抹了抹嘴,大抵是觉得今日能够一饱口福了。 只是余光瞧见身边女子皱起眉头,他恍然间意识到什么,瞧了眼手中的兔子,又看了看地上的兔子,赶忙松手将兔子放了,那兔子落地之后,蹦蹦跳跳的挪到另一只兔子边上,依偎在一起。 崔大鹏挠挠头,瞧着身边这位女镖头,嘿然说道:“开个玩笑而已,兔兔那么可爱,我怎么会吃兔兔。” 女镖头叹了口气,嘴角抽了抽,说道:“崔大鹏,你能不能把嘴上的口水擦干净再说话,都流到下巴上了。” 崔大鹏干笑道:“头儿,你一定是误会了,这天凉之后嘴巴便容易发干,我就是润润嘴唇。” 话未说完,崔大鹏忽然往一旁瞧去,嗖的一声,一支白羽利箭破空而来,那只白毛灰斑兔子被钉在地上,顷刻身子一歪,便不动了,血水从身子下面流出来,紧接着,又是一支箭紧随其后,崔大鹏一只手已经按在后腰上,腰上的短刀出鞘,刀光闪动,利箭被一分为二,落了地,另一只兔子向着对面的草丛疾驰而去,很快便不见了。 崔大鹏横刀立在那里,林中又是有几支箭射了过来,嗖嗖的声响不绝于耳,挥手间再次将眼前的箭矢格挡开,与此同时,向着身边女子靠了过来,他抓起女子的一条胳膊,护在身后,急速向后移动。 女子轻叱一声,身子不由得晃了一下,一支利箭擦过了他的肩头,溅起一丝血花,虽然只是擦肩而过,却已经皮开肉绽。 崔大鹏脸色大变,挥刀挡在女镖头身前,女镖头咬着牙,一声不吭,不过脸上已经浸满了汗水。 崔大鹏又挡下几支箭之后,利箭破空的声响便消失了,他赶忙回身,看着女子的肩头,焦急的问道:“头儿,伤得重不重?” 女镖头捂着肩膀,咬着牙摇摇头,崔大鹏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他双手按在女子肩上,小心翼翼的撕开肩头衣物,细心查看起来。 这个时候,其他几位镖师也牵着车马赶了过来,胖头鱼更是一步踏上前来,瞧见女子肩头血肉模糊的景象,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崔大鹏从身上扯下一块儿布,帮着女子包扎。 女子虽然疼得厉害,满脸都是汗珠,不过还是不想让大伙过于担忧,便尽量挤出一些笑容,安慰起身边人。 草丛中缓缓走出几个人,皆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衫,手持长弓,腰上别着箭壶,腿上还绑着一柄匕首,骂骂咧咧的,嘴里没有一句干净话。 他们抬头瞧了眼前这行人一眼,没有理会,其中一人跨步而出,走到路面上,弯腰将地上的箭羽连带着兔子拔了起来,干脆利落的去了嵌在兔子身上的箭羽,然后将箭羽顺手扔进箭壶,又从腰间取出一根草绳,缠着兔子耳朵,别在腰上。 之后那人才往前走了两步,看着眼前几人,没好气的说道:“就是你们几个多管闲事,让另一只兔子跑了?真它奶奶的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做了,是吧?” 胖头鱼站在前面,脸色不大好,皱着眉头,说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那汉子歪着头,冲着地上呸了一口,说道:“瞧不出来么?咱们是山里的猎户,上山打猎,你们这些人可真是不懂规矩,放跑了咱们的猎物,说吧,打算怎么赔?别以为咱们只是猎户就好欺负,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没了粮食过冬,饿死了人,你们可是在杀人,晓得吧?” 胖头鱼面色不悦,沉声道:“我们家镖头受伤了,这个事情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个说法?” 那汉子一双大手在嘴上抹了一把,又是冲着地面吐了一口,回头一咧嘴,几个猎户都大咧咧笑起来,那汉子耸着肩膀说道:“嘿,你们是真不懂规矩是吧,还是脑子都让驴子给踢了,好赖话听不明白,一个个油头粉面的,还想从咱们这些猎户身上讹钱,你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 “告诉你们,今儿个不把那兔子完完整整的赔给咱们,这事便不算完,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 胖头鱼知道,这哪里是猎户,就是一伙趁火打劫的混蛋,押镖之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胖头鱼回身看了一眼女镖头,见镖头摇摇头,便不再理会这些人,与一众人往镖车走去,打算就此离开。 只是那几个壮汉拦在路中间,皮笑肉不笑的嚷嚷道:“喂,喂,喂,这是打算不告而别么?弄丢了别人的东西,便是打算一走了之,不妥吧?” 第423回、不是猎户的猎户 秋风萧瑟,吹得落叶沙沙作响,壮汉看了眼不远处的镖车,伸手在鼻子下面搓了搓,理所当然的说道:“咱们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家伙,这样,把车上的那箱子货留下,就当是补偿了,下次记住了,莫要再这样冒失,莽莽撞撞的。” 说着话,汉子扬了扬下巴,与身边人说道:“去,卸货。” 几个猎户打扮的汉子骂骂咧咧,似乎是有些不太满意,用一只到手的野兔子去换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破箱子,要吃不能出,要喝不能喝,有什么用。 “二臭,咱要这个破箱子有什么用,眼见已经天寒地冻了,这破箱子能值几个钱,难道还能抬回去煮着吃了?还是天冷了能够躺在里面御寒?狗屁。” 一个一边袖子长,一边袖子短的汉子显然是有些不愿意,觉得没有找回兔子便是吃了大亏,闷闷不乐。 身边一个脸上有疤的汉子撇撇嘴,也是不大乐意,只不过又有些无奈的说道:“行了,四臭,大臭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咱吃些亏,还能怎么办,要不将他们的马拉到镇上去卖了?” 四臭眼前一亮,连忙点头说道:“就卖马,就卖马,总比一个破箱子强。” 说话间,几人已经一哄而上,只不过有人向着箱子走去,有人却是向着马匹靠了过去,镖师们见状,面色一紧,已经抽出身上的兵刃,挡在两架马车前面。 崔大鹏阴着脸,适才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上前一步,手中的短刀横在身前,沉声说道:“咱不管你们是不是猎户,敢劫咱们行者镖局的镖,先问过咱手中刀子,咱们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可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 “呦呦呦,这位兄弟。”被称作“大臭”的汉子咧咧嘴,扬声嚷道:“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情,两只兔子被你们弄丢了一只,还不打算承认,既然如此,咱也就把话放在这里了,要么把兔子逮回来,要么将车上的货留下,否则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话音刚落,几个猎户已经弯弓搭箭,动作十分娴熟,面上更是毫不畏惧,一时间,剑拔弩张,两边对峙起来。 崔大鹏脸色更加难看,不过却也是怒火中烧,他知道眼前的事情已经躲不过去了,便干脆把话挑明了,直截了当的说道:“你们不是山里的猎户吧?” 那壮汉耸耸肩,笑道:“何以见得?” 崔大鹏说道:“打猎为生的猎户可没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一个个仗势欺人,举手投足间又是训练有素的样子,箭壶中的白羽箭矢还是三棱状的,带有倒刺和放血槽,沾一下便是皮开肉绽,一支箭怕是够那些猎户吃上数日饱饭了。” 正是因为那种军伍中常见的制式箭头,才让女镖头的肩膀血肉模糊,而这些所谓猎户手中的长弓,也不是一般猎户配备的起的。 胖头鱼双手各拎着一柄斧头,站在崔大鹏身侧,经过崔大鹏这样一提醒,立时也意识到不对劲了,他与身旁的几个弟兄交换了一下眼色,让大伙小心谨慎一些,将货物与受伤的镖头护在中间。 大汉挠挠头,不否认,也不肯定,只是哈哈大笑,说道:“要么留货,要么留人,自己选吧。” 崔大鹏脚下一蹬地,一跃而起,冲了上去,怒吼道:“选你大爷。” 手中短刀呼啸而去,砍向眼前持弓一人的手腕,如此近距离,弓箭其实已经失去了任何优势,一旦被近身,只有挨打的份儿,他打算一鼓作气,擒贼先擒王,先拿下那个领头的家伙再说。 只是崔大鹏没有料到,自己先人一步,对方却是更胜一筹,向后微微撤出一步,与此同时,手中的箭矢已经射了出去,“叮当”一声,刚好打在崔大鹏的刀身上,崔大鹏面色一紧,整个人都顿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对方射出弓箭的力道竟然如此之大,险些让短刀脱手。 崔大鹏一咬牙,欺身上前,身子前冲,随即猛然转向,挥刀向着那个站立不动的汉子跃了过来,出人意料的,那个汉子竟然不闪不避,任由对方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崔大鹏一击得手,面上一喜,胖头鱼与其他几位镖师都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招声东击西可谓是险而又险,不过却是极为有效,行镖之人都是刀尖上讨生活,没有这样孤注一掷的胆魄,也就不用在这行混了。 胖头鱼厉声喝道:“让他们将手中的弓箭都扔在地上,然后都站到那边去,用腰间的绳索将自己绑起来,都听清楚了没有,可别以为咱们是在唬人,我那位兄弟手中的刀可是不长眼睛,咱们行镖之人也是说一不二。” 崔大鹏也是晃了晃手中短刀,顺势说道:“别打什么鬼主意,听我那位兄弟的话,咱们只为了行镖,不想伤人,为了一只兔子,伤了大家的和气,不值当。” 两人一唱一和,这是多年配合养成的默契,别看二人平日里总是斗嘴,谁也不服谁,关键时刻,却是比谁都清楚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那些猎户似乎是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不仅没有放下手中的弓箭,反而已经将弓弦拉满,就等着一声令下了。 胖头鱼满脸狐疑,崔大鹏也是皱起眉头,他们这是打算要钱不要命了么,还是根本以为自己只是在唬人,根本没有胆量动手,于是手中的短刀又是向着脖颈处紧了紧。 便是此时,林子里响起一些脚步声,远远地有两个人影缓缓而来,人未到,话音已经传了过来,“几位镖师,你们还是别忙活了,他们这些人向来杀人不眨眼,哪里会被你们几句话便唬住,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命,怕是比你们拉的镖还要多。” 两人的身影渐渐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一老一少,瞧着有些眼熟,崔大鹏忽然瞪大了眼睛,那个老人不是之前在驿站路边摆摊的老人家么,一种类似投壶的游戏,而身边那个少年似乎就是用一枚小刀钱从老人手上赢了一枚大刀钱的幸运儿,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老人笑容满面,站在两队人马的侧面,双手背后,慢悠悠说道:“何况一柄短刀,如何能伤得了他们?” 第424回、人生何处不相逢 崔大鹏不明白那个老人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更不晓得这一老一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又好像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一个局,他紧了紧手中的短刀,眼下这些事情想不通,也根本不许去想,他手上加了一些力道,与身前汉子说道:“叫他们都放下手中兵刃,让我们先行离开,便保证你的安全。” 那汉子叹了口气,却是摇头笑道:“哎,怎么就不听劝呐,那老头不是已经把话都说清楚了,你们却还要执意如此,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看来不吃一些苦头,怕是不长记性啊。” 那汉子微微点头,崔大鹏面色一惊,却见那些猎户咧嘴一笑,便是利箭破空的声响,胖头鱼应声倒地,大腿被一箭洞穿,白色箭羽齐根没入,胖头鱼捂着大腿,满手鲜血倒在地上,咬着牙硬是没有叫出声,不过面色极为痛苦,弓着身子在地上打滚。 与此同时,又有三四个镖师也是同样的下场,皆是胳膊大腿上中箭,没有伤及要害,却痛苦无比,仅存的几位镖师愣在那里,甚至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在头领已经被挟持的情况下,还能如此不管不顾的下重手。 等到同伴痛苦的倒在地上,他们才心有余悸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赶紧上前查看同伴的伤势,眼神中既是焦急,又是愤慨,崔大鹏手腕抖了一下,双眼通红,持刀的手往里缩了缩,另一只手死死地压着汉子的后脖颈,厉声嚷道:“你他娘的不要命了么?” 谁知那汉子根本没有当回事,依旧是淡然的表情,甚至还抬手在刀刃上轻轻地抹了抹,在手指上留下一道血痕,只是语气很戏谑的说道:“刀子倒是打磨的很锋利,只不过所托非人,可惜了一柄利刃,兄弟,现在放下刀子,与咱们道个歉,兴许还能有一个好结果,否则后果自负。” 汉子手指轻叹,刀刃微颤,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嗤笑道:“最好想清楚了,咱的耐心可是有限。” 看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同伴,崔大鹏涨红了脸,手腕向内挑动,刀刃贴着那汉子的肌肤,只是下一刻,崔大鹏顿住了,他只觉得手中的短刀似乎被什么东西钳住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他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手中的短刀却是如巨石大山一般,巍峨不动。 只见那汉子随手提起两根手指,夹在短刀刀刃上,然后嘿然一笑,侧身挪开自己的脖子,两指微微松开,崔大鹏猛然向后一扯,整个人踉跄跌倒,仰身躺在地上,不过到底是一个常年走镖的练家子,一个后滚翻蹲伏在地上,短刀拄地,有些气喘。 崔大鹏已经可以确认,这些人绝不可能是山上的猎户,若是猎户有这样的身手,也就不用起早贪黑的往山上跑,哪怕只是往街上一站,便会有大户人家雇佣为护院,日子远比猎户要滋润的多。 崔大鹏不敢分心,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同伴,大家正在简单的处理伤口,他看了一眼满眼忧色的女镖头,又看向胖头鱼,说道:“胖头鱼,没事吧?” 胖头鱼点点头,嘴上不能败了气势,大咧咧说道:“能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挠痒痒而已,咱又不是泥捏的。” 虽然这么说,不过崔大鹏不傻,他看得出来,那些家伙弯弓搭箭的手段非比寻常,被那样的利箭洞穿身体,绝不是好受的,而且那些家伙的身手,远非一般的军伍能够比拟。 崔大鹏想不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故意为难自己一行,他不敢妄动,只是横刀在前,与那伙人对峙起来。 那壮汉再次挥手,身边的猎户又是弯弓搭箭,壮汉看着一脸不服气的崔大鹏,笑道:“想通了没有,留人,还是留货,若是做不了决定,咱倒是可以越俎代庖,帮助几位做一个决定。”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划过,镖师中一人仰面倒地,额头上正中一箭,那镖师都没有喊出声,便一命呜呼了。 “田四娃!” 众镖师急慌慌的跑过去,只是那个镖师已经躺在血泊中,众人义愤填膺,胖头鱼更是怒不可遏,双手捡起地上斧头,狠狠地挥舞了两下,一瘸一拐的走到崔大鹏身边,冲着那个汉子吼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说着便大踏步往前奔去,却是被崔大鹏一把抓出了,与此同时,又是一声破空之音,崔大鹏翻身挡在胖头鱼身前,背上中了一箭,崔大鹏一咧嘴,咬牙说道:“胖头鱼,别冲动。” 胖头鱼又急又恼,扶住险些跌倒的崔大鹏,赶忙查看其背上伤势,又是埋怨道:“你他奶奶的,跟老子面前还逞什么英雄。” 胖头鱼不敢去动崔大鹏背上的利箭,不知道是否伤到内脏,只能扶着他退回队伍中,眼见又是一死一伤,所有镖师的脸满含是阴霾,氛围有些沉重。 女镖头站起身,看着眼前的那些汉子,阴着脸说道:“我们放弃这箱子货,你们真的会放我们离开么?” 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质问,那汉子还没有回答,身边的镖师已经不乐意了,纷纷表态,人在货在,势与镖车共存亡,便是死也不能让行者镖局名声扫地。 那汉子笑了笑,悠然说道:“你这么问,不就是知道答案了么?” 女镖头脸色更加阴沉,然后苦笑一下,随即长长的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帮着身边的同伴处理伤口。 镖师有些莫名其妙,那一言不发的老者忽然说道:“他们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放你们活着离开,毕竟要斩草除根,才是完完整整的睚眦必报,是吧,范羊?” 众镖师一愣,却见一个白衣公子从一棵树后面走出来,一副谦逊有礼的样子,与那位女镖头拱拱手,笑道:“镖头,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又见面了。” 第425回、香火续命(上) 范羊的出现,众镖师是始料未及的,不过随即便是恍然大悟,都说这个姓范的睚眦必报,只要是得罪了他的,皆是没有好下场,只是没有想到,仅仅是因为上次那件事,范羊竟然记到现在,而且竟然打算赶尽杀绝。 崔大鹏趴在地上,满脸怒意,强撑着身子想要爬起来,却是被胖头鱼按住了,眼下背上的伤还没有处理,若是再轻举妄动,莫说是伤及腹脏,便是失血过多,也是一件麻烦事。 胖头鱼能理解崔大鹏此时的心情,田四娃就躺在旁边,已经没了气息,若只是这些人没事找事也就罢了,却偏偏与范羊有关,崔大鹏心中自然是无比自责,他觉得大伙之所以会陷入这样的险境,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胖头鱼干脆压在崔大鹏的身上,双手死死按住其挣扎的手臂,沉声说道:“姓崔的,你冷静一些。” 就在刚才,崔大鹏才刚刚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的胖头鱼坐着同样冲动的事情,眼下却是情况反转,崔大胖躺在地上,双手握拳,紧了又松,无力的锤打在地面上,他歪着头看着躺在那里的田四娃,脑袋上钉入一支箭羽,当场毙命,眼睛一红,眼泪便止不住的流下来。 “是我害了大家啊。”崔大鹏呢喃着。 女镖头肩膀上有伤,她另一只手压着肩头,隐隐有血水从衣衫中渗出来,那些特殊加工过的箭矢十分阴狠,一旦中招,便是连皮带肉,极为痛苦,女镖头蹙着眉头,看着眼前不远处的范羊,说话却是冲着地上的崔大鹏。 “姓崔的,你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这样哭哭啼啼的,别让老娘瞧不起你,是个男人,就给老娘站起来,大敌当前,难道还让你的女人在这里保护你么?” 崔大鹏闻言怔了一下,他仰头看向女镖头,见女镖头一脸坚定,神色间却是有一些温柔,他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其实都看的很明白,说不得这回真的是凶多吉少了,只不过在临死之前能听到这番话,崔大鹏已经心满意足了。 崔大鹏抹了一把脸,轻轻拍了拍胖头鱼的手臂,很是感激的点点头,胖头鱼会意,从崔大鹏身上翻下来,两人相继站起身,相互搀扶着走上前来,站在女镖头身边,与此同时,其他镖师也互相架着肩膀,站在那里。 此时此刻,行者镖局同进同退。 范羊双手拢在袖中,那些猎户壮汉站在其身边,恭恭敬敬,如此这些人的身份也就坐实了,果然是如那个老者所言,从一开始便是有人从中作梗,猎户也好,兔子也罢,只不过是一个顺口寻来的托词而已。 女镖头看着范羊,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她知道眼下已经没有退路,依着范羊往日的性子,定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她也就没什么好脾气了,直言道:“姓范的,你他奶奶的忒也不知个东西,恁大的一个人了,小肚鸡肠,既然如此,咱们行者镖局便把话放在这里了,今日之仇,咱们没齿难忘。” 范羊上前一步,笑道:“好一个快人快语的女汉子,知道今日必死无疑,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了,反正死了也是一了百了,还不若把话说得痛快一些,只不过你们似乎死的有些不明不白,难道临死之前你们就不想知道,他们二人是干什么的么?” 范羊笑呵呵的指了指另一边站在那里的一老一少,轻声说道:“似乎从一开始,他们便没安好心啊。” 女镖头顿了顿,也是皱起眉头,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那一老一少的出现似乎也有些突兀,既然他们一出面就指明了范羊的存在,又知晓范羊的身份,便意味着很可能从一开始,他们便在这里等着范羊露面。 女镖头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事情,他也看向一老一少那边。 老人似乎也觉得没有再沉默下去的必要,咳嗽一声,从后腰翻出一个烟袋锅子,填好了烟草,那少年很是机灵的掏出一盒火柴,帮着点燃了烟草,老人狠狠地吸了几口,吐出浓厚的白烟,遮盖了脸庞,又是几声咳嗽,少年低声劝说道:“师傅,大夫说了,你再这样抽下去,老命便要没了,忙过了这阵子,还是戒了吧。” 老者莞尔一笑,“这辈子就这么点爱好,一把年纪了,若是不再多抽上两口,日后想抽怕是也没有机会了,乖徒儿,你有这份孝心,为师也就知足了。” 竟然是一对师徒。 范羊说道:“二位既然能跟到这里,等着在下露面,想来也是算计好的吧,把这伙镖局的人当做饵料,故意诱在下上钩,说起来,前几日镇外驿站的那对母子,应该是你们的同行吧,只可惜功败垂成。” 老者又是一番吞云吐雾,烟袋锅子中的烟草冒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他面色不变,坦言说道:“范羊,你这个人一向是小心谨慎,想要抓住一次机会确实是千载难逢,当然,想要杀你的人也是不计其数,甚至不惜以死为其他同行制造机会,可见有多少人对你恨之入骨。” 老者的语气十分平淡,大抵是对于眼前的境地已经胸有成竹,他缓缓说道:“可惜你这个人睚眦必报,哪怕只是一个无心之言,只要是让你听到了,都会让对方生不如死,而我们有的是耐心,只要等待机会就好了,只是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看来是老天有眼,知道你范羊罪孽深重,巴不得有人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 范羊嘿嘿笑起来,“别把自己想的那么高尚,若是在下没有猜错的话,那对母子是出自私仇,而你们这对杀手应该是有人花了高价,雇佣了你们,让我想想,最近龙阳镇与凤鸣镇有些摩擦,这些日子已经快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若是得知龙阳镇与战争贩子有过接触,你们说凤鸣镇会怎么做呢?” 老者也不隐瞒,直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事不假,我们师徒也确实是替凤鸣镇卖命,不过你范羊的所作所为,人人得而诛之,也不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范羊嘿然笑道:“还真是一对老江湖,钱拿了,名声也让你们赚了,若是这次刺杀能够成功,我死在这片林子里,你们也能功成名就了。” 老者又捏了一些烟丝按入烟袋锅中,仰头眯着眼,笑而不语。 女镖头闻言却是心中一凉,竟然无意间卷入这样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他忽然意识到那个大户人家为何要临时更改地址了,或许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