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1.偏差三百年 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奔流疑激电,惊浪似浮霜。 梦觉灯生晕,宵残雨送凉。 如何连晓语,一半是思乡。 韩愈《宿龙宫滩》 深一脚浅一脚,两边都是随着他动作摆动的坚硬长草,割得手腕生疼的,黑乎乎的矮松像是可怖的鬼魅,在四周沉默地盯着子阳,更是伴随着夜枭古怪的鸣叫,今晚是没有月亮的天边的残光很快就被四合的乌云吞噬,不久风骤起呼号,雪粒打在高子阳的脸上,又冷又疼。 他只知道,自己是莫名其妙来到这座山丘的。 更是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的。 他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编剧,是历史系毕业,能写点文章赚些微薄的稿酬。因生活所迫,也会昧着良心帮资方编些不着调的神剧,一直混在西京市的丝路影视城里讨生活。 直到遇到了那位神秘的少女为止。 那个根本不讲道理但又极美的少女。 往前数的第十五分钟,前半分钟他在影视城的门口广场处,看到了这个少女,第一眼他就觉得这女孩不同常人。 她皮肤雪白,头发是乌黑的,可瞳子却是茶色的,怀里抱着头斗牛犬这条犬,有三个脑袋,和传说里地狱守门犬一模一样。 “被选之人啊,为了填补李晖灵魂逃走产生的时空空白,只能委屈你了。” 什么李晖? 什么时空的空白? 我不想被委屈啊! 可下半分钟,他就来到了这座荒丘。 “你是谁?” “我,我是伟大的火狱之女主人,安娜.科穆宁,从事着小小的灵魂贩运工作。”那姑娘将玉指掩在小小的胸前,带着倨傲的神态。 “coser吗?听着小姑娘,在这西京市难道我国警察叔叔没有告诉你,挟持绑架是非法的吗,你又不戴小白帽。随便了,这里是哪?” “这里是狗脊岭。”那少女虽然外貌根本不是天朝人,可汉语却非常流利。 “什么狗脊岭!” “就是你那个时代的古迹岭。” 我的那个时代,难道说? 那少女微笑起来,点点头,说“我已将你送到了古老的年代,现在是......”接着她翘起可爱的嘴唇,皱着眉梢,似乎猛然发觉什么不对。 狗脊岭的寒风里,高子阳和她相向站立着,两个人都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良久,那少女哈哈起来,满副“不好意思啊”的表情 “高子阳对不起啊,出了点偏差,我是要负责任的。”高子阳听到这话,又是身冷汗,那个叫安娜的少女正立在草地里,捧出个发着光芒的星盘,“因为原本藏着李晖灵魂的星盘,在大蛮子和七星之主‘缠斗’时跌落损坏,刻度向前偏移了足足三百年,而小翻车鱼又忘记修理了,所以......” 什么李晖,什么大蛮子,什么星盘,什么灵魂,什么七星之主,什么小翻车鱼,什么出了偏差,我这个历史唯物主义者怎么能相信! 现在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的时代里去,回到我那潮湿、虫子出没,但起码有个床有个电热壶的出租屋里去,高子阳又急又苦,话都说不出,只能对着安娜不断摆手势。 “所以我做出点弥补,决定给你火狱之主的眷顾,一来你会了唐人的语言,二来往前走吧年轻人,走到这座命运之城的中轴地带,你会踏入到崭新的河流当中去的。”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会死的!还有没有王法啊!现在到底是什么时代?”高子阳大喊道。 但安娜根本不闻不问,只是留下了句,“偏差三百年,也即是你们唐朝的大历十二年。”言毕,她身后出现了辆燃着磷火的车舆,很快就抱着那呜呜叫的三头犬坐在其上,像驱赶着驯鹿的圣诞老人那样腾空,带着雷鸣之声,消失在狗脊岭的上空,彻底不见。 夜空里还回荡着她的留言,“来则安之,年轻的高先生,在这座最伟大的古都里生存下去吧,我喜爱她,她是这片大陆上当之无愧的女皇,和君士坦丁堡一样美丽。” 风中,高子阳伸着手,眼睁睁看着安娜消失在天际里,他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相信。 接下来,他孤零零立在狗脊岭的断崖上,极目往下望去。 没错,夜幕和雪下,正是最伟大的西京市,在这大历十二年它的名字叫长安。 长安的夜,远远谈不上美丽,它是沉默的,也是威严的,像黑夜里的一头巨大的兽般潜伏着,灰色的线条是纵横延伸的坊墙和坊街,其间星星点点散发出来的灯火,应该是属于每坊角处的巡铺,他甚至能看到雾气里,在街道上提着灯笼来来去去的巡逻士兵。 “现在暂时无法回去。天下虽大,我高子阳必须得先找到立锥之处”。 风雪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高子阳无目的地顶着霰雪,直到看到山岭乱草间泛起片幽光,似乎还有个矮小的建筑,便本能地朝着那建筑跋涉而去。 不知道走了多远,高子阳突然脚下一空,直接顺着一个大坑的边沿,翻滚跌落了下去! 坑底,吓坏的高子阳急忙爬起来,挽起撕裂的衣袖,看到手腕上有擦伤,摸摸脸上也有,可应该都无大碍,最可惜最沉痛的,是手机的屏幕裂开了,完全黑了,再触摸也没有反应,已经是个废物。 而后他仰头望去,这是个横竖各十多米、深约二三米的土坑,隐没在荒草当中,难怪难以察觉而跌入进来。 雪顺着风不断落入到坑里来,高子阳看到,那建筑似乎是座小庙,正好横在坑的对面,便想到那里面去避避风雪挨过一晚也是好的,便准备爬到那边去。 不小心脚下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借着微弱的雪光,高子阳看到了差点让他魂飞魄散的画面: 方才绊到他脚的是个垒起的长土垛,而那有触感的东西,是颗血污的人头,青面獠牙的,滚落在草丛里。 “啊!”高子阳急忙往后倒退,坐在地上。 那长土垛上,摆满了一颗颗人头,有的已腐朽殆尽,此刻又开始钻出蓝幽幽的磷火来,几只不知名的大蛾子,还在风雪里诡异地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响,刚才他看见的光亮,正是这里浮起来的! 这时高子阳才看到,这个大坑里到处都摆着头颅,横着尸首,零散着竖着白色的招魂幡,分明是个乱葬坑! 而那小庙,这时高子阳爬近了,才发觉内里挑着灯笼,写着“刑神庙”的字样,祭坛上立着个彩绘的木雕神像,正面目狰狞地俯瞰着这个乱葬坑。 “狗脊岭,乃是刑人之处啊!” 但这是多么恐怖的领悟。 2.夜雪上朝人 为今不想死的话,也只能听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女之言了。 “往前走吧年轻人,走到这座命运之城的中轴地带,你会踏入到崭新的河流当中去的。” 大历十二年,正是唐代宗的年号,这高子阳是知道的,距离安史之乱彻底平定没多少年。先想法子在这已盛世不在的大唐生存下去。 这时他鼓足勇气,居然将那刑神身上穿着的衣袍给剥下,套在自己身上,接着拨开祭坛上的杂物,看见两个发冷的面饼,便疯狂地啃咬起来,落肚后有了点力气,就用祭坛上的铁灯杵当作刀剪,撕扯下原本衣衫上的布条,缠在头上,做出个遮掩短发的帽饰,然后想道,“死就死吧!”走下了狗脊岭,其东南处是胜业寺,正南处为东市门,高子阳想了想,就向着下面偏西南的那座坊走去! 因为长安城的中轴,当然是贯穿南北的朱雀大街,他的方向没有错。 一直走了数百步,这个坊通往朱雀大街的横街上,居然没遇到巡夜的士兵。 高子阳忙中偷闲,抬起头来,看了下这坊居中靠街的坊门,上面写着“平康”的字样。同时,坊内里传来了种种音乐,时远时近。 高子阳明白了,这个坊是唐代长安城职业的“红灯区”,也叫“北里”,向来是文人雅士云集之地。 那么,根据他的所知,过了平康坊,再过一坊之地,就到了朱雀大街了! 高子阳便继续往前走着,结果就在平康坊和崇德坊间的街口,他听到了刁斗声,但见自南面雪雾弥漫出,晃出个灯笼,打首的正敲着刁斗,后面是一队巡街的士兵。 “混蛋,什么火狱之主,骗我。”高子阳就立在街口明晃晃的地方,根本无处隐藏,眼睁睁看着那队士兵向着自己而来。 突然,街角处燃起了一团光亮,黄灿灿的,十分温暖。 高子阳急忙向那儿瞧去,只见在那里,一位老人家正在座支起的棚子下悬起了灯,然后开始吹炉子,顿时那里更加亮堂了。 “来来来。”那老人对自己招着手,轻声唤着。 高子阳不及细想,就迅速走过去,坐在炉边的矮杌上,立刻觉得在炉中焰火的炙烤下,周身说不出的温暖,心想就赖在这,即便死也值了。 那老人不再说话,而是很从容地开始在炉上摆上蒸笼,开始做饼来。 原来是个开早场卖饼的...... 甲片响动不休,那队巡夜的士兵提着灯笼,来到老人的饼炉边,对着高子阳喝问,“什么人,宵禁时分还敢在街上闲晃?” 高子阳一时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这时那老人慢悠悠地说话了,“这位郎君,还不是从那里出来的。” 所谓的那里,当然是平康坊。 士兵们满脸疑惑的表情,而高子阳也急中生智,笑起来对他们解释说,“唉,方才行酒令一败涂地,输了赌约,被罚出来买饼。” 士兵们也笑起来,“这位郎君倒是风雅,输了出来买蒸胡。既然行酒令,那你身上怎没味道?” “因为这次行酒令,是特意反着来的,输的没酒吃。” “这郎君输的如此惨啊,罢了罢了。不过安老胡,你可得告诉他,这里是四方腹心、天子脚下,到晨鼓前,他只能呆在你这里,另外要是被京尹的人抓到,我们金吾子弟可就爱莫能助了。” “是,买完蒸胡就回去。” 而后,那群士兵提着灯笼,继续朝北走去了。 惊魂未定的高子阳,只能在炉子边继续呆下去,那安老胡似乎是个西域的胡人,对着他嘿嘿笑着,蒸笼冒着冉冉的白气,高子阳先前在刑神庙啃过两块冷饼,就像肚子里摆着块冰,内外寒气交逼,脸色泛着青,看到这热气腾腾的笼子是口水直流,便硬着头皮自兜里掏出三四枚壹圆的硬币,摆在炉边的小几上。 安老胡看了看,摇摇头,举着手指指着亮闪闪的硬币,“郎君啊,漂亮是漂亮,但却不是开元通宝,更不是乾元重宝钱,老胡不敢收啊。” “这,这是海东那边的新铸钱,可比开元通宝值钱多了。”高子阳横下心,胡说八道起来。 安老胡便举起硬币,咂摸着,心想拂钱币、波斯钱币他都见识过,这钱倒是第一次见。 “这钱很是精奇啊,咱们大唐肯定铸不出这样的钱来。”突然,炉子外街道上,风雪里出现位个头矮小的人,声音有点苍老。 高子阳定睛望去,那人戴着混脱乌毛毡帽,干瘦的身躯合在黑色的大氅中,颔下一缕稀疏的胡须,接着就取下毡帽,坐在高子阳边的矮杌上,丝毫不拘束,“安老胡儿,老规矩,四个刚出笼的蒸胡,两个我边走边吃,两个现吃。” “明公放心,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安老胡似乎和这位很熟稔,急忙边张罗便答道,“今天又是明公最早入皇城上朝的。” 那老者笑起来,眉毛挑挑,压着嗓子说,“没法子,怕被殿院的人弹纠,又耐不住你这里的蒸胡美味,所以每次都只好先来先吃。” 安老胡也笑起来,摇着头。 高子阳往那老者官员的后面望去,一匹有点羸弱的马,旁边一个胡人奴仆,挽着发辫蹲在雪地里,其他再无行随。 “明公每次就四个蒸胡,你去年给我安老胡当本钱的一万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安老胡揭开热气腾腾的笼子,叹口气带着感激说到。 “总会吃完的,就像我自宅邸里走到这皇城里来,每日骑着马走三千步,不知不觉数十年寒暑,也走到发鬓染霜了。”那老者说这句话后,颇有沧桑之感。 安老胡儿嘿嘿起来,将蒸胡摆在小几上,“草民还没问过明公的官职呢,其实明公吃了这些年的蒸胡,老胡儿说句唐突冒犯的话,怕仕途也不算得意吧?” 安老胡儿问出这话后,街边蹲着的那胡人奴仆咧开大嘴笑起来,接着举着鞭梢开始扰头上的痒痒。 高子阳呆在一边,也没有插嘴。 那老者倒毫不介意,咬开了蒸胡,“你猜的无错,不过马上应该就有个升迁的机会摆在我面前,宦途生涯浮浪数十载,就看这次了。” “那明公得勤勉下了。”安老胡儿答道,暗藏之意是你毕竟也是能进皇城的,以后可别这样寒酸,不然哪像个官的模样。 结果那老者反问了句,“老胡儿,怎么现在都听不到你唱<渭城曲>了?好像是我去年给你一万钱的本钱后,就不唱了。” 3.鼕鼕官街鼓 安老胡儿愣住了,接着不好意思地再次嘿嘿笑起来,“明公啊不怕你笑话,老胡儿有了你给的一万钱后,有了灯、棚子和大炉,不用当街推着卖了,所谓本钱大了心却小了,也就不敢高唱渭城曲了。 ” 那老者也愣了下,接着开心放怀大笑起来,那胡子一颤一颤的,完后收敛笑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当官也是这样啊,本钱大了,心却小了,位阶高了,就要经营自己,患得患失了,所以再也不能高歌渭城曲,爽快地在街市边吃蒸胡、毕罗了......”言毕,那老者起身,将剩下两个蒸胡用方麻纸包着,接着排出数枚铜钱来,对着安老胡儿说,“这位郎君的钱好是好,可不能使,我来请他吃蒸胡。” “明公你还有七千多钱在老胡这呢,何必再掏钱呢!” 老者摆摆手,“那是我的,和这年轻郎君没关系。” 高子阳急忙起身,“这怎么可以?” 那老者对着他笑笑。 高子阳看得出,这老者的相貌可以说颇为丑陋,但却有股说不出的精明清矍之气。 “郎君你这奇钱我收下,咱们就当两不相欠。”说完老者牵着自己马,奴仆跟在其后,又指了指安老胡儿,“马上晨鼓响动,众官朝会,京兆大尹的人肯定要来走动,叫这郎君吃完后赶紧回坊里吧!还有这位郎君,看你的打扮,家中未必宽裕,想必正在京城中等待春闱之试,平康里这种销金和**的窟窿,以后还是少来为妙,安心温课为上。” “明白了。” 于是那老者牵马,边走边吃着蒸胡,连声说“人间美味,人间美味啊!” 慢慢他消失在了街口的尽头,应该是往大明宫建福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雪停了,东方天际浮现一抹白来。 安老胡儿果然给了高子阳四个蒸胡。 高子阳咬开了热腾腾软乎乎香喷喷的面后,一股微膻的肉味一下子迸散在他的口齿间,是羊肉馅,好吃,好吃! 然后安老胡儿又摆上碗汤来,油光光的,其上漂着红的绿的菜芽,还翻着些羊杂,喝下去不由得毛孔舒张,大汗淋漓,自脚底直到头顶无不热乎,好是痛快,在风雪时刻吃这蒸胡和杂汤,怪不得刚才那老者说人间美味。 晨鼓声响起来了,准时的五更二点,首先是宫城里的金吾卫槌响了第一声,接着就是皇城的鼓应和起来,由远及近,随后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沿着朱雀大街,一处接着一处,都咚咚咚击响了官街鼓,当真是气势磅礴,正所谓“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雄伟帝国的日月星辰,似乎就在这急如骤雨多达三千记的官街鼓里交替着。 人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也随着鼓声激荡起来,长安城瞬间就从原本的沉沉梦中惊醒,各个坊的大门转开,参加朝会的达官贵人和他们的行随纷纷出来,车马如流,举火如昼,轩盖如云,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顺着平康坊和务本坊间的街道,聚集到大明宫南端的建福门前,准备朝会。 “救我!”很快高子阳就起身,对安老胡儿请求道。 因为他看见,在街道上的“朝会大军”当前,有群穿着皂色袍子的人物,挎着横刀正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赶来,领头的是位黑面汉子,正左右指麾。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群人正是之前金吾巡夜士兵所说的,“京兆尹”麾下的不良人,在朝会时负责“净街”的。 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自己又没身份,下场不堪设想。 “此平康坊西北角处有棵大槐树,已侵入坊墙,因得到坊里娼妓的供奉,一直没有削砍修缮,郎君可在其上躲避。”安老胡儿一边冷静地忙乎自己事,一边点醒高子阳。 “多谢,多谢!”高子阳感激不尽。 急忙转到街角的巡铺,果然有棵森森的大槐树,上面覆满了落雪。 高子阳手脚并用攀缘上去,看到槐树的枝桠都生长到了坊墙里,将其顶得坍圮半边,高子阳便顺着树枝又到了坊墙上。 却听见了下面有窃窃的私语声。 紧接着又听到不良人呵斥盘问安老胡儿的声音。 高子阳心中一慌,脚踏在了墙瓦的积雪上,一滑,居然坠落了下去! 当即砸中了一个人,“对不起!”瞬间高子阳是这么想的,但他根本来不及道歉,就听到了女人的哀叫声,还有个老妪的惊叫。 他最终砸中了个女人,落在个躺着的男人身上,等到他挣扎着爬起来后,看到那衣衫不整的女子,和名瘫坐在地上的老妪,都是满脸惊惶,那老妪只会不住望着从天而降的高子阳,牙关打着战说“恶鬼,恶鬼......” 高子阳看那女子,应该就是唐朝平康坊里从事大宝剑的,发鬓散乱,容貌嘛真是一言难尽,身躯肥胖,总之尚不及中人之姿,也是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高子阳顾不得她俩,而是率先扶起被自己压在地上的男子,也是来大宝剑的恩客,连说“没事吧”。 这一扶不打紧,差点把高子阳也给吓得半死。 那恩客半裸上身,满面发青,口吐白沫,怎么看也是已死的节奏。 更为惊惧的是,那恩客的相貌,简直和自己有八分相似,高子阳几乎像是见到镜子里的自个。 “啊!”高子阳头皮轰得声,如遭雷击般。 怪不得方才这两位女的连呼自己是恶鬼,任谁看到这样诡异地事都不会无动于衷。 此刻,外面街角处已传来那领头的黑面不良人声音,很快那槐树上的积雪簌簌掉落这不良人应该看到自己跑来,也在爬树! 并且边爬边喝问,“里面在叫唤什么?” 高子阳急中生智,故意呻唤起来,“我的腰我的腰,别磨我的腰。” 那娼妓也有些聪明,当即也配合起高子阳演戏起来,装作喘气的模样,“本想郎君是匹骏马,想不到郎君却是匹劣马。” 外面那不良人估计呆住了。 抓住这机会,高子阳示意那娼妓和老妪搭手,三个人将那死掉的恩客给迅速抬起,而后和那娼妓你一声我一声继续哼哼唧唧,进入到宅子当中。 内里的宅子不大,正对着坊墙,背阴,里面的陈设颇为简单,燃着几根烛火,看来这娼妓生意也不太好的样子。 床榻上是乱七八糟,高子阳和这两个女的,把酷似自己的那具尸体塞入到床下去,接着隔着窗户看住墙头。果然那不良人也爬了上来,四下里看看,没看到任何人,但又觉得有些古怪,便伏在墙上,支起耳朵。 4.家状明来由 “快,继续呻唤。 ”高子阳对那娼妓说到。 那娼妓急忙点头,二人又哼哼起来,但总要对话啊? 而老妪则迅速将门给闩上来拖延时间,又对二人说,“老身同时扮演男女,你俩快对。”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这死掉的人是谁,怎么死的?千万别隐瞒。” 那娼妓回答说,“妾是循墙曲的,名唤王团团。” 高子阳点点头,团团这个名字倒也形象。 平康坊的红灯区,主要集中在入北门后靠东的三曲,生意好名气大的多居住在中曲和南曲,而卑下丑陋的只能在北曲也就是循墙曲操皮肉生意苟活,王团团也是其中之一。 “这人是务本坊国子监里的太学生,据说马上要春闱,昨夜和朋友一起来的......留宿在妾这里,可方才晨鼓时就突发心疾......妾和母亲准备将他摆在外面来能否冻醒......”说到这,王团团支支吾吾起来。 但高子阳却不管那么多。 那不良人果然跳了下来,大约觉得王团团的母亲一人分饰两角实在有些可疑。 时间紧迫,高子阳急忙翻出了那死鬼的衣衫,除去些零碎铜钱外,还有封文牒,打开一看,居然是这位死掉恩客的“家状”: 嗨嗨嗨,不看不晓得,这位恩客居然和自己同姓!名为高岳,家状里写着其郡望本贯为渤海,祖上三代......哎,都死了......哎,但是叔祖居然是那个大诗人高适也!上面清楚地写着高适的官职和封爵,散骑常侍、刑部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实封渤海县侯,赠吏部尚书,后其侄高岑承其门荫为五品太子左赞善,而这位高岳正是高岑之子,因其父为五品官,故得以游学于国子监的太学里,先已通过考试,并投牒集阅,完成疏名列到、结款通保,可于来春入春闱就进士科试,一切属实,由户部出驳榜无误。 而这封家状实则是户部下达的副本,盖着印章,大概是让这高岳参加考试时互相校勘用的。 旁边一面,还写着数行,大致描述了高岳的体征外貌,其实也和高子阳本人相差无几。 高子阳再次急中生智,他也隐隐明白安娜所说的“崭新的河流”是什么意思了,便将衣衫脱下,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再示意那王团团也一样来床上,还特意将炭火盆摆近。 这时那不良人已经咚咚咚敲响了门,大呼自己是“京兆府捕贼官郭锻”,来抓遁入平康坊的宵小的,要里面人快点配合,不然他可要破门而入了。 高子阳故意和王团团惊呼起来,而后破口大骂,说郭锻不知好歹,连平康坊的三曲都敢胡乱搜检。 于是双方隔墙对骂,这时天才麻麻亮,叫骂声在平康坊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老妪也趁机冲出来,在郭锻准备破门的瞬间打开门拦住这位,纠缠诟骂。 “想破坏京城治安的大好环境吗?”郭锻恶狠狠地威胁道, 强行将老妪推搡到一旁,走入进来,却看到高子阳和王团团赤身露体在榻上,说话还带喘息声,顿时有点窘迫,但很快又盯住高子阳,“我怎看你有些熟悉?” “你看我当然熟悉,务本坊和这平康坊上见过数次了。”高子阳毫无慌张,就像他在电视剧本里埋雷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王团团则不免有些害怕,毕竟那高岳的尸体就藏在塌下,她拢住高子阳,高子阳只觉得手臂上满溢的都是肉肉。 “务本坊?”说着,郭锻走近来,一双刺猬眼咕噜噜,看看王团团,又看看高子阳,而后伸出手来,摸了二人肌肤下,“刚完事,如何有些凉?” “这是什么天气!”高子阳生气地说到,就在郭锻准备搜检榻下时,他一把抓住郭锻,怒吼道“滚,我高氏堂堂衣冠人家,务本坊国子监太学生,岂能让你这等卑屑小吏刁难!” 郭锻被他这么一推,往后差点仰翻在地,恼的当即就要拔刀来强的。但高子阳也算是豁出去,或者说他现在就把自己当作是太学生渤海高岳了,便直接将那封家状狠狠掷在郭锻的面上。 郭锻被击中脸部,取下那家状,看到其上分别加盖着户部、吏部的官印,还写着床上这位的本贯、身世和体貌,朗读间高子阳好像是为了更好地验证自己身份似的缓缓在床上立起身子来,大开大光,有意让郭锻从头看到脚。 “爆炭啊,你可找都知来啊!不良人都欺负到北里的内室来了。”王团团也指着郭锻大叫起来。 所谓的“爆炭”,是娼妓对鸨母的称呼,言下之意是鸨母性情如雷从不姑息的意思。 而“都知”则是整个循墙曲所有娼妓的班头,受官府之命来管辖娼妓们的,这些纠纷往往要她出面。 “吓唬我,我告诉你,这里的三曲可都还在京兆府的管辖下的,就算是都知来我也要搜检个彻彻底底,不会退缩!”郭锻虽然看到高子阳的家状有些心虚胆怯,但嘴巴还是不饶人的。 这时院子里几位中年女子闻讯而来,领头的那位虽有风尘之色,但却脸色含威,笑着不冷不热地走入进来对郭锻行礼,接着自我介绍,“循墙曲都知杨妙儿见过郭长吏,长吏府上就在平康坊南侧的保唐寺,大家都算是一坊内的亲人,何必为难小字辈呢?” “哎,杨都知,平日里可以这么说,但现在郭某公务在身,穿上这身袍子就是京兆府的人......” 还没等郭锻说完,杨妙儿都知就截断话头,“郭长吏,平日里朝士宴聚,京兆府衙署行牒子来北里,我们姊妹们可都是随叫随到的,从没怠慢过黎京尹,你再在这里扰乱生意,一别想在平康坊保唐寺里呆下去,二要是哪日黎京尹找你过节,可别说我现在没提醒过你。” 这话顿时将郭锻喝阻住了,他吞吞吐吐,不得不将家状交还高子阳,而后垂下帽子,余下眼光狠狠扫了周围人一眼,便气呼呼地挎着横刀离开了王团团的房间。 这会蹲坐回床上的高子阳,才觉得双腿因方才的极度紧张,都伸不直了。 此刻杨妙儿见房门重新闩上,便一下横着眉梢,对王团团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5.维鸠占鹊巢 王团团当即面如土色,下床咕咚声跪在杨都知的面前,“都知,确实出了人命,救我!”言毕,王团团便从榻底卖力拽出高岳发冷的尸体,杨妙儿和其他几位都吓得往后退了下,而王团团的鸨母王氏也跪下来,向杨妙儿求助。 “怎死的?” “这位短命郎君昨夜在我这缱绻,我本不同意举烛,但晨鼓后此人趁着晨光,看到,看到我的相貌后,居然,居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子阳心中默默念道。 杨妙儿愤愤摇头,“想必这又是那窦喜鹊做的缺德事这叫高岳的太学生,有无奴仆追随?” “他好像很穷的,连寻花钱都是那窦喜鹊垫付的,并无奴仆。” 这会杨妙儿看看高岳尸身,再看住高子阳,似乎下了决定,“这位郎君,我不问你的来历,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应互利而非互害,对外我是循墙曲的都知,对内我是循墙曲女社的社官(1),和王团团是立过社约的,危则相扶,难则相救,不能坐视不管。现在避免去京兆府的办法就是,高岳的尸体我想办法处理,此后你就代替高岳回务本坊。” 这个提议也正是高子阳求之不得的,他原本最怕的是在长安城乃至整个唐帝国没有自己的身份,现在命运让他有了,总的来说是件大好事,于是他便下床,对杨妙儿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虽然外面已经有阳光,但这个房间里还是格外的阴沉,杨妙儿坐在榻上,光线下只露出她的半边脸。 高子阳有些忐忑地坐在房间的对面。 几位壮硕的妇人自另外个屋舍走来,将高岳的尸身拖曳出去。 “这位郎君,马上高岳的尸体就进了循墙曲密室的灶台里,一阵火炼后,将变得无影无踪,也即是说此后在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只有你,你就是高岳,高岳就是你。”杨妙儿沉稳地缓缓说到。 我就是高岳。 高岳就是我。 自此在这个国度和时代里,高子阳这个名字要成为过去,成为秘密掩埋在自己心中了吗? 恰如安娜所言,我要踏入条崭新的河流,而那条旧的河流,我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高子阳成了高岳,他将高岳的太学生衣衫穿戴整齐,发觉有不少补丁,心知这位高适的侄孙在长安城内混得也是落魄。 循墙曲是低等娼妓聚居的地方,绝不是什么纯善之地,它是有“灶台”的,说白了是杨妙儿和诸位娼妓秘密结社的聚会地点,也是私刑和做不见光事情之处。 所以墙壁上砌着的灶台,就是用来焚化尸体,消灭证据的。 灶台边挂着幅画,里面是个男人像,杨妙儿跪在其前,要求新的高岳也跪在其前,“这是我们娼门的祖师爷管夷吾,你得在他的面前发誓。高郎君你得知道,你走出平康坊,我们循墙曲可以避免京兆府官司,你也能在这长安城落脚,但将来万一有什么曲直的话,占便宜没破绽的是你,可不是我。所以我要你在管仲面前读誓。” 高岳心想杨都知说的也有道理:旧的高岳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他鸠占鹊巢,继承了唯一的“太学生高岳”的身份,此后就是死无对证。 于是高岳便取来纸张,竖起手指,对着管仲的画像磕磕巴巴地将誓词读了一遍。 杨妙儿笑着点点头,“郎君不要嫌弃,这管夷吾可是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人物,你堂堂七尺男儿在他画像前发誓,也不算辱没,希望郎君以后能成为像他般的人物。” 接着杨妙儿的话语变狠,“以后循墙曲有桩秘密攥在郎君手中,切莫辜负反悔,本都知先前对郭锻说过,若他造次,本都知有办法让他在平康坊保唐寺呆不下去,对你也是一样。” “是,以后我高子阳,不,咳咳,我高岳绝不将这里的事说出去!”高岳急忙托起衣袂说到。 很快灶台密室内,“旧高岳”的尸体被几名壮妇塞入灶台膛内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阵急促的声响,接着灶台里的火焰“砰”声迅速爆燃起来,火星洒出来,整个密室的砖石亮了几下。翻滚的火焰以可怕的速度吞噬了旧高岳的身躯,其焦黑、扭曲、熔化,和木架一道化为乌有,爬上了密室外墙壁的烟囱,化为了平康坊循墙曲冉冉升起的一股黑烟。 高岳怔怔看着灶膛内的一切,“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算是鸠占鹊巢......” 不一会,他从密使房门里走出来,戴着幞头,恰好将他不长的头发遮住,这样没人会留心他是个没发髻的人。 杨妙儿、王团团、王氏一干人在外面的小庭院里等着他,“高郎君。” 这下连王团团都做出讶异的表情来,眼前的这个人还真的和那太学生高岳毫无二致! 此刻已是上午时分,小庭院外靠近中曲的墙门,忽然响起了呼唤高岳的声音,“逸崧兄(高岳之表字),已是初八之日,我们结伴去保唐寺玩耍,随后还有晚宴要去中曲呢。” 院门打开后,高岳和王团团走出,只见一圈纨绔子弟正站在小横街上,领头的一位满脸促狭的年轻公子,看了高岳两下,接着似乎没忍住,噗嗤声笑出来,接着众人都带着嘲讽哈哈大笑,还有人指着王团团前仰后合。 那年轻公子身边,有个浓妆且貌美的女子,也用手帕遮住嘴唇,看起来忍俊不禁。 王团团大为窘迫,低头呆在高岳背后。 高岳勾勾手指,意思是在问团团,“这撮鸟是什么人?” “窦申,字存一,当朝窦中丞(2)族子。”王团团探了探,低声说道,看样貌颇有些畏惧这位。 高岳当即明白了,方才扬妙儿所言的“窦喜鹊”应该就是这位窦申,于是便面带微笑走下门阶,“去保唐寺好啊,昨夜的寻花钱还有烦存一垫付,我高岳真的是得了天那么大的福分,才交到存一你这么个朋友!” 然后他看了看窦申旁边的那位浓妆女子,也礼貌性的笑了笑。 结果窦申和那帮纨绔们笑得更放肆了,简直将高岳当傻子般,“逸崧啊你是不是昨晚受到这位王团团的惊吓了?你忘记了?之前你认为一起眠宿的,可是润卿啊!” “被掉包了,到现在都看不出来。” “傻了吧?” 其余人都应和着这位喳喳叫的喜鹊,狂笑起来。 6.但求一通榜 高岳眼珠一转,心中明白了,原来那个可怜的旧高岳被这叫窦申的耍了,窦申先是假装好人,邀请穷太学生高岳来平康坊寻花问柳,再叫那名润卿的中曲尤物去勾搭他,结果乌灯黑火里伴宿的却是丑陋肥胖的王团团,怪不得晨鼓后高岳看见了枕边人的真面目,又恨又羞,发了心疾一命呜呼。 “高岳啊高岳,害死你的人你可知晓了?是这位窦喜鹊,你就算化成了灰,也要去找窦喜鹊算账。” 话虽这么说,高岳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而是搂住王团团,对窦申一本正经,“你们有所不知,正所谓不睡过,不知道团团的好。” 结果众人一愣,接着笑得更开心了。 平康坊保唐寺前,虽昨夜风雪,但此时依旧人山人海,此地每月八日固定是坊内娼妓们出门祈福的日子,出行前娼妓给鸨母绢一匹,而后自各曲走出,带着婢女来寺庙里祈福、观戏,当然还有更重要的,趁机抛开那些应酬的恩客,来和心上人相会故而寺庙院墙内外,都是长安城内的士子读书人,跑来和相好的约会,当真是热闹非凡。 寺门前,窦申和浓妆艳抹、风情万种的楚娘润卿相伴,小厮奴仆们举着绫罗伞,还举着旗幡上面大书着“北里中曲”,身后那群趋炎附势的纨绔和小儿都拍着巴掌喊着“画中人,凡间仙,才子配花魁”,当真是威风八面。 很快喝彩变为了哄笑,窦申行列其后,两个小厮举着把破烂伞,下面走着的是穿着寒酸皱巴学士服的高岳和相貌低下的王团团,也举着个麻布做的旗幡,上面用黑炭描着歪歪斜斜“北里循墙曲”的字样,一片“穷酸配夜叉”的嘲弄声四起。 王团团很是痛苦,因为在平康坊当娼妓最重要的就是要艳名远播而非颠倒,但高岳却泰然处之,暗自盘算“我现在起点毕竟是堂堂太学生,毕业于全帝国最高学府,比我先前那个西京市某大学历史系应该强得多,完全具备应试做官的资格。做官,有趣,然后应该是步步高升,锦衣玉食,主宰庙堂,迎娶唐朝白富美,在这个时代走上人生巅峰,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唉,就是马上的春闱科举应该如何应对呢?” 刚在歪歪得起劲时,门坊边墙下,突然有个须发斑白,也穿着件半新不旧学士服的男人,冷不丁对着自己喊了声,“逸崧!” 高岳愣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那男人喊得是自己,而后望着他,也不清楚对方是谁,只见此男人大约四五十岁年龄,满脸皱纹,冻得抖抖索索窝在墙下雪地里,在保唐寺内外的红男绿女当间显得很扎眼。 “你......”高岳也不好意思说不认识对方,因为害怕露出破绽。 但那男人手里举着卷诗文,讨好地捧到窦申眼前,还对高岳埋怨说,“逸崧啊,你结交了窦郎君这样的俊杰,也不知会愚兄一声。”接着又低声下气地对窦申说,“窦郎君,这行卷(1)名为文编,皆是某自往年诗作当中,选出最中意者结成,因得到消息,知晓窦郎君不日即将以荫出仕美原尉(2),并在平康里举办饯别之宴,特来献拙赋共十三首,尘冒尊严,无任悸栗之至!” 窦申满脸鄙夷,直呼这男子的名字,“原来是太学的刘德室,这些日子到处投行卷和温卷,怎么都投到我的头上来了?”说完接过刘德室的行卷,交到了旁边楚娘的手里,楚娘解开卷轴品咂起来。 ......高岳也大为惊愕,面前这个半糟老头居然还是个太学生,全帝国最高学府怎么会有如此落魄高龄的人? “窦郎君可怜可怜我,我自家乡来此长安城太学,困顿在科场当中,累试不第已十五年,到现在人不像人鬼不似鬼。央求你对窦中丞说一声,只要说一声,某便能得偿平生之所望,此后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刘德室的言语变得大为悲恸,就差给窦申跪下来了。 窦申有意要给刘德室难堪,顺带刺激高岳,便冷笑着说,“刘德室啊刘德室,你好歹也是衣冠后代,靠的也是祖上门荫入的太学,当然知道这太学生也和江湖之士子一样,要靠诗赋文章才能及第的,现在你左一个行卷,右一个温卷,到处请托,把国家选士当成什么了?我说你陇西刘氏先代也出过不少朝堂之人,怎么到了你这里,唉,啧啧,就如此不堪。实话和你说,家叔父虽然贵为中丞,但这春闱主司又不是他,休要病急乱投医。” “我先前已行卷于知贡举的常礼侍,可迄今未有得到回音,只求窦郎君金口,知会中丞一句,让中丞略施援手,一道通榜即可啊!”刘德室越说越急,最后情绪激动,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这时,高岳凑在王团团身旁,询问道,“主司我倒明白,不过通榜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那窦中丞不主持科考,也能决定取谁不取谁?” 王团团心中知道他是假冒的高岳,可能对这里的内情不清楚,但她是平康里的人,平日对士子情状多有了解,便答道“郎君猜的对,主司主持的春闱考试,然而朝中贵胄也可知会主司,共同决定录取哪些士子,这就叫通榜,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我去,这难道就是促进我国人才选拔制度变得公平公正公开的科举,这通榜确定不是关系户堂而皇之走后门? 难怪这刘德室要到处投行卷,展示自己的诗作,大概是想引起朝中权贵的赏识,现在居然都投到窦申这样小字辈的头上来了。 “好了,我知道。但叔父日理万机,看还是不看,那就得看你的造化了。”窦申哂笑着,表示接下了刘德室的行卷,然后转身带着嘲弄的语气指着刘德室对高岳说,“我听说,十五年前这位刘德室来到长安时,那时真的是气势盖人,觉得全天下无人可及他的文采,取状头如探囊取物,谁想到现在居然逸崧啊,我劝你要好好做人,每日精进,别到十五年后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高岳不言语,只见那刘德室听着窦申冷言冷语的数落,但还是不敢发作,压着驼背长揖到地,唯唯诺诺,双鬓衰草般的枯发在风中抖动着,看得让人格外心酸。 7.京中恶少年 “十五年后,窦郎君怕是早已平步青云,跻身台阁了吧?”后面立刻就有人恭维道。 窦申哈哈大笑,“这也是我窦家门风好,陛下青睐,逸崧啊你放心,到时你若还没及第,等我给你通榜。”说完,大摇大摆迈入到了保唐寺的壁廊里,去和楚娘观看名家的佛画去了。 “神气什么?不过是靠叔父的门荫就能强占优异资源的官二代罢了。”高岳对着窦申的背影,默默在心中竖起中指。 那边,刘德室起身跑来牵住高岳的胳膊,很急切地说,“逸崧你这两日在平康里混的......感觉脸色都变了......听愚兄一句话,郭汾阳夫人薨去,几乎半个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要去吊唁,正是我们投行卷的大好时机,到时候你陪愚兄一起去,定会得到哪位高官或文坛宗师的赏识的!” 高岳被他摇得前后摆动,心中又可怜又可笑,“老兄你这样疯子似的去投卷,肯定是不行的,莫不是魔怔了?”不过嘴上还试探了下,“好,明日我就回务本坊国子监去,不过我有疑问啊贤兄。” “但说无妨。” “窦申有门荫可以当美原尉,我们俩也有门荫,为什么一定要走太学考科举呢?不能直接当个官吗?” 刘德室的嘴巴长大,他摸摸高岳的额头,确定对方没有发烧,而后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逸崧你糊涂了啊,不由科举进士做的官,哪里有什么清贵可言!十有**当的是不入流的官,那样你甘心吗?窦申不同,他有他叔父御史中丞的庇护,自斋郎(1)开始做起,现在已要去补美原这种畿县县尉的肥缺,自然步步平登,可你我有什么啊?” 高岳似乎明白了些,又似乎不甚明白,只是点头说知道。 谁想刘德室又拉住高岳的衣袖,直接向保唐寺内里迈步,“那事不宜迟,快随我去给寺中方丈了然师父投行卷。” “连和尚你都不放过?” “你不知道,了然师父精通诗文,和很多文坛泰斗都有交往的。” 结果前脚刚迈入保唐寺的庭院,就看到一名中年妇人提着个食盒,身后跟着个少女,挡在了刘德室和高岳的面前。 那中年妇人深情款款地望着刘德室,唤了声“刘郎”。 “双文!”刘德室说完这妇人的名字后,有些羞愧,便用衣袖遮挡住自己的脸,那行卷也落在了地上。 高岳弯身将其捡起,恰好和做同样动作的少女的手指微微碰在一起,那少女不好意思地回身站立,还带着有些窘的微笑,高岳遂将文编行卷拾取起来,抬眼看那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耳著明,梳着环髻,刘海覆额,明眸皓齿,玉足下是对木屐,看模样打扮更像是南方来的姑娘,和长安本地女子颇有不同。 又回头看那中年妇人,对着刘德室满是温暖的笑意,这肯定是刘老兄在平康坊的相好,还郎啊郎的?这少女该不会是刘老兄的私生女儿? “刘郎,马上你就要应试春闱了,我听说你会来保唐寺投行卷,所以做了些好吃的。”那妇人还是满面的笑,提起了食盒说到。 “双文,何必如此呢?”刘德室又是感动又是羞惭。 高岳也觉得这个叫双文的妇人,虽是平康坊风尘女子,但对落魄的刘德室真的是好,心地必然善良。 只是不清楚刘德室在家乡是否还有妻室,在苦苦等着他功成名就。 双文又望着高岳,笑起来招招手,示意他也可以一起来吃,她的脸是圆圆白白的,一笑眼睛细长,挤出些不惹人厌的鱼尾纹,看起来就像庙中的观世音菩萨那般。 保唐寺带着残雪的花廊下,一行五人包括王团团,找了个僻静洁净的台阶准备坐下。 高岳刚准备落屁股,就被刘德室心急火燎地一把拽住,连连摇头,说贤弟你如何这般不细心? 这话说得高岳一脸懵,刘德室便解释说,你这样坐就是谐音“落第”啊! 哦,原来是科场迷信,结果王团团和那齐刘海的少女听这话,一起笑起来,说“高郎君坐在台阶上,也可谐音及第啊!” 这解释好,看来这少女年龄不大,但却冰雪聪明得很。 王团团嘛,唔,叫做内秀。 “是啊是啊,没那么多讲究的。”高岳毕竟是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一屁股坐在了阶上。刘德室无奈,也只得随他一起坐下。 食盒打开,香味扑鼻,最上面一层是胡麻饼,高岳连说我不客气了,就麻利地将胡麻饼分配好,随后那叫双文的妇人端出了食盒的二层,高岳一看不由得口水直流,原本他以为那夜在安老胡儿那里吃的羊肉馅蒸胡和羊杂羹已是人间美味,但和双文这个比起来还是有所不足:只见食盒二层里方方正正地切好了数块羊肉脯,上面浇上了盐豉、姜末、麻椒和饧蜜,炙烤得汁水四溢。 高岳将肉脯夹在胡麻饼间,只咬了一口,就觉得有无数小羊欢腾地在他口腔当中咩咩地跑着。 “你俩是......”连吃了几块胡麻饼夹肉脯后,高岳才腾出嘴来问双文和刘德室的关系。 双文的脸闪出些红晕,说她其实姓宋,并低声说“我和芳斋已相好十年了,我特别仰慕他的文采。” “别说了双文,我只觉得惭愧,这么多年也不能考中,连带你出名。”刘德室叹口气说到。 “那是科场的主司们不识才。”双文急忙安慰道。 不过既然刘德室和这位宋双文相识不过十年,那这少女应该不会是刘所出。 宋双文便介绍说,这少女名叫住住,是自南方越州来长安城的,幼年丧母,她父亲也是个县尉级的小官,十年前带着年幼的住住来长安城的吏部参加铨选(2),因路途劳累而染上疾病,撒手人寰。住住便被宋双文收养,取了这个教坊名宋双文说自己已年老色衰,准备将住住培养为自己接班人,故而住住尚未待客。 “住住的绰号是小越州。”那边王团团插嘴道。 话音未落,忽然花廊出现几个衣着怪异满脸凶悍的恶少年,大摇大摆地走到他们面前,一脚踢翻了食盒,高岳眼睁睁看着还剩下几块至味的肉脯滚落到尘土当中,气愤得眼珠都凸出来,抬眼盯住那三四名恶少年。 8.赳赳蔡佛奴 带头的恶少年在小越州的尖叫声里掐住她的胳膊,“小凤哥在保唐寺东面的酒肆里等你,随我们走。 ” 刘德室吓得缩在旁不敢动,谁都知道这群坊间恶少年平日里根本没王法的,而宋双文刚准备拉回住住,就被其中一位推了跤,“老猪狗闪边去,你早过点儿了,小凤哥想得到的是宋住住的本元。” 高岳则起身,冷不丁猛地踹了一脚,“给我向肉脯道歉”,踢中其中位恶少年的肚子,对方当即口鼻窜出酸水来,松开了小越州,捂着腹部跪在地上。 高岳收回脚后,也有些心悸,便乘机模仿金吾仗院士兵的口吻呵斥道:“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四方腹心之地,你们胆敢如此做,视京兆尹为摆设吗?” 几名恶少年听到“京兆尹”字号后都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你可知小凤哥和京兆府是什么关系?”而后直接拔出佩刀来,数面寒光闪闪,将高岳围在核心。 结果这时跑回假母身边的宋住住径自大喊道,“蔡佛奴你这个不中用的在干什么啊,郭小凤要夺我的本元!” 花廊那边,窦申、楚娘等一干人刚好观赏完佛画,正走回来,见到此景窦申将其余人拦住,冷笑着说先看看“高儿”(1)会怎么办。 但还没高岳做出什么反应,花廊角门处,随着宋住住的声叫喊,劲风掠过,一个人影飞也似地冲入进来,二话不说,先是飞起一脚,踢得当中的那位恶少年后背声脆响,此人先是被高岳踢中腹部,现在直撞在花廊柱子上,震得雪如灰尘般直落,当即咕咚声往后仰倒在地,血流满面,昏厥过去。 楚娘吓得惊叫声,扑在窦申的怀里。 另外个恶少年吼声,握住短刃回手就劈刺,结果那人头迅速一沉,躲过刃尖,直接抢入恶少年怀里,双手一抱,腰身一挺,直接将恶少年连人带刀摔过了肩膀,那恶少年头反着重重砸在花廊下的地板上,铿然有声后,翻了下身,便四仰八叉也不动了。 “这少年,使的似乎是军营里的角抵(2)功夫啊。”窦申暗自思忖。 这下还有二位恶少年,吓得连刀都落在地上,贴在那边的墙角,准备顺着墙根逃走。 高岳鼓起勇气,一溜烟抢先横在角门边上。 “让开!”但高岳拼命将二人给拦住,往回推搡,二人无路可走,只能缩在墙角,看那个被宋住住称为“蔡佛奴”的年轻汉子,拍着手靠近自己。 那两恶少年的贼泼皮本性上来,索性将身上的衫子褪下来,露出了满身的纹身来,企图由此来恫吓住蔡佛奴。高岳见这二位的纹身,当真是精美无比一个浑身绣着个面目狰狞的多闻天神图,是栩栩如生;另外个居然自肩膀到整个后背,刺着幅山水画面,有云、有水、有树、有飞鸟、有青峰,随着肌肉晃动,那幅画居然浮动起来,如梦如幻,旁边还还刺着王摩诘的两行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看来还真是位有文化的流氓。 高岳啧啧称奇时,当面的蔡佛奴也将上杉刷得褪下来,露出浑身的筋斗肌肉,转过背来,居然也有纹身刺青,高岳见居然也是两行诗, “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君”。 “真的,真的是蔡佛奴。”其中一个恶少年颤抖着说到。 佛奴当即带着些得意,看了下台阶上的宋住住,一下又将衣衫穿上遮住刺青,叫这二人快滚。 花廊院落的地板上,被打倒的两个恶少年还横躺着那,不省人事。 “怕,怕什么,蔡佛奴你也知道我们是小凤哥的人,而小凤哥的父亲......”结果另外个不服气的恶少年话还没说完,头就被蔡佛奴铁般的拳头一击,咚得声响,鼻梁骨碎裂,后脑猛地砸在花廊墙上,接着鼻眼铺开团猪肝色,依着墙壁慢慢岔开腿坐躺下来,头歪在一旁,晕过去了。 “看到我身上的刺青了吗?滚!”蔡佛奴瓮声瓮气地用手指着自己。 “那个小凤,是个什么人,胆敢仗着京兆尹的名声在京中为非作歹?”这时窦申趁机走出来,在一众人等的恭维里朗声呵斥道。 “想摘桃子沽名钓誉?”高岳心念,“小子,我在剧本里埋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还没等窦申继续往下说,他奋发揸开五根手指,使尽平生力气,对着最后位恶少年的腮帮就是一击,这记真的是狠,整个花廊院子都能听到清脆的掌掴声,窦申身边的楚娘又吓得花枝一颤。 整个花廊院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高岳的声音回荡: “什么小凤哥?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堂堂太学生高岳高逸崧,和你说话的这位是窦申窦存一,他叔父可了不得,是当朝御史中丞,别说什么小凤哥,就是黎大尹(3)本人在此,也要给窦郎君七分八分面子说,小凤哥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打劫住住的本元(4),光天化日抢人东西还有没有王法?” 这话说得窦申尬在原地,整个院子内外的人都啧啧着:原来这位就是窦中丞的堂侄啊! 那蔡佛奴哼了声,用大手擦了下汗,说“什么稀罕人物?郭小凤就是京兆府不良人郭锻的儿子,狗崽子罢了。” “佛奴啊,可千万别这么说,郭锻毕竟是你的......”宋双文赶紧出来阻止。 原来这群人包括郭小凤和蔡佛奴之间应该都是认得的。 “原来区区的......”窦申刚准备威风地呵斥,结果那边高岳又反手狠狠抽了恶少年第二个嘴巴,“区区卑屑小吏的儿子也敢如此,哪日窦中丞一句话,叫他父子一道骨肉为泥,滚!” “是是是。”最后那恶少年捂着红肿起来的嘴,穿过角门落荒而逃。 高岳背着手(手背也有点红肿),立在原地,轻咳两声。 宋住住和王团团率先喝彩,接着围观的人也都一起鼓掌,高岳立在中央,俨然英雄青年的模样。 蔡佛奴一跃而上,关切地问住住说没事吧。 住住说你都来了能有什么事啊,那郭小凤总不能隔空夺我的元吧。 蔡佛奴顿时嘿嘿傻笑起来。 而窦申则讨了老大的没趣,狠狠拂了下袖子,接着心思一转,就含笑着对高岳说,“天色已晚,平康里的晚宴还请逸崧务必赏光。” 9.元家校书郎 “存一啊,刚才芳斋兄已请我吃了食盒,天色也不早了,马上宵禁前我便和芳斋兄返归务本坊了。 ”高岳不想和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窦喜鹊再纠缠下去。 窦申立刻将脸转向刘德室,带着阴冷,“刘德室,你那行卷还想不想出现在我叔父眼前?” 刘德室立刻就屈从了,他可怜兮兮地牵住高岳衣袖,央求道这位窦郎君根本得罪不起,贤弟你还是去赴宴,晚上若是回不来,就在平康坊里留宿,反正你向来喜欢眠花宿柳。 高岳心想,原来以前的我居然是这样的人。但看刘德室实在可怜,便也只好答应下来。 很快保唐寺的方丈了然师父,带着众僧顺着花廊走来,见到释门圣地居然发生斗殴,不由得十分生气,对那蔡佛奴说,“见你涂墙灰手艺不错才叫你来木兰院做事,结果一来就惹是生非,去结钱,明日休得再来。” 蔡佛奴冷哼声,向住住道别后,对高岳点点头,抓起衣衫就大踏步走了。 而刘德室一看了然师父来,激动地捧起行卷想要去投,但却被几位堂上僧粗暴地拦住,并推下台阶,了然弓腰上前,满脸谄笑,牵住窦申的手,邀请他去木兰院的萧斋(僧房别称)去饮茶参禅。 窦申满意地笑笑,答应了然的请求,对高岳说“逸崧在此稍候。”便在了然的伴同下往那边的僧院去了。 “双文,你好好保重自己,我要回务本坊了。“刘德室拾起地上蒙尘的行卷,对宋妪说到。 当他踏步在寺门前时,宋双文忽然喊了声“芳斋”。 刘德室回过脸来,满是愁苦沧桑,双文忍住不让自己哽咽,只是说了句“祝刘郎今年能鱼跃龙门,再无惭恨,妾身备好烧尾宴候你。” “唔。”在双文的眼中,十年前那个意气奋发的刘德室已被长安米贵、奔走权门的生活消磨殆尽了,现在的他只能佝偻着背,毫无自信地回答了这声,便消失在横街那边。 接着双文和住住也向高岳道别,收拾好食盒返家了。 高岳在王团团的陪伴下,踱到了花廊和佛堂间的墙壁前,看着其上绚烂飘逸的绘画,自西边照来的夕阳越过了矮墙,给所有壁画镀上了神圣的光晕,高岳心中默默盘算着,“现在我的身份是有了,并且还是堂堂太学生,起点确实很好。但按照他们的说法,刘德室这么大年纪了还窝在太学里,功名不就,和后世那个范进差不多落魄。初来乍到的我,又靠什么能比刘德室做得更好呢!如那个叫安娜的火狱之主不再出现,只能靠自己,怎么办,难道真的要重拾当年高考复习、大学考研的毅力,在唐朝这个时代博中科举?” 随后他做出下步的规划,那便是“返归太学,然后刻苦学习各种经书,哪怕马上这次的春闱落第,凭我先前堂堂研究僧的完备应考能力,坚持不懈,二三年后也是可夺取功名的,当那个什么进士。” 刚想到这里,王团团突然自后面牵拉下他的腰带,脸带忧愁和惊惧,“郎君,马上平康坊的晚宴,窦郎君即使不说你什么,但肯定要寻我的促狭。” 高岳心中明白了,平康里的晚宴窦申肯定要继续给他下马威,这个官二代平日里就以欺辱自己或刘德室这样的人取乐,而王团团是伴在自己身边的,如果自己反击,那么团团就会被殃及池鱼。 毕竟王团团是个内秀而善良的人,再加上也算是他混在大唐的半个引路人,所以高岳答应她,尽量对窦申的挑衅保持克制态度,为了她,也为了刘德室兄长。 王团团这才欣慰地笑起来,她虽然容貌肥胖丑陋,但心地确实很善良的,一直和假母王氏在平康里相依为命,苦苦求生。 这会儿,花廊院子里那位被蔡佛奴踢晕的恶少年满脸是血污,慢慢爬起来,望望四周也没什么人,就站起来踢了另外二位被佛奴摔晕打昏的同伴,接着三人互相搀扶着,晃晃悠悠离开了保唐寺...... 夕阳西沉,平康里的中曲处,窦申的夜宴也热热闹闹地在楚娘的堂宇开始了。 待到高岳和王团团走到楚娘的屋舍堂前,觉得此处果然和循墙曲大有不同:庭院内的雪早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还有怪石清池,分列左右,小堂上不但垂着精美的帷幕,还到处点着不菲的红烛,足见楚娘私财的丰厚,和王团团的寒酸不可同日而语。 堂中央早已排上加枨(凳子椅子腿间,用来保持稳固的横木)长榻,中间夹着长短食案,各色菜肴和酒盅琳琅满目,楚娘的假母(爆炭)“袁州婆”带着群浓妆艳抹的娼妓早已在此专候多时,更有乐工坐在四周,一见窦申出现便齐奏音乐,一时间笛子、箫管、羯鼓、拍板都铿锵起来,是好不热闹。 窦申很是欣喜,便摆摆手,厅堂顿时寂静下来,“袁州婆,不要如此殷勤,这筵席虽然名为送我去赴任美原县尉,可实则真正的贵宾更在后面。” 话刚说完,高岳就抢先半步,站在窦申旁,指着自己颇为感动,难不成窦申所说的“真正贵宾”便是自己? 窦申大翻白眼,快速说了句,“说的是你吗?闪开!” 高岳便无趣地退下。 这时,楚娘堂宇的正门大开,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贵族,在群随从的前呼后拥下,得意非凡地踏入进来。 “阿兄!”见到这位,窦申立刻一改惯常的倨傲,快步迎了上来。 高岳赶紧问身边人,原来这年轻贵族,正是当朝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元载的幼子,秘书省校书郎元季能,被窦申当作贵宾邀请过来的。 立刻人群嘈杂起来,恭维阿谀声不绝于耳,将高岳和王团团挤到了墙角,又一阵风般,众星拱月般随着元季能,纷纷踱入到了筵席正堂上,各自据长榻而坐,高岳和王团团登上台阶后,只剩下深处还有个位置,便坐下来。 席间高岳才发觉,他身为现代人的坐姿和窦申、元季能等男子坐姿并无不同,都是在榻上岔开腿用屁股坐,这叫“胡坐”可袁州婆、楚娘还有王团团则是跪坐在榻上,足见男女有别。 而后高岳听到的,全是官场互吹。 10.七宝玛瑙杯 元季能赞美窦申年轻有为,能去畿县美原当县尉,一旦秩满免不得要回京来当监察御史,接下来就要去尚书省当郎官,早晚当历诸省登台阁,前程不可限量。 而窦申则夸奖元季能不由科场,直接当上羡煞士子们的校书郎,起家如此清贵,不久后必为中书舍人。 互吹完后,乐工、娼妓、帮闲们便一起鼓掌喝彩,袁州婆趁机问“不知这中书舍人是做什么的?” 窦申表情恭敬得夸张,“中书舍人,掌知制诰,撰王言,画五花判,政令莫不出自其手,人都说是半步宰相,意思是差半步即能登顶为人臣之魁。” “原来是半个宰相,早晚岂不成整个宰相!”席间人都表情夸张,口舌啧啧,来满足元季能的虚荣心。 “更为厉害的是,皇上倚重,特下令舍人可分政事堂宰相的会食,宰相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窦申继续吹嘘到。 “那元校书岂不是马上就能和元中郎父子同在政事堂会食?荣耀啊,开元年间有三戟崔家,不久后就得有同食元家荣耀啊。”有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惊讶地大叫起来。 高岳在旁边,听得浑身肉麻。 “哎,诸位有所不知,据我所知,中书舍人名义虽说分政事堂的食,可实则和宰相所食并不同庖。”元季能笑着纠正说,“因那宰相的食,岂是福薄的平常人可分的?传说有前宰相在政事堂会食,亲弟弟来探望,于是便一起吃了餐,你们猜如何?他弟弟吃完后,回去后就中风而卒,正是可叹可怜。” 众人先是乔模乔样地咋呼起来,“可兄弟不比父子啊!”席间不知何人又恭维了这句,心领神会的元季能和窦申立刻都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窦申的目光恶狠狠移往并未作声的高岳身上,接着说道,“高郎君你若不小心,吃了政事堂会食里的一根鱼刺,怕不是直接肠穿肚烂?” 笑声里,大伙顿时将目光转到了高岳的身上,高岳顿觉无数根鱼刺飞来扎在心上,窦申的话很明显是在挑衅高岳:和我俩比起来,你将来注定就是个福薄禄浅的命。 这场面吓得王团团低头不敢作声,她明白元季能的父亲是当朝三品宰相,窦申的叔父是当朝四品御史中丞,他俩嘲笑高岳这个太学生,简直是天经地义的。 高岳的小暴脾气上来,没想到在这个时代也有如此多的势利眼!但他转念一想,封建王朝可不就是这样?自己找不出什么实际的驳论,可也不能让对方小觑。 于是高岳悠悠地回了句,“莫欺少年穷啊!” 高岳说这话是有底气的,毕竟我是全国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学生。 接着整个筵席都呆住了,人们似乎在品咂着高岳的这句惊世骇俗的言论,元季能的表情尤其严肃起来。 空气凝固了大约几秒,元季能的脸突然绽开,和窦申及在场所有人(除去王团团)都更加放肆地爆笑起来,“这位高郎君真是快人,莫不是还活在梦里?”元季能的眼泪都飙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窦申问到。 “长安米贵,再过一年半载他便说不出这话来,和那刘德室一样。” “区区太学生,还要靠百官匀出俸料钱来养着,口气倒是不小。” “行了行了,别败酒兴,苏五奴叫你家娘子来唱<踏摇娘>来!”窦申说完,皱着眉看着长案,说到“袁州婆你好歹也是北里数一数二的富户,怎饮酒的器皿如此寒酸?” 元季能当即从仆人那里,取来了雕刻华美的金杯,砰砰砰一溜摆在案上,“存一,用我的杯子来吃,莫要嫌弃。” 镶银金杯,在烛火照耀下一片璀璨迷离,贵气顿生,众人无不羡慕喝彩。 尤其是元家公子手中的那个七宝玛瑙杯,更是流光溢彩,就连高岳都看得目不转睛。 这杯子,元季能说是他父亲的至爱之物,本是西域更远处的大食国所产,贡献给当朝圣主的,又转赐到他父亲的手中。 这时歌声突然从帷幕后传出,高岳只听到声“苦也!” 众人便大笑着,拍着手掌,跺着脚应和歌声喊到,“踏谣,和来!” 里面又传来声“何来与这冤家结为夫妇?” 众人就边喝酒,边笑着继续打拍子应道,“踏谣娘苦,和来!” 接着名涂脂抹粉的妇人走了出来,想必便是那苏五奴的妻子,走到名宾客前就唱一句,句句不断,人们应和也不断,这便是踏谣。 高岳听着,似乎每句都是在埋怨自己丈夫,有的是说丈夫长得如何丑,有的是说丈夫如何家暴自己的,还有的甚至论及床笫之事,还伴随各种动作,就有些不堪入耳目了。 “唉,看来这古代的歌谣,比现在还庸俗。”高岳在案上敲着手指说到。 踏摇娘唱完之后,众人便又开始行酒令,元季能喊了句“口”。 那楚娘便快捷地对了句“恰似无梁斗。” 斗,是盛米的器具,口的形状与其类似,这便是对酒令了。 元季能哈哈笑着,摸着楚娘的脸颊,窦申也不以为意。 接着窦申行了个“川”字。 众人都对不上,于是纷纷罚酒。 直传到高岳前,王团团悄声提醒道,“川,郎君您就对‘直如堂上椽’。” 于是高岳很快就对了出来,众人齐齐点头。 烛火下,窦申见是王团团在帮忙,不由得怀恨在心。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促狭的招数来,高岳忽然又补充了句,“窦郎君出这个川字出得好,诸位见它三笔如堂上椽,可惜起手那根是歪的。” 所有人先是愣了会儿,接着轰然大悟,不少娼妓和乐工都别过脸去忍俊不禁。 “川”字起手那笔确实是歪的,若比作堂上椽的话,实则在嘲讽元季能和窦申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膏粱子弟。 元季能勃然作色,刚要摔掉自己手中的七宝玛瑙金杯发难,那边窦申不动声色地摁住他的手,“元校书,席间都是风雅之士,不须和高岳一般计较,俗话说的好,嘲士嘲妓看我的。” 接着窦申就高声说道,“逸崧果然好文采好口才,不如我们以他身边作伴的王团团为题,各自吟诵首诗如何?” 听到这话,王团团吓得是浑身栗,就像头待宰的羔羊,终于刀还是杀在她的脖子上了。 本身在循墙曲里讨生活就已够艰难的,现在还要遭受这群贵公子的嘲弄和践踏。 “哎,你?”还没等高岳拉住她,王团团就自榻上跃起,不及穿鞋子,咕咚声跪在窦申和元季能的面前,不住叩首,哀求他们不要写诗嘲讽自己。 11.楼倒须臾间 可这二位根本充耳不闻,元季能满饮一大盅酒后,在乐声齐奏里走向厅堂墙壁彩版处,提笔写了首《嘲王团团肥硕》: “盘古当时有远孙, 尚令今日逞家门。 一车白土染泥项, 十幅红旗补破。” 写完后,众人刺耳的笑声炸起。 高岳一看,肺都要气炸,这首诗嘲笑王团团胖如盘古之子孙,裤子破了要十面旗子那么多的布才能补齐;又笑她皮肤黝黑如土,要用一车白泥才能染白脖子这简直是对人尊严的最大侮辱要是这诗流传出去,那等于是绝了王团团的生路。 那边,王团团不住地磕头,哀叫道“请郎君们罢手。” 然而欢快的音乐里,尽情的鼓掌笑声里,元季能将笔又递给了窦申,窦申在另外块版面上挥毫,也写了首《嘲北里妓王团团》: “黄昏不语不知行, 鼻似烟窗耳似铛。 犹把象牙梳插鬓, 昆仑山上月独明。” 这首诗写完后,众人笑得更加癫狂起来,那楚娘笑得趴在食案上哎呦哎呦捂着腰,直不起来。 这首诗笑话王团团黑到走在夜晚里,如果不说话别人都看不出来,她将象牙梳别在发髻上,就好像“昆仑山上升起轮明月”。 所有人的笑声里,王团团哀声大哭起来,脸色泛出青白色来,看起来内心极为害怕。 “你们太过分了,仗着有权有门第就为所欲为!”高岳怒不可遏,急忙走过来,将王团团给扶起。 窦申和元季能仰面长笑,“抱歉,有权有门第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 “高郎君好力气。”不知是哪位笑着说了这句,众人又前仰后合来。 厅堂外,她的假母王氏匆匆赶来,看见团团这副模样,心疼地大喊声“团团你怎么了?” 团团看着王氏,叫了声,“娘啊,孩儿心痛死了!” 刚说完,王团团挣脱了高岳,咆哮着爬到墙壁彩版下,手抬上去就要作势擦去彩版上的两首诗。 窦申大怒,将她一把推倒在地,“胆敢冲撞元校书和我,抓你去京兆府,一顿棍子叫你魂飞魄散!” “存一,你我都是公卿之子,作诗嘲弄下就算了,不必和这种娼门中人动手动脚,有**份。” “你,你,你......”王团团脸色极度难堪,接着嘴唇变为绀色,并开始冒出白沫来,高岳上前扶住她,却发觉她浑身抖得厉害,眼瞳也开始涣散起来,“完了,她也有心脏病?”高岳暗中惊呼。 王团团呼吸越来越困难,很快就嘶喘起来。 立即楚娘的堂舍乱作一团,包括元季能和窦申都措不及防,谁想到嘲讽几下,居然闹出人命来。 “阿姨,不,妈妈,王团团过往可有心疾?”这时高岳将她平放在地板上,对着放声大哭的王氏问到。 王氏边哭边点头。 混乱中操办筵席的袁州婆对手下的人大喊,“快去喊同坊的小越州来,用针来救!” 几名乐工忙不迭将乐器扔下,向着门外跑去请小越州宋住住去了。 “来不及了!”高岳满头大汗,撸起袖子,径自在众目睽睽下将团团的衣衽给扯开,吓得诸多娼妓往后倒退数步,接着高岳用手握拳,对着王团团的胸口猛叩,当叩到十五下后,高岳望了下王团团依旧青黑色的脸面,咬咬牙,将心一横眼一闭,在一片惊呼声里将口对上去,高岳实在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总觉得王团团的嘴就像团冷肉般。 接上后,就是没命地呼气吹气,两下后再起身,又在一片惊呼声里,用拳头猛叩王团团的胸口,极有节奏。 这时窦申和元季能也不清楚,地上躺着的王团团还能不能救转过来,便趁乱急忙脱身,向庭院而去。 “郎君!”袁州婆一把牵住二人,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平康里有平康里的规矩,王团团若是真死了,将来谁给她母亲送终?按规矩,命不用你等偿,这案上的金银酒器可就不再归你了,得留给王团团。” 原来平康里的规矩是,若娼妓在陪酒时发生什么意外,客人摆在桌案上的所有财物,都得归遭逢不幸的娼妓所有。 元、窦本来就是纨绔子弟,惊恐里哪里还顾得什么金杯银盏的,就连那七宝玛瑙杯也留下来,点点头就窜到了院子里。 刚到院子里,砰砰砰急促猛烈的敲门声响起,人们还以为是宋住住来了,便抽去门闩打开。 接着外面火光一片涌入,照耀得元季能和窦申睁不开眼,麻麻立着满地身着皂袍的京兆府不良人,打首的正是郭锻,只见他站在台阶上,一手持着铁钩,一手提着锁链,腰后挎着横刀,如钟馗般骇人,“哪位是元季能元校书?” 元季能心想,难不成戏弄个卑屑的娼妓,还真的惊动京兆府了?可我父亲是堂堂宰相,绝不会有事的,便下意识应了声。 郭锻大笑,一把就伸手来抓,像捉小鸡似的。 元季能又惊又怒,转身刚准备往回跑,脖领就被郭锻的铁钩勾住,“奉京兆大尹的令,捕拿国贼元载全族!” 堂舍上,正继续对王团团施救的高岳转过面来,清清楚楚看到了元家的三公子,是如何在这短短十秒钟内,由“芝兰玉树”沦为阶下囚的。 这时他才想起,以他的所知,似乎还能记得元载这位中唐权相,是在唐代宗末年被满门抄斩的,只是没想到虽未能见到元家如何“起高楼”的,却在今晚亲自见识到元家是如何“宴宾客”的,又是如何须臾间“楼塌了”。 “住手,你可知我父兄各是什么人?”元季能还没申辩两句,就被摁倒在地,嘴角被郭锻左右呼呼、批得窜出血来,牙齿都打落了,很快嚣张变为了哀鸣,“存一,存一,窦郎君,救我,救我......你叔父是宪台中丞,救我。” 哪知窦申只会忙不迭地将元季能的手不断推开,“别开玩笑了季能,大家都是萍水相逢,表面朋友而已。”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元季能被锁链铐住,拉扯着往京兆府的方向去了。 郭锻留下来,又问窦申,“你是?是窦中丞的族子?” 窦申说是,郭锻便点点头,不再追问,而后他又指着楚娘的堂舍上乱七八糟的情况,“何事喧哗骚动?” 12.北里女子志 “一娼子喝多了酒。 ”窦申狡辩道。 郭锻也顾不上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对剩下的不良人挥手道,“给我去安仁坊芸辉堂,抄没国贼元载的家产,拘押他所有家人,别让万年县或长安县的捕贼官抢了先!” “喏!”不良人们齐声答了下,接着和郭锻一起,向安仁坊的方向举着火把疾奔而去。 “郎君......”这时一名长随才贴在窦申身边。 窦申举手,示意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元载肯定是倾覆了,我们得尽快和他洗清一切关系,走走走。” 于是窦申一行,也趁着外面的夜幕,往南曲方向溜去那里也有他的相好,留宿一夜问题不大。 南曲靠街第三家,当听到王团团心疾发作,宋住住立刻点上烛火,穿好衣衫,和假母宋双文辞别,背起了药箱,开了门,在众人的指引下,踏着街道上的残雪,向中曲楚娘的堂舍走去。 刚过到靠街第二家时,其门也开了:蔡佛奴奔出来,“住住哪里去?” “北曲王团团发了心疾,去救她。” “夜深天黑,我护着你去。”蔡佛奴二话不说,就跟在小越州的身后,亦步亦趋。 宋住住也不阻辞。 待到一行人奔到了楚娘堂舍院子里时,却发觉高岳还在那里猛力地叩击王团团的胸口,围观的人们有的跑了,有的议论纷纷,蔡佛奴三步两步走上去,拨开人群,喊到住住来施针了。 结果这声喊倒是起到效果,王团团突然猛咳几声,呕出好多涎水吐沫来,睁开眼脸,第一个见到了高岳,“高郎君......” 高岳摁在王团团胸口的手感到,她的心脏慢慢复苏,重新搏动起来,幸亏自己在大学里当志愿者时学过些急救术,不由得大为庆幸,也才觉得自己浑身已汗透尽了,便往后一坐,疲累气喘得说不出话来...... 刚来到的宋住住和蔡佛奴也和众人一样,目瞪口呆,望着高岳,心中啧啧称奇。 “奇人啊。”蔡佛奴不由自主地叹了句。 长安正月初八的夜里,月牙慢慢匀淡开来,待到它完全消散时,次日的阳光倾洒到了皇城和长安城诸坊之上,雪已差不多完全融尽了。 平康坊循墙曲王团团的堂舍前,在此借宿一晚的高岳,见那个混蛋窦喜鹊不知飞往何处了,而元季能据说又被京兆府不良人拘走,便说自己也要回务本坊的太学,匆匆吃完早饭后,就向王团团辞行。 靠坊墙的那棵槐树上,落满了乱叫的寒鸦,王团团面目因昨夜的号哭和心疾,还非常浮肿,躺在竹椅之上,宋住住正坐在旁边的小杌上给她周身扎针。 虽然王团团眼睛都睁不开,可还是从缝隙当中投来感激的目光,“多,多西高郎准,救命之恩。” 高岳见她话都说不利索,便吩咐她安心静养,以后有机会还会来探望他的。 “高郎君你真的和那群士子不一样,有磊落仗义之风。”快言快语的宋住住露出洁白的牙齿,对高岳笑着说道。 “妾身在,在这里多多祷告,希望,希望高郎准此次春闱能一展横(宏)愿,顺利及第。” 听到这话后,高岳表面微笑,其实内心却泛起丝不安和苦涩:这春闱之试,我怎么考,又靠什么去考,自己心中根本没有任何头绪。 可他也不好拂了王团团的美意,就说你安心好了。 谁想王团团忽然自竹椅上翻身,噗通跪在了高岳面前,“郎君对昨晚元季能的话如何看?” 高岳想起了元季能那话,有权有门第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自己不也算是有门第的吗?现在唯一欠缺的,便是权力,有权力自然会有金钱涌来,自己便再也用不着穿这件太学生的寒酸深衣了。 不过元载即便贵为宰相,权力遮天般,可就在一夕间,在皇帝一念间不也灰飞烟灭了吗? 想到这里高岳既有些伸往,也有些担忧。 但对面跪着的王团团,却表情严肃地自怀里将昨夜元季能遗落下来的七宝玛瑙杯捧出来,璀璨无比地闪耀在高岳的眼瞳里,“这七宝玛瑙杯怎么也值得三百到五百贯的价钱,若郎君不嫌弃,权当救命之恩,献给郎君,以作春闱之资!” “这怎么可以?”高岳大惊,心想这杯子留给她的话,起码下半辈子她和假母王氏也算有着落,“这七宝玛瑙杯,可以说是你用命换来的。” 王团团摇着头,“妾身的命不是这个杯子换来的,而是郎君你救的,所以此杯赠送给郎君,天经地义。” 那边,王氏也从屋舍里走出,跪拜在高岳之前,“高郎君不嫌弃我们出身循墙曲,是真正大义之人,区区玛瑙杯赠贵人,算不得什么。” “可你们......” 王团团慷慨陈词,“郎君进士及第、名满京华时,团团此日此行将是最大的美谈,郎君到时再抬举一二,此后何愁不结驷临门,又怎是这玛瑙杯的百千贯所能比的?” 那边小越州也笑嘻嘻地点点头。 听到这话,高岳第一时间感觉王团团是个聪敏的女子,她说的怕是不错:只要我发达了,王团团也是水涨船高,那时她名声大噪,那些想求功名的士子还不得把她的门槛踩平?这就好比某家的孩子考中个省高考状元,他家而后卖房子都能溢价三五成,哪个不想沾状元的福气?所以今日王团团所赠的这个杯子,也算是她赌博未来的一注筹码。 一个娼门之女都有如此的眼光和气魄,我可是七尺男儿,绝不能畏首畏尾的。 “罢,罢,我既然能来到唐朝,来到这个特殊的年代,应该不是来此蝇营狗苟、庸碌一生的。我高子阳,不,高岳也要起自家的高楼,不能叫那个什么安娜看扁了我,这也是为国争光的事,让他们知道我天朝教育的发达!”想完后,高岳运用之前的知识储备,想起了什么,便坦然伸出手来,接过了王团团捧着的七宝玛瑙杯。 并许诺:“待我及第后,便来抬举你。” 随后高岳走出了王团团的堂舍,掩上了门,刚准备离去,却赫然发觉门外横街上,不知道何时起停满了犊车,而车驾旁以循墙曲都知杨妙儿为首,以下数十名盛装的娼女,都挨着门旁站立,站得满满当当。 “这是?”高岳大惑不解。 13.安西之孤烈 “郎君高义,救下王团团,我杨妙儿佩服!”杨都知率先说了这句话,而后那些倡女纷纷行礼,一起重复。 还没等高岳有什么反应,杨妙儿又上前,再拜下一次,“此后循墙曲内,都是郎君的香火兄弟。高郎君及第后,如不嫌弃,进士团所需一切人手和资费,全由我循墙曲一力承担。” 这杨都知果然是女中豪杰,说话就是大气,虽然不明白“进士团”是何意,可高岳也颇为感动,急忙模仿唐人的礼仪回道,“都知,嗯,那个,都知错爱了!” 接着杨妙儿又抬出个覆着锦缎的漆盒,打开后里面蜿蜒来回排着成串的青色铜钱,还夹杂着些金银的锭条,“高郎君请收下,我从循墙曲女社每月的结社钱中匀出二十贯来,送给郎君当应考春闱的食本。” 意思这二十贯,就给高岳改善伙食用了。 二十贯钱在当时是什么概念?一个大县,主簿和县尉的月俸就是二十贯,县丞为三十贯,县令也就四十贯钱,所以杨都知的馈赠不可谓不丰厚。 高岳没想到机缘如此,不由得感激地将这笔钱收下,并向杨都知道谢,可显然杨妙儿与那王团团一样,也是有“奇货可居”的想法的,她直截了当对高岳说这钱无须郎君偿还,但求显达后,对外只提北曲,而不是南曲和中曲。 平康坊门外,杨妙儿派出四五名“妙客”(即娼妓所养的男人,大多还要给妓院打杂)穿着短衫,推着小车,上面载着赠送给高岳的礼金财货,跟着高岳本人,往务本坊的方向走去。 二坊其实也就隔着道街罢了,不过之间有龙首渠穿过,水渠边依次构筑着几座隆隆作响的碾坊,高高的水车轮有节奏地旋转着,就像个小型的摩天轮。 在石桥边的洼地上,高岳发觉一个年轻汉子正跟着自个。 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保唐寺花廊里大打出手的蔡佛奴。 蔡佛奴见高岳看到他,讨好似的笑笑,凑过来指指务本坊的坊墙,说“我替泾原进奏院办差,要去务本坊的鬼市买柴。” 原来唐帝国各处藩镇、地方政府派往长安办事(多半是和朝廷交涉)的人员,是没有宅邸的,大多散居在各处馆驿或旅舍当中,不久前代宗皇帝才下达敕书,“诸道邸务在上都者,改为进奏院”,各地方才有了专门的“驻京办”而光是平康坊,就有同华(同州、华州)、河中、河阳、襄、徐、魏、泾原、灵武、夏、昭义等十多处进奏院。 想必这蔡佛奴先因殴斗被保唐寺解雇,现在又在泾原节度的进奏院里找到份采办物资的差事。 高岳清楚这蔡佛奴拳脚了得,又看出他爱慕小越州宋住住,跟在自己身后,大约是见到自己救活王团团而心生敬佩所致,便有心想要结识他以后在这偌大的长安城内,也有个照应于是便笑着问蔡说,“务本坊鬼市?” “是啊,鬼市。”蔡佛奴瓮声瓮气地回答,“干柴木炭,只要是本地近郊人砍伐下来的,都喜欢送到务本坊鬼市去买卖,大宗的才送去东西市。” 于是高岳便趁机继续问佛奴,一个卖柴卖木炭的集市,何以叫做“鬼市”。 和佛奴住在一起的母亲笃信释教,他正色告诉高岳,这个鬼市啊每逢秋冬季节,夜晚都能听到各种凄厉的号哭声,长安人都认为是枯柴精在作祟。 “枯柴,还精。”高岳差些没笑出来。 攀谈中高岳又知道,蔡佛奴幼年就丧父,人们只说他父亲是个死在乱军当中的兵卒,可他母亲却一直说他父亲是个英雄豪杰,是安西四镇里的头号刀斧将,因王事殉难于对西蕃的战争当中,后来安西、北庭的本镇和行营由于西蕃侵占陇右(安史之乱时,安西北庭都护府抽出精锐入关勤王,是为行营,后屯扎在泾原),被彻底分隔开来,和长安朝廷音讯不通多年,致使蔡佛奴父亲的功绩被湮没在漠漠荒尘当中,留下蔡母在平康坊里,苦苦将佛奴拉扯长大。 “本镇虽然不在长安城,可行营就在泾原,并且在长安里还有进奏院,为何不去申诉?”高岳给蔡佛奴支招。 佛奴摇摇头,说之前他母亲耗尽所有积蓄,倒是去了泾原,找到行营节度使马镇西(马),马也答应给他母子个说法,可谁想马镇西刚做出承诺,就在前一个月薨去,整个泾原行营将士态势不稳,灵柩正往长安城马的宅邸里送,朝廷又委托马的行军司马段秀实镇抚官兵,所以暂时也顾及不到他家门的“小事”了。 不过泾原行营倒也做出些弥补,就在前日派人来,让蔡佛奴在平康坊的泾原进奏院里做事,每个月也派发些俸钱,可以补贴他家家用。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务本坊的鬼市,高岳望去,覆满雪泥的集市里全是一捆捆的木柴,有不少人在那里叫卖,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阴森的“鬼市氛围”。蔡佛奴买了许多干柴,全都背在身上,密密麻麻的几乎都看不见他本人,就向高岳告辞。 高岳想了想,喊住他,接着从杨妙儿赠送的食本钱里取出价值十贯的金条来,塞到了佛奴的褡裢当中,“这些钱,给你母亲当食本。” 蔡佛奴当即头角冒出青筋来,连说不可不可。 可高岳摁住了他的肩膀,轻声说,“大家都是他乡之客,理应互相照应。你背着这么多干柴在身,绝不要推辞。” 蔡佛奴当即有点哽咽,“郎君对俺老娘如此,以后便算是佛奴的兄长,佛奴如果能在长安城打拼个模样来,绝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唉,区区十贯钱,不必如此。”高岳慷慨地说到,“我是太学生,国家有很多补贴的。” 蔡佛奴离去后,高岳昂然地站在了务本坊国子监的大门院墙外,那几位平康坊北曲的妙客将小车停下,坐在那里休息,其中叫苏五奴的,带着笑对高岳说,“郎君真是阔绰,二十贯一下就消去一半,可真不像个太学生呢!” 高岳听他话中有话,便准备询问是什么意思。 14.天子之庠序 结果还没来得及问,国子监的旁门里,刘德室急忙走出来,“贤弟,你终于回来了。 ”接着十分亲热地拉住高岳的手,说快快进去,不然可就迟了。 第二个纳闷顿时弥漫在高岳心头。 可是很快就解开了: 就在刘德室走出来后,务本坊的街道上突然出现无数穿着白色麻衣的年轻人,还有他们身前身后挑着行李的、推着小车、扛着肩舆的仆役和辇夫,汇聚成一道巨大不可遏制的洪流,吵吵嚷嚷,向着国子监的方向冲来。 “这是做什么!”高岳也大惊失色,急忙和几位妙客将小车上的箱箧行李扛起来,踏上国子监院墙外的台阶。 “他们都是来国子监里占给房的!”刘德室将高岳引到了旁门边的院墙下,又拦住他,叫他现在不要进去,并低声说,“贤弟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高岳还没待问清楚,这时国子监墙内突然炸起片敲锣打鼓声,好像是战斗的号角般,接着朱红色的正门隆隆地被推开,“打跑这群来占我们给房和给厨的杂碎!”随着这样的吼叫,又有无数穿着深衣围着青衿的学生,举着杌腿、锄头、钉耙,自正门处涌出。 几名看门的谒者还准备阻挡,结果立即被里面冲出的国子生、太学生、四门学生冲撞得自台阶翻滚而下。 高岳、刘德室、苏五奴等人被吓得紧紧贴在旁门墙壁,看着门内冲出的国子监学生,和街外涌进来的麻衣举子们,一面是深青色的狂潮,一面是白麻色的怒海,交织在一起,推来搡去,骂声震天,更有棍棒农具齐下,打得是姹紫嫣红、如火如荼。 “这群人都是赶考的,为什么打起来了?”高岳满是讶异,他以前上大学时,刚下高铁就是热情的师兄师姐们来迎新,帮你提行李,帮你安排宿舍,没想到唐朝国子监身为全国最高的斯文之地,学生们居然公开殴斗? 还没来得及询问,即被刘德室匆匆拉入,趁着双方混斗,他们没任何阻碍,就穿过旁门,走入了国子监的墙内。 “别管他们,愚兄已将你在太学馆那里占据个好房间,先去下行李,那里定员只有七十人,去迟了就晚了。”刘德室边走边说。 而高岳在走入国子监院墙后,就想看看这大唐最高学府是个什么模样,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宛若盆冰水,把他从头浇到了脚,骨子里都渗着失望的寒气: 刚入门挨着墙,是座有朱门的殿堂,门庭深深,外圆内方,四面有水渠,以石桥和外相连,匾额上写着“鲁圣人宫”,应该是祭祀孔子的地方,可柱子、门和窗棂看起来已十分斑驳,完全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往西走了数十步,就看到有几位学士模样的,匆匆地往外面赶,“这是知馆博士和监司,出去制止殴斗的。” 然后他们便来到了位居中央的一座高门大堂,大堂前后各有抱厦,刘德室介绍说“这里是论堂。” 当他们穿过所谓的论堂时,高岳差点滑倒,这时看到脚下地板上,居然布满了青苔!而堂内空荡荡的,毫无陈设,除去几道灰蒙蒙的素屏风外,角落弥漫着阴冷的霉味,高岳边走边抬头望去,屋梁上满是蛛网。 越过了论堂,四座稍小些的堂子横在他的眼前,即是国子、广文、太学、四门四馆,其后各有楼宇,都破败不堪的模样,想必是刘德室所说的“给房”,也就是高岳原本年代所言的“宿舍”。 太学馆在整个务本坊的最西北隅,北面隔着墙就能看到皇城的安上门。 “唉唉唉!”向太学馆奔去时,高岳突然发觉,自己正顺着,顺着道土埂在跑:土埂田垄的两侧,齐齐的全是菜圃...... 菜圃!菜圃! 堂堂大唐国子监,全帝国最高学府,鲁圣宫、论堂和各馆间的庭院,居然全被种上了菜圃! 跑动中的高岳,泪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不用再问苏五奴方才为什么要那么说,这时候他才明白,什么叫“盛世不再”,以前的国子监应该是非常宏伟华丽的,但现在已沦为蔬菜生产基地,满眼望去都是荒芜。 刘德室在太学馆内,给他找的房间,是在二楼的丙字房,刘就在丁字房,二房不靠楼梯避免喧哗,并且打开窗户便能望到更西面的兴道坊,而兴道坊的更西,便是横贯整座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了。 丙字房内,高岳表情木然地将行李放下,所谓的给房,肯定也和这座国子监的整体环境吻合,是个长宽各三五步的斗室、陋室高岳一推窗楞,差点把整扇窗户给推掉,然后灰尘辘辘落下,而整个房间里,有一个床榻,一个门都掉下来的衣橱,还有几块茵席散乱铺在地上。 可刘德室却很高兴的模样,帮着忙,还介绍道,“每日馆内有给厨,就在下面就食,你有户部和礼部的牒文,大可安心住在此温课,春闱前就不要走动了,要给知馆博士一个好印象,不然万一落第,来年再想来此就困难了。” 这时高岳点头,他总算明白了,这国子监想必是自安史之乱后,随着这个国家完全衰落了,早已丧失了大部分机构功能,但窦申和元季能之前好像也说过,国子监又没有被朝廷彻底丢弃:代宗皇帝似乎还让百官匀出份俸钱来,能让国子监各馆有“给厨”和“给房”,即给学生在应考期间,能有免费的食宿。 所以方才大门前的殴斗也就不难理解了:各州县送来的举子拿着文牒,想到国子监里来享受“给厨”和“给房”;而原本住在这里的国子监各馆学生也不愿意放弃免费食宿,他们当然希望赖在这里,直到考中为止。而国子监各馆的定员又是非常有限的,为了争夺这些资源,毫无礼让的殴斗辱骂当然不可避免。 这时,高岳突然想起什么,他瞪着眼睛,询问刘德室,“芳斋兄,你......你在这国子监里多少年了?” 刘德室顿时有些羞惭,说已十多年了,唉,不堪提不堪提。 “那你?” 刘德室明白高岳想要问什么,他便悄声告诉高岳,“这里的苏博士可怜我,每次落第后都让我办个补署手续,所以能继续在太学馆里呆下去。” “那你补署登记的年龄?” “二十二岁。” 高岳看着刘德室满面的皱纹和胡须,心想“老兄,这也行?” 15.太学众生相 刘德室连说不说这些了,接着就拉高岳下楼去,“赶紧找到知馆博士和监司,把我俩的丙字房和丁字房给敲定下来才是真。 ” 随后二人掩上房门,转过拐角处的乙字房,高岳瞧见,里面的茵席上端坐个学生,正微微弓着背,埋头在一堆书籍当中,不断地抄写着什么。 “此人倒是刻苦。”高岳不由得赞叹。 刘德室笑笑,“这人是渤海国渡海来的,名叫杨曦,你不用理会他,他从日到夜又从夜到日,只知道抄东西。” “抄什么?是和科考有关的吗?” 刘德室摇摇头,“这位没日没夜地抄的是佛经,他和许多其他遣唐使一样,来到我唐国,只要有落脚的地方,有些钱就租赁佛经,购买纸笔,而后就只知道抄抄抄,一年抄几大本,等渡海而来的本国使节,将抄录下来的佛经带回国后再继续抄下一年。” “抄到什么时候为止?” “抄不动为止,就像我一直要考到考不动为止。” 乙字房的门口,刘德室带着些苍凉的语调,回答了高岳的疑问,接着转下了楼梯。 高岳也似乎有所触动,短暂地驻足,看了看房内那名叫杨曦的渤海太学生:杨曦已完全入定,对外界的声响充耳不闻,豆大的烛火下,模糊不清的脸似乎因为近视,几乎都要贴在矮小的书案上,笔尖扭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抄录着成卷成卷的佛经,里面的文字也许他根本不懂,但依然要以极大的毅力,燃烧自己的生命,来从事这项卑微但神圣的工作。 后世关于这种行为,也许只有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文化交流”。 楼梯正好在乙字房和甲字房之间,高岳走下去时,恰好听到敲钲的声音:国子监太学馆所谓的晚餐开始了。 大门处的殴斗应该停止,鼻青脸肿的太学生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看起来他们获得了胜利,成功驱逐了企图占据房间和免费餐饭的外地举子。 可等到高岳和刘德室坐在紧挨着楼梯左侧的食案坐定后,高岳却发觉回来的只有四十多人,没能坐满所有的席位。 因为他刚才听刘德室说的是国子监太学馆的定员,有七十人的。 “王监司、夏侯博士到!”随着谒者的这声喊,二位出现在了餐堂的入门处。 高岳估摸着这二位应该是太学馆的管理学官,便寻思不能露怯,更不能让他俩察觉自己是穿越者,于是便整理下软幞头,并模仿刘德室,跪坐在食案边的茵席上,只觉得屁股到大腿的血管开始不流畅,别提多不习惯了。 王监司约莫五十来岁的年龄,一袭绯色的官服彰显他的身份;而夏侯博士,应该是太学知馆博士,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宿管”,明显比王监司年轻一截,满脸压抑不住的怒气,深青色官服上都是补丁,看来他在国子监的官宦生涯清贫的可以。 “天子庠序,斯文洪源。却每年都要发生这样的事,其中为首的几位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取消春闱资格,发牒各自递送回本贯,就是希望给在座各位个教训。”王监司毕竟年长,火气顺些,捋着胡须对各位太学生训诫道。 怪不得缺员了,带头打架的全被取消学生资格,遣送回乡去了。 “怎么还不上餐啊......殴斗不需要耗费体力?”高岳听到旁边位太学生,满是不耐烦的语气咕噜着。 随后王监司和夏侯知馆给各位办理了“补署手续”,高岳和刘德室也上前去递交文牒,夏侯知馆看了下高岳,带着点疑惑的神情,“逸崧,你好像?” 高岳急忙低下面来,支吾了两下。 “逸崧你的声音?” “最近沾染些风寒。” 夏侯知馆便不再追问下去,而把目光移往更后面,“张昙,你今年还要补署?” “换个名字,我现在叫张谭。”苍老无比的声音响起,惊得高岳回头望去,竟是位比刘德室年龄还大,估摸快七十岁的老头,还深衣青衿,捧着个文牒。 高岳急忙谦让开,让这位老人家上前补署。 夏侯知馆叹口气接过那张谭的文牒,高岳赫然看到,文牒上居然还写着“张谭”自报的年龄,“二十一岁”。 后来高岳才知道,这位滞留国子监的年月,居然快赶上夏侯知馆的年龄了,天宝年间就在国子监呆着了,唐军收复长安后,他又神奇般出现,继续在此应举,堪称国子监头号不老松,名字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张谭,你还能记得你本来的姓名吗?”夏侯知馆半开玩笑地问道。 听到这话的“二十一岁”的张谭,抬起松垮的眼皮,脸皮皱的和核桃似的,贴着文牒,努力回想着,过好一会儿,大概是实在记不起,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总之姓张。” “桑梓可还有什么亲人?” 张谭根本答不上来,高岳明白,就算有,怕是也死光了。 现在这座破败的国子监,可能是这张谭在飘零天地间唯一的容身之所。 申明完太学馆的纪律后,王监司又说,明日由苏博士在论堂上给大家安排《鹿鸣宴》的事,最后祝福大家今年都能鱼跃龙门。 但其实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在场五六十名太学生,已完成学业的大概三十人,这三十人里,九成九的可能性是一个进士都考不中。 方才那位抱怨还不上餐的太学生,坐回到席位上,就挤眉弄眼地对高岳说,“京兆府举荐的十名贡生起码能中八个,同华二州举荐的贡生也起码能中八个,再加上全天下各州各县的高名之士都来此竞争,咱们太学馆怕是又要一片濯濯童山了!”说着那太学生还自暴自弃地用手指着自己脑袋,做出“秃顶”的手势。 高岳礼貌性笑笑,其实他心中有数:你中他中大家随便中,反正以我今年的状态,铁定中不了。 “从周,你......”那边刘德室听到这太学生所言,看起来心情明显沉重起来,不由得大声埋怨对方败他的斗志。 原来这愤青太学生名曰卫次公,字从周。 “哎?终于上餐了。”卫次公根本不理会刘德室的抱怨,他看到抬上来的饭菜,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吃的上面去了,“希望今晚能伙食能好一些,毕竟刚抄了元载的家,圣主也要分些汤羹给我们这群穷学生。” 16.女冠有丽人 高岳也觉得卫次公说得有理。 很快,晚餐端上来了。 高岳眼睛咕噜噜盯着转,只见脏兮兮的托盘当中,有一盘稀粥,真的是稀,高岳将食箸竖在其中,竖了三次,倒了三次。 旁边一个小碟,里面是些韭菜、槐叶,根本没油,干瘪瘪地毫无诱惑力地倒在碟子里。 高岳只觉得难以下箸,噗通声又扔来个托盘,是坨糊糊状的东西,高岳一看在糊糊里居然有块肉脯,不由得欢喜异常,先前宋双文做出来的肉脯美味还在他唇舌间回荡呢! 于是高岳急忙夹起那块肉脯,刚送到嘴里,没嚼两下,就脸色发青,不由得就呕吐了出来。 这个呕吐是有连带反应的,左右前后几位太学生也受到感染,举着食箸挨个干呕起来,一时间四周呕声不绝。 前面食案边一名负责抬饭食的太学馆谒者随后就喊着问,“谁瞧见我的抹布了,谁瞧见我的抹布了?” 气得高岳将那块满是网眼的“肉脯”愤而掷在地上,让那粗心的谒者自己去捡。 痛苦地吃完一餐后,高岳急忙将刘德室拉到旁侧房间前的抱柱前,“芳斋兄我把剩下的十贯钱给你,你送到平康里双文那里,这样我们每隔三日就去那里打打牙祭,你看如何?” 刘德室勉强笑笑,说“太学馆生活是艰辛些,却可以安心温课,不要再去平康里了,折损身体。” “我怕我再在这里吃到春闱,身体都折损完了!”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考中,尽快摆脱这个鬼地方。”晚餐结束后,回到丙字房的高岳在心中不断咕噜道。 但很快他就颓然坐在唯有的茵席上,盘着腿托着腮,“可我,又如何才能离开国子监呢?只有两条路,一是击败所有竞争者,在礼部考试里考中功名;二是找个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然后被监司一道牒文,递送回本贯地去,三年不得参加考试。” 想到本贯地,高岳想起自己得到的那份家状上写得清清楚楚,是河北的县(古渤海郡属地),毕竟天下之高出渤海,他若被递送回去,就只能去那里,而不是自己在现代的那个家乡...... 此外高岳还是知道的,现在大唐四分五裂,所谓的县现在已成为和唐王朝素来为敌的河朔藩镇所领地,国子监肯定是不会递送自己回那里去的,多数是逐出国子监后就由他自生自灭。 想到此高岳不禁打了个颤,他想起刘德室和那个已七十岁的张谭,也不得不承认国子监虽然已成现在这副沉沦模样,自己却还不能离开它,起码有地方住有免费饭菜吃,还不至于饿死,然后再徐徐图之。 残阳顺着窗棂照进来,夹杂着寒冷的东风,晃得吱呀吱呀的,高岳将衣衫合拢,觉得双足冻得有些麻木,接着取出怀里王团团所赠的七宝玛瑙杯,悲观的情绪又涌起来,“马上这次考试我肯定中不了,落第后便再也没有脸面去平康坊循墙曲索求什么,马上还是尽快将这个杯子典当出售掉,以后继续科考也好,转行做其他事也行,一样可报答王团团。” 想到马上就来临的科考,高岳突然想起什么,便在房间行李里四处寻找书籍纸张,“考试考试,以前的那位高岳总得有些准备吧!” 结果一大圈后,高岳坐回到茵席上,再度大失所望:以前的旧高岳果然不争气,行李里除去几根秃笔和基本文具外,就剩下几张烂纸而已。 “莫不是所有的书都被他典当出去,充当去平康里的嫖资了吧!”高岳狠狠用手拍着额头,焦灼非常。 他又想到旁边房间里那位渤海太学生堆得全是典籍,可转念一想,杨曦的书全是佛经,唐朝科考怎么可能会考佛经呢? 来来去去,不由得陷入死结,气闷的高岳便索性一下用杆子推开房间的窗户,让寒风尽情吹入,来清醒清醒自己的头脑。 西面的兴道坊,一片闾阎扑地的景象,冷冷的日光下,两坊之间的街道上行人不绝,一声响动,因高岳刚才推的太用力,致使一根窗棂木直接脱落下去,先是砸在务本坊西北隅的金吾巡铺屋脊上,随后裹着几片瓦,又呼啦啦掉到街道上,激起人们一片惊呼。 “何事,何事?”巡铺里,几名金吾子弟听到屋梁上声音响起,吓得急忙走出来,四下张望。 路上行人也纷纷抬头,望着还保持着开窗姿势的高岳。 因落下窗棂木,惊扰了行人和金吾子弟,高岳便连连高声说对不起。 结果环视其下时,高岳不由得一下子目瞪口呆。 他看到人群当中,有抬坐辇,原本应该正向兴道坊坊门而去的,其上盈盈坐着位俊俏女道士,也正抬着头望着自己。 这女道士,唐朝也叫女冠,只见她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秋波含春,杏眼桃腮,青眉斜飞入鬓,身上一袭羽衣,宽大中恰好衬托她身材的修长,又头顶星冠,乌黑浓密的秀发披在肩上,手执一柄拂尘,宛若出尘仙子。 这女道士见到高岳狼狈模样不由得莞尔下,可很快又似乎想到什么愁怨心事,便哀哀低下眉去,接着辇夫便抬着她转向,步入了兴道坊里去了。 金吾子弟们看到是太学生,便连喊“郎君小心点,这里挨着皇城,砸中我们不要紧,砸到过往的使臣可就了不得了。” 可高岳根本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而是怔怔地随着那女冠的背影不肯松开。 那模样,真的很吻合他梦中情人的样子:一定要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种女星的美,即真正的古典美和婉约美。 “那是兴道坊至德女道观里的,贤弟你别想了,轮不到你的。” 刘德室像鬼魅般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一字一顿说了这么句话,高岳吓得立刻转过来,摸着胸口说芳斋兄你可吓死我了。 接着二人坐下,刘德室告诉高岳,长安城内有僧寺六十四、尼寺二十七、道士观十、女冠六,其中女冠尤其以这兴道坊的至德观为最,里面的女冠个个貌似天仙、交游广泛,朝士文人不知有多少都拜倒在她们的羽衣霓裳之下。 “这女冠岂不是......交际花!”高岳心中大悟。 17.高氏河南房 “所以呢,贤弟你想要一亲芳泽倒也很简单,什么时候身着绯衣佩银鱼袋,她们自然会来找你,不然她们连正眼也不会瞧你下。 ”刘德室教训完后,而后喜形于色地说,“贤弟在春闱前这几日,长安城里出了两件大喜事,恰好方便我们去投行卷。” “什么大喜事?” “死了两个人物。” 高岳听到这话,嘴巴张开看着刘德室,心想还是老兄厉害,投行卷已经投到悲喜不分、物我两忘的境界了。 但刘德室丝毫没发觉自己话语有何不对,“之前我和你说过,马上要去亲仁坊汾阳王的府邸里投行卷,因为汾阳王的夫人薨去了。” 而另外个死掉的人物,就是蔡佛奴口中的马。 汾阳王郭子仪、扶风王马都是官居巅峰的人物,到时候他两家必然是宾客如云,是投行卷的最好时机。 高岳其实不是很想去,他觉得刘德室投卷搞了足足十五年也没能取得成功,这本身就说明:刘德室根本不懂什么叫对症下药。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高岳在口头上还是答应了,刘德室大喜,便说两个人在后日,也就是明日鹿鸣宴后,便分头行动,刘去汾阳王府,而高则去扶风王府。 “对了芳斋兄,虽然我的祖上已全部凋零,难道渤海高氏便没有其他的亲戚在朝中的吗?” “这种事贤弟还需问我?” “最近有些感染风寒,头脑不太灵光啊,望芳斋兄指教。” 对于高氏的“革命家史”,刘德室也算是了如指掌,他便告诉高岳说:你所在的这支,叫“河南高氏”,自从高适去世后,二三代人把门荫给吃光,到你这里也就完全衰落了;其他的高氏倒也有不少,其中最有名的是国朝初年宰相高俭士廉这支,世称“宰相房”,但现在声势已大不如前,还有支叫“京兆高氏”,其现在传到高郢这代,高郢而今正在汾阳王幕府当中为掌书记,汾阳王的表章多出于他之手。最后还有支居住地远些,即为“幽州房”,现在传到了高崇文这代,正在神策行营里担当别部将。 最后刘德室对高岳说,河南高氏向来文武兼修,可自高适死后便风流云散,重振的希望就在你棵独苗身上;宰相房高氏正于蛰伏状态里缓缓回升,向着重掌相权的目标努力;京兆房高氏早已习文多代,以出文士为主,高郢便是代表;而幽州房高氏,因世代居住幽燕之地,受到胡人风气感染,早已弃文从武,以骑射从军为晋身之梯,拿高崇文为例,他本就是平卢军的士兵,后加入到京城的神策军,靠的是血战功勋走到今日的地步,故而崇文虽然名字叫“崇文”,据说斗大的字都认不得几个。 听完这些,高岳总算是摸清楚了,也就是说,在命运慷慨的安排下,他接手了渤海高氏里混得最惨的一个分支,现在要人没人,要财没财,权就更不用想了。正如李密《陈情表》里说的,门衰祚薄,外无期功强近之亲。 可渤海高氏身为一个簪缨世家,亲戚间总该还有些往来,也要说些情分吧? 现在汾阳王郭子仪因夫人去世居丧在家,幕府掌书记高郢也该伴在左右,我如果硬着脸皮去求求高郢,让他去说动郭子仪以郭子仪的威望地位,略为关照下,哪怕今年不通榜,明年我苦修些,只要交上个合格的答卷,及第的可能性也是比较大的。 想到这,高岳便跃跃欲试对刘德室说:后日我也去汾阳王府,去找高郢帮帮忙,门路找的越多就越有可能走得通。 刘德室高兴地一拍大腿,连说贤弟你可算开窍了,之前你自矜风骨名节,从来不肯去找京城里其他的高氏,你要是早些开窍的话,愚兄也不至于这么苦口婆心了! “行卷,我的行卷呢?”说完高岳就翻弄行李和书橱起来,在刘德室的帮助下,总算是将自己先前的行卷给找出,很珍重地展开,略略看了里面的内容,大概是些诗词歌赋,而后就又很珍重地束起来,准备后日去投。 接着刘德室告辞,高岳也感到疲累,他躺在床榻上,将衣衫和被褥全都裹在身上,抵御这个斗室在夜晚所遭受的寒冷。放眼望去,整个房间四壁萧然,破旧不堪,“不行,早晚,一定,一定要脱离这里!那个什么安娜简直是混账,把我扔到狗脊岭,手机也摔坏了,把我毫不讲道理地穿越来,却不给我一星半点的金手指资助。就算开局只有一人一狗,装备全靠打,也比现在万事都要靠自己的我要强啊!” 随后高岳又想起,刚才在兴道坊的街上瞧见的那位美丽女冠,便又有些振作起来,“后日先去向高郢那里,投完行卷再说,再不济也能熟悉下长安城的风俗习惯,以后再抓机会发达起来,既然给我渤海河南房高氏的身份,就得抓住这个机遇在我原本世界无法实现的,我想在唐朝把它实现,有权有门第的圈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渴望见识见识。” 想着想着,高岳眼皮开始打架,而后便昏昏睡去。 次日,打着哈欠走出太学馆的高岳,沐浴在明亮的初春阳光下,不由得感到温暖许多,筋骨里的血液也开始畅快流动起来。 接着在他眼中,整个国子监热闹极了。 一排学生蹲坐在向阳的坊墙下晒太阳捉虱子; 博士、助教们都扛着锄头和粪桶,在各庭院改造的菜圃里辛勤耕耘; 论馆前,另外群学生三五结队,有的在博戏下棋,有的索性大白天就开始酗酒叫嚷; 鲁王宫那边,几名看起来家境富裕的太学生正在和谒者争吵,要出门去;大门处许多浓妆艳抹的倡女探头探脑,挤眉弄眼,娇声叫那几名太学生快出来,好去平康坊戏耍。 总之没一个在教学的,更没一个在学习的。 学生的本份不是好好学习吗! 大概只有那个渤海太学生杨曦,还在房间里独自从事着纸笔工作,埋头抄写佛经。 这时论堂的钟声敲响,有人喊“快来参加临考前的乡饮酒礼啊”。 高岳想,这乡饮酒礼,应就是刘德室所说的“鹿鸣宴”,是举子们参加进士考试前,其家乡为之举办的饯别宴。 对于各州县贡来的举子来说,乡饮酒礼在他们离家前的十月就举行过了;可对国子监马上要参加礼部春闱之试的学生来说,这个宴会也只能在国子监的内部举办了。 18.汾阳郡王奴 可大部分学生对召集的钟声置若罔闻,该玩的玩,该溜的溜。 最后在论堂抱厦内集合的,只有高岳、刘德室、张谭,及卫次公等寥寥十来人而已。 对面坐着的,为王监司、夏侯知馆等一行,主要是太学馆和四门馆的有司,王监司看到,即便这群学生到来,各个也都不穿礼服,也只能摇头叹气,接着他先端起文牒,当众宣读《大历十二年举格》。 这举格,就是朝廷为当年科考专门下的“红头文件”。 只听王监司读到:“公卿百寮子弟,京畿内人士,外州府举士人等修明经、进士业者,并隶名所在监、官学者,仍精加考试。所送人数,其国子监明经,今年送二百五十人,进士三十人;宗正寺,送进士十五人;京兆府,送进士二十人;东都、同华、河中送进士不得过三十人,送明经不得过五十人;其凤翔、山南东西道......” 这边,高岳亲眼见到那七十岁的老国子监学生张谭,因撑不住,已伏在案几上打起呼噜了。 高岳却始终在振奋精神听着举格的宣读,他知道官府的文件虽然很枯燥,可其中却有许多有效信息: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卫次公说,今年国子监又要“童山濯濯”即“剃光头”了,从这举格内容来看,每年科考宗正寺、京兆府和同华二州送来的举子,似乎隐隐有着优先及第的特权,再加上公卿子弟公然通榜的,就凭国子监这群穷学生根本无法与其抗衡。 另外,参加明经考试的比进士考试人数多得多,这也就意味着考中明经科的可能性要高得多,果然“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话不假。 高岳顿时心思又转动起来,当初为什么要参加进士科,而非明经科?明经科出身也可以做官啊,干吗非得走独木桥呢? 就在他彷徨时,王监司已将举格读完,接着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各位说到,“昔日开元、天宝年间,我们国子监足有学生数千,进士不由国子监出身者深以为耻。先辈郭代公元振、崔中郎(中书侍郎)、范礼尚(礼部尚书)履冰等莫不自太学登第。如今丧乱之后,物态浇漓,稔于世禄,以京兆为荣美,以同华为利市,莫不舍本逐末,去实务华,以至于近年来进士及第,两监(长安为西监,洛阳为东监)殆绝,哀哉痛哉!” 就在王监司捶胸顿足时,卫次公在高岳身边冷哼声,“老生常谈!” 接着王监司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留恋过去的黄金岁月,卫次公便高声打断他,“五日后就要春闱,我等还要温课,请业长学官尽快举办鹿鸣宴。” 王监司有些尴尬,然后不再说了,而后左右伸头,“苏博士呢?苏博士呢?” 原来鹿鸣宴的主持人到现在却还没来! 众人忙着找,另外名博士答道,“苏博士家里断炊了,子女嗷嗷待哺,本人一大早跑去昆明池网鱼去了。” 卫次公不满的声音更加大了。 这时高岳听到论堂墙外,也传来声长长的叹息,他恰好坐在窗边,就循声望去。只见位个子颇高、精神俊朗的读书人,身着白衣头顶乌色纱帽站在墙外,窥探论堂内的一切,大概是觉得斯文扫地,这时他和高岳四目相对,那读书人看了高岳下,便匆匆离去了。 素色屏风下,王监司为了弥补,就亲自来主持,然而笾豆等祭器还没摆好,卫次公就上前,揭开了祭品盘子上的帷布,里面赫然是两颗葫芦。 “乡饮酒礼,明明祭品要用少牢的,现在羊头没有猪头也没有,用两颗烂葫芦来蒙蔽。”卫次公愤怒指责。 王监司气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夏侯知馆冲着卫次公反驳,“整个太学的博士和助教都要靠种菜圃、捞生鱼才能维持生计,你叫我们到哪里去找少牢来?” 争吵里,七十岁的张谭压根就趴在案几上没醒来过,估摸他不光眼花,耳朵也近乎聋了。 乡饮酒礼最终变成了场闹剧,卫次公怕是也要以“侮慢业长”的罪名接受处分,而高岳则和刘德室则趁机溜出了论堂。 刘德室捧着行卷说,“贤弟没必要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就去汾阳郡王府!” 郭子仪家宅所在的亲仁坊并不远,务本坊南面为崇义坊,次南为长兴坊,而长兴坊对面即是亲仁坊。 待到他俩走到亲仁坊前时,看到这汾阳王的宅邸果然非同小可,足足占据了半个坊面,宅院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白幡子排满了宅墙之外,来吊丧的达官贵人、宫廷内侍塞满巷子,高岳和刘德室根本挤不进去。 “让开,让开!”汾阳王府对外开着的狭窄永巷里,几名穿着丧服的大胡子男子,用扁担扛着水桶,或背着布囊,喝开堵在那里的人群,往外走着,“还让不让人出去打水取米了?” 高岳灵机一动,心想这几位应该都是王府里的家奴,便上前去攀谈起来,“我们不是来吊唁霍国夫人的,而是有要事向汾阳王的掌书记汇报,请问这里可算是捷径?” 带头的一位身材高大长相威猛的看着高岳,满脸的不相信,“汾阳王府里每日混进来走门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看你俩也是其中之一,快快离去,别找不痛快。” 刘德室吓得便要打退堂鼓,却被高岳拉住,接着高岳又继续换笑脸,对那挑着桶的汉子递上他们准备好的名刺,“我俩都是国子监太学生,绝不是鼠辈。” 那汉子听说是太学生,又看到他们的衣装,口气有些松动,他便将木桶送给另外位扛上,吩咐道“老白,你去碾坊那里,这群吊丧的继续围下去,怕是到入夜都开不了饭。” 接着那汉子便引着高、刘二人踏入了窄窄长长的永巷。 这永巷左右容两三人交错,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线天,有些幽闭恐惧症的刘德室瑟瑟地拉着高岳的衣袖。 走了大约五十步,永巷墙壁上一扇小窗打开,一位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居高临下看着那引路大汉,“喂,李怀光。叫你们带的胭脂水粉,给我从市集上买来了吗?” 那汉子抬了眼,就鞠躬回答说,“禀小郡主,我引个客人,您要的东西交给白元光他们去做了。” “那快些。”那小郡主说完,就合上窗牖。 听到这段对话,刘德室差点没噗出血来,挨在永巷的墙边抖得更厉害了。 19.再兴林亭愿 这像郭子仪家奴般的汉子,居然是汾阳王都虞候、检校御史大夫李怀光! 刚才那位“老白”,则是朔方军游奕使、南阳郡王白元光,画像上了凌烟阁的白元光! 而他俩在郭子仪府中,则要汲水挑米买脂粉,怪不得别人都说汾阳王眼中,各道节度军将便如同自己家奴般。 (1) “继续走啊。”那边李怀光回身,对刘德室说到。 而刘德室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牙齿激烈打架,双足瘫痪,靠在墙上动弹不得。 倒是高岳胆子大,扶住刘德室,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李怀光倒不讲究架子,他反过来和高岳攀谈起来,“高郎君出自渤海高何房?” 幸亏先前刘德室对高岳说过革命家史,高岳便不慌不忙地应答,“河南房,乃前朝渤海侯的后人。” “俺先代是渤海国人,后入了幽州籍贯。” “那便和幽州房的高氏有交往了?”高岳趁机反攀。 “和高儿倒是有些交情,不过他入了神策军,不像俺一直在边陲。” 高岳心思,这高儿想必指的是神策军将高崇文。 二人正在交谈间,永巷的纵横处,忽然走出个人来,差点和李怀光撞在一起。 高岳见那人脸色很难看,而李怀光则向那人抱拳道,“掌书记。” 哦,这人居然就是高郢。 结果还没等高岳开口,高郢就拂袖丧气说到,“大夫再不必多礼,我已被汾阳王革去掌书记的职务,不日汾阳王还要上奏朝廷,将我贬黜到远地去。” 李怀光大惊失色,“莫不是为汾阳王要杀那判官之事?杀便杀了,汾阳王杀个判官而已,掌书记何须如此。” 高郢皱起眉头,对李怀光解释道,“汾阳王有不世出的功勋,现在就更应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因治霍国夫人丧其间的区区小事,就要处死判官,在朝廷眼中便有飞扬跋扈的嫌疑。所以你们这些武人,还不知领悟安史之乱的道理。” 李怀光便还挽留高郢,可高郢去意坚决。 于是李只能表示惋惜,说掌书记你暂且去远地委屈些日子,待汾阳王怒气消了,我再对你施以援手,而后李怀光看到高岳,就对高郢说,“巧了,这二位太学生正好要寻您。” 高岳满面泄气的表情,他刚来找高郢,高郢却被革去掌书记的职务,难道我真的是要“天将降大任”了吗? 永巷和街道相连处,高郢和高岳互相寒暄了下,得知了来意后,高郢摇摇头,意思是我现在自身难保,你的事更无法启齿。 高岳也不强求,便呈交了行卷,让高郢过目。 高郢倒是个谦和的人,他索性就在永巷前,细细看了高岳的行卷。 接着就叹气道,“逸崧,我说话直率你别介意。你写的这些歌赋,全是陈词滥调,还有许多不通之处,就算没京兆、宗正和同华的举子和你竞争,也难入主司的眼,更不要说去投卷,怕是得的只是坏名声,只能待来年之喜了。” 言下之意是今年你就别指望了。 高岳心想,“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真正的高岳啊,你在太学里的文凭不会是给苏博士送鱼换来的吧!” 可高岳却对着高郢深深作揖,口中十分谦逊,“多谢公楚长兄(高郢字公楚)指教!” 高郢便又看了刘德室的行卷,话说得相对隐讳点,“芳斋,你诗赋尚可,但如今不比开元天宝盛世那样注重浮华文辞,国难之后百业凋敝,圣主更重体国之论,所以芳斋兄要在对策上多加磨砺才是。” 二人虽然十分失望,但还是感激高郢的一番指点。 高郢看完行卷后,便有心继续指点高岳一二,他抚着高岳的肩膀,叹气道“河南一房的衰落我也早有耳闻,依我看来逸崧你不必再留在国子监盘桓了,根本学不到任何东西。听愚兄的劝,春闱结束后你不如返归去卫州,那里有处你先代渤海侯留下的‘淇水别业’,应还有田亩,可以耕读自持,等到学业精粹后再来投卷、应举。” “淇水别业”! 别业可就是别墅的意思,没想到还有高适给我留下的产业。 但很快高岳就冷静下来,先前国子监想象和落差之大尚历历在目,淇水别业这么多年扔在那里,估计也早不知荒废成什么模样了,难道我还要学会种田开荒不成? 这时高郢突然长啸声,背着手,立在亲仁坊的巷道前,吟诵道“九谷帝畿,三川奥域。交风均露,上分朱鸟之躔;溯洛背河,下镇苍龙之阙。多近臣之第宅,即瞰铜街;有贵戚之楼台,自连金穴。美人竞出,锦幛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同游洛浦,疑寻税马之津;争渡河桥,似向牵牛之渚。实昌年之乐事,令节之佳游者焉。” 高郢这篇骈文,顿时让高岳眼前浮现出一副佳节时分,烟霞满地,仕女公子尽兴游玩的富贵景象。 “逸崧,此文描绘的正是我高氏兴盛时,于上元夜在东都洛阳之林亭私宅,宴请宾客的景象,与会者陈子昂、徐皓、陈嘉言、弓嗣初、韩仲宣等莫不是一时佼佼,真可谓是冠缨济济、鸾凤锵锵。不过距今也过去百年光阴,春色犹存,物华不再。我想重振高氏,可如今年近四十,却怕是力有未逮,逸崧你还年轻,复兴林亭盛景的宏愿,你肩上也要扛上一扛,共勉。” “我必定不忘!”高岳居然也被感动了,复兴“高氏林亭”的宏愿恰好和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高郢点点头,接着转身向南街走去,头也不回。 这时刘德室走到前来,碰碰高岳,“现在我们再去马镇西的宅院外投卷,如今各处幕府也最重文学之士。” 再往南过一坊的街西,就是马宅第所在的靖安坊。 可高岳实在不想继续投下去,刚才高郢的话对他触动很大,“先前高岳的歌赋评价如此低,照此投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条,不妨靠自己走下去。” 可答应刘德室的事,怎么得也要做到。 当然这二位是不敢在马宅内投行卷的,那样会当场被安西四镇将士活活揍死,他们准备在马宅的巷子外投卷,那里来往的达官贵人数量很多。 20.后来居上者 结果走到靖安坊后,发觉马的宅院,要比郭子仪的更加富丽堂皇! 看来安史之乱后,国子监的学生几乎丧失了生活来源,倒是这帮方镇大将们,因平定叛乱的战功,各个得到皇帝恩赐无数。 马的棺柩停在中堂。前堂处,许多军将排在白幡子之下,正在接待客人。宅前依旧是人山人海,有的是来吊丧的,有的则是想混进去,趁机来看马家宅子豪华到何种程度的。 高岳不由得来了兴趣,他便径自上前,流着眼泪,假说自己是马故吏之子,前来吊唁扶风郡王。 下一刻奇迹出现,前堂的安西将士们居然无人怀疑,而是放他和刘德室进去了。 我去,进了马的宅子,果然阔气!让高岳这位来自现代的都咋舌不已,但见前庭里回廊曲折,怪石嶙嶙,四面重楼飞檐,雕梁画柱,马的三个儿子,正坐在干草上披麻戴孝,看到走过来的高岳就和对其他宾客一样,嚎啕大哭,还问“客自何来?” “扶风郡王故吏之子,现就学西监。”现在高岳对唐朝的人情世故也算有点了解,便上前不慌不忙说到。 那三个孝子想都没想,就躬身行礼,请高岳和刘德室进去。 待到了中堂,其奢华程度更是让这二位咋舌不已,“贤弟你看,这台基上的散水螭首,是美玉做的。” 高岳连连点头,等他们踏上台阶,他看到马家中堂外面还圈着汉白玉勾栏,正中央为沉沉的乌头门,待到走入后,内里中堂有十一扇转开的扇门,高岳迈入进去后用手摸了摸,门轴和门转都是紫铜的,门套四出线条是朱漆檀木,而格眼全用金丝描边,好不气派! 说金银铜是暴发户才用的人,一定是买不起金银铜的小布尔乔亚! 中堂之内,斗拱、藻井无不穷极巧丽,四面墙壁涂泥都是用香草、贝壳、珍珠研磨调配而成,馨香袭人,脚下清一水的水磨石,能照出人的倒影,人在其间行走,就像浮游在清澈的水面般。更人震惊的是马的妻妾们,都穿着白色丧服,略施粉黛,成排成列跪在灵柩两边,白压压一片,哭声震天动地。 高岳上前模仿其他人吊唁了下,偷眼瞧去,扶风王数十上百的侍妾里,无不明媚动人,戴孝更增三分俏,各个哭得梨花带雨,其中有位哭着哭着,抬眼看到高岳,居然还眉眼宛转传情起来,看得高岳浑身酥麻。 “唉,这扶风王是驾鹤西游了,这么多漂亮的小妾怕是多半要去尼寺或女冠了,足可见他活着的时候,过的是何种穷奢极欲的生活不过我向往,我喜欢。” 两人假冒吊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扶风郡王府中堂绕了圈,又出现在郡王府靠街的出口处,两人靠在棵大树下,刘德室还沉浸在马奢华中堂带来的震撼当中,连连说,“要是我能中进士,官途高升,得以在京城拥有处私第,哪怕只有马镇西宅十一之规模,此生心愿足矣。” 高岳则倚在树干边,探头望着来来去去的车盖,用肘拐了拐刘德室,“别老是震撼了,看看有没有你认得的高官显达,投完卷我们赶紧回去。” 刘德室这才想起来,便连声答应。 这时他看到院墙外停下辆车,去盖后,自上面走下来位大官模样的,便高兴地喊道,“是常礼侍,是常礼侍!” 还没等高岳反应过来,刘德室便小跑着来到那常礼侍面前,急忙作揖到底,“常礼侍,晚生乃陇西刘德室,不知先前所投之卷,侍郎看否,未看否?” 那常礼侍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德室啊,你的行卷我倒是看了,文采颇为出众。” 刘德室激动的浑身发抖,连声感谢常礼侍知遇之恩。 但随后那常礼侍叹口气,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却爱莫能助,前宰臣元载、王缙作恶多端,已遭严惩,朝堂之上为之一新,圣主刚刚降下白麻制文,从此以后我不再担当礼部侍郎了,也就没办法知今年的贡举了。” 刘德室顿时面如死灰,“不知,不知侍郎高迁何处?” 那常礼侍语带得意,“白麻宣下,我常衮已替王缙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之前我连放了三年的榜,替圣主选了不少龙虎英杰,可今年真的是不行了。” 原来这常衮已由礼部一把手(大历九年至十二年,礼部不设尚书,侍郎实则为一把手),登上宰相的位子了。 旁边的高岳猛然想起,他初来长安时,那个风雪之夜里上朝的老头,当时老头对安老胡儿说自己宦海浮沉数十载,升迁际遇就在当日。 而那天应该正是原宰相元载、王缙倾覆的日子当晚,京兆府尹就派捕贼官郭锻,闯入平康坊锁走了元载的幼子元季能,听太学馆里人说,元载和妻子、三个儿子,当然也包括元季能在内,立即就被灭门抄家,王缙身免一死,被贬到括州为刺史代宗皇帝办事的效率极为迅猛,必然事前和一群大臣密谋过,不可能为独走。 那么那个老头,到底是什么人? 从那晚他和安老胡儿交谈的话语里可以推断出,这爱吃蒸胡、貌不惊人的老头十有**是参与了代宗皇帝的密谋,不然绝不可能说出“际遇”这个词汇的。那么他在朝中的官位,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低,此外他谈到“际遇”,很可能希望以铲除元载的功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难道是那老头也想当宰相? 既然常衮替代的是王缙的门下侍郎,那么元载的中书侍郎,是由谁替代的,莫不是那老头? 这老头,到底是谁啊! 还没等高岳的思索得出答案,那边常衮便最后说到,“替代我出任礼部侍郎知贡举的,是潘右庶(1)潘炎。” 说完就要走,刘德室还不死心,大声询问常衮,“敢问丞相,可否怜悯德室,通榜施以一援手?” 常衮顿了下,接着摇摇头,“我刚受傅说之命(2),岂可通榜私相授受!”说完,便步入了马宅前庭去了。 刘德室颓然倒在地上,一脸绝望,汗如雨下。 高岳急忙上去搀扶,这时他听到马家的谒者高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杨相国绾前来致哀!” 1.善事先利器 白莲千朵照廊明,一片声明雅颂声; 才唱第三条烛尽,南宫风景画难成。 薛能,会昌六年(846)进士及第 只见马府邸前的吊丧官员纷纷避让,好像带着很大的恐惧,车盖脱去,一位须发皆白仪容威严的老者端坐其上,然后由两名家仆用篮舆转抬,至马府邸台阶上马府的许多谒者和军将走出,纷纷来接应,可这叫杨绾的相国却很硬气地将他们一一推开,他的腿脚并不方便,便拄着根藤杖,自己一拐一拐地走下来,并且脸部肌肉动得不自然,看起来中过风。 很明显,这杨绾并不是自己在风雪之夜见到的上朝老者。 高岳这才注意到,杨相国身旁只有两名仆役,甚至远不及其他来吊唁的五品六品官员所带的多。 接着前堂接待的安西军将和马的三个儿子都出来迎接,杨绾也不急着表示慰问,而是顿着藤杖痛心疾首,当着诸多军将、官员的面数落起来:“扶风郡王独当国家西陲多年,皇恩厚重理所固然,但他光是修建这座中堂就花费二十万贯钱,奢华如此绝非善保子孙之道。自国难以来,方岳大将恩赐不绝,竞相于京城起豪宅,百姓谓之‘木妖’,而官学学生却食不果腹,百姓谓之‘柴精’,现在我受傅说之命,必要扭转这种风气。” 杨绾说着,原本威猛如虎的安西军将也没一个敢反驳什么,都俯首听取而已,其他的官员都悄悄挥手,将拿来当排场的防阁、庶仆(唐官员由朝廷配给的仆役,五品以上称之防阁,以下叫庶仆)给赶走,看来这杨相国的威名大得很。 高岳也明白了,为啥人们都说务本坊鬼市里有枯柴精,敢情是形容国子监学生个个骨瘦如柴的啊! 这杨相国倒是不错,看来是真心为穷学生着想的,听刘德室说他以前受元载排挤,担任过国子祭酒的职务,故而甚知学生疾苦。 从靖安坊出来后,刘德室几乎足不能行,是高岳一路搀着他才慢慢走回务本坊的。 晚餐时,刘德室又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空拿食箸,脸部完全失去了颜色。 高岳清楚,他原本的希望随着见过常衮而破碎了一半,好不容易常衮赞扬了他的文采,却不知今年的贡举,去当门下侍郎了,这种给溺水人伸来一根稻草而后又狠狠将其一脚踹回深水里的行为简直可怕。 可常衮赞扬行卷的话,怕是也是句客套罢了:他到底有没有看过刘德室的行卷,天知道;他拒绝给刘德室通榜,但私下有无给其他举子通榜,地知道。 若他真的欣赏刘德室文采的话,先前足足当礼部试主司三年,为何没有录取刘德室呢? 高岳不由得叹口气,春闱考试五天后就要举行,加上这段时间他才知道唐朝的科考可比天朝的高考、公务员考试他么黑多了!想要侥幸得中,再也不能像刘德室这样走车路走到死,得走些野路子。 不过现在野路子也来不及走,只剩下五天就考了,那个接替当礼部侍郎的,是原来太子右庶子潘炎,除非他和刘德室能得到当朝皇太子的赏识,做梦吧! “只能临阵磨枪了。”高岳想完,接着便对刘德室说,“芳斋兄,你就把礼部试的详细内容给我说说,这五日我也好有个准备。” 但刘德室依旧坚持己见,他认为如今科考,诗赋环节依旧是最重要的,他的依据是科场主司“赎贴”之举。 所谓的赎贴,就是有不少举子根本不通经文,在贴经时表现不佳,于是主司便允许这些举子在诗赋上尽展所长,如果诗赋表现优异,便可抵消甚至无视贴经的糟糕成绩,这便是“赎贴”。 但高郢明明说过,如今朝廷自安史之乱后,更注重“体国之论”,开始鄙弃浮华的诗赋文辞,言下之意就是“轻技巧重内容”,你们举子必须得在经文和策论上下功夫。 这倒好,反正我诗赋上根本是狗屁不通,今年考试在经文和策论上做做样子,也不至于交白卷那么难堪。 见无法说服执拗的刘德室,高岳干脆下定决心独走,他便对刘德室说,你有无经文书卷。 哪想刘德室根本没有! 他这半辈子都在苦苦钻研诗赋,对经文完全不上心。 “看来这么多年没考中,也不全然是主司不识才。”高岳在心中叹息道。 于是太学馆的晚餐结束后,高岳只能自己去寻齐东西了。 卫次公刚好因大闹鹿鸣宴被逐出太学馆,王监司和夏侯知馆虽嘴上硬,但出于爱才的角度考虑(毕竟卫次公算是屈指可数的种子选手),没有革去他太学生的资格,只是给他放了个长长的“春服假”:就是春季到了,你回家去“拿衣服”,眼不见这个愤青心不烦。 高岳就找卫次公帮忙,卫次公说我这里倒有有齐全的九经,我自己已熟稔了,借给你无妨。 所谓九经,即是唐人将原本的《礼》分为《周礼》、《仪礼》和《礼经》,又将同时考察《春秋》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这样加上原本的《诗经》、《易经》和《尚书》,共称为九经。 高岳道谢后,卫次公就愤然离去了,到临走前还大骂国子监全无体统,居然用葫芦冒充少牢。 这个事情,这愤青起码还得说上十年。 随后高岳又穿过东一段西一段的田垄,在夜色下找到了苏博士位于务本坊西北隅循墙的庐舍。 之前乡饮酒礼上苏博士出于家庭生计没来主持,而是到昆明池去捞鱼了。 待到推开苏博士家的简陋的门扉后,高岳真的明白他为何要不教书而去捞鱼了:整个家和他那给房斗室差不多,环堵萧然,唯一的装饰是挂墙上的两三条咸鱼,好几个穿着大人破旧衣服的子女,在地上坐着爬着,苏博士的妻子衣衫褴褛地躺在床榻上,估计是因肚子饿要节省体力。 旁侧矮小的灶房当中,锅空荡荡横在那里,没有烟火。 苏博士苏延本处在年富力强的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长安米贵这话可不是假的,当高岳立在门外求见时,他正坐在面缺个腿摇摇晃晃的书案后,旁边是妻子的纺机。 苏博士看到高岳,热情地唤他进来,博士妻子急忙将一面破帘子拉上来避让。 “逸崧啊,上次你送来的几条曲江产的鲫鱼和菱角,可真的好吃,孩子们到现在还念叨呢!” 高岳立刻捂脸娘的,我以前的太学生毕业文凭真的是送鱼换来的! 2.敏而好学焉 进来后,苏博士环视自家的四周,极度不好意思,他操着浓重的八闽版官话,“惭愧,我自进士及第以来,一直在国子监里为官,先是四门助教,现在是太学博士,可到如今不要说朱门素壁了,连普通百姓家的三架四舍的水准都未能达到。 也没有什么余裕再去教授学生,平日里经常要拜谒权门乞讨,或去城中陂池搞点鱼虾来补贴家用。贱内多病,子女又多......唉......”最终苏博士的种种坎坷不顺,也只能化为辛酸的几声叹息。 原来,这苏博士当初也是标标准准的进士来着,并且可以说是他八闽家乡的“破天荒”的壮举(八闽大地在他之前,根本没有出过进士),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京城里各个郡望的权贵圈子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当时贵族对八闽的认知大概只限于那里的贡品“蜡面茶”,他很快被边缘化,既不能在朝廷台省里起家,也无法去地方上当外官,只能被塞到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国子监里来当四门助教,最后娶了个同系统的学官之女当妻子,满腹的才华很快就被风霜雨雪打得落花流水。 这时,与他盘膝对坐的高岳,见到博士的足旁有堆干草,还有几个用干草编好的“小马”,忍不住鼻子一酸:博士白日里去捞鱼种菜,晚上还要编织这些小玩意儿出售,赚些家用钱,这个大唐帝国真的是兵戈不休、斯文扫地不成? “逸崧有何贵干但说无妨,是不是要我给你来年补署?没问题的,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办到的。”苏延博士也有些羞惭,用手将草编小马往外推了推,他的几个子女立刻欢呼着来把玩。 “晚生暂时不想补署,而是来向业长借些时论之策,以备春闱之需。”高岳便直接说明来意。 苏博士当即就有些讶异,他盯着高岳,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眼睛,没想到这个以前无心学习、只知游玩平康里的高岳,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接着高岳按照礼仪要求,一拜到地,“请业长应允。” 苏延忙将高岳扶起,“郎君请起,郎君请起。” 接着博士妻子在帘子后用细微的声音提醒,“夫君你先前写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不如送给高郎君,说不定还能帮着高郎君高中及第,飞黄腾达。” “是是是。”苏博士便起身,自书橱里取出几卷自己所作的文章来,“逸崧,我这些年也写了些东西,大多是关于政事得失的一孔之见,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反正也无人问津,你肯看的话,我俩也算半个知己了。” 高岳毕恭毕敬地将苏博士的文稿接过来,摆入自己的书囊当中,而后再次拜倒,“谢业长!” “哎,你要是能和卫次公、刘德室等依次及第,国子监的名声也能迅速回升了。也都怪我们不争气,没办法帮你们更多啊!”苏延将高岳扶起,是满心愧疚。 告别博士,返归太学馆丙字房的高岳,又向隔壁的渤海杨曦借了块墨,在自己房间内借着豆大的灯光,将卫次公和苏延所赠的书卷依次展开,苦心抄录背诵起来。 一是要练古体字,毕竟习惯了写简体字,现在既然在唐朝,就不能满足于以前的“会读不会写”,高岳将书卷一张张贴满了四面墙壁,边写边背,边背边理解,遇到九经和苏博士文稿上没有的字,他就向隔壁的杨曦请教杨曦抄了那么多佛经,早已和本活字典似的; 二是要练书法,高岳以前在西京大学里练过毛笔字,但只是业余水准,但他看到卫次公和苏延漂亮的字体后,不由得自愧不如,心中明白古代“书法便是门面”,便也不断临摹起来,“还有五日,要让自己书法上得了台面才行。” 三天,整整三天,高岳就在斗室内做着这事情,除此外就是早晚下楼去吃份饭而已,他的所作所为连刘德室也大为惊讶。 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全是高岳的笔迹他先把经书里的关键段落写成简体字,而后用古体字誊上。没有墨了他就向杨曦去借,反正杨曦那里不缺这东西,借到就扔下钱来,三日后杨曦的书案上堆满了铜钱,而高岳的书案上则是墨迹狼藉。 斗室里日光流转,不断背着写着的高岳,胡须不知不觉钻出来,头发也变长了,最后冬春之交的寒风中,他大汗淋漓地倒在茵席之上,喘着气望着屋梁,周围全是凌乱的纸张,思绪起伏。 外面暮鼓声咚咚咚响起,催动日头西斜。 距离正式考试只剩下一日的时间! 这三日刻苦的收获是,九经他只背了其中的点滴部分,毕竟只有三天,古人认为日诵三百字即为中人之材,而九经当中光是《春秋左氏传》即有十九万余字,《易经》为二万四千余字,合在一起不下数十万言,也就是中人之材将九经诵完要花费四到五年的时光。高岳在区区三日内,要诵完完全是痴心妄想,可他是经过完整的天朝(幼儿园可读书的一年,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研究僧三年)二十年教育的,虽然学的不是九经,但养成的诵读理解能力不算差,早已超越了古代的“中人之材”,所以他每天能诵熟的大概有一千到一千五百字,再加上先前所学所得,掌握的经文约有一两万言,然也不过冰山一角。 可让人欣喜的是,卫次公给他留了部《大经括帖》,这书可了不得,他把两部大经的所有重点语句连缀起来,背诵十分方便,几乎不用翻原文。 现在高岳总算明白唐朝科举进士为何难中了:光是贴经默写这个环节就难死一大批人,数十万字的经文莫说背诵了,便是抄录(当时可没印刷机)或购买所需的耗费便极为不菲,哪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另外个收获便是苏博士的文稿,里面有表章、策论、杂录、笔记、歌赋等方方面面,部分是苏博士昔日来京贡举时所写的行卷,部分是他就职国子监后积累起来的著作,高岳细心阅读,粗略明白了各种文体的大致格式,当然诗赋除外,这玩意儿对现代人来说比单纯的文言难得多。 接着高岳没有洗澡没有换衣,倒在床榻上死死睡了一觉。 第二天的红日升起来后,高岳走下楼,都能闻到自己衣衫里冒出的酸臭味,以至于等到他坐在食案边和其他太学生一起就餐时,有好几个人嗅嗅鼻子都问,“今日莫不是又要吃咸鱼(1)?” 3.仙子登莲台 这次早餐,大约因临近春闱,王监司和夏侯知馆颇是下了番心血力气:高岳看到食盘上摆着的有麻葛糕、菜葵馅饼,还有几枚蒸胡,热气腾腾的,总之好吃不好吃倒在其次,定要管饱。 “总算不吃咸鱼了。”几名太学生欢呼起来,刘德室也笑逐颜开。 高岳见到蒸胡,顿时若有所思,念起了那位上朝老者和安老胡。 刚准备开吃时,两名看门的谒者走入进来,喊到:“刘德室、高岳二位,其外有宗人找你。” 我哪来的宗人(亲属)?高岳大为疑惑,并且这人还同时找刘德室,莫非? 果然太学馆墙外,宋双文又提着食盒,身后站着笑眯眯的小越州和王团团,而她俩身后则是挑着担子憨笑的蔡佛奴,一行四人就是来送吃的。 王团团说,明日的考试要在皇城尚书都省的堂下举行,从早到晚都没有吃的送,须得举子自己携带,怕二位郎君饥饿,又怕国子监饭菜粗劣,所以她就和双文做了不少送来。 而小越州送来了餐具和蜡烛,蔡佛奴挑来的是木炭和厚毯子,“到时多冷啊,有了这个郎君就不怕了!” 看到此高岳的热泪都快下来了,果然仗义每多屠狗辈,劳动人民永远都是这样淳朴善良。 同时刘德室也是泪下沾襟,这么多年,双文对他的情义却始终没变过。 “芳斋兄,今日我们不温课了,走,在长安城里好好玩玩!”高岳心情很好,他已苦累三日,反正今年考上的可能性很小,只是先摸清门路罢了,索性这最后一日就轻松渡过。 王团团等人当即喜悦地附和,她提出“旁侧的兴道坊女冠今日有女道人开坛**”,我们不如前去一观。 女冠?高岳顿时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不由得心驰神往。 反正兴道坊距离朱雀大街和皇城最近,那个安娜不是说“我越靠近皇都长安城的中轴线越近,就越能迈入新的命运河流吗?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到那位女道士呢!” 渐渐地,高岳这位历史唯物主义者正在悄然改变。 待他们抵达兴道坊西南隅,至德女冠的院子前已是人满为患,此坊因就在朱雀大街旁侧,故而旅舍林立,听闻有至德女冠开坛,周围数坊的寺院、道观全都是一扫为空的景象:人们根本不喜欢听秃顶比丘或牛鼻子道人说法,更喜欢的是妙龄女道士坐莲论法,嗯,其实法不法的无所谓了。 还好高岳一行来的还算及时,虽然人多,可起码在至德女冠的庭院里有个位子,而此刻在院外曲巷里,人马鼎沸,车轮隆隆,拥堵起来的人们争吵不休,有的还爬到院墙上,就为一睹女冠的芳容。 庭院中央,搭起了莲花形状的高台,周匝是翠幕金屏, “哦哦哦哦,仙子啊仙子,仙子们出来了!”就在高岳、刘德室、王团团、蔡佛奴等刚刚坐定,左右前后的公子哥们个个脖子伸得和鸭子似的嗥叫起来。 几名面带冠帔的女道士,都是面色粉嫩、唇红齿白,挨个踏着凌波微步,升座登坛,陆续坐在绳床之上,下面的贵公子们全像打了鸡血似的,此起彼伏呼喊着她们的道号,,然后那几名女道士开始装模作样地诵起经文来,但高岳根本听不清楚,全被声嘶力竭的“奉仙”、“玉真”、“灵妃”呼喊给淹没了。 这是小姐姐们的见面握手会吗?一定是的。 不过高岳看得清楚,其中并没有那日他见到的那位。 “升仙梯喽!”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下,整个至德女冠庭院里的场面达到了癫狂台下百千双手在卖力挥动,台上那几位女道士居然开始捧着各色花篮舞蹈起来,边舞边对着下面眉目传情,贵公子们都要发疯了。 高岳的背后被人激烈拍打着,“兄台兄台,帮我往前传到莲台那里!”后面的人,不断借着他的手,把玉佩、首饰、蜀绣丝巾,系着各色纸笺往莲台上扔。 高岳随意解开道纸笺,上面居然写着首淫艳之诗: “旧时艳质如明玉, 今日空心是冷灰。 料得襄王惘怅极, 更无**到阳台。” 下面还有落款,某某某送女冠灵妃,今夜于xx旅舍专候畅叙幽情云云。 我以前尚以为这群女道士算是交际花,现在看来完全低估她们,这个开坛讲经简直就是公开的...... 眼见莲台上是“堆金叠玉光青荧”的壮观景象,高岳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转头看到女冠院的侧边墙角露出片青翠,想必那边是块幽静之地,便艰难起身,向那边游去。 结果角门处,一位书生打扮的背着手,看着女冠莲台内外的种种丑相,倨傲而愤愤地说,“简直不成体统!” 高岳一看,咦?这书生不就是之前站在国子监论堂外往里窥探的那人吗! 这书生约莫和高岳差不多年龄,眼睛炯炯有神,看到高岳的一身太学生衣衫,更加恼怒,“我本为下州小儒,对国子监是怀着敬畏之情的,谁想到这两日所见,完全大失所望,失望至极!你,堂堂太学生,居然来看女冠的下流戏码!” “唉,那你又跑来做什么?”高岳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可那书生充耳不闻,只是对自己拱拱手,顺带自报家门“荥阳郑”,便自角门那边避开人流离去,不见踪影。 高岳也懒得和他纠缠,即走入到女冠旁边的单独小院里,果然发觉这里别有洞天: 不大的地界长满了竹子,上上下下还有前些日未消的残雪,风儿刮来,雪自叶落,水滴潺潺,洞然玄妙,更有一地的冬笋,于雪中露出嫩泽香苞,十分可爱。 忽然高岳瞧见,竹林的那边,立着的正是那女冠,乌黑的秀发及腰,一身素色羽衣,正在小心地挖掘冬笋,往身边的小篮子里投,肌肤被雪衬托更显白皙,就如洛水神女一样。 果然,她和外面莲台上那群妖艳贱货是不同的。 “啊......”高岳情急之下,只迸出这个字来。 却惊起了鸿雁那女冠抬起明眸,在看到了自己的同时也受到惊吓,只露出个歉疚的微笑,就挎起篮子转身飘然离去。 “哎......”高岳只恨自己词穷。 而方才他所见的那首侧艳之诗,居然在自己心中燃起火焰来! 4.重逢蒸胡摊 “唉,我高岳总有一日要在在长安城当中,畅通无阻!” 木柴发出毕剥不绝的响动,往外冒着青色的火焰,燃烧在一处沟垄当中:其上横着个蒸汽腾腾的木桶,下面圈着些砖石,夜晚太学馆外广阔荒芜的田野上,高岳躺在木桶和浴汤之中,搓洗着原本已发臭的身躯,仰面看着古老的夜空...... 四更天不到,高岳安静地自梦乡里醒来,坐在榻边,将幞头将自己已开始蓄长的头发围好,穿上青衿深衣,套上**靴,系好腰带,开始收拾参考的器具。 蔡佛奴送的厚毯子十分实用,既可以铺开来坐卧,也可当作背囊装东西。 小越州宋住住送的是一些基本的餐具、手炉,还有四根蜡烛和一些木炭,和高岳将其小心翼翼地裹在毯子里,打卷扎好,手搭着系扣便能背上身后。 另外边是王团团和宋双文送的餐饭食物,双文做的还是美味的麻胡饼和肉脯,而王团团则切了冬笋、菠菜丁,混在黄精饭当中,据说这种黄精也叫做仙人食、救命草,吃完后可以让人重新精力勃勃。 收拾妥当后,高岳便提着食盒背着毯子走出房间,掩上了门,悄然踏下了楼梯。 黎明里的太学馆舍里,全无一人,所有的物什都蒙上了青灰色的静谧,高岳独自离开了太学馆,连刘德室都没告诉。 因为今日是正式春闱的日子,务本坊的金吾子弟和街坊使提前不少时间,将坊门打开,不用再等待宫中的鼓声了。 今天马上白日后,应该是清朗的天气,冷风顺着灰白色的街道旋来,高岳呼出白色的口气,看着坊墙外光秃秃的树干,伸往寂寥的晨星,“各位同学,各位亲人,各位朋友,也许你们做梦也没想到过,当然我也没有我高子阳现在正在大唐当一名太学生,并且在今天就要参加全国最高规格的礼部考试,我的目标是考中进士,不,其实我的目标是能挨到考试结束所以要是有网络直播的话,我完全可以给你直播一个‘我在唐朝考进士’的节目,独一无二。” 想完后,他便走出坊门,监门的坊卒坐在那里,看了自己几眼,还说了句“起得可真早哇”。 可高岳没有走上通往皇城的道路:距离官街鼓奏响还有足足一更多的时间,他绕了个道,走向了同样沉睡在梦中的平康坊。 在今天,他这样的应考举子走在街道上,是不违背宵禁制度的。 事实上,整座长安城内已经有许多白衣举子开始和高岳一样,提着各种物什,往皇城方向聚拢,当真是“麻衣如雪,满于九衢”。 在西北角巡铺前大约二十步的地方,安老胡儿借着烛火,诧异地看着黑漆漆的街面,怀里还捧着蒸笼,“是你这位郎君?” “安老丈,来四枚蒸胡。”高岳说完,将东西放在地上,坐在矮杌之上。 “好好好,今天可是郎君的大日子,老胡儿再多送你两枚,免得入场后挨饿。”安老胡热情地招呼着。 可高岳的眼神却回转着,始终盯着蒸胡摊位的南面。 终于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来,黑幕的夜色里走出那个梳着脏兮兮辫子的胡人奴仆,牵着匹四平八稳的母马,鞍上端坐着那位老者,依旧是乌羊毛混脱帽,合着深色大氅,靴子在马镫上晃晃荡荡,那老者手中有节奏的转动鞭子,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计算着什么但一到安老胡儿的摊位南五步时,这老者就像体内安装了机械发条般精准,哈哈一笑,停下马来,停止了咕噜,翻身下马,站在蒸笼的香气前嗅了大约五秒钟后,朗声说道“老胡儿,老规矩。” 接着他便坐在了高岳的对面。 矮几之上,互相看清楚对方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那老者没有解开大氅,高岳看不到他内里的章服。 并且这老者很精明,迅速猜到高岳应该是特意起如此早,在官街鼓奏响前,于蒸胡摊这里等着自己。 高岳起身行拱礼,那老者微笑着颔首,“祝郎君今日文场大捷。” “其实晚生来此,是有个很大的疑惑。” 老者用手指敲了下长几的木面,接着沉声说,“郎君但问无妨。” “不知明公自那夜后,高迁何处?” 这个问题让那老者长大了嘴巴。 蹲坐在路边的那胡人奴仆再次咧开大嘴无声笑起来,用鞭子捅着衣领内来挠痒。 老者的眉目紧锁,他最初觉得面前这位太学生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专门来寻他开心的,可随后也释怀了,嘘口气,“很可惜,我没那种际遇,官位继续滞留原地不调。” 高岳听后,便坐下不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敢问明公在朝中担当何职?” 老者答复得很快,“执掌烦剧之务,几乎不堪其负。”然后对着高岳竖起四根手指,“四种物什都归我管。” 高岳顿时似乎明白什么,低声说,“如此受教了,可关于春闱的事还希望明公赐教。” 蒸胡上来了,二人各自掰开,白色亮晶晶的气冒出来,相对无言吃了数口,那老者啜了口羊杂汤,呼呼几声,没直接回答高岳,而是突然反过来问高岳,“郎君你可知道,今年知贡举的主司为谁?” “潘右庶。” 老者呵呵笑起来,用手抚着胡须,“我倒和潘右庶有些交情。” 说完,他的双眼里闪出精光来,手指捻住胡须不动,静静看着高岳的反应。 高岳欠身说,“谢谢明公抬爱,不过有些事还是亲力亲为的为好,即便此次下第,只要能窥见整个过程,来年晚生努力精进,对症下药,便有让世人刮目相看的那一天。” “哦?我知道你们国子监有位叫张谭的,困于科场三十载,又有位叫刘德室的,接连下第十五年。依你看,他俩为屡屡不中?” “张谭心残,德室偏枯。”说完这八个字后,高岳自己都暗暗吃惊,他也能像唐人那样拽文了。 心残的意思是,张谭七十岁,又不得志三十余年,心思早如枯木死水,不思进取了; 而偏枯意思是刘德室只攻诗赋,全然不通贴经和时务策,故而等于是半身不遂。 老者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目光逼人,“那郎君你呢?” 5.荥阳郑文明 “晚生大约只是只雏鸟,还不清楚如何在长安的这片天空里飞翔,但经过风霜的历练和鲁莽的冲撞后,不久后相信是可以改观的。 ” “嗯。”老者已吃完了一个蒸胡,咽了两下,“只是长安的天空太冷了,也许等不到你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就得冻死在沟渠当中。” 对老者这话,高岳立刻不知道如何答复,对方说得没错:今天的考试确实能让他增广很多见识和经验,可以后该如何付诸行动呢?必须得有很大的助力才行。 见到高岳面露难色,那老者再度笑起来,“谈到这里,还没问郎君高姓大名?” 高岳便说出了家门,那老者似乎也有所耳闻,便点点头,用手指在几面上反复画着“高”这个字,“咦?渤海侯高公似乎在卫州淇水边有所别业,是不是。” “确有。”高岳如实回答。 “那你看这样如何,这别业应该是郎君你名下的,而你在长安又稍有困顿,我动用动用人脉关系,将那边的淇水别业出售,换成现钱和布帛送到长安来,若郎君此次不捷,仍可在长安城再接再励。” 高岳自布囊里取出了本藏在斗室书橱夹层里的那张地契,毫无犹豫地送到了老者的手中。 “我先和郎君你说明,换成现钱布帛也要等到今年十月,信得过老朽吗?” “十月十五日的此时,晚生还在此处专候明公。” 那老者便将地契收拢在袖子当中,喝完最后一口羊杂汤,然后按照惯例将两枚蒸胡用方纸包好,利索地起身牵马,但并没有着急往大明宫的建福门那边走,而是对高岳说,“进士试分三场,贴经、诗赋、时务策,每场定去留,好好把握,注意三场次序变动,看郎君的运势命数。” “多谢明公指点迷津。” 那老者慢慢地上马,“乘马不求毛色,但求稳健,高郎君,即便考中进士,以后为官也要如此。唉,我也曾奖掖许多后进,希望以后年轻俊杰能够形成股新的力量,来收拾大唐这片旧河山。然而一旦他们腾达了,却大多开始忘却初心,认贼作父......如今很多人悔之晚矣......高郎君多多保重。” 说完那老者便悠悠地乘着马,往建福门而去。 在那瞬间,高岳抬眼看见,老者的大氅边角腰带处,露出点金色的光芒。 高岳隐隐觉得这老者的身份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又云山雾罩不得要领,可他对自己所说的却颇为振聋发聩。 “这些疑问,到了今年的十月十五时,应该能解开的,在此之前,让我带着大无畏气势,到礼部的贡院去!” 接下来高岳付了钱,重新将物什挑起,向安老胡道别,随后往皇城的方向大步而去。 各坊的通衢,伸向皇城的安上门,此刻东方犹未明亮,但晨曦已微露,恍若片轻纱披洒,高岳坦然行在街道中央,两边全是呵斥马匹的声音:许多轻裘肥马的富贵举子,身边的仆从高高低低举着火把,在官街鼓参差有声中,有说有笑地向安上门前集结。 待到了安上门外,高大的城墙下,不光来参加进士科,其他如明经、律、算各科的举子,无论是锦绣衣衫、趾高气扬的,还是麻衣如雪、满面风尘的,或自己或仆人扛着挑着各种物什,足足有三千余人,拥堵于城门前。 高岳将行李毯子摆在地上,胡坐其上,打坐静心。 这时他听到旁边几位参加科考的贵公子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位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朱遂,是幽州节度使朱滔之子,另外位便接下来说自己名叫王表,是淄青节度使李纳的女婿;第三位就说自己叫彼军,是当朝某某公主之夫君。 然后这几位就挤眉弄眼地调笑起来,大概觉得今年的进士已非他们莫属了。 而后那王表不恭敬地用靴子踢踢旁边高岳的行李,奚落道“难为这位还来应举,可惜今日在礼部南院上掉下来的全是天上的谪仙,当属富贵之家,要知道我们可都是崇弘(崇文、弘文)二馆的学生。” 高岳大怒,便高声抗辩说,“国家设科举来选拔贤才,草泽之人希望通过它起家,簪缨之族希望通过它继世。我若考不上,就认命挨饿死在这长安城;你们若考不上,俸禄门荫不过三代也就绝了,凭什么在这里张牙舞爪,难不成主司已提前许了你们吗?” “你!”王表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呵斥,气得浑身发抖。 高岳腾地站起来,反指王表,“你说你是淄青节度使李纳之婿,还嘲笑我们多此一举。那敢当着这数千举子,堂堂说主司已把进士许给你吗?” 话音刚毕,整个安上门前数千举子,刷得目光齐齐地转向了王表、朱遂这几位贵公子,原本鼎沸的场面霎时安静如水,吓得他们急忙往后退了几步。 王表还要逞强,却被其他几位拉住,示意不要和这位穷酸太学生一般见识。 “区区太学......”王表气不过,还是咬牙切齿地冒出这几个字来。 高岳还没有反驳,旁边一名高瘦举子走来,怒斥王表:“国子太学,乃是天子庠序,里面的学生各个都是天子门生,原本各地举子入京应举前都该在国子监拜先师鲁圣,尔等自仗姻亲之族为朝廷方岳,不思斯文之礼,却在皇城根下仗势欺人,私相授受,还将不将这个朝廷放在眼中?” 其他身着麻衣的举子都听出了端倪,顿时聒噪激愤起来,王表和朱遂等人完全失去方才的威风,急忙团团作揖谢罪。 “这位是?”谢罪完了,和他们在一道的叫袁同直的急忙询问这高瘦举子。 还没等这人回答,已认出他身份的高岳就伸出手来,帮助他介绍,“这位便是荥阳郑!” 此言一出,朱遂、王表、彼军和袁同直都脸色大变,毕恭毕敬,齐齐对郑拱手行礼,“失敬失敬!原来是荥阳郑子明,我等但求及第,不敢与兄争状头。”说完,这几人急忙避让到一侧,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结果其他的许多举子也哄哄起来,连说想不到这位便是荥阳的郑,据说当朝二位宰相杨绾、常衮都异常赏识他的才学,连这群节度使的儿子女婿都如此,那今年的状头非他莫属了! 一片赞叹声和丧气声中,郑昂然而立,转头看了眼目瞪口呆的高岳,大有副“国子太学要损,也只能由我来损,其他人没资格”的表情。 “原来你那日出现在国子监,是去拜谒鲁圣宫的。”高岳恍然大悟。 6.谁为谪仙才 郑没有回答,他抿起薄薄的嘴唇,清高地别过脸去望着高高的安上门,不再搭理高岳的话。 高岳心想,这唐朝科举也黑的有点过分,你说像朱遂、王表这样的皇亲国戚来凑热闹就算了,郑这样的文名震动二位宰相的也来,堂而皇之地用名声要挟状头,还给不给我们这些人留活路啊! 正想间,拥堵在安上门前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刘德室和卫次公满头是汗,连喊自己的名字,赶上来“逸崧,你怎么来这么早啊,要不是听到你争吵的声音,都不知道你已在皇城门下了!” 这会儿郑横过眼来,瞧瞧高岳,“原来你叫这个名字。” “依准例,卯时已到,安上门放开!” 随着这声悠长叫喊,布满金色钉子的安上门在隆隆的鼓声里带着沉重的气势缓缓而开,其上的黑影旋转起来。 高岳抬眼望去,晨曦的彩色光芒顺着城门上的拱门袱而下,直到甬道边沿的地袱石上,接着两排宫廷戟人迈着轰隆隆的脚步,手举各色长长兵器跑出,举子们纷纷后退避让,这群戟人接着分在城门甬道两面的沿衣木站定,几名衣着锦绣的宦官慢慢走出,领头的眯着双眼,放眼环视望不到边的黑压压人群,接着笑起来,让在一边,做出个手势,大声喊到:“各位贤良文才、白衣卿相,请往里面沿着这路走。自昼达夜,请各尽倜傥之才,咸达变通之术。进士科举子至礼部南院,明经等各色之科至吏部都堂处。” 这时,高岳见到那高位宦官旁,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当即摇头晃脑道:“三条烛尽,烧残学士之心;八韵赋成,笑破侍郎之口。” 结果这几名宦官和站在城门下的戟人,听到小宦官的玩笑之语,莫不哄笑。 可高岳却听不进去,他继续怔怔看着城门高耸的金色匾额和朱红色的拱门袱,然后在心中缓缓说了句,“一旦度过今日,我将比原本时代大部分人见识的都将多得多!你们也就到过各自所在县市的高考考场,本大爷可是参加了唐朝礼部的进士考试!这简直够我吹一辈子,嗨,就是没有吹嘘对象。” 还没慷慨激昂完,前面就有卫次公、刘德室牵拉,后面有无数应考举子推搡,高岳踉跄了几下,急忙把行李和食盒提好,脸部都要被挤得扭曲了,夹在无数人头间,慢慢向安上门里的皇城挨,“靠,第一条感想,这唐朝的科举考试堪比春运......” 自安上门进入,东面为太庙署,西面为太常寺,再往前走二三百步,即东为少府监,西为太府、太仆二寺,再向前走,往东即是左领军卫、左威卫、吏部南曹(南院)、礼部南院(贡院)四署一字排开,共占半坊之地,其中礼部南院位于最西。 近三千举子的人群大潮,在此处分离礼部南院正北处,即是尚书省六部都堂所在地,应明经等其他科目的全去那里的吏部考试。 一下子,三千人只剩下七八百人,可这对于小小的礼部南院来说,也是不堪重负的,高岳只见其墙垣四周全都排满了荆刺围篱,许多吏员站在唯一的入口前,大声叫进士科举子们分排站好,唤到名字就上前,手持家状文牒依次入场,和高铁检票似的。 于是举子们便乱哄哄地列队,高岳站得靠前些,前面是刘德室,后面是卫次公,左面是那个高傲的郑,始终昂着脸,看起来对状头是势在必得,右面则是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好像满腹心事。 高岳和这年轻人对视下,互相笑笑,而后那年轻人轻轻拱手,对高岳自我介绍,“晚辈独孤良器。” 哎呦,这年轻人的名字不错哦,挺好听的。 “郑,郑,荥阳郑来了没有!”一会儿,吏员挥动着文牒名册大喊起来,连喊几声,见无人应答,便十分恼火,伸长脖子左右晃着,“郑到底来了没有?” 急得高岳在一旁,盯着这位慢条斯理的爷,心里想“郑公子你就别拿乔了,岂不知口嫌祸三代、傲娇毁一生啊!” “是我。”好不容易,郑才正色踱到那吏员前,口齿清楚地回答道。 那吏员当即眼白就翻涌起来,满腹怒气,“郑,你怎么不早回答!” 说完,那吏员往地上啐口痰,便指指南院大门上悬着的木膀子,“照例,除<切韵>外,举子入场不得私挟书策。”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意思要搜查下郑的身,防备他带往年的《策论集锦》。 谁想郑大怒,将那靠过来的吏员之咸猪手重重打落,声音都颤抖了,“自进安上门来,名字要盘查,身份要盘查,餐具要盘查,现在身子还要被盘查,遭到你们这些小吏的种种呵斥侮慢,这难道是国家选贤吗?是对待贤才的态度吗?” “我......”那吏员有苦说不出,歪着脖子摊开手,意思我就是个照章办事的,哪儿冒出这么个“事儿爷”来。 “长吏你继续查继续查,我们能理解。”高岳举手答道。 郑狠狠瞪了高岳了眼。 这会儿,围篱边走过来个绯衣银鱼的官员,冷笑着对郑说到,“这位举子,你们现在还都只是贡生,至于这贡主司和圣主瞧上瞧不上,还要等今晚后才能见分晓。” “确实圣主求贤、我等求贡,可如此种种,如何让我等自以为是贤?”郑拂袖说到。 那官员居然也没有什么话反驳,便对吏员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迈过南院大门,走到中堂的重门处,想起郑方才的诘难,又抬头望望天,冷笑几声,便用力气将重门推开。 门一开,中庭豁然开朗,东西两座庑廊相对,此刻已旭日初升,阳光满地,大历十二年的春闱之日,是个再好不过的晴朗天气。 庑廊中央处,新任礼部侍郎潘炎正襟危坐,隔着长长的庭院对着那官员,“令狐员外,时辰已到,让举子入东西庑廊下坐定。” 八百进士科举子,包括高岳等人在内,随着汹汹人流,走入南院的重门之内,接着在吏员的指引下,要前往相对的两座长廊分排坐下。 “大唐进士考试,终于开始了!”高岳边走边想。 7.首场即贴经 最后高岳的席位是在靠着东门的长廊之下,他环视四周,都是纷杂杂的举子人头,忙着把篮子、席子、毯子、书案等卸下坐好。 他的正前面是卫次公,卫次公的席位恰好在庑廊最外,对着庭院;刘德室在他左侧,独孤良器即在他右侧,而那郑则在其右后方。 这群人碰巧在安上门聚在一起,便没怎么分开过。 而朱遂、王表、彼军、袁同直等则都坐在对面西廊,各个都是趾高气扬志在必得的模样。 两条庑廊之间的前厅,则是潘炎和其余监考官员端坐的地方,厅的台阶下设立一座高高的香案。 很长时间,整个南院都是举子安顿自己的声音,这时庑廊后墙的各个窗孔边,都有军士的身影,其中高岳回头,看到刚才在安上门的那个小宦官也夹在其中,这家伙大约二十岁的年龄,不过他们不是来看举子风采的,而是和军士们用篮子抬着笔墨纸砚、胡饼、茶泡饭等在那里低声叫卖,来赚取考试财的。 这时高岳因早晨应考前,在安老胡儿那里吃了不少蒸胡,不饿,但是嘴却很渴,便对那小宦官呼喊到,“唉,你叫什么名字啊?” “俺叫霍竞良。”那小宦官见高岳回头问自己,不由得眉飞色舞,指着自己脸颊。 “给我来一杯茶水!” “好啊好啊,我们的茶水可好呢,因为我们茶膏好,膏就是高,喝了我们的茶,保郎君高中及第。” 说完,高岳大方地掏出些钱来,先问卫次公说要不要吃茶,卫次公说好;又问刘德室,可刘德室已经坐在那里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顾摇头;便又问那边的独孤良器,良器也摇摇头,礼貌地说自己不渴,“谢高必先。” 所谓“必先”是考场内举子互相客气的称呼,取必先考中的吉利意思。 高岳又转身看了下郑,谁想郑早就注意到了高岳的举动,便继续冷哼声,转过头去,刚准备表示拒绝,谁想高岳直接把些钱噼里啪啦扔在他书案上,“郑必先帮我将钱传过去。” 差点没把郑气死,他便忍住没发作,把钱捋齐了,交给了窗孔外的霍竞良,霍便举出一大盅茶来,又搁在郑的书案上,“烦请传给那位举子。” 郑将手握成拳,恨不得一拳砸烂那茶盅,但最后还是忍住,将茶盅递给了高岳。 “谢郑必先。”高岳接着把茶盅端在了嘴边前。 此刻,潘炎潘礼侍已走出前厅,先是在香案前对天祝告,而后再转身准备先后与东西两廊举子们对拜,这时就听到几声响亮无比的啜茶声。 整个南院安静下来,很多目光投往了东庑廊靠门处正在大口喝茶的高岳。 高岳顿觉尴尬,但还好接下来东西二廊的举子都齐齐起身,开始和潘侍郎对拜。 高岳也迅速将茶盅放下,照办他人的举动。 南院正厅其上的楼宇,窗牖之后,一位老者俯瞰到庑廊屋檐下高岳的举动,不由得笑起来,“这位奇钱郎君果然有些意思。” 这老者不是别人,恰是喜欢在安老胡儿摊前买蒸胡的那位上朝者。 他已经脱去了那半旧的大氅,和毛乎乎的毡帽,露出赫然是紫色袍服,腰后悬着金灿灿的鱼袋。 更靠西的窗牖,中书侍郎杨绾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扒住窗棂,也看到了高岳举止,却摇摇头,“都说这举子如蕃子,今日一看果然不虚,哪有几个能懂礼仪的?” 接着杨绾似乎找寻到了炮轰科举制度的“弹药”,便转过身来对坐在其后榻上的新任门下侍郎常衮说,“这南院攘攘,皆为名利而来,这也算是为国家选贤吗?贤能的标准,是由诗赋词章决定的吗?” 榻上端坐的常衮低头笑而不语。 接着杨绾又转过面来,结果瞅见高岳偏后处,正襟危坐的郑,这才颔首,对那边同样靠着窗牖的那蒸胡老者说到,“士安啊,这次的你女婿潘炎第一次为礼部主司知贡举,可曾知晓荥阳的郑?” 原来礼部侍郎潘炎,竟是这老者的女婿。 听到郑的名字,常衮倒是抬起头来,难得补充了句,“荥阳郑,确有状头之才。” 二位宰相特意抽出时间来,离开政务繁杂的政事堂,来看礼部春闱。并且,二位宰相几乎都达成了某种可怕的默契。那便是这次科考,郑似乎已是内定的状头了。 可那表字为“士安”的老者,饶有兴趣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高岳,良久才抬起眉毛来,没有回答,接着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看看杨绾,又看看常衮,接着突然说道,“杨中郎方才说的那番话,与我有戚戚哉。如今国家艰难,进士科为圣主选贤,依我看必须要断虚浮之饰词,收实用之良策,不取无稽之说,必求忠告之言。” 那老者说完,杨绾还没反应过来,其下正厅处,潘炎便坐回原位,抬了下手。 台阶下,先前和郑争辩的那位令狐员外郎、知考策官就以高亢的嗓音喊到,“首场,贴经!” 接着,潘炎所在的前厅,垂帘一处处被放下,这样他和两廊间的举子考生,便被这些帘子给彻底隔开了,也代表着考试正式开始。 这句话一喊完,二楼楼宇当中,常衮和杨绾同时惊起,其中常衮态度尤其激烈,他直接对那老者抱怨说,“进士科向来是诗赋初榜,贴经第二,策问第三。为何这次初榜改为贴经?” “这是主司潘礼侍的决定,我和你们一样都只是替圣主来监察科场的。潘礼侍这么做,是否有违法制?”那老者倒是波澜不惊地坐在榻上,抚摩着杯冒着清气的热茶。 常衮顿时无话可说,因之前进士科初榜(第一场考试)确实是贴经,不过后来惯例改为了诗赋,潘炎不过调回去罢了,可不管如何调动,都是因循,绝无触犯法制之处。 高岳瞧见,旁边书案后的刘德室听到首场便是贴经后,面如死灰,精爽全无,提着笔的手不断发抖,都能听到他牙齿的打架声。 完蛋了,刘德室根本不通贴经,并且他本以为今年还是按照惯常,初榜考的是他最为得意的诗赋。 就在高岳还在为他担心时,中堂的重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人径自闯了进来! 8.故山归梦远 令狐员外郎立刻挥手,对着那人严厉呵斥道,“何人?” 那人满面风尘之色,喘着气,看东西两面已坐满,便对令狐拱拱手,“举子黎逢,因故来迟,乞一席之地。 ”接着就把身上披着的席子扔下,既不坐在东廊也不坐在西廊,而是就坐在潘侍郎前厅帘下。 帘子后,潘侍郎的影子和其他二三位试官交头接耳起来。 不久潘炎发出话来,“继续。” 楼宇上看到黎逢这副模样的杨绾,又开始不住摇头起来。 这时高岳听到身后的郑说了句,“又是位全然不通礼仪的山野村夫。” 吏员们便将所谓的贴经试卷挨个分发下去。 进士科的贴经,是只贴一大经,共十道而已。 九经当中所谓的大经,即《礼记》、《左传》;中经为《诗经》、《周礼》和《仪礼》;小经为《易经》、《尚书》、《公羊》和《谷梁》。 巧的是,这次贴大经的正是高岳先前仔细复习过的《春秋左氏传》,而卫次公的括帖几乎将题目都涵盖在内! 所谓的贴经,即使给出经书的文段,而后在其中开出一行,将要考察的三处缺出,用白纸贴上,举子只需将缺出的文字写在贴上即可。 说白了,也就是名篇名句填充。 十道题有七道都是高岳知道的,他顿时便有了信心,上去没一会儿便填完了,其余贴文有些模糊的,也靠着记忆全部填满了,没有遗落。 写完了,心中顿时美滋滋的,不由得又捧起茶盅,满饮了数口。 其他的举子有的在沙沙沙地埋头贴经,有的不通的,就开始左顾右盼,或者吧嗒吧嗒吃喝东西。 这场贴经,吏员管得非常紧,几个企图偷瞄的立刻被喝止,说再犯的话立刻扶出去! 高岳用余光看了几下刘德室,他脸色难堪极了,可似乎还强硬着头皮在贴卷上写着,“不怕,芳斋兄说过,若贴经不合格,还可以用诗赋来赎贴。”高岳在内心暗自为他打气道。 不知不觉,日头已上中天。 但其实对于其他两场来说,贴经无论如何都只是场“闪电战”,毕竟客观性比较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当吏员来收取贴卷时,刘德室满面是汗,但见他忽然起身,走到中庭,对着前厅帘子后的潘侍郎长拜,“晚生斗胆,有上请!” 所谓“上请”,便是考试中举子对试卷有疑惑,或者有什么额外的请求,都可隔着帘子对主司说。 垂帘后的潘炎很快答道,“但说无妨。” “某只留心诗赋章句,不曾工贴经,恐这次会首场即落第。”刘德室战战兢兢。 “你考多少次了?”垂帘后潘炎询问说。 刘德室将额伏在地上,又惶恐又害怕,“长跪回禀礼侍,十有五载矣。” 潘炎叹口气,可接下来语气却很决绝,“既然有十五年了,怎不知要学考贴经?想必自恃春闱赎贴之惯例,心存侥幸罢了。” “晚生,晚生......”刘德室悲怆地将手死死抓住额头前的泥土,指甲几乎要流出血来,声音都沙哑万分,“乞求......” “只知寻章摘句,不知经书大义,不足为训,也好给天下举子面明鉴!”潘炎说完,便示意春闱首场贴经考试终结。 刘德室如五雷轰顶,彻底绝望,他往下趴着,瘫在了中庭,东西二廊的举子们有的叹息,有的则发出嗤笑之声,还有的人捶胸顿足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只有高岳和卫次公推开书案,走了下来,要搀扶刘德室起来。 此刻垂帘依次拉起,潘炎站在那里,语气缓和了些,他对左右的吏员说到,“将这位举子慢慢扶出去,可上请却不许。” 这时楼宇上的三位,也都叹息几声,依次下楼,自后门离去,又去替皇帝监察吏部都堂里的明经考试了。 吏员便也下来,要和高岳、卫次公一道搬动刘德室。 “芳斋兄,我们先回去再说。”高岳劝慰道,唉,他先前曾劝过刘德室要在考前多诵读大经,可刘德室还满心以为今年科举可继续“赎贴”。 可刘德室的十指继续扒在中庭的泥土间,血都渗出来了,身躯如石块般沉重,扶也扶不起来,拖也拖不动,嘴角发出不甘又不敢的呜呜哀鸣,这是对着潘炎而发的,“乞求,乞求能以诗赎贴,乞求......” 而潘炎只是摇摇头,便转身自前厅侧门离去了。 首场贴经,结束。 其后便于南院宣告了首场贴经的去留,即为“每场定去留”。 贴经最终公布的结果是,十通其五方可,通过者才能于次日进行下场考试。 高岳的贴经,十通其八,通过。 卫次公的贴经,全部通过。 郑,全部通过。 那迟到的黎逢,全部通过。 独孤良器,十通其七,通过。 朱遂、王表全都是十通其五,恰好通过。 刘德室十通其四,首场下第。 那七十岁的张谭,十通仅其三,首场也下第。 刘德室一日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高岳和卫次公不忍心再叫他步行回务本坊,于是雇了架篮舆,叫人挑着,二人在后面跟着,要将他送回务本坊国子监歇息。 谁想刘德室在过兴道坊时,在篮舆内遭受不住,又耻于回国子监,突然翻身跌落下来,倒在街道的尘土当中,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就躺在那里,挥动拳头锤打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行卷不被人收,才学不得主司赏识,门第孤立无援,科场命运又多舛如此,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扯下幞头,发髻散乱,声嘶力竭地重复着“我该如何办”。 连一向愤青的卫次公也不禁坐在路边,不知该如何劝解,也是泪如雨下。 乱舞的灰尘当中,高岳抓住了刘德室胳膊,极力劝说道,“芳斋兄,不要灰心丧气,来年总结教训,再博一次,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谁想到刘德室哭得更凄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反手抓住高岳的衣袖,“我,出自陇西,在家乡还有个妻子,新婚不及一年时我便到这长安城来应举,转忽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穷困潦倒,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考了十五次,十五次都黜于礼部,家乡又遭西蕃侵掠,迄今父母是生是死、妻子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这一辈子难道就困在这小小的科场,一事无成失意而死吗?” “听着......”高岳刚待继续劝解他。 一声更为苍老凄厉的哭声传来,这下三人都呆了,连刘德室也停止哭泣: 街道那边,七十岁再度下第的张谭,像个枯柴精般,仰着头叉着嶙峋的双腿,哀哭着向他们踱来。 9.路有困死骨 和刘德室比较起来,这位七十岁的张谭才是真真正正的可怜人,属于他的生命已所剩无几,人生的机遇早已荡然无存。 他只是出于一种“活下去”的本能,来参加他生命当中的第三十一次春闱,除去长安城因战乱而不得不停止贡举的那些年头,他的一生所有意义,都已消磨在礼部南院局狭的庑廊和中庭当中,当时光的终点来到时,张谭这个人,将和他这辈子里不断补署改动的其他名字一道,消散在长安城的车马之尘里,彻底湮没无闻。 所以首场即下第的张谭,感到的是一种痛彻入骨的残忍绝望,他浑浑噩噩地随着人群,从安上门里走到街道上,跌跌撞撞,他还能记得回务本坊的道路:顺着朱雀大街,再自兴道坊西南隅拐过去。 但到了转角路口处时,张谭背禁不住佝偻起来,他的半个胳膊也痛苦蜷曲,身体像个折弯的枯木,再也无法往前挪动半步了。 这下刘德室也不哭了,他和卫次公、高岳三人急忙走过去,“老丈,老丈”地呼喊着跪在地上的张谭。 张谭仰起脸来,望着嚣嚣黄尘上的天空,用苍老嘶哑的声调喊到,“古人有遗言,天地如掌阔。我行三十载,青云路未达。身如石上草,根蒂浅难活。人人皆爱春,我独愁花发......”说完,张谭急火攻心,口鼻歪斜,胸口急剧起伏,痰鸣如雷般涌上来,当即就倒在高岳的怀里。 高岳扶着张谭,重量几乎是没有的,瘦骨嶙嶙,当即心中一阵痛惜,就好像抱着自己的爷爷一样。 刘德室则号哭起来,他伸出手来,抚摸拍打着只有气息只出没进的张谭,“老丈你可不能死啊,我都想开了,就算咱们是石上草,也得想法子活下去,总有得到贵人提携的那一日,老丈啊老丈!” 那边卫次公也呼喊起来,可是张谭早已如风中残烛,今日礼部闱里的这股寒风,彻底把残剩的那点火给彻底熄灭了张谭眼白上吊,口角流涎,手足僵直,就这样死在了高岳的怀里。 高岳咬着牙,用手指摸着张谭那干枯惨白的几缕头发,良久不做声。 长安城朱雀大街上,身着朱紫章服的官宦们已然下朝,各个乘车骑马,自皇城川流不息地望着各坊宅第里走动,根本没人把这位七十岁还首场下第的贫苦老者的死摆在心上,只有高岳、刘德室和卫次公三位穷酸太学生,在滚滚烟尘里,搂着张谭骨瘦如柴的尸体,在长安城初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兴道坊西南隅,至德女冠邻靠街道的一座楼阁里,那个秀发乌黑白色羽衣的女冠,就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其下发生的一切,看到了刘德室的号哭,也看到了张谭的殒命,不由得产生些相通的愁绪来,纤手握着那柄拂尘,久久不语。 “老丈在这个世间怕是没有亲眷了,他死后可怎么办啊?”刘德室现在已将自己下第的苦痛暂时扔在一旁,以袖掩面。 卫次公也不知该如何做,最后还是高岳发声,“不要哭了!我马上出钱,将老丈的尸身安葬下去。” 刘德室当即瞪大眼睛,只有他知道,高岳现在身边唯二的资产,一个是王团团所赠的七宝玛瑙杯,二个是已典当给那个神秘老者的淇水别业。 后者要到今年十月后才能见到酬值,所以高文若是要将张谭下葬,钱便只能通过变卖那个玛瑙杯取得。 “逸崧......”刘德室的意思,是让高岳再考虑考虑,毕竟要留些钱,给自己条后路,此次春闱落第,待到明年再开,还有足足一年的时间要待在这座“穷人地狱”长安城中。 但高岳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他镇定下来,继续搂着死去的张谭,对刘德室说,“明日我和从周继续在礼部春闱里应第二场试,芳斋兄你找个地方将老丈的尸身暂时停着,不能叫他就这么倒在大街上。待到我得到钱后,找个地方将老丈安葬了吧。” “行。”最终刘德室明白高岳的决心,便答应下来。 “逸崧要是今年下第,我们该怎么办?”这时卫次公不由自主地问出这个问题,他潜意识里已经要高岳拿主意了。 高岳看着这二人,沉声说道,“咱们呆在太学当中,不要再像先前那样浑浑噩噩一盘散沙,朱遂那样的考科举有靠山权势,郑那样的考科举有门第名声,我们呢?像芳斋兄所言的那样,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最后一条门路。” “最后一条门路?” “没错,最后一条门路,就是团结。”高岳一字一顿,认真地说到,“找食宿、投行卷、争名气、揣摩贴经诗赋策问,如此种种,我们紧紧团结起来,竭力尽智各展所长,这是我们赢得这场残酷战争最后的法宝了。” 当高岳把这话说出来时,卫次公瞪圆了双眼,好像高岳所说的这个模式他以前耳闻过,“你是说,我们一批同道中人,组成个‘棚’!?” “棚?”这下轮到高岳疑惑了。 “赴京赶考的举子当中,有人同气连枝,互相抱团声援,来争功名的就叫做朋,为了避‘朋党’之嫌,便叫做‘棚’,为首者便叫做棚头。”卫次公解释说。 “很好,那我们就结个棚,这大唐春闱的进士,我们也要下定决心,争它一争。要让那些平素里看不起我们的人,早晚去洗洗眼睛。”高岳此刻燃起了信心和野望。 这话说的声音是洪亮的,传到了至德女冠靠街的那座楼宇上。 所以那女冠也都听到这一切,她微微翘起了红唇,笑了起来,“这位太学生的志向倒是不小,不过考进士这种事,真的有那么难吗?可怜这老丈,看起来已逾古稀之年,最终却毫无作为困死在文场之中。” 接着又看看低身整顿张谭尸体的高岳相貌,那女冠又抿嘴一笑,“这郎君面相倒是中上之姿,比那二位要强不少。”感慨完了,她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但下一眼,她忽然看到高岳自背着的行李毯子里取出了那宝贵的玛瑙杯来,这女冠的目光顿时凝住了,“芸辉堂里的七宝玛瑙杯......” 10.凶徒逞淫威 “公辅......”这女冠见到玛瑙杯后,顿时如遭到雷击般,丧魂失魄地往后退了两步,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又仰起脸来,“那小杨山人,你又如何了?” 痛苦的她扶住窗沿,接着对楼阁屏风那边的一个身影急忙呼喊道,“芝蕙,你速速出去,跟着下面的这位太学生,可千万不要让他把玛瑙杯易手出去。 ” 此刻日头已然西斜,宵禁前的暮鼓声又开始响起,高岳、卫次公和刘德室在临街的车坊里雇了辆小板车,将张谭的尸身用衣衫盖着,粼粼地推到了百步外的一处凶肆前。 高岳而后站在凶肆台阶上,深呼吸口气,接着拾级而上,站在高耸的木柜前,对着其里面露出的半张伙计的脸,“有丧事要办!” 那伙计看了看他,接着自柜里抽出个木牍来,提起笔,又看着小车上张谭干瘦的僵硬尸身,看来是司空见惯,“春闱首场后过去的吧,那有品秩没有?” 高岳低声说“没有”。 “庶人,纛竿三尺,明器只可用素色瓦木,明器可有奴婢四,长二寸;音场奴仆四,长四寸;园宅方二尺。”那伙计立即迅速边喊边在木牍上记着丧事所需。 接着另外个奴仆还对高岳笑笑,将明器的样品摆在木柜上让高岳观看验货。 这明器和后世的模型手办差不多,“奴婢”实则就是个小人俑,雕刻的还算精致生动,白白胖胖的,衣裙宛然;音场奴仆也是四个小人俑,一个吹笛子,一个吹唢呐,一个拍羯鼓,还有个吹箫管;至于园宅,就是个陶土做的屋宅模型,中间还围着个猪圈,里面有几头憨态可掬的小猪仔。 “死人信大食法吗?”那伙计看高岳盯着小猪仔,便好奇地追问到。 高岳看看刘德室,刘德室摇摇头,意思是从未听过张谭生前信过大食法。 “哦,不信大食法,要是信的话园宅明器里的圈子就得换成羊。” 那伙计还没写完,刘德室又咧开嘴哭起来,他看着木柜上的那些明器,沙着嗓子,“老丈啊老丈,你活着的时候命不好,一辈子都没享受过这些东西。死后去了九泉下,就过过舒心日子,有园宅住,有奴婢侍候,出行还有人为你吹吹打打。” “明器有九事,丧礼分五步,再加上选圹,一起三十贯钱。对了,要挽歌郎吗?” 所谓挽歌郎,便是凶肆里专门为葬事哀哭的“职业歌手”,若是要加的话,肯定要多费钱。 高岳咬咬牙,对凶肆伙计说,“老丈这辈子苦,走的时候风光些,加两个挽歌郎。” 那伙计看看阶下这几位,都是穿着太学生深衣的,心念也不过是这死去老头的同窗,便有点敬佩地说,“这三位郎君够仁义的,那这样好了,二位挽歌郎一起加上共五十贯钱,我再作主......免费给你们抄录十卷佛经,给这老丈祈求冥福。”说着那伙计将木牍拆分为合契的两份,将一份递给高岳,“丧事办完后七日,去狗脊岭那边的胜业寺门坊里,带着这份木契,自然能找到为你抄录佛经的人。好了,木契已出,郎君也可以交钱了。” 高岳便举起七宝玛瑙杯,“这个杯子起码值三百贯,我现在典当给你,你再找还给我二百五十贯。” 那伙计当即就不高兴了,“暮鼓声已经响了,郎君你拖个死人到我这凶肆来寻开心不是?拿个杯子就要办丧事,还要我找还给你二百五十贯?” “我说了,这个杯子你取走,送到哪个坊的典当里,所酬绝对不至三百贯。” 结果凶肆伙计们刚准备发作,街道那头传来了粗狠的声音,“太学生高岳,你那杯子是从哪得来的?” 高岳转身望去,只见一位年轻人,满脸横肉,梳着胡人式样的发辫,顶上插着几朵风骚的野花,穿着折领的袍子,露出半个肩膀来,身后跟着十多名恶少年,大摇大摆向着自己踱来。 吓得刘德室急忙闪避,连卫次公也立在一边不敢作声。 高岳看到,对面的恶少年有位鼻子上有瘢痕,袒露出肚子来,还带着刺青,刺青上还有文字“行到......” 这不是那先前在保唐寺花廊院被蔡佛奴打断鼻骨的那位吗?身上刺青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而这带头年轻人就是他们口中的...... 他顿时想起来了,“郭小凤,是你?” 带头的年轻人哈哈哈笑起来,“没错就是我,我父郭锻是京兆府不良人。听我手下说,你就是那个太学生高岳?来这里典当这杯子,要给这老丈下葬呢!小凤我也不为难你,依我看这杯子就值五十贯,我马上给你钱,你就把杯子给我,免得马上宵禁误事。” 高岳大怒,“你说五十贯就五十贯?!” 话音未落,郭小凤突然伸手,要来夺高岳手里的木契和杯子。 高岳大学里毕竟还是打过篮球的,运动神经不算差,便迅捷闪开。 郭小凤没抢着,便嘿嘿道,“可以啊,我郭小凤马上一句话,全长安城的典当、寄售对你这杯子的出价,绝不对超过四十九贯的。” “还有没有王法了!”那边卫次公也愤慨起来。 “哎,说的无错正所谓天子脚下灯下黑,只要出了皇城、宫城、禁苑、京兆府廨、长安县廨和万年县廨,其他所有地界方面,我父都能管得上点,替我父办事的不光有这群豪侠少年,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和亡命之徒高岳,上次你和蔡佛奴那小子害我没法夺宋住住的本元,坏了我好事,今日我也要败你的事。” 说完,郭小凤麾下的十多名恶少年叫嚣着一拥而上,将高岳等三人和抬着尸体的小车都围起来。 那凶肆见是郭小凤要发作,几名伙计急忙在长安暮鼓声中,将门板咚咚咚挨个竖起,把高岳等人隔绝在外。 “听我父说,抄元载家时唯独缺了个七宝玛瑙杯,没想到在你手中。今日我不但要夺来这杯子,还要打折你的手脚,让你明日再也不能去礼部春闱去拿笔!”郭小凤狞笑起来。 “别打逸崧的手,要打就打我的,反正我下第了!”这时刘德室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过去抱住郭小凤的腿,结果被对方一脚踹到凶肆门柱上,大声呻唤不止。 “给我抢!” “我看谁敢,谁敢来我就把这杯子撞碎在凶肆门柱前!”高岳怒发冲冠,目光如炬,高高举起玛瑙杯,倚柱而吼起来。 11.青襦练垂髻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郭小凤叫嚣起来。 几名恶少年趁机抓住刘德室和卫次公,还摁住了装着张谭尸体的小车,大声威胁着高岳。 被团团困住的高岳,身后是凶肆门板和门柱,前面是如狼似虎的恶少年,手里还死死举着七宝玛瑙杯,额头上因为紧张,已冒出了累累汗珠。 街道上的行人见到恶少年行凶,避之唯恐不及,但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这位郎君的玛瑙杯,我家主人愿意花五百贯买下。” 凶肆之前,郭小凤气得口鼻歪斜,转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居然不把他郭小凤和他爹郭锻摆在眼里。 高岳也十分诧异,只见街道上停着一辆装饰精巧的钿车,由两匹骏马拉着,而车旁站着位身着水蓝色襦裙的十三四岁少女,梳着左右双股练垂髻,系以鹅黄色绢带,刚才的话就是她说出来的。 郭小凤见这侍女的打扮举止不俗,又看那车马也都不是凡品,必然是大官家眷之物(钿车为唐朝贵妇出行之用),心中已然怯了几分,但嘴还硬,“小女娃别来多事!可知我郭小凤是谁?” 那少女冷笑声,声音清脆无比,“区区京兆府捕贼官的儿子,杂色外流耳,就敢妄称全辖长安城地面?要让我家主人知晓,杀你如杀只蝼蚁般。” “郭小凤你完蛋了,惹到这位府君,快看他派来的金吾军来了!”高岳趁机指着街那边,虚张声势地喊道。 心虚的郭小凤和那群恶少年顿时没了刚才的气势,撂下几句狠话,便飞也般向着兴道坊那边的坡塘林子里奔去,作鸟兽散。 “郎君。”那钿车旁的侍女见高岳向她走来,当即道了个万福。 “这......” “方才小婢所言句句属实,这玛瑙杯我主人确有购买的诚意。”说完,那侍女掀开了钿车的翠幕,高岳、刘德室和卫次公往里望去,赫然是装满铜钱和丝帛的箱箧,“这里足有五百贯财货,价钱不虚请郎君务必不要吝爱,将此杯售予我主。”那侍女微笑着说到,虽然很客气,可言语里却隐隐有不可不卖的意思。 高岳想了想,“这玛瑙杯好是好,贵是贵,但太过惹眼,我又无权无势保它不住,不如换成铜钱丝帛,这些东西在唐朝可都是硬通货,还不惹人注意,总的来说这是桩可行的买卖。” 于是便表示认可这桩买卖。 那侍女笑逐颜开,“天色已晚,一钿车的东西不便交易,况且我家主人还想结识郎君。为明诚意,请郎君先自车中取丧葬所需的五十贯钱,春闱结束后一日,请郎君先移步西市秤行,其南小海池的邸舍柜坊,可凭这封‘便换’去任取钱财,总值五百贯之数,何时取取多少都随郎君的便。若郎君去后,觉得小婢所言不假,便出西市,在临街第一曲处,小婢便在那里专候,引郎君去会我家主人。” 说完那侍女便从襦裙贴身的囊中,取出封文牒模样的东西,“喏,郎君这便是便换文证。” 其实高岳看了两眼,便知道这“便换”是什么,不就是后世的存款支票吗?拿着这便换,他确实可以随时去那个什么“小海池柜坊”去取钱,可前提是这侍女没有骗他。 不过高岳既然能将淇水别业抵押给那个只见过两次面的老者,信任这个侍女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自己已无路可退,索性拼搏一把。 在卫次公和刘德室的咋舌下,高岳坦然将杯子摆入了那侍女的手里,“杯子和钿车你都带回去吧,我已拿到便换了。” 那侍女再次笑起来,扬扬手里的玛瑙杯,说“小婢名唤芝蕙,请郎君不要忘记。” 说完,芝蕙便伴行在那钿车之旁,缓缓往西而行。 夜幕也快降临了,高岳便将芝蕙方才所送的五十贯现钱,送到那凶肆里,暂且将张谭的尸身也安顿在彼处,便和其余二位返归务本坊。 卫次公寄宿在务本坊西曲的邸舍里,高岳便和刘德室返归国子监。 回去后,太学生和学官听闻张谭横死的消息,无不悲怆莫名。 然而,春闱的考试还必须要继续进行。 第二天,来到礼部南院的举子,便只剩下六百上下了。 之前所坐的东庑廊下,高岳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看看右边,刘德室已经下第了,而后又往往对面西庑廊靠着中堂门的那个角落,原本佝偻呆在那里的张谭也死了。 前后只剩下独孤良器、郑还有卫次公了。 开考前,高岳又买了小宦官霍竞良的一瓯清茶,摆在书案上,咕咚咕咚喝了数口,开始静下心思: 不管这场靠的是策问,还是诗赋,他九成九都要下第的。 那么那个侍女芝蕙所属的主人,又因何非要结识他呢? 当潘炎潘侍郎再次在前厅坐下后,那个叫黎逢的又是最后一个赴场的,也不坐在庑廊下,铺席就专门坐在前厅的阶下,好像是根本不懂礼数,也好像是有意而为之似的。 而前厅楼宇上,常衮、杨绾和那个表字为“士安”的蒸胡老者再度坐在各自榻上,监察着礼部试第二场。 开考前,常衮似乎不经意地问那老者一句,“小杨山人的事,圣主的态度如何了?” 蒸胡老者漫不经心地啜了几口茶,接着回答说,“安心,圣主仁慈明睿,这次只诛元载一门,连王缙也只是贬斥括州刺史而已,小杨山人虽和元载交契深厚,可毕竟没有任何违背国典之处。依我看大约就是罢黜而已。” 常衮便“唔”的声,可脸部表情明显是有点愉快的,并暗笑起来,“小杨山人若如此处置,怕是令狐员外郎要恼怒非常了。” 而那蒸胡老者,也明显看出常衮的喜悦来,不过隔着腾腾的茶雾,常衮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时其下前厅处,令狐员外郎高声喊道,“二场,策问五道!” 原本最重要的诗赋,看来今年彻底沦为第三场。 言毕,前厅上悬起了五块木版,上面写着五道问题,而垂帘也同时一面接着一面地放下来。 高岳看着第一道策问,喃喃读着: “问,古之善为政者,在得人而已,在求理而已。周以功德诏爵禄,秦以农战居职员,汉武帝诏察茂异可以为将相者......我唐或计户以贡士,或限年以入官,事有可行,法有可采,制度当否?悉期指明。” 高岳读完,凝起双眉,“这道策问专谈人才选拔制度的,我倒是可以写点东西的!” 12.怒斥士贡举 他想起滞留长安十五年却依旧下第的刘德室,想起受困三十载最后一命呜呼的张谭,还有那破败荒芜的国子监。 他们为何会这样,确实有自身能力不足、头脑不明的因素在其中,可“李家人”就不应该对他们的悲剧负上些责任吗?以前他在教科书里曾见过“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原本这话对他而言不过是行铅印的文字而已,现在穿越至此才有血迹斑斑的体会你设科考选拔,吸引人才来为你白头倒是不错,可是你又大搞门荫制度,又搞通榜制度,又搞投卷风气,让刘德室、张谭这样无权无势的读书人为了那些似有似无、可有可无的希望而耗尽一生。 而像刘德室这样的,即便进士及第又如何?他是实现了毕生的夙愿,可然后呢,他不通经典,毫无经济实务的能力,做官也不会有任何成绩,最后还是碌碌无为到死。 他为何不通经典呢?原因不光在于他本人的执拗,更在于李家人随性而设的考试制度,前数十年一直说“初榜诗赋”,还说可以用诗赋赎贴,贴经排在最后,可有可无;今年突然又改弦易辙,来了个“初榜贴经”,不可赎贴,让许多举子无所适从,更间接导致了张谭的心枯而死。 而这一切,可能不过是那位垂帘后端坐的潘炎侍郎的一时心血来潮,想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恰如那个在安上门边出言讽刺的小宦官霍竞良所言,“三条烛尽,烧残学士之心;八韵赋成,笑破侍郎之口。”那年复一年烧残的、焦灼的、滴血的,可不就是千百举子的心吗?换来的,却可能只是上位者鼻孔里冒出的不屑一顾的嗤笑。 高岳不由得有些冲动,他又仰脖子饮满了几杯茶水,吃了些王团团送的黄精饭,觉得精力四溢、义愤填膺,不由得想起韩愈所写的《马说》,这个小小的礼部南院何尝不是个让无数千里马“骈死于槽枥之间”的炼狱? 韩愈这时候也就几岁大,高岳灵感涌上,便提笔以其文为骨,施展开来,以他初级文言文的水平,倒也洋洋洒洒写了个数百字,猛烈抨击了“我唐”的贡举制度,并且还有发挥,本着他西京大学历史系硕士生的见识,又痛骂了前代的武则天一番,“武后任事,参决大政,稍涉文史,遂好雕虫文艺,附庸文雅,当时公卿百官无不以文章而进,因循暇久,浸染成风,以至今日。故策第竞喧于州府,祈恩不胜于拜伏。举子驱驰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上启投卷,唯希唾之泽;摩顶至足,冀荷提携之恩!” 至于怎么解决,关我p事,反正出的策也就是问我“制度当否?悉期指明。” 写完后顿觉痛快,不由得又饮了一满盅的茶水。 此时不觉又到了近午时分了。 接着又看其他的几道时务策,大约是边戎、田制、盐铁这些东西,高岳来的时候不久,对这些没有什么深入研究,但也准备凭借历史硕士生的学力,胡乱搪塞番反正该发泄的也发泄过了,总是要落第的,走也要走的潇洒些。 谁想这时,一直坐在前厅和中庭处的那位黎逢突然提出“上请”,他问垂帘后的潘炎,“晚生对策有一事不明。” 潘侍郎依旧十分客气,“但说无妨。” “不知尧舜是哪一代的先辈,又是哪年及的第?” 这个上请一出口,垂帘后潘侍郎、令狐员外郎等一众试官无不目瞪口呆,眼前这黎逢看起来也是饱学之士,可谁想连尧舜是什么时代的人都不知道,还问“哪年及的第”,接着大伙儿不由得以袖捂嘴,无不暗笑起来。 楼宇窗牖后,那蒸胡老者听到这个荒谬可笑的上请,也不住地摇头,“这样下去,科考选拔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潘炎虽然暗自好笑,也不好当着黎逢的面说出来,便直接叫人快跑去秘书省、集贤院,不一会儿用数座大绳床抬来许多经史典籍,摆在中庭当中,接着朗声对东西庑廊的举子们说,“我唐取士,务在得才,经籍在此,请恣检寻,无需上请!” 主司这个举动又让高岳骇异了,险些一口茶没喷出来:还有这种操作!不会又是什么陷阱吧? 可接下来,很多举子都离开书案,举着策卷,真的去翻检了唉! “这么好,我也要去。”高岳也当机立断,跑下去,并且他还多了个心眼他提着笔,捧着张白纸,细心地将绳床上所有经籍的名字给抄下来,他着眼的是未来快速提升自己应考能力水平的方法,便是拥有个完整的“参考书”目录,然后按图索骥,方便快捷。 抄着抄着,高岳突然觉得腹中绞痛,哎呦哎呦,他脸色惨白,返回到座位上。 那边已经开始誊录策对的郑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准备开口询问。 哪想高岳旁边的独孤良器率先关切,“高必先这是怎么了?” 郑话到嘴边,只能又吞回去。 高岳伏在书案上,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举着手,断断续续说,“吃了黄精饭,又喝了蜡面冷茶,这下我真的要成仙了......不行了,不行,我要上请,去,去洗手间。” “洗手间?”独孤良器十分惊讶。 “就是厕房。独孤必先,麻烦你帮我照看下卷子,我回来再写再誊。”高岳呻唤着答道,接着一溜小跑,到了前厅垂帘面前,对潘侍郎说到我要上厕房。 潘侍郎说快去,快去,马上到酉时结束我们就要收卷了。 阶下一位吏员还没来得及指示,高岳刺溜下跑到了南院角落的厕房当中,接着又一跳跳地出来,在旁边的树干摘下几片叶子,这才重新进去。 不久,独孤良器已停笔,他支着下颔望着角落里的厕房,“看来高必先的腹痛厉害,到现在还没出来。” 这时,厕房的帘子掀开,里面传出高岳的声音,旁边的吏员皱着眉,听他在里面说什么,接着那吏员便摇摇头,又摘开几片叶子,捏着鼻子送到厕房里去...... “唉,看来是很难出来了。”独孤良器叹息道。 借着他看看四周,郑和卫次公都在埋头誊录自己的策问,也无暇来帮高岳做什么。 这时日影偏移,渐行渐低,凉月也悄然自墙头而上:酉时马上就要结束了! 13.夜览时务策 独孤良器觉得再这样下去要误事的,他横下心来看看四周,人人都在纷乱地忙乎,没人注意到他,便咬咬牙,直接将高岳的几张策卷给拽了过来,然后提起笔...... 楼宇之上,常衮和杨绾早已离去,但那位蒸胡老者却始终没有移步,他看见高岳跑去如厕,却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位出来,“莫非有急疾?奇钱郎君啊奇钱郎君,你的运势不会就这么一点吧?”那老者盯住南院角落,树冠下的厕房喃喃自语,接着敏锐的目光又忽然瞧见,在东庑廊的长檐下,高岳旁边的独孤良器却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着,明显是抄写誊录什么东西。 月光洒入到楼宇后的房间里,坐榻、屏风和小几,都被镀上了层银色光辉,那老者的眼瞳收缩了几下,饶有兴趣起来,“有意思,这奇钱郎君看起来也不是一般人,有点运势。” 酉时到,潘炎起身,垂帘在令狐员外郎的喝声里被逐个升起来,收卷了。 这时月光已完全落在了南院的中庭当中,许多举子案前都燃起了蜡烛,一起照得庑廊左右通明如白昼般。 这时高岳才双腿颤抖,血脉淤塞麻木,一瘸一拐地从厕所里走出,整个身躯都完全虚脱了,“糟糕,没想到上个洗手间,都已经是晚上了,还收卷了。唉,也罢也罢,反正我也只能走到这步了。” 而后高岳呲牙咧嘴地坐回自己书案,搓着腿部,却赫然发觉,自己面前的策卷,满满当当,五道题目都已写完,“唉!”高岳大惊失色,急忙拿起来看,其中第一道策问算是他自己写的,第二道与第三道他只是各自凑乎写了一半而已,可现在却全部已完成,并且两部分字迹虽然代笔的那位已很努力在模仿自己,可还是能看出有所不同。 “这......”他先回头看看郑,可对方满脸的疲惫,好像刚刚搁下笔来。 前面的卫次公也是一样。 于是高岳一手扶住额头,眼睛却转过来,恰好和独孤良器四目相对。 独孤良器年轻的面容羞涩地笑笑,本人正襟危坐,却闪了两个眼色,示意高岳不要声张。 后面郑摇摇头,但也没说什么。 夜中,南院的考试结束了,几名年老的吏员抱着各位举子的策卷,鱼贯进入了尚书省的都堂处。 那里烛火通明,摆满食案和水陆珍馐,会食是由吏部提供的,而常衮、杨绾二位宰相都来参加了会食,原因是他俩要来亲自看看,数百名进士科举子们的策问,都分别写了什么。 其实最关键的是,要看看有无举子在策问里非议朝政、攻讦宰执,这种事在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策问是和时政联系得最紧密的,若是把守得不严,风言风语传到圣主陛下那里去,会对自己的执政生涯蒙上不必要阴影的,特别对于常、杨这二位初登相位的人而言。 毕竟元载、王缙刚刚倾覆。 而蒸胡老者也在席间,陪着二位宰相一道用餐,不紧不慢地用食箸夹起鲜嫩柔滑的鲫鱼脍,向嘴中送,边咀嚼边还说,还是没有安老胡儿的蒸胡好吃。 吃完后,试官开始监督各个文吏,用朱笔开始批阅各举子的策卷,许多双眼睛来回搜寻着。 最后,卫次公、郑、独孤良器三者的策卷都被罗列其上,还有黎逢和高岳的。 独孤良器和卫次公的策卷被呈上的原因是写得好,“二者的策问确有国器之才。”就连最为严苛的杨绾,在看到二者的策卷后也不住点头,“可惜,独孤良器的诗赋......”杨绾重重叹息道,看来他认得独孤良器。 而郑的策卷也被送上来,因他是被二位宰相目为状头最有力的候选者,但最早看郑策卷的,却是那个蒸胡老者,他坐到书案前,用手帕擦擦嘴巴,看完后对二位宰相说,“荥阳郑文明的策问,只能说是中人水准,很可惜没有提出什么振聋发聩的见解。” “一日之内,要对五道时务策提出见解,毕竟仓促啊!就让最后的诗赋场,定出胜负好了。”常衮毫无担心的表示,他对郑的文采有绝对的信心。 听到这话,蒸胡老者嘴角浮现丝不易察觉的笑。 最后呈上来的是黎逢和高岳的策对之卷,“这......听说这个叫黎逢的,在考场上还询问潘礼侍尧舜到底是何时及第的?”杨绾眯着眼睛,看着策卷上黎逢的名字,对侍立在一侧的潘炎说到。 “是的,这个黎逢虽连尧舜是何人都不知道,可他的文却是真的奇。”潘炎急忙躬身拱手。 杨绾便唔得声,和常衮一道看下去,看着看着,确实不断地从口中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看来真有那种人,虽然对世务一窍不通,但却天生写得一手惊世骇俗的好文章,就像谪仙下凡在礼部南院里。”蒸胡老者挑着眉毛,在旁侧慢慢地说出这句,算是给黎逢下了定论。 同时,他举起了高岳的策卷,“唉,是他的?果然是独孤良器帮他......”老者看看高岳的卷子,又看看独孤良器的,顿时明白,但他不动声色,迅速将二者卷子分开,“这个叫高岳的,写第一道策问时怨愤满腹啊!” “哦?”杨绾和常衮同时警觉地投过来目光,生怕高岳攻讦的是他俩。 “安心,骂的是我唐的贡举制度,言语里牵扯到武后。” 听到这话,常、杨二人立刻就安心下来,骂骂武后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其中一向也反对进士考试的杨绾,甚至还说“这叫高岳的举子倒是颇有番见地,名字我记下了。” 接着,蒸胡老者看了看高岳其他策问上其自己所写的内容,越看越觉得这位写得有些意思,其见解和想法绝不同于其他的举子,甚至不同于被认为最上等的卫次公,也明显和一张策卷上的独孤良器所写不同。 “字写得太一般,文采也不出众,幸亏他写了批判贡举的内容,才到我的眼前,不然给一般的试官阅览,可能直接判了下第。不过他关于盐铁、铸钱方面的某些说法,当真是有趣新奇。”蒸胡老者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这会儿,常衮在那里抚掌,“就贴经来说,卫次公和郑不分伯仲。就策问来说,卫次公稍胜于郑,可诗赋郑会大大超越卫次公。所以今年的状头,应该非郑莫属。”杨绾也表示同意。 这就等于二位宰相,公开通榜了。 二位宰相走后,都堂的角落里,潘炎大惊失色,低声对站在他面前的蒸胡老者,也是他的岳丈问到,“什么,要让郑下第?” 14.八字韵脚赋 那老者看到女婿这个表情,不由得淡笑起来,“明日的考场,常杨二位我想办法支走。 怎么,害怕耽误到你的仕途?放心,只要你放了朱遂、王表、彼军等这批崇文、弘文二馆学生的榜,朝廷内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可是我不太明了......” 那边礼部员外郎令狐对潘炎附耳说出真相,“圣主让杨绾、常衮为相,实则违背了当初和我们的诺言。所以为做出弥补,特意让我去判吏部南曹,而让云君(潘炎的字)你得到知贡举的差遣,待到放榜结束后,云君你少不得要补四品的阙。此后礼部举子、吏部六品以下官员的铨选全都握在我们手里,杨绾还好,常衮这样的怎可罢休?他极力援引荥阳郑家来参加科考,就是想继续影响礼部春闱,通过取士来培植自己班底,更何况常衮还和小杨山人以前同为中书舍人,交情匪浅......” 说到小杨山人,老者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 “元载虽已死,可小杨山人朝中有人想要保他,圣主也不忍加以屠戮,只是罢黜外放而已。若他在外,常衮在内,早晚还是我们的祸患!所以得将礼部贡举、吏部三铨死死拿捏在我们手里!”令狐说到这语气明显激动起来。 潘炎也明白了,接着他又有疑虑,“下第不难,难得是以何种名义。” “诗赋韵脚。”那老者一锤定音。 潘炎听了听,算是明白,接着他又问那老者,“若郑下第,今年的贡举......” 那老者明显有些厌烦女婿的愚钝,他的语气快速起来,“若无郑的话,卫次公策问更胜,黎逢不出意料诗赋最胜,状头自他俩当中选一个,其他的还需我教你吗?” 潘炎急忙唯唯诺诺,还特意问一句“您所提过的高岳......” 这话倒让老者真正笑起来,“你说那位奇钱郎君?这还不简单,若他诗赋合格,当然要放他的榜。若不合格,看他以后的运势。” “啊切!”次日凌晨五更时分,安上门前已经恢复的高岳不由得在春寒里打了个喷嚏,在他旁边卫次公仰着头看着远处天际白色的云,壮志满怀,“逸崧,我觉得这次我要高中了,先前二场有如神助,除非天不让我中!” 眼看卫次公这么有信心,高岳也挺高兴的,难得我们国子监可以出位进士。 同样,人群当中郑走出来,他看着高岳,似乎还带着不相信,“昨日的时务策没想到你居然能过?可今日的诗赋,我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高岳晓得他是和自己卯上了,心想多一敌不如少一敌,就摆手说,“安心郑郎君,今日我肯定是过不了的,陪场而已。” 没想到郑更加愤怒起来,“高逸崧,你将国家选贤当作什么了,居然不全力以赴?” “我.....”就在高岳无话可说时,安上门大开了。 于是举子们一拥而入。 就在此刻,安上门边上的横街上,十六人抬着个装饰华美的檐子徐徐而来,随后独孤良器提着精美的食盒和文具,低着头自檐子里迈步下来。 “非得这么大早地起来吗?” 是个中年女子娇嗔的声音,同时一只细腻丰厚的女子之手自檐子帘后伸出来,宠爱地捏了捏独孤良器的脸颊。 独孤良器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接着告辞,向安上门走去。 不久,礼部南院当中,大约还剩三百举子了,很多位置都空了出来,潘炎亲自站在庑廊间的中庭里,向各位举子宣布,“诸位大才,应知道我唐礼部试始终分贴经、策问、诗赋三场,其中尤以诗赋为重,为何?只因策论唯剿旧文,贴经只抄义条,不若诗赋可以尽展才华。所以这最后一场,三百举子也只能取二十上下而已,正可谓‘主司褒贬,只在诗赋’,诸位就试两廊之下,挥毫于短景之间,但恐演词藻难求研丽,故按照惯例,日暮之后,许燃烛三条后止。” 正可以说是: 三条烛尽钟初动, 九转丹成鼎未开。 残月渐低人扰扰, 不知谁是谪仙才。 而后潘炎转身,返归前厅,垂帘再度落下。 诗赋题目悬起了版样,让二廊下所有举子看到。 今年只考赋,不考诗。 高岳看了下题目,叫《通天台赋》,并以“洪**存,羡景在下”八字为韵脚,同时令狐提醒道,可不依次用韵,限三百字以上。 看到这个题目,听到这些要求,书案前高岳的笑容渐渐僵硬,最后在心中洪亮地骂道: 完了,就到这里吧,三场通了二场也不错了! mmp,什么八字韵脚,什么依次不依次,我是断然写不出的! 原来,赋里所谓的“韵脚”,即是要求举子所写的赋中,要把“洪**存羡景在下”这八字依次排在句末!就算不要求依次(也就是八字排列的顺序不可错)用韵,可这篇赋文又要踩着韵脚,又要对仗骈俪,又要切合主旨,又要顺带把我唐的盛景给夸耀一番,我去!(1) 怪不得潘炎许可举子们延长考试,自白昼到夜晚,还能烧三根蜡烛呢! 可是对我,就算是烧三十根蜡烛,哪怕是滴我的蜡,这样的赋文我也是写不出来的啊,不过这时他想起来,中庭绳床上摆着的书籍,有本好像就叫《切韵》,似乎是专门叫人如何押韵的......不过现在怎么弄也来不及了,准备时间太不充分了,等来年或后年吧。 想完,高岳就嘴里含着笔,双手支颔作痴呆状,枯等收卷了! 前面卫次公奋笔疾书,看来这题目颇对他的胃口。 旁边独孤良器则是小脸惨白,全无策对时的才思敏捷,提着笔,写写,涂涂,手都颤抖起来。 突然高岳听到后面一阵响动,居然是郑站起来,原本信心满满的他,这时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倨傲清高的神态荡然无存,像是丢了魂般,在众目睽睽下走出东庑廊,来到中庭,而后痛苦地对着垂帘后的潘炎作揖,说了句, “晚生有事上请。” “哦,但说无妨。” “此次通天台赋的八字韵脚中的羡字,犯先君子(死去的父亲)名讳,为,为避讳,请允许我退出这场考试。”郑的手指死死抓住腿部,几乎都要掐出血来。 庑廊下,高岳很快明白,原来郑之父叫郑羡,为了避讳,郑不能写这篇赋文万恶的封建社会,看来扼杀了多少人才。 15.各有多舛命 “如此,倒要怪我!”垂帘后的潘炎顿时大为唏嘘。 其实这话不过是他虚伪之语,假如郑不为所动,坚持考试的话,那么他试卷一成,潘炎和令狐立刻会以“犯先君子之讳”的罪名,一样革除他的功名,而且还会扣上不孝的帽子毁掉他的前程。 “不,不怪主司,前来赴礼部试的举子近千,谁能网罗周知所有呢?”郑虽然苦痛,但毕竟头脑还是清醒的,他隐隐觉得这韵脚的设置大有蹊跷,似乎是有人故意不想让他考中。 事到如此,潘炎便点点头,“可惜可惜,明年我继续在南院专候文明。” “晚生告退”郑这时几乎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做完拱手之礼后,一步步走回东庑廊下,接着在众人目视下收拾好行装,黯然离开了南院中庭。 西庑廊下,朱遂、王表等数人见郑因避讳而离场,虽不明所以,可互相间都做出弹冠相庆的眼色,内心怕是笑出了猪叫声。 而高岳也是目瞪口呆。 前面的卫次公见郑离场,心中虽然惋惜,却转念一想:卫次公啊卫次公,上天总算待我不薄,先是策问深孚我心,现在又在最艰难的诗赋环节,借避讳之手劝离了竞争力最强的郑,那这次莫要说是进士出身,就连这状头我也要当仁不让于师! 于是卫次公有如神助,笔尖宛转,才情喷薄而出。 前厅之下的席子上,另外位黎逢更是如入定一般,挥毫泼墨,毫无阻滞。 这可烦死高岳了这《通天台赋》他实在是写不出来,又不敢提前交卷,怕给主司个不好的印象,他了解到这礼部侍郎一旦当上,理论上会连知三年贡举(先前还有薛邕连知四榜,取士九十一人)。 他焦躁地坐在书案边,旁边的独孤良器也是满腹焦头烂额的模样。 高岳也想回帮良器,可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实在力有未逮。最后,高岳索性悄悄自庑廊后壁,又从军士那里买来一些吃的:肉脯、汤饭、米糕、清茶,在书案前摆得满满的,无聊时就吃一口,顺带盘算着马上下第后的“复考计划”,又摸摸怀里那叫芝蕙的侍女给自己的“便换”,猜想下到底是她主人到底是何方贵人,会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呢? 渐渐熬到了日暮时分,暮色低沉,初春的寒风更加陡峭,举子们纷纷燃起了蜡烛,光耀庑廊墙壁。 高岳想,还是写一些吧,不能提前交卷,也不能交白卷是不,便胡乱绉了几句,句末依次以“洪**存,羡景在下”为韵脚。 终于到了“三条烛尽”时,前厅的垂帘卷起,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钟鸣声,潘炎、令狐宣布诗赋试至此结束,可以交卷了。 烛火下,卫次公端起已誊录好,规规整整洋洋洒洒的赋文,不由得兴高采烈,仰头望着青空朗月,低声祝告说,“上天果不负我!” 话音未落,他顶上屋檐突然爆出一声响:一只乌鸦腾空而起,呀呀呀地远飞而去,顺带用脚蹬掉了片瓦当瓦当直坠而下,砸中了卫次公书案上的砚台,噗通声墨汁四溅,糊了卫次公满脸满卷都是黑! 接着,两行清泪划破墨色,自卫次公的脸颊流下...... 还没等高岳拉住他,卫次公就从最初的惊愕里爆发了愤青本色,他脸庞上全是墨汁,黑漆漆的,龇着白惨惨的牙,一脚就跳到中庭当中,还撸起袖子,露出青筋道道的胳膊,对着前厅内外同样呆住的试官,指着缺失的庑廊屋檐,咆哮道,“堂堂南省(唐人称呼皇城尚书省为南省)之处,居然年久失修能让屋檐瓦片坠落,砸坏举子文卷,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将作监的钱被你们贪渎到哪里去了,你们说啊!” 接着卫次公气到失了智,像头暴怒的黑面狮子,张牙舞爪地就往前厅里扑,“扶他出去,扶他出去。”高岳明显听到,连潘侍郎的语气都有些惶恐。 一大群巡廊的吏员和军士拥上,将依旧怒斥不已的卫次公抬起来,直抬出中庭,而后抬出外庭,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噗通声扔到南院外垣那边去。 卫次公被扶出去后,令狐说继续收卷。 高岳这时候抬头望了望夜空,自那块阙失的屋檐中,可见月亮已被乌云吞没,天气寒冷起来,又有星星点点的雪花吹落,“唉,没想到,我在唐朝首次考进士,以这样的结局结束,三场好歹通了二场,可诗赋又等同于交白卷,如此结果不知道是应该欢喜,还是应该好笑。” 诗赋乃至整个大历十二年贡举的结果已经十分明了。 卫次公因命运乖离,在交卷前瓦当坠下,污染整张试卷而下第,还好潘炎没追他喧闹科场的过错; 高岳的诗赋之卷,在潘侍郎的眼中几同“拽白”(白卷),自然下第,后来潘炎岳丈也就是那位蒸胡老者看到高岳胡乱写的白卷,也忍俊不禁,“来年真的要看这位的运势如何了,一年时间,你能不能弥补阙失,博得来年之喜,还是如刘德室那样多年不知悔改呢?只看你自己了。” 郑因为要避讳,忍痛退出了礼部试,前功尽弃,据说闹得二位宰相和礼部、吏部大吵一场,甚至都惊动了皇帝; 独孤良器的诗赋“犯韵”十多处,被判落下第; 黎逢的《通天台赋》成为最大赢家,他虽然迟到虽然不懂礼数虽然相貌古野虽然连尧舜是那代人都不知道,但正如同蒸胡老者评价的那样,“有些人的文采,真的只能用谪仙下凡来做解释。”其中他赋文里“虽层台蹇,蹬道周流,秦畴乎西面,齐宫乎上头,仰通苍昊,俯瞰皇州。”更是很快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传诵开来黎逢,是为大历十二年的状头; 而朱遂、王表、彼军等崇文、弘文二馆的贵胄子弟,也都成功及第。 礼部试结束的当晚,长安城又落了场小雪,并不算太冷,余雪还未消散,礼部南院周边的枯树便发出了新花,一片平整的朝云之下,宫中的禁鼓声咚咚地响起,在南院东墙的外垣上,马上即将悬起今年进士的榜单。 月亮还未落去,南院外垣处便人头涌动,高岳便立在当中。 16.麻衣朱紫间 虽然知道肯定下第,可高岳还是要来看看。 钟鼓齐鸣,黄纸做的金榜,自南省都堂处,直送到南院来,而后在一片惊呼声中,自东墙外垣上抛下,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是千佛经卷啊!”许多不第举子都跪下,隔着围篱,对着金榜顶礼膜拜。 而更多的专门人士,则开始敲锣打鼓,把榜单上二十二名进士的名讳分别写在泥金帖子之上,开始往举子所居住的邸舍,乃至其遥远的家乡送去,这便是“泥金喜信”。 安上门外车骑络绎如云,不久高岳听到有人高喊,“我们果然及第了!” 一看,原来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朱遂、王表和彼军等人,各个春风得意,他们的拥趸们喳喳叫嚷着,表示贺喜之意,王表在马背上挥手高呼到,“将泥金喜信用快马,日夜兼程,送到我岳丈的方镇那里去!自淄青来西都应举前我岳丈便说,若是小婿高中,得举办二十万钱的喜宴。” “喏!”众人领命,忙不迭地撒开脚丫,连滚带爬地去报喜了。 而幽州节度使朱滔之子朱遂也不甘示弱,对身边的长随说,“直接在我报喜的黄花纸笺上贴上真的金子,直送幽州去,让家父知晓!” 当即旁边的袁同直为了拍朱遂马屁,便高唱一联,“贺喜郎君,正所谓一千里外,观上国之风光;十万军前,展长安之春色!” 朱遂仰天大笑起来,说不出的快意,“潘礼侍这榜放的好哇,取得都是龙虎之英。” 接着几人望见外垣大树下站立着的高岳,便又互相看看,哈哈笑起来,便准备策马前来嘲弄高岳。 高岳扶住树干,刚准备狠狠反击这群纨绔子弟,那边却传来了叫声,“进士团来了!” 接着锣鼓声震天动地,高岳只看到,王团团、杨妙儿、宋住住、苏五奴、楚娘等平康坊的男男女女,连带着长安城的许多无业游民,都聚集起来,举着横幅彩旗,捧着佛牙、菩萨、糕点、茶酒,吹吹打打,向着礼部南院涌来。 而队伍里的王团团边喊着恭贺的口号,边对高岳使眼色意思是你快走吧,免得被这群人纠缠。 原来杨妙儿先前对他所说的进士团,便是每年放榜后,长安城内的娼妓、游民纠集起来,专门为新晋进士们操办各种拜谢、参谒和筵席活动的团体,类似于后世的“喜丧一条龙演出队”,杨妙儿等平康坊的自然要参与其中。 趁着这个机会,高岳急忙自南院离去,一路跑到了安上门的沿衣木边,犹自叉着腰喘气。 “高逸崧。”他接着听到这声音。 安上门外角落里,这声音是站在那里的郑喊出的,他立在那里,幞头和双肩上都落了不少雪,看来已是站在彼处很长时间,大概想进来看榜但又自矜,处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高岳看着他,突然觉得好笑,但没笑出口,因为他总觉得郑一站在那,他就仿佛听到《一剪梅》的bgm。 于是高岳向他拱手,问他随后准备如何。 郑看着天际铅灰色层叠起来的云彩,又恢复了倨傲,他对高岳说,“你怕是还要呆在国子监虚耗一年,而我则要去终南山,专心温课,备战来年。所以高逸崧,就此别过,希望来年你的诗赋学业能够有所长进。” 高岳便提出建议,“终南山距离长安城不远,既然你在那里温课,不如干脆就和我们结成棚,你来当这个棚头。” 似乎现在高岳对团结人手来“结棚”的事念念不忘。 郑恼怒起来,“结伴读书倒不是不可以,但结棚却是为了互相争斗、驰驱王府、喧哗贡举,这种事郑某不屑为,鸟兽不可与同群,就此别过。” 接着郑便转身踏步离去,高岳还待说些什么,他已经骑着那匹驴子,急匆匆往胜业坊方向去了。 “孤傲什么?小布尔乔亚习气!”高岳愤愤地摆摆手。 “经过这次,高郎君应该知道些许贡举的门道了吧?” 这话又吓得高岳急忙回头。 只见那老者捋着胡须,依旧那个浑脱帽,依旧那个旧大氅,不知何时也站在安上门边上,笑吟吟对自己说。 “我有些彷徨,若我不进这个科举场,应该是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我去闯荡的。”高岳而今的心情确实有些矛盾: 他可以继续温习一年,备战大历十三年的贡举; 他也可以放弃进士科,去考录取率更高的明经科; 他还可以彻底摆脱太学生身份,去从事工商农等职业来养活自己。 反正那个安娜现在连鬼影子都找不着,他只能入乡随俗,在大唐生活下去。 那老者没有直接回答高岳的话,他缓缓走到了一棵大榆树之下,抬头望去,高岳也随着他望,只见树冠上冬天枯索的枝叶重新冒出绿色的芽来,其上的鸟儿们跃来跃去,发出清脆的叫声。 “这树上的喜鹊,全都叫灵鹊,每年四面八方来的举子,很多人特意来此树下,用谷粮拜祭供养它们,希望放榜之日,这群灵鹊的鸣叫能给他们带来好运。所以灵鹊哪儿也不去,就在皇城门边的这棵树上呆着,衣食无忧,四季无虞,送走一茬茬,又迎来一拨拨。高郎君很奇怪吧,皇城这儿叫灵鹊,没人伤害它们,而民间各坊的喜鹊何止千万,却每日都要遭到弹丸罗网的威胁。鹊和鹊仅仅是因为栖息的树枝不同,命运却如此迥异。人也是这样啊!” 高岳听到这老者的话,不由得皱起眉梢,也陷入思索。 接着老者对着他竖起手指来,“高郎君,你现在身着麻衣,是士,将来朱紫金银,是仕。回答我,士和仕之间,差了个什么?” 高岳立刻答道,“是个人。” “没错,就差个人,我想你在这一年当中能明白的。”那老者嘿嘿笑起来,接着踏着残雪,径自向安上门内走去,只留下榆树下独自站立的高岳。 “差个人,应该指的是,事在人为。”高岳有所醒悟。 接着他突然想起,自己和那侍女芝蕙还有“西市小海池”的约定呢! 恰巧他也不想回国子监当中,太学馆里哀气沉沉:刘德室心如死灰,去忙乎张谭的丧事;卫次公心如刀绞,哀恸自己命运不济;杨曦依旧呆若木鸡,没日没夜呆在斗室里抄录佛经;其余诸位只会相对而坐,或向隅而泣。 “事在人为我倒想看看,那个愿花五百贯来买杯子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个单纯的骗局也说不准。”高岳如此想着,开始沿着承天门横街,大步向西走去。 17.终南捷径处 长安城的西市要比东市更加繁华,原来长安素有“西富东贵”的说法:朱雀大街以东的万年县,因地势较高,公卿贵族为避卑湿,聚集在此,连带的万年县地价和物价节节攀升,故而东市大多开始贩卖奢侈品,而持大宗日用品贸易的商贾,开始纷纷前往西市去,一下子让西市大大繁盛起来。 高岳走到西市,发觉果然如此,就连朝廷规定的“四街八门”对西市也不管用:商人们已开始把坊墙凿穿,对外搭上雨棚,直接向着街面出售各种货物,而坊和坊之间的荒地田圩,也被许多商人买下,新起了密密麻麻的邸舍邸即是货仓,而舍即为旅馆,是鳞次栉比。 西市各曲,有卖铜铁工具的,有卖米粮的,有卖各色牲口的,有卖药材的,更有许多茶肆酒馆,好不热闹。 “这是什么,吃的吗?”高岳走到处摊位前,看见水桶里浮着各种各样红色的东西,好像内脏。 结果那摊主哈哈笑起来,接着“丝丝”声炸起,摊主的胳膊里突然游上一条花斑蟒蛇,吓得高岳急忙往后退了两步,“郎君没见过吧,这桶里浮着的都是上好的蛇胆,假的蛇胆遇水则沉。” 这卖蛇胆的前面,是座纸坊,门前长数丈的长垣前,曝晒的全是雪白的纸张,“上好的卫州纸。”坊主人在门前叫卖着,高岳走到前,看到上面标示的价格,果然不菲。 这时他看到,小海池的诸多邸舍店铺当间,有一处高耸的楼宇显得是鹤立鸡群,这便是小海池的柜坊所在处,但见这楼宇四面街道上,商贾和各州的使节往来不绝,都是来便换飞钱的。 高岳摸摸怀里装着的那份“便换”,心想五百贯怎么也不是个小数目,我当时是大方了,直接将七宝玛瑙杯给了那个芝蕙,可要是这便换是假的,不但钱没有,怕是还要吃官司的。 但畏首畏尾的又像什么样子呢? 高岳不知不觉走到了柜坊前,这时伙计打量打量他,怎么看也只是个穿着深衣的穷太学生,实在不清楚这样的跑到小海池柜坊来做什么,出于礼貌还是询问道,“这位郎君有便换吗?” 高岳便鼓起勇气,抽出那份便换文凭。 伙计接过来,看了看他,又看看便换文凭,很快换上笑脸,“郎君,共有五百贯,请问您是全取,还是散取?” 哎,那个芝蕙没有骗我啊,真有五百贯。 五百贯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唐的县令这么大的官,月俸也就四十贯,还经常领不到全额,一所长安城偏远些的宅第也就六十贯上下。 高岳后来想想,反正那个玛瑙杯也值得这个价钱,这钱不拿白不拿,但现在不可以全拿,便说先取来十贯钱。 那伙计说好的,“给郎君十贯钱,便换上划去十四贯!” 高岳心想,这四贯应该是所谓的“柜坊寄存费”,在唐朝柜坊里存钱是没利息的,还要交钱给他们。 不久,怀揣着十贯钱的高岳,心情有些激动不宁,虽然是春寒天气,但他顺着小海池往西市边曲走的时候,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心中盘算着这五百贯我该怎么用?要不要离开太学馆,去长安城买所独立的宅院?要不要把钱投资到商业里去,丢弃士子身份?还是用这钱购置大历十三年贡举所需的东西,全心温课迎考? 心情纷乱的高岳,一路跑到了西市的外曲处,果然发现在一丛树林下,有座竖着旗子的茶肆,而门外有抬檐子正停在那里,而侍女芝蕙正坐在抬杠上,不过这次没穿襦裙,倒是一身小童打扮,自远处望去便如位俊俏少年。 可高岳还是一眼认出她。 而芝蕙见到满头大汗的他,便微笑站起来,冲他招手。 高岳走到芝蕙的面前,芝蕙模仿男子深深作揖,接着眼睛笑得和月牙般,举起块绫罗帕子,很温柔地将高岳额头上的汗细细擦去,“为了避嫌,主人家于通济坊的别业处专等郎君。” 高岳稀里糊涂,因来长安城的时候不长,整个外郭一百零八坊他也只是知道务本坊、亲仁坊、平康坊、胜业坊等几个东市、皇城和大明宫间的坊罢了,其他更远处的坊并不得知,这个通济坊自然也不例外。 看到高岳迷惑的神态,芝蕙便说,“主人说,就看高郎君愿不愿去,他和高郎君有无缘分。” 怕什么,便换是真的,我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两个肾脏值钱,但唐朝这会儿似乎没有发明割肾的技术吧! 高岳一横心,就对芝蕙说到,烦请引路。 “郎君似乎不会骑乘,这座檐子是为郎君准备的。”芝蕙抬起小巧的手,做出个邀请姿势。 于是高岳毫不推辞地坐入其间,这檐子内部颇为宽敞,下面是柔和的垫子,四面有木壁和挡风的帷幕垂下,由八个人抬着,内里还隐隐散着馨香,高岳晃晃悠悠在当中,揭开帷幕,看着一处处坊远去,他们似乎在长安城内绕了个大圈: 自西市离开后,便穿过其南的怀远坊,然后跨过座桥梁,进入延政坊,后来慢慢地,高岳就记不清楚具体路线,只知道横贯东西,又来到了万年县诸坊,再继续折往南方,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过了曲江,天色也渐渐晚下来。 “这,怎么感觉到了荒郊野岭啊。” 正在疑惑间,前面的帘子被揭开,芝蕙的小脸探入,“通济坊已到,郎君且请下车。” 高岳轻咳两声,自檐子上走下来,却见到通济坊的样貌:坊内屋舍倒是鳞次栉比,但坊墙外也有许多屋子,散落四处田野,大多破败简陋,更远处则可看到雪霁后的终南山,雾气不断自岫里涌出,青灰色的天际下,林间隐隐约约坐落着高高低低的大院子那里多是长安达官贵人或者富商的别业区。 这城郊的贫富差距,倒是看得更加明显。 “郎君,主人家别业便在左军碑外长乐坡处,还请郎君稍稍步行。” 18.芍亭有狐女 说完,芝蕙便让从者很谨慎地将檐子抬走,往通济坊内的车坊送去。 而自己则引着高岳步行,高岳能看到更东侧的轵道亭和灞桥,不久走到左军碑下,这里有道路径将两侧的秀色茂林给劈开,直通其上的长乐坡,四周山水风景如画,粉色墙垣错落其间,想必都是富人别业。 往上走了大约二三百步,高岳见到处庭院,朱色大门,深色乌头门,墙壁回廊宛转,占据了大概十多亩的地盘,四周种植了许多名贵的草木花卉,整个庭院形态如新月般,北端高处更有处亭子,坐落在假山白石上,如振翼奋飞状,气势十足,而芝蕙也在这里停下脚步。 “这莫非就是?”高岳大惊失色,心想她主人果然家财了得。 “郎君认错,这是崔仆射家的别业,名叫‘月堂’,据说和前宰相元载家的芸辉堂不相上下。不过最近杨绾当路,厉行节约,崔仆射全族反倒不敢来此居住赏游了。”芝蕙抿嘴纠错道,接着用手往另外个方向一指,“主人家的别业,可要小得多。” 高岳往月堂的对面望去,果然百步开外,有座小小的(和月堂相比)别业座落在处坡塘之上,三面环林,一面临水,不过只是普通的大门,而非官宦人家的乌头门。 这时天色已晚,芝蕙叩门,里面很快走出几名青衣的奴仆,一行人手秉蜜烛,引高岳穿过了前庭,又过重门侧廊,来到了中堂处。 高岳站在中堂处,芝蕙说郎君少待,便转入到中堂后的厢房去。 芝蕙走后,高岳看那中堂,虽比不上马的宅邸,也比不上那个什么崔仆射的月堂,但也算轩梁宏敞,帷幕锦华,悬着的匾额上写着“红芍小亭”四个字。 “靠,有钱人就是厉害,这么大的宅院,居然只能叫做小亭。”高岳又想起失意而死连丧葬费都没有的张谭,又想起在平康坊苦苦求生的王团团,也想起沦落长安十多年一事无成的刘德室,不由得感慨,“富贵人家果然不同。” 这时他猛然想起,今日白天在安上门,那位老者对自己所说的,皇城鹊和民坊鹊命运的天差地别,“果然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荣华富贵又如何不去追求呢?而我现在,唉,虽然穿越而来,富贵之门已开,但却不得进入要领,真的是苦恼。” 正想着时,芝蕙已换上淡黄色的女衫和青色半袖走来,“主人在坡塘处的水亭等您,请随我来。” 高岳越来越迷糊,既然已到这里,那就跟着芝蕙走好了,看起来她和她主人也没什么恶意。 水亭和中堂间,满是坡塘之水,一道曲曲折折的桥廊构筑其上,牵连两处。 冷月荡漾,高岳一身深衣,踏着桥廊的木板,遥遥望见对面的水中,一个方亭浮在其上,四面竖着石灯笼,垂帘后烛火幽幽。 快到桥廊尽头时,一位年龄稍大的妇人提着灯笼迎来,自称是红芍小亭的保母,“这里没你的事,去整治菜肴吧。”芝蕙接过灯笼轻声说到。 高岳待到水中方亭前时,微风撩动纱帘,帘子内外各有数面绮席,张着数点银灯,里面坐着为背影绰约的女子,正于处小案前书写着什么,而那个七宝玛瑙杯正躺在面红缎上,搁在那女子的侧边。 “这,难道是,传说里的艳遇!莫不是终南山的狐狸什么的?”高岳大为诧异,又满心激动,自己小时候就想被狐狸精迷惑了,没想到长大后又加上穿越,才终于把夙愿实现。 芝蕙邀请高岳在纱帘外坐下,自己侍立在一边。 “高郎君,别来无恙。”这时那女子回身,说出话来。 绮席上的高岳急忙朝后蹭了下,隔着朦胧的纱帘,里面的女子可不正是他在兴道坊见到过两次的那个女冠嘛!只不过没有星冠羽衣,而改为了一般仕女的裙衫,但发髻依旧是简单的道士髻,头顶高挽小角般的发髻,其后如长练般铺到婀娜腰身。 “炼师,高郎君在此。”芝蕙垂着眼答道,接着便不再作声。 “高郎君别来无恙,你我于兴道坊、务本坊间街道一见,在至德女冠的竹苑里二见,此刻算是四见了。” 高岳一听不对啊,这次怎么也算是第三见。 那女子莞尔,“其实春闱首场后,我在至德女冠的临街楼阁上看见过你,算是第三见了。另外,在竹苑的那次,是因为我当初身处女冠当中,处处不便,故而见到高郎君后不得已避走开来,勿怪。” 原来这女子是有苦衷的啊,不怪不怪。 可更大的疑团又涌上高岳心头,这个女冠身为出家人,怎么也有自己的宅院?看来她有钱的很,花五百贯买七宝玛瑙杯毫无难处。 当高岳的目光盯着红缎子上的金杯时,那女子也察觉了,“这杯子乃是故去中书侍郎元载元公辅之物,如何到了郎君手中的,可否赐教?” 高岳便将来龙去脉说了番。 那女子听完后,眼眶不禁发红,“这样也好,公辅被抄家后,满门无存,只剩下个小女儿也被没入掖庭,倒是冥冥中留下这个七宝玛瑙杯,也算是故人之物了。” “不知炼师......” 唐朝人尊称道士为炼师,高岳便问出这话来,他实在不清楚这女子的身份:时而是幽居出家的女冠,时而是妖冶动人的仕女,现在看来她和那个被处死的前宰相元载还有交情? 被问及此,那女子凄然一笑,“高郎君,其实我先前正是元载的侍妾薛瑶英,现在当了女冠,名为莘若。” 唉,元载的,元载的小妾? 可是? “元公辅在先前就预感到了今日的情状,便提前半载将我送入至德女冠里深居简出,并且将这座红芍小亭转入我的名下当私产,本意是想让我平安地度过余生,毕竟我只是个妾室,不像他妻子那般可以和他同生共死......”说到这里,薛瑶英轻轻举起袖子擦拭泪水,然而很快她就突然露出了凝若霜雪的表情,对高岳问到,“郎君今年春闱是及第,还是下第?” “下第。”高岳急忙答道。 “哪一场下的第?” “杂文诗赋。” 薛瑶英转瞬笑起来,然后单刀直入,“依我看,只要郎君答应我的条件,来年可保郎君金榜题名,此后褪去深衣麻衣,平步青云,说不尽的荣华。” 19.闲棋冷子运 区区个女冠,罪臣的前小妾,好大的口气啊! 而薛瑶英也隔着纱帘,看出高岳眼中的不信,便叹口气,用纤细的玉指抚摩着缎子上的金色玛瑙杯,娓娓道来,“瑶英自十四岁入元相的芸辉堂,共过去七年的光阴,在这七年里瑶英所见到的官场百态,所掌握到的京城掌故,不敢自比三品,可比起绝大部分的五品已是绰绰有余。 瑶英不敢自夸,但运作高郎君登金榜、过关试、出选门,根本是不在话下的。” 高岳坐在绮席上,问出个最亟待解决的问题,“请问炼师,为何要帮助我?” 薛瑶英低下头来,声音哀婉,“元相倾覆,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全被赐死捕杀,瑶英身为元相的爱妾,虽被送入至德女冠,免于受刑遭辱,可元相的那群政敌依旧在监视着瑶英,瑶英一介女流,又是幽居身份,虽有为元相雪冤复仇的心志,但却拘限太多!而高郎君你却是堂堂七尺男儿,所以瑶英可以托付你......” 等等等等! 高岳急忙伸手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你是希望我考中进士,为官,然后再为元载翻案?这个难度太大,危险太大,时间怕是也太长!” 薛瑶英见高岳有所胆怯,便替他开解,“瑶英绝不会让高郎君处在险地,更何况为元相复仇,有比高郎君更为有力的人选,不过瑶英目光望得更为长远,又见那日高郎君气概过人,有意结识为友,希望高郎君日后离水为龙后,还能想起和瑶英的一番情谊来。” 听到这话,高岳在心中迅速盘算下:看来自己还未当上官,就要被卷入庙堂残酷的斗争里去,这位薛瑶英是看自己有养成的价值,可以当作她的一个闲棋冷子,来满足她因性别和身份限制而无法实现的野心。 简单地说,这是薛瑶英的一个带点危险性的养成游戏。 雪夜皓月,满照在红芍坡塘之上,高岳思忖了会儿,便说“炼师的意思是,我高岳自现在起就是个有立场的人了。” “很对。”薛瑶英点头赞许。 接着她又蛊惑道,“郎君是否认为元相这派已油尽灯枯了?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有那个人在,早晚会卷土重来,那时候你站住这个立场,飞黄腾达历职台省那便是须臾之间的事,别人奋斗二十载三十载尚且无法实现的,郎君不过一鞭快马而已。” 站队,立场,很好,高岳当然知道这是把双刃剑。 面前这女人是元载那派的余烬残子,而不出意外的话,在平康坊和安上门相遇的那位老者,应该就是元载的政敌,在这两派之间,要么才智不济灰飞烟灭,要么左右逢源节节攀升。 “别傻了高岳,在以前的那个时代你可是连入圈和站队的资格都没有!” 至此高岳虽然心愿已定,可还有许多实际操作里的困惑,这些东西问刘德室、卫次公等是根本得不到像样的答案的,而那位在朝中低调为官的老者有些话又是讳莫如深,而眼前这位大美人号称居于相门府邸七载,为何不直接问她呢? 于是高岳拱手拜伏,准备问出第一个问题:“炼师......” “哎。”帘子后的薛瑶英挨近三尺,高岳能看到她的杏眼星眸,举起手来带着些嗔怪,“瑶英的心根本不在三清当中,女冠不过是个身份掩饰,就直接唤我的名字,我也称呼你为逸崧,好不好?” 高岳只觉一股馨香迎面而来,让他浑身从头到脚麻了一番,随后他镇定下来,继续问了第一个问题,“炼师,我唐以明经、进士两科取士最多,而明经科却更易考中,我愿去应明经科,如何?” 听到这话,薛瑶英毫不掩饰脸部表情的鄙夷,“唉?明经科......是,明经毕竟也是我唐选贤的孔道,一旦登第于主司,去民田而就吏禄,运气好的话,同样可累进至于卿相。‘渔者所务唯鱼,不必在梁在笥;弋者所务唯禽,不必在在缴’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可是逸崧啊,你只看到了明经当中寥寥的成功者,又怎知绝大部分明经及第后十年守礼部选又十年守吏部选的酸楚艰辛?九成明经踏入仕途三十年,能食朝廷官禄的年份怕是不超过三年,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蹉跎?再者,我唐设明经科的目的是什么,根本不是为庙堂台省准备的,而是为填补偏远下地的县令、县丞、县尉之流的空缺,所以能粗通诵读经义即可,这个目的也决定了,九成明经一辈子就在这七八品的官阶上来回打着转转。怎比及进士第,出身便是清流紧要、公卿滥觞。逸崧居然如此发问,岂不是舍本逐末?(1)” 原来如此,高岳这下算是明白了,原来明经科是为地方基层官吏而设的,而进士科则是专门为京廷公卿而设的,两者的发展路线迥然不同,不能用个例来否定整体。 接下来他便问了第二个问题:“炼师,我现在手中有五百贯,马上十月又有出售淇水别业所得的钱财,愿合在一起弃文从商,又如何?” 结果薛瑶英仰面大笑,看起来觉得是不可理喻,然后她便对高岳说,“今日逸崧去西市秤行南的小海池,可知那里是谁的产业?” “不知。” “小海池的主人名叫萧,正宗的兰陵萧氏后裔。他最早是准备考进士的,可惜连考十年也没有中;随后他心灰意冷,出家为道士,辟谷修行时瘦得脱形,差点饿死;然后才下决心从商,追逐什一之利,没几年就拥有了小海池的柜坊、邸舍、店铺、水无数,现在是富可敌国。” 高岳一听,对啊,其他路走不通时,这当商人也是条很好的出路嘛!他以前看“终点小说”,好多都是写在大唐如何经商的,虽然他本人是历史系研究僧,对里面的槽点有些不屑一顾,但不能否认中晚唐时期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啊,自己完全可以在大好形势里分一杯羹嘛,当个“无冕王侯”不也很好? 可很快,薛瑶英就继续说到,“可是逸崧啊,你可知萧是如何发家的,他是如何得到小海池这片地的?” 20.八隽锦绣图 高岳说不知道,但他不是靠追逐什一之利,日积月累的吗? 薛瑶英冷笑声,说萧经商和一般商贾不同,他之所以能将小海池营造成今天模样,是因为依仗朝中“兰陵萧氏”的势力,正所谓“江左萧萧,八叶宰相,名德相望,与唐盛衰”,萧先是靠着这层关系,占了小海池亩余地界,开设一所邸舍,然后依仗萧氏一门的权力,慢慢把小海池周围十多亩的圩田洼地据为己有,所以郎君真的认为萧靠的是自身“什一之利”的积累?错,他不过是兰陵萧氏在东西市的代理人罢了,元相本也在小海池有份,这也是我把钱财存在萧柜坊的原因所在。 “逸崧你又知道,那日区区不良人郭锻的儿子,为什么敢叫嚣他能左右整个长安城的典当、寄售吗?瑶英来告诉你其中奥秘,郭锻本不过长安城一介恶少年,先前西藩攻陷我唐都城,郭汾阳率师光复,郭锻带着群恶少年纵火开门,迎接王师。因助唐有功,自此攀附上了郭汾阳、黎京尹,还自称是郭汾阳的亲戚,网罗恶少年、亡命之徒为己所用,手眼通天。最近郭锻开始和萧争夺小海池之地,朝中民间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炼师的意思是,萧背后是兰陵萧氏,而郭锻背后则是郭汾阳全族......” “逸崧当真是聪明人,所以依你看,以你河南房高氏现在的境地,跑去经商的话,能熬得过几月几年?既然经商要权贵依仗,那么为什么不自己成为权贵呢?” 听到薛瑶英如此诘问,高岳也丧了气,看来这在唐朝经商,靠自己是完全行不通的,背后还必须得有权贵撑腰才行。 最后想来想去,不管是自己放弃,还是薛瑶英的劝诱,真的只剩下走“进士及第”这条路了,成为那老者口中的“皇城鹊”,可问题是这条路具体该怎么走? 这时,只看到薛瑶英自面前的矮几上拽出一轴画卷,直接刷得声,顺着水亭地板翻动,铺散在高岳的面前。 银灯烛火下,高岳定睛望去,画卷上是一二三四......共八匹神态各异的骏马,各个扬鬃奋蹄,昂首腾空,精神抖擞,题头写着《八隽图》。隽通骏、俊,在这里想必等同于《八骏图》。 而图卷的左侧,写着数行漂亮的小楷,大概是薛瑶英对“八隽”的解释。 高岳正看着间,瑶英便朗声诵读其自己写在图卷上的文字来: “仕宦自进士而历清贯,有八隽者: 一曰非进士出身、制策不入; 二曰非校书、正字不入; 三曰非畿尉、赤尉不入; 四曰非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不入; 五曰非拾遗、补阙不入; 六曰非员外郎、郎中不入; 七曰非中书舍人、给事中不入; 八曰非中书侍郎、中书令不入! 按照此八者荣迁,尤为隽捷,查登宰相,不需再历余下官职。” 高岳明白了,这是薛瑶英给自己规划的升迁图,可这也太理想化了吧,只能说是“大唐梦”的愿景。 不过薛瑶英的下一句,却戳中他的心窝,“百仞之梯,始于进士。” “关于如何进士及第,还请炼师赐教。”终于高岳双手落地,向薛瑶英长拜下来。 薛瑶英清朗的笑声一下比一下高亢,回荡在红芍坡塘的水面上,“逸崧听着,让我指导调教你当然可以,但而今你要记住,你是一颗闲棋冷子,平日里惹人注目倒不是不可以,但关键时刻你得听从瑶英的安排,发挥最大的威力。自今晚起,如逸崧你能接受,瑶英便是你的座主,你便是瑶英的门生。” 低下头来的高岳,突然感到春风顿生瑶英修长的手指伸展着,穿过了纱帘,轻轻抚摩在他的脸颊上,“当然这只是私下地,不过门生是不能背叛座主的哦?若是以后有人问你,你便说自己所有技艺才学都是和长乐坡红芍池的白狐精学的。” “是,是的。”高岳最害怕这种年轻漂亮又有经验的女子撩了,不由得心旌摇曳,虽然他的年龄比瑶英足足大了五岁。 “其实,我除去买七宝玛瑙杯的五百贯,还有此处红芍小亭及所藏的三百贯钱,也没别的财产了。郎君你以后发达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在经济上照顾我,我可以答应你,先给你一百贯钱经费。”谁想薛瑶英下面的话,让高岳大跌眼镜,“而这一百贯,以后逸崧你可要二十倍偿还,我们立个借据吧......” 说着,薛瑶英的玉指轻动,就将一张借据送入了高岳的怀里。 上面写着: “大历十二年元月晦日,西京国子监太学生高岳,于至德女冠莘若俗名薛瑶英边,举取钱财壹佰贯,限内生息,以充进士科应考之资,瑶英指导其学业,三年后当还钱仟贯。春闱应试,一仰贷人(指高岳);温课所凭,一仰贷主(指薛瑶英)。 两和立契,获指为信。 贷主薛瑶英 贷人(空白)” 这个空白,就等着高岳来签字画押。 而那边,芝蕙不知何时起,已将笔墨和印泥端到了高岳的身边。 高岳提起笔来,笔尖有些颤抖,在其上写上了自己名字。 闲棋冷子,说得倒是好听,怕不是这薛瑶英见元载给自己留的钱不足以让她逍遥下半辈子,找到我来当未来的金主? 署名后即是“两和立契”,又蘸着印泥,在上面摁上指印,这便是“获指为信”。 刚摁完,薛瑶英便美颜绽放,一把夺回借据,十分得意:“那么很好,首先按照你原本的策划,埋葬那位可怜的老太学生吧,收拢凝聚起太学馆人心,以备你将来立棚之用。” “你赞同我立棚?” “当然,不但要立起来,你还得是棚头。”薛瑶英而后看着高岳的署名,立刻就用手指捂住雪腮,十分伤脑筋的模样,“哎呀呀,这怎么行?逸崧你这字,真的是,说得好听些,就是不堪入目呢!以后字不好,进士和升迁都是无望的。” “您真客气。”高岳用手抓住衣襟,强颜欢笑。 这时候,薛瑶英想起什么似的,“逸崧,把凶肆的木契给我。” 高岳便将随身携带的木契递了过去,瑶英看了看,交待说“安葬张谭后,你便去胜业寺找个女写经人,来为你抄佛经......顺便,她会调教你写字本领的。” 1.齐唱鹿鸣歌 延英面奉入春闱,亦选功夫亦选奇。 在冶只求金不耗,用心空学秤无私。 龙门变化人皆望,莺谷飞鸣自有时。 独喜至公谁是证,弥天上人与新诗。 王涯《广宣上人以诗贺放榜和谢》 “炼师,既然只是练书法,我可向太学馆同学们请教。”高岳现在不想再和这些“女冠”、“女写经人”挂上关系。 “逸崧你既然是在杂文诗赋那场下的第,那便找她没错。”薛瑶英退回到绮席上,双目低垂,重新于矮几上作画,“你知道吧,这座长安城里,只有她能抄出切韵这部书来,连朝廷秘书省集贤院所藏的切韵,都是她抄的。” “是吗?”高岳没想到,在这个时代,人购买书是手抄的不说,而且专门的书还必须找专门的人抄,故而唐代藏书贵有不贵多。 看来薛瑶英也不是胡说,而是对症下药,做诗赋离不开切韵书的,故而让他去找胜业寺的那位神秘女写经人。 这时通济坊直到长乐坡这一大片土地,夜色已深,既然契约借据也已签署过,薛瑶英就对高岳说,“逸崧,今晚便留宿于红芍小亭当中,明日再回国子监不迟,记住今晚之事务必缄口。” 小亭宅院的处偏房里,高岳忸怩不安地坐在八脚榻上,高脚烛灯边,芝蕙褪去半臂衫,通身只着那件淡黄色的轻纱衫子,十四岁娇柔的身躯在烛火下若隐若现,“郎君请漱口。”芝蕙半跪在他的面前,柔声说到。 高岳难堪地漱完口,芝蕙又低身为高岳褪**靴,可能是这靴子原本主人(被烧掉的那位)的小腿肚被现在主人的要细些,所以芝蕙褪得有些费力,她的小脸便挣得通红,抓着靴子边的手剧烈地来来去去,练垂髻在粉嫩的肩上宛如蝴蝶般晃来飞去,青色的抹胸下那对发育起来的花苞更是随着她的动作抖起来。 高岳“唔”的声,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会失态的,但是好像已经有些迟了,芝蕙咦的一声,就问郎君为何要夹腿,这样小婢便更不好褪靴子了。 “我自己褪,我自己褪。”高岳为掩饰尴尬,急忙弯下腰来,将腿收回来,自己拽下了靴子,然后笑着说,“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自己来就行。” 就这样,在红芍小亭美美睡上一觉后,次日一大早,高岳便来到通济坊,在那里的车坊芝蕙再次给他雇了顶檐子,直接送往城北的务本坊。 结果到了务本坊国子监墙外,高岳刚刚下了檐子,便听到墙内人声汹汹,寻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便急忙自正门走入进去,当面就见到跑来的刘德室,“怎么回事?” “出大事了,当朝宰相杨中郎要在咱们国子监,以寿诞的名义宴请朝中诸位重臣!”刘德室拉住高岳,“杨中郎以前是当过国子祭酒的,现在虽贵为宰相但依旧很牵挂我们国子监,所以才将宴请地点特意摆在这里!快快,逸崧,我们得回去换上正统的衣服。” 高岳一时间也不清楚杨绾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刘德室穿过论堂后的田垄回了太学馆当中。 很快整个国子监四馆都忙成一锅粥,不论是学官还是学生,找礼服的找礼服,打扫除的打扫除,收东西的收东西。 午后,高岳等数百名国子监学生国子、太学、四门,都密密麻麻呆在论堂之中,按照序列各自坐在茵席之上,论堂地板上的杂草已被清除干净,国子监学官们又想办法弄来了屏风、食案、香炉等物什,总算打扮得的有些样子其中屏风隔断在后门处,这样那边满地的菜圃田垄也就被挡住了。 高岳、刘德室和卫次公都头戴黑介帻(一种头巾)、其上插着簪(高岳的是内里用麻线自己系住的,他害怕头发露陷),着深衣系皮革带,袖边和领口绲边皆为青色,脚着乌皮履,整个论堂满是肃穆,就连卫次公也不敢喘口大气。 不久,一阵奏乐声,杨绾来到国子监当中,身边依旧只有两三名仆役,他拄着藤杖,坚持步行,走入到论堂里来。 “快,快齐唱鹿鸣之歌。”王监司一见中书侍郎出现在门口,便回身对着学生们晃动手腕,就像后世的音乐指挥家似的。 顿时高岳眼前数百名国子监学生们,开始摇头晃脑,高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高岳也张着嘴对着口型,跟在后面混着。 白发白胡子的杨绾环视四周,先是点点头,接着让学生们都安静下来,他趁着其他的宾客还没来,便站在论堂中央,看看整个国子监寒碜的景象,是当场潸然泪下,“没想到,我走了这些年,国子监依旧是片荒芜景观,真的是痛杀我也。” 听到宰相说这话,王监司和夏侯知馆心知哭闹要奶的时候到了,便低头对后面坐着的学生们,“哭,都给我哭!” 结果几百名国子监学生顿时随着杨绾的节奏,呜呜呜大哭起来,他们的衣服满是补丁,大部分人又穷得面黄肌瘦,故而哭号起来格外有感染力,闹得杨绾再度洒泪,并要求国子监的学官将挡在他眼前的那幕屏风撤去,“不要挡不要挡,马上朝中诸官来到,让他们看看国子监的学官和生徒们平日里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高岳混在里面,还看到名太学生哭着哭着,一不注意自怀里滚出来个博戏的木盘,吓得那太学生脸色发青,急忙趁杨绾不注意,又将其收拢了回去。 果不其然,很快满脸惊愕的朝中官员们陆续赶到国子监来,他们完全不能理解堂堂中书侍郎为何要在这里举办寿宴,更不能理解杨绾居然会办寿宴,可当他们走到国子监论堂里来后,顿时明白了,只见国子监的学生们大多衣衫褴褛,哀声一片,杨绾站在中央站着,论堂对面全是开辟出来的菜圃,连接的食案上摆着的也都是粗朴的瓜果蔬菜,连荤腥都很少见。 于是大家心中顿时明白了,便各个不做声,沉闷地坐下来。 整个宴会根本没声乐,也没舞妓,连美酒都没有,许许多多朝中四五品的高级官员就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等着杨绾入席说话。 结果杨中郎入席第一句话便是,“诸位请用,食案上的菜肴全都是国子监师生们亲手种出来的。” 这一句话一说,几乎所有赴宴的官员都尴尬笑起来,齐齐转身拱手,说国子监的学官和生徒都很苦啊,靠我们匀出官俸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切但凭丞相作主。 2.烈烈宰相风 “啪”的一声,坐在主人席位上的杨绾将手中的食箸搁下。 其余官员和在场的学生们也都迅速搁下来,人们都在等待着中书侍郎的训话,偌大的论堂满是寂静,没人敢吃食物。 高岳也搁下来,趁机摸出红芍小亭送他的精美小糕点,急忙低头偷偷吃了两口,因为食案上的饭菜实在是太粗劣了。 “朔方掌书记陈光,在否?”杨绾问到。 很快只见席位当中,一名官员拱手行礼,说下官在此,并说原本相国寿诞,汾阳王应亲自赴宴的,但因霍国夫人薨去,郡王和八子七婿尚在居丧期间,所以派我前来,还望相国海涵。 杨绾对这个倒不在意,他皱着眉毛,“去年汾阳王在亲仁坊府邸里宴请朝臣,一餐花去了二十万钱,有无此事?” 这话一出,在场官员无不低下头来,局促不安,而取代高郢担任郭子仪掌书记的陈光面对这个质问,更是脸色难堪。 可杨绾就是这种风格,他向来嫉恶如仇、直言不讳,敢当众评判汾阳王郭子仪的,满朝上下怕是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也是代宗皇帝最终任命杨绾为相的原因。 “确,确有此事。”陈光避无可避。 “京兆府少尹杜济来否?” 另外个官员急忙回答说在此。 话语未落,杨绾重重掼了下食箸,吓得宴会上所有官员都抖了一下,“京兆府这两年做的好事!专送达官贵人之子去参加进士科考试,并且号称送十人必中八人,使得国子监的学生空有才学,但却屡屡下第,以致还有人因下第而心痛而亡。” 原来张谭惨死的消息,已传到杨绾的耳朵里。 那杜济只是伏在席上瑟瑟发抖,任由杨绾数落,不敢回半句话。 “此外你们大尹每日出行,随从人马衣衫锦绣,不下二三百骑,叫嚣长安城各条官街,知不知道什么叫扰民,什么叫奢靡?”杨绾说到这里,气得白胡须有节奏地抖动着。 “遵令,大尹因逢双日要在大明宫的递院里上番(值勤),未能来赴宴,下官回去后立刻对大尹传达相爷的意思,只是撤裁到何种程度,还望相爷明示。” “只留十骑,即在明日,能办到吗?” “敢不从命!”那京兆少尹杜济急忙唱诺。 哇,杨绾当真是威风八面,在后面目睹这一切的高岳既佩服又羡慕果然,在唐朝当上宰相,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接着杨绾又问到,“崔中丞。” 这下,一名中年官员还没等相国说什么,就麻溜地走出来,拜伏在杨绾案前,此人正是御史中丞崔宽,只见崔宽直接说,“禀相国,某家兄在通济坊南有处宅第名曰月堂,已是奢华逾制,随即开春后,就齐集工匠将其平毁,所有木石材料无偿送至皇城将作监充公!” 哦,原来昨日见到的长乐坡月堂,便是这位崔中丞兄长家的。 刘德室靠过来介绍说,“这位崔中丞的兄长可了不得,是西川节度使、检校尚书仆射崔宁,雄踞蜀中已有十年,家财何止亿万啊!” 杨绾呵呵笑起来,他捋着胡须,眯着眼对崔宽说,“长安城这两年每年百姓用水不足,除去春旱影响外,很大缘故是达官贵人在城内各水渠上架设水(即水碾),减耗水力,壅塞渠道所致。本来想叫你崔氏毁去你家五处水,给朝中百官做个表率的......” “月堂要平,水也要毁!”还没等杨绾话说完,崔宽就立刻拧起眉毛,挥动袍袖,非常有气势地表态道。 杨绾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柔声下来,举起食箸,对着所有人说吃吧吃吧。 赴宴的众多官员勉强地笑起来,也互相举起食箸劝道,吃吧吃吧。 但锦衣玉食惯了的他们,那里能吃得下去啊!高岳看着他们,各个呲牙咧嘴,痛苦不堪,而杨绾亲自夹了几份野菜,摆在自己口中慢慢嚼动着,嚼着嚼着,便又哭了起来。 相国这么一哭,众官们不明所以,各个急得停下来,眼泪也要冒出来了。 “诸位,我杨绾平日里还自认为节俭,没想到今日亲口吃了国子监的饭菜,才知道天子门生这些年都过的是何等寒酸何等悲苦的日子!”杨绾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悲,泪水顺着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汹涌而落。 众官顿时都嘤嘤而泣,恨不得比相国还要悲伤, 这时崔宽又转了出来,当场提议,“请将京城六品以上官员每月手力课钱,统一拨给国子监为厨料钱。” 崔宽这话一说出口,其他官员表面上都应和,心中全是片“mmp”之声。 手力课,本是唐朝的一项徭役,即征发配给人丁为官老爷们服务,给京官配的人丁叫防阁、庶仆,给外官配的人丁叫白直、执衣,此外还有士力、仗内、亲事、门夫等各色杂役,主要任务就是给当官的抬轿子、扇扇子、贴身护卫、看大门、端衣送茶等等;这本来是项固定的福利制度,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一来当官不需要那么多的仆役,二来老百姓也不想被征发去从而耽误劳作,于是唐政府自开元天宝年间,索性将所有“手力课”由现役转为纳资即京畿和州县的百姓,直接缴纳“手力课钱”来代替劳役,而这笔钱也作为官俸的一部分,发给京官外官们。 现在崔宽公然要将手力课钱送给国子监当厨料,这,这简直是,慷我们之慨,成你崔家之美,反正你崔家也不靠官俸吃饭! 但对崔宽的提议,杨绾大大地表示赞同,赞扬崔家不愧是博陵崔氏的后裔,家风果然了得。 转瞬间京兆少尹杜济也转出,同样拜伏下来,主动要求,“此后京兆府送举子去礼部应试,送十人的话,就先从国子监内挑选五人,送二十人的话,就先从国子监内挑选十人不能让天子门生受委屈。” 高岳心想,马上汾阳王的掌书记陈光也要转出了吧。 果不其然,接下来陈光果然也拜伏在杨绾案前,称回去后必将谏言汾阳王,捐出五千贯来修缮国子监的鲁圣人宫和各堂各馆舍。 “很好,汾阳王若是有此首善之举,京中其他重臣都会踊跃响应的吧!王缙先前当路时,唆使圣主和各节度使施舍大批钱财,广建佛寺,京畿无数美田皆被寺社吞并侵占。马上少不得要一一退还,用作官田、学田之需。” 杨绾此言一出,整座论堂之内,国子监上下无不欣喜。 3.结棚少陵原 高岳身边的刘德室,甚至将腰弯下,感动得哭起来,当场大喊道,“国家有贤相若此,我等顿有起死复生、白骨生肉之感!可惜的是张老丈没见到宰执散播德音的好时候,就先一步撒手人寰了啊!” 听到这话,高岳、卫次公等许多国子监学生,乃至王监司、夏侯知馆、苏博士等无不唏嘘洒泪,其中王监司还带头膝行而出,对着入席的各位官员是顶礼膜拜,口称感念他们的大恩大德,而诸位官员们也纷纷还礼,整个场面十分让人感动。 而高岳在心中却暗暗钦佩着这位宰相,心想这才是真正当官的人:有气势,有格调,有办法,有立场。 而杨绾内心也欣喜非常,便宽慰丢掉“手力课钱”的官员,“诸位也不要担忧,奸相元载之前制定内外官俸料(即俸禄),重外官轻京官,再加上长安米贵,经常不能足额发放,以致在位不少生活艰辛,待到国子监这件事完成后,我便会和常相一道主持俸料变革,务求让诸位安心在京城从事官业。总之,没收寺社田产,充入国子监官田和厨料,国子监一旦稳定下来,手力课钱少不得要还给诸位。” 这话说得,又让很多官员高兴起来,而后杨绾连拍了三下食案,中气十足地表态说,“削寺、国子监和官俸这三件事,本相定要将其办好,绝不食言,除非本相哪日死了。” “丞相洪福齐天,寿命绵延!”各位官员和论堂内的国子监学生无不拱手祝道。 这下杨绾终于开心笑起来,他摸着胡子,随后说诸位开始用餐吧。 杨绾在国子监上的话语果然瞬间在长安城起了作用,太学馆里的学生在国子监里纷纷在讨论着变化:据说不少佛寺已吓得开始退田,汾阳王在府中听说杨绾对陈光说的话后,不但表态要捐五千贯为国子监修缮费,还立刻撤去了八成的声乐,以示节俭;而京城其他的大官和大将们,也纷纷表示要拆毁奢华的宅第,争取将这股“木妖之风”给彻底刹住。 而国子生、太学生和四门学生们也开始有变化,赌博、嫖宿、游手好闲的人迅速少了,很多学生开始在馆舍里读书温课,或向博士、助教请教问题,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 又过了数日,高岳没有去红芍小亭,那薛瑶英也未再来找过自己,转眼到了张谭出殡的时刻,因张谭生前没有任何亲人,故而亲人致奠的仪式就省略掉了。 前来为张谭送行的,全是太学馆的学生,以高岳、刘德室为首,共有数十人之多,大伙儿合力将装着张谭尸身薄薄的(即灵车)引出,抬到了国子监墙边的荒庭当中,而后升车那兴道坊凶肆的两位挽歌郎举着系着白幡的长竿,开始长声恸哭起来,边走边唱,高岳、刘德室、卫次公,包括那位渤海学生杨曦也难得没抄佛经,及以下五十多穿着破破烂烂深衣的太学生,开始扶着张谭的车,迎着春季初升的日光,向城南的少陵原而去。 莽莽少陵原上,走到此已经是下午时刻,凶肆操办的人已事前在一片竹林边掘出个小小的浅圹,张谭的车被放下来之后,刘德室跪在圹前将各种明器给陈列好,对着张谭的灵柩哭着说到:“老丈啊老丈,你客死长安城,在黄泉下也不要想着魂归故乡,因为现在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啊!能把你葬在这儿,也多亏逸崧慷慨解囊,你泉下有知,得庇佑逸崧、从周他们早些考中进士,给我们国子监争光添彩。还有前些日子杨国相刚来我们国子监,以后咱们的给房和厨料快有着落了,京兆府也答应优先解送我们国子监学生去礼部试,以后前程会越来越好的。” “多谢逸崧慷慨解囊,为老丈安葬。”这时,所有来送葬的太学生们都拱起衣袂,向高岳拜谢。 高岳心想,薛瑶英所说的结棚的时机到来了,便转身站起来,对在场所有人说,“诸位,国子监现在的情况大家都了解,虽然杨国相做出了承诺,但是我们也得自己争口气,不能再在十三年的礼部贡举当中剃光头了,这样才不会受之有愧。” 卫次公便乘机提议,“不妨我们结成个棚,互相照应,如何?” 这群太学生互相间看看,觉得高岳说的在理,国子监现在沦丧至此,若再不思振作,怕是连杨绾也挽救不了,况且自己穿上这身深衣,怎么说也是国子监太学馆的人,太学馆名誉低沉,自己身为其中一员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另外,现在礼部试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宗正寺、京兆府、同华二州举子们的竞争不说了,来自地方州县举子的威胁也越来越大,为今的办法,便真的如同高岳所言:咱们西都国子监的太学生们,结成个同气连枝的棚,先推出几位来,考中进士,在朝为官,再援引其他后进,在科场、官场上抱团,这不失为一个最佳的办法。 “我等不才,愿结成西都棚,并唯逸崧兄长马首是瞻,愿奉兄长为棚头!”几十名太学生迅速达成一致,齐齐对高岳请求道。 高岳急忙推辞,说“我也不是......”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卫次公无情打断,“逸崧你也不要谦逊,我们太学馆西都棚的棚友大会决定了,就让你来当这个棚头!” 随后卫次公当机立断,直接在张谭的圹前取出纸卷来摊开在山坡上,奋笔疾书,瞬间就写完了《西都结棚文书》,里面称: “天子庠序,太学儿郎,人以类聚,结交棚友。 我等至诚结棚,有条有格,父母生其身,棚友长其值。与棚友交,言如信,世语相续,大者如兄,小者如弟,危则相救,难则相扶,共抬身价,互通有无,或提或携,情好无,山河为誓,终不相违。 三人成众,亦要一人为尊;西棚之中,切籍三官钤辖。 长者高岳,请为棚头,统括大小棚务; 卫次公为棚官,仲裁事理; 更有刘德室英明厚德,智齿为先,请为录事。 棚中诸人,须以三官为裁决,不得紊乱......” 洋洋洒洒写完后,在场诸人包括高岳在内,都提笔在文书上签下各自的姓名。 高岳写完名字后,便站在了风儿烈烈的少陵原上,随着声“掩圹”的喊声,一片哭声里,张谭的灵柩被无数黄土掩上了,竖起座寒碜的石碑。 他极目远望,天际暮色沉沉,远方墨色空中,跃出颗暗红色的星辰来,“那么便擦干年轻人最后一滴泪,在这座长安城里搏上一搏吧!” 4.韬奋三才子 下葬了张谭,返归太学馆后,高岳在自己的丙字房,和卫次公、刘德室碰头,商议说“咱们的棚,叫西都棚的话太不好听,得有个响亮的名字。 ” 因为卫次公和刘德室尚不觉得,毕竟长安叫西都,洛阳叫东都或神都这种习惯已经许多年下来了,大家不会有丝毫违和的感觉,但高岳还是心有耿耿他以前是给西京市丝路影视城里写剧本的,娱乐圈的事情他多少了解点,西都和“xidu”这种行为谐音,总觉得有些不太健康积极的感觉。 “不如就叫朝阳棚好了。”卫次公提议道。 高岳听到这个名字,深深地扶额,然后说“和原本的‘西都’犯冲,不太好,换一个。” 刘德室又提了几个名字,棚头高岳还是不太满意,接着他喃喃说道并踱来踱去,“我们这个棚,除去结义互助之外,更要有种昂然、勤奋的精神包含在里面所以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言毕,高岳便提笔在一方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烛火下,卫次公和刘德室凑上来看,原来是“韬奋”两字。 “那以后就叫韬奋棚?” 高岳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这名字不错吧,精气神都在里面。” “不错不错。” “以后我是韬奋棚头,从周便是韬奋棚官,而芳斋便是韬奋录事。” 刘德室激动站起来,转动几圈手说,“我们三人,合称为韬奋三子!” 接着三人又合计,设立个“棚仓”,即棚里面的公共金库:每名棚友入会必须要缴纳五百文钱,此后春夏秋冬时各要再缴纳三百文钱,用于购买温课所需的纸张笔墨,和韬奋棚投行卷所需。 当然高岳心中明白,想要谋取进士的话,光靠棚仓的这些会费是远远不够的,更多是起个凝聚人心、约束行为的作用罢了。 卫次公和刘德室离去后,高岳呆在丙字房的斗室间,待到他再坐到这个房间的榻上时,就很不习惯了,因为他在红芍小亭留宿过一晚,那满室缭绕的清香,那榻上的羽毛垫和绮席,还有芝蕙前前后后侍奉他一整夜,现在再在太学馆这萧然的斗室里过活,便如自龙王爷府里见过宝般,俗物便再也入不了眼了。 好不容易挨着入睡,度过一晚,次日高岳起床后,便想起薛瑶英所说的那位胜业寺的女写经人来: 一来要找那女写经人,学习她的书法; 二来要找她给安葬下去的张谭抄录些经文,权当给张谭祈求些冥福,也希望张谭若真的有灵,能加持加持国子监的同学们。 于是到了白昼,高岳走出务本坊,走过平康坊北坊墙,还挂念着在里面的杨妙儿、王团团、蔡佛奴、宋住住等人,不知他们如何,但转念一想:现在他们都在忙着进士团的事情,怕是不会闲下来唉,还是先忙好自己的正经事为上。 不久,长安城的东市和遥遥相对的狗脊岭便出现在他眼前,看着于白日依旧阴森可怖的狗脊岭,及其上荒草当中隐隐可见的刑神庙,高岳不由得想起自己刚穿越时跌入刑人坑里所看到的种种惨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加快了脚步,离开了这个血腥之地。 胜业坊就在狗脊岭稍微往东之地,其坊名所得自于西南角的胜业寺。 高岳走入胜业寺的院落,发觉其果然气派,院落核心是所阔五间、深三间的“两头九脊”大殿,构筑在玉白色的台基之上。因胜业寺的开山祖师景晖和尚,和唐朝高祖李渊交情匪浅,所以寺庙内始终香火鼎盛。 高岳走到台基的阶下,在过道边见到一个正在扫叶子的小沙弥,便问胜业寺的写经人都在何处,那小沙弥合掌还礼,而后将手指向胜业寺靠着坊十字街的鸣珂曲,说那里有向着曲而开的五间写经坊,所有受雇于寺庙的“经生”都聚集在其中。 经生,便是薛瑶英口中的写经人。 擅长书法的民间人士,有部分受雇于政府机关,称为“楷书手”;也有部分自由谋生的,他们一般受雇于寺庙抄写佛经,也会给普通百姓抄些书仪,比如书信往来、升官发财、早生贵子之类的,用一刻不停的写作来糊口,这类人便叫“经生”。 现在高岳明白,后世著名的敦煌学,其中大部分的文本,都是这群默默无闻的经生一个字一个字辛辛苦苦抄写出来的。 出寺后,高岳刚走到鸣珂曲的街面上,就能看到对面确有五间房,屋梁之下许许多多的经生正在那里,提笔在木架上的纸卷上不停歇地抄着写着,里面有不少女经生。 “不好,兴道坊凶肆只是给我个免费抄佛经的木契,而薛瑶英只是说让我来寻名女经生,但谁能想到这里的女经生可不止三五位,到底是谁?”高岳停下脚步,看着写经坊攒动的人头,大伤脑筋。 突然,写经坊里传来了声女子的叫骂声,“无赖汉!” 然后一名汉子哈哈笑着,抱着一大卷经文,光着脚丫就穿过写经坊众人的间隙,窜到了鸣珂曲上来。 “抓住他,抄录经文不给钱,郭小凤唆使来的无赖汉!”里面的女声充满愤怒,看来本人也正穿过人群,正在追赶这汉子。 “又是郭小凤的手下!”高岳顿时大怒,郭小凤这家伙要夺宋住住的本元,现在又叫人赖女经生的抄经钱,简直是标准的妇女之敌! 于是侠义心肠热起来,高岳便冲上去要拦住那汉子。 这时一名梳着坠马髻的女子,风风火火纷纷怒怒地跑出来,站在写经坊的门口,还对着那汉子喊到,“无赖汉,给我抄经钱。” “别跑!”高岳也一下子横在那无赖汉的面前。 “给你吧!”那无赖汉将竖起来的经卷一下子扔到了高岳怀里,然后哈哈笑着,斜窜入了十字街东薛曲的巷子里去。 “唉!”高岳抱着经卷,刚准备追,就听到尖利的“咻”的声音,刚转过眼来,就觉得“嘭”声,双眼一黑,鼻梁被大力击中,里面骨头都要碎裂似的,而后浑身剧痛着,咕咚声,倒栽在曲街之上,来个仰八叉。 倒下的瞬间,他抬眼看到,一颗鞠球咻咻咻地弹起到了上面的天空中,尚没有下落刚才就是这家伙砸中自己的。 “又来个无赖汉,还想接应同党?”约三十尺开外,写经坊门前,那女经生撩起裙裾,还伸着刚踢出那颗鞠球的腿,对着倒在地上捂着鼻子的高岳恶狠狠地说道。 5.彩鸾小楷书 “我不是啊......”高岳捏着几乎要断掉的鼻梁,挣扎着从满地经卷当中坐起来,“啊,啊,你把我鼻子给踢出血来了。 ” “嘭”又是一声,那鞠球又直直坠下,砸在高岳的幞头上,高岳摇摇晃晃,眼冒金星,咕咚声又躺倒了地上。 “郎君,郎君啊。”听到这连续的喊声,高岳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头脑昏昏沉沉地,他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现代,“别,别再催我的稿了......不给足钱,我可就要在剧本里埋雷了......” 然后他看到了写经坊上密密麻麻的椽子、斗拱,一圈贴着自己的脸的男女经生,眼睛都眨巴眨巴的,看起来是抄书时间久了都严重近视,亲切地呼喊着,“郎君啊,郎君,你没事吧!” “啊!”高岳大喊起来,从胡床上直起身子,几名经生吓得都往后退了两步,然后高岳摸摸鼻子,还好没有断开,只是红肿起来而已。 隔了几步,那用鞠球踢中自己的女经生,看着自己,靠在抄经台上,扰扰发髻,说“都散了都散了,这太学生应该没事了,都是误会,各自忙各自的吧!” 那些经生们都哦了声,接着散落走开,去各自的抄经台处,去抄写佛经了。 然后看高岳捂着鼻子慢腾腾靠近自己,那女经生眼光躲闪,抓抓后脖子,嗫喏道:“不好意思啊,还以为你和那无赖汉是一伙的。” 细看起来,这女经生虽然衣衫半旧,发髻散乱,但模样还是挺美的,年龄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 “请问......”高岳捏着鼻子,皱着眉毛,用很重的鼻音继续询问。 “不要请问了,踢中郎君的鼻子是场误会,小妇也很内疚,但真的别向小妇索赔,小妇现在都快没下锅的米了。”那女经生将双手伸出,紧闭双眼,表示坚决不接受高岳的请求。 “不,我要找的就是位很会蹴鞠的女经生。请问女士(唐人尊称女性为女士)高姓大名。” “吴,吴彩鸾。” 不一会儿写经坊的后院里,经卷堆积如山,一棵叶盖很大的榆树在院子当中,高岳坐在树下的胡床,继续摩着鼻梁,断断续续说明来意,表示他可以出足额的价钱,请这位叫吴彩鸾的女经生为自己和整个“韬奋棚”抄录部《切韵》。 只要有了这部书,以后诗赋做起来便方便准确多了,能最大程度避免犯韵的问题,毕竟唐朝考场上的诗赋对格律要求是非常琐细严苛的。 吴彩鸾挽起裙裾,系在腰带上,下身穿着却是便于劳作的胡风长裤,听到高岳的要求,她很干脆地应承下来,“可以!但小妇最近背运,遇到几位抄完赖账的贱人,特别是那个郭小凤,还经常喊恶少年来欺辱小妇。要小妇抄切韵倒是可以,却要付现钱。” “不知价钱如何?” 吴彩鸾哈哈一笑,然后举起五根手指,“一部小楷切韵,一万一千又五百字,五千钱!” 好家伙,五千钱就是五贯,也就是说吴彩鸾每写两个字,就有一文钱,这要价可比他先前在那个时代编剧本要贵多了。 谁叫吴彩鸾垄断了切韵这部书的抄写,而韵书现在又大行其道呢? 不过现在并不是心疼钱的时,高岳当即将身上带的所有钱都拿出来,偿付给吴彩鸾。 “你是谁介绍来的?”吴彩鸾见他是个爽直人,便追问了句。 高岳望望四周,便小声告诉她,是红芍小亭的主人介绍自己来的,说胜业寺写经坊有位女经生,蹴鞠和小楷都特别厉害,没想到今日自己亲身感受到了前者。 吴彩鸾哼哼两声,说“原来是薛莘若那家伙。”接着她介绍说,自己也是个女冠,“彩鸾”是她的道号,以前和薛瑶英就认识。 一个女冠道姑,怎么就跑到胜业寺当女经生抄佛卷来了? 还没等高岳想清楚,他就听到了莎莎莎莎的声音,好像是无数只虫子在啃咬树皮,密集、迅捷: 原来是大榆树之下,吴彩鸾提起小笔来,径自在一面面于抄写木架上展开的纸卷上,奋笔疾书,速度快得让高岳咋舌,这简直不像是个女子所能拥有的腕力,只见一个个蝇头大的小楷字,在她的笔端下飞也般地流出,但又丝毫没有连笔,笔画异常清楚,字体无比优美端正。 更可怕的是,吴彩鸾抄录起来,是没有一分一秒的阻滞的,这也就是说整部《切韵》,共一万一千五百字,全部都烂熟铭记在她的心中、头脑中和手腕中,再准确无误地透过笔尖,流淌在纸张之上。 这简直就是庖丁解牛的翻版,吴彩鸾抄写切韵,完全就像场盛大的舞蹈,一场由笔墨造就的舞蹈! 一会儿,吴彩鸾大概是觉得右手疲累,便换了左手再继续抄写。 可怕的是,左手写出来的小楷,居然和右手所写,毫无二致! 就在高岳啧啧称叹时,短短一个时辰,吴彩鸾甩甩手腕,喀喀喀地捏动几下脖子,将笔搁下,而后把纸卷成轴,说“郎君,切韵已全部抄录完成了!” “噢。”高岳瞪着眼睛,也顾不上受伤的鼻子,颤抖着双手将切韵卷轴取来打开,一万余字的小楷方方正正、密密麻麻地展现在他的面前,最末处被吴彩鸾盖上个小小的钤印,印章图案是头老虎。 “放心郎君,绝不错半个字。”吴彩鸾极有信心。 谁想下一步,高岳径自拜伏下来,他已完全被吴彩鸾的神乎其技给折服了,“其实晚生来还有个请求,那就是要向炼师你学习八分楷书!” 因为先前薛瑶英便提醒过他,“我唐以书法为艺,故男女都习楷书,而像逸崧你这样的字,就算诗赋文理韵脚都通顺,光是因字丑被下第的可能性都是九成九,不知道你以前是如何忽视的,真的是‘罪不可恕’。而我唐科场、官场通行的书法只有一种,那便是八分楷书,上至圣主皇帝,下到黎民庶人,都以工八分楷书为荣,这真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技艺,不可不精。瑶英介绍你来找那位女经生,就有这种目的在里面。” 听到高岳的请求,吴彩鸾也有些愕然,但看高岳满脸的真诚和严肃,心知他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吴彩鸾便抓抓坠马髻,接着将目光仰起,望着榆树枝叶,叹口气认真地说,“高郎君教你并非不可以,只是自现在起,你三年不可再写字,然后再来找小妇好了。” 6.大唐馊鸡汤 “这是为何?”高岳站在树下,大惑不解。 吴彩鸾背对着他,又长长叹口气,说“高郎君你可知琵琶师要换师学艺,须舍弃弹奏琵琶足足十年,等到他把以前所学习的全都忘记,才能去学习新的奏法。书法也是一样,高郎君你之前的书法积弊已深,必须三年不再写字,然后再来和我学八分楷书。” 高岳若有所思,接着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吴彩鸾的说法,接着他靠近两步,在树荫下低声对彩鸾建议说,“敢问炼师,这若是使钱的话,可以不可以加速呢?” “哎,高郎君就是聪明!”吴彩鸾一听到这话,哈哈笑起来,转身爽快地拍拍高岳肩膀,“钱到就心诚嘛!三年空白期,一年十贯,高郎君只要奉给我三十贯钱,立刻加速,明日便可来学楷书。” 第二天,高岳一早就离开务本坊,他把那部《切韵》交给卫次公和刘德室,让韬奋棚的所有成员立刻动手各自抄录一份,以备学业参考。自己则背着茵席、食盒和三十贯钱,一路跑动,来到胜业寺写经坊当中。 写经坊的院子当中,吴彩鸾叉着腰,早已在等着他,等到高岳到来后,立刻双眼冒光,就问钱呢钱呢,高岳将三十贯悉数奉上,彩鸾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就盘膝坐在旁边的蒲席上,开始细心地点起钱数来。 “炼师请问八分楷书的练习?”高岳忍不住,拱手询问。 吴彩鸾望望他,然后爽朗笑起来,拍拍自己脑门,“你瞧小妇的这钱,啊不,记性!”随后她在抄经的木架上架起一卷佛经,又给高岳笔墨,便拍拍手,“这卷大约八百字上下,日中时分就要抄好。” “炼师不对晚生有所指导?”高岳心中有些不满。 吴彩鸾不耐烦地坐回到蒲席上,拍拍大腿,“我说高郎君,你是识文断字的太学生,应该晓得我唐的大画师吴道子的故事吧?” “不知。” “那小妇就告诉你,别看吴道子成名后什么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他还小的时候,最早是被父亲送到贺监那里学书法丹青。” “贺监是哪个?” “这个你都不知道?贺知章(贺知章担任过秘书监)啊!” “哦。” “你晓得吴道子去贺监那里,贺监第一日叫他画什么吗?” 高岳想了下,猛然觉得即视感铺天盖地,然后脱口而出,“莫不是,鸡卵?” 刚才还一脸神秘兮兮的吴彩鸾,立刻泄了一半的气,表情大概是“原来你也知道啊”。 “所以,贺监每日都叫吴道子画卵,有一天小吴道子忍受不住,就问业长贺监说,为什么我每日都要画卵啊,卵有个什么用啊?你猜贺监怎么回答的?” “是,贺监回答说,鸡卵横着是这样,竖着是那样,躺倒又是一个样,然后每个鸡卵间都有细微的差别,我们当画师的,定要把握卵和卵之间纤毫的差别,这样才能让我们穷形尽相地认知这大千世界,这便叫有个卵用。” “对对对,有个卵用。”吴彩鸾兴奋地晃动手指,意思高岳此言不虚。 高岳笑容渐渐平和,“炼师可知,最后那些鸡卵何处去了?” “何处去了?” “鸡卵嘛,当然是孵出鸡来,然后被贺监和吴道子做成了鸡肉羹汤给喝了,然则后来摆的时间长了,有点馊味。” 这大唐的馊鸡汤,简直是跨时代跨国家,热腾腾地扑面而来啊。 “是啊,他俩怎么就不早点喝掉呢?”吴彩鸾浑然不觉,而后她也无心在和高岳闲聊下去,点好钱后便对他说,“高郎君啊小妇现在要去胜业寺还贷,你就在这抄写,记住以日中为限,待小妇回来后,再给你说说颜鲁公(颜真卿)少年时去拜张旭为师,苦练‘永’字三年的逸话。” “光这个卵的故事就已经让晚生振奋不已了,谢谢炼师啊!”高岳灿烂地和离去的吴彩鸾挥手道别。 这时吴彩鸾却挨过来,看了看高岳方才写的几个字,伸出手来,高岳只觉得一阵细腻的温暖,有种姐姐的感觉(虽然她可能比高岳还小)他的手被吴彩鸾给握住,“郎君记住,写八分楷书要的是圆润肥美,所以不要用中锋,切记将笔尖侧卧下来,以转动手腕为准。” 交待完后,吴彩鸾才离开。 写经坊已经热闹起来,那群经生们陆续到来,和高岳打过招呼后,各自辛勤劳作起来。 “彩鸾炼师手头很紧吗?”抄录间隙,高岳便问了下旁边的名叫冉三娘的女经生道。 冉三娘想了想,说她只知道彩鸾是因向胜业寺借贷了一笔钱,才答应为其抄写佛经来偿还债务的,至于为何举债,原因也不清楚。可她孤身一人在长安生活,也是相当不易。 高岳点点头,便静下心来,默默按照彩鸾所提示的那样,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写下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和那位渤海太学生杨曦所为有雷同处不过他是有目标的,是的,是有目标的,抄写不过是我实现目标的一个必备的手腕。 日影渐渐上移,直到庭院中央,高岳也按照要求,努力地将佛经上的那些文字临摹抄录下来,共八百字,写得他手腕酸痛发麻,额角满是冷汗,这时他在心中更加佩服吴彩鸾:虽然这位贪财又爱灌馊鸡汤,但可在瞬间用蝇头小楷抄完一部切韵并丝毫不错,这份能力绝非常人所及的。 抄完后不久,门外一名男经生走来,看到高岳这卷佛经抄完,很高兴地对着写经坊正堂喊到,“黄大娘你要的经卷已经抄好了。” 很快一名老年妇女,满头银发,还拖着斗麦谷颤巍巍走进来,高岳急忙上前搀扶,那黄大娘连声道谢,待她看到抄好的经卷,更是欣喜地合掌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接着黄大娘就把六升麦谷留给了高岳,说这是抄经的费用。 又给了高岳两个鸡卵,说你还这么年轻,多补补身子。 高岳刚接过鸡卵,吴彩鸾就自胜业寺回来了,急忙阻止,“黄大娘,这位郎君可是士子,怎可鬻技收报酬呢?” 7.书仪千字文 话说着吴彩鸾就一脚,迅速将黄大娘的麦斗给踢到那边,而后便又准备从大娘手里夺来鸡卵。 “哎呀,不是说好的价钱嘛?你帮我抄佛经,一卷合报酬六升麦,这两鸡卵是我额外给这年轻学士的,他在你这里临习(临摹学习楷书)辛苦啦。”黄大娘眼神看起来不好,絮絮叨叨着。 高岳立刻明白,好你个吴彩鸾,表面上叫我抄录佛经,练习小楷,实则是把我当免费的劳力来赚街坊们的写经报酬啊!力我出,她却来领报酬,还用我的字来鱼目混珠,简直毫无职业道德。 “黄大娘你看,这卷佛经抄的,校勘不精不说,书法还粗陋......”高岳便趁机将自己抄的佛经展开,横在黄大娘的眼前。 “嗨嗨嗨!”吴彩鸾果然急了。 “学士啊,老妇我不识字啊!”黄大娘凑着佛经痛苦地眨巴眼睛,看起来根本不认得其中半个字,更不要说辨别书法的优劣了。 “停,高岳那,那鸡卵就给你好了!”终于吴彩鸾因害怕露馅而妥协了。 黄大娘离去后,吴彩鸾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说,“高岳,你以为给你练楷书的纸张和墨,不需要一大笔钱啊?” “可你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占有我的劳动成果。”高岳不依不饶。 吴彩鸾惊讶而恼怒地张大嘴巴,下面便要给高岳再灌个大唐鸡汤,“你听过狄仁杰相国年轻时用针灸救人,却不愿接受报酬的事吗?你个堂堂太学生......” 高岳急忙摇手,而后用手指塞住两边耳朵,意思就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吴彩鸾摊开双手,说算了算了,正规的抄经工作又不让你做,马上这六升麦子你想带回国子监便带回去。以后只有三种工作你帮我应付下,一是书仪,二是帮女施主抄零散佛经,三是街坊们借贷、结社等的契约文书,你干这三样足矣,还能替我回点纸墨本钱,顺便搞点鸡卵、麦谷、面饼来当食本。 很明显,这三种事找上门的,都是不识字的,让高岳来应付,顺带练习楷书,是很正常的选择。 总之遇到吴彩鸾这么个师父,只能靠自己野蛮生长了。 见高岳没有断然否决,吴彩鸾的语气也松动了,“马上日近黄昏,就在写经坊吃吧,我顺便给你几样好东西。” 临近申时终结,长安春季的阳光已很暖和地播洒在写经坊的小院当中,在小院靠外的一所小抱厦里,高岳站在门口,手里捧着黄大娘送的鸡卵已被吴彩鸾蒸熟,敲开个小口,高岳就用小细勺子伸进去舀着吃。 吴彩鸾拍拍巴掌,指着小抱厦里的书架,意思是好东西全在里面。 接着她取出两本卷轴来,书目标签上一个写着《大唐吉凶书仪全鉴》,另外个则写着《智永禅师千字文》,交到高岳手里。 “那个,王羲之的真迹早就被收罗到宫中去了,民间多习智永的千字文,你可以边看边练习;而这本大唐吉凶书仪全鉴可是真正的珍品,原本藏于官府和士大夫家中不外传的,是我机缘巧合下抄录珍藏起来的。” 高岳接过来,只见厚厚的卷轴里插满了叶子(类似书签),数了数足有三十片,分别写着“年序凡例”、“节候赏物”、“诸色笺表”等,还有“四海吉书”、“妇人吉书”、“诸色祭文”等,“官场、家庭、友人、僧道、士庶的书仪无所不包,怎么样够意思吧?以后高郎君你一辈子都能用得上。” 吴彩鸾说得其实没错,高岳这三十贯花的是值得的所谓书仪,便是士子庶人、官府民间往来的书信规范,这些对于刚刚踏入大唐社会的高岳来说太重要了,正如吴彩鸾所言,能用得上一辈子。 “多谢炼师!”高岳这才放下了鸡卵,喜笑颜开。 吴彩鸾嗯了声,接着就带着狡黠的语气问,那炼师我要去抄胜业寺的经文,三种杂事高郎君愿不愿意替我去做呢? “当然愿意。”这下高岳答应得非常干脆,“只是不知道炼师可否能告诉晚生,何时这书法才能肄业呢?” 吴彩鸾的表情变得严肃,她从书架上抽出卷抄录完毕的佛经来,一看是《妙本莲花经》,翻到了末题尾处,上面一行行写着人物的姓名,抄经人、装潢手、初校、再校、三校、详阅、监制诸人的名字清清楚楚写上其上,其中抄经人的名字赫然是“钟陵经生吴彩鸾”。 “什么时候你的名字可以问心无愧地写于其上,便是郎君肄业之时。” 很快,高岳就把吴彩鸾所赠的书仪发挥出了作用。 这数日来,晚上他回国子监帮些女施主抄佛经,上午就对着《智永千字文》练习书法,下午就端坐在写经坊内院子里,要免费给街坊们写书仪,于是四周各坊的居民络绎不绝登门求助。 “学士学士,我有个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信,你帮我看看,顺带替我回个书仪问候。”胜业坊的徐老丈带来一筐胡麻饼。 “没问题,现在是二月,唔......好叻!”说着,高岳抽出张纸来,很熟练地用铅石在其上打上了一行行“乌丝栏”,然后提起笔写起来: “吾友某某 答书曰: 岁暮将终,青阳应节,和风动纳,丽景光晖。加以翠柳舒鳞,低桃结绿,想俊遨游而缘地;从赏嘉宾,酌柱醑以申心,玩琴书而写志。每念披叙,聚会无因,谨遣数行,希垂一字。 友徐七 大历十二年二月望日” 接下来是个戴着帷帽面纱的民妇,提来半篮鸡卵,说丈夫出门在外三年,先前给她来信,她不识字,请学士为她回信。 “没问题!”高岳便再次提笔,写道“拜别之后,道路遥长,贱妾忧心,形容憔悴。当去之时,云不多日,谁想一别,春秋三载。翁婆年老,且得平安。家内大小,并得寻常......” “告诉我夫君,他去年还添了个丁,是男孩。”那妇人揭开面纱笑吟吟补充道。 “好。”高岳不及多想,便准备补上些喜得贵子的吉利话在书仪之上,不过很快,“嗯?谁想一别,春秋三载”,然后怎么去年就“添丁”了......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胡乱凑上几句“夫君有梦,贱妾有应,前年坠盘,忽感而孕,落地成麟,千喜万幸”云云。 8.忽有贬谪事 那妇人收了书仪,欢天喜地的去了。 下面来的是胜业坊茶肆的老板,他希望高岳帮他写封讨债的书仪,高岳便又蘸墨提笔,宛转侧卧,写到: “某某乙: 课税之明,有司逼迫,家无贮存,乏斗备充,忙忙之诚,文不能述。足下先有所欠,都不合言,以此催驱,方才咨白,下流处置,济此悬绝,伏垂照察,至勿推延。他时所需,不敢违命。 谨伏。” 老板接下书仪,递来两小瓯上好的茶饼给高岳收下,连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下午我就去索要对方欠我的五斗麦子。 结果老板刚刚走出写经坊,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了他声,“索债啊,要不要我们随你去索,保管索到,抽取些佣费就成。” 高岳听这声音,隔着抄经台望去,果然是郭小凤手下那群恶少年,正缠着茶肆老板,要帮他索债呢! “不敢烦劳,都是朋友间的小往来,就是几斗麦子的事。”老板急忙笑着解释道。 接着那群恶少年袒胸露腹,带着满身酒气,醉醺醺地闯到写经坊来,带头的嚷道,“听说这里有免费写书仪的,快给我们小凤哥写封提亲的书仪,喔!”接下来便是声震耳欲聋的酒嗝。 “三娘,你去应付下。我自有处断。”高岳蹲伏在抄经书案下,对冉三娘说到。 待到冉三娘周旋完,那群恶少年离去后,高岳才知道:原来那郭锻因捕杀元载幼子元季能的“苦劳”,已被提拔到万年县当兵曹尉了,而郭小凤也使了钱,马上要去朔方军那里当名虞侯,毕竟他父亲和汾阳王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戚关系。 于是郭小凤觉得自己事业有成,但还未成家,所以就来这里要写封书仪,说是提亲,实则是要逼迫平康坊的宋住住嫁给自己,名正言顺夺她的本元。 “这样说来,这本元好像是......”高岳这才摸着下颔,恍然大悟,但他很快又警醒自己,连说不不不,宋住住和那个蔡佛奴才是两情相悦的,不能让郭小凤这狗贼得逞。 之前冉三娘欺骗那群恶少年说,提亲书仪必须要选择吉日,请七天后再来。 高岳便想,这七天后一定要帮帮蔡佛奴,但是以什么点子呢? 正在思索时,旁边突然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高郎君。” 高岳猛然抬头,居然又是芝蕙女扮男装,一副小厮模样,站在自己面前,看起来十分焦急匆忙。 “怎么了?” “请在后院与郎君说。” 在写经坊后院的大榆树下,芝蕙贴近了高岳,低声切切说,“红芍小亭的炼师有急话要递给郎君现在郎君即刻离开这胜业坊,急速前往小海池处,去柜坊那里取出钱来,越多越好,并雇一匹上好的马、一辆檐子,然后去万年县的道政坊接个人,再直出去万年县东北三十里处的灞桥驿,到了那里你找个叫吕华的,他是灞桥驿的驿长,然后他会帮郎君安排好所有的!” 说完,还没等高岳丈二和尚摸着头脑,芝蕙便从随身背负的细竹书笥里,抽出一卷轴子,对高岳补充道,“这轴画郎君带在身上,是最重要的信凭,万望保管好,去了灞桥驿便什么都知道了,小婢随您到道政坊,出城后便只能看郎君的了。不过炼师交待了,郎君的荣华富贵、快马一鞭,就看此日了!” 高岳稀里糊涂,接过了那轴画装好,背起了书笥,接着就跟芝蕙飞奔出去了。 吴彩鸾去胜业寺抄佛经了,大概不到入夜回不来。 他俩先是赶到西市小海池,取出二百贯钱来,用箱箧装着,放在雇佣的车上,并雇了匹枣红色的马来,接着又折返往东,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道政坊的坊门前。 这时已是日暮时分了,“郎君在此稍候。”说完芝蕙穿着少年小厮的衣衫,却以标准的少女姿态往坊里的宅院跑去。 高岳则立在坊墙外的马车边,与暮鼓声里焦灼地等待,他到现在还不清楚薛瑶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一会儿人声喧哗,但见群仆役扶着名头遮面纱的贵妇,急匆匆走了出来,芝蕙悄悄跟在其后。 “杨郎,杨郎现在何处?”那贵妇一见马车边站着的是高岳,便急忙问她丈夫的下落。 “贬谪的敕书今天就下来,主人接到后,即被逼着去都亭驿上路,然后到了灞桥,幸亏当地驿长上报说缺马不能成行,拖延了时间,不然连来通报主母您的机会都没有。”一名年长的仆役对那贵妇流泪解释到。 “不行,杨郎走得如此匆忙,家中财物都没有携带啊!”那贵妇又顿足哭喊到。 “你倒是快上车啊?”高岳也满面焦急,心想“难不成还要收拾细软首饰?” “夫人来不及了,一切有这位高郎君主持,请快上车。”芝蕙上前劝说,“家中的财物夫人根本无法带走,马上京兆府的人可能就要来抄检了,那时夫人便无法伴行。” 贵妇这时才恍然大悟,便走到车前,向高岳道了个万福,接着上车取下垂帘。 高岳则在众奴仆帮助下翻身上马,接着那年长奴仆牵着,一马一车,头也不回地出了万年县。 出城时天色已黑,仅有两名仆人跟随,那年长的在前面牵马举着火把,还有位则伴行在那贵妇的滚滚车轮旁,高岳在颠簸的马背上,透着摇曳的火光,只能看到大道两边,都是黑漆漆的树林和田野。 那贵妇问到,“杨郎被贬得如此急,可知要去何处?” “据说是去道州!”那在马前跑的老年仆人回答道。 咕咚声,高岳回头,大约是那贵妇听到这个噩耗,直接昏过去了。 道州,和后世大文豪柳宗元被贬的永州距离不远,在当时的唐人眼中都是偏远莽荒、瘴疠横行的地界,是专门安置被贬官员的。 大概两个时辰后,即深夜时,他们一行跌跌撞撞,来到了灞桥驿。 灞桥驿是西都长安外首屈一指的大驿,故而在其驿站四周等于是形成个热闹的村镇,还不用受长安城内宵禁的影响,此刻驿站四周烛火仍如繁星般。 驿站门前,高岳刚刚踩着马镫下了马,就有位吏员上前对他行礼,自我介绍说是这里的驿长吕华。 “那个,人和钱我都带来了。” 吕华便拱手靠近高岳,悄声道,“人也好,钱也罢,请郎君入驿亲自送到那人的面前。” 9.灞桥驿迁客 高岳心想:薛瑶英这个女冠道姑可真是有些手眼通天的意思,她身为元载的小妾,似乎在这座唐帝国京城里脉络极广,连灞桥驿的驿长吕华都第一时间向她通风报信。 说明薛瑶英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而元载虽然覆没,但原本在他周围凝聚起来的一个官宦集团,却没有被连根拔起,而是选择了蛰伏并且他自己,似乎也在隐隐中,卷入到不同集团的斗争里去,庙堂便是江湖,这句话倒没有说错过。 于是听从吕华的建议,高岳在那贵妇所乘坐的马车停稳前,便直接走到了驿馆当中。 整个四面环着楼宇的驿馆,一层的驿厅摆满了食案和矮杌,这是供过往官员用餐的地方,整体布局和太学馆的馆舍没太大区别,此外对住校长达七年的高岳来说,也非常亲切。 只见一层正中央处,一名穿着官服的男子,正茕茕地坐在那里,面前一盏烛火,几盘菜蔬,背对着高岳,看起来满怀愁怨的感觉。 旁边站着名驿吏,见到吕华和高岳一道进来,便上前打招呼,“驿长来了。” “这位是国子监太学生,渤海侯高公之后高岳高逸崧。”吕华上前,第一件事就是介绍高岳。 “哦?”那穿着官服的男子回头,高岳看清楚了他的相貌,眉目疏朗、仪表堂堂,尤其是把黑亮亮的胡须格外威风,直接飘拂在胸膛上,这大概就是古代人最喜欢的“美髯公”类型。 接着那男子起身行礼,高岳见他的官服已是深青色,便知道肯定是被贬官了,便也急忙回礼,并说“尊夫人我已护送来了。” “惭愧,今天得到敕令,远流为道州司马,并且不得在京城逗留,即刻直接从都亭驿起身,至灞桥驿,原本连夜便要行舟出发的,多亏驿长吕九和这位崔十八的帮忙,以驿站缺马为由,才延迟了一晚,能让贱内随行。”那男子声若洪钟,虽然身处逆境,但依旧神采奕奕。 难道,他便是薛瑶英所说的那位“能给元载复仇雪恨的人”? 说完,那男子团团长揖,谢了驿长吕华,也谢了那位叫崔清(崔十八)的驿吏,同时也向高岳表示感激。 高岳回礼的瞬间,便看到那男子腰上挂着的骨筒传符。 因为方才出城时,这男子的夫人体弱晕倒,高岳一直没问她夫君的身份,现在看到传符才明白了。 原来,唐朝官员过往驿站接受免费食宿招待,是要持有门下省颁发的传符的,这传符还要按照东南西北雕刻为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个形象,装在骨筒当中后来因驿站来来去去的官员太频繁,故而传符开始多由纸券替代,这男子依旧用传符,足见贬官前他于皇城内的地位,是非同小可。 传符是朱雀形的,因为他要往南走,远贬道州,而骨筒上还刻着路程的长远,更在烛火闪耀下,看清楚了这男子的姓名: “道州司马,杨炎”。 杨炎! 对于高岳来说,这名字太熟悉不过,哪怕是义务教育阶段的课本也要提他一笔,他难道就是那位后来当上宰相,主持中国古代最深远的税务改革推行两税法的杨炎? “小杨山人本来为吏部侍郎,马上就要被圣主拔擢为宰执的,谁想却遭奸人谗害,被元相案牵连,才远贬道州的。”那边吕华伸出手来,生怕高岳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急忙介绍道。 什么牵连,这杨炎怕压根就是元载一党的。 但这话可以想却不能说,现在薛瑶英所说的“荣华机遇”,便是叫自己把宝押在杨炎的身上! 薛瑶英预测的是杨炎的才能,而我我是大略知道我唐的时间线剧本的这位杨司马应该呆不到两三年,就会受诏回京,宰相的位子早晚还是他的,两税法还要靠他去推行呢。 只不过我还不太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细节,毕竟真实的历史绝不像史书里那几行墨字如此简单。 这时杨炎的夫人跌跌撞撞地走入进来,夫妻两人立刻执手,互相哭泣起来。 “来,若不是这位高郎君仗义相救,你我可能要天各一方了。”杨炎将夫人挽着,另外只手指着高岳。 夫人立刻拭干泪水,对着高岳就行礼拜倒,“杨郎走的急,妾身这数日来又卧病在床,假如没有高郎君送车送马,杨郎一旦孤身远贬去道州,妾身又留在长安,怕是最后双双都不得善终,高郎君的大恩大德,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 该怎么回报,你心中难道没点数吗?不过高岳现在头脑很清醒薛瑶英把自己当闲棋冷子,自己在这两年又要把杨炎当闲棋冷子杨炎现在是失势了,受元载案的牵连,被贬到道州去,自己无论是科考还是任官都暂时指望不上他,只能择机而动。 于是只能先说漂亮话了,先把这冷灶烧得更热乎点。 “夫人这是何必!”高岳脸色庄严,上前阻拦住杨炎妻子,后又迅速而礼貌地退了两步,双手交叉向二位回礼,“杨吏侍清正之名满天下,何人不知?不过碍于奸党凶焰不敢伸张而已,只要杨吏侍能安然赶赴道州,静心等待时来运转的那日。圣主必然会体察到杨吏侍的冤屈,一纸诏书召回京城,少不得白麻宣下,受傅说之命(这句他跟常衮学的)。” 谁想杨炎妻子反倒大哭起来,杨炎急忙安慰她并对高岳摇着头,面带难色,看起来十分地窘迫,“说来难堪,元相倾覆后,炎一直在等待处分,谁想天威难测,今日忽然就下了敕令,炎现在是身无分文到灞桥驿来的,原本若炎孤身上路,起码还能凭这道传符,一个驿站接着一个,挨到道州去。但贱内却无传符,沿途驿站是不可能给她提供饭食住宿的。实在,实在是......” 高岳这时候看到吕华隔着那边,对他使了个眼色。 “杨吏侍,钱的问题完全不用担心,尊夫人的食宿所费,晚生全包了!”高岳眼睛圆睁,也模仿我唐官员,袖子有力挥下,一副斩钉截铁的模样。 10.刘四竟何人 高岳的话十分大气,随即那两名奴仆便按照他的吩咐,将马车上的箱箧搬入进来,足足二百贯的钱财,够杨炎夫人在长安和道州间跑十个来回。 “使不得,这钱太多了,什一也就够了!”杨炎感动莫名,但还是不愿接受。 “哎杨吏侍,道州是个艰苦的地方,到那里您和尊夫人各种开销是迫在眉睫的,二十贯哪里足够?” “可我每个月俸料钱也有五六万,足够花销。” 杨炎这句话差点让高岳的口水喷出来他万万没想到,明明是贬去道州当司马,一个月居然官俸就有五六万之多,这是贬官啊还是变相发福利啊? 原来,州司马这个职位在唐朝几乎是专门用来安置贬谪外放的官员的(也有安置宿老亲王混吃等死的),可司马官职也是五品的,按照规定确实月俸五十贯到六十贯,意思是待遇不亏你,但你给我离京城权力中心远点。高岳想要怪就怪那个白居易,本来在朝廷也就个太子左赞善大夫,外放去江州当司马,其实品秩根本没有下降,还拿着比京城更丰厚的俸禄,出去游山玩水了段时间,调回京城就当员外郎,后来更是知制诰,大概也就是之前上书言事太愤青太频繁太激烈,宪宗皇帝感到“乐天你造不造你很烦也,奏凯啦!”把他外放了而已,还整天苦兮兮地“同是天涯沦落人”、“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为五品职事官,但散官品阶却只是从九品下的将仕郎,而唐朝官服遵循的是散官品阶,所以也只能当着五品的司马,穿着九品的青衫了),让普通人对白居易这种“人生赢家”的误会太大。 那,既然杨炎去道州后月俸足有五十贯,那确实不需要二百贯的馈赠。 高岳便单独取出五十贯来说这是路费和首月生活费,这次一定要杨炎收下,杨炎和其妻子千恩万谢,最后没推辞。 此刻吕华和崔清也十分感动,各自掏出一千钱来,撤去了杨炎原本的饭食,自灞桥驿外购置来各种酒食,摆了满满一桌,权当为杨炎饯行。 席间杨炎感慨万千,他亲自站起来端着酒觞,“这次朝堂剧变,元相......炎等数十人遭到贬谪,实在是一言难尽。不过这次炎却得吕华、崔清、高岳三位萍水朋友相助,感恩不尽,炎之所以在朝野小有名气,只因是个重友情的人若炎这次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厚报。” 说完,杨炎将觞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哈哈长笑,自包覆里掏出个木简来,摆在了桌上。 “这是木笏,但炎早晚要把这木的换回象牙的,重新自阁门走回到宣政殿去!” 清晨时分,高岳送杨炎夫妻离开了高大的灞桥驿楼,前往水边。 在那里,驿站的水夫已将船只和马匹备好,单等杨炎上路,下一站是韩公驿,走的是水路,抵达韩公驿后便可换乘驿马,向商於山的陆路进发。 水边的一株柳树下,杨炎和他妻子再次在高岳面前下拜,流着泪说,“不知逸崧在家的行第是?” 高岳心想我本是新中国红旗下一个光荣的独生子女,不过现在既然他已是唐朝太学生,而唐人又最喜称呼行第,所以还是按照那份家状来,“不敢,家中排行第三。” “快呼三郎。”杨炎急忙对夫人说道,于是夫妻两人齐呼高岳为“三郎。” “这可使不得啊,晚生还是麻衣在身。” 谁想高岳的手被杨炎反过来紧紧攀住,只见杨炎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盯得他头皮都要发烫,“三郎之恩,炎生死不敢相忘,又岂能以区区官位论高下?三郎勿复多言,此后无他人时但呼我大兄即可,快,喊声大兄!” “杨大兄......” 听到这声,杨炎高兴到几乎流泪,他死死钳住高岳的胳膊,重重答了声,“这才对啊,三郎!” “大兄!” “三郎!” 两个人互相喊了好几次,这时高岳才想起来画轴的事,便借了几步,从挎带的竹笥里抽出那画来,交到杨炎的手中,“大兄,这幅画是红芍小亭的主人让我送给你的。” “莫不是薛瑶英?”杨炎十分伤感,“她本是元相的爱妾,先前被送到至德女冠里去,不知现在可还安康?” “安康,事实上此次晚生来相送,便是听到薛炼师口中大兄和元相的种种,不由得心生钦佩。” 杨炎点了两下头,接着将画轴解开,河面骤起的长风将画儿展开,高岳瞧见其间俨然画着为身着轻衫的妙龄女郎,正在盘旋歌舞,随着纸面的摆动栩栩如生,宛若活物般,眉眼容貌可不就是那薛瑶英吗? 其下还有四行诗: 雪面淡眉天上女, 凤箫鸾翅欲飞去。 玉山翘翠步无尘, 楚腰如柳不胜春。 “元相......公辅.....”,看到这诗,杨炎立刻回想起在芸辉堂当中,元载亲密地邀请他,共观薛瑶英婀娜多姿的舞蹈,那时元载很真诚地扶着他的胳膊,“瑶英的舞,共赏者迄今只有公南你一人而已。” 说完,元载很有力地拍了拍杨炎的肩膀。 于是坊间和朝野都流传:元载指定的宰相接班人非杨炎莫属,至于自己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元载也曾秘密托付给杨炎,“我百年之后,还能照顾他们的就只有公南你了。” 可现在杨炎连兑现这个诺言的机会都没有:元载和其三子全部被处死,自己则是被殃及的池鱼,远赴道州。 接下来杨炎热泪翻滚,将整幅画轴扔入了浩浩汤汤的水中,目送着它随波逐流,直至消失踪影。 “三郎,不管三年五载,我杨炎总是要从道州回来的,那时候元相的仇、三郎的恩,就都让我来报,指此水为誓。”说完,杨炎扶着妻子,向高岳话别,在登船前他说了最后一句,“三郎,坑害元相的人,叫做叫做刘四。” 高岳捧起衣袂,站立在水边,目送着杨炎的船只,向着韩公驿的方向而去。 好长一会儿后,他转身向着灞桥驿的方向走去,那里的驿厩里还停着他雇来的马匹。 但没走几步,他便突然一阵脚软,径自坐在那棵柳树之下。 原本的种种猜测已经连成一线了: 杨炎说,坑害元相的人,叫做刘四,这个四当然也是行第; 而这位刘四应该正是那位在他穿越来的当晚,于风雪里买蒸胡并上朝的那位老者; 这老者曾经对自己说,他的职责便是替朝廷管四样东西,让他不堪重负。 现在高岳明了,四样东西,应该分别是钱、谷、盐、铁。 而这位刘四,应该就是朝廷吏部尚书,领东都、河南、江淮、湖南、荆南、山南东道十路转运使,兼唐帝国租庸、盐铁、铸钱、常平四使的刘晏,刘士安。 刘四,刘晏。 杨大,杨炎。 而我“高三”还未有考中科举进士,就要面临夹在这二大巨头间的局面了。 是危机,还是转机? 11.墙内佳人笑 “左右逢源,左右逢源!”高岳振作起来,开始朝着灞桥驿走去。 这时大明宫城墙外的建福门闲车坊里,等待朝会的官员车马如云,络绎赶来这里,对最近杨炎的突然被贬议论纷纷。 “小杨山人原本可是圣主心中宰执的最佳人选,没想到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还不是受了元载案件的牵连,这次贬去道州,怕是有生之年也难再回朝政中枢来。” “你们怕是还不晓得,元载牵连的,怕还不止小杨山人一位呢!” “还有谁,还有谁?” 就在一群人在闲车坊院落里眉飞色舞,或忧或喜时。一位老者,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走入进来,浑脱帽、半青不黑的大氅,手里捏着几枚亮闪闪的特制钱币(高岳送的),轻咳两声。 那帮京官顿时噤声,然后排成数行,对着那老者行礼,“刘吏侍”、“刘使相”的喊声不绝,于是那老者哈哈笑起来,解开了大氅,露出紫色章服,和金质鱼袋,这会儿礼部侍郎潘炎(他女婿)和刚刚被拔擢为司封郎中的令狐从闲车坊的内厅匆匆走出来,向刘晏行礼,接着低声说到,“十王宅使霍忠翼正在内室专候。” 刘晏眉毛一动,接着低下头来,直接赶到了内室。 内室榻上,一位身着朱紫官服的宦官见到刘晏,即刻起身,恭恭敬敬问候了声,“四兄。” 此人正是新任的十王宅使(1)霍忠翼。 刘晏对他如此亲热的称呼,其实是很不以为然的,但为了表面客气,还是和霍忠翼热情地执手,对着双方各自坐定,刘晏便问霍忠翼有何事,霍忠翼就对身旁的一位小宦官努努嘴,那小宦官立即长拜在刘晏面前。 “这是?” “四兄,这是本仆收的位假子,道州人士,名唤霍竞良。” “哦。”刘晏不明所以。 接着霍忠翼身子前倾,刘晏看到他满面谄媚,脸上的麻子更加明显,不由得心生一股厌恶之情,“现在我安排霍竞良这孩子,去了东宫......” 听到这话,刘晏宛若被雷击般,“什么,你的意思是!?” 霍忠翼嘿嘿嘿地笑起来,接着将手抄起来,不再言语。 这时,突然有另外名宦官急匆匆闯入进来,说了句“有大事杨中郎昨日突然风痹,病情严重。” 这下刘晏和霍忠翼都大惊失色,同时站起来,忙问“重到何种程度?” “已满口流涎,口不能言,足不能行,怕是,怕是挨不过今日。” “杨绾若亡的话,那整个朝政岂不是全归门下侍郎常衮之手了?”霍忠翼急忙对刘晏说到。 “不急,朝廷总是需要中书侍郎的。”刘晏若有所思,因为现在担当中书令是节臣郭子仪,向来不参与中枢事务,名誉加官而已。 “那常衮......” “无需在意,常衮格局狭小,为人苛细,远不如杨绾。且让他执权一段时间,多数自败耳。”刘晏平淡地判断说。 将近正午时分,高岳骑着自小海池雇来的马,手持着灞桥驿长吕华送的符券和食牒,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长安城,中途还在城边的灞陵馆拿着食牒吃了顿免费的午餐。 “烦劳老丈替我牵马,去长乐坡。”饱食餐饭后,高岳翻身上马,对牵着马的那位杨炎家仆央请道。 “无妨无妨,现在郎君便如同老奴的主人一般。”那家仆丝毫没有为难的意思,娴熟顺从地牵着高岳和马,哒哒哒地直往长安城南的长乐坡的红芍小亭而去。 这时已是早春时节,沿途春光明媚,终南山和长乐坡草木郁郁葱葱,欣欣向荣,不一会儿高岳便看到那检校尚书仆射崔宁家赫赫有名的“月堂”,心想这座奢华的大别业到现在还没有拆除,不过按照杨绾的处置,也该快了。另外见到了月堂,也就表明薛瑶英所居的小亭也快到了,有些事情他要当面问清楚。 走到月堂外的素壁边时,高岳却听到了内里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株梅枝穿过那素白色的墙壁,垂在了瓦脊之外,现在已只剩数点粉红色的残花,在行走的马背上,高岳被笑声吸引,便透过月堂素壁上的纱窗向里望去,却见墙内是个好大的院子,到处都是红花绿草,彰显着春天的勃勃生机,而那纯真的笑声,正是名竖着双环望仙髻的少女发出的她大概十五六岁的年龄,仰着脖子,朱唇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得是那么开心,草青色的罗裙随着秋千绳索地急速来回而飞舞着。 就在高岳望见她的瞬间,这少女宛若有所感应一般,也在秋千上侧过眼眸来,和自己对望了下。 这少女的脸是标标准准的鹅蛋脸,微微有些肉,以高岳穿越前的时代审美是很难见到的,丰润的鼻翼上亮晶晶的,是玩耍渗出的汗珠,也使得她茂密乌黑的鬓发像月牙儿般被汗粘在了耳边和腮上,眼睛宛若点漆般黑亮亮的,脸庞和脖子上的肌肤呈现出健康的红润和雪白,酒红色的上衫和衣带一起流动飘拂,罩着绣着金泥缝的束胸,将发育良好的饱满小胸托得鼓鼓的,十分娇憨。 “喝喝喝。”这时高岳的马似乎是来了些小脾气,不太愿意再往上坡费力走,那杨炎的老仆人正在训斥着它,于是高岳便在马背上停了下来,一抖一抖,正巧和月堂里的这位少女面对面这个场面就有点尴尬了。 可那秋千上的少女却不尴尬,她慢慢停下了秋千,十分大胆地隔着素壁的纱窗,歪着脑袋,目光就盯住了那边穿着深衣的男子,嘴角似动非动,眼眸似笑非笑。 几名侍女见状不对,便纷纷走到了素壁边,连问外面是什么人? 高岳急忙在马背上拱手,自我介绍,“国子监太学生高岳。” “隔窗窥探,何太无礼?”一名年长的侍女愤愤地指责道。 “马儿有些小蹉跎!”那边杨炎的老仆毕竟见过世面,便急忙伸长脖子为高岳解释,“这位是高氏河南房的高三郎,本贯卫州,郡望渤海,绝非歹类。” 结果墙内那少女居然哈哈地再次笑出来,带着蓬勃的元气,对着高岳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双凤眼笑得弯弯的,“卫州高三郎,卫州高三郎,那岂不是和我为乡党了?” “唉,嗯嗯。”高岳反倒脸都涨红了,便转身要走。 这时,道路旁的松林边,芝蕙及时地与几名侍女迎出来,“高郎君请这边走。”总算是替他解了围。 12.月堂崔小娘 高岳离去后,那少女跃下了秋千,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细细擦拭着后脖和下颔的汗珠。 “小娘子,此后再在月堂院子里玩耍时,就得让家仆守好门户窗牖,不能让像高三郎这样的闲杂,冲撞了闺阁。咱们是博陵崔氏卫州房的,可不比那些.....”那名年长的侍女走过来规劝说。 “好了好了。”这崔小娘子嘟起小嘴来,“难得在长安城里还能遇见乡党,岂不是好事吗?再说看那位高三郎,也一派斯斯文文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个坏人。” 谁知那年长侍女冷笑两声,“小娘子,那河南房的高氏现在哪里能和咱们相比?他全族上下,也就剩一座早已荒废的淇水别业,这位高三郎我看也是久困科场之人,哪里有什么结识的必要?” 说着,崔小娘子坐在廊下的月牙凳上,两名侍女上前来给她满头的珠翠调整好状态,方才荡秋千玩得开心,头饰有些散乱了。 “何保母你可别这么说,父亲当年不也是一介穷书生吗?” “别提府君了!你去年年尾从西川离开,非要到这长安城月堂来过春,要看看长安城的三月三是什么模样,惹得府君老大的不高兴。不是老婢多嘴啊,小娘子你已逾笄快三年,还不想找个高门郎君嫁了,让府君整日愁眉不展,真的是。”何保母一面替小娘子整顿头饰,一面嘴儿不停地埋怨。 唐朝女子及笄为十三岁,也就意味着女子到了这个年龄就嫁了,甚至许多高门大族为了彰显家风,女儿在及笄前就嫁出去的现象也是数见不鲜的而过了十三岁还不嫁,便是“逾笄”,是要召来非议的。 可那崔小娘子丝毫不担心逾笄的事,她一听到三月三,就激动到不得了,急忙拍着巴掌,眼睛直冒星星,问保母和侍女道,“都说三月三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曲江大会了,新晋的少年进士们都要聚集在此,全长安的贵人们也都会驱车来到曲江,为各家女儿小娘们物色佳婿,啊!”说完那崔小娘子用双手捧住自己脸颊,悠然神往,“到时候我也要去,一定要看看进士里的探花郎是何等的英俊,若是看中了,自然要让父亲去替我安排。” “进士就那么好吗?”何保母摇摇头,意思是以西川节度使崔宁的声望,什么样的家门公子找不到。 “进士当然好了,文采风流,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将来更是能一路青云,登上公卿之位,我绝对会以身为进士之妻为荣。” “呵呵,要是像今日高三郎那样的穷酸模样,也考中进士,小娘子也愿意嫁吗?” “何保母,人家不过是衣衫粗陋些,相貌也没那么差啊!”崔小娘子带着埋怨的语气纠正保母道,“正所谓衣敝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嘛!”不过说完后,崔小娘子心念这个旗子也就是口头说说而已,可别真立起来。 同时,红芍小亭的中堂内,薛瑶英端坐在三面围着绿沉屏风的大床之上,高岳坐在十尺外的胡床上,“月堂里的少女?那应该是西川节度使崔宁家的小女无错了,崔宁膝下全是男子,就这么个小女儿,视如掌上明珠。”接着她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高岳,笑着说道,“逸崧你别痴心妄想了,她父亲崔宁出身博陵崔氏,所以这崔小娘子可算是五姓女,虽然名义上和你也算得是卫州的同乡,但门第现在差别有点悬殊,除非你能考中进士,以渤海高氏的郡望,倒还有点点希望。”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就是问问罢了。” “逸崧你有这样的志向真的是难能可贵,所以我才安排你和小杨山人结识。”说完,薛瑶英便问高岳这段时间,在吴彩鸾处过得如何。 高岳如实回答了,薛瑶英点点头,告诉他: “彩鸾叫你写书仪是对的,我唐的科场官府里的种种文书表章,总脱不了骈俪之文,而书仪则是锻炼骈俪之文的最佳入门。” 高岳心想,薛瑶英口中的骈俪之文,即是“骈文”,也叫“四六文”,可是按照常识,这个年代唐朝应该要复兴古文了啊,辞藻浮华而内容空洞的骈文应该被淘汰了吧,怎么还是骈文统治的天下呢? 但薛瑶英所说的,应该不假,起码高岳这段日子所写的书仪,几乎没有散文格式的,全都是骈俪格式。 接下来,薛瑶英又问了“韬奋棚”的状态,便突然向高岳提出建议:“高郎君,马上入三月后,你便不要呆在国子监了,来通济坊这边寻个幽静的寺院,租赁个房间,和棚友们安心夏课,对于郎君而言,诗赋是夏课所要攻克的难关所在。” 所谓的“夏课”,便是春闱下第的举子,留在长安城租所屋子或者挂靠个寺院温习功课,以备考来年。 “那投卷呢?”高岳便问投卷的时机。 床榻上的薛瑶英笑了笑,“那个不要焦急,最好是等到十月之后,那时全国的举子再次云聚长安,整个朝廷的关注焦点又聚集在春闱之上。货是比出来的,若郎君你的行卷能‘艳压群芳’,博得的名声便会最大。” “可我怎么艳压群芳?”高岳之前和刘德室一起投过几次行卷,知道那位被烧成灰的旧高岳尚且差得可以,更别说自己了。 结果这时薛瑶英的长眉微动,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轻声点醒了高岳,“郎君行卷可不一定要是诗赋,况且现在天下举子十位有九位都投诗赋,长安城内的达官贵人早就感到腻歪了,郎君若想艳压群芳,何不另辟蹊径?” 这话果然让高岳内心一激灵。 对啊!谁规定行卷定要是诗赋?那不过是刘德室给自己的思维定势而已。 为何不发挥自己身为穿越者的特长,用其他形式的文章来打动主司,或者有能力通榜的实力者。 那么,我大唐除去近体诗、诗赋和散文外,最有可能达到这种效果的文体是? 顿时,高岳的心中有了明确的答案。 为此整个夏课,他需要时间来准备。 事不宜迟,他便向薛瑶英告辞,结果这时他才想起来,便问薛瑶英道,“请问炼师,为何要我夏课时离开国子监?” 谁想薛瑶英的话如晴天霹雳,“郎君你还不知道?今日中书侍郎杨绾因风痹而猝然去世,皇帝特意下令罢朝致哀。” 13.汹涌生徒潮 高岳是跑着离开红芍小亭的,他跑出门便匆匆骑上马,叫那老仆赶忙引着马回务本坊的国子监去。 这杨绾先前在国子监的论堂举办寿宴时,曾高声宣誓,他既然为相,便得解决好三件事,一是勒令佛寺退田,二是改善国子监地位,三是增加京官的俸禄,并说这三件事必须要办好,“除非我死了。” 谁想到这才过去几天,杨相国真的薨去了。 唉,旗子要不要竖得这么鲜艳啊!不过想起杨绾的种种言行,高岳还是想起一句话来,那便是“好人不长命”。 国子监的院墙大门前,高岳下了马,递给那老仆五十文铜钱,央请他将雇来的马送回小海池的萧氏柜坊去,接着便匆匆迈入进去。 果然鲁圣人宫和论堂之间,许多学官和国子监学生密密麻麻地或跪或站,已是哭声震天,都在为老祭酒流泪,更有人捶胸顿足,如丧考妣。 一张张悲哀的脸展现在高岳的眼前,他们不但是感动于杨绾的恩德,更是在担心杨绾死后,他生前所做的承诺会“人亡政息”,付诸东流。 高岳拨开人群,来到太学馆的墙根下,在那里卫次公和十多名“韬奋棚”的棚友正在那里,神色焦虑地讨论什么,见到高岳来到他们便齐声喊“棚头!” “杨相国去世,朝廷可有什么消息传出?”高岳直接问出了最关心的话题,他觉得马上国子监肯定是受此事影响最大的部门。 果然一名叫解善集的棚友拱手告诉高岳,“某有位族兄在政事堂里当书办,他中午发出消息来说,杨相薨去,朝政应该暂时由常相一人主持了。” “那常衮对国子监的态度?” 解善集摇摇头,“常相最喜的是礼部贡举,在这件事上他和杨相之前就多有相违,所以若他主政当路,对咱们国子监不是件好事。” “那也就是说,杨相国之前所说的,给国子监增加厨料钱和修缮费......” 果然解善集摇摇头。 卫次公狠狠用左拳捶击下自己的右掌,“要常衮做这事太难了!” 高岳也点点头:扣除百官的手力课钱,来资助国子监学生,这本身就是件阻力特别大的政令,也就杨绾这样有德行有威望的能强硬推行下去,但现在杨绾却中风死了,对于常衮来说,他要继续执行下去,名声是死掉的杨绾的,阻力和责任却是自己的。更不要说常衮素来和杨绾不合了。 这下,国子监师生们原本的幻想和愿景,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重新跌入到深渊里去了。 这时高岳才猛然发觉,刘德室并不在这里,便问芳斋兄在哪? 卫次公等人也说不知道。 还没继续问下去,只听到门口传来声咆哮,惊得包括高岳在内,所有国子监的学官和生徒都转过头去。 只见大门台阶上,刘德室却在那里,气喘吁吁,浑身颤抖,然后他只对着所有人先说了句,“我,我是刚从安上门那边过来的。” 接着平日里素来胆小的刘德室,居然流出泪水,接着声嘶力竭地继续叫喊道,“安上门那里传来消息,据说圣主刚要百官前去杨相的宅第致哀,但就有人上了奏折大肆诋毁杨相里面说,马上还要彻查咱们国子监的补署,清理咱们国子监的给房和给厨!” 刘德室这话一说出来,高岳心中就咯噔下,完了,这下问题严重,这段小道消息就像在原本已熊熊腾起的火上,硬生生泼上一壶油! 果然,国子监聚拢起来的人群里,王监司、夏侯知馆、苏博士等已经开始声音颤抖着安抚众人道,“消息未明,诸位务必冷静。” 但学生们已经开始不听阻拦,纷纷回到馆舍,找出杌腿、棍棒、锄头,并汹汹地集结在了国子监门口,“我们去吊唁杨相,顺带去看看到底是谁在诋毁杨相。” “杨相现在可是尸骨未寒啊!” “杨相忠魂犹在,绝不允许宵小诋毁!” “先去杨相的宅第吊唁,再去找宵小算账,让圣主也知道我们的心声。” “走走走,一道去!” 数百名国子监各馆的学生,宛若道洪流般跟在已经暴走的刘德室身后,涌出大门。 “生徒们,要冷静啊!”王监司等一行学官苦苦阻拦,但根本无法拦住这群义愤填膺的学生。 墙下,高岳连说该死,心想“芳斋怎么如此不冷静?大概是因为原本有了希望,现在又陡然破灭后而产生的暴怒感让他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了吧?” 结果那边卫次公也早已撸起袖子,也高呼着随着其他国子监学生一道冲了出去,走时顺便还从鲁圣宫勾栏下捡起块碎砖。 “喂,喂,还听不听我这个棚头的?”高岳大为恼火,但他的声音在数百名汹涌奔出的学生中显得十分微不足道,无奈下害怕卫次公和刘德室出事,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最后面。 大门旁,王监司等学官面无人色,坐在一片凌乱狼藉的台阶上,连哭着说完了完了,这下国子监彻底完了。 杨绾的宅第,在城南的修政坊。 国子监的学生们气势汹汹,数百身着深衣的队伍在横街上轰然跑动,当真吓傻了路边不少人,居民们纷纷连滚带爬地避让,晃动的麻麻人头里,高岳左右小跑跟在其后,还不断跃起身子挥着手,希望找到刘德室和卫次公在哪,“刘录事,卫棚官!” 滚滚烟尘当中,国子监学生们很快过了数坊之地,来到了修政坊的大门前,高岳便听到了刘德室和卫次公高亢的声音,“杨相的灵柩就在里面,随我来!” “杨相国啊!”几百名国子监学生冲冲撞撞,披头散发,哭声震天地冲入了修政坊墙里,向着杨绾宅第涌去。 坊门边本来已停着许多来吊唁官员的车辆,还有不少凶肆的人在那里兜售东西,结果国子监学生一冲来,他们的白幡、竹竿和车子都被学生们哄抢一空,搬不动的噼里啪啦被砸碎,闹得沸反盈天。 待到高岳进到坊门里,只见杨绾家宅的乌头门前,一名前来吊唁的官员被学生群起自车辆上扯下来,棍棒乱舞,夹杂着恫吓,“说,是谁上书诋毁杨相国的!?” 14.直达九天听 那官员吓得魂不附体,连说不知。 而其他来吊丧的官员,看到国子监学生如此凶猛,各个带着奴仆们一窝蜂作鸟兽散。 学生们哪肯罢休,便拖着那官员的腿,叫嚷着要在杨相国的灵柩前把他给打死。 结果那官员杀猪般的叫起来,晃动双臂,喊到“是比部郎中,是比部郎中苏端!” 于是国子监学生们将他扔在地上,卫次公握起拳头,目光如炬,继续喝问道,“上的是什么疏?” “圣主惊闻杨相离世,便要下谥号,但苏郎中却上疏言杨相德行浅薄,不合加谥还说,还说。”情急下那官员也不太记得苏端的奏章里到底还有什么其他内容了。 “有没有说,要停止杨相生前的政令,撤销给国子监厨料和学田的增补?”刘德室上前,指着那官员询问道。 “说,有无这些内容!”数十名围过来的国子监学生各个举着棍棒杌腿,恨不得当场就要把这倒霉的官员给打死。 “有,有的!说什么要尽废杨相生前之政。” 反正这官员心想,只要不要把我给打死,就顺着你们说呗。 听到这句话国子监学生们彻底暴怒,卫次公率领众人,登入杨绾家的灵堂,吓得杨绾家人不知所措,接着学生们是哭声震天长跪拜祭,然后说杨相英灵不远,我等必将为你讨回公道。 接着学生们将灵堂四周所有的白布都撕扯下来,裹在自己身上,嚷着已经祭奠完了杨相国,下面就是去找那位叫苏端的比部郎中的家宅,去复仇雪恨了。 结果当他们呼啦啦走出杨绾宅第时乌头门前,其他吊唁官员早已一哄而散,就剩下高岳一个人,张开双臂,直直站在那里。 “棚头,不要阻拦我们,现在若不去找苏端的麻烦,以后国子监便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房子没了,厨料没了,又要彻查补署的事,这让我们可怎么过啊!”刘德室大喊大哭起来,众人也无不激愤落泪。 旁边卫次公也按捺不住,“杨相国生前说的好好的事,可不能朝令夕改,这个比部郎中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棚头,你不去我们不强求,如果我们真的有个长短,这个棚可不能倒,还由你主持......” “诸位!”还没等卫次公说完,高岳就大声打断了他,接着他抬起头来,对着站在对面数百名国子监学生,十分清晰地说,“我想通了,我并不是来劝阻各位同年的我想说的是,不要去找苏郎中,因为他不过也是个小角色,找到他的家宅,把他怒斥一顿,或者殴打个半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反倒落人口实,贻害国子监。诸位我有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可否静下来一听?” “棚头请说”、“逸崧兄但说无妨”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时高岳咬着牙,直接对他们清清楚楚说到: “我们要闹的话,索性把事情闹大些,干脆让这件事直达天听!” 众人顿时轰得,发出很大的惊叫声,接着往后纷纷倒退。 直达天听,也就是要闹到圣主皇帝知道为止。 “听着,直达天听是现在最好的选择,如果我们今日只是闯入苏端的宅第把他打了一顿,那么圣主皇帝也还是会知晓的,但那时不知道要被奸臣小人窜改成什么样子,到时候京兆府的人都能来肆意抓捕我们。所以诸位同年,我们索性直达天听,让圣主陛下真正知道我们的心声。” 这话说完后,国子监学生们又是激动又是惊惧,但事已至此,他们觉得高岳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光把那个诋毁杨绾的苏端打一顿有什么用?况且也不知道苏端在奏折里是否真的提到了国子监,若光是为了发泄怨气的话,那么将来未免要陷于极大的被动。 这时又是韬奋棚里的“百事通”,即那位解善集跳出来,说“各位同年,想要直达天听倒是有个很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众人急忙问道。 “去东西朝堂处,东有肺石,西有登闻鼓,中间还有匦函可投匦!” 卫次公一听这个办法连声喊好,就不信没个申诉处。 但刘德室却说解善集乱出馊主意:这大明宫里,分为内中外三大殿,分别为外朝含元殿,中朝宣政殿还有内朝紫宸殿,东西朝堂便在含元殿之前,和栖凤阁、翔鸾阁两处楼阁相靠,但即便如此仍旧在宫廷之内咱们要跑去,怕是还没进大明宫的建福门,就得被金吾卫士兵乱棒给敲死。 高岳听到这话就急了:我唐的制度也太黑了吧,他后来了解到,东朝堂前的肺石,是给人立在石下鸣冤的;西朝堂前的登闻鼓,是给人击鼓申诉的;而匦函是给天下士民投匦言事的结果你把这仨全都圈在大明禁宫当中,外面都是如狼似虎的金吾士兵把守,人刚跑进来准备击鼓投匦,就被你以擅闯禁苑的罪名给一番乱棍子打死,逗人玩呢,你这不是纯摆设是什么? 但高岳毕竟是高岳,一位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他转念一想,既然那个大明宫的代宗皇帝老儿设立这仨东西,处于假模假样考虑,也得说出点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于是他高呼:“不要慌,我国子监当中有哪位对我唐诏令比较熟稔的?” 很快人群里,居然是那个渤海太学生杨曦举起手来,“棚头,某比较熟悉,知道当朝元圣文武孝皇帝曾经下过道‘求言诏’,涉及击鼓投匦之事,言百官不得阻拦。” 果然,结成棚就是不一样,当真是群策群力,顿时恢复信心的高岳接下来便一个箭步,跳上了辆车,他觉得车板在他脚下尚嗡嗡作响,而后他对着数不清的人头挥了下手,大呼到,“我们就以元圣文武孝皇帝的求言诏为号,赴大明宫的阙下进言,大家说好不好?” “好哇!”无数个拳头瞬间立起。 “大家敢不敢?支持不支持?” “当然支持,唯棚头马首,不,人头是瞻!” “走走走!”群情激愤的国子监学生们,当即拥着韬奋棚的一群人为核心,浩浩荡荡离开了顺政坊,又开始往北,向着大明宫的方向怒奔而去。 15.栖凤翔鸾阁 此刻,长安的时辰已快到黄昏。 大明宫城的城门外,官员们陆陆续续开始离开,今日因宰相杨绾逝世罢朝,又因比部郎中苏端的上疏,使得代宗皇帝不得已又在延英殿召重臣问对,讨论苏端的上疏是否合情合理。 故而城门内外,只有部分大明宫常参官骑着马,开始往光宅坊的方向离去。 而散骑常侍萧昕也属退朝官员当中的一位,这位已年近古稀,可最近数年宦途一直停滞不前,之前突击审讯元载、王缙时,皇帝也让他参与,但谁都知道主裁者是刘晏,他不过因为年龄大资历深,备员充数而已。 这次的延英召对,门下侍郎常衮去了,吏部尚书刘晏去了,金吾大将军吴凑去了,连中书舍人崔佑甫也去了,但还是无他的份。 萧昕不由得有点郁结,便骑着匹马,由几位奴仆牵着,晃晃荡荡地从建福门而出。 刚出来,就听到敲锣打鼓咚咚咚的声音,萧昕骑在马背上,只看到横街那边呱噪着走过来一大群人,全是长安城“进士团”,簇拥着新晋的进士黎逢、王表、朱遂等人,衣着光鲜,呼啦啦地直闯过来,沿街围观的民众和官吏无不羡慕议论。 正巧萧昕避让不及,骑着的那匹老马挡住了进士团的进路。 于是当头的几名“报道”(进士团开道的人),见萧昕须发都白,满脸皱纹,又骑着匹老马,身旁也没几位奴仆,便顿时势利眼起来,“这老丈是怎么回事啊?岂不知要回避新郎君?” 萧昕狼狈万分,勒转马匹,才让进士团簇拥着这批进士,吹吹打打,招摇而过。 “嘿!”待进士团走远后,反应过来的萧昕气得直吹胡子,用马鞭抽了下坐骑,“装什么装,老太太十五六岁年轻时,谁不曾东涂西抹、花枝招展来着?” 原来,今日是大历十二年新科进士们参谒宰相的日子,虽然杨绾已死,但常衮根本不顾这点,没有推迟日子,还是在政事堂接见了黎逢、朱遂、王表等人,迫不及待地要邀买人心。而这群人正是刚刚自政事堂退下来的。 就在萧昕气呼呼准备继续对光宅坊走时,他坐下的马儿发出更大的鸣叫声,带着惊恐,仆人喊着府君赶快让开,萧昕有些老眼昏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连带马儿被强行牵拉到了坊街墙下。 下几秒他就看到,几百名穿着深衣,脚踏乌皮履的国子监学生,各个头上腰上系着白麻布,推着各色车子,当先的还用竹竿挑着面麻布做的大纛,上面密密麻麻一行行写着墨字,呼啸而过,直奔建福门而去。 萧昕差点没从马鞍上坠下来,连呼今日是怎么回事,犯了太岁了吗? 结果这时一名身材颇高的太学生急忙走过来,将萧昕给扶住,关切地问老丈没事吧? “没事,哎呦没事没事,生徒们这是要干嘛啊?”萧昕重新撑稳身子,好奇地对着队伍,向来搀扶他的高岳问到。 “去圣主的宫阙投匦言事,希望参谒宰相,明公在此暂且驻马,不要被冲撞到了。”高岳说完,便很客气礼貌地对萧昕长揖下,接着也随着队伍一起奔着建福门去了。 还没等萧昕反应过来,建福门前各馆的学生已开始和守门的监者与戟人发生了激烈的推搡,学生们大喊“我们要立肺石,我们要投匦,我们要击登闻鼓!” “你们得通过阁门使的导引,才能去东西朝堂!” “我们现在就要去,将阁门使给我们唤来!” 几名帽子都被挤落的戟人将长戟横住,勉强挡住汹涌挤入的国子监学生,还在那里解释,“七品以下的官员尚且不可见阁门使,何况尔等?” “那还要这肺石、登闻鼓有什么用处?尔等想靠这些东西来蒙蔽圣听吗?”带头的卫次公额头和太阳穴青筋暴起,接着回头对着所有学生大呼到,“都听人说,我唐大明宫设谏鼓、置匦函,但却未闻雪一冤、决一事,今日我们倒要看看,是不是这样,给我让开!” “哇哦!”许多国子监学生手挽着手,连成人墙,拼命往里面挤,最终几名戟人被冲得七零八落,学生势不可挡,冲入了大明宫的外瓮城,并跑动起来,向着入宫龙首渠上的下马桥方向争先恐后而去,对面凤、鸾二楼阁已近在眼前了。 看得光宅坊街道上的萧昕及其他官员各个目瞪口呆,“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啊?”萧昕恍若隔世。 高岳是直接从两名被撞倒在地的戟人身上跃过去的,边跑边对前面的同窗们喊到,“同年们同年们不要胡乱走动,我们结好队伍,不要呱噪,直接向朝堂那边走去。” 棚头一发话,果然几百名生徒瞬间就将队伍列好,卫次公举着大纛走在最前面,而刘德室、解善集、杨曦、黄顺等韬奋棚的成员在最后“压阵”,生徒们把原本随身携带的各种棍棒农具全部扔在建福门后,继续手拉着手,以绝对和平请愿的姿态,朝着两座楼阁间巍峨的宫阙走去。 御桥两侧的金吾仗院沸腾起来,几名在内里正举觞饮水的金吾将士听说国子监学生闯入到宫禁来了,各个都把口中的清水喷出,完全不敢相信。 接着金吾卫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呐喊着,将武库里的哨棒刷刷刷地拿出来,“对面是国子监的生徒,保持克制,别闪了手打死人命了!”几名军官立在院门前,边指挥士兵往外跑边高声提醒。 “听说生徒要敲登闻鼓。” “你别愣着,快自御桥走到宫阙里去,看阁门使和理匦使在不在上番?” “你去京兆府的递院!” 见到金吾士兵们乌压压地赶过来,刘德室喊到,“咱们不能自中间的御桥过去,会被直接敲死的。” 高岳便要求:“直接去光节门!” 光节门就在他们前面,它所在的墙壁是为第一道宫墙。 学生便哗哗地列成几路纵队朝着光节门走。 金吾卫的士兵举着如林的长棒,则列成横队抄过来,堵在光节门前。 很快,生徒和士兵们相向而进,金吾棍棒点地扬威的声音震动了整个瓮城地界,生徒们也咬着牙,喊到“我等要击金吾卫管的登闻鼓,请诸位子弟让行。” 16.高三郎挝鼓 士兵们面面相觑按理说国子监学生们说得无错,朝堂的登闻鼓是归金吾卫管理的,肺石是归左监门卫大将军管理的,而最后的匦函则是归理匦使所管,此使是个差遣职务,多由御史中丞兼任。 可这么多年来,没哪位金吾卫士兵听说过有人击登闻鼓的事,所以今日生徒突然造访,让他们手足无措。 正对峙间,光节门突然跑出一群人来,高岳见到打首的正是郭锻,跟着的全是穿着皂袍的京兆府不良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共九人,簇拥的正是面色焦灼的京兆少尹杜济。 “各位不在馆舍里学经,居然擅闯宫禁,难道视我大唐律法于无物吗?”杜济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叉着腰,站在士兵和生徒之间,对着高岳他们说到。 “我们要击登闻鼓。”学生纷纷嚷道。 “击登闻鼓做什么啊,有什么事不能和小宗伯说吗?(唐朝国子监实则归礼部管,礼部又名小宗伯)”杜济觉得不可理喻。 “就问杨相那日在国子监的承诺还兑现不兑现了?这事小宗伯管不着。”学生意思是这件事,咱们绝对要直诉。 “当时少尹你可是也在场的,有承诺可是你亲口说出来的。” “对对对,几百人都是亲耳听见的。” 杜济有些尴尬,但那天的承诺应该随杨绾的死去烟消云散,他可不想承认,便态度严厉起来,喊到“按照唐律,击登闻鼓者,由金吾押官登记好姓名籍贯,再交给我们京兆府处断。” 生徒们大怒,“那我们便去立肺石。” “立肺石最后还是要交给京兆府处断。”杜济哈哈笑起来,接着狰狞地对身旁的郭锻说,“金吾卫不动手,你们不动手?把这群乌头柴精给我统统打出去,还要抓几个首恶严加惩办!” 要在平日,郭锻当场就要举着铁钩铁棒,把生徒们打到魂魄出窍为止,但现在他听到杜济的命令,却大为苦恼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身后郭锻的后面,连他一起,就十位不良人。 先前杨绾规定,京兆府大尹或少尹随从只能有十人,杨绾今日才死,还没来得及改过来呢! 而那位京兆大尹黎,今日因逢着单日,没在大明宫递院,而是在光德坊京兆府廨里办公呢(也许早已经下班了)。 “怕什么,京兆府站在你身后!”杜济大声为郭锻打气。 郭锻还有些犹豫,杜济就叫到“郭锻,你万年县的法曹尉马上还想不想去干了?” 前程要紧,郭锻便冲上前来,手里提着的锁链哗啦哗啦响,准备来捕人了! 高岳在人群里,将手指搁在嘴唇上,“咻”地吹一声唿哨。 生徒们哗啦将队伍分开,那个渤海太学生杨曦东摇西晃地冲过来,在距离呆住的郭锻大约五六尺开外处,“哎呀”惨叫声,接着一骨碌倒在地上,然后头歪倒南面,急忙用事前盛满鸡血的皮囊对着脸上洒了洒,就翻着白眼“不省人事”了。 “你你你?”郭锻大为震惊,我根本没碰你,你怎么就倒下了。 “天啦,杨曦啊!”许多国子监学生都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抱起杨曦哭叫起来,“京兆府的不良人打杀太学生啦,还有没有王法啊!” 就连金吾卫的士兵们都惊得哗啦啦往后退着。 高岳也跳出来,吐沫横飞,指着吓得呆住的郭锻吼道,“你完蛋了你完蛋了,这位可不是咱们唐国人,他是从渤海国渡海来的,打杀外国友人可要罪加一等!” “不是,我,我得验验他身上的伤。”郭锻满头大汗便要继续上前,察看还在翻白眼躺着的杨曦。 谁想卫次公喊起来,“打杀人还不算,还想抢尸?” “元圣文武孝皇帝昔日下过求言诏,说其击登闻鼓者,金吾将军收状为进,不得辄有损伤,亦不许令人遮拥禁止......今日非但视诏令无睹,还打杀太学生,咱们冲进去,让圣主知道咱们的冤屈,今日不见到宰相决不罢休!”生徒们立即将杨曦扛起来,轰隆隆地望着光节门冲去。 郭锻和其他不良人顿时没了勇气,是屁滚尿流,杜济也吓得往右金吾仗院跑,连金吾卫士兵也急忙让开队列,等着宫墙内新的命令传来再做处断。 国子监生徒便畅通无阻,直闯过光节门,冲到了西朝堂处。 这会儿,正在御史台上番值勤的御史中丞兼理匦使崔宽,急匆匆自栖凤阁上走下来,看到如潮奔来的学生,便怒喝道“你们在干嘛?” “不干中丞事,我等现在不投匦,只击登闻鼓!”生徒们扛着杨曦“血淋淋”的“尸体”,蜂拥着往登闻鼓方向冲来。 “哦。”崔宽立刻就轻盈地跑开了,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登闻鼓前,见其他的金吾和监门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赶到,生徒们趁机把杨曦给放下来,让他换了套干净衣服,接着众人纷纷环绕着登闻鼓跪拜下来,长歌号哭。 “棚头,挝鼓。棚头,挝鼓!” 一阵阵这样的请求声中,高岳挽起袖子,大踏步走到登闻鼓前,抽出了胳膊粗的鼓槌,他抬头望去,淡红色的晚霞正绕过大明宫的上空。 “出名要趁早。穿越了这一把,就当死过了。”高岳望着天际的云,喃喃自语这句话后,接着咬着牙,低声怒吼了声,没命地举起鼓槌,甩下胳膊。 “咚!”一声,他的胳膊颤抖,力道准确无误地反馈回来,几乎要震碎他的心脏。 “哇啊啊啊啊!”高岳索性叫起来,左右胳膊奋力交替甩动。 震得登闻鼓上长年所积的灰尘落下飞腾起来,呛得高岳眯起双眼,凑起了鼻孔,他现在只能听到这鼓声一下又一下,回荡在朝堂和凤鸾双阁的上空。 当然也震到了宣政殿、紫宸殿和延英殿,甚至传到了更远处的麟德殿、太液池和银台门处,上番的官员、值夜的翰林学士,巡警的金吾、监门卫士,走动办事的宦官宫女,甚至在小延英内正召对的代宗皇帝,都听到了这鼓声。 “为何现在击鼓?”正坐在大绳床上的代宗大惑不解,数名宰臣也大眼瞪着小眼。 很快,一名内侍走入进来,慌慌张张对着皇帝,“大家,大家有太学生挝登闻鼓~!” 17.我唐三不理 栖凤阁的阁道上,常衮气得铁色铁青,身后跟着数名门下省书办值官,靴子踩得阁道的地板噔噔不绝。 登闻鼓前,常衮停下来,站在梯道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仍在击鼓不休的高岳,和数百名长跪号哭的太学生。 常衮的怒火砰一声,立刻在心间点燃。 方才在小延英殿当中,得代宗皇帝得知太学因何而来击鼓后,就询问常衮“杨相生前,有否这些政令。” 常衮不敢隐瞒,说已通过了门下省了,实则部分已推行,但还未敢惊动陛下,所以并未让中书舍人制诰。 “宰相的令也是令。”代宗皇帝的语气很坚决。 杨绾薨去的消息传到宫中,代宗皇帝当即就大哭说,“上苍不欲朕致天下太平,所以才这么快就夺走了杨绾啊!” 结果中午时分,就有比部郎中苏端莫名其妙上疏,对杨绾大加诋毁;现在又有国子监生徒聚拢在登闻鼓前,称有人要尽废杨绾生前之政。 代宗皇帝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安禄山、史思明、田承嗣、李辅国、鱼朝恩、程元振他都掰过手腕,刚刚又铲除了元载,可以说是身经百战了,他非常清楚,“有人想借杨绾的死,借机搞事。” 而搞事的人,代宗皇帝心中便和明镜似的,他便冷冷地要求常衮出去,向国子监生徒们回复好解释好,毕竟他们指名道姓是来参谒你的。 常衮还待推辞,代宗就冷冷地说,“听说常卿日中就在政事堂,孜孜不休地接待新进士,直到方才。难道这群击鼓的太学生当中,就出不了来年的进士吗?” 于是吓得常衮只好离开小延英,朝西朝堂这边走。 “诸位生徒,这是为何?”看到高岳,常衮恨不得直接让金吾乱棍将其打死,可理智却告诉自己要冷静,抓住对方的破绽再痛下杀手不迟。 这群平日里只在国子监学馆里读呆经的乌头柴精,几句话就把他们给打趴下来。 国子监生徒一见是宰相来了,纷纷作揖行礼,这时高岳放下鼓槌,对宰相回禀说,“因有事不明,特来参谒常相,希望询问清楚。” 常衮没有立即说什么,而是用冷冷的目光扫射下,锁住了在场的刘德室,吓得刘德室急忙缩回去,心中还战栗不休。 但高岳却没那么害怕,他便继续慨然将具体的条格一一说出,请求常衮给予明确答复,主要是: 一、国子监的学田是否要退还补足; 二、国子监是否继续要增加厨料钱和修缮费,因为原本的庐舍已坍圮不堪; 三、京兆府十三年解送的举子当中,国子监生徒是否按照事前所说,占据一半名额(京兆府解送的举子,在科场有天然优势,十有八中,独抗百郡); 四、能否提高国子监学官俸料钱,使其安心教授学业; 五、可否等到十三年春闱结束,再清查国子监补署情况。 “尖牙利齿......”听完这些后,常衮不由得对高岳大生厌恶,然后便对高岳打起了官腔,“高逸崧,你站在这登闻鼓前,可知我唐有个三不理?” 高岳说不知。 常衮顿时抓住把柄,指着旁边安置的匦函朗声说道,“我朝凡亡官失职,婚田两竞,追理财物者,应先诉于本司,若本司不理,再诉于省司,若省司不理,则诉于三司,若三司不理,方可投匦;登闻鼓亦是如此,有挝鼓进状者,先送京兆府推问,若仍觉冤屈,可再去御史台,结果你们在光节门前非但不听京兆少尹杜济的劝阻,反倒冲闯内殿门禁,可知这是什么罪责吗?” 常衮这番话声色俱厉,早吓得三分之一的国子监生徒噤若寒蝉。 高岳大怒,心想你说的轻巧,什么三不理,不过是本司(州县)、省司(尚书省)和三司(唐代的三司受事,是指中书舍人、门下给事中和御史中丞,他们负责接状子和上表,但御史台通常根本不受上表,一怕麻烦,二怕冤案影响自己名声)之间互相踢皮球而已。 那边常衮的话语刚说完,披着铁甲手持长戟、哨棒的金吾士兵们顿时自各处呐喊着赶来,将登闻鼓围得水泄不通。 夜色已覆盖在大明宫,士兵们火把齐举,将西朝堂内外照得如白昼般,让人心儿惶惶。 这时连卫次公也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带着畏惧的声音,胆怯望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常衮,“怎么办,逸崧......” “别怕,如今退半步,泄半口气,就真的是万劫不复......”高岳头往后靠着,对卫次公说到,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我这个棚头这时怂了,不但性命难保,还得连累国子监。但若是这次我成功了,别说国子监的棚,此后京城内外谁还认不得我堂堂击登闻鼓的高三郎! 拼了! “诸位同年不要惊慌。”高岳举手大喊道,接着对常衮拱手,“晚生斗胆再问冢宰......” “区区太学生,不准驳本相的嘴!”常衮不耐烦地挥动衣袖,示意金吾卫将这群太学生拿下,该逮捕的逮捕,该驱逐的驱逐,“我大唐律规定,在路邀车驾申诉,于魏阙下挝鼓以求上闻,以上御史台表披陈身世,此三者如有不实者,各杖八十高岳你今日连犯两条,状子应送京兆府鞠讯,若有丝毫差池,连杖一百又六十!” “一百六十!”当场的生徒都吓得魂飞魄散,高棚头被京兆府那群人打一百六十杖的话,还不得当场一命呜呼? “晚生不驳冢宰的嘴,晚生只想和冢宰讲道理!”高岳站在原地,“按照冢宰所言,我等若先诉于本司,本司不理,便要去省司;省司亦有理或不理,不理的话便还要去三司;三司若再不理,我便来击登闻鼓,然后再遇推诿,再回京兆府本司就这样,晚生便要来回九次之多,冢宰我看不需要称之为‘三不理’,应为‘永不理’。” “呔,大胆!”常衮指着高岳,勃然大怒。 这时常衮身边的金吾卫士兵已准备上前办事了。 月光下,高岳等人的头皮都发麻了,刘德室更是双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但高岳还没有失去勇气,他望了望卫次公,互相间点点头,觉得上面的头发和下面的裆部都因激动而发麻挺直起来,接着又对常衮大喊道,“冢宰以为弄个‘永不理’便能杜绝我众生徒之口了吗?晚生可是知道,除去击鼓投匦外,还有最后个直诉的办法。” 18.打脊取进士 听到这句话,常衮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但还没等他想出什么,高岳就径自喊出了最后的直诉之法,“我等便去昭陵,哭陵!” 于是众生徒再度嚎啕大哭,捶胸顿足,配合棚头高呼,“我等皆是务本坊鬼市一堆枯柴,不妨就去昭陵哭陵算了,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这下,长久以来积压在国子监生徒心头上的情绪全部爆发,他们本都是下层的品子,其父辈绝大部分都是五品下的官僚,而今朝廷三品官之子可以直接去崇文、弘文二馆,四品当权的也可拉关系通榜,只有这群生徒被留在国子监当中,在经业合格后还要参加科考,一年又一年,虽然希望确实渺茫,但想要他们放弃最后的福利国子监免费食宿,这是绝不可能的。 那样,便等于国子监名不存,实也亡。 绝不能再退让了! 凭什么要我们做出牺牲?凭什么不兑现故去宰相杨绾生前承诺? “我们定要去哭陵!”数百张口就这样齐齐喊出共同的心声。 太宗皇帝啊,你得张开眼看看,天子门生在这时到了何等凄惨的境地啊! 就在所有生徒闹作一团时,常衮则完全失去耐性,他厉声要求金吾士兵尽快弹压,并额外要求:马上将带头的高岳押至光德坊的京兆府廨里,杖一百六十棍再说。 可金吾士兵们却犹豫逡巡:敲个登闻鼓而已,真的要闹出人命的话,要是圣主追究下来,可就不好解释了。 结果这时,传来声“且慢!” 士兵们包括常衮在内,回头看发出声音的所在。 结果下一秒钟,所有人都山呼万岁,跪拜下来。 只见内侍们点着火把,引着辆带伞盖的辂车,沿着中央的御道碌碌而来,停在西朝堂和东朝堂之间的魏阙处,其上端坐之人通天冠、赤黄袍,身后诸位皆是朱紫之袍的重臣,可不是当朝天子嘛!? 国子监生徒最初全是诧异表情,接着也齐声高呼“拜圣人!”全部拜舞而下。 “是他?”高岳果然看到,在天子车驾边跟随的,真是那个蒸胡老者,紫袍金鱼袋,看来确是刘晏无疑。 刘晏旁边的金吾大将军、代宗皇帝的亲舅父吴凑站出挥动了下手臂,围住生徒们的金吾士兵迅速哗啦哗啦地退却。 高岳当机立断,将国子监申诉的文状捧着,递交到皇帝的车驾前。 “郎君,敢击登闻鼓,胆子不小啊?”霍忠翼笑着,从高岳的手里将文状接过来,而后转交给了代宗皇帝。 辂车上的代宗皇帝,借着火光,略看了下,然后便说了句,“生徒的苦朕今日亲眼看到,心中也知道了。此状的五条,全部准可。” 数百国子监生徒顿时爆发了巨大的欢呼,纷纷叩首谢恩。 而常衮则愤懑难堪,便要举起袖子劝谏皇帝。 代宗皇帝立刻拍了下辂车的车轼,没让常衮把话说出来,而是盯住高岳,“你便是渤海高公的侄孙高岳是不是?这状上的五条,朕全都可以答应你,但也别忘记你和身后的这群国子监生徒的身份是什么?天子门生啊,可全是朕的学生,然今年的贡举,国子监竟无一人及第,折损的便是朕的面子,让朕贻笑于天下!若你们今晚真的去哭昭陵,哭的底气足吗?高岳你回答朕,足,还是不足?” 高岳急忙低头拱手,准备思索条理。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和皇帝说话,原本计划就是闹到宰相这里就止步了,没想到把皇帝都惊出来了。 同时,车驾那边的刘晏捋着胡子,也在等待高岳的答复。 不过高岳的沉默是短暂的。 很快,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到句清晰的话,“来年礼部贡举,打脊取进士!” 这话是高岳亲口说出来的,当着皇帝车驾面前说出来的。 打脊,是高岳来唐代后学的一句俗语,便是“死也要”的意思,即“来年科考,我死也要考中进士。” 望着高岳认真的神态,原本满面怒气的代宗突然笑起来,接着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 车驾四周的随臣、将士和宦官内侍,也都轰然大笑不止。 只有刘晏和常衮没笑,前者若有所思,后者则是切齿不已。 “高郎君,高学士,君前无戏言,请你记住喽。”霍忠翼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 “高岳啊,别忘记了,刚才你送上状子那刻起,就又算是‘路邀车驾申诉’了,即是说,要是来年你再次下第,便是三罪并发,共要打二百四十杖,届时怕是真的要打脊,打到你魂飞魄散,勿谓朕言之不预也。”说完,代宗皇帝便起驾离去了。 一会儿后,宫墙角落里,常衮亲自询问了名方才自小延英殿上退下来的书办,自他离去后,圣主都有什么处断。 书办禀告他,“杨相国刚刚薨去,圣主说不便立刻拜新的中书侍郎。” 这话说得常衮内心欣喜。 但书办随即又补充,“圣主特命中书舍人崔佑甫暂代中书侍郎的职务。” 常衮当即觉得头顶浇下一盆雪水。 接着书办又禀告他说,“杨相国的谥号,圣主觉得不妥。” 哦,常衮立即转悲为喜。 但那书办立即又说,“圣主改了个谥号,曰文简。” 气得常衮直甩袖子。 “还有常门郎,圣主最后的敕令是,比部郎中苏端妄议上司,言辞狂悖,已被贬去潮州当司户参军了......” 说完,那书办警惕畏惧地望望四周,对常衮作了个长揖,随后匆匆离去。 “砰”一声,常衮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宫墙之上,骨节上顿时血迹斑斑,微微的尘土掉落下来。 “高岳......”常衮的牙齿发出剧烈的摩擦声,他需要个泄愤的对象。 务本坊国子监的朱色大门,在夜幕里被几名巡铺的金吾士兵和坊卒推开,大呼到“高郎君回来了!” 接着高岳坐在面抬舆上,在一片热热闹闹的欢呼声里,被十多名太学生、四门生抬着,更多的人像是舞蹈那般,举着双手拥在前后左右,如凯旋般返归到了国子监当中,“咱们挝登闻鼓成功了,圣主亲口答应咱们的条件,以后这年的衣食不用烦忧,并且国子监生徒将在来年,得到京兆府的解送,及第出头有望啦!” 就在所有人欢呼雀跃时,抬舆上的高岳闭上双眼,内心却很清楚: 唉,国子监我是无愧于它了,可来年若不中进士的话,按照我和皇帝的约定,这条命算是真的要完了。 19.美名始流传 可高岳暂时还不知道的是,因猛击登闻鼓的事,他和韬奋棚实则已引起朝廷不少人的注意...... 次日在吏部都堂内,刘晏便端坐着,似乎是兴至而发问,“文房现在何处啊?” 几名整理文牍的吏员,即刻向尚书汇报,“现如今临近三铨,刘宣州正落脚于光宅坊的邸舍当中,希望能经吏尚援手,量移迁转,入朝廷台省为郎官。 ” 刘晏点点头,摸了摸胡须叹口气说,“文房仕途多舛,先后三次惨遭贬谪,而被贬去睦州(现浙江淳安)司马这次,是我未能尽力帮他,有愧于他。不知文房此次前来请求迁转,希望谋什么职务?” “听说苏端被贬后,他希望能接替苏端,担任比部郎中。” 刘晏摇摇头,“郎中乃是清要美职,此外若不历员外郎拜者,无异于‘土山头果毅’,文房先前压根没当过员外郎,假如直接让他自司马迁转到郎中职务上来,不孚众望啊!” 原来刘晏所说的理论,正和先前薛瑶英为高岳所画的八隽图是暗合的。唐朝的官员升迁,不是胡乱来的,一些朋(zuo)友(zhe)认为就是像打游戏升级那样,把品秩往上升就是了,但其实在唐人心目里,不但爵、勋、品、差遣使职这些要分开,光是品也有职事品和散官品(就像现在师长和少将是两个概念,**还有上校当兵团司令的奇葩现象,白居易当五品司马还要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分,此外什么人走什么样的升迁路线也是有或默认或公开的规则的。 比如在唐朝人的眼中,郎中这样的美职,理论上必须要从同样为美职的员外郎里提拔(见薛瑶英的八隽图),而不是由州府司马里直接迁转的就连白居易这样的人生赢家,他从江州司马任上回来,也要先当员外郎,而后再继续往上升到礼部主客郎中,这是个固定的程序假如直接从州府司马当上郎中,那就好比长征士兵(唐人讥诮这些士兵为土山头,大概意指他们去边塞多是守山头的),一下被拔擢为边塞果毅都尉那般,在为官上这就叫做“不历清资,便拜高品”,是要遭受很大的非议嘲讽的。典型的例子便是景龙年间,彭州司马赵谦光直接入朝当了户部郎中,时为户部员外郎的贺遂涉(贺遂为复姓)大受打击(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该我先的),便写诗嘲讽赵谦光曰: 员外由来美,郎中望亦优。宁知粉署里,翻作土山头。 所以刘晏是不可能同意这位“刘宣州”直接从睦州司马回来当比部郎中的(比部归刑部)。 于是一名吏员,大概是受过刘宣州之托,便请求,“刘宣州说退而求其次亦可,希望就任台院御史。” 台院御史,即侍御史。 刘晏再次摇摇头,“这样好了,明年先量移至随州刺史,再过上段时间,待有合适阙员,我会帮他回朝当上台省的郎官的。” 这个结果倒也合情合理,于是那吏员急忙替刘宣州拜谢,但刘晏接下来哈哈笑起来,说“你替本吏尚给文房带个话,反正司马官是闲职,备员俸而已,回去不回去也无所谓,每月五万五千钱的俸料钱照常拿着,让他先在长安呆上段时间,等着出刺随州,顺便替我结识个人......嘿嘿,文房啊文房,我都几乎忘记了,当年你在国子监,也是位棚头来着。” 接下来这几天,国子监里也热闹极了:高岳的韬奋棚,因先前击登闻鼓的事而大发异彩,故而一下成为诸位生徒心目中的偶像团体,大有“我的boss我的英雄”之感,于是此棚一下子扩充到了六十人上下,其中更有十来名家境相对殷实的棚友。 高岳当机立断,改革了棚约,他模仿税务制度,将棚友按照资产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棚费更高,下等则减免部分棚费,这样实行共产平均主义,可以更好地让这个棚维持下去。 迅速的,“高三鼓”的名声也流传到了长安各街坊上去了。越传越玄乎,说什么高三郎跃过宫墙,直入到西朝堂的登闻鼓上,打了第一鼓,京兆少尹来见,第二鼓当朝宰相来见,第三鼓圣人天子都驾车来见了,所以叫“高三鼓”。 “别吹了,说不定明年我高三郎的人皮,就要被扒下来去蒙那登闻鼓了。”高岳在心中快乐也痛着。 但人气和声势还是无法阻挡的,务本坊四周的小店肆、小邸舍,已开始隔三岔五地给给棚里送来些“茶果钱”,时而三百文,时而五百钱,渐渐也有小官小吏开始登门来访了...... 不过高岳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还是很谨慎很谦虚地在每日早上系一系、提一提腰带,然后就背着行李,去胜业寺写经坊,继续替吴彩鸾做事:为街坊邻居抄写书仪,顺便锻炼小楷和骈文,人人都夸他是有高风亮节的君子,很快胜业坊里关于他的好名声也传开了。 但郭小凤和他的手下们,也盯上了高岳。 一日,郭小凤亲自带着二三十名恶少年出现在了写经坊处。 “高郎君,七日之期限也到了,你要替我写向宋住住的提亲书仪了。”郭小凤站在抄经台的对面,满脸横肉拧着。 “我不写提亲书仪的。要写就让我彩鸾师父写。”高岳很淡然地回答说。 但他转头,发觉他师父吴彩鸾早已翻院子后墙跑了,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哗啦啦,郭小凤的大手伸来,将高岳衣衫圈领给揪住,“你师父?你师父吴彩鸾可还欠我二十贯钱没还呢,就让你的书仪抵债好了!” “诸位,为什么非得要逼我写呢?”高岳哭笑不得。 “简单,因为你和蔡佛奴是好朋友,你一写书仪,便能打击到蔡佛奴,我就能成功挑拨你们的友情。你会失去蔡佛奴这个朋友,就只能来投靠我,看你书仪和名声都还不错,怎么样,我马上就要去朔方军当汾阳王帐下的亲军虞侯了,只要你以后愿屈从我,将来朔方幕府里难道还少得了你一份优厚差事吗?” 原来这位郭小凤也想和自己交朋友啊,是个傲娇的恶少年而已。 可我高岳堂堂国子监的学士,怎么可能和你这样的同流合污呢? 20.怒掴郭小凤 “汾阳王府算得了什么!我高岳将来是要为圣人天子做事的。 ”高岳大喊起来,狠狠打落了郭小凤的手,接着他站起来,指着在场的各位恶少年,“今天我若是写了这份书仪,岂不是帮郭小凤欺男霸女,助纣为虐了吗?” 这几声怒斥,一下子将写经坊外鸣珂曲的各位路人给吸引住了,其中名骑着马、焦黄面皮、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听到了高岳高呼“汾阳王府算得了什么”时,不由得来了兴趣,便停下马来,静静地暗中观察写经坊的态势。 这下郭小凤发怒起来,当即提起拳头,就对着高岳的面门准备打下去。 结果高岳微微一笑,“你打啊?我高三郎可是击过登闻鼓的人,亲自得到过圣人接见的,你若打伤了我,天子哪日想起来问,那挝鼓的高三郎如何了?到时别说你那当狗的爹,就是汾阳王也保不了你的。” “你,你,你敢骂我父?”郭小凤下不来拳头,又气得脸色发青。 “渠帅(恶少年喜欢喊老大为渠帅)......”那名身上刺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恶少年,被高岳的话恫吓住了,就上前准备央求郭小凤不要来硬的。 结果话音未落,高岳就推开郭小凤,噔噔噔依次叉开五根手指,抡起巴掌如风,清清脆脆地一声响,把郭小凤抽得背过脸去了。 “啊!”吓得一群恶少年,猝不及防高岳会突然出手,都急忙往后退,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凤哥被打。 郭小凤被狠狠抽了一巴掌,满脸都是黑黑的墨痕,等到他刚转过脸来时,高岳上去又是一巴掌,这次换了个方向,打得更狠,把郭小凤的鼻涕都给打的飞出来了。 “这巴掌是替你父亲管教你的,年纪轻轻不学好,整天想夺弱女子的本元人家的本元是要给相悦男子的,岂容你这獠奴妖怪般的玩意儿来硬抢!你们说,你们自己家的姊妹本元,被其他人仗势夺走,你们开心吗?” “这位高学士好像说的有点道理哦。”几名恶少年发生了动摇,慢慢更加犹豫。 郭小凤被打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居然在原地嚎啕顿足起来,“我没夺住住的本元,我是向她明媒正娶提亲来着,聘礼足足五十贯,你打我,你打我,到底凭什么打我啊?我,我长这么大,连我父都没打过我!” 高岳扬着巴掌,听完郭小凤的这句话,心想也对哦,人家只是来要自己写个书仪,然后去光明正大提亲,也没做什么过分出格的事,自己不由分说给了他两巴掌,确实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 转念一想,这郭小凤家中确实有钱啊,五十贯不是个小数目啊唉,女的不怕威逼,就怕利诱住住和假母双文在平康坊也属贫苦阶层,要是她俩真的挨不住这高额聘礼的劝诱...... “唉,佛奴更可怜,也是个更质朴的娃儿。虽然我打郭小凤有点点过分,但很明显应该帮帮佛奴。”高岳这时想好了对策,便收起手掌,指了指郭小凤。 “你坐下。” 郭小凤捂着脸,不敢坐。 “叫你坐你就坐。”高岳下句话就不太耐烦了。 “好。”郭小凤当即挨着矮杌坐了下来。 “听着,书仪我可以给你写,但你提亲时必须要对住住礼敬有加,不得有所逾越,至于这门婚事可还是否,都得听住住本人的态度,不得使强,明白吗?” “明白了。”郭小凤这时候乖得很。 言毕,高岳问好双方的八卦,算了算,一挥而就,写好了书仪,交给郭小凤。 “谢谢高学士。”一群恶少年撅着屁股在写经坊感激不尽,然后举着高岳的书仪,“高三鼓的书仪,高三鼓的书仪也!”一溜烟跑走了。 那焦黄面皮的汉子,也暗自笑了笑,“高岳高三郎,确实是个有趣的人物。”说完,便也策马,往南向着东市去了。 同时,一位来自东市的牙侩,站在台阶下,也同样目睹了高岳威压恶少年的整个过程,也微微点头颔首。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吴彩鸾才又出现在后院墙头上,像只紧张的猫般警惕地东张西望番,又见高岳坦然地坐在那里抄写佛经,心知风波过去,便翻入进来,拍着巴掌,三步两步走到高岳面前,“逸崧你没事吧!” “没事,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吴彩鸾有些不敢相信,便捏捏高岳的胳膊,又捏捏他的脸颊,害怕他哪里暗处被打了,“真的没事?” “有你这样的好师父在,他们怎敢动我半根毫毛!” “就是嘛!哈哈。”吴彩鸾硬着头皮接下了高岳这番嘲讽,抓了抓发髻,“其实小妇刚才翻墙出去,找了数十名援手来,但见郭小凤早就溜远了,就让他们各自回家去了。” “收工,走了。”高岳眼皮都没抬下,就起身收拾好文具行李,背上身后,和诸位经生一一话别后,便准备走出写经坊, 见高岳这样,就知道他还没原谅自己不讲义气,吴彩鸾便追出来,“逸崧啊,你不要这样生气嘛?其实,其实是小妇我欠了郭小凤二十贯钱,还以为他是来索债的。” 高岳便停下来,很严肃地斥责吴彩鸾说,“你玩博戏啊?我听冉三娘说你光是在胜业寺质库里就欠下八十贯,又向郭小凤借了二十贯,还有多少借债是我们写经坊内部都不清楚的?炼师啊炼师,不是我说你......像我,就从来不借高利贷这种害己的东西,更不会去沾染赌博恶习。” 红芍小亭内,正在作画的薛瑶英,此时突然微微打了个喷嚏。 “逸崧你前句话说得对,我彩鸾是举了不少债,但后句不对,小妇根本没有参与过任何博戏啊!” 谁想吴彩鸾刚说完,街坊黄大娘就走过来,“炼师啊,马上暮鼓过后来我家里,玩双陆长行啊,老身也撩个零。” 撩零的意思是,在赌博里跟着玩家后押钱下注,若玩家赢,自己也能分到零头红利。 这下吴彩鸾尴尬了,忙对高岳解释说,“小赌怡情,小赌怡情嘛。” 两人争执不下时,那东市的牙侩走上来,对着高岳行礼说,“敢问可是高三郎高学士?” 高岳看看他,说是。 那牙侩龇着满嘴黄牙笑起来,殷勤地说,“东市邸舍甲字房中,已备下薄宴,特情高学士前往一叙。” 1.牛头绯羊宴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王维 +++++++++++++++++++++++++++++++++++ “请问尊主人为谁?”高岳便问那牙侩。 那牙侩只是神秘笑笑,说在下便是宴主,因听说了高三鼓和韬奋棚的名声,有心攀识,并希望能出些茶果钱给各位学士,以备夏课之需。 高岳想想怕甚,便对吴彩鸾拱手说有人请,便告辞了。 可走到了东市临街的那座大邸舍楼前,高岳却发觉吴彩鸾却始终死皮赖脸地跟在自己身后,“炼师啊,人家请得是我。” “唉,逸崧别客气,今日你遭恶少年威胁,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吗?” 那牙侩倒也十分客气,说这位炼师既然是高三郎的友人,若不嫌弃便可赏光一起入席。 那吴彩鸾高兴非常,就跟在高岳身后,进入这邸舍后,不由得东张西望,啧啧称奇,高岳一看,里面果然敞亮气派,“请上楼上的雅阁。”那牙侩殷勤地在前面一路导引。 甲字房前,高岳推开了门扉,但见里面满是镂花格栅、漆银屏风,上面绘着山水仕女、云蒸霞蔚,围着四面食床,小几、香炉、陈设莫不雅洁,当前两名盛装的胡姬,见到高岳走入进来,便齐齐长跪在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呼到,“请高学士入席!” 但见这二位胡姬高鼻深目,瞳色一个淡绿一个金黄,肤色白皙异常,身着唐风襦裙,苗条高挑,头发是浅褐色和淡金色,不由得眉头紧锁,“还是我大唐厉害,酒店里专供波斯猫。到底是什么人,妄图拉拢腐蚀我?” 还没想好,吴彩鸾就大大咧咧地盘膝坐在了其中面食床上,“你怎么一点戒备心都没有,真是的!”高岳大为鄙夷。 然后高岳就在吴彩鸾对面坐下,那牙侩虽说自称主人,但却根本不敢坐床,而是恭恭敬敬地在边上立着,说自己是为贱商,不敢与学士、炼师分席抗礼。 高岳看了看他,轻笑两声,并不为意。 接着那两名胡姬便笑吟吟地托着各色水陆珍馐,轮番上来。 “哇哦,这是个什么?”吴彩鸾瞪大猫般的双眼,问到。 高岳见食床前的大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一枚牛头,一脸死前的怪模样,还吐着舌头,“广南牛头。”那牙侩急忙介绍说,接着就讨好地说,“牛头不过是衬香料的,此菜菁华在牛舌上,请......” 结果话还没说完,高岳就闪电般刺出了银食箸,咯当声,恰好和吴彩鸾的交夹在一起,四根箸尖都对着鲜香嫩滑厚厚的牛舌,互不相让。 “逸崧,我可是你小楷师父,俗话说的好哇,天地君亲师,这牛舌你怎么着也得让给师父我尝尝。”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高岳完全副扑克脸,毫不谦让,银食箸在互相较劲里,格达格达地响动着。 吴彩鸾拧起黑漆漆的眉毛,盯住高岳,“逸崧别小看小妇写小楷的腕力。” “彼此彼此,这一个多月来给你写书仪抄佛经也不是白练的。”高岳也死命用劲,突然他转头望了下门扉处,说了句“郭小凤,欠你债的吴炼师在此!” 吓得吴彩鸾往食床上猛地一缩,高岳哈哈笑着,趁机将食箸往那牛舌上一插,接着挑起,扔入自己盘中,而后那胡姬帮忙割了块,送入高岳的口中。 “哇!”高岳闭上双眼,只觉得这牛舌宛如十七八般的少女肌肤般嫩滑,一口下去,天地间生香,无法言说的畅美自五脏六腑间升起。 “郎君,炙牛舌一定要配上好的酒。”说着,那胡姬便急忙给高岳端来了琉璃杯盏。 高岳一看,这酒真的是奇,里面的酒水荡漾,在烛火下如琥珀般泛着红色。 莫不是葡萄酒? 但一入口,温和淡雅,恰好调和了方才牛舌肉的香辣,只觉得周体绵软熨帖,头发不由得都要冒出热汗来了,绝不是葡萄酒。 “郎君,是红曲酒。”那胡姬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介绍说。 高岳两杯酒下肚,就看着那胡姬,问还会波斯语不? 胡姬也不谦虚,互相嘻嘻笑起来,便对高岳说了几句波斯语。 “外语好啊,我们在大唐当士子的,一定要掌握门外语。” “那有空便来此,小婢们定会倾心相授。” 嘻嘻哈哈间,第二道菜上来了,高岳和刚才气得不行的吴彩鸾又望去,只见一个燃着炭火的红泥炉,上面架着盘肉块,在面冒着异香的汤水里浮浮沉沉,胡姬便给二位每人端上枚银匕,用来叉肉的。 接着胡姬又抬起皓腕,将方才的红曲酒统统浇在肉汤当中,当即热气翻腾,肉色迅速被酒水浸染得血红,“郎君,请品尝‘赐绯羊’。” 原来如此,红曲酒煮羊肉,寓意皇帝要给你赐绯衣了。 “唔,好吃,唔,好吃。”吴彩鸾边叉肉往嘴里送,边拍着膝盖,满面美得不行的表情。 “炼师,吃相别那么难看!”高岳皱着眉头教训师父说,接着胡姬送了块赐绯羊入了他的唇舌,“好吃好吃。”高岳噗嗤下笑出来,不由自主连说出来,口和心是真的美得不行。 唉,为了挽救国子监被废的危机,只好挺身而出成为偶像,不,成为棚头,没想到这名声有了后,各种好处都接踵而至。 “祝郎君早日文场大捷,圣主赐绯的日子必然不远。”牙侩合着手又恭维说。 高岳这时摆摆手,然后对那牙侩说,“怎么,也该让你真正的主人出来了吧?” 那牙侩满脸惊讶,连说方才说了,这宴会主人只是自己,别无他人。 “别说笑了,你个跑中介的牙人,充什么主人啊?况且我方才暗中问了这两位胡姬小姊姊,她俩先前根本没见到你,你若真的是东市牙侩,怎会如此?”高岳搁下食箸,条分缕析道,“能宴请我和炼师,感激不尽,但遮遮掩掩绝非待客之道,如真正主人再不出来,便恕晚生冒犯,就此告辞。” “炼师,走了。”高岳说完,便有意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 “唉!?”满嘴赐绯羊肉的吴彩鸾,满面的遗憾和不舍,还在那犹犹豫豫。 “走啦!”高岳断然说到。 话音未落,内室之门被推开,随着爽朗的笑声,一位披着素白色长袍,摇着羽扇的颀长男子走入,三缕长须飘飘,颇有仙风道骨的感觉。 吓得高岳往后站了站,深怕这位会忽然挥动羽扇,怒骂自己番或放个无双什么的。 2.悔创小海池 可这位却很礼貌很坦然地坐定到了主人位的食床上,轻摇羽扇,对高岳说道,“筵席才到三分一的时候,郎君便如此匆忙要离去吗?外面已宵禁,不妨郎君便留宿在此,美酒和床榻早已备好,就是不知郎君喜欢的是平康坊中南曲的,还是这座邸舍里的胡姬呢?” “晚生最感兴趣的,还是尊主人的身份。 ” “好说,真人面前不得说假。某实则是西市小海池的萧,这位牙人是我的手下,不怪两位胡姬说之前从未见过。” 哦,居然是萧,亦儒亦商亦道的传奇人物,怪不得这副打扮,绝对的长安城首富。 说完萧笑笑,殷勤地招呼高学士重新坐下,我们今晚不醉不欢。 “高三鼓的名声,某早有耳闻,可惜先前俗务缠身,今日总算因缘得见,果然得偿平生所愿。” 就在高岳对这些假客套感到不耐烦时,萧望着高岳身上穿着的薄深衣和内里青色的汗衫,不由得眼圈发红,长叹口气,搁下羽扇,“人生真的是称心不如意,如意不称心啊!” 吴彩鸾瞪圆眼睛,急忙说“萧师这么大的产业,居然还叹息不如意,不称心?” 但高岳却冷眼看着这位萧首富,大约知道下面他要开始表演了。 果然萧继续叹口气,说“我本来为了追逐什一之利,弃儒从商,现在虽然小有名气,可再想弃商从儒,搏个光彩的名声,可就难了,正所谓工商杂类、无预士伍。” 接着,萧激动地摇着头,用双手戳着胸口,“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创办了小海池,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当初就不会拿仅剩的二百钱去经商,而是拼尽所有,再去考一次春闱!” 得得得得,熟悉的即视感,高岳急忙举手,阻止了萧深入而激烈的装x,不然他会按捺不住冲上去抽这位还好你发家史薛瑶英早就告诉我了,但他也不愿意把台给彻底拆散了,便顺着问下去,“萧师何出此言?” “唉,我唐的官员有权,士子有笔,军将有刀,我们商贾啊只剩钱,故而在各路人眼中,都是可啖之物啊。” 哦,难不成你区区个商人,还想掌权吗?看来古今中外都一样啊,商人依附权力赚取大量金钱,但很快又害怕权力会随时吞噬掉自己,便渴望金钱和权力相结合,都归自己操控,提出各种各样忽悠人的口号和提案便不足为奇。 萧见高岳一副赞同的模样,就低声继续说下去,“估计薛莘若炼师也告诉过你,我小海池的钱有兰陵萧氏的,也有博陵崔氏的,军镇那边走的主要是安西行营、西川方镇的路子。前些日子杨绾为相时,曾要全京城的权贵拆毁水,此事高郎君应该清楚。” 高岳颔首,说杨相为全京城的百姓着想,想缓解春旱时用水难的问题,不过可惜他死了。 说到这里萧愤愤然表情立即浮起来,“杨相固然是一片好心,但他薨去后,朝中有人继续拿他生前的政令做文章,要博陵崔氏的卫州房率先拆毁五座水,那么凭什么单单崔家拆掉?崔家拆掉他家的水还会不会拆?” 是的,高岳这时想起来,当时在国子监时,那御史中丞崔宽曾主动答应杨绾,既要拆掉自家的月堂,又要拆掉自家的水,杨绾大为赞赏其实杨绾的本意是先拿崔氏“开刀”,随后顺理成章要其他权贵陆续将林立的水全都拆毁,来恢复长安城诸水系的运力和灌溉。可还没来得实行杨绾就薨去,所以自然有人抓住这个把柄,单独要求崔家拆掉月堂和水。 “不知幕后的人是?” 萧听到此,冷笑声,“当然是亲仁坊的汾阳王府,谁不知道郭子仪儿子尚的升平公主,拥有白渠两座脂粉还不知足,对崔氏的水觊觎已久,她和郭家的目的,便是先买通御史台发毒言弹劾,拿杨相的遗令做文章,然后威逼崔家将水低价转让给她,她是当今圣主的爱女,这水只她能保得住......” 原来如此,看来这萧盘踞在小海池,却是萧氏和崔氏的金钱代理人,想必这些水他也有利权在内,不然不会如此苦恼。 而他之所以来找自己,一是看中自己挝鼓时的天不怕地不怕,二怕是那薛瑶英暗中写信串联的,想给自己个出头的机遇。 “敢问萧师,这五座水每年的产出?” 萧明人不说暗话,直接告诉他,“每座水每年都有一千五百贯的利益,可抵个中书侍郎。就这水,崔宁、崔宽兄弟每年得大头四千贯,其余还要留些给我,此外部分还会用来维持西川节度使在京进奏院的运转。” 唐,中书侍郎的月俸为一百贯,加上杂项大约一百二十贯,萧此言不虚。 听到此言,高岳眼睛转了转:现在我也渴求金钱,光是薛瑶英借贷来的那一百贯,和小海池柜坊里寄存的四百来贯,我自己一个人生活虽是足矣,但还不足以让我运营进士和韬奋棚的,此外还有种种其他运营的花销。 在此前,让我先试探试探这个萧的诚意。 于是高岳笑起来,对萧说“此事易办。” 萧大喜,然后他挥手叫那牙侩和胡姬全都退下,吴彩鸾还蹲在食床上大吃大喝,高岳便让她把食盆带着,去旁边房间慢慢去吃。 众人都离去后,萧端出个小乌木匣子来,接着打开盖子,高岳觉得一片耀眼:里面赫然摆着两枚马蹄金。 “这些值六十贯钱,请郎君笑纳,务必不吝赐教。” 去,区区六十贯就想把我给打发了?想得美。 高岳摇摇头,接着说“高某平日行事,不为个人,只为国子监和韬奋棚的存续考虑。如果萧师有意结识我这个朋友,这两枚马蹄金晚生分文不收,不过萧师的水可能以后要多个抽头。” “哎,是我不对。这马蹄金高学士要收的,至于水多个抽头也无妨,只要能在崔使相和崔中丞兄弟俩的接受范围即可。” 高岳见条件也成熟了,便低声对萧说,“拆两座,卖一座,留两座。” 3.以拆为保计 萧乍一听高岳这话,颇感失望,原本他就是希望能从升平公主和郭子仪的獠牙下保全崔家水的,这高三郎倒好,叫他拆两座卖一座,那我到底来找你干吗呢? 见萧这副表情,高岳早在意料之中,只听他接下来不慌不忙地说清楚自己方案的缘由: “萧师纵横商场,向来以转手快而闻名,依你看马上长安城乃至关中都要迎来春旱,就算杨相薨去,这拆水的事圣主就不会做了吗?” 这话倒是触动了萧的心思,“从种种迹象来看,今年的春旱怕是非比往年,诸水、渠、井、泉要折掉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供水,此外听某在钩盾署里的友人说,宫中缺乏木炭,于是京兆大尹黎还希望掘通条新的沟渠直入宫中,方便自南山那里运炭。 ” “所以,不管杨相薨不薨,这长安周围各道水渠上的水,怕是都免不了要被拆毁,圣主是十分聪慧,若百姓根本无水灌溉田野菜圃,再要那磨面的水又有什么用?岂不是舍本逐末。” “逸崧的意思,升平公主怕不是......” 高岳点点头,“升平公主自小被宠溺惯了,总认为天下之大,没人敢拿她的脂粉开刀。岂不知相比兰陵萧和博陵崔,她更容易被圣主作为首善的表率。” “逸崧的想法是!”听到这,萧陡然有些明白。 “没错,既然圣主都要拆,那么与其担心拆不拆的问题,不如关注如何保的问题。晚生的方策便是,以拆为保!”高岳接下来对着萧滔滔不绝,“若卫州房崔家肯先拆两座水,圣主必然龙颜大悦,他汾阳王府在御史台里有人,崔中丞在御史台难道就没人了吗?找人做文章上疏,既将崔家的令名夸耀番,又让升平公主的脂粉势高难下。同时再以三年所产为价码,将第三座水卖给升平公主,以此来麻痹她一旦升平公主有了三座水,那么给京中人的印象就是,如此春旱,公主还在以购买水为脂粉计,那萧师猜猜,圣主听到了会如何?” 这下,萧眼睛顿时亮堂起来,连连点头,说大好大好,只是这留两座又该怎么留? “很简单,一座馈赠给崇弘二馆,一座馈赠给我国子监,当然是名义上的,崇弘二馆和我国子监只是按年在水所出里抽头罢了。” “哦哦哦!”萧一下子明白了,这崇弘二馆向来是朝中贵胄子弟集散地,而最近登闻鼓事件后圣主又尤为关切国子监,只要把剩下二座水捐赠出去,无异于获得了最强大的保护伞,还能赢得“输资助学”的美名,值,值! “凡事贵有不贵多,马上春旱长安城私家水怕是九cd免不得被拆毁,只要崔家和你还保着这两座水,夏天一旦过去,关中当地所收粮食,各地来贡的稻麦,只能用这两座水来磨,所得又岂止一千五百贯呢,怕是比先前五座水所得都要多。” 听到这,萧眼珠迅速一转,随即急忙转起身子,对着高岳再拜下来,“哎,萧师何必如此!”高岳急忙来扶,却被萧一把拉住,“三郎,我们商贾内里有句话,叫乱世结英豪、治世攀士子,当年武后之父攀附了高祖便飞黄腾达,而今我萧就要结交逸崧这个朋友,还望逸崧不要嫌弃我的身份。” “萧师过誉了,我高三不过一下第之人,哪里配得上您这样的抬举?” “什么下第?小宗伯不识才而已,当年也连下了我七年的第,不然我萧何以至此啊!”萧慷慨地拍着胸脯,“就单凭三郎这以拆为保的妙计,将来必然是国家栋梁之才,届时别嫌我巴结便成。不若私下地我俩就以表字互称?” 还没等高岳回答什么,萧就主动报出字来,“草字静之。” “静之兄......” “大妙,大妙!”听到高岳唤他的表字,萧不由得抚掌大笑,而后他摇动食床上的铃铛,门扉外几名奴仆顿时端着个偌大的匣子走入来,摆在食床上揭开后,高岳一看:这位小海池的首富果然加了价码,足足四枚马蹄金,金光闪耀。 高岳轻咳两声,“静之兄啊,刚才晚生就已表态,苟利国子监,绝不避趋之,高岳不愿收额外分毫酬值,这些金子你还是收回去罢!” “逸崧这是取笑我?”萧老大的不情愿,“这六枚马蹄金就当是我捐赠给逸崧的棚仓所用,而国子监那边每年一百八十贯的抽头,我也绝对分文不爽。” 高岳心想再推辞下去,便会失去这位出手阔绰的“萧宝宝”的,就急忙说恭敬不如从命,接着他的眼珠也转了转,便浅笑着对萧说:“我韬奋棚棚友六十,若是能得静之兄的帮忙,近三年五载,出十位进士简直易如反掌,如此的话,将来静之兄的所得,又岂是千贯万贯所能衡量得清的!” 听到这话,萧大为赞赏,毕竟是混过科场的,这眼光绝对和普通商贾不同,立刻听出高岳的言外之意,“三郎放心,三月三曲江大会,我萧有心想抬举整个韬奋棚,我们就在曲江和月灯阁,和今年新晋进士比试比试排场,也让京中诸人看看韬奋棚内哪里缺俊杰人才,是礼部主司不识才罢了!” 高岳急忙对萧表示感谢,此外他忽然想到了那日于月堂遇见的那位荡秋千的少女,便迂回询问萧,“崔仆射家中有个未出阁的女儿?” 萧愣了下,接着便说是,这对崔氏兄弟很奇,家中所生最幺的都是独苗小娘子,崔仆射使相家的那位十五岁,名曰云韶,小字阿霓;而崔中丞家的那位刚及笄也就是十三岁,名曰云和,小字娘。 接着萧就问逸崧为何问及此事? “不,没什么。只是听闻长安三月三曲江大会,公子仕女都会云聚在彼处,故而兴起问问。”高岳不愿横生枝节,便将话题岔开。 萧点点头,说云韶和云和这对堂姊妹,到时十有**会结伴来曲江,看新晋进士们的筵席的。 “在此前,我得去红芍小亭,问问薛瑶英一些关节。”高岳暗自想到。 4.口蜜腹无剑 然后萧便请吴彩鸾重新入席,正可谓“添酒回灯重开宴”,各色珍馐美酒止不住地上来,吃得彩鸾都合不拢嘴。 席间萧为表示拉拢之意,就用言语挑动高岳说,“逸崧远道来赴宴辛苦了,现在酒已环行数周,逸崧想必也疲累了,只是不知今夕何人为伴呢?” 高岳虽有些醉意,但他之前好歹也颇有些酒量,席间这点红曲酒暂时还奈何不了他,萧“今夕何人为伴”这话的意思他是明明白白的。 接下来萧的眼神瞥瞥两只乖巧高大的“波斯猫”,高岳别有心思,便摇摇头。 萧又问,平康坊中曲现在最为铮铮(红)的便是楚娘,不如由我行个文,叫她出来陪逸崧?我萧静之的文,这周围数坊的金吾和巡街使没不给面子的。 楚娘,哈哈,有趣,她不是先前和那位窦喜鹊打得火热吗? 不过现在不是做这些的时候,高岳又见对方热情似火,似乎不好推却,便直接指着在那里吃野雉七香肉的吴彩鸾说,“今晚我有炼师相陪,不烦静之兄了。” 当即吴彩鸾把鸡肉差点都喷出来,而萧却满面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说道,“愚兄也是辟谷修道过的,了解逸崧欢喜女冠的特有好处,当真是别有番雅趣,别有番雅趣。” 说完,萧就急忙带着群人告辞而去。 雅阁之内,留下的两名胡姬将帷帐和卧具给支好,便也告辞掩好门扉而去。 这个雅阁既是酒楼,但将食床相并后便是个现成的寝室。 吴彩鸾手持一双叉肉的银匕,死死站在墙隅边的食床上,“听着,小妇可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人面兽心的无赖汉,骗小妇来吃牛肉、羊肉、鸡肉、鱼脍、蛤蜊、红曲酒、葡萄酒,就是为了强占小妇的娇躯。” 谁想高岳立在大案旁,反对她招招手,大案上摆着的是个乌木匣子。 吴彩鸾江信江疑地挨到大案对面。 高岳将匣子盖揭开,里面六枚马蹄金冒出闪闪金光,吴彩鸾的面容立刻染上片金色,笑靥如花。 高岳随即又将匣子盖合上,吴彩鸾立即恢复原本表情,“不要以为用马蹄金便能让小妇就范......” 高岳便又将匣子揭开,一片金光下,吴彩鸾再度笑靥绽放。 “喂,我说!” 还没等吴彩鸾发作,高岳便自其中取出一枚三十贯的马蹄金,交到她手中,“这是给你的,二十贯尽快将郭小凤的债还清,还有十贯......” “呃!”吴彩鸾顿时将衣衫给拢齐,警惕地望着高岳。 “放心啦师父,我对你就像对我姐姐那样的尊重,这十贯让你替我做件事,弄出件东西来。” “什么事?” 高岳接下来神情严肃,便对彩鸾细细说了番,彩鸾听完后大为不满,“逸崧你弄这样的东西,小妇怀疑你在为难我们经生。” “只是造出一件来,供我们韬奋棚的应试举子们使用。再说,只要炼师你能为天下先,还需要担心他人?老子入胡发明了双陆,莫不是人就不玩握槊了?” 这话总算是打消了吴彩鸾的大部分顾虑。 次日清晨,吴彩鸾鬼鬼崇崇地自东市邸舍的高楼后门跑出来,还东瞅瞅西望望。 高岳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立在邸舍门前,“师父你猫着腰和做贼似的,我们又没什么。” “你知道个什么?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小妇先走了,今晚的事遇到谁都不能说起,明白吗?”说完,吴彩鸾沿着狭窄的曲巷一溜烟跑了。 高岳摇摇头,见城内刚刚敲起晨鼓而已,便直接从邸舍雇了顶檐子和几名人夫,匆匆向城南长乐坡而去。反正他上午是不用去胜业坊写书仪的。 长安的坊,大约东西可二里,而南北大约一里,人夫们抬着檐子是健步如飞,一个半时辰便到了长乐坡下。 小亭内,薛瑶英今日并未前去至德女冠,而是跪坐在连榻之上,手捻拂尘,静心打坐,实则也在等着高岳的消息。 为掩人耳目,高岳是自坡塘后的小林子间绕到红芍亭的后门的,“郎君您来了。”芝蕙十分欣喜地前来迎接,接着将高岳迎到了薛瑶英所在的中堂。 将昨日的事情详细叙述完后,薛瑶英连连点头,赞许到我果然没看错人,逸崧你确实有办法,现在萧也愿意在钱财上帮助韬奋棚,你在长安城的名声会继续水涨船高的。 听到此,高岳不由得也有点得意。 但下面薛瑶英长眉凝结,又给自己浇了盆雪水:“逸崧你击登闻鼓,虽说利大于弊,可毕竟有弊,那便是当路的常衮开始忌恨你,他毕竟是当朝宰相,很容易在礼部试里坑陷你,假如再判你下第,那样皇帝杀你便有借口了。” 高岳想了想,我是主角我不能死啊,便问薛瑶英道:“今年知贡举的应该还是潘炎,据我的调查,他是吏部尚书刘晏的女婿,如果......” 提到刘晏,薛瑶英的怒气顿时笼罩在冰霜容颜上,毕竟就是这个刘四,唆使代宗皇帝处死元载、流放杨炎,不过她看看高岳,也明白因势利导的道理,“逸崧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不过你能不能攀上刘晏这棵大树,关键得看你十月后的行卷如何了。另外......最难的是你若是成功,会不会背弃先前在红芍水亭和我的誓约,忘记了元相的仇,转而真正去依附刘晏?” 高岳心想,要不是见你美貌,若不是希望得到你考进士的指点帮忙,那元载的死关我什么事? “炼师借我夏课之资,又介绍我练小楷和骈文的师父,现在又让我和豪商萧认识,种种恩情我高三一刻都不能忘怀,我始终铭记着我高三是门生、炼师是我的座主。不过炼师之前说过,高三本是颗闲棋冷子,那么不动声色地去接近刘四,不也可以成为炼师复仇计划的一环吗?到时候若时机到来,炼师有任何差遣,只需一句话一张便笺,高三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番恭维让薛瑶英脸上红云飞扬,“好了好了,知道你口蜜,只要未来逸崧不要对我腹剑就行。现在小杨山人、兰陵萧、博陵崔的关系你都攀上了,刘晏方面你也可自己去结机缘。下面,在三月三曲江大会上,你的韬奋棚得再打出次名头,来引起京城铨选之人们的注意!” 5.公子趋芳岭 “炼师的意思是,春季来京城铨选的各路官吏当中,有许多不俗的文人墨客,可以结识他们,然后扬自己的名。 ” 薛瑶英微笑着点点头,“按理说,现在诗坛名声最盛的无外乎钱、郎二位,不过他俩一位现任翰林学士,事务繁剧;一位现任皇帝身边的拾遗官,清贵紧要,自然也不会轻易帮衬小字辈。所以这二位便排除在外,瑶英便给逸崧另外推荐个合适的人选。” 薛瑶英口中的“钱郎”,正是大历年间文名最盛的钱起和郎士元,并擅长五言,不相上下,钱起现为翰林学士,值班银台门学士院,而郎士元则是拾遗,属于谏官系统,得爱惜自己羽毛于是薛瑶英便介绍了第三个合适的人,让高岳去结识,“卢纶卢允言。” “卢纶?”高岳想起来,好像以前学过他的《塞下曲》的,所谓“月黑夜风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是也。 “嗯,我写一封书信给你,曲江大会后你即去大宁坊拜谒卢纶,他早年连续多次应礼部试,无一次及第,是元相极力援引,将其诗献给圣主,他才有了官做。我想这个恩情,卢纶是不会不还的。” 待到薛瑶英将信写毕后,高岳上前躬身收下,放入贴身汗衫当中,接着又毕恭毕敬端出枚马蹄金,“昨晚萧为了答谢晚生,特给六枚,其中一枚给彩鸾炼师办事,四枚要归于韬奋棚仓,这剩下的一枚晚生不敢占有,故来献给炼师。” 薛瑶英不由得心花怒放,唇角微扬,看来养成这位高三郎倒是个颇大的惊喜,还没多久就给自己孝敬来一枚足量的马蹄金,便轻咳两声,自榻边取来枚系着同心结的木匣,揭开后将马蹄金放入进去,接着正色对高岳说,“瑶英绝非贪财之人,只是害怕逸崧你大手大脚,把今年夏课和来年春闱的所需都花掉了,那这枚马蹄金就暂且寄存在瑶英这里吧。” 小亭外庭园林柴扉前,高岳见四下里无人,又取出个上好的龟甲玳瑁梳,塞到芝蕙的小手里,“前些日子芝蕙你来回奔走真的是太辛苦了!这个梳子是送你的,不用怕炼师知道,光明正大的。” “这怎么行,小婢怎能收取郎君的东西?”芝蕙十分感动,但还在勉力拒绝。 “唉,放心吧。我始终将芝蕙你当作阿妹来看待,以后不要郎君郎君地叫,不嫌弃的话就喊我三兄就行!” 感动得芝蕙一路将高岳直送到通济坊下坐上了檐子,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打点好红芍小亭上下后,高岳坐在轻微摇晃的檐子当中,往北疾行,揭开帘子,便能见到东面包围在金翠红绿各种色彩当中的淼淼曲江,然后他沉思了会儿,将帘子摆下,取出萧所送的乌木匣,里面沉甸甸的还有四枚马蹄金...... 最终他还是没有返归胜业寺写经坊,而是直接将檐子停在平康坊西北角处,在当初他攀越后坠入新的命运之河的那棵槐树下走出来。 这棵树经过春风的洗礼,已是枝叶茂密,绿荫如盖,枝叶摆动着,发出婆娑的细语,摇曳着细碎的金色阳光。 树盖下的高岳,已在先前于崇仁坊衣铺里,弄了一套崭新的衣衫,乌纱软幞头,斜交青纹圆领即衩衫,犀皮白玉带,内衬雪色细麻汗衫,脚蹬乌皮靴,乌黑留长的鬓角,腰带上赫然系着两枚金灿灿的马蹄金,已是纯然副贵公子的打扮。 接着他就系着这两枚马蹄金,堂而皇之地自北坊门,直入平康坊的街道当中。 街道上都是人,平康坊在这个季节迎来它最为热闹的时光:刚刚参加春闱还未来得及离开的举子,及第后春风得意的进士、明经,来参加吏部铨选的各地六品及以下的官员,纷纷扰扰,云集在这个长安城最大的红灯区当中,到处都是妖冶的娼妓和满脸堆笑的恩客。 当高岳的靴子踏在平康坊十字街的道路上后,过往之人无不停下脚步,眼睛为他腰间晃动的马蹄金所吸引,“这位公子不知要趋向哪座芳岭,为她一掷千金?”人们就这样啧啧称奇而交谈着。 各曲的妙客和爆炭也都冲出来了,如潮水般趋走追随在高岳的身前身后,一面夸赞这位郎君的人品相貌,一面又吹嘘各自家中女子如何明媚动人,眼睛还时不时盯着高岳腰带上系挂着的马蹄金。 高岳却只是淡笑着,不答一词,一路走到中曲楚娘堂舍的门前。 “难道是去楚娘那里的!”人们纷纷猜测着,果然这么昂贵的价钱,也只有去楚娘那里才能消费掉。 很快高岳就背着手,立在楚娘堂舍的门阶之下,也不要求通报,也不说什么,平淡如水地继续站着。 楚娘的堂舍里隐隐传来丝竹之声。 门前一个守门的侏儒汉子,惊惧地看了高岳几眼,便起身猫着腰,从侧门跑进去了。 此刻楚娘堂舍四周的曲巷里,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高岳斜着眼看到,小越州宋住住和蔡佛奴也在里面,当认出他时,住住却皱着眉头恨恨一声,接着扭头甩了下发辫就跑开了,蔡佛奴急忙去追。 “这小妮子,大概还因为我给郭小凤写提亲书仪而生我的气呢!” 当高岳重新将目光盯回到楚娘堂舍的正门处时,轰得声,乌色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窦申散着头发,身上穿着件敞开领子的汗衫,脖子和瘦巴巴的锁骨上泛着烦怒的青色,站在被推开的大门中间,看着高岳。 “存一别来无恙。” 原来,窦申跑去当美原县尉也只是个过场,他初春去,此刻孟春时就立刻跑回来,参加吏部铨选,他的目标是通过考试直接入秘书省,当上校书郎,但打点工作都交给他的跟班长随去,自己就没日没夜地嫖宿在楚娘这里。 “高岳,换了身皮,做什么!”窦申恶狠狠的。 “没什么,这两枚马蹄金送给楚娘,不过一不要她陪酒,二不要她伴宿。” 高岳微笑着说完这话,人群都沸腾了,七嘴八舌,都寻思议论这位高郎君到底意欲何为。 楚娘堂舍对面的楼宇上,一位浑身散发酒气,衣衫解开,袒胸露腹的中年男子,闪着红红的酒糟鼻,将头探出了大开的窗牖,凭栏俯瞰着曲巷中的人群,接着打了个嗝,对后面茵席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醉酒娼子问到,“这下面是哪两位公子啊?” 6.宴集费几何 几名发髻散乱,红妆狼藉,将醒未醒的倡女听到召唤,便同样爬到了窗栏边,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往下望去: “站在楚娘堂舍门前的是窦喜鹊,这平康里谁人不知啊?那对面立着的公子是谁呢?” 接着人群们传出的声音,让她们都知道了,“原来是高三鼓,高三鼓卯上窦喜鹊了,莫不是为了争楚娘?” “高三鼓,高三鼓......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来着......头好疼,想不起来了。 ”听毕,那醉酒男子提起还剩一半酒水的犀角觞,晃晃悠悠地自言自语道。 “高岳你个下第的破落户,到底要干什么?今日希望你给我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不然......”这边,窦申已按捺不住狂暴,大喊起来,额头上根根青筋绽起。 这会楚娘拉拢着春衫和披肩,也匆匆赶出来,发丝有些凌乱,眉眼有些惊讶地看着衣着鲜洁焕然一新的高岳,又看看他腰带上悬着的马蹄金,而后眼波宛转了几下,便拉住窦申娇嗔说,“这高郎君好不知趣,知道窦郎在此,还敢来趋芳岭......” 言语间,楚娘还不忘在众人前搔首弄姿,她知道有两位郎君公开争夺自己,是大播艳名最好的机会。 结果楚娘还没说完,高岳便摇摇头,一字一顿,“抱歉,我说过了,我给你马蹄金,只有一个要求,请把你先前和元季能在彩版上写的嘲弄王团团的诗给削去。” 这话说得楚娘大为恼怒尴尬,刚准备发作,反倒被窦申一把推开,几乎跌倒在门槛边,“高儿、北地贼、啖狗肠奴!”窦申大怒,指着高岳骂声不绝。 高岳气定神闲,也不生气,而是转向了跟过来的袁州婆,继续问道,“请问阿姨,是否可以满足高三这个小小的愿望?若可的话这两金高三当即相送。王团团苦,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欺凌她。” 袁州婆被狂怒的窦申吓得左望望右盼盼,便只能驱赶高岳,“郎君快些走罢,真是没有眼色,唉!” “今日润卿的堂舍上下,谁敢听高儿的话,明日我便把这座宅子拆得一根架子一根椽子都不留!”窦申连连跳脚,吐沫横飞。 “那既如此,高三在此不便久留。”高岳笑着,礼貌地作揖,而后转身对着拥堵过来围观的平康里众人继续团揖道,“各位请散吧!下步我高三想要拜谒红颜知己,诸位便不必跟随了。” 这话说得,让众人的好奇心更炽,于是娼妓、恩客、妙客、妇孺成群结队,伞盖、犊车、旗幡如云,拥挤不堪,就跟在大步流星的高岳身后,又乱哄哄地顺着中曲,直走到了循墙曲处。 自北曲街口望去,顺着坊墙是一连排破敝的屋舍,那里蹲着位老头,高岳上前礼貌作揖,接着故意问道,“敢问老丈,北曲王团团家居何处?” “什么团团?”那老头竖着耳朵,大声吼道。 “王团团。” “王什么团?” “王团团。” “王团什么!?” 好不容易“问清楚了”,高岳便昂然走到王团团的屋舍门扉前,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屋舍靠着坊墙处那棵大槐树。 还没等他叩门,王团团就刷得将门给拽开,带着惊喜的眼神看着高岳。 见到奔出的团团,围观众人更是轰然一声,议论纷纷,“看来人不可貌相,这高三鼓看中这位,可见王团团必有过人之处!” “好感动哦,原来感情真的可以超越容貌!”不少多愁善感的倡女不由得都开始擦拭眼泪了。 “我,我已经禁不住要吟诗了!”不少文人雅客也开始摇头晃脑起来。 “晚生冒昧趋于此处芳岭,就是想问团团,不知曲江会上,团团可否赏光,为宴的酋帅,又可否请杨妙儿都知为宴的团司耶?” 听到“宴”的名字,围观众人更是啧啧称奇。 原来,唐朝及第进士有个很出名的风俗,便是在三月春暖花开时举办盛大的“曲江宴”,但其实最早的曲江宴是下第失意的举子们,齐聚曲江处,举办个“抱团取暖宴”,也就是“打”,的意思即是失意烦闷: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而后要将酒盅全都抛过山去,取祛除霉运、来年时来运转及第的兆头。但而后及第的进士们也瞅中了风景优美的曲江,也来集宴,很快下第举子们便不好意思呆在那里了,毕竟人家是春风得意的,全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坐着车辆涌来是要挑选东床快婿,不是来看一群下第的失败者的。 现在,高岳却明确要求,举办韬奋棚的“宴”,并且还要和新及第进士同日同一地点举办,这是要分庭抗礼,还是要自取其辱? 很快,平康里的成百上千人群里,全都对高岳的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而高岳则转过身来,对大家朗声说到,“三月三日,鄙棚会在曲江北山龙花尼寺侧举办筵席,各位无事者请赏光光临。” 一部分人当即表示愿意去捧场,但也有相当的人对新晋进士的杏园宴更为感兴趣,毕竟下第之人的宴会谁愿意去看? 慢慢人群议论纷纷地离散了,高岳也不恼,也不着急,而是微笑着立在王团团门前,目送所有人离去不管如何,经过今日“大闹平康里”,韬奋棚的名声很快要播散得更广他的目的已部分达成。 接着王团团堂舍的小院子里,循墙曲都知杨妙儿和几位女社核心成员也到来,当高岳将两枚马蹄金摆在石几上后,王团团和杨妙儿都摇摇头,“高郎君你这二枚金子,大约也就六七十贯,但你可知及第进士的杏园宴的花费几何?” 高岳说有几何。 杨妙儿便说,就算咱们循墙曲不要郎君的茶果钱,义务帮忙,郎君这些钱所能办出的规模气势,比起杏园宴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接着杨妙儿给高岳个杏园宴的账目: 首先,曲江杏园宴的钱由五位抽签出来的进士,先各掏五十贯铺底,而后自状头以下各位进士都需出三十贯“宴集钱”,及十贯的“抽名贴钱”这样下来,杏园宴这场名动京华的大宴会,花费起码要八百到一千贯!光是为宴会奏乐的乐师,每天报酬就得有一千钱,若是掌烛(夜场)的话,报酬更要翻倍。 听到这个花费,王团团满脸的担忧。 7.圆鞠黄衫客 因为王团团还不清楚高岳这两枚金子是自何而来的,但她猜度的是,这金子来的应该不轻松(这次王团团猜错),高岳花钱办宴,重振国子监士气学风,提升韬奋棚的名声她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只是担忧最后结果是:高岳钱花尽了,但却只落得遭人奚落和白眼的结局。 可高岳却丝毫没有退缩犹豫,他很郑重地将两枚马蹄金于石几上往前推了推,“团团是这次宴集的酋帅,歌咏的任务就拜托你;而杨都知则是团司,菜肴、茶果便拜托你。” 杨妙儿叹口气,进一步劝说高岳,“这不光是我们的事比如,总不能让你国子监赴宴的生徒穿那些寒酸半旧的深衣吧?” 高岳微微一笑,向都知解释说,我已找到崇仁坊的最大租衣铺,那里有许多富户一洗后便抛来的**成新衣衫,光鲜亮丽(其实我身上这套也是从那里买来的二手货),租赁一日的费用非常便宜,给国子监下第的生徒人手一套,一天的租费也不过八十钱罢了,下第三十人合在一起也就三贯,这样叫做“又好又省”。 至于其他的,也不用各位烦恼,我高三自然会想办法一一解决好。 说完,高岳即起身告辞,“另外,烦劳都知去对蔡佛奴说,宴种种器皿、物什和菜蔬肉脯的骡运就交给他,叫他务必不要推却,因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在那时对他说。” 交待完毕,高岳信心十足地去了,留下了半信半疑的都知和王团团。 八百声暮鼓马上就要敲响,高岳离开平康坊,走到了胜业寺鸣珂曲边。 在曲巷前的一个空旷的砂土场上,他小楷师父吴彩鸾正立在那里,小蛮靴下踩着颗充气的鞠球,而对面三十尺开外则是五六个坊间小童,各个梳着总角,有男有女,排成两行,撸着鼻涕,死死盯住得意洋洋的吴彩鸾。 场外,还有位闲着无事做的经生,负责敲锣。 小童的背后,是两根竹竿做成的“球门”,之间用网绳交络。 “小子们可记好了,这是小妇第九次蹴鞠了,要是再入球门,就得愿赌服输。” “俺们这次再也不会让你得逞了!”小童们对着吴彩鸾做出鬼脸,同时身躯挨得更紧,将球门护得水泄不通。 哐哐哐激烈的敲锣声响起来,微风掀起阵阵砂土,高岳看见,吴彩鸾极有信心地笑了,发髻随着风轻轻摆动着。 土场的另外边,高岳瞅见还有二位戴着硬幞头的黄衫客在围观,一位身材中等、蓄着胡须,白净脸皮,大约三十多岁,另外位个小肤白,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这两位大概也在此看了不少时间了。 “哐!”那经生猛地击响了小铜锣,这是蹴鞠的讯号。 吴彩鸾唰一声,闪电般抬起脚来,就要踢那鞠球! 小童们紧张地哇了声,不由自主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扑了上来。 但吴彩鸾却只是个假动作,她根本没踢,等到小童们东倒西歪一片后,再轻轻将蹴鞠用足尖挑起,升到眉眼处,接着罗裙旋转,坠马髻拂动,轻巧一踢,嘭的声那鞠球便如长了眼般,穿过五六名小童身躯间的缝隙,稳稳当当地入了竹竿球门,网绳乱晃。 “可恶!”带头的名皮肤黝黑的男童眼睁睁看着彩鸾蹴鞠入门,只能切齿跪在地上,狠狠地锤打着砂土。 “恒立,你已经尽力了......无奈小妇的蹴鞠太强,哈哈。”吴彩鸾走过去,摸了摸那男童的头,而后堂而皇之地将战利品:一篮筐桃李果子和鸡卵给提起来,便准备回去。 “停下来,欺负小童算什么本事。和我比试一场。”那黄衫客见恒立伤心,来了义气,便搁下弹弓,踏入到砂土场中。 而那位小个子,也跟在黄衫客后,将尺八(1)别在腰后,走了进来。 “暮鼓响了,不陪你们耍了。”吴彩鸾老大不乐意,便指指天边的晚霞,顺带看到了高岳,“唉,逸崧来了。” “有件事要和炼师说。” “去写经坊门口,赶快说罢。” 结果黄衫客对这二位无视自己表示很愤怒,便将那鞠球用足尖挑起,嘭嘭嘭踢得如同穿针绣花般,小童们纷纷鼓掌喝彩,趁机帮腔:“吴彩鸾休走,再和这位大郎君比试下,不然就是缩头乌龟!” “我们添点彩头如何,你赢了,这串钱就是你的!若你输了,把篮筐和食物全都还给小童。”说完,那黄衫客将一串漂亮的青钱抛在球门竹竿上挂住,铛铛作响。 “炼师,有钱不要吗?”高岳问到。 吴彩鸾一脸“怎么可能”的表情,而后便和高岳一起转身,“敢问尊驾大名?” “唐雍!”那黄衫客很豪气地自我介绍,而后又指着身边的小个子说,“他叫唐安。” 那小子挑衅似的对高岳笑笑,便也脚踮鞠球,连续挑了几个高花。 吴彩鸾没注意,反倒是向来心细的高岳目瞪口呆,因为他看到这小个子用力蹴鞠时,明显胸脯抖动得厉害,隔着黄衫都能感受到...... “这位小兄弟的胸肌可不一般......唉,还真的遇到这种事了,不过在唐朝也不罕见吧?”高岳讶叹说,接着他对吴彩鸾使了个眼色,便做出副畏惧的模样,对唐雍和唐安拱手道“我师父虽然略懂蹴鞠,可方才看来,远不如二位精通,不妨二位让我俩先踢,如何?” 唐雍冷笑几声,很快答应了。 砂土场上,高岳和吴彩鸾各踏着一枚鞠球,而唐雍和唐安则信心满满地立在门前,双方相隔二十多尺,四周不知何时聚满了看热闹的小童和坊民。 “炼师啊,我踢那小个子的胸膛,等他受惊蹲下来后,你接着将鞠球踢过他的头顶,我们稳赢。” “逸崧你个呆子,你的鞠球如踢到那小子的胸膛上,我再踢过去,这小个子一人就把我们两颗鞠球给挡下来了。” “放心炼师,他肯定会受惊蹲下的。” “唉唉唉,就听你的,不过输掉的话,那损失可认在你身上啊......” 吴彩鸾刚答应,高岳便猛地冲着小个子喊了声,“踢你的胸!” 那叫唐安的小个子果然脸霎得一白! 8.曲江凝香尘 见高岳踢出的球,刺溜溜扑着自己的胸膛而来,又伴随着恫吓,唐安果然哇的声叫出来分明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接着双手抱着胸,蹲坐下来,高岳的球砸在她的胳膊上,直着弹起来。 “唐安你!”那唐雍还没说完,吴彩鸾飞身跟上,砰声把自己的鞠球踢出,恰好掠过唐安的幞头,又击中高岳的鞠球,两颗球一道,前后相连,都直挺挺飞入到球门当中。 “嗨!”包括恒立在内的小童们丧气地大呼起来,接着都四散而去。 气得唐雍脸色发青,扶起了嘤嘤哭泣的唐安,指着高岳连说卑鄙。 “唐郎君这样说可就不通情理了,这蹴鞠本就是兵家的游戏,正所谓圆鞠方墙,放象阴阳,法月冲对,二六相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实乃兵家精髓,怎么能说晚**诈呢?”高岳根本不以为意,一番话说得唐雍哑口无言。 “高郎君说得对啊!”吴彩鸾也得意洋洋,走过来取下那串青钱,接着师徒二人发出狼狈为奸的吃吃笑声,扔下唐雍和唐安,领着篮筐和钱,直跑到写经坊门口。 “逸崧你可真厉害,一眼就能看穿那个唐安是个女儿身。” “可不是嘛炼师,我深受你所说那个吴道子画鸡卵故事的启发,平日里一刻都不敢忘记锻炼纤细入微的观察力,今天终于有了卵用。” 狼狈互吹完毕后,高岳正色而低声对彩鸾说,“其实晚生对炼师有个不情之请。” “好说好说。” 当高岳将自己“不情之请”说完后,彩鸾脸色浮现层不好意思的红晕来,但在高岳撺掇下,她咬着嘴唇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三月三到来了,春季的阳光铺洒在长乐坡崔氏月堂院落时,紫檀木的卧榻上,发髻如云般扰扰的崔云韶哼了声,唇边还带着些涎水醒来,而后拉了拉斜在玉肩上的轻衫,用小足轻轻抵了抵卧榻的那头。 红罗帐里,另外位更小的少女被抵醒了,睁开惺忪的双眼,透过朦朦的香雾,望了望闺阁那边的刻漏,“阿姊,马上曲江会就得开始了吧?” “对,曲江会!”那崔云韶瞪大双眼,这才想起来,可不能迟到,那样就没有好的观赏位置了,“何保母,快快备人来,给我与娘梳洗!” 忙乎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月堂的乌头门才隆然推开,云韶、云和这对堂姊妹,坐在装饰华翠的钿车里,轻轻摇着纨扇(1),何保母带着七八名青衣奴婢追随在后,车轮扬起滚滚灰尘,自长乐坡而下,望着曲江的方向而去。 云韶和云和二姊妹便是在车内也闲不住,用纨扇跳开车帘,往外望去,有说有笑。 很快,云和惊喜指着前方说,阿姊,前面就是紫云楼了(2)。 云韶笑吟吟地用手指挑起帘子,果然面前一座极壮观的华美楼宇,高耸入云,紫雾缭绕,其上立着无数达官贵人、豪门富商,携着各自的妻妾游妓,其下直到芙蓉苑处,张设着幕布,排列着各色春季花卉,歌声和清香一道,混合着暖暖地迎面而来。 紫云楼、芙蓉苑在明皇朝时,属曲江离宫殿宇的体系,安史兵乱后遭焚毁坍圮,因代宗朝颇有中兴气象,故而重修之,一并成为曲江以南的标志性建筑。 过了紫云楼,漫漫的曲江便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了这对姊妹的眼前,云韶和云和不由得心旷神怡,欣喜呼喊起来: 整个曲江四周的长堤街陌周长达七里,碧波荡漾三十顷,烟波明媚,水鸟翩然,四周茂林修竹,菖蒲吐紫,郁郁葱葱,玉楼金殿倒影参差其中。整个长堤和陌头上,更是车马滚滚,香尘数里,以紫云楼为中线,曲江以西的岸浒为长安县商贩的聚集地,以东则为万年县商贩的聚集地,双方为争高下,都将各种琳琅满目的货物陈列出来叫卖,水面靠着西面杏园处,伸出道水中洲,上面立着尚书省的亭子。 而这亭子,马上即是新晋进士们举办关宴的地点。 所谓关宴,即是这群进士们已通过吏部的关试,马上要或留京中,或去畿县,就任各种起家官职,便办这个筵席,权当各自珍重话别。 看到尚书省亭子后,崔云韶便拍了下手掌,欢喜非常,“娘,你说我们走东堤还是西堤到亭子那里去?” 云和微露细米粒般的牙齿笑起来,“阿姊现在和我都住在月堂处,也算是万年县的,当然得走东堤过去,顺便路过万年的铺位买些东西,给乡党们涨涨人气。” 崔云韶说好,便让何保母知晓车夫,顺着东岸走。 “去那北面的龙花寺,那儿有片丘陵,看杏园宴是再好不过的。” 于是姊妹俩又在车内摇来晃去,笑作一团,捧着各色货物的贫家之女则成群结队尾随在她俩的钿车之后,高声兜售着各种新奇小玩意儿。 还没到龙花寺,遥遥就看到烟尘大作,人们奔走相告,“新郎君们都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探花使!” 人们都沸腾了,许多高门的小姐们车辕相连,将整个陌头给堵塞出,纷纷揭开垂帘,渴求见到探花使,她们多希望是个俊俏少年啊! 云韶云和的车被堵住,根本过不去,也看不到,急得云韶自钿车里探出小小脑袋来问何保母,“前面怎么回事?” 何保母没好气地说,全长安城想着嫁进士的小娘子可不至你一位,前面还有七八十位在排着呢,你就慢慢等吧。 “那可不行,探花使直走到龙花寺的山门前,就得折往西,朝尚书省亭子去了!” 云韶的话音刚落,何保母和几位青衣就叫唤起来原来调皮的二位崔家小娘子,直接从钿车上跃下来,一手提着裙裾,一手用纨扇遮着发髻脸庞,扭动着青春蓬勃的身躯,嘻嘻哈哈地绕开其他车辆,居然径自朝龙花寺奔跑而去! “小娘子,小娘子!”何保母真的是气急败坏,忙不迭地跟在其后。 接连绕过七八辆钿车和犊车,崔云韶捂着剧烈起伏的如雪胸口,急速摇着扇子,停下了脚步,她的鼻尖和额头又满是细细的汗珠,自己就是这么个爱流汗的讨厌体质,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能看到龙花寺山门前那片翠竹,也看到了骑在马上帽上插着鲜花的探花使,正沿着街道转弯而来,正对着自己。 一下子,云韶愣在原地! 9.状头探花使 “阿姊。 ”那边云和也跟上来,也看到了今年的探花使,不由得蹙起眉梢,将纨扇遮住脸面,变得和云韶一个表情。 那个表情就是愣在原地,大失所望。 原来今年探花使不是别人,正是状头黎逢。 在新晋进士出发前,朱遂和王表这群贵家子弟见黎逢呆头呆脑的模样,居然也能拨得今年的状头,“还不如让荥阳郑文明来当这个状头呢!”心中遂出怨毒之计,又在彼军、袁同直这二位狗头军师的谋划下,众人便强烈要求黎逢来当今年的探花使,实则要寻个乐子。 按照惯例,每年探花使为二人,分为左右,又该选进士当中年轻俊美之人担当,但袁同直却跑去唆使黎逢:“长兄高才,又俊杰风流,依我们的看法,左右探花使可由长兄一人担当。” 这黎逢稀里糊涂的,可丝毫没有推辞的意思。 黎逢之前在乡野里苦读近二十年,现在已年近不惑,又驼背老相,脸色黝黑,头发杂白,此刻再穿着光鲜的新衣,骑在高头大马上,帽子上还别着簇簇牡丹,在举着旗幡捧着水精匣子的进士团簇拥下,却更显滑稽。 云和年纪小,嘴也毒些,当场就对云韶说:“可不是杂戏里的竹竿猕猴!” 听到堂妹这个譬喻,云韶忍不住,用纨扇盖住嘴唇,噗嗤声笑起来。 其他钿车上的高门闺秀们见到黎逢这副模样,当即埋怨和失望声四起,纷纷避让开来。 而黎逢却浑然不觉,还在雕鞍上摇头晃脑,挥手向诸位曲江水边佳丽致意。 而云韶与云和姊妹俩毕竟少女心性,很快将失望和不快淡忘了,继续开怀笑起来,看着黎逢是前仰后合。 这时,龙花寺那边,长安城东侧夹城内铁蹄声滚滚如雷般,惊得二位姊妹回首望去,只见夹城墙内飞尘蔽日,可墙外却姹紫嫣红,见不到内里的人影,只是听到有人喊道:“北衙神策、宝应二军并带圣主卤簿皆出,望着紫云楼那边去了!” “圣人天子也要驾临紫云楼,看这新科进士?”云韶便对云和说。 “给哪位公主寻猕猴吧?”云和还是那么毒舌,于是姊妹俩又笑起来。 不过很快云韶就凝目看到,她俩旁边一位国色佳人,年纪大约十六七许,蝉鬓雪肤,看着满头插花的黎逢,脸色都发青了,牙齿在不断打战。 “这位姊妹是谁?” 云和轻摇纨扇,看了下,便回答说,“是台院宇文御史家的女儿。”云和的父亲崔宽一直在京城里,先是门下给事中,后又是御史中丞,故而连带云和对宪台的人事很熟悉。 但很快云韶与云和就惊讶不已了: 那宇文小娘子的父亲居然也跟来了,正是御史台的宇文,只见他很强硬地不断推着女儿的后背,将其向着黎逢那里推搡着,而宇文小娘子居然哭泣起来,明显不甘情愿的模样,但退一步,就被父亲往前推两步。 “这是为何?”云韶忙问。 答案很快揭晓,骑在马上的黎逢见到位漂亮的女孩子,挨到自己前,居然十分轻浮地伸出手来,往宇文小娘子的面颊上大肆摸了把。 宇文小娘子当即就放声哭起来,而那宇文却上前,供着袖子满脸谄笑地对黎逢说些什么。 崔云韶当即就明白了,顿时气得柳眉倒竖,“这宇文御史是要卖女儿耶?” “宇文御史这些年困厄于官场当中,又无进士出身,大概真的想把女儿许给黎逢......”云和还未回答完,却见阿姊怒气冲冲地上前,“阿姊!” 这时黎逢猥琐地又准备摸那宇文小娘子,吓得小娘子边哭边往后躲闪,而宇文却粗暴地拉着女儿的衣带,继续将她往状头那边牵拉。 “够了!”崔云韶气呼呼走来,抱持住了宇文小娘子,将其护在自己身后,轻言慰问了几下,接着转头向黎逢呵斥说,“堂堂进士探花使,莫要如此贫相!当朝天子可就在紫云楼上,不得再造次。” “谁家小娘子,来管别人闲事!”还没等黎逢反应过来,宇文便气得戟指云韶道。 这会儿,崔云和用纨扇遮住口唇,也走了过来,向宇文道了个万福,“中丞之女崔云和见过宇文御史。” 顿时惊得宇文急忙拱手靠边站立,他可惹不起崔宽的女儿,“小娘子,快快坐上钿车回家去罢。”云韶便对宇文小娘子说,意思叫她千万不要再呆在这里。 这下,黎逢又看到崔氏姊妹更是国色天香,这位云韶丰腴雍容,那位云和清丽可人,就叫嚣起来,“我乃此年状头,就算在圣人天子在这里,送我个美貌妇人又如何了?” 言毕,黎逢居然又伸出咸猪手来,居然向着崔云韶有些肉肉的脸颊威逼而来。 一时间,崔云韶只觉得黑影罩面,又惊又怒,呆在原处。 而那边云和则花容失色,没想到这什么进士状头如此色胆包天! 而那边,何保母和群青衣奴婢刚刚赶到,呼救不及。 几乎同时,紫云楼上下满是震耳欲聋的山呼万岁声,街道幕布下,宝应军的射生官遍身锦绣,背着葫芦般的箭囊和箭支,杀气腾腾地立在街道边侧,而神策军骑士则旌旗飞扬,高头战马,甲胄碎碎,排布在诸多辂车四周,当代宗皇帝走出来后,紫云楼、芙蓉苑四周的臣民百姓、军队士子全都如潮般拜倒。 代宗皇帝今日明显心情不错,接着在京兆尹、宫廷内侍、北衙禁卫及各色重臣的追随下,“登紫云楼,朕要看看今年诸位新郎君会宴尚书亭的风采。” 结果皇帝刚刚登到了顶阁,一眼就瞅到了曲江对面龙花寺山下,发生的小小骚动。 就在黎逢的手指距离崔云韶的脸颊只剩数寸时,“借过”的喊声炸起,而后一名拉着骡马的汉子,直接闯到黎逢面前,胳膊一推,那黎逢的坐骑悲鸣声,居然被推开数尺外,倒翻在地,今年的状头仰八叉地自鞍上摔下,狼狈极了。 后面进士团一片混乱,而朱遂和王表看到黎逢跌倒在地的狼狈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幸免于难的崔云韶急忙后退两步。 紫云楼上,代宗皇帝也惊呆了,指着那里,“合川,合川,真是大力士啊!” 10.北山毷氉宴 听到这话后,代宗皇帝身边的神策军都将、合川郡王李晟即刻拱手说,“圣主所言不虚,这等力气在神策军中也是少见。 ” 代宗哈哈笑起来,“果然市井之内多豪杰,此等力士合川该招募入伍,发挥专长,为我唐效力。”但话还没说完,代宗就又见到,方才那位一把将黎逢坐骑推翻的力士,牵着数匹骡马向龙花寺而去,其中有一匹上端坐着位士子模样的,正左顾右盼,代宗眼力**,当即指着那人,对李晟等人笑着说道,“来来来,此人便是朕和你们说过的高三鼓那厮。” 众人急忙顺着陛下所指望去,果然在曲江北浒的数棵杨柳间,高岳衣着光鲜,乘在大骡子背上,而牵挽缰绳的那位力士,正是平康里的蔡佛奴! 这时候,高岳微笑着俯下身躯,对云韶和其后的云和两姊妹恭敬行礼。 “是你,卫州高三郎!”云韶一副与高岳很熟悉的样子,笑着喊出来。 “见过仆射家小娘子,见过中丞家小娘子。”高岳文质彬彬。 云和尚且还一副云山雾罩的模样,而云韶则竖起纨扇,一手捏着扇沿,眼儿弯弯,看着高岳甜甜地笑起来这骡子背上的高三郎,衣装一新,似乎和先前于月堂初见时要精神英俊不少,看起来更是意气焕发,一点也不讨厌。 结果还没等她继续攀谈下去,就被身后脸若冰霜的何保母拉回到安全距离外,“二位小娘子,请务必离这些浮浪士子远些!” 可是很快崔云韶又讶异地喊起来: 原来高岳身后的骡队,足有七八匹之多,驮着竹筐、器皿、布卷等,两边更有数十乃至百余名人物,宛若进士团那般,举着横笛、尺八、唢呐等吹吹打打,打首的卫次公、刘德室、杨妙儿、王团团等男女,还举着面旗幡,上面用墨字写着一行大字,“西都国子监韬奋棚”。 而队列后的国子监生徒,则到处抛洒一个个小袋子,惹得无数小孩在后面捡取。 “高三郎,请问这是要干什么啊?”崔云韶隔着围观攒动的人群,饶有兴趣地对骡子背上的高岳喊话问到。 这时一个小麻布袋恰好抛入她的怀里,云韶便将袋子扣解开,云和也好奇来望,原来小袋里有麦谷小糕,有风干的李子果,这都是北里循墙曲的倡女们帮着制作出来的,“还有五文钱呢,阿姊。”云和啧啧着,待到她将五枚钱拎起后,又发觉最末的钱孔里系着大约二三寸长的纸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韬奋棚于龙花寺北山设宴,望街坊垂临。” “阿姊啊,这位高三郎的可真胆大妄为,居然设宴,要和进士们的杏园宴分庭抗礼吗?” 而那边和高岳骡队相对而行的杏园宴进士团,恰好与高岳、王团团的团互相对峙在一起,交错而过,互相指责诟骂的声音顿时响起,朱遂和王表也勃然大怒耍弄黎逢那是我们的事,但决不允许高岳你们这群国子监生徒来抢我们的风头。 很快,龙花寺乃至其所在的整个升道坊,无数的人都围堵上来,围观两个团的冲突。 当然紫云楼上的代宗皇帝,也将这幕尽收眼底。 伴行负责监察的窦参,也即是窦申的族父,一位个子矮小相貌威严的御史中丞,当即对代宗皇帝朗声建言,意指高岳“放浪无行,冲撞关宴之进士,以沽侥幸之名,请金吾将士下棒,将其驱逐。” 而随行的李晟却自班列里转出,建言道“曲江大会,乃是与民同乐的盛事,况臣闻原本曲江便是下第士子举办宴之所,高岳此行,似无可指摘之处。” 听到李晟如此说,代宗皇帝颔首,对窦参说“国子监生徒此行,不必如此过激,朕今日只要与普天同乐而已。” “陛下圣明!”随后李晟便趁机再前一步,“曲江以东月灯阁和长乐坡间,乃是处偌大的场,请以神策军将士善蹴鞠者,分东西棚,前去竞演,以添曲江诸宴风采,亦彰北衙子弟威仪。” “好!”代宗皇帝十分爽快,“朕以绢五百匹、钱三万作为彩头。” “陛下圣明!”在场所有官员齐声躬身唤道。 代宗点头,接着看着曲江那边的进士团和团,依旧相争不下,宛若蹴鞠的东西棚那样,不由得爽朗地笑起来。 此刻,高岳事前准备好的如雨点抛出去的小袋子发挥了很好的广而告之的作用,无数小童们从里面取出了糕点和果干,还耍着钱,如云般跟在骡队后,拍着巴掌跳跃着,义务宣传喊到,“去高郎君的宴,不但有好吃的,还有击木球可玩的!” 各坊的小童们既然都随着高岳的骡队上了龙花寺的北山,大人们也都没法子,陆陆续续也跟着去了。 气得进士团里的朱遂、王表等人破口大骂。 “小娘子啊,你看看这成何体统啊,及第的被搅乱,下第的倒堂而皇之去办什么宴小娘子?小娘子啊!”何保母刚教训完,转眼一看:云韶早拉着云和,甚至还牵着宇文小娘子,三人一道,和群蹦蹦跳跳的小童,随着高岳的大青骡子,上了北山林苑了气得何保母直跺脚。 “那个猕猴般的状头有什么好看的,还是看看这高三郎处有什么好玩的罢。”这时云韶早已对杏园宴失去兴趣了。 这时,蔡佛奴已将骡队牵到北山丘上,国子监生徒和循墙曲的妇人们井然有序地将带来的茵席、毯子挨个铺陈开来,各种颜色很快铺满北山半面,可口雅致的糕点、蒸胡由安老胡儿、宋双文一手操办,盛在食盒、竹筐当中,散放在坐席和毯子之间,供赴宴的人随意来吃。 卫次公和刘德室,更是在半山腰上圈起木桩,围出个场子来,在最前面竖起十五枚小圆柱,让人抛掷木球,敲击圆柱(类似于后世的保龄球)来玩耍。 一时间,龙花寺北山云集上千人来,热闹非凡,连寺中的比丘尼们都耐不住蒸胡素馅儿的香味诱惑,纷纷走了出来,参加到高岳的宴中。 11.红豆兔罗馅 高岳和杨妙儿立在北山的丘顶,望着其下直到月灯阁处,密密麻麻来赴宴玩耍的人群,很快连原本在曲江东浒做买卖的小商小贩也都涌来,因为东面的堤坝那里的人大半被吸引到这里来。 目睹此景,杨妙儿还有些惊诧,这高三郎是如何做到的? “很简单啊,用小麻袋里装着的些小钱和小糕点,吸引人气。然后就是滚雪球喽。”高岳有些得意地摸着下巴,对都知解释说,“另外最重要的是,进士们的杏园宴在尚书省亭子里,京城的百姓士庶只能围观而已,而娱乐最重要的是全员参与,可惜平康坊的中曲和南曲根本不懂得如此道理。” “是吗,看来我循墙曲能接到郎君下第后的宴,反倒是幸运了?”杨妙儿看着高岳,开着玩笑,接着她迎风望下望去,许许多多的京城百姓、小官、僧道、男女老幼诸人,都席地坐在北山的桃李杨柳之下,吃着糕点,和自己携带来的米酒,或观看击木球的游戏,或观赏循墙曲倡女们的歌舞和杂戏,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容,爆笑声更是接连不断。 不一会儿,连曲江西浒长安县的商贩们也耐不住,开始蜂拥收拾,朝龙花寺北山而来了。 接下来,连原本游玩大慈恩寺的人们,也听说龙花寺的热闹,同样开始过来。 高岳的宴便像块大磁石,将四面八方的人气团团吸引而来。 “哈哈,这下怕是杏园宴的进士团要输掉了。”最后就连在紫云楼上观看这一切的代宗,也摸着颔下的胡须,笑着说道。 “陛下,是否要下楼登彩舟画舫?”几名内侍悄声对代宗说到。 这群内侍早已被朱遂、王表等收买,故而才提出如此建议:曲江水面上有几艘雕刻华美的画舫,但只允许皇帝、宰相或高等官僚才能乘坐泛游,内侍的意思是,只要天子能坐着船,绕着杏园走一圈,百姓们肯定会重新被吸引来的,这样进士团的杏园宴也不至难堪。 “哎,百姓们爱去哪就去哪,朕在这里看着就很开心了。” 看来代宗很聪明,根本不为所动。 杏园,尚书省亭子里,摔得鼻青脸肿的黎逢,还有焦躁的朱遂、王表等诸多进士,各自坐在琳琅满目的珍馐筵席席位上,四周进士团的酒主事、茶主事来回窜得一刻不停,乐师咿咿呀呀地弹着各种乐器可亭子直到杏园处,围观的人却十分寥寥,反倒衬得亭子内百般孤寂尴尬。 “吵死了,吵死了!”最终朱遂的火冒出来,狠狠拍打着案面,接着指着进士团,“一群蠢货,蠢不可及......” 而王表却回头望着浩渺水面上,系着的画舫,一动不动圣主天子看起来没有任何登船的意思。 袁同直急忙对一名叫张八郎的歌手说到,不要再唱喜庆的歌曲了,反倒让新郎君心中不快。 “好的。”那张八郎心领神会,接着清清嗓子,抬手至胸,气运丹田,一下子歌声顿时直穿出亭子飞入云霄,是哀婉悠扬: “山川满目啊,泪沾衣, 荣华富贵啊,能几时?” 听得朱遂气到头发倒竖,“给我扶他出去,给我扶他出去!” 噗通声,张八郎直接被扔到了亭子外的泥地上,待到他扬起黑乎乎的脸面来,模模糊糊的视线当中,龙花寺青翠的北山边,传来震天的欢呼声: 月灯阁下的空场上,数十名神策军的壮士,分为东西二棚,开始了蹴鞠比赛,而坐在北山恰好能将整场竞赛的情景一收眼底,于是高岳的宴此时是更加热闹了! 为了能在天子眼下表现得尽善尽美,神策军下足了本钱,所有的蹴鞠手都为将校级别的,东棚的棚头为高崇文,而西棚的棚头则是尚可孤,鞠球闪电般你来我往,好不激烈热闹,引得月灯阁直到北山处的人们惊呼阵阵。 “好看好看。”坐在丘顶不远处茵席上的崔云韶,举着圆圆的纨扇,看着月灯阁的蹴鞠比赛,不断对云和与宇文小娘子喊到。 最初宇文小娘子也是笑逐颜开,但当她往杏园那边看去,她父亲还呆在那边,和那讨厌猥琐的黎逢殷勤攀谈着,不由得阴云又浮上了眉宇...... 这时,高岳很亲切地端着盘罗馅,跪坐下来,送于这三位小娘子,崔云韶一看,这罗馅包得十分精巧,每枚上面还用面捏出两个耳朵儿,上面点着两颗煮红豆,就像只只活泼可爱的兔子当然是宋双文的手艺,云和有些警惕地望着笑吟吟的高岳,那宇文碎金小娘子急忙起身道个万福只有云韶大大咧咧地直接将那罗馅取来,摆入了红唇白齿间,一咬下去,里面的馅子是蒸芋、小藕和糖饴,又香又甜,“不错不错,对了高三郎,你明明下第,为什么还要结棚,还要设宴呢?” 高岳愣了下,接着看着云韶满面的天真无邪,便说了句,“有一株柳树,枝叶嫩黄翠绿,迎风起舞,但却因在园林的角落而无人问津欣赏,那岂不是很可怜?” “可那也没法子,总不能把它给挪到园林中央吧?那样的话,也许它连命都保不住呢。”云和嗓音清脆,代替堂姊做出回答。 “可人不是树,人挪动自己是可以活的。”高岳说完,轻轻指着云和,说“中丞家小娘子,你腮边沾了颗红豆。” “哎?”云和有些窘迫,急忙用手指摸了摸。 这时高岳已站起来,站在丘顶中央,张开双臂,对参加宴会的众人说道,“随后的诸位国子监生徒,皆是今年下第之人,谁想却得各位街坊芳邻襄助,某身为韬奋棚棚头感激不尽,然而在此还想乞助于众位,那便是韬奋棚夏课在即,希冀在城南坊内觅得处僻静之所,僦资(租金)多少,都可商量。” 这时,升道坊来参加宴席的几位妇人嘻嘻笑着,互相交头接耳番,便爽快地招手,“高三郎若不嫌弃,我等在龙华寺北曲处,有处五架之屋,本是用来参佛的,拿来温课再好不过。” 原来,唐朝寺庙里可以给男女供养人提供盖屋舍的宅基地,但前提是得供养人自己掏钱。 高岳大喜,便问租金多少。 那群妇人哈哈大笑起来,另外个席位上坐着的升道坊坊正摆摆手,也笑着说“只要高三郎能在来年顺利及第,再办场与大伙儿同乐的关宴,这一年的租金她们说了,可以全免!” 12.泛舟横大江 听到这话后,在场的众人都欢呼起来,高岳也感激莫名,对着那群善心的女供养人长揖,“如此恩情,怎受得起?” “唉,切莫如此说啊高三郎,街坊们都知道你和圣人天子有个赌约,我们可不希望你因下第,而被京兆府棍子打杀。 ”一位最年长的女供养人说到,接着其余人都点头,合掌为十,似乎在一起为高岳祈祷来年春闱的好运气。 这个情景让一边的云韶也是万分感动,便也眨着睫毛闭目,合起掌来喃喃几句,不由自主为高岳向菩萨祈祷。 “他及第下第,又干堂姊何事?”云和不由得带着些埋怨的语气。 “娘,来年三月三日,能继续参加到高郎君宴席的话,那该有多好。”云韶毫无芥蒂,坦然地笑起来,“我可不希望高郎君死去。” 高岳这时有些怔了,看着云韶甜美的笑,只觉得整座北山万树竞发华滋,色杂云霞。 “她应该是觉得在这场宴上,过得很快乐。” 可云韶暂时还没想到的是,她和高岳的缘分于未来,却远远不止如此。 这会儿,何保母气喘吁吁,带着几名婢女气急败坏地爬上来,当即就要云韶、云和二姊妹速速离去,可云韶不干。 “和这些下第举子混在一起,府君知道可不轻饶!”何保母恫吓说。 但话音未落,高岳旁边的卫次公就抬起手来,打出个手势。 一片惊呼声中,一队队骡子和驴子,打着“小海池”的旗号,驮着无数锦绣绸缎而来,“为高郎君支棚幕!”接着一面面锦罗绸缎被竹竿围起来,绕着北山至月灯阁的地界,圈起个极大的野外屏风,人们惊呼声连连山树落花翩翩而下,和灿烂的绸布交相辉映,可谓美不甚收。 这下紫云楼上的代宗皇帝也目瞪口呆,他看着龙华寺漫山遍野的锦绣之色,暂时找不到词汇来形容,倒是神策军李晟提醒道,“小海池萧说,马上圣主赏赐神策子弟蹴鞠的布匹绸缎,都由他来出。” “哦,萧和高三鼓认识?”代宗不知有心还是无意。 “先前不认得,但自从陛下认得了高三鼓,他萧又怎不去结识?” “哦,哈哈。”代宗皇帝似乎对李晟这个解释还算满意。 北山,何保母讶异万分,站在原地,四处惊讶张望,说不出话来,因为她不清楚,为什么富可敌国的小海池,会来帮衬一位下第的太学生? 然而还没等她得出答案,高岳就立在原地,举起手来,对所有人声若洪钟地大喊,“宴怎可无酒,来酒!” 随着高岳的喊声,曲江一处被新柳菖蒲环绕的水湾里,缓缓驶出艘柏木大舟来,所有宴会当中的人顿时目光全被吸引过去。 那艘大舟上立着一名玲珑舞姬,轻盈地踏在酒坛上,双臂悬着清朗的金铃,随着铃声叮咚的拍子婆娑起舞,八条彩绘衣带随风摇曳,宛若神女下凡般。 这下不但赴宴的人呆住,月灯阁下蹴鞠的神策军士也愣住了,纷纷回头,望着舟上的舞者,就连丘顶的高岳也傻了: “没想到没想到,彩鸾炼师说她曾是钟陵(钟陵,今江西南昌市附近)第一舞者,我只当她是半吹牛的,今日一见只怕是真的,并且千千万万没想到,我师父彩鸾盛装之下,原来这样漂亮啊!” 而月灯高阁上,一袭纯白羽衣的薛瑶英,隔着飞扬檐角,看到大舟上翩翩起舞的吴彩鸾,嘴角浮起了微笑,“彩鸾阿姊,正是艳丽如昔,不减当年。” 吴彩鸾,是高岳花了足足五贯钱聘请来的,果然是把刀刃,一出镜就光耀半片曲江。 而大舟后,数名乐师间,王团团则端坐在杌子上,声音穿云裂石,高唱起《泛舟横大江》来: “大江修且阔, 扬度回矶。 波中画涌, 帆上锦花飞......” 清凉歌声直飘到对岸的尚书省亭内,朱遂、王表都呆了很久,这时宛然醒了过来般,转转耳朵,接着看到菜盘上绕来绕去的青蝇,又看看席位上众位昏昏欲睡的乐师和娼妓。 飘拂的柳枝下,整个杏园来来去去,也没有超过十个人。 最吵的还是那个黎逢和宇文,两个人站在园口,互相作揖,客气个没完。 其他的人们似乎全将新晋进士们的杏园宴给彻底忘记了。 “行了,都散了吧。”朱遂收敛了下衣裾,有气无力地说出了这句话。 “仙子啊!”月灯阁下,神策军校将士们忘却了继续蹴鞠,都长大嘴巴,各自立在原地,呆呆望着大舟上起舞的吴彩鸾。 北山上,赴宴的众人更是一片静寂,只剩王团团的歌声缭绕。 很快到了舞蹈第五拍时,吴彩鸾的舞姿越来越快,如春风和日,轻拢慢捻,不断用左右袖交替遮面,眉目时隐时现,风情万种,最后一声笛陡然升起:吴彩鸾展开双袖,随后衣带飞卷,砰声自大舟上踢起颗鞠球。 那鞠球上面系着铃铛,带着呤呤的啸声,在曲江的半空里划出一道灰白色的弧线,向月灯阁下成群的神策子弟头顶上飞来。 “度住,度住!”高崇文率先大叫起来。 接着那边的尚可孤,一个高鼻深目的汉姓安息将军,随着高崇文的叫声,飞身跃起,和他一道的大约有七八名神策子弟,都想拦住吴彩鸾的鞠球。 北山上的赴宴人群,包括云韶在内,呼吸都要屏住了。 乱铃响动,尚可孤和所有跳起来的子弟全都翻到在地,吴彩鸾的鞠球优美地落入到了神策军的竹竿球门当中。 接着,彩绸屏风和棚舍下的人们,都齐齐爆发出声巨大的喝彩......随着酒坛自大舟摆上岸上,整个宴达到了最**。 丘顶的一棵大树下,高岳、卫次公、刘德室、解善集、黄顺等韬奋棚诸位,端起了酒盅,对着天际云彩,齐声自祝:“早迟一日,我等皆要及第,千炬火中莺出谷,一声钟后鹤冲天!” 说完,高岳将酒盅里的酒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只觉得股热气自腹直升到咽喉和头发,接着他大呼声,扬起手臂被抛出去的酒盅在空中翻滚着,接着越过北山那面坡上的一株树冠,落入到草丛里,再也看不见踪迹。 13.康国小猧子 “哈哈哈哈,高三鼓啊高三鼓,倒有点志气和办法,那朕便等着你。 ”代宗觉得今日真是尽兴,扔下这句话后,便走下了紫云楼。 日暮时分,北山脚外延兴门处,车马如川,“卫州高三郎,宴之后可不能荒废学业,三月三曲江会也结束了,入夏后我可能就要回西川了,希望来年可以听到郎君及第的佳音。”云韶特意向高岳道个万福,接着登上了钿车,还笑着向高岳挥挥手,才放下了车帘。 伴行在钿车旁的何保母长吁口气,这小娘子总算是玩尽兴,终于可以回西川。 钿车内,旁边的云和悄声对堂姊说,“依我看,这高三怕是被京兆府棍子打杀的可能性大些。” “切莫胡说,高三郎可是个好人。”云韶有点不高兴。 这时,她俩见到车轮边,宇文家那位名为碎金的小娘子,垂着衣袖站在那,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俩说。 云韶便急忙掀起车帘来,那宇文小娘子脸色哀婉地道了个万福,接着苦笑着对这对姊妹低声说,“今日谢崔氏小娘子仗义......然而家君已决定,将我婚配给今年的状头黎逢......” “什么?那黎逢起码也过了四旬,他在家乡难道没有妻室?”云韶惊骇中,大为愤激不平。 宇文小娘子当即低头抽泣起来,说黎逢在故乡确实有个糟糠之妻,但他对父亲说只要我嫁过去,立刻将妻子休弃掉,可我,可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是可以继续做官升迁的,待到多年后我色貌衰驰,怕是他又得要另娶更年轻更漂亮的,毕竟像家君那样巴结进士的人,这个世界多得是。 和宇文碎金道别后,驰往月堂的钿车里,云韶默然不语,一些心思填满了她十五岁的胸口。 而云和则看出了她的想法,便叹口气,“这贡举进士又有什么好?取的多是这些专凭词章的薄行无才之徒。” 而云韶也不想反驳堂妹的话语,她垂着青青的眉黛,依在钿车的扶手上,想起她父亲在蜀中做的一些事来。 但等到月堂处,云韶刚刚下车,就从中庭花苑里跑出一只黑白花色,长毛凹鼻的“康国子”来,吐着红红的小舌头,乌泱乌泱地叫着,好像天生认得月堂小娘子似的,直扑云韶而来。 “啊!”云韶顿时就开怀笑起来,急忙将这小子抱入了怀里。 “这是西域的商人送给府君的,也叫拂犬,府君怕小娘子在此寂寞,千里迢迢顺着驿站送来的。” 云韶当即从庭院阑架上取下节玉如意,与云和逗弄着这小子起来...... 这时,在平康坊墙下,高岳单独和王团团、蔡佛奴靠在一起,“马上我要和整个韬奋棚,集中精力夏课,并准备十月后投卷的事宜,有很长段时间不能来平康坊,而是要居住在城南升道坊龙华寺北曲处,不过我最牵挂的,还是你俩。” “郎君专心温课,我们一定照顾好自己。”王团团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 高岳点点头,微笑着对王团团建议说,“团团你兰心慧质,才学不亚于男子。以前名声不振,是因你不得其法。此后不妨就做高雅的格调来,反倒能吸引更多的恩客,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楚娘那种妖艳型的。” 王团团也是聪明的,听到高岳这个建议,连连点头。 接着高岳转向蔡佛奴,“佛奴,我知道你和住住是两情相悦的,也知道郭小凤始终对住住贼心不死。你家孤儿寡母,论钱财论势力毕竟不是郭锻父子的对手,更何况我听彩鸾炼师说过,郭锻先前还欺骗过你母亲。” 听到这话,蔡佛奴的牙齿咯吱咯吱作响,斗大的拳头也紧握起来。高岳说的没错,当年他还小时,母亲为父亲申诉无门,孤苦无依下,被郭锻这个无赖汉威逼利诱,**于郭锻,成了郭锻的别宅妇。但郭锻骗了她母亲些钱财后,蔡母看穿了郭锻的真面目,结果母子俩都遭到郭锻的毒打但蔡母没有屈服,搬出了郭锻给她买的宅第,去平康坊曲巷里一间小屋子居住,靠给坊里倡女织补浆洗衣衫,独自继续抚养佛奴成人。 接下来高岳沉声对佛奴说,“所以你和住住,不但要摆脱郭氏父子的纠缠,还要有自立的资本,这样将来住住和令堂才不会过苦日子。” “请郎君指教!郎君的大恩大德,佛奴做牛做马也要回报!”当即蔡佛奴便对着高岳跪拜下来。 高岳急忙将佛奴扶起,给他指明道路,“我已花了些钱找友人打通关节,替你在神策军谋了个长上的职位(长上,神策军从九品下的小军官),每月俸料也有十来贯,还有不少恩赐的钱帛,何况你入了神策军的籍册,郭小凤便不敢为难你。” “可是,俺老母亲叫俺入的是泾原安西行营,以求尽快为俺战死父亲正名。” 高岳摇摇头,“如能那样自然更好,但如今郭小凤逼迫住住已是迫在眉睫的事,同时神策军也在招兵买马之际,这个机遇不要错过。待你功成名就之时,再为令尊正名也不迟。” 这下蔡佛奴也想明白了,当即就要再次谢恩,但高岳却将他扶起,面容也变得狡黠,“还有,为了彻底断了郭小凤的骚扰,佛奴你得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 就在佛奴还在挠着后脑勺时,高岳补充下,“你先取住住的本元。” “这个!”蔡佛奴又惊又害臊,急忙摆手。 可高岳接着说下去,“过两日,我会支使我棚的录事芳斋兄,约住住的假母双文伴同去踏青。到时让住住假装腹痛在家,你去成就好事,便携着我事前馈赠你的些钱,带着住住去投神策军。” 言毕,高岳紧紧抓住佛奴的胳膊,示意他已将所有都安排好,佛奴自己别退缩,尽快明了住住的心思后,就别犹豫了。 暮鼓声中,当高岳返归务本坊收拾行李后,王团团心情不错地步入了循墙曲自家的宅院里。 结果停无少刻,她假母王氏风风火火地来屋中对她说,“外面,外面有位郎君叩门要来见你!” 14.花明又一村 王团团急忙想起先前高岳所提醒她的言语,便叫假母降下屏风垂帘,自己端出份清茶,才让假母将那郎君请入进来。 待到叩门的郎君走入到内室里来后坐定,王团团隔着帘子看了看,对方身材不高,倒是眉清目秀,神色腼腆,坐在床榻上有些忸怩不安,“怕不是个新雏吧?” 按理说,骗这位新雏些钱财,就像当初对被烧化的那位高岳那样,王团团也能做到,可她又想到了新高岳的建言,便忍住了,细声细语到,“垂帘相隔还请郎君见谅,只因妾身相貌丑陋肥胖,怕惊吓唐突了郎君。” 那年轻郎君拱拱手,眼神却有些偏移,不敢正视帘后的团团,言语倒也直接,“无妨无妨,鄙夫并非好色之人。只是听说......只是听说这里高必先来过?” 高必先?难道他说的是高岳吗? 王团团稍微想了两下,便知道这人应该是在春闱考场里结识了高岳。 “郎君猜得无错。” 那年轻人便羞涩地笑起来,说高必先果然非凡夫俗子,不是以貌取人之辈,接着他取出钱来,摆在了榻边的凭几之上,说高必先的韬奋棚之曲江大筵,他未能参加,深表遗憾,听说娘子你在大筵上一展歌喉,技压群芳,便兴起来到循墙曲,有心结识,“不要有任何侍奉之举,只求,只求能陪鄙夫闲聊,顺带说些诗词歌赋即可。” 帘子后的王团团望望钱,又看看这位年轻郎君,差点没噗嗤声笑出来高岳说得对,这世上还真有花钱希望找个人陪伴聊天的男子。 王团团虽然面相不行,但却才气过人,数言数语,便和那年轻郎君聊得极为入巷,那郎君还将自己诗作拿出来,恭谨地请团团评点。 直到两个时辰,月上中天后,那郎君才依依不舍地起身辞别,他留下了足足五百钱,却没有留宿下来,而是出门去平康坊别处过夜去了。 临走时,那郎君还提笔在王团团门外墙壁上写了首赞扬她才学的诗。 王团团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日居然陆续又来了两三位恩客,都是读书人,也不要求滚床单,同样是和王团团聊天,啜茶,聊诗赋学术,其中还有位问及代宗皇帝今年平毁水的政策,说是来年时务策很有可能会考到,团团都一一作出解答阐述:这几位非常满意,各自留下数百钱,也在团团屋舍墙壁上题诗,拜别而去。 这下团团的假母傻了,也高兴坏了: 看来高郎君给我家团团找到个崭新的门路,走不通美貌路线,可以走才女路线嘛! 区区两日,就赚取了二贯,成本也就是些茶果糕点,这些读书人还斯斯文文的,不打也不闹,也不提什么非分的要求,见王团团敦厚憨直,还写诗义务帮团团宣传。 要知道当时的物价,长安米贵,大约一斗米是二百到四百钱不等,雪白的浙米(浙西进贡来的白稻米)一斗可能要千钱,王团团这样下去,赚钱的能力可比一介七品的官员了,高兴得王氏专门去城外驿站买了些浙米来,给团团煮粥吃。 团团还是第一次吃到喷香柔软的浙米,她低头吃着吃着,隔着盘子冒出的热气,就望着坐在对面怔怔望着的假母,眼泪就不由自主流下,将盘子推过去,“爆炭也吃。” 王氏也哭起来,接着母女二人便对坐着,你一口我一口,边吃边流泪...... 第三日,待到王团团刚刚梳洗好时,就听到中曲那边街道“炸了”。 假母王氏一把推开门,大惊失色,对着团团说: “那蔡佛奴拐带住住,往禁苑北衙跑了!” 王团团最初惊愕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八成又是高郎君的杰作。 她便和假母一起奔到中曲街口处,迎面正好是蔡佛奴拉着辆犊车,上面载着蔡母和住住,还有些家什行李,而住住衣衫不整,羞红着脸掩着衣衿,“团团阿姊后会有期!”这句话说着,蔡佛奴就一溜烟地拉着车,直出平康坊北门,不知踪影。 宋住住和蔡佛奴家在中曲街道上挨着,宋双文正坐在自家门前,呼天抢地,但却挤不出几滴泪来,一会儿骂佛奴色胆包天,一会儿骂蔡母教子无方,一会儿又骂住住不中留。 王团团跑到那里,只听到街坊们问到底怎回事,双文便说昨日她去城郊踏青,住住因身体不舒服呆在家中,那打脊天杀的蔡佛奴就自两家墙下的狗窦里钻过来,夺了住住的本元,现在更拐她去了北衙。 还没等双文哭诉完,只见郭小凤带着群恶少年,耍动满脸横肉,都要哭起来,直顾跑到住住家门前,接着就大喊“住住呢”! 双文立刻做晕倒状,倒在名女街坊的怀里,急得郭小凤直跺脚,不一会儿后名恶少年大哭起来,从住住房间里榻上,找到块绢布冲出来,上面碧血宛然,在小凤眼前飘扬,就如面鲜艳旗帜般。 “住住,住住的本元......真是,真是,痛煞我也!”小凤牙齿咯噔下,眼睛翻白,在众位恶少年的惊呼里,仰面倒在了街面上。 “渠帅,渠帅!”恶少年们抱住昏死过去的小凤哥,大呼小叫。 王团团牵拉着假母,贴着曲巷的墙面便准备回去。 结果又是团烟尘扬起同样满面横肉的郭锻黑着脸,带着群不良人飞奔而至,待到近前,直接一脚狠狠把儿子踢翻过去,大骂道:“丢人的废物,你先前给了宋住住提亲书仪,还有聘礼五十贯钱,现在住住与人私奔,是拐带良家妇女,还不快给我追,抓到他俩追回聘礼钱财,再械送到京兆府乱棒打死!” 谁想被父亲一脚踢醒的郭小凤嘴角流血,抱着郭锻的大腿,仰起面真挚万分地父亲说,“我不要打死住住,我要原谅她,继续娶她为妻,包容她的过去。” 郭锻当即叉开五根铁棒般的手指,生平第一次,一巴掌把儿子的鼻血都打出来,接着将他踢开一旁,大呼着带着不良人和恶少年,顺着平康坊的北门,急追蔡佛奴而去,“他拉着车,跑不快的,给我追!” 15.可临神道碑 很快,蔡佛奴拉着犊车和二位女子,飞也般地过了崇仁坊的街道,而后奔到了胜业坊。 郭锻带着数十手下,叫嚣着奔跑着,在其后如群猎犬般追逐着。 胜业寺写经坊前,高岳一大早立在门前,是来向诸人道别的,“晚生今日就要去升道坊龙华寺那里消夏温课了,不能再为彩鸾炼师抄经,也不能为诸位芳邻写书仪了。”经生和街坊们都擦着泪围着他,大伙儿都深明大义,“郎君学业和及第要紧。” 而吴彩鸾也抱着右腿的膝盖,闷闷地坐在抄经台的矮杌子上,看着和各位话别的高岳,说实话她也不忍和高岳这个聪明学生分别。方才,高岳单独和她在后院里,告诉她宴非常成功,并且花费极少: 那小海池送来的绸缎绢布,在宴会结束后就收回去,再有陛下之手,全部赏赐给了蹴鞠的神策军士们; 宴会食物不取昂贵的山珍海味,但求物美价廉,再加上循墙曲的诸位和安老胡儿也没有如进士团那般漫天要价,耗费并不高; 茵席、毯子、生徒衣衫、器皿和案几,都是租赁自崇仁坊的,当日便还,节约大笔开支; 所以到最后,整个宴会也就花费了一百贯不到,高岳拿出两枚马蹄金,其余的由韬奋棚众筹齐备,最后还感动升道坊的几位富婆供养人,得以在龙华寺北曲找到所不要租金的大屋子用来温课,简直不要太赚! 想比下来,朱遂、王表等新晋进士,光是杏园宴就费去了八百贯,还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再加上先前大相识、小相识(指当年进士拜谒主司和宰相),耗费何止千贯钱惹得代宗皇帝回去都抱怨说,这种曲江宴奢靡的风气以后不得滋长,“朕看高三鼓这样便很好。” 于是诸位进士钱也花了,同样也没捞着好,只能带着各自赴任的文牒,灰溜溜地各自去任官之地了黎逢倒是不介意,他果然如愿以偿,再娶宇文家小娘子,休弃了糟糠之妻,又通过吏部博学鸿词科考试,顺利就任秘书省校书郎之职。 故而高岳向彩鸾炼师报完帐后,额外多给她三贯钱,说彩鸾炼师才是这场大宴的压轴。 “唉,现在没心没肺之徒太多,逸崧还算是有担当的。”想到这,彩鸾便起身,对高岳招招手,示意他跟自己来。 写经坊旁侧的那座小抱厦中,彩鸾在书架里找了找,便给高岳递来数轴书卷,很认真地说,“逸崧,这几卷书比小妇先前送你的书仪范式还有用,现在看在我俩师徒情谊上,暂时借给你,记住,只是借给你哦,你及第后抄录份,便把这原本还给小妇......” 高岳很奇怪地将卷轴给展开,看了看,发觉几乎全是唐人所写的神道碑墓志,吴彩鸾用上好的纸一面面把它们全拓印下来,集结成册彩鸾炼师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看到高岳脸上有些疑惑,彩鸾便拍拍他肩膀,解释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些墓志,里面文采斐然大有可观者可数不胜数,现在邀请我唐名家撰写篇墓志铭,高的要花费千贯钱尚且不得。逸崧你有这个,既可练书法,又可临文章,看在你是小妇好徒弟的份上才给你的。” “谢炼师!”现在高岳明白,大为感激。 “唔,将来高三郎你发达了,有大名气了,那小妇便可......”说到这,彩鸾声音有些变化,但她又掩饰了过去,只是再拍了拍高岳的肩膀,祝他来年文场大捷,另外她说她先前答应高岳所制作的那个器械,已快完工,马上既能送去韬奋棚温课的升道坊五架房处。 “唔,炼师这段时间也要多保重不要再借贷了。” “行了行了,有什么能赚钱的事别忘记小妇。” 就在二人互相作揖,高岳准备离开时,写经坊外忽然炸起一片车轮声,高岳和彩鸾急忙跑出去,“是佛奴!” 蔡佛奴拉着住住和母亲,犊车的轮子都要离开地面,飞起来了! “郎君,有情后感!”蔡佛奴扭头看见高岳,不由得大喊道,接着风驰电掣地穿过了鸣珂曲,行人纷纷避让。 高岳心想佛奴这下得手了,而后就又看到郭锻刷刷地将手里的铁索舞成车轮,大吼大叫,死死追在蔡佛奴之后,连喊住住已受他家的聘金,又被佛奴拐带,按照大唐律二人都要杖杀。 郭锻身后的不良人和恶少年,却没那么高的怒气和体力,许多人已东倒西歪,躺在曲巷街面上,气喘如牛。 “快,佛奴尽快到禁苑北衙去!”高岳焦急地说道,但在满天飞尘里早已见不到蔡佛奴和郭锻的身影。 大明宫清思殿边的夹城廊檐下,神策左厢宿卫营地当中,神策都知兵马使王驾鹤和都将军李晟、朱忠亮等,都拱手立在小海池豪商萧前,毕恭毕敬地听着萧说话。 萧此行,正是来给神策军送菜蔬、粮草和医药的,这些货物都掌控在西市当中,萧每次都以低廉的价格供给神策军左右厢,从而自大将军王驾鹤以下,都有不菲的回扣可拿,故而对萧当然要客气礼让。 所以之前李晟正是听取萧的安排,才故意在代宗皇帝前为高岳遮挡,并用神策军蹴鞠来给高岳的宴加势。 光是此,这回萧就给了他三百贯的好处。 “今年春旱颇为厉害,圣主已开始平毁水,而崔仆射已率先毁了两座,卖给升平公主一座,又分别捐给崇弘二馆和国子监各一座诸位,现在情势如何了?” 王驾鹤便回答说,圣主大大褒奖了崔仆射和崔中丞兄弟番,又思故相杨绾之政,然后用抬檐子召升平公主入殿,要她将白渠上两座脂粉并带买来的那座水一同平掉,给众臣做个表率。 听到这里,萧不由得嘿嘿笑起来,摇动羽扇,接着呈交给诸位神策军将一卷籍册。 王驾鹤、李晟将其展开,里面大多是萧推荐的想入神策军的商贾子弟名单。 原来,代宗皇帝特优自己私兵,曾下诏神策子弟免除赋税,故而长安城许多商贩都想入籍来希冀免税。 名单里,蔡佛奴的名字赫然在列。 16.角力光泰门 萧的籍册上虽有佛奴的名字,但他只是个小角色,无论是王驾鹤还是李晟等人都不会特加注意,让他入军便是。 只是接下来萧所提供的一个人名字,让王驾鹤感到陡然为难。 萧希望,能让现在的司农卿白绣兼神策军都押衙。 “白绣先前于李临淮(李光弼)帐下时,擅长计数,多谋略,后来入朝为司农少卿多年,才能早为圣主天子赏识若他能兼任神策军及行营的都押衙,条理牙内诸般事宜,大将军您也当如虎添翼啊!”萧的建议内含意思很明确,只要司农卿白绣能在蒸蒸日上的神策军里插上一腿,未来必将投桃报李。 可王驾鹤却脸色冷峻,不发一语,似乎对萧的建议不以为然:他执掌神策禁军多年,当然知道白绣是谁的人,以及他要到神策军里来做什么,都押衙可是总统后勤和人事的职位,权力甚至比他这位都知兵马使还要重要...... 见王驾鹤根本没有回答一词,萧立即明白其中原委,他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不会不懂。 毕竟神策子弟是当朝圣主的私兵,加上天子本人也不傻,王驾鹤害怕冒然提议让白绣进来,会引起圣主天子的猜疑。 于是萧也不勉强,下面他很巧妙地引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但内心里却狠狠针对王驾鹤骂了一句,“难不成当朝天子能永远驾驭天下不成?不识时务!” 这时,神策军营地外,禁苑和大明宫城墙间的光泰门突然人声大作。 最靠前垛院里正在射弩的神策子弟,还以为又有什么人擅闯禁苑,不过他们可不像南衙金吾子弟那么心慈手软,当即就气势汹汹地佩上刀剑弓弩,呐喊着自光泰门而涌出。 “遇到贼徒,格杀勿论!” 光泰门的阴影外,数百名神策士兵们千弩万箭,大张阵势,结果只见到那大明宫东外郭墙下,一名汉子累得几乎虚脱,跪拜在那里,他身后一辆犊车翻在旁边,轮子和车轴彻底散架,落得到处皆是,一名妇人和一名小娘子靠在汉子左右,也都对着神策军长拜下来,“长安万年县平康坊蔡佛奴,名在新军籍册,特来投充!”那汉子用尽了最后所有力气,高喊出这句话来,接着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贼獠奴,那里走?”暴喝声里,郭锻居然一路追来,此刻他身旁只剩下数名健走的不良人,然而依旧凶神恶煞,手里的铁索舞得虎虎生风,一声响抛掷出来,套在了蔡佛奴脖子上,“随我回宣阳坊县廨,那里给贼獠奴你备好了牢房!” “不去,就不去!我已经投充神策军。”蔡佛奴反手拽住锁链,胳膊上青筋暴起,铁索在两人间绷直,咯吱咯吱作响。 “贼獠奴不知好歹!”郭锻大怒,其身旁数名不良人涌上,帮他一起拉扯铁索,即便蔡佛奴力大,但也被拖得往前跌倒,但他依旧不屈地弓起身子,麻鞋下抵出一圈泥土来,坚决不肯就范。 挣扎中,蔡佛奴知道,自己这个人生仅剩下这次机会了,是高郎君给他的,也是温柔可人的住住给他的,更是生他养他一直没有抛弃他的母亲给他的,“不去,就是不去......”绝境里他的神力发作起来,手臂宛转,将铁索绕上其上两层抖动里,郭锻和数名不良人惊呼着踉跄着,反被蔡佛奴牵扯过来数尺! 这下光泰门前的神策子弟纷纷惊呼起来,外郭城垛上戍卫的“皇城军子弟”也云聚而来,对着蔡佛奴和郭锻的角力指指点点。 “休要我儿回去!”这时蔡母也大喊起来,她仇恨地望着呲牙咧嘴的郭锻,大骂道“郭锻,你这黑心烂肺的人,五十贯送给住住,将来也得给你骗回去,抢回去,住住和佛奴今日小妇即便是死,也不能把这对再往火坑里推了。”说完蔡母便起身,也帮儿子拽住铁索。 “阿家!(唐妇人对婆婆的称呼)我也来帮。”宋住住也咬着牙,一样拉住绳索,并对郭锻咆哮道,“死也不嫁给郭小凤。” “反了反了,拔刃,杀了他们。” 这时,高岳和吴彩鸾也奔跑得气喘吁吁,望着光泰门而来,他们都担心佛奴等人的安危。 就在郭锻要和不良人拔刀抽棍时,号角声震天动地神策军别部将高崇文,骑着匹枣红色的大马,格达格达,自阵中掠出,接着手指这两拨人,大呼何人敢在入苑处喧哗殴斗? 那郭锻见是神策军将,急忙撤开铁索自报身份,并称这是京兆府的案子,神策军不得插手。 “将军,我已投充神策军营,名字就在籍册上。”蔡佛奴和母亲、住住急忙叩拜在高崇文马前。 高崇文便让几名长上飞速直入光泰门后,去望春亭的大营调阅新军籍册,不久长上们举着籍册赶来,高崇文展开后皱眉细细看番,便大怒不已,掷回到那长上的脸上,喝骂说“打脊的儿,不知道咱不识字!?” 那长上也不识字,便叫蔡佛奴自己来找,还好佛奴识得些字,很快指出自己名字。 “既然是神策子弟,现在又到了光泰门,那就是我们的事,和京兆府无关,尔等可回。”高崇文骄横地勒住暴躁的马匹,指着郭锻说到。 郭锻也勃然作色,说这人是自平康坊逃来的,怎么就不归京兆府万年县管,难不成神策军还想一手遮日不成! “打脊的,多少南衙的案子,都到光泰门这儿销了,你算是个什么货色?若再聒噪,连你一起抓去神策军的北牢去!”高崇文扬起马鞭,怒吼起来。 郭锻以下诸位不良人,一听说神策军北牢,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八年前,神策军兵马都虞候刘希暹,在营中设置“北牢”,神策子弟日夜四出,抓捕长安富户和赴考举子,随便安置罪名加以拷掠勒索,不少人就莫名其妙死在牢中,再也没出来过,故而长安上下谈到“神策北牢”无不谈虎色变。 “走,咱们回告大尹,这王驾鹤早晚也和刘希暹同般下场。”郭锻愤愤地饮恨离去。 待到高岳跑到外郭入苑处,只看到那辆犊车还散在墙根下,行李和人都不知哪去了。 “该死,不清楚佛奴是进神策军了,还是被郭锻抓回去了?”高岳狠狠击打下拳头,对吴彩鸾说到。 17.夏课新立格 “恩公,恩公。 ”就在高岳判断不定时,光泰门处蔡佛奴喊着他的名字跑出来,此刻佛奴已换上了神策军士的黑袍,飞奔到高岳前噗通声拜倒在地,连连叩首。 高岳见他成功脱险,也是非常欣喜,赶紧把他扶起,“阿姨和住住呢?” “入营后就遇见李合川郡王,他听说俺是高三鼓举荐来的,便对俺说他十分敬仰高三鼓(李晟素来敬畏文士)的名声,当即就给了俺‘神策长上’的职务,每月十贯俸料钱,而后俺老母和住住随营住在光泰门下,可和掖庭女子一道为军士洗濯缝补,每月也能寻得三五贯钱。恩公大德,佛奴没齿不忘,待到军营休沐的日子,俺就去升道坊去孝敬侍奉您!” “好,好,这样便好。”高岳也安心下来。 回胜业坊的路上,高岳喜形于色,一旁跟着的吴彩鸾望望他,接着用肘拐拐他,“唉,若是哪日小妇也遇到棘手事,逸崧你会不会像对佛奴那样帮小妇呢?” “这话说的,我在这里表个态等到我考中功名有钱了,先帮炼师将欠胜业寺质库的八十贯给还上,然后炼师住在哪,晚生都替你购置个宅邸,还要替你......” 听到这句,吴彩鸾脸色一变,急忙举手制止,表示自己不愿意再往下谈了。 接着彩鸾看着皇城空中浮动的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小妇早晚还是要回钟陵老家的......” 自胜业寺写经坊和彩鸾道别后,又过了半月,高岳背着行李,连带彩鸾送给自己的那卷墓志拓本,乘着下午煦暖的日头,一鼓作气喜滋滋,直到了升道坊北曲的五架房。 升道坊的北曲,和龙花寺相差不远,曲江也正是由此处发端的,悠长的水道潺潺,两侧林荫繁密,直流到敦化坊那边,再和引入的终南山之水合流,形成偌大的湖面。 五架房的外墙处,站满前来祝贺的国子监学官、生徒和周围数坊的邻居,自从击登闻鼓之事后,高岳可成了国子监的救星,王监司、夏侯知馆和苏博士都来了:王监司和夏侯知馆送来了杌子、书案和些许麦面,而苏博士则将最后珍藏的《文选》和《艺文类聚》也送给高岳,说辞藻的原型典故都在里面,“逸崧啊,来年可一定要及第啊,一旦你及第,咱们国子监翻身的日子就到来了。” 王监司和夏侯知馆都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一起寄予殷切的希望。 高岳便走进了这五架房,其外面的墙垣围出个很大的院子,其后又依托这中央的五架房,修筑起了一排循墙屋舍,权作韬奋棚温课生徒们的给房:大历十二年国子监解送进士科三十人,无一考中,除去死掉的张谭外还剩二十九人,而来年即大历十三年国子监又要新解送二十人参加进士科考试,故而加一起共四十九人,其中有五人要被特别选出,归京兆府解送。 这循墙的屋舍所修耗费从何而来,王监司悄悄告诉高岳:最近圣主天子,叫升平公主拆了两座脂粉和一座新购入的水,而后公主的阿翁(公公)汾阳王也不得不把自己名下的两座私拆掉,天子说亲仁坊郭家这次牺牲太大,先前汾阳王许诺捐给国子监的五千贯钱,酌情缩到一千二百贯即可,天子再从私藏里掏出八百贯来补足而王监司体恤韬奋棚,在这笔钱里悄悄匀出数十贯钱来,修起了这排循墙给房。 “多谢监司。”这次就连卫次公也大为感动。 王监司更加激动,他死死握住高岳和卫次公的手,一再念叨,“来年你们可一定要及第啊,一定要啊!” 五架房中堂前,在众人喝彩里,悬起了一面匾额,上面写着苏博士亲笔的四个遒劲大字,寄托整个国子监对韬奋棚的热忱希望: “韬奋奏凯”。 两侧门柱也各有行文字,一行为“生之好闲耽逸者出”,一行为“士之弘毅坚忍者入”。 龙花寺的比丘尼们,捧着寺庙里的盆栽绿植陆续走入来,要将其免费送给五架房的韬奋棚,一下子房间庭院翠绿环绕,生机勃勃。 五架房的地板上,左右两行,各排好了茵席、杌子和书案,四十多名生徒都统一身着青灰色深衣,发髻上折,入座其中。 最西侧环绕着八面素色屏风,内里两座香案,还有面坐席,为讲师们面向生徒们论经说难之所。 这次讲师,高岳决定分为常住和延聘二类,常住的就是刘德室、卫次公,和同样较为擅长诗赋杂文的黄顺,他们自己给生徒授课,互通有无;而延聘的则暂时是苏博士,不定期(主要看苏博士何时去曲江捞鱼顺便来)给生徒授学。 待到高岳走入到屏风间的席位上时,录事刘德室给他一张《韬奋棚夏课格》。 其实就是课程表。 高岳一看,皱着眉说不行。 原来刘德室用的这个夏课格,还是照搬国子监的那套。国子监的课程高岳认为简直松弛得不像话,就是上午抄抄经文,下午临摹临摹隶书、楷书之类,“这样根本没法子和崇弘二馆及各地乡贡举子竞争!” 言毕,高岳便将夏课格换了张纸,熟稔地打上乌丝栏,而后用小楷写了张新的《夏课格》,并当众给所有在棚的生徒朗声阅读出来: 卯时二刻,生徒皆起床; 卯时三刻,每房除留一人扫除外,其余诸人皆在院子内集合; 卯时最后一刻前,全体生徒食朝食(早餐); 辰时起至辰时终,括写经文; 巳时起至巳时终,写杂文诗赋; 午时,食午饭毕,午休就寝; 未时起至未时终,习时务策,习书判; 申时起至申时终,全棚自升道坊、敦化坊、通济坊,沿曲江齐走(集体跑步),再至延兴门归,全程七里半; 酉时前四刻,击铁钲聚晚食,沐浴; 酉时后四刻至戌时始终,自由温课,或临习小楷; 亥时前四刻,静坐吐纳,后四刻全部就寝。 以一旬(十日)为一程,学九日,休一日,但休一日不准去酒坊旗亭,不准去各坊娼门,不准无所事事,不准游手好闲,违反三次定逐出韬奋棚五架房:这一日,或郊外射箭,或游赏名胜,或寺院聚会,由棚内三官合议,具体安排。 听完高岳所写的夏课格,在场的卫次公、刘德室在内的所有生徒,都仰起脖子倒吸口冷气这到底是哪门子严苛的规定! 18.毁喙再涅槃 然而高岳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 当日韬奋棚在五架房就严格执行新颁布的夏课格。 另外在棚头所居的单独给房当中,高岳唤来刘德室、黄顺等骨干,当这几人进来时,只见到棚头房间中央石板地上,用麻布覆盖个像是橱柜的东西。 高岳揭开后,他们才看到,这里面根本不是什么橱柜,而是个木制的台面,旁边密密麻麻垒着一块块的枣木版,“这不是雕梓吗?”黄顺大为惊奇。 虽然惊奇,可还没到不认识的地步,因在这个时代,雕版印刷已在唐帝国较为盛行,不过主要集中于印刷医书、咒文和日历,现在各藩镇在长安城的进奏院更是会将帝国中央政府的一些消息集中印在纸卷上,每隔段时间便火速送到方镇所在地,以便让节帅能第一时间掌握都城政治动向。 但其他方面,唐朝暂时还是以手写手抄为主,高岳先前拜托吴彩鸾所做的,就是让她去东市大刁家的书坊,购置个印刷的木台和枣木版来,还有印制东西所需的松墨来抄录佛经手写是为了体现心诚,可高岳为了韬奋棚温课所需,便顾不上这些,当然是越方便越好。 非但储备了批枣木雕版,高岳还从大刁家书坊里专门雇了一名写工和两名刻工来,甚至还准备了两张蜡板以备急需。 所谓的蜡板可塑性强,不像雕版刻上去就不能更改,刻完抹平可再刻,但蜡板也有致命性缺陷:渗墨性能较差,若是遇到较小的笔画,往往会印不出来导致缺笔,最有名的例子是宋朝绍圣年,朝廷急着将某年新及第的进士名单给刊印发布出去,来不及用雕版,便用了蜡板,结果当年状元叫毕渐,三点水没印出来,人们就只认得“状元毕斩”了后来毕渐果然因获罪,掉了脑袋。 故而高岳备下些蜡板,也纯是应急用的。 “这,这是要印拟卷吗?” 高岳说没错,接着他举起其中的两三块,刘德室和黄顺一看,上面已经刻好了密密麻麻整齐的文字,“每日都要叫生徒们贴经、策对,所以我精心收罗并拟出一套题目,随印随做,不能再让生徒放任自流。” 迅速的,一套贴经题和一套策对题就印制出来,发到了五架房生徒们的手中,所有生徒们盘膝坐在书案之后,提着笔在印好题目的纸张上,沙沙沙之声不绝,笔尖在贴经上留白处写上答案,下一个时辰又是拟策问,生徒们又支起下巴,用笔尖点着卷子,苦思冥想,搜索词汇。 高岳就端坐在屏风间的席上,监督观望课程,数日下来,他感到国子监生徒们的改变是非常大的。 韬奋棚成立前,国子监生徒向来以游手好闲、侮师慢贤而闻名,究其原因无外乎三点: 国子监的博士、助教们因俸禄微薄,生活清苦,根本无心于教学; 章程废弛,课程毫无效率,上午学经(绝大多数也是徒有虚设),下午练字(更是个摆设),对生徒没有任何约束力和锻炼效果,导致生徒们无心向学,转而沉迷博戏、嫖宿; 国子监学习以儒家经文为主,杂文诗赋并非其所长,无法和全国各地的乡贡举子的诗文相抗衡,而礼部试又最重诗赋,多年被剃光头也是情理之中的结果。 而现在高岳琐细严苛的新夏课格,实则是模仿穿越前的“平水中学”模式,高岳知道这种模式可能饱受某些人诟病,可现在是古代的唐朝啊!那群呱噪的人终于消失,不再构成任何阻碍,另外谁也不能否认此模式在应试教育里的绝大优势。其实后世,韩愈、白居易、元稹等人也是标准的苦学派,他们的能力绝非是天生的,也是一道道诗赋、一道道策问磨练出来的,白居易曾经在应试前,和友人退居至山中闭关,模拟出百道策问,又模拟百道判文,精思苦练数月,才有大成。韩愈可能天资鲁钝些,更是屡战屡败但又屡败屡战,最后才闯出一片天地。总之自古至今,捷径是根本没有的,天赋更是扯淡(杜甫去参加制科,被李林甫阻扰了,李白嘛因诗作得好,供职翰林院,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盛唐的翰林院和后来中晚唐专职皇帝文秘的翰林学士院是两码事,盛唐翰林院面向整个民间,有一技之长的,如绘画、诗歌、医药、弹琴、围棋甚至杂戏等,都可供职于彼,驳杂为翰,人多为林)高岳认为想要在来年春闱来临前的九个月当中,学业取得飞速进展,非得在韬奋棚推行这套“平水中学温课模式”不可! 一开始生徒们并不适应,但在棚头高岳的高压下,也逐渐接受车轮式的苦学苦练:他们一大早起来,默默而迅速吃完早饭,就开始练习贴经、策对,下午又练五言长诗和律赋,傍晚结队绕着曲江长跑七里半(此活动轰动半个长安城),入夜后食饭完毕,又要冲个冷水澡,然后温习白日课程,或苦练书法许多生徒甚至在入浴或吃饭的间隙,也排着队,手举便笺,默诵经文或推敲诗赋,一有时间更是勤加翻阅《切韵》、《文选》、《艺文类聚》、《初学记》等工具书,迅速地也将各种游乐彻底抛诸脑后了。 非但如此,高岳还亲自会在他们于五架房聚学时,给他们猛灌这些唐朝国子监生徒闻所未闻的“加料鸡汤”,比什么吴道子画鸡卵、颜鲁公写三年“永”字效力要猛的多。 “诸位,知道天地间寿命最长的禽类是什么吗?是鹰,鹰能活七十年,但他要渡过一道劫,四十岁时它的喙、爪和羽都老化,若不舍弃它便会失去捕猎能力活活饿死,你们猜鹰会怎么做?” 听到这话,所有在座的学生都攥起拳头,隐隐觉得棚头要发力了。 果然高岳自问完后,突然咆哮着自答,他挥动有力的姿势,绘声绘色,“鹰会直冲云霄,飞上绝壁,猛击岩,敲掉自己的喙,拔掉自己的爪,撕光自己的羽,然后经过这番血和肉的磨砺,它便能涅重生,长出新的喙、新的爪、新的羽,便可再续三十年的命!” “呜哇!”生徒们听到这个感人的故事,纷纷都哭起来,说连扁毛畜生都知如此,我们是为人,又怎能自甘堕落? 19.棨宝扑蝶至 听完自千年后而来的现代化鸡汤,韬奋棚人人踊跃,各个争先,无不沉迷于学习温课当中。 乃至开午饭的铁钲敲响多下后,仍有许多生徒依旧伏在书案上刻苦写作,卫次公便叫他们去用餐,他们便抬起漆黑的双眼说,“不,棚官,我要学习,学习使我们快乐。” 两名刚刚出外采办的生徒走进来,对自五架房走出来的高岳说,棚头外面有个妇人来找您和刘录事。 高岳稍微想下,能同时找他和刘德室两人的妇人,想来想去也只有她一位了,便准备迈脚出去迎接,结果这时一位抱着卷轴的叫李桀的生徒,恭恭敬敬赶上来对他行礼,而后就问棚头个问题,“棚头,刚才你说得那个鹰四十岁时毁喙断爪重生续命的故事实在是太激动人心了!” “嗯,我们做学问入贡举的,都要以这鹰作为榜样。” 不过李桀的求知欲很强,他皱着眉头继续问起来,“晚辈有个困惑不解,那鹰既然毁了喙断了爪,那在他重新长出来的这段时间里,是怎么吃东西的,是怎么挨到新喙长出来的,会不会还没等到涅重生,就饿死了?” 我去,我最恨这些看得太透问题太多的。 但是李桀的眼中又充满了热烈的求知欲,高岳见他十分诚恳,心软下来,便语重心长告诉他,“这事你可以去问卫从周。” 于是李桀捧着卷轴和笔,屁颠屁颠去找卫次公去了。 高岳松口气,踏出了五架房的院门,见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平康坊的宋双文。 现在住住跟着佛奴去神策军了,双文留在平康坊也不是事,只能主动来投靠韬奋棚。高岳便当即拍板收留双文,“阿姨你以后就在我们棚的庖厨里担当厨娘,每个月都有您的俸料钱,顺带照顾芳斋兄的起居,不过你一个人负责数十人的饮食,是否有些忙不过来?” 双文很高兴,她对高岳说,自己可以从平康坊那边找两三个老妇一起来帮忙。 高岳点点头,双文能来是最好不过的,这下韬奋棚五架房什么都齐备了。 入夜后,刚刚结束了环曲江跑步的生徒们都聚集起来,吃饭沐浴。 高岳则独自在棚头给房当中,端坐在加高的书案上,对面墙壁上贴满了彩鸾送他的墓志铭印本纸张,纸是黑的,字是白的,悠然的烛火里,自一篇篇文章里高岳不但看到了律赋、骈文、散文的影子,还见到一位位皇室、官宦、商贾、贵妇的生命历程,尤其是那些官员的神道碑,清楚地纪录着他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是如何在仕途上走出各种各样的轨迹的,又有怎么样的喜怒哀乐、荣衰起伏,最后又是如何带着对生命的不舍,离开这个世界的。 慢慢的,浮现在高岳眼前,凝结在他笔端的,是中唐官宦们的百景图,得意的,失意的,飞黄腾达的,步步青云的,明哲保身的,不得善终的,等等等等。好像许许多多人的音容笑貌,都跃出了黑白分明的纸面和冷冰冰的文字,在高岳的瞳子里投下了绚烂多彩的投影,那里有灞桥的垂柳,有昆仑的冰雪,有敦煌的驼铃,有东海的巨浪...... “十月,十月,我等着这个月份,所以在此之前,我得精通诗赋,另外最重要的是,要准备好行卷!” 之前薛瑶英曾提醒过他,现在全长安城的的达官贵人已对投卷里的诗赋感到厌烦,他可以另辟蹊径,搞出个与众不同的行卷来,这样再凭借着击登闻鼓和办宴积攒起来的名声,真正达到以文采轰动京华的目的。 那样,到十月十五日,他再赴刘晏的约,便可理直气壮地请求其通榜,或施以援手,中进士便十拿九稳了。 对了,还有诗赋当中的诗呢!想着想着,高岳猛然惊醒,他现在知道唐朝的礼部试,所谓的杂文诗赋场,其实到底考什么是不甚固定的,有时候考赋,有时候则考诗,有时候则诗、赋一起考,还有的时候会考箴、铭、表等应用文体! 这里面高岳最担心的还是诗,真的,因为唐朝规定,礼部试里若考诗的话,只能是五言诗,并且和赋一样有套严苛繁琐的规定。 并且这诗找刘德室和卫次公似乎也不行,因为他俩本身水平都有限。 “对了,找卢纶。”高岳便掏出薛炼师给他的“介绍信”来,决意明日亲自去一趟大宁坊,去找卢纶。 次日清晨,当韬奋棚的生徒们迎着暮春初夏明亮亮的日头,开始集合在院落里,齐齐整整地打起五禽戏时,高岳背着装着名刺和介绍信的书笥,推门而出。 去龙花寺沿路的绿荫中,黄莺啼啭,曲江潺潺,高岳用手掌稍微抹了下额头细微的汗珠,心想过了龙花寺,大约走到中午便可抵达大宁坊。 龙花寺在和曲江连接处,有片碧绿的池沼,四周高竹青翠,还传来阵阵蛙鸣,高岳走到了龙花寺后山门时,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身后抖抖索索的声音,转眼望去,便见到深深的长草里,有东西在其间摇来摆去,莫不是什么小动物? 高岳便驻足下来,结果很快,一支黑白卷毛的小叭儿狗,肉乎乎地自草丛里跑出来,黑鼻子前飞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原来这小畜生是在追这只蝶儿来窜到这里来的。 高岳笑了笑,一伸手,捏住那只翻飞的蝶儿,而后蹲下来,将犹自在挣扎的蝶儿,摆在了那小叭儿狗一双有些耷拉的大眼睛前,刚想要逗弄,那叭儿狗啊呜一口,将把他手里的蝴蝶给撕扯到嘴里,咕噜咕噜吞下去。 “嘿,看不出来你还挺凶的嘛?”高岳有些纳罕地看着手指间还残留着的蝴蝶脚。 “宝,宝。”高岳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崔云韶急急地摇着纨扇,穿着浅葱色的夏衫,胸前系着个紫色的同心结,左顾右盼,穿过竹林和草丛而来。 这时,高岳抱起那得名“宝”的叭儿狗,站在了云韶的面前。 “啊,原来是卫州高三郎。”崔云韶一见高岳,就云霞璀璨地笑起来,而后低首深深道了个万福。 然后两人就傻笑着,互相站立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而宝则抖动着肚子,呼哧呼哧吐着舌头,一双大眼不耐烦地转着,两只前爪被高岳勒住,一双短腿垂着,焦急地蹬个不停,心想你俩有话快说啊! 20.五言有长城 “仆射小娘子,还未回西川啊。 ” 高岳这句寒暄刚说出口,就觉得丢人得要死,我情商怎么这么低?虽然之前宴结束时,云韶亲口对他说,自己入夏后要回父亲镇守的西川去,但高岳现在如此说,好像是要催她快走似的。 但高岳明显过虑了,这崔小娘子也是呆头呆脑的,只知用纨扇挡住容貌,露出双笑吟吟的眉眼,轻声回答说,“夏天还未到来呢......嗯,那高郎君要往何处去呢?” “去大宁坊。”高岳一下子把话说完了。 接着两个人又立在原地,继续傻笑,走也不走,伴随着那康国小子“宝”呜呜的叫声。 “听说大宁坊,有座兴唐寺。”崔云韶低首,白嫩嫩的手指捏着扇,低着眉又问了句。 “啊啊啊!要不要这么尴尬啊,我也是第一次去大宁坊,鬼才知道那里什么兴唐寺,崔小娘子你这样问,还想不想继续聊下去了。”高岳头皮都要炸开了,但经历过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后,也只能正色回一句,“正是,兴唐寺在大宁坊,对的,大宁坊有座兴唐寺。” “兴唐寺有株牡丹树,非常有名的。”崔家小娘子脸红扑扑的。 啊,高岳大悟,恍然地拍着脑门,现在正是牡丹怒放的时节,于是便对云韶说,“小娘子如不嫌弃的话,我去大宁坊回来时,采撷一朵牡丹馈赠于你?” 这话说得云韶小脸更是通红,绝对不让于大宁坊兴唐寺之牡丹花,但她欲言又止,看起来明明想让高岳带,又颇有些害羞。 咳嗽声响起,高岳循声望去,池沼边翠竹林,崔云和柳眉拧着,与那何保母一并转出。 “阿姊......”云和特意叮咛着,将云韶往回牵拉了两步,随后用警惕的眼神望着高岳。 高岳这时哦的声,将宝放到云韶姊妹的脚下,接着也往后退,准备拱手道别。 “多谢郎君寻回宝,不知郎君可知我等为何在此?”下面,云韶的话让他人绝倒这明显是在找话头。 高岳讶然,接着说不知(鬼才知道!)。 “叔父、叔母为此龙华尼寺的供养人,因来礼佛,故而昨日宿于此。” 结果没等云韶说完,云和就撅着嘴走出,问高岳要去何处? 高岳说对啊,我要去大宁坊寻人,已耽误不少时间,就此告辞。 “高郎君慢行。”云和巴不得的,立即向高岳道别。 这时龙华寺后门处,崔宽、崔宽夫人和一行官员、女尼有说有笑地步出,尤其是龙华寺的寺主尼姑,前前后后跟着崔宽,大概是因崔宽这次又捐给寺庙不少钱,寺中的木佛马上就能换金身了。 “文房,这次难得在长安城逗留,不用急着回去,再过五日于大慈恩寺有场诗茶会,我会邀请全京的儒释道三教名流参加,必须要有文房你替我压场才行啊。”边走间,崔宽笑嘻嘻地对着身旁一位矮个子的官员说着,亲热地称呼对方为“文房”。 而那表字为文房的,在听到云和方才喊出“高郎君”时,急忙往高岳望来,接着又看看崔云韶。 此刻高岳也回头,看到这位叫文房的虽然披着身官袍,但却邋里邋遢的,面容浮肿肥胖,没什么胡须,一颗红彤彤的酒糟鼻格外引人注目。 高岳稍微看下也未及多想,便迈步向北而去。 云韶顿时怅然若失,还盯住高岳的背影看了会儿,心中暗想,“他答应为我采摘朵牡丹的......只是......不会是戏言吧......” 而那文房也盯住高岳的背影,好长会儿,而后转身向崔宽夫妇话别,说突然想起自己在光宅坊里也有些俗务,不得不离开...... 走出升道坊,来到横街处,高岳背着书笥,总觉得后面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始终萦绕着自己。 他回头望去,街道涌起的微尘当中,那文房就背着手,腆着肚子停下来,望着自己待到他转身继续走,那文房也继续跟在其后,鬼鬼祟祟。 走走停停,如此过了足足一坊之地,高岳实在忍受不住,便径自回身走到那文房前,拱手行礼。 这文房也猥琐地笑笑,叉起手指来回礼。 “未知尊驾高姓大名。”高岳问。 “唉,你我萍水之客,鄙夫又忝列下州小吏,说出来怕折辱郎君身份......” “哦,那算了。”说完,高岳回身就准备跑起来,他不知道这位精神病般的胖子为什么老是跟着自己。 结果一把被那文房扯住,这胖子笑得更猥琐了,“哎,郎君暂且别走,我看咱俩有缘分。” “岂敢岂敢!”高岳激烈地甩袖子,想挣脱他,如果马上他再不松手,就要飞脚踹他的脸了。 “其实说下州小吏是我谦虚了!”那胖子拽着高岳,说话也急起来,“鄙夫睦州司马刘长卿是也。” 那胖子报出“刘长卿”三个字时,高岳原本高抬的靴子,总算是停住,然后慢慢放下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高岳激动地指着刘长卿,大声询问道。 “谁作的诗?”刘长卿一脸茫然。 “哦,没谁,没谁。”高岳好像明白什么,急忙说到,“晚生高岳,草字逸崧,渤海高氏河南房,现国子监太学生久闻刘司马诗坛大名。” “唉,哪有什么大名,郎君切莫如此过誉。”刘长卿表示自己十分谦逊,然后突如其来加上一句,“也就是个‘五言长城’罢了。” 高岳被这突如其来的装x给猛击一记,差点没当即倒下,不过他最关心的,还是这大诗人刘长卿为何会主动找上自己? 可刘长卿明显对自己一见如故,拉着高岳的衣袖,豪情万丈,“走,逸崧咱们去平康坊嫖宿去!” “不不不。”高岳摆手不停,说自己非常高兴能遇见刘司马,不过因要去大宁坊拜谒某位先辈,不能陪司马一起去平康坊从事高雅活动了。 “不知逸崧要去寻谁?” 高岳心想反正自己也就是个区区生徒,也不怕什么政治株连,就告诉刘长卿说,要去找卢纶,请教些五言诗方面的东西。 结果刘长卿当即如遭到莫大侮辱,指着自己,酒糟鼻红得发亮,“我五言长城刘长卿在此,你居然要去找卢允言那流货色?” 这句话确实让高岳为难起来,刘长卿见他不言语,知道他动摇,便又拉起高岳衣袖,挥手豪言,“五言诗还不容易?走,我们去平康坊边嫖宿边讨论!” 1.浑羊殁忽菜 但愁封寄去,魔物或惊禅。 惟羡东都白居士,年年香积问禅师。 不是道公狂不得,恨公逢我不教狂。 地瘦草丛短。 求人气色沮,凭酒意乃伸。 牛僧孺 ++++++++++++++++++++++++++++++++++++++++++++++++ 高岳这时想到,既然被刘长卿缠住(虽然暂时还不是很清楚他为何要缠住自己),而又听长卿说卢纶原本依附的是元载,元载倾覆后便待罪在大宁坊的邸舍,等候处理,根本没心思给你讨论诗学,便也淡了去找卢纶的心思。 不过去平康坊......原本高岳是想给刘长卿介绍团团的,希望长卿能够写诗涨团团的身价,可一看这位怕是个只贪恋美色的角儿,就反过来对刘长卿说,“谢司马......” “哎,叫我文房。” “谢文房长兄抬爱,不过晚生即便不去寻卢纶,也想去大宁坊一遭。”高岳这时猛然想起,自己和崔小娘子云韶的约定,要去摘一朵牡丹送给她唉,只是走时匆忙,也不知道那云韶有无真的放在心上,也可能只是这出身富贵的仆射小娘子兴致而来开的个小玩笑。 但自己做的承诺,怎么也得做到。 刘长卿豪爽大笑,说无妨,我早就听说那里的大清宫玄元皇帝庙边的烧酒不错,便陪你去走一趟。 于是两人顺着横街往前走,背着书笥的高岳边和刘长卿套近乎,边思索对方真实目的,幸亏先前高岳抄录临习不少彩鸾送的唐人神道碑文,对大唐官场的浮沉已有较为明晰的了解,随便和刘长卿说了几番话后,内心已明确了: “原来这位刘长卿刘文房兄,是刘晏故意派来试探我的,下面得看我如何将他化为我的助力了!” 就在高岳和刘长卿说说笑笑,往北而行时,他们身后的坊角处,芝蕙捏着自己的练垂髻,悄然转出,看着高岳背影,“三兄,是真的要和这个刘长卿去平康坊呢,还是去往他处呢?”接着狡黠调皮地笑起来,“倒是刘长卿这家伙又回来了,得尽快去报于炼师知晓。” 大宁坊,为皇城东第一街的第二坊,向来是最为热闹处,此坊有双绝,一绝是兴唐寺的杜丹花,二绝就是刘长卿所言的大清宫玄元皇帝庙。 这玄元皇帝庙为明皇时所造,本意是供奉老子的,而“玄元皇帝”实则真身就是太白山的一块无暇的白石,套上冠冕,旁边竖着明皇、肃宗等人的雕像,供奉在大殿当中,其下还有两所斋院,一所供皇帝亲自使用,是为“御斋院”,还有所供大臣使用即为“公卿斋院”,内里栽种松竹无数,宛如仙居,出出入入的都是羽流道士很明显刘长卿对此不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酒和吃的大清宫和兴唐寺,一道一释,就隔着大宁坊十字街相对遥望,而夹在中间的,有所叫“苏杭嫩”的食肆,刘长卿在睦州当司马,留恋江南的口味,早就瞄准了这家食肆了。 刚进门,刘长卿就高呼,“五言长城刘宣州至此!” 结果一听到他的名头,其他食客纷纷避让开来,刘长卿嘿嘿笑着,大摇大摆,坐在宽绰的食床上,招呼高岳也同床而坐。 食床间垒起座热酒的小炉子,店家伙计立刻将壶酒搁在其上,刘长卿皱着眉头,将酒壶拎过来嗅嗅,“这是官家酒,又浊又酸,拿去拿去!” 伙计知道遇到行家,便急忙提壶离开,接着换来了刘长卿专要的“碧疏酒”,又问刘长卿要吃什么,本店最有名的是鲫鱼脍。 刘长卿呵呵笑起来,说你这样也只能骗外行,听着我要这里的“浑羊殁忽”,一份即可,其余俗不可耐的菜肴一概不要! 伙计便说,那需要一头羊和一只子鹅,其中羊要三千钱,鹅要二千钱,再加上碧疏酒的所费、厨子的杀刀费,这...... 高岳便说,叫你上你便上,文房长兄这餐所需我来支付。 其实他这话的硬气也是撑出来的,先前卖出七宝玛瑙杯所得的钱,萧所送的,还有瑶英所借的钱,现在支撑韬奋棚夏课所需,已耗去近一半,他本人是精打细算的可自从刘长卿出现后,他算出这位实则是刘晏派来的,便决定便是下血本,也要唬住对方。 高岳的话说出来后,刘长卿再次豪爽大笑,说好极好极。 这位还真是不客气。 很快,食床对面的乌木台上,食肆的厨子便直接将一只现杀的子鹅掼在台子上,然后当着高岳和刘长卿的面用燎火的钳子,将毛羽拔除得干干净净,满是紫白色的肥肉,接着厨子举刀,利索地将子鹅自肚子破开洗净,掏出鹅肝、鹅肠等杂类,用竹签一个个插好,摆在台子边的炉火上慢慢炙烤接着高岳瞧见,那厨子又将一团团软软的糯米塞入子鹅肚子里,而后浇上了红曲酒水,再撒入五味调料将肚子合实,接着又捧上只肥嫩的小羊来,同样破肚去除五脏,接着将子鹅塞入羊腹,用铁杵穿好,搁在了烤架上,接着红色的火焰升起,火星噼里啪啦,很快香味弥漫起来,充满整个“苏杭嫩”食肆。 “哇,这就叫浑羊殁忽,这刘长卿果然会吃。”高岳望着火上转动烤着的那只小羊,心中默默想着。 但刘长卿却不等羊炙烤好,就端起热气腾腾的碧疏酒来,说咱们先满饮三大杯,这是吃浑羊殁忽的规矩不急着吃肉,先喝酒。 还好高岳酒量不错,便咕噜咕噜畅饮三盅,当时已是初夏天气,当即觉得头顶汗水和青烟哧溜哧溜地直冒,浑身上下有股温火升起又落下。 “再饮六七杯,来!”刘长卿说着,先被炙烤好的鹅肝和鹅肠缠在插在竹签上,满坨坨地端了上来,高岳连吃一口,满嘴都是香喷喷的油水,这些实实在在落肚后,才继续和刘长卿你来我往,又对饮了数个回合,正觉得汗蒸腾腾,不由得将衣衫给扯开。 结果这时苏杭嫩食肆里的厨子舞动刀光,只见那头被烤得金黄的小羊肉块娑娑地坠落,宛若花瓣横在盘中,子鹅则恰好落入食盘中央,色香味俱全厨子用刀在子鹅肚子上重新轻轻一划,糯米白色的雾气刷得冒出,香味扑鼻而来,“浑羊殁忽齐整了。” “换冷酒来。”刘长卿大呼到,于是二人一面喝着冷酒,一面吃着拌着烤羊肉的子鹅,大快朵颐。 高岳吃着吃着,借着三分酒意,便故意问刘长卿,“不知文房长兄在睦州司马前,高居何官?” “唉,本是盐铁判官兼鄂岳转运留后,检校员外郎,因得罪了观察使,所以遭贬至睦州司马。” 高岳眼睛一转,便说:“假如没这场劫难,长兄现在应回京城,早当上某部郎中了吧?”他这段时间抄录墓志铭,已对唐人官职的迁转有清楚的了解。 这话直中刘长卿心窝,他仰脖子饮下一盅酒,接着明显悲楚起来:“逸崧,这官场当中可正直不得,不然落得和愚兄一样的蹉跎结局,悔之晚矣。” 2.兴唐寺牡丹 下面,刘长卿一边吃着浑羊子鹅肉,一边絮絮叨叨,而后高岳彻底明白了这位的“蹉跎身世”。 现在看来,刘长卿等于自己承认是刘晏系统的人,他之前身为新秀进士,和戴叔伦、张继(写枫桥夜泊的那位)等都供职于刘晏所办的各地巡院,为刘晏督运钱谷盐铁等物资,本来刘长卿干得也相当不错,颇为政绩美名,如果任期内没啥大问题的话,便正如高岳所言,回京参与铨选后,便能出“选门”,当上正式的员外郎(刘长卿当盐铁判官时是检校员外郎,检校、试衔意思是挂个官品名字,享受同等待遇,比如杜甫就是检校工部员外郎,他一天也没在中央的工部上过班,而是呆在严武的幕府里呢),不久既能转迁升至郎中这个美职,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郭子仪的女婿,当时任鄂岳观察使的吴仲孺。 当时吴仲孺有些缺钱,而大唐东南的财赋自刘晏主持利权后,贡赋多由巡院跟着漕运去京,不走各地州县,所以吴仲孺便直接找到刘长卿,开口向他索要二十万钱。 刘长卿回答说我哪有那么多钱。 吴仲孺便说,你可以截留巡院的物资,先把钱给我,至于空缺,以后我答应你补上。 刘长卿说开玩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然后刘长卿就被贬黜到潘州(现广东茂名)南巴(现电白县)去当县尉了,多亏刘晏营救,最后虽未能官复原职,但总算量移到了睦州去任司马。 去当了司马,原本走员外郎到郎中,再到中书舍人、给事中这条路线,就发生严重的跌宕,让刘长卿悲痛不已。 这时刘长卿吃了不少浑羊子鹅肉,再加上喝多了碧疏酒,开始动感情了,前仰后合,拉着高岳的手,开始比画起来,“唉实不相瞒,愚兄我这一生真是命途多舛,天宝十四年,我刚中进士,本是件大喜事,可还没来得及放榜,羯胡(指安史叛军)就逼近长安,我没参加吏部关试就逃离了,后来没法子历职于台阁,只能在各地蹉跎,好不容易得到刘使相赏识,却又遭吴仲孺陷害......” 高岳也握住刘长卿的手,趁机说,他吴仲孺仗着是汾阳王的女婿为所欲为,现在他家被拆了几座水,当真大快人心。 说到这个,刘长卿打了几个饱嗝,激烈地拍着高岳的手背,迷瞪着眼睛,“拆的好,拆的好,我心里也痛快不少!” 高岳背脊一凉,心念这拆水的事怕可不能泄露出去,这样不是等于得罪汾阳王了吗?虽然汾阳王也没几年可活了,但要是让他知道是我出谋的,碾死我就好像碾死只蚂蚁。 然后高岳不愿再让这位趁着酒劲胡言乱语下去,便岔开话题说刘使相对长兄可真是不错,刘长卿也是频频点头,然后对高岳邪魅油腻一笑,“刘使相好像对你也颇为关注,此外来年贡举的礼部试,使相之婿潘侍郎还是主司......” 高岳就等着刘长卿这句话呢,便立刻给他满斟了一大盅,“还请长兄不吝赐教!” 刘长卿当即哈哈笑着,手舞足蹈,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对高岳说,“其实诗赋算个什么?我身为五言长城,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逸崧你的卷我都看到过了,下第的主要原因还是几同拽白,来年只要搭个像样的模子出来即可。”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诗赋成名不在场内,而在场外,这句话逸崧牢牢记住今日你在龙花寺,见到愚兄正和那崔中丞一道,是不是?告诉你逸崧,五日后崔中丞要和京华名流们在大慈恩寺举办茶诗会,以逸崧现在的名气,愚兄援引一番,让你在那里小小振个名声,取得进士便不难。” “多谢长兄!” “唉,难得你我如此投契,这点微末小忙还是要帮的。”说完,刘长卿挤眉弄眼,凑近高岳,“还有,愚兄看那崔仆射家小娘子对你可是有些情愫,这要是能娶到崔家小娘子,逸崧你可了不得,须知她父亲崔宁只要从西川节度回来,那必须得是中书门下的冢宰现在刘使相不是冢宰,他女婿都已执掌小宗伯了,你要当了崔宁的女婿......” “这几人我依稀记得将来都是要死的......”高岳心中想着,但转念一盘算,谁将来不会死呢?先前薛瑶英对他说过,只要郎君你中了进士,凭借这个身份再加上渤海高氏的门第,还是可以趁着月堂小娘子没出嫁之际下手的。 并且崔云韶确实挺漂亮可爱的,也富而不骄,自己对她很有好感,虽然年龄有些小,可唐朝她应该算是超龄了吧! 高岳纷纷杂杂地想着这些时,那边刘长卿已长啸而起,说想要了解小娘子喜欢什么,必须靠实战,“走,逸崧,咱们吃饱喝足,你大宁坊也来过了,一起去平康坊嫖宿去!” 高岳便扶着跌跌撞撞的刘长卿,走出“苏杭嫩”食肆门口,刘长卿乱使酒性是慷慨激昂,指着大清宫墙外几块模糊不清的烂石像,“君莫舞,君莫舞,荣华富贵能几时?逸崧你看,这碎石像是谁的?愚兄告诉你,一座是李林甫的,后杨国忠当路,他石像被砸烂移出大清宫;这座是杨国忠的,还有座是陈希烈的,在两京光复后也被砸烂移出,想当年这几位是多么不可一世权势熏天,现在全碎了全烂了,扔在沟渠里,哈哈哈哈!” 高岳急忙招招手,几位大宁坊本坊的倡女立刻嘻嘻哈哈围过来,将胡言乱语的刘长卿给拖走了,“长兄先去,高三随后即来。” 见刘长卿走远,高岳便踏足,走入到那边的兴唐寺里。 果然,兴唐寺外庭有一株牡丹花,已怒发百千,仪态万方,各色杂陈,美不胜收。 高岳带着些酒意,立在那里,看着那牡丹雍容,不由得眼中浮起了云韶的笑颜,便想伸手去摘朵,但又颇为不忍。 最后还是名小沙弥走过来,举着铁剪,咔擦咔擦剪下十多朵,接着交到高岳手中,“学士若是喜欢,便拿去罢。” 高岳接过来,向小沙弥道谢,接着背着手,握着这束牡丹,缓缓离开了兴唐寺。 3.莲动雪衫来 步出兴唐寺,刚刚过了晌午时分,高岳走着走着,不久就看到一座荒地,还剩下几面残垣断壁,零散木架瓦当,青灰色的泥土上,杂草已开始蔓延疯长,这原本应该是一所大宅,可现在连环绕的素壁墙垣都被拆除殆尽,只剩下个孤立的乌头门和雨檐还留在那,大概是因为太大太牢固,暂时不方便拆除。 高岳走到那门檐下,因薛瑶英先前对他说过,他知道这座甲第宅院以前是谁的,是不可一世的权相元载的。 于门檐边残缺的墙上,高岳还见到写着一首诗: 城南路长无宿处, 荻花纷纷如柳絮; 海燕衔泥欲作窠, 空屋无人却飞去。 “听说这诗是在元载倾覆前,由名书生写在这里的......没想到这就应验了,唉!”高岳叹口气,接着又望着远处大清宫外那几尊不成样子的石人像,想到这人生的浮沉还真的是难以意料...... 可谁又不想浮上去呢? 想完,高岳抽出两朵素白色的牡丹花,轻轻插在了元载那乌头门缝中,白色的花儿随着初夏的风摇曳着,接着高岳渐渐朝南方走去。 次日清晨时分,崔云韶醒转梳妆好,何保母将一束色彩还十分鲜艳的牡丹花投入到梳妆台边的壶中,“从月堂庭院里采摘的?” “没,月堂长不出这么大的牡丹,多半是兴唐寺的。” 一听到兴唐寺,崔云韶眉梢抖了下,接着她转过头来,努力装出平静模样,问何保母既然是兴唐寺牡丹,为何会出现在月堂。 何保母说,不知是何人,插在乌头门上的。 “哦......”云韶小心脏立刻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喜上眉梢,“他居然把我的请求记在了心中,从大宁坊兴唐寺取了这束牡丹来,送到长乐坡月堂。” 然后云韶又有些愁怨,马上过不得多久,便又要回父亲镇守的西川,可能要一两年后才能返归长安来,那时满长安的锦绣风尘里,这个高三郎还会是现在的他吗? 他可能会高中及第,然后在来年的曲江大会上,走入杏园宴,成为长安各甲第豪门择婿的竞逐对象; 他也可能会再次下第,或者困顿长安城里,再也无法和自己见面,也可能离开这座伤心城市,云游五湖去。 于是云韶有些激动,同时也有些不安地梳好发髻,“保母,我想要将其中一朵花簪起来。” 不明所以的何保母,便将其中朵红色的牡丹簪在了小娘子的云髻之上。 接着云韶轻咳两声,便说备车,自己要去龙花寺。 “这两日都在龙花寺,今日又要去?” “前两天看的都是寺中的壁画木佛,今日想去寺院外走走,看看翠竹绿岸,也瞧瞧活人,顺便带宝去转转。”云韶话中有话,可何保母却根本没听出来,便让桂子、清溪两位年龄大些的婢女跟着小娘子,不要有什么闪失。 月堂乌头门前,桂子举着轻纱障子,将崔小娘子的面容遮挡住,送她登上了钿车,而清溪则抱着那叫宝的康国子,也登了上去。 路边的松林里,一名穿着深衣的太学生,正是解善集,凸着溜溜的双眼,望着月堂崔府的车队,在摇来摆去的障子外,解善集看到了云韶乌黑发髻上,簪着的哪朵绯红的大牡丹花,心想是了!便在钿车车轮开始滚动后,撒开脚丫,穿过一片片松林竹林,抄着近路,往城南的方向飞奔而去。 跑着跑着,解善集都惊讶于自己的脚力,“不愧是棚头,每日都叫我们绕着曲江健足,是风雨无阻,这好处现在终于体现出来了!” 龙花寺北曲五架房内,高岳正和所有生徒一起,在努力拟写五道策问呢,解善集闪电般跑入庭院里,接着叉着腰,喘着气,对着高岳,不断用手指着院墙外。 高岳立刻明白怎么回事,手心一攥,内心也是扑腾扑腾直跳,看来那月堂小娘子是要来龙花寺的,多半怕是来看看自己,女孩子嘛,又不能表现那么明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轮到我开球了。 而后高岳站起来,对卫次公叮嘱几句,说我马上要急事,棚里温课就交给你,接着便对众生徒询问,“哪位善横笛的?” 这时,那位勤学又好问的李桀立刻扬起手。 “来来来,你随我来。”高岳走到自己给房里,不久穿着一套崭新而精神的衣服走出,将手摆在嘴上皱眉轻咳两声,接着对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桀交待,跟在我身后,不要声张。 李桀说棚头的话我记在心里,而后两人一前一后,背着手走出五架房,向着龙花寺竹林池沼的方向走去。 而先前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蔡佛奴蒙着身神策军的黑袍,立在光泰门外,背着个动来动去的包覆,今天是军营休沐的日子,蔡母和住住笑眯眯地来送他,“快去升道坊,将好东西送给高恩公。” “唉,母亲、住住,那俺就走了!”说完,佛奴便转身大步流星,也向着升道坊龙花寺走去。 初夏的曲江,又别有番景致,是柳荫四合,葱葱翠翠,圈着中间的碧波湛然,下了钿车的崔云韶,走走停停,想向龙花寺那边走,又害羞不前,心里想着身为女子,“立身之本,唯在清贞”,要是让高郎君或其他什么人知道自己是主动跑来曲江龙花寺的,那可真的要丢死人了。 于是云韶便边走边用丝履,悄悄踢着“宝”,这小子一停下撅屁股不动开始刨土时,云韶就踢它一下,宝便呜呜叫着,往前跑一截,“宝你胡乱跑什么呀,快回来。”云韶就这样一段又一段,一路不停撅着可怜的宝,慢慢走到曲江渠边,再往前百步就到龙花寺了。 现在高郎君,应该还在那里的北曲五架房专心温课吧,想着想着云韶又觉得自己可笑高郎君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这里?真的像个傻瓜...... 突然,一阵悠扬的笛声,将云韶惊醒。 她抬眼望去,透过如帘般的垂柳绿丝,看见丛林环绕的水渠里,驶出艘小小的莲舟,前头立着的,可不就是高岳嘛!只见他穿着洁白如雪的细麻夏服,衣衫和幞头迎风拂动,一支绿玉笛子横在唇前,笛声宛转,而他立着的莲舟正向着云韶缓缓荡来,两侧荷花浮萍轻动。 4.怒而引弓向 开玩笑!我高岳也是高子阳,以前可是编剧,抗日神剧、古装神剧、玄幻神剧什么我没参与过,什么我没见识过?特别是古装戏,一旦雪衫公子,碧玉横笛,然后站在莲舟上锁眉轻吹,这简直是最有杀伤力的好不好。 崔家小娘子抱歉了,谁让我以前生活千余年后的时代,懂得的套路可比你多得多! 果然,云韶目瞪口呆了,然后娇羞如花,低下头来,害臊地想要移步走开,但心里又欣喜万分,迈不动步子,心中还想“高郎君居然不在五架房温课,恰好就在曲江水渠独自泛舟,莫不是他和我真的......” 这时莲舟上还在装模作样捏着笛子的高岳挑起一只眼来,也见到立在岸边的云韶,心中说了句,哎呀稳当了。 这时高岳便轻咳声,仰面四十五度角,带着明媚的淡淡忧伤,看着天空的流云,并自唇处取下笛子,而后将其背在身后,“哎呀”,装作诧异一声,意思是“没想到崔家小娘子也在此”,接着望着云韶温暖地微笑起来,而莲舟也慢慢开始靠岸。 云韶急忙用纨扇挡住脸,连发髻边的耳轮都红了。 唉,猛地她隐隐觉得不对:方才明明见到高郎君已将笛子放下来,怎么还能听到笛子的声音呢? 莲舟上的高岳也听到笛声没绝,大为尴尬,急忙狠狠踢了躺在舟中吹笛子吹得面红耳赤的李桀,李桀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所以没看到棚头已放下笛子,还在那里卖力吹奏。 被踢了脚,李桀“哦噗”一声,整个水面上笛声方杳无可闻。 崔云韶回转小脑袋,好奇地望了望,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之前也许是水面林风大了些,导致高郎君的笛声有些回声,到现在才散去。 这时,桂子和清溪二位婢女靠过来,警惕对小娘子说,“这位公子来者不善。” “何以见得?” “小娘子不知,京城之中这种薄幸之徒最多,尤以士子为甚。”这二位婢女,都是有经验的,毕竟在西川时云韶的兄长们没事便会“那个”她俩,这在唐朝也不新鲜,贵族官宦家的男子正式结婚前,都会拿家中的婢女来试试手。 这时,高岳已经自莲舟上轻轻跃上了岸头,距离云韶只有数步之遥。 云韶笑颜被纨扇遮住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紧张地看着高岳一步步靠近,一只白嫩的手不停摩挲着发髻上的红牡丹。 而可怜的李桀还躺在小船里,因为害怕被发现,又不敢起来莲舟没系,很快就载着李桀,一晃一晃顺着曲江,飘远了,飘远了...... “见过.......”高岳已谋划好了台词,刚准备开口。 龙花寺山门那边,随着声清脆的声音“三兄”,高岳和云韶都愣住了。 居然是芝蕙笑吟吟地快步而至,接着高岳呆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双手就被芝蕙的小手给牵住,“三兄,红芍小亭的炼师说好久不见郎君,思念得紧,特让小婢来邀三兄移步长乐坡。” “我,我......”高岳没想到横枪杀出个芝蕙来,本来准备好的台词全被打乱,额角急得满是汗。 而两人牵着的四只手间,崔云韶呆呆立在中间,一时间头脑也蒙住了。 “小娘子不要动怒,我俩看这高郎君已过弱冠之龄,和婢女、女冠什么的有风流韵事也不足为奇。”桂子和清溪趁机带着坏笑,和小脸发白的崔云韶进谗言道,她俩当然知道,在月堂对面的那座红芍小亭,住着位女冠狐媚精,听说还是权相元载曾经的爱妾。 “回月堂。”崔云韶多少有些生气,原本满腔的欣喜,如酒酸成了醋,摇动纨扇,转身就要走。 “小娘子。”高岳刚待解释,云韶的婢女桂子就嘿的一声,用竹竿举起遮风障子,挡在高岳和云韶间,高岳移到哪,这障子便移到哪。 可那边芝蕙还是不消停,趁机牵着高岳衣衫,冲着气呼呼的云韶,“三兄三兄,这位小娘子要回月堂?恰好与我们顺路,可否同行相伴。” 高岳便想对她说别闹,他也不知道今日这小妮是装疯还是卖傻,倒是芝蕙的发髻上插着他送的玳瑁梳,霎是俏丽可爱。 云韶气得连顿了几下足,说桂子、清溪我们快走。 可突然云韶小脸发白,惨叫了声。 原来就刚才争执了下,宝这小畜生居然无声无息地越过草丛,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很快,高岳和芝蕙也加入了寻找宝的行列。 数十步开外,宝凸着小黑鼻子,左嗅嗅右嗅嗅,很快看到一块香喷喷的肉脯摆在那里,便高兴地吐着小舌头,扑上去便吃,结果一声局促的呜声,它挣扎着翻滚两下嘴巴被那肉脯外的绳迅速扣住,接着被倒提起来。 穿着神策军黑袍的蔡佛奴嘿嘿笑着,将宝提着手中,身后还背着个布囊,连声说:“这小子倒是肥嫩,恩公夏课辛苦,炎热天气吃姜辣狗肉肯定错不了。”说完就继续向着龙花尼寺的北曲方向走去。 很快,蔡佛奴听到了争吵声。 他看到坊门不远处,一个戴着黑色幞头,身着桔红色圆领窄袖衫,下身波斯条纹裤,脚蹬黑色高靴子的男装少女,对着草丛那边摸摸索索的恩公怒目而视,用清脆的嗓音喝到,“取我的弓来!” 旁边名锦绣衣着的年轻人,则将怀里捧着的弓和箭囊抖抖索索抱得更紧了,似乎不想给这位男装少女。 这时,高岳才抬起脸,一眼看到草丛那边,一面站着蔡佛奴,一面立着这位男装少女,“唉,这不是唐安吗?今天没陪你兄长去蹴鞠啊!” 气得唐安眉梢抖动,“那不是我兄长,是我家君。高逸崧你个薄幸之徒,你等着,我得一箭射死你!” 而那边云韶捂着嘴,则看到提着扭动不已小子的蔡佛奴,“宝!”接着又看到那男装少女,一把抢过弓来,刷得声又自那锦衣侍从所捧鹿皮囊中抽出根箭,捻箭引弓对着高岳,便也顾不上宝,吓得急忙扑到了高岳身上,“郎君小心啊!” 5.云韶黑脑洞 高岳就势搂住了云韶,手恰好搭在她丰若无骨的后背上,虽然隔着层轻纱做的披帔和夏衫,可......云韶柔柔的发髻全贴在自己脖子和脸腮上,钻入鼻孔的,全是迷迷糊糊的香气,不知道是云韶身上的,还是她发髻上簪着的那朵牡丹的。 噼啪声,蔡佛奴扔下布囊和宝,上前很轻巧地将那唐安的弓和箭矢一下尽数折断,唐安一跤,倒着跌坐在地上,被那锦衣侍从扶起后还有些气急败坏,接着她看到蔡佛奴头前勒着的红色抹额,“神策军的?” “是你这位学士!?”还没等蔡佛奴回答,那黄色锦衣侍从便也看到高岳。 高岳一瞧,原来竟是那礼部南院内卖他茶点的小宦官霍竞良。 他顿时觉得这唐安的身份不简单。 霍竞良似乎也醒悟过来,急忙拉着唐安,自东坊门处匆忙离开。 “这唐安肯定是宫中跑出来的,可真是气焰嚣张,在光天化日下就拉弓射人。”高岳搂着仍未反应过来的云韶,看着唐安迅速离去的背影说到。 “小娘子,小娘子!”旁边的桂子和清溪,看到府君养了十五年的小乳猪,被高岳现在堂而皇之抱在怀里,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这下,云韶才反应过来,急忙一把推开高岳,秀发都要臊得冒出青烟了,也不说话,抱起嘴巴还被扣住的宝,就头也不回地朝曲江那边的荷池跑去了。 “唉,这小子快还给俺啊,这是给恩公做肉羹的啊!”蔡佛奴急得直拍膝盖。 高岳还呆呆地立在那里,满怀还都是云韶温软的触觉,芝蕙坏笑着靠过来,“三兄你可真是胆大,这小娘子的父亲可是执掌十万雄兵的西川节度使呢!” “节度使女儿也是人啊......行了行了,你家炼师是有意的对不对?” 芝蕙眨眨眼睛,接着给高岳塞来份便笺,说马上大慈恩寺的茶诗会,低声说如此如此。 高岳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对芝蕙说如此如此。 芝蕙听完后点点头,接着对高岳动了下眼色,便告辞离去。 那边蔡佛奴扬扬手,走过来,说可惜可惜,一条上好的小子肉吃不着了。 接着他抖开了布囊,里面是几只黄鸡,“从光泰门外郊野上买来的。” 傍晚,韬奋棚五架房院子内,蔡佛奴一进来,就对着双文下拜叩首,瓮声瓮气地喊“丈母!” 双文背过脸去,偷偷抹眼泪,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怨恨他拐走了住住。 但很快蔡佛奴就孝敬双文二贯钱,“给丈母做新衣。” 入夜后,满院飘荡着鸡肉羹的香味,李桀举着根笛子,满身潮湿地自曲江边游回来了,然后就精疲力竭坐在书案边,看着浇着豆豉汁的鸡肉,高兴地笑起来,也顾不上换衣衫,就急忙吃起来,整个院子里都是食箸摇动的噼啪之声...... 夜深人静时,高岳端坐在房间茵席上,望着窗外游来荡去的点点萤火,接着闭上双眼,双手合在胸前,还在回味云韶的体感,“不不不,这有些太......我要学习,我要温课,不能因抱两下崔小娘子就分神,这才是我的本职工作。不过今日,也不知那崔家小娘子对我什么印象,但她能够不让唐安射我,应该心里还是有我的。” 心乱如麻时,高岳突然想起芝蕙捎带来的话,薛瑶英这家伙,多半是在升道坊周围有些眼线,知道他对云韶的想法,便叫芝蕙特意带话来,“男欢女爱,本是天地之大伦也。然郎君至今未曾登第,未历一职,纵有楚王之意,却无**之台......何不......” 其实薛瑶英所言,高岳也明白,也能接受,崔家小娘子再不讲究门当户对,也不可能跟你这个白丁在一起啊,总不能让女孩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的担忧,那不是男人应该有的行为。 “得让这月堂小娘子,知道我高岳的长处。”高岳这时连连点头,双手抱胸,然后灵光一闪:很快在书案上铺展纸卷,想起马上十月份,各地贡生齐聚长安城时,也是自己展现行卷的大好时机,不过在此之前,不妨先用这小娘子做个试验。 想毕,高岳便在纸卷上奋笔疾书,郑重其事地写下了数个大字,权作名字,然后索性将袜子脱去,一面搓着,一面想着,一面孜孜不倦地继续顺着乌丝栏一笔一笔写下去。 然后数日内,高岳每逢棚内温课结束后,仍不休息,而是摇着蒲扇,仅穿着件贴身的汗衫,在一盏烛火下,不断写着他呈献给崔小娘子的“行卷”。 大慈恩寺的茶诗会既然是那御史中丞崔宽所召开,想必那崔小娘子和她的堂妹,也会来参加的吧? 明月高升,月堂内银光仆地,云韶支着下颔,隔着碧纱窗,望着夜空,也在大肆开着脑洞,“那个高郎君来年是中耶,还是不中耶?”她想着想着,脑内就营造出画面(另外,自带箫管和胡琴的哀婉配乐): 来年春雪飞舞,高岳身着单衣,抖抖索索,散乱的发髻上落着雪水,从南院失意地走出来,榜上最后一人依旧没他的名字,高郎君就这样慢慢走出安上门,接着在长安的大街上像只失群的孤雁般,走入崇仁坊的衣铺里,将上身最后件外套当去,他手里拿着典当所得的几枚钱,走啊走,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长乐坡自己所居的月堂门前,看着素壁上傲雪开放的梅花,又想起和自己初遇的景象,不由得热泪盈眶,哑着嗓子喊了声“云韶”,接着何保母带着群仆役恶狠狠走出,喊到哪里来的乞丐,快滚! 自己则在内堂里浑不知晓,还在等着进士放榜的消息。 高郎君最后走到长乐坡北端的山道上,因饥寒交迫,一个跟头栽倒在雪地里,“啊咔”声吐出口血来,接着用手指蘸着血,用尽最后力气写出“云韶”两个字,就这样看着她的名字,微笑着,再也没能爬起来,慢慢闭上眼睛...... “啊呀呀!”云韶猛地从脑洞里挣扎出来,感到满身都是恶寒女子家瞎想什么呢!但随即又蹙起眉梢,犹豫起来就算自己想帮高三郎,但怎好意思向父亲或叔父开口呢? 6.慈恩白牡丹 四日后,崔云和倒是颇为欣喜地来到月堂,接着看到刚刚起床梳洗的云韶,很是诧异,“阿姊,你这数日好像有些消瘦了。 ” “嗯......胃口有些不好。”云韶含糊应答。 “那正好阿姊,明日旬休,我父在大慈恩寺举办筵席,邀请全京名流参加,寺里的杂戏场很有名的,我俩一起去看,阿姊就疏散疏散心情,好不好?”云和坐在月牙凳上,笑眯眯建议说。 “都有哪些名流呢?” 云和想了想,说其他人不足为道,但是很怪的是,他父亲似乎也知道京城里有个韬奋棚,还特意听了小海池萧和睦州司马刘宣城的建议,邀请那个棚头,也就是有些讨厌的高三来参加,明明只是个下第的举子,文采好像也无过人之处。 云韶明显有了反应,插象牙梳的手都颤抖几下,接着压住心绪,故意又问云和道,那还有什么人值得注意的。 云和便又调皮笑笑,说据说还有个大才子,荥阳名门郑会来,他去年因杂文诗赋犯讳,忍痛退出礼部试,一直在终南山的草堂禅寺夏课,来年状头肯定十拿九稳,而且听说郑年轻俊秀、极有才情,“阿姊......”云和说完便靠过来,轻轻触了云韶两下,意思是你要把关注重点放在郑郎君身上哦。 云韶嗯嗯两声,看起来有些敷衍,似乎心事不在此。 终于大慈恩寺的茶诗会来到了,该日碧空万里,恰值旬休,崔宽邀请到的各路官员贵人车马如云,齐集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大慈恩寺,隋朝本名无漏寺,后入唐后更名为慈恩,内里高耸着六级浮屠塔,又竖褚遂良所书石碑,有僧三百,十余院,房间千余,占地极广,乃是长安内数一数二的大寺,更是长安官庶最爱玩耍的去处。 按照高岳和刘长卿事前的约定,他自然在受邀名单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多是外廷、内宫的显赫,朱绂、黄衫、青绿袍子者不绝于路,高岳一身白衫在里面倒显得格外注目。 高岳先来到慈恩寺的名胜南池处,那里芙蓉已开始绽放,立着一大群贵妇欣赏围观,但看了看,似乎云韶那小娘子不在其内,便继续往前走,这时他一抬眼就能看到,慈恩寺西院里立着的浮屠塔也即是后世著名的雁塔,果然气势不减后世,光这一处就决定了大慈恩寺肯定是唐都长安的地标性建筑,可惜这个时代的雁塔是不可以登临的,稍微有些遗憾。 哎,在过浴室院时,高岳这才看到,院子外的两从牡丹间,立着的可不是云韶、云和二姐妹吗? 慈恩寺的牡丹开放数量虽不及兴唐寺,但它的浴室院、元果院等都种植有牡丹,也可说是蔚为壮观,再加上寺庙的名声很大,牡丹开放得也较迟,故而每年三月望日直到初夏,长安城的人们都争相来慈恩寺两街观牡丹,真的可以说是“车马如狂”,乃至于有首《裴给事宅白牡丹》专门写的便是此事: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怜,无人起就月中看。? 现在云韶站在那里,可不就宛若株白牡丹吗? “是那卫州的高三。”此刻姊妹俩也见到了高岳,云和便提醒道。 “嘿!”婢女桂子和清溪又举高了纱障子,将姊妹俩的身影从高岳的视线里隔开。 高岳也看不到云韶是什么表情,只能望着花朵犹存不少的牡丹丛兴叹了。 结果这时,人群里传来阵骚动,“荥阳郑文明来了!” 尤其是年轻未嫁的贵族小娘子们更是激动万分,就是嫁出去的也不由得多看一眼,她们拥堵在慈恩寺街道两侧,高岳一看,那孤傲地如公鸡似的郑,也是一袭白衣,昂首阔步,不闻不问地径自从西院方向而来。 “阿姊阿姊,你看,是郑郎君呢。”这下,桂子将障子摆下后,云和看到郑便急忙向云韶指认起来,但很快她就看到,郑对街道边的小娘子和贵妇们根本视而不见,如闪电般就走过去,顿时就呆住了。 “高岳!” 就在高岳刚想避开时,郑也一眼见到他,接着就气不到一处来的模样,直接走过来。 “啊,郑文明。”高岳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趋前,和郑互相行礼。 行完礼后,郑便激烈数落高岳和韬奋棚,说他们结棚喧哗,在京城内早已臭名远扬,乃至他在终南山都有所耳闻。 “关你p事啊!”高岳狠狠在心中回敬道,可他知道要是现在和郑吵闹起来,这群小迷妹们会对自己不利的,也只能忍气吞声。 “现在你居然也来参加崔中丞的茶诗会,难道不要温课了吗?就凭你诗赋那些才学,莫不是今年还想被黜于小宗伯?” “文明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高岳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遇见了这位。 就在郑继续准备吐沫星子横飞时,刘长卿却从街西走过来,哈哈大笑着,上前就牵住高岳的手,对郑解释说,你俩都是最近京城里的青年才俊,所以我就让中丞一道邀请你俩前来,也好振振你俩的名气嘛。 谁想郑一甩袖子,别过脸去,冷冷说我耻与高逸崧同列。 “那郑郎君还是请回吧。”高岳刷一声,礼貌地一伸手回你的终南山去和猴子同列吧! “你!” 刘长卿便笑着继续劝解起来。 结果这时,又有人议论道,连钱学士和郎拾遗都来了! 高岳望去,果然是钱起和郎士元这二位步入了慈恩寺来,但两人互相隔着好远,一边走,一边互相翻白眼,他听人说,原来钱郎二人虽是多年的故交好友,但最近却因诗学方面非要论个高下,导致很不愉快。 结果钱郎二人,一见到刘长卿,三人顿时冷哼不已,互相甩着袖子,以三角接力的姿态对翻白眼,互不行礼,原来刘长卿自诩“五言长城”,也曾说过羞于同钱、郎二人为伍。 “别翻了,再翻下去,天都黑了。”高岳遇到这帮文士,真的是头痛不已,就不能像我韬奋棚那样团结一致吗? 于是他主动走出来,让大家移步西院之内,尽快去赴崔中丞的筵席好了。 刘长卿、郎士元、钱起乃至郑,都哼哼哼连续几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结队向西院走去。 高岳就跟在后面。 这时,同样跟过来的崔云韶不由得噗嗤声笑出来,她低着头,就走在高岳身后七八尺的地方亦步亦趋。 高岳回头,就望见崔云韶对着自己笑呢。 7.山气日夕佳 两人互相看了下,都心领神会似的,高岳背着手,将束着丝带的行卷提着,这行卷他不是准备在慈恩寺茶诗会上展露的,而是要在结束后专门给云韶的,而云韶则半个字也不说,就这样默契地跟在高岳身后七八尺的地方,外人根本不清楚二人是否相识。 崔云和倒是不由自主地抱怨了下:“这位荥阳的郑郎君,莫不是和高三有仇?” 慈恩寺西院门前,突然有一位朱色官服的人,趾高气扬地骑着大马,高呼刘长卿的名字。 而刘长卿也像是被电触击了般,转身恨恨望去,那官员得意洋洋下了马,将鞭梢打在手掌心,“听说文房你要量移去刺随州了?” “随州下州之地,有劳吴观察记挂了。” “唉,你我旧识,何须如此?再者我已卸去观察使之职,现入京为韩王傅了。”这人正是原鄂岳观察使吴仲孺,即汾阳王郭子仪的女婿。就是他生事陷害刘长卿,使其差点被贬去岭南的南巴。 接着他看了看刘长卿身边的高、郑二位白衣年轻人,便问这二人为谁。 结果郑还好,一听到高岳的名字,吴仲孺突然不知为何问了句,“今春水的事,不知国子监生徒如何看待!” 高岳一凛,接着便急忙答道,“岂敢岂敢,汾阳王和升平公主心忧京畿百姓,主动向圣主提出拆毁水,岳也是感铭在心的。” “那崔中丞捐一座水给国子监,又如何?” “同样感恩不尽!” 吴仲孺冷哼声,接着又对刘长卿报以下轻蔑的笑,迈步走入了慈恩寺西院里。 崔宽热烈来迎,这崔家和郭家虽然内里斗得激烈,但表面还是和和气气的。 西院内,正西处的林荫下,张起三面锦绣屏风,主人御史中丞崔宽居中,翰林学士钱起、左拾遗郎士元、睦州司马刘长卿、韩王傅吴仲孺、鹰坊使杨允恭等都端坐左右,而高岳和郑因麻衣在身尚无功名,虽被邀请上座,但也只能一东一西居于末席,高岳坐的就在刘长卿旁侧,而他的正东面,隔着道青纱帷帐,那面的绮席上正巧坐着的是崔云韶小娘子。 二人隔着纱帐互相对视,浅笑下,就不动声色地各自转头,不发一语。 不久又有人来报,合川郡王到。 原来是神策军李晟也赶来了,只见这位恭恭敬敬自院门外下马,而后小趋而入,挨个向席位上的人行礼,尤其是见到刘长卿、钱起等饱读诗书的文士,更是态度热情而恭敬,很快到了高岳处。 高岳心想这李晟已年近五旬,又是朝廷的耆老宿将,便急忙起身先向李晟作揖,“使不得使不得!”李晟急忙挡住高岳,接着哈哈大笑,说久仰高三鼓的大名,今日总算见到面了,说完就自己找个席位,还挨在高岳下首。 众人急忙礼让,请合川郡王上座,李晟却急忙摆手,谦逊地说若是行军布阵,李某责无旁贷,但现在是茶诗之会,以晟的道行只能敬陪末座。 这时候郎士元便忙戏谑起来,“茶诗不分文武,我朝只有个三不入,合川郡王又不在此列。” 众人包括崔中丞都问到,“请问是哪三不入?” 郎士元便朗声答道,“郭汾阳不入琴,马河阳不入茶,田承嗣不入朝。合川郡王,这品茶之事,总不会还不如马河阳吧?” 在座男女众人一听无不哄然大笑。 “文房兄,这意思是?”高岳忙问刘长卿三不入是个什么掌故。 刘长卿边笑边对他解释,这话意思是郭子仪不懂弹琴,马河阳即是河阳节度使马燧,他是个武人,不懂茶道,最后河朔的田承嗣,可不一直不入朝,在割据抗命吗? 哦,原来如此。 郎士元这话果然有些效果,李晟便勉为其难地坐在了主人崔宽的身旁。 接着崔宽便清清嗓子,说最近因为春旱,连圣主都在减膳祈天,而魏博战事又起,那个不会品茶的马河阳也在浴血奋战,我们趁着旬休之机,齐集大慈恩寺,也不可忘记勤俭美德,所以只备素淡的茶点,大家以诗歌和杂戏佐之。 崔宽说完,两边棚下的杂戏人员鱼贯而出,接着大慈恩寺西院舞剑、耍猴、仙人梯、独木舞等杂戏剧目接踵上演,好不热闹。 同时,钱起、郎士元等纷纷作诗,表达对崔宽殷勤招待的感谢之意,而崔宽也得意非凡,他当然知道能得到钱郎二人诗作馈赠,是多么荣耀的事。 钱郎吟诗时,高岳瞥见,刘长卿的手搁在案下,迅速来回叉了几下,似乎正在快速思索诗作,接着刘长卿微笑点头高岳一瞧,看来这位是齐备了。 而青纱帷帐那侧,崔云韶也在不断偷瞥高岳,心中暗暗鼓励,“高郎君,马上轮到你时可一定不能怯场。” 果然不一会儿,崔宽就微笑着看住刘长卿,称“还请文房赐诗为教。” 刘长卿轻咳两声,刚准备开口,吴仲孺就突然打断说,“崔中丞请看,有位客人也到了。” 众人随着吴仲孺的言语,齐齐往慈恩寺西院的门口望去。 只见薛瑶英雪白羽衣,顾盼生辉,手捻一柄拂尘,头顶莲冠,如仙子般施施行来,尘不沾身,飘然而至。 她身后只跟着一名婢女,身穿青衣的芝蕙。 整个西院顿时一阵骚动。 “阿姊,这便是住在月堂对面的那个狐媚女冠。”崔云和急忙对云韶说。 “是吗。”崔云韶一见薛瑶英如此艳丽,又见到芝蕙,想起这位曾对高岳说什么,炼师在红芍小亭对郎君思念得紧,果然不是什么正经道姑! 接着云韶带着点怨恨的眼神,望着纱帐那边的高岳,却见他表情严肃,端坐原地,丝毫对薛瑶英突然而至、艳惊四座没有反应的模样。 “唉,难道是我错怪他了......” 而刘长卿见到薛瑶英的美目,直接逼视自己,立刻吓得冷汗直冒,不由得自席位上倒退两步,却被高岳扶住,“长兄,怎么了?” “薛,薛,薛瑶英!”刘长卿牙齿都在打架。 这时吴仲孺笑起来,对薛瑶英说,“炼师来得好,刘宣州正好要作诗,刘宣州诗名满天下,若有红粉佳人唱和,岂不妙哉?不如就由炼师来好了。” “却之不恭。”薛瑶英一甩拂尘,爽快答应了,而后看着刘长卿,忽然笑起来,“刘宣州的新诗,瑶英才疏学浅,是对不上的,不如就用前人陶靖节的诗。” 而后,薛瑶英红唇微启,吟出句“山气日夕佳。” 刘长卿直接眼睛一翻,晕倒在高岳怀里。 8.飞鸟幸有托 原本正端着茶盅啜饮的主人崔宽,一口茶没咽下去,听到了“山气日夕佳”从薛瑶英口中而出,当即将茶水喷出了道彩虹。 率先,坐在两侧棚下的贵妇们都爆笑出来,前仰后合,在旁侍奉的婢女,不管是女装还是男装的,也都轰然而笑。 席位上的钱起、郎士元,看到刘长卿几乎昏死过去的模样,虽然内心同情,但也忍笑忍得很痛苦。 吴仲孺更是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毕竟薛瑶英这位女冠就是他有意请来,要让刘长卿难堪的。 而两侧棚下,不管是杂戏艺人,还是围观百姓,甚至是慈恩寺的僧人们都哈哈大笑不已。 云韶瞪着无辜的眼睛,便问云和大家为什么笑,云和也摇着扇,不明所以,她俩都是未经人事的大家闺秀,哪里懂得薛炼师的“山气日夕佳”的意思? 这时婢女桂子转过来,对二位小娘子解释说,“刘宣州有阴重之疾。” “什,什么是阴重之疾?”云韶、云和还是不明白。 没办法,桂子只能附在二人耳边,细细解释了番,二姊妹听毕后,立刻羞红了脸,便不再多嘴多舌问下去,但莫不讶异这薛炼师“出口成毒”。 这时候整个慈恩寺西院都被笑声给充塞了,薛瑶英的“山气日夕佳”里的“山气”,就是谐音“疝气”,来讥讽刘长卿的阴重之疾。 原来,刘长卿先前微末时,也曾拜谒过权相元载,并自曝其疾卖惨,希望得到援引,瑶英当然清楚。 “文房长兄,文房长兄!”高岳抱着神志不清的刘长卿,急切呼唤。 “逸崧,逸崧,我的一世文名......哀哉痛哉。”刘长卿呻唤着,握住了高岳的手,几乎是条死鱼了。 “郎君......”云韶隔着轻纱帷帐,不清楚高岳下面要做什么。 这会儿,薛瑶英哂笑不止,还要求刘长卿尽快吟诗作对呢?“若五言长城刘宣城都对不出来的话,那崔中丞的这场宴,莘若我便是擅场无疑。” 擅场,即宴席上诗歌最为出色的人物。 薛瑶英拿捏得很准,她知道钱郎二位是不会帮刘长卿的,而李晟又是个武人。 郑则在席位上大摇头颅:这种直奔下三路的筵席,早知道就不来参加了。 可接下来整个场面又突然寂静下来。 “高郎君,他要怎么做?”云韶清清楚楚见到,人头云集当间,高岳却站起来,并走下席位,正对着薛瑶英。 “尊驾何人?”薛瑶英开口。 “哎,难道说高郎君不认识这位女冠,不可能啊,先前第一次见到高郎君,他不就是去了红芍小亭吗?”云韶不惑不解。 高岳接下来开口,“炼师贵人多忘事,鄙夫便是昔日曾拜谒过炼师的卫州高岳。” 薛瑶英冷笑道,原来是你,我倒是真忘了,当初不是评点过你的诗赋嘛,怎么,还不甘心,今日想替刘宣州出头? “哦,原来高郎君也曾被这女冠奚落过,想来也是平常,这女冠艳名远播,像高郎君这样的下第举子又怎入她的法眼?”云韶恍然大悟。 而崔云和则在一旁冷眼旁观,似乎心中有了答案,但却不说出来。 同时整个西院,包括崔宽、郎士元、吴仲孺、钱起、李晟乃至郑,都将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了高岳的身上。 “既然炼师要对,那晚生便也化用陶靖节的诗句。” “无妨。”薛瑶英满不在乎的神情。 高岳环视四周,口齿清楚地说出了所对的句子,“飞鸟幸有托。” 西院里的人都呆住了,连薛瑶英也忍不住笑起来,掩嘴反问,“学士怎知刘宣州有托?” 这句话一说出来,崔宽顿时又开怀大笑起来,对刘长卿喊了句,“托住好,托住好,只要托住,文房便可继续擅场平康里。”接着崔宽拍着膝盖,又连说“高学士对的好,对的好。” “没错,没错。”这下刘长卿的尴尬总算被消解大半,重新恢复了神态,擦着额头上的汗回答说。 “那文房便可以继续作诗了?” 整个西院里顿时一片啧啧称奇声,接着都开始附和崔宽对高岳的称赞起来。 “高学士才思敏捷,莘若佩服,这慈恩寺的擅场,莘若不敢再争。”薛瑶英淡淡一笑,心服口服地对高岳掐指行礼,接着坦然走到自己席位上去了。 “高学士对的好!”神策军将、合川郡王李晟第一个喝彩起来,接着喝彩声此起彼伏。 “桂子,这飞鸟幸有托是什么意思?”勤学好问的云韶,又问几乎要笑断气的婢女道,桂子便又告诉小娘子怎么把“鸟”给“托住”。 “好不害臊!”崔云和则对父亲等一干人等的不雅戏谑大为不满。 不过好在慈恩寺的茶诗会顺利结束,完后崔宽还热情请求诸人,特别是高岳,在雁塔上题诗留念。 但却被高岳婉言谢绝,说自己乃是不第之人,没资格在此留诗。 “高学士可真的是谦虚啊,现在士子当中像他这样热心肠又低调冲和的人很少了。”崔宽摸着胡子,望着高岳急急离开的背影,对夫人说道。 “可妾身听说,这位高学士可不安分,当初击登闻鼓挑头的可是他,还惊动圣驾。” “唉,你懂的什么?登闻鼓设出来,就是要给人挝的。”崔宽此刻对夫人所言大不以为然。 其实高岳急忙离开,是另有打算的。 慈恩寺街外,崔云韶刚刚坐上钿车,高岳就跑过来,接着手捧着卷轴,立在车旁。 云韶赶紧重新下车,连问郎君这是为何? “晚生有卷,请仆射家小娘子垂目。”高岳语出惊人。 而云韶大为惊讶,连云和也挑开车帘看着,心中不清楚高岳为何要向阿姊投行卷,况且现在也不是投卷的时节啊! “这,这行卷应该是给主司看的吧?”云韶带着些为难的语气说道。 可高岳表情却很诚恳,“此卷并非诗赋,如小娘子爱看,晚生便有信心,如小娘子不爱看,那晚生对来年春闱也就没信心了。” “那我一定看。”云韶当即很认真地说道,接着便接过高岳手中的卷轴。 一接不打紧,差点没把云韶的小胳膊给压弯高岳的这行卷的卷轴又粗又大,又沉又重,里面的内容想必很多。 9.孤女艾简传 “唉,阿姊这下可要苦不堪言了。 ”云和暗忖,这高岳还不知道絮絮叨叨写的什么玩意呢!今晚回月堂,看看便知。 夜晚,长乐坡月堂曲曲回廊围住的闺阁间,云韶、云和两姊妹吃力地抬着高岳的卷轴,那轴是枣木做的,沉重得要命嘿呦嘿呦,从外厅一直抬到了闺房碧纱橱榻的书案上,卷轴放到上面上,敲击案面,是沉闷的咕咚一声。 云韶而后香汗都透出了轻衫,坐在榻沿,拿着团形的纨扇,微微喘着气,与云和互相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接着二姊妹围过来,两双眼睛带着好奇,看着榻上案几摆着的高岳行卷。 “我看啦,来年这高三怕又要文场失利京城这么多行卷的,哪有像他这样的‘巨编’?真有才学的,是贵精不贵多,轻轻薄薄一份行卷,五首诗赋便能得到主司赏识了,何需像他如此长篇累牍?”崔云和明显在唱衰高岳。 “唉,娘不必如此说,高郎君来投卷于你我,也是想投石问路。” “阿姊啊,这高三投的是你,不是我我可没你这么好的脾气,像卫州高三这样的,我可是不稀罕的。”云和没好气地回答说,“不过今日慈恩寺的那位郑郎君也奇怪得很,只跟着那高三转,好像根本不把满京城的闺秀放在眼中,这高三到底有什么魔力啊?” 听到这话,云韶也抿嘴笑起来,而后抬来烛台,说不要在背后对高郎君评头论足,我们还是对他的行卷一睹为快好了。 云和唔了声,接着解开卷轴上的系带,刷声,洋洋洒洒的卷宗便滚在案几上,直拖到榻上。 姊妹俩一看最侧的墨边间,写着三个大字,“孤女传”。 “孤女传?”云韶与云和诧异地对望着,不由自主报出高文行卷的名字,是面面相觑。 “难道这高三,行卷写的不是诗赋,而是小品?”云和皱起眉梢。 唐人口中的小品很简单,即是后世所谓的“传奇”。 先前薛瑶英对高岳建议,现在长安的达官贵族,早已厌倦别人用诗赋行卷,你不妨另辟蹊径,高岳思前想后,便不由得想起“小品传奇”来至晚唐时期,许多文士开始用传奇来行卷,诗赋衰落,传奇、小品文兴盛,以此希望得到主司和权贵的赏识,高岳不过是走在时代的前列,但高岳认为,单纯的唐传奇还有些不成规模,为了吸引读者,他还得加以改良。 略略拉出一段来,云韶就看到高岳的行卷严格遵循了要求每页墨边乌丝栏共十六行,每行最多十一字,全用小楷写就,规规整整,不由得心中对高岳更增好感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高岳一身白衫,目光如炬,眉梢微颦,端坐在烛火下,提笔认真创作的神态,女孩子都喜欢男孩认真工作的样子。 此刻北曲五架房内,正在继续写行卷的高岳不由得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然后咕噜两下,搓了搓脚板,又凑到鼻尖下嗅嗅,提提神,便写下去...... “娘,高郎君写了份孤女传,大概会是什么内容呢?”云韶虽未看,但好奇心早已被点燃。 “霓姊,这些文士的笔一沾女子啊,不是宰相、尚书的女儿,便是坊间的艳妓,各个不知看中文士什么好,三眼不到,就死心塌地,自荐枕席,全没了体统,私奔的私奔,养汉的养汉,原本家风教养荡然无存,这高三写的还能免俗吗?”云和伏在案上,一本正经。 “可是......娘,高郎君写的好像是个孤女,姓艾名简,乃天水艾氏之后,自幼丧父丧母,可谓是少孤了。”云韶看了看,便说道。 云和也语塞,便和阿姊一起就着荧荧烛火,开始阅读。 “哦,这艾简这么苦,自小就寄养在阿舅、舅母家,受尽了白眼。”看着看着,姊妹俩不由得大为唏嘘,便不由自主继续围着书案看了下去。 又看到艾简愤而离开阿舅家,去了升道坊龙花尼寺所办的悲田坊(悲田坊,即是古代唐朝由佛寺所牵头办的救济所性质的机构,悲田为佛寺三田之一,其他二田为三宝敬田、父母恩田,而悲田就是佛寺专门用来救济贫病的,故而便叫贫病悲田),在悲田坊里吃尽了辛苦,学得了精妙的女红,最后终于入了宫廷,成为六尚局之一“尚功局”(负责女工)的女官。 “哦,艾简可算是有了个好归宿。”姊妹俩摇着扇子,这时评价说。 “这艾小娘子虽伶仃孤苦,让人不由为之悲恻,但却在困境里自尊自爱,不失为名奇女子。”云韶合掌,对卷中的艾简大为赞叹。 不知不觉读了一大半,但依旧意犹未尽,因为她们很关心入宫后的艾简会如何。 “啊,阿姊,阿姊你看!艾简小娘子遇到了罗王。”这时崔云和继续往下看,不由得大声喊起来。 罗王是为《孤女传》书中当朝圣主之第十一子,文韬武略,孔武英俊,因入宫参觐时见艾简女工了得、娴静有礼,便将其索求而来,聘为爱女保母,罗王年近四旬,膝下仅有一女,却从不见其妻行踪,不由得让艾简大为困惑。 终于一夜,罗王宅邸里,风雨交加时,艾简掌烛之刻,忽闻楼宇之上,隐隐传来厉鬼嚎叫之声! “啊!”这两姊妹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推开卷轴。 “可恶,可恶,卫州高三。”云和瑟瑟发抖,抱着膝盖,牙齿在初夏夜晚竟不断打战。 但这对姊妹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楼宇中的厉鬼竟为何物,莫不是罗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厉鬼是不是罗王妻,被杀害后化为冤魂?若是艾简知晓,罗王又将如何处置她?种种未明的疑惑悬念又把云韶与云和的胃口给残忍地吊着,于是她俩互相看看,鼓起勇气,“阿姊你来翻。” “好,好吧,娘,若是看不到尾,今夜怕是难以入眠。” 云韶闭上眼睛,猛地急忙翻过卷页。 云和急忙举烛凑过来看。 卷页最末的文字让她们倒吸口凉气。 上面仅余两个斗大的墨字: “待续” “砰!”云和愤怒的拳头砸在卷页上,差点将书案都给砸碎掉。 10.姊妹心殷殷 “我受够这高三了!”说完,云和仰面倒在榻上,大声埋怨着。 云韶也怅然若失,来来去去,不断看着“待续”两个大字,心神不宁地搓着手。 这时姊妹俩隔着纱窗望去,赫然发觉外面早已是耿耿星河,夜深了。 原来不知不觉,她俩已足足看了两个多时辰。 云韶解去外衫,睡在了玉枕上,云和则在一旁,两人接着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艾简到底会如何,那罗王会有什么秘密,鬼叫声究竟因何而起。 结果直到快鸡鸣时,这姊妹俩才得以入眠。 日上三竿后,云韶、云和起来,各有心思地梳洗打扮,而后用完膳后去月堂庭院里荡会儿秋千,顿觉索然无味,两人又相对蹴了会儿鞠球,更觉意兴阑珊,便闷着各自坐在庭院的月牙凳上,良久云韶低声对云和说,“不然我们让婢女去求高三郎,将孤女传给续上?” “那高三郎好手段,现在把阿姊和我弄得心如蚁爬,阿姊你觉得区区两位青衣婢女,会让他动笔写下去吗?”云和又焦灼又生气,心中对高岳满满的复杂矛盾。 “那怎么办呢?”云韶仰面看着庭院上空的流云,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她一闭上眼,都是两个斗大的字“待续”。 “那,那我亲自去一趟升道坊五架房,去,去央求高郎君将行卷补齐,好不好。”最后云韶慷慨陈词。 “阿姊你去,怕是羊入虎口。”云和大不以为然。 云韶听到羊入虎口,不由得羞红了脸,但她毕竟开朗娇憨,很快握紧粉拳,“怕甚,大不了我出脂粉钱,让高郎君把这孤女传写完。” “哪有让阿姊独去的道理。”云和便牵住云韶浑圆洁白的手腕说道。 下午,龙花寺北曲五架房前,云韶、云和二姊妹,浑身上下惨白到失却了颜色,呆呆仰面立在院门边,好像入定般。 因为高岳,根本不在。 “二位小娘子,真的没有瞒您,三郎今日带着全棚的生徒,去乐游原上郊射了。”对面,宋双文满脸抱歉的表情,笑着对远道而来的崔家姊妹解释说。 “不好好写行卷,跑去射什么箭,简直游手好闲。”最后,崔云和按捺不住怨气,冲着双文说到。 “三郎说,说射不但为君子六艺,并且还为开元礼当中最重要的一项,所以韬奋棚上下必须习之。”双文解释道。 “进士考试,岂不是以行卷最为重要,哪能顾得上郊射呢?”云韶也帮腔说道。 双文便说,这俗话说“槐花黄,举子忙”,距离十月投卷还有五个月时间呢,现在就准备行卷岂不是太早。 姊妹俩无奈,便退后走到柳荫下,细细讨论了番,便又问双文,“那高三郎何时归来?” “也许快了吧,他们而后返归,还要绕着曲江健走呢!” 言毕,双文便煮了瓯茶端出来,云韶与云和走也不甘,留下又害羞,便转到柳树后靠着曲江水的一块卧石上坐着。 没过多久,北曲那端就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云韶望去,果然是高岳,穿着深衣,手举着弓,背着箭囊,在众人的簇拥下,看来已结束郊射,向着五架房而来。 “啊,他来了。”云韶转过来,贴着柳树干,心慌意乱。 “阿姊,我们不上前去,就在这等他,那双文会通报的。”云和情绪也有些不稳定。 不一会儿,高岳果然自五架房那里走出来,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最后在曲江边,水光柳影下,云韶低着头缓缓步出...... 结果她还没开口,高岳就直接将一个同样粗壮的卷轴递给了她,然后深深拱手作揖,“如不嫌弃,高岳愿为小娘子独奏流水,引为知音。” “嗯。”崔云韶答得很干脆,接过了卷轴,接着对高岳笑起来。 “快,快,快!”回月堂的钿车上,云韶与云和一起捧着卷轴,在车轮粼粼里,不断催促着车夫。 等到了月堂,二姊妹迫不及待地将“宝”赶下了碧纱橱榻,而后坐上去,解开系扣,展开高岳所撰的《孤女传》下编。 唐人所写传奇,大多篇幅短小,情节单薄,更类似于笔记逸话,怎比得上穿越前身为编剧的高岳之妙笔生花、情节曲折离奇? 在这次的行卷当中,却还没说出鬼魂嚎叫的内情,因为艾简次日清晨刚准备登上楼宇一探究竟时,罗王回来了,艾简刚刚问他,罗王便顾左右而言他,接着整篇都在写艾简和罗王的互动,两人时而心灵相通,时而争执不下,“这罗王倒对艾小娘子真是好,若是寻常的家婢,怕是早被杖杀了。”云和看着,叹息道,同时又隐隐觉得卷中二人已互生情愫。 可继续读下去:罗王很快又说,他准备迎娶南海节度使之女为妻,艾简虽大为悲恸,但也只能将爱意隐痛深埋心底。 看到这,云韶、云和姊妹莫不感动落泪,觉得真是虐心。 此后罗王喜怒无常,而王府那座楼宇也时不时传来阴森的号叫。罗王大婚之日即将到来时,艾简便请求罗王将其放出,二人对话时简直字字血泪、步步惊心云韶、云和读着读着,几乎哭成个泪人。 最后,艾简于罗王面前,歌舞一曲,决绝分别,准备次日出府。 谁想入夜后,罗王寝内突然失火,艾简惊觉,前去扑灭,却见到一女鬼跑过,很快消失在楼宇梯道里。 云韶、云和读到这,莫不用红绡被裹住躯体,觉得房间内寒气四溢、鬼气森森。 二姊妹刚看到艾简追着那女鬼而去时,一切却戛然而止。 翻过最后片卷页,又是两个斗大的字,“待续”。 “砰!”云和愤怒的拳头再次砸在卷页上,差点将书案砸碎掉,“阿姊,这不是孤女传下编,只是中编,真的是急煞人也。” 但云韶明显更急,她走下榻来,于闺阁里踱来踱去,看看云和,又看看打着盹儿的宝,最后拉住云和的手,蹙着蛾眉,低声切切,“娘怎么办,我怕是看不到下编了。” “阿姊......” “是,是的,因为已入夏,我要回父亲出镇的西川那里去,这下编,这下编,该怎么办!?”云韶六神无主。 11.苟有倾国色 第二天,何保母急匆匆走进闺阁,只见云韶卧在床上,声音低沉沙哑,对保母说“昨夜不意,沾染风寒,今日身躯极为沉重,无法起榻。 ” 何保母大惊失色,说马上回西川在即,谁想小娘子居然抱恙在床,这可如何是好。 云和便假模假样地对保母说,要月堂修书一封,顺着驿站递交到西川方镇去,只说阿姊须卧床静养六十日到九十日,待到秋九月后,再回不迟。 “这......”何保母很是为难。 云和劝解道,这长安城有我在,还担心阿姊吗?保母且去修书,然后携书自驿站启程回川,我随即回自家宅邸,去请太医署的人过来。 好说歹说,何保母才离去。接着云韶的眼睛滴溜溜,自榻上起身,而后急切拉住云和的手,“娘你也知道,想要治好我的病,只能是......” “是是是,去寻高医官,用孤女传下编做药引,阿姊你就安心躺在榻上,等着娘我的消息。” 然而待到云和匆匆赶到韬奋棚五架房时,这次高岳倒是在。 “中丞家小娘子。”两人立在树荫之下,高岳十分客气,率先行礼。 “嗯,见过高郎君。”接着云和有些尴尬,也道了个万福,想了会儿便转过身去悄声说,“高郎君可知阿姊抱恙?” “这是怎么回事!”高岳大为吃惊,十分关切。 “也不是什么重病,不过是,不过是阿姊害怕回西川路途遥远、车马颠簸,想在长安城内多将息休养些日子。高郎君你自己说,养病的话,用什么消遣最好呢?”云和这小妮子,说着说着就把皮球踢回给了高岳。 高岳心领神会,当即说,“仆射小娘子如养病无聊,高三便尽快将孤女传下编写出,只是需要些日子。” “我来这里也不是催你。阿姊说了,高郎君行卷巨编,笔墨耗费在所难免,她每个月也有点脂粉钱,匀出份来送给郎君。” “岂敢岂敢。” “高郎君一定要收下。”云和的语气变得温和,但却又十分坚决,“只是博陵崔氏门风向来厉行清约,我和阿姊的脂粉钱向来微薄,只求高郎君不要嫌弃。”而后云和顿了顿,认真想了想,“这样,我姊妹俩一月匀你三万钱,可不能再多了。” 这话说出来后,蹲伏在院墙后监听的刘德室差点没吓晕过去。 三万钱,三万钱!还是这两小妮子每月脂粉钱里“匀出来”的,这崔宁、崔宽兄弟俩,到底家产有多少?简直是可怕。 崔云和自小锦衣玉食,这三万钱真的对她来说,确实是个很小很小的数目,这种语气绝不是矫揉出来的刘德室瘫坐下来,不由得在内心哀叹,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能力。 可接下来墙壁那边传来高岳清朗的声音,“中丞家小娘子,这钱高三真的是不能收,当初高三投仆射家小娘子......” “好了好了,别中丞、仆射的叫来叫去了,阿姊名叫云韶,我叫云和,以后你我间也不要生分,就用名字互称好了。” “是,高三投云韶小娘子行卷时,只求小娘子能青眼有加便足矣。况且高三身为士子,绝不能靠鬻技赚钱,我唐狄梁国公年轻时曾用针灸救人,但却拒绝收取酬劳......” 结果还没等高岳把鸡汤灌完,云和就扬扬扇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好,知道你高三有点志气,那就不谈钱十月后,你们韬奋棚的行卷,就直接送到家君的案几上,我崔云和替你留着,绝不食言。” 刘德室在墙后,听得心潮澎湃,不断用拳头兴奋地击打着墙壁,咚咚有声,心想这棚头就是有办法,只要崔宽能看中国子监众人的行卷,及第的希望起码多了三成。 “如有中丞关照通榜,我等国子监便有救了!”高岳大喜,对着云和长揖到底。 云和用纨扇挡住朱唇,然后轻笑下,勉励高岳道,“好好写,西川方镇那边,阿姊也会暗中帮忙替你造势的。要是这次再下第,按照约定,圣主天子二百四十棍下来,以后阿姊便再也看不到高三的行卷了。” 高岳心想打铁得趁热,便挨了两步,距离云和只有三步上下距离,能看到云和如雪似玉般的后颈,直接对她说,“晚生担心云韶小娘子光是个孤女传下编,还不足以在病中遣怀,所以晚生马上将竭尽所能,再行一巨编。” “哦,什么名字。”云和好奇地问。 “到时便知。”高岳还笑嘻嘻地卖了个关子。 云和娇嗔地对他翻了两下眼,说高学士还真是贫相,言毕就告辞,翩然离去。 半月后,何保母见云韶根本就是要赖在月堂里不走,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启程先回西川,对府君崔宁的书信里也只能称云韶卧病在床,需要静养何保母一走后,云韶简直就翻了天,桂子、清溪这样的哪能拘束住她? 几乎同时高岳的孤女传下编也及时送至。 月堂的大树之下,云韶、云和姊妹便惬意地躺在绳床上,在单调而又恬静的蝉鸣声里,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 那孤女艾简追那女鬼,却一无所获,待到来日只能遵照约定离开王府,半路上风雨交加,艾简几乎冻馁而死,幸得龙花尼寺的悲田坊再度收留才保住一命。 不久,艾简惊闻罗王府入夜后遭逢大火被焚,便心忧罗王,便折返归去,这时所有事真相大白:原来那楼宇中的女鬼确是罗王妃,但她不是鬼,而是人,因得了失心癔病,故而被锁住,后得知罗王要迎娶新妻,便发作起来,终于放火烧了整个罗王府邸,自己也登上高楼一跃而下坠亡。 此刻罗王已被火烧得双目失明,形同残废,而艾简却在光秃秃的焦黑树下,将罗王抱入怀中,所言的一番话让云韶、云和泪如雨下: “君以我短小貌寝、至微至陋,遂目为行尸走肉耶?谬矣,人之所贵,人之所爱,我皆有之。苟我有倾国之色,君必不得离我,亦如我不得废远于君也。上苍虽不我恩,然百年之后,想你我同葬于青冢之下,泥骨混同,何分彼此?” 最后罗王吃力地摸住了艾简的头发,哀求她谅解自己,二人终结同心。 “太,太感动了!”云韶哭得几乎无法自持,那边云和也是不能自已,“不知道高郎君下次会行什么巨编来?” 12.占取一枝愿 两姊妹几乎都是迫不及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们一面望穿秋水,一面又将孤女传上中下三编取出,不断重看一遍又一遍。 大约夏末时,高岳的第二份行卷总算是来了,姊妹俩欢呼雀跃,焦急万分地将行卷揭开,只见开篇的大墨边间写着很大的几个字,《葫芦记》。 “这葫芦记是什么意思啊?”云韶有些好奇展开了行卷。 行卷一编一编,每隔段日子就送到月堂来,渐渐地,月堂的树荫变得金黄,落叶翩翩而下,云韶、云和端坐在石凳上,饶有趣味地看着《葫芦记》。 当这编又结束后,云和掩卷皱眉,若有所思,接着便问云韶: “阿姊,那鲮鲤到底说了什么?” 云韶也摇摇头,同样在沉思这个疑惑。 接着她俩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槐树花儿已彻底变为了丛丛金色,便想起来,“高三郎马上就要奔走长安,真正投行卷省卷了......” 少陵原上,高岳背着手,立在张谭的墓碑前,白花花的冥钱漫天飞舞,四周原野一片金黄火红之色,张谭坟茔的碑文十分简单,《大唐故国子监太学生张谭之墓》,其下寥寥数行,说不尽的凄凉落寞: 张谭者,约为河东人也,少履文字,以国子监举而射策,上省三纪(一纪为十二年),上无援,下无交,竟不登第,及卒于长安之道,同年合财而葬之,朝廷公卿闻之,莫不叹息。 “朝廷公卿,莫不叹息。”当高岳**着读到这行文字时,嘴角不由得泛起苦笑,这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语罢了,“老丈啊,你现在长眠在这里,和山野黄土化同一体,不用再关心贴经墨义,也不用关心诗赋韵脚,也不用关心时务策对,但我和整个韬奋棚却不能如此,你一辈子拘于礼部南院当中,最后油尽灯枯。我们却要突破出去,燃出更绚丽的火光,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我被逼着穿越到这个时代来,但既然来了,应该冥冥中有许多许多的东西等着由我去改变,可我想攀登上那巅峰的前提,却是要踩稳进士及第这初始一阶,不然京兆府二百四十棍是会把我直接打到这里来和你作伴的,我还年轻,我还是主角,我可不能这样窝窝囊囊的结束。所以现在就让我们来拼一拼吧!” 接着高岳转过身来,远处皇城的轮廓即便隔着乐游原等高地,也是清晰可辨,他不由得想起春闱下第后,刘晏指着皇城外那棵大树上的喜鹊对他所说的那番话来。 “太学生高岳,高子阳,自即日起,乞占一枝。”高岳缓缓捧起手来,看着皇城的方向,郑重说到。 大历十三年的春闱礼部试,我高岳已做好准备。 接着高岳离开少陵原,来到皇城含光门以南第二坊通化坊,此处正是都亭驿所在地,此时人烟云集,原来皇帝正式下达敕令:郎士元出刺郢州,而刘长卿则量移出刺随州。 很多官员士人都来到都亭驿,为这二位举办践行之宴。 其中刘晏也在内,他是专门来送长卿的,并在驿厅房间内向长卿保证,刺史任满后,必定伸出援手,让长卿回京担任台省美职。 和刘晏一起来的,还有司封郎中令狐。 酒宴尚未开始,刘晏便坐下来,询问起长卿,“你与那奇钱郎君,相交若何?” 刘长卿不由得将高岳的人品才学大大夸赞番,并说先前大慈恩寺若不是高郎君仗义相救,他便要折在那薛瑶英的手中。 听完刘长卿的叙述,刘晏淡笑着,摸着胡须不语,而令狐也开始冷笑不已。 不久,都亭驿的酒宴开始,丝竹和吟诗唱和之声不绝,高岳也赶到了,郎士元和刘长卿都将其引为宾客,以礼相待。 刘晏则背着手,站在二楼墙壁后,居高盯住高岳的一举一动。 “这卫州高三可不简单,先是在灞桥驿资助小杨山人,又和红芍小亭的薛瑶英过从甚密,来博取名声,可怜文房还蒙在鼓中。”令狐立在刘晏身后,望着高岳拱手说道。 “这没什么,文房不也很快乐吗?” “高岳来年的春闱,还能不能让他登第?”令狐一字一顿,眼睛闪出两道寒光,“他站到小杨山人那边,似乎不将我们放在眼中,若是让他得中,日久必然对吏尚不利。” 刘晏摇摇头,叹口气,接着反问令狐,“你首次来到长安城时,第一眼望见京城的云和月,直到现在,还能记得最初的志向是什么了吗?” 令狐没想到刘晏会忽然问出这么句,便皱眉眨眼,支支吾吾,努力回想着。 “也许啊,自踏入长安城的那刻起,我们当初的志向早已装入了满是风尘的行囊当中,被弃之不顾。只有再次离开长安时,才会重新把它拿出来,检视一番,而这时猛然发觉,恍惚间数十载已去,鬓发已白,岁月蹉跎。唉,梦中不知身是客,只缘身在客梦中......”刘晏悠悠地说到,然后转身背着手,对令狐低声说道,“高岳一个娃娃,懂得什么?他现在只知道自己是个棚头,不会顾忌任何手段,靠着年轻人的满腔热血和智谋,就想搏个登第而已。我和他倒是有个约定,那日我会在平康坊西北角的蒸胡摊那里和他相见,让人在光宅坊备好东西,是是非非,在那日我会自己得出答案的。” “可是......” “别说了,先前他下第时,是我亲口对他说,士与仕之间仅仅差了个人字,现在若奇钱郎君因人成事,那是他自然不过的本事,我们又何必强行逆拗?”言毕,刘晏再次转过来,表情复杂地又望了眼在坐在筵席上的高岳,接着不发一语,便离去了...... “为什么对郑文明,和对高逸崧会差这么多?”令狐口上不说,但内心里实则极度不平。 酒宴结束后,大醉伶仃的刘长卿搭着高岳的肩,走出都亭驿,看着满长安的深秋暮色,晃晃悠悠喊到“逸崧,咱俩去平康坊,再,再痛饮番然后,一,一起嫖宿!我飞鸟托那么长时间,现在,要出笼了,哈哈哈!” 13.各棚驱驰战 “文房长兄,行卷在即,我必须得趁着暮鼓前赶回棚里去,好好准备。 ” “行,登第要紧,我绝不强留,别折损了我们国子监棚的名头。”刘长卿这次倒是很爽直,拍拍高岳的手背,接着从怀里掏出个卷轴,塞入高岳的衣衫里。 “这是?” “愚兄的一些得意之作,五首诗,三首赋,逸崧你现在手中的行卷应该还缺这些东西,收下吧!”刘长卿不由分说,“此次去出刺随州,须得年限才能重回长安,逸崧你在此地要多保重。” “......”高岳立刻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刘长卿。 很明显,先前在大慈恩寺西院,是他为了邀名,故意和薛瑶英串通好的,可现在看来刘长卿虽然仕途不得意,但真正是个可以交心的仗义朋友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唉! 原谅我文房兄,我现在也只能这样做,将来有机会再给你补偿好了。 高岳捧袂而立,目送着刘长卿嘻嘻哈哈地走入了平康坊的坊门。 次日,红芍小亭的水亭处,高岳跪坐在那里,隔着垂帘,望着坡塘水浪,被秋季午后阳光染成一片胭脂色,树叶凋零的水边高木下,几只黑色的寒禽在水面上伸长了满是羽毛的脖子,迅速划动了会儿,接着踩开了阵阵涟漪,飞上了天空。 “逸崧,还在想着刘长卿的事?”那面的薛瑶英,静静地说着,正提着袖子在纸上行画,“既然内疚,那就专力专心准备来年春闱。” “不,炼师。晚生现在已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些细枝末节,有很多的事可以放在未来去做,而现在要做的,只能也只有一件事而已。”高岳神情淡然。 薛瑶英翘起嘴唇莞尔,“逸崧,你想说的瑶英心中已清楚了,来年春闱是否能决起而奋飞,从现在便开始了,可勉力。” “那炼师,晚生告辞。”高岳站起来,走到了水亭门帘处,接着微微行了个礼,而后转身,沿着廊桥,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香炉缭绕的雾气当中,薛瑶英看着高岳认真的背影,接着重新低下头来,她身后小山屏在雾气变得模糊不清。 芝蕙就侧着,侍坐在她书案旁。 “每当男子要肩负着什么远行时,光是看着他的背影,便无法自持呢!”瑶英这番话像是对芝蕙说的,也像是自言自语。 她的笔尖在长长的画卷上,寥寥数笔,便画出个深衣黑冠的男子,眉眼便是高岳的模样,接着又是宛转数笔,画卷上高岳的身后,又多了名太学生,依稀是刘德室的样子...... 长安城的东西数座城门处,自全国各地来的白衣举子,随着州县的贡物,自水路自陆路,自各方驿站云聚而至。再加上来参加来年吏部三铨的低阶官僚,整个长安城自槐叶飘黄后,变得格外的拥堵熙攘。 “河中举子,河中举子是吗?这边走,这处邸舍温课再好不过。”平康坊前,几名坊人见到一行举子来到,便殷勤地将他们向内里引,待到河中的举子们说说笑笑,在他们指引下刚到邸舍的后院准备安顿下来时,就听到了女子狐媚的笑声仰头望去,邸舍横墙那边露出的楼头上,慵懒地伏着几名妖冶的倡女,正对着他们眉目传情呢! “谁家小娘子,要窥探我等温课吗?”一名举子垂涎三尺,上前故意问道。 “既然来温课应举,那更应该来我们这边了。”一名倡女低着眉眼,语带**。 “为何?”河中的举子们都靠过来。 “我会弹琵琶。” 举子们满脸疑惑,说琵琶和登第有什么关系? 那倡女当即绰起琵琶,铿然数声,而后眉梢一挑,模仿琵琶的声音说到,“科能登,(进士)科能登(第)。” “哈哈哈哈,科能登!”举子们都大笑起来。 还没到入夜,这帮河中府举子便迫不及待地上了那边的楼宇,去嫖宿了。 邸舍厩舍边,刚才引路的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嘿嘿笑起来,“温课温课,温到温柔蚀骨乡去。”接着走到了门口处,穿着深衣的韬奋棚的黄顺立在那里,给了引路人一串钱,接着拍拍对方,双方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接着黄顺转身,掏出书牒来,接着举笔,在其上“河中”一行上划下了道墨线。 红芍小亭内,薛瑶英的长卷之上,身着太学生服装的人物,已慢慢增多,除去高岳以下,已至十余人。 接着数日下来,京城里各道各州来的举子,遇到的怪事越来越多:山南东道的棚,在准备向御史大夫的李涵投行卷时,因为认不得路,在坊门外询问,结果被一个热心人引路,至处带着乌头门的宅邸外,山南东道棚便在通传后进入,遇到了主人,认为便是御史大夫李涵,都上前作揖行卷,“李涵”热情地招待了他们,然后品鉴了半日行卷,举子才知道主人根本不是李涵,而是都水监(唐朝五监之一,掌各地川泽、坡塘、津梁之事)李晗,投了半天的行卷,居然投给了都水监! 备受瞩目的同华棚的举子更惨,他们准备行卷时,棚中有个新加入的朋友叫解善集的,高声对棚头说,我偶然得到一册行卷,里面的诗赋妙不可言,随后解善集便将那行卷展开,众人一看,果然词章锦绣文采斐然,便齐聚起来带着这行卷去拜谒谏议大夫杜亚。 结果杜亚看了看,就对同华棚的棚头说,“这行卷哪来的?” 同华棚的棚头便说,这是晚生精心撰写的。 杜亚冷笑下,接着很失望地对他说,“这是我多年前来长安城应举所作的行卷,怎会到你手里?” 同华棚的棚头当即瘫倒了,最后是被杜亚叫家仆扶出去的。 第二天,同华棚宣告解散,而原本被寄予很高期望的棚头,更是在京城里“一日成名”,再也呆不下去,羞惭欲死地离开了长安,连春闱之试都不参加了。 五架房里,高岳端坐在书案前,听说这事后,对坐在对面的解善欣慰地笑笑,而后提笔,将书牒上“同华棚”给潇洒划去了。 很快,长安城内其他棚立刻风声鹤唳,他们知道遇到可怕敌手了。 其他的棚也有情报网,不难知道,这幕后的黑手,正是升道坊北曲五架房的国子监韬奋棚。 14.云和加青眼 最先找韬奋棚麻烦的,是来自北地的“幽代棚”,这群举子虽多出身原河朔、晋阳名门,但早已浸染胡风很久,各个背后站着方镇节度使的势力,好勇斗狠不可一世,他们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打”。 幽代棚十多名人高马大的举子,于十月九日辰中之刻,突袭了龙华尼寺旁侧的五架房韬奋棚。 结果韬奋棚四五十名棚友,不慌不忙,拿着弓箭列队出来了......一阵飞箭,幽代棚一半的人被射伤,另外半落荒而走,魂不附体,跑去向京兆府申诉,京兆府的不良人来,却只看到几名神策军士兵站在五架房外,说是幽代棚那帮撮鸟是他们射的,“为什么射啊?” “这帮撮鸟,胆敢调戏龙华寺的比丘尼!” 吓得不良人全部退走,再也不敢过问此事,他们知道长安城许多豪商大户,都列名在神策军的籍册上,惹上了是非常麻烦的。 结果采用暴力手段的幽代棚,还没开始春闱,就折损了一半人马,也只能宣告解散。 此事刚结束,韬奋棚就让京中小儿奔走相告,“十日,我棚要去御史中丞崔宽宅第前行卷,他棚必先若有意者,大可来观,若想相较者,韬奋棚可让其先投。” **裸的宣战,语气狂得没边。 红芍水亭里,薛瑶英将已完成大半的画卷,悬挂在梁上,其上的人物已有四五十人,高矮胖,神态各异,但都跟在高岳身后,似乎在嘲弄着那边的敌人,瑶英抬起毫尖,在“高岳”的身边笔势宛转,写上了“韬奋棚甲,高岳”的字样,接着欣慰地笑起来。 整个长安城其他的许多棚都狂躁起来,结果到了十日时,崔宽宅第门前来投卷的举子如沸水般,不下百人,车马无法成行。 无奈的崔宽便只能将宅门打开,各棚举子摩肩擦踵,一拥而入,结果崔宽家的老女仆让人抬出两个大瓮,摆在庭院当中,对举子们说崔中丞无法一一接待,所有行卷都投入此两个瓮里即可。 迅速的,大瓮里面堆满了行卷。 结果老女仆当即说到,这下好了,便和人将所有行卷里的轴挨个抽出,说“轴入夜后可当蜡烛,卷则生灶。” 各棚举子们各个掩面,大为痛苦失望,唏嘘声顿时充塞庭院。 这时崔宽家的谒者突然用尖利的嗓音在外通报到,“国子监太学生,卫州高岳至!” 乌头门当即大开,高岳外着青色深衣,左侧跟着卫次公,右侧跟着刘德室,身后更有黄顺、解善集、李桀等,汹汹走入进来,接着昂然立在众棚人群的中间。 “高岳!”的指认声此起彼伏,有的惊愕,有的羡慕,有的则是仇恨敌视。 “卫州高三,前来中丞家投卷,望纳。”高岳拱手,对着大瓮边的那老女仆说到。 “什么纳不纳?把你行卷扔到大瓮里,然后走人。”老女仆没那么好的涵养,指着高岳是吐沫星子直飞。 围观的其他各棚当即传出阵哂笑声。 但很快高岳抬手,身后李桀立刻抬来个大布囊。 “刷”一声,高岳挽起衣袖,胳膊手腕青筋暴起,那老女仆和其他众人吓得往后退开只见高岳从大布囊里,闪电般抽出个巨型卷轴来,横在那目瞪口呆的老女仆眼前这轴简直就是和壮汉手臂,或大鼓槌般一般粗壮,长四尺,径尺余,用乌木制就,嗡嗡作响。 “扔到这个瓮里,是吧?” “别!” 还没等老女仆说完,高岳就将“金刚杵”般的巨编行卷,掷到了瓮中。 哗啦声,那大瓮被击碎半边! 高岳便将金刚杵拾起,说怎么回事,接着又扔在另外个瓮中,没有任何意外,那个瓮也被击碎。 “何太无礼!”那老女仆心疼地佝偻着背,握着拳对高岳喊到。 结果一声黄鹂般的少女之音,自中堂门帘后传来,“是高郎君吗?”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去。 只见悬在中堂外的赤紫帘后,出现位殊色的妙龄少女,正当豆蔻之年,隔着赤紫帘子望之,浑身若绕着柔光,再加上珠翠宝饰,恍若画中仙人,正是崔宽幼女崔云和。 “见过中丞家小娘子。”高岳于堂下,将他的巨编行卷横在胸前,低首问候道。 “郎君何太拘束?入堂来投卷便是。”云和淡淡一笑,接着便转回到后堂去了。 他棚的举子,见到崔云和对高岳居然如此,其中数人居然惊得倒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高岳自那满脸不敢相信表情的老女仆边而过,直入崔宽家的中堂,将巨编毕恭毕敬地搁在案几上。 崔云和坐在后堂的月牙凳上,隔着纱帘,“该帮你的我和阿姊都帮你了。”她说得很低声,生怕别人知晓。 “谢过云和小娘子,马上我会再行巨编,投给你和云韶小娘子的。” “真的?你还能抽出时间来把那<贾传>续完!”崔云和兴奋得不由得抬高了声音,接着又捂起小嘴来,生怕外面的人听到她和高岳的秘密。 高岳肯定地点点头,接着便作揖离去。 当他走出来后,崔宽宅第内外的各棚举子面若死灰,见高威风凛凛地行至,无不惊骇万分,避让街道两侧,哀声叹息,今年的礼部试怕是没戏。 整个京城很快传遍了如此的口号,“欲入举场,先问高三”。 而水亭内,薛瑶英的《韬奋棚茫茫》的画卷终于大功告成,这位炼师而后在其上写下两行文字曰: “交贵势,合则插羽翮;生风涛,沛焉而有余。” “什么先问高三!”同日政事堂内,听说了长安里巷谚语的宰相常衮勃然大怒,接着他指着几名属官,说“高三这种薄幸浮浪之徒,怎可让其成就功名?” “冢宰何须动怒,对付高三无需冢宰行举手之劳,只要......”一名属官说完,当即就对常衮说如此如此。 常衮点点头,说现在确实可以依靠他。 终南山,草堂禅寺前的茅舍,四周林霏初开,郑端坐在茵席上,看着案上刚刚写就的一篇洋洋洒洒的赋文,不由得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接着禅寺里的钵声响起,那是众僧开饭的讯号,郑瘦了很多,因为在这里的僧人一天只吃一顿饭,“得赶紧去,不然就没了。”郑便将书笔收入笥中,接着起身迈步向寺门而去。 15.骐骥不入行 然而待到郑走入到草堂寺的斋堂(唐朝寺院的食堂)里,却大吃一惊,他看见堂内的长桌上,早已空荡荡一片,只留下些食盆、竹筐,明显僧人们在这里用过餐了。 郑是聪明的,当即脸上热腾腾的发起烧来,内心十分难受憋屈。 方才的钵声不过是草堂禅寺众僧戏耍他的,大概自己寄食在此时间太久,又无什么供奉施舍,势利的僧众怕是早已想赶他走,于是便先偷偷聚在一起吃饭,吃完再敲响铁钵,让他扑个空。 瞬间明白的郑,没有吵闹,而是径自走入内院寺主的房间前,说行卷在即,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终南山入长安城以备来年的春闱之试,这段时间万分感谢草堂禅寺上下的照料,等到自己将来有所得后,一定来还恩。 寺主巴不得这“瘦公鸡”早走,但也装模作样地说了番看似挽留的话。 告辞了寺主,郑长叹口气,走下寺门下的石头蹬道,回到下面的茅舍,收拾好行装,看着山林间秀美苍茫的美景,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时候叽叽叫声响起,一群终南山的猕猴,卷着尾巴自各个树干上爬下,好像通灵般,给郑郎君献上些果子,仿佛知道他就要走似的,特意来道别。 “芳林十哲!”郑热泪都要出来,这“十哲”即十只老猢狲,是他于终南山夏课期间终日朝夕相处的友人,没想到现在证明,猴子比人要重感情。 和十哲辞别后,郑饿着肚子,牵着自己的毛驴和行装,开始朝长安城走去...... 下午时分,常衮的人立在草堂寺寺门前,众僧听说这位是当朝宰相派来的,无不恭敬而立,结果来人开口,说要找荥阳郑郎君。 得知郑已走,来人失望地回身去追赶了。 接着草堂寺的讲堂里,寺主面色惴惴,对众僧说万一这次郑郎君高中,将来成为大官,还记恨咱们山门那该如何? 众僧也莫衷一是,最后还是草堂寺的典座建议寺主,郑郎君在草堂寺不是写过几首诗吗? 是啊是啊,寺主忙说。 把它给裱起来,供在经楼当中,将来郑郎君真的发达的话,妥善保存郑郎君的诗,想必郑郎君也不会锱铢必较的。 寺主和众僧连说对对对,“还有和郑郎君日夜相处的十只猴子,也可绘成壁画供在经堂里。” 而这时已抵达通济坊的郑,已是人驴饥饿俱困乏不已,郑心疼驴子,便不再骑它,而是下来牵着它沿着曲江走。 当时正是日暮时分,郑刚走上曲江西浒堤,就突然听到阵阵的喊声和脚步声,很有节奏。 “前方何事?”郑急忙对名行脚的商贩问到。 “郎君你还不知道啊,是韬奋棚正在健步呢!”那商贩而后上下打量打量郑,说“这位郎君怕也是来参加春闱的吧,我劝你啊,要不加入韬奋棚,要不就趁早回家去。岂不知现在的行市是,欲入举场,先问高三啊!” “什么高三,欺世盗名之徒。”郑一听是高岳,不由得愤愤然道。 话还没说完,高岳就带着数十名棚友跑了过来。 郑避闪不及,立即很窘地转过身去,“这不是郑文明吗?”却被高岳一眼认出,很热情地靠过来。 夜晚后,郑坐在五架房内,对高岳作揖感谢,又对刘德室和宋双文作揖感谢,他膝盖前的食案上摆满了热腾腾的毕罗饭,还有浇满豆豉酱和辛辣调味料的羊肉古宁子,郑接下来是狼吞虎咽。 旁边卫次公望着郑,眼神警惕,甚至带着些不满,他不知道棚头收留郑是出于何意,但他始终觉得郑是敌大于友。 “郑郎君准备来长安行卷啊?”高岳很关切地问道。 郑咽着满喉咙的饭食,点点头。 “反正现在我们韬奋棚也将七成的棚,甚至同华那边的举子都给打败,不如郑郎君索性加入我棚好了。” 面对高岳的直接邀请,郑有些羞惭,他好像想开口拒绝,但现自己和所驭的小驴子是吃人家的嘴软,这...... “是啊,文明一旦加入,咱们棚这次可真的要名震长安了。”刘德室也劝说道。 可接下来,郑的额头和脖颈上因吃得下劲,满是青筋,又因他本身就长瘦长瘦,显得更加显眼,面对高岳的邀请,是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整餐饭最后就在这模棱两可的氛围里结束。 不过吃完饭后,在循墙的给房前的树荫下,郑单独找到高岳,悄声开口,希望他能够借十贯钱给自己。 “文明啊,钱不是问题。”高岳十分爽快。 “等到手头阔绰后,一定连本带利奉还。” “......” 见高岳欲言又止的样子,郑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便轻叹声说到:“其实我之所以寄身在终南山草堂寺中,是因为家中的供给断了。” “为什么呢?” “先君子在世的时候,处于维系家风的角度考虑,曾说过他的后代禁止参加春闱礼部进士试。”郑看高岳满脸不理解的表情,便继续解释说,“先君子有句话,叫好骡马不入市行,考进士就必须得接受礼部下吏们的侮慢呵斥,搜检身体,还要把堂堂男儿装作贡品,四处投行卷取媚于有司,哄抬身价。为了登第,割弃经世的文章不能做,专雕微末词章,丑态百出。如此种种,我身为荥阳郑家子弟很难认可接受。” 一场选拔考试而已,搞得那么认真干吗?高岳在心中吐槽着(这时高岳还不觉得科举和门荫这两条道路在中晚唐斗争的激烈程度),但没说出来,还是礼貌地听郑说下去,“可先君子的官位止于池州刺史,我郑想要振兴门楣,靠门荫是没什么办法和机会的,只能走应举这条道路了。我变卖本家田产来到长安后,他房的族父便趁机断了我的供给,现在是英雄气短......” 原来这位郑郎君现在,真的是孤立无援,怪不得要向我借十贯钱。 于是高岳当即唤来韬奋棚的“库头”黄顺,让他从棚仓里拿出钱,借于这位郑郎君。 郑也就轻描淡写地表示感激,并表示自己也没有什么能留下来当质的,只有头小毛驴......高岳连说算了算了,谁都有陷入困境的时候。 次日,郑辞别了韬奋棚五架房,结果牵着毛驴刚走到大慈恩寺北院街道处,就遇到了常衮的人...... 16.误入萧昕宅 次日,高岳下令在五架房处敲响铁钲,集合所有的棚友,当大家都聚集过来后,他们的棚头神色严肃地坐在案前,对所有人说: “诸位同年辛苦,先前的行卷可以说韬奋棚的风光一时无二,已打垮了长安城内的七成棚曹,剩下的有的开始犹豫退缩,有的则已留恋在平康坊的仙窟里不能自拔。 可以说,今年我们最大的敌手,只剩下两拨人” 众多棚友都摒住呼吸,听着高岳接下来的发言,“那便是崇弘二馆生,和京兆府递解来的非国子监的五位举子。” 针对的目标明确后,棚官卫次公点点头,转向了诸位,“崇弘二馆论才学不足为惧,但是论门路后台远胜于我,所以得想个妙策击垮他们。” 众生徒议论纷纷,一下子就找出了几个方案来,高岳谨慎细心地推演了番,最后腹中自有甲兵,对诸位说,“各位果然良才,照这样来的话,正合我意。接下来的日子,韬奋棚按兵不动,后发制人。不过现在争斗的关键,正在于今年春闱主司潘礼侍身上,二日后,刘德室、卫次公携行卷登门拜谒潘礼侍,本棚甲留在五架房,择机行事。” “遵棚头之命!”所有生徒都长拜在地,对高岳唯命是从。 于是两日后,高岳端坐在五架房,只等刘德室和卫次公的消息。 午后,棚仓库头黄顺气急败坏地跑入进来,对高岳说,“棚头棚头,大事不好了!从周和芳斋二位兄长,在潘礼侍家行卷时遭遇了大挫。” “什么。”高岳心中一凛,忙问有什么人捣乱? 黄顺当即回答说,“那郑离开五架房后就翻脸无情,大约在常门郎的授意下,和京兆府其他五位举子结成个棚叫‘彰辉棚’,趁着我们去潘礼侍宅第行卷时突然杀出。潘礼侍比较后,说我棚行卷里的诗赋根本不如郑文明的,将从周和芳斋二位兄长都请了出去。” “真有此事!”高岳大惊失色。 一切答案在下午都得到证实:刘德室、卫次公愤懑难当地盘膝坐在五架房正堂的茵席上,和高岳相对,他们所述和黄顺所言没有任何出入。 卫次公脾气暴躁,狠狠地砸下拳头,“这郑亏得棚头还借十贯钱于他,现在得到常衮的庇护就反噬我们一口早知道把他的驴子扣下,现在杀驴吃肉,也能卸大伙儿口恶气。” 高岳也有些后悔一念之仁,对他俩说,“我们仁至义尽,是郑太过奸诈无常。对了,潘礼侍真的对我棚的行卷诗赋评价如此?” 刘德室听到这话,吞吞吐吐,“其实对我和从周的诗赋评价还好,可对棚头夹在其中的那首、那首<虾蟆>,潘礼侍的怒意很大啊。” 此言一出,高岳就很不淡定,“虾蟆这首诗是我呕心沥血之作,明明写得不错嘛。” “潘礼侍说这首诗讽刺太过明显,过于粗暴,格调水准和郑的行卷诗差太多。” “没想到胜负逆转会如此......”高岳正沉吟间,院门被推开,李桀跑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就在刚才,朝中文学之士钱起等十余人,连驷去拜访崇仁坊邸舍里的郑,盛赞他的文名,整个京城都为之轰动了。 里巷里的童谣又变了内容,“欲入科场,先问高三;高三尚可,郑杀我”。 这下高岳真的不淡定了,他站起来,表情严肃来回踱着,刘德室和卫次公的神情更是透着极大的不安。 可恶,看来薛瑶英说得无错那郑,正是得到了宰相常衮的帮助和扶持,两人同气连枝,要和我的韬奋棚打擂了,假如我们就这么忍气吞声的话,来年春闱怕是又要“全军覆没”,到时候我就完蛋了,命都保不住。 “棚头,怎么办?”卫次公、刘德室和李桀等都有些慌了阵脚。 “别怕,我们还留有后手。”高岳大声说道。 说完,高岳就走回自己的给房里,自小柜下抽屉中抽出份珍藏的卷轴,那正是刘长卿临走前赠予他的,里面的诗歌都是刘长卿的得意之作,并且从未面世过,“拿着这行卷,去投潘礼侍。”高岳计较已定,便留卫次公主持韬奋棚大局,自己和刘德室趁着暮鼓声,出了升道坊,直奔东市铁行外的宣阳坊而去。 潘炎的宅第,正在彼处。 高岳和刘德室是准备乘夜活动的,他俩带着些钱,先在宣阳坊中的净域寺租赁了所香厨房间住下。大约酉时刚刚结束,他俩就带着刘长卿的行卷,走出净域寺,向着潘炎的宅第而来。 唐朝的宵禁,主要是针对暮鼓后的长安城诸街道,至于各坊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突发情况由坊正或街使去处理就好了。 所以高岳和刘德室先在宣阳坊内租下一日的房间,夜晚后当然可以自由行动了。 “快,快,潘礼侍的宅第就在不远处了。”高岳跑在前,刘德室跑在后,他们能见到大约百步开外,人马举火喧嚣,一定是潘炎归宅了。 “潘礼侍我们来啦!”两人在心中大喊着。 谁想走到潘炎宅第以东第二处宅园时,突然出现一股人马队伍,大约也就四五人的模样,簇拥个骑马的下朝老者,横出于高岳和刘德室的眼前。 这老者须发皆白,至于模样高岳依稀见过。 刚准备等着这老者策马过去,这老者反倒先看到捧着行卷的高岳,眼睛一亮,停下马来,“郎君啊,这是准备给我投行卷呢?” 高岳当时就蒙住了! 不不不,我不是给您投卷,我是给潘礼侍投卷来着,这一切都是误会啊误会。 可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那老者顿时热情高涨,还下了马,随从立刻给他递来根拐杖,凑着火光高岳才看清楚,这不是先前国子监大闹登闻鼓时,在光宅坊遇到的那位耆老官员嘛。 当然此刻高岳还不知道,这位便是朝廷散骑常侍萧昕。 拄着拐杖的萧昕,便直接邀请高岳和刘德室到他宅园里,“莫急莫急,行卷马上我们慢慢看。” 完了,这下想走也走不了。 高岳和刘德室眼睁睁看着不远处正主潘炎的车马入了宅,他俩只能面若死灰、将错就错,硬着头皮跟着萧昕之后,走到了萧氏的宅第里。 17.南园经验谈 萧昕在坊内的宅院,称为“南园”。 阍吏将高刘二人引入后,高岳看看萧昕的庭院,十分简朴,看来这位散骑常侍在朝中绝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 于是高岳便悄悄问引路的阍吏,“萧散骑可否主持过礼部试?” 举着烛火的年老阍吏抬起脖子皱眉,似乎想了不短一会儿,才回答“宝应二年时似放过一榜。” 此话一出,身后的刘德室脸都紫了,宝应二年那可是十四五年前,那时他也才来长安城,模模糊糊是能记得萧昕确实知过贡举,但这年代也太久远了! 高岳心情则更为复杂,他因要和郑抗衡,走得匆忙,持着的是刘长卿所写的诗赋行卷,给了萧昕便没法子再给潘炎,因行卷是很忌讳一卷多投的。 南园中,灯笼被挂起,高岳和刘德室局促不安地坐在待客的席位上,不一会儿萧昕褪去章服,头戴葛巾身着便袍,拄着藤杖走出,对高、刘二位是笑吟吟的,“二位郎君坐坐坐,酒食马上就端上来。” 事到如今高岳也只能起身行礼,心想这位萧散骑年纪这么大,身旁又无子女,一副空巢老人的寂寞感觉,总不好狠心对他说咱俩其实是走错路的。唉,就当陪陪这位萧散骑好了! 待到奴仆们将酒食端上,高岳想了想,将刘长卿所写的卷轴捧出,献于萧昕。萧昕本也是文士出身(1),对诗词歌赋是懂行的,看了看高岳的行卷,是大为激赏接着又看刘德室的行卷,也是赞誉有加“假若老朽是来年礼部主司,定然会取高郎君为状头,刘郎君稍次其后。” 刘德室刚准备低头咕噜埋怨,却被高岳暗中一把摁住。 接着高岳毕恭毕敬地请教萧昕,坦白说出韬奋棚和郑的彰辉棚间的竞争,然后请这位长者老人家拿个主意帮帮自己。 萧昕很满意,因为他每次去朝会都过得很寂寞,好久没有像高岳这样的年轻人如此虚心地向他请教人生经验,当然要倾囊相授。 “高郎君何不以退为进呢?”萧昕悠悠地给高岳提出这个方案,然后他又指点了个具体的方法,“不要和郑郑文明正面相抗,他去潘礼侍家行卷,若郎君你也去,必然有所相争,而诗赋才学高郎君又不是郑的敌手,便难免落了下乘。依老朽的看法,不如从潘礼侍的家眷入手。”萧昕毕竟宅第和潘炎相邻,对方家中情况他是熟稔的。 高岳愣了下,“萧散骑,你的意思是潘炎有女儿?” 这下不行啊,我走太多“高官小娘子路线”的话,是会败露的,毕竟我不能当高于连。 萧昕摇摇头,说“你走潘礼侍夫人的路子。” 高岳吓得眼珠都要凸出,要我去勾引潘侍郎老婆?这,这更像是位唐朝于连了!不过时间紧任务急,这时候就算去勾引,怕是也来不及呀。 但下面萧昕说得却让高岳松口气,“潘礼侍的妻子是刘吏尚之女,此女向来俭约自爱,可有时候过分谨慎,总害怕夫君在朝堂官场上做出什么贪渎乱法的事来,便经常会去东市铁行那边桑道茂处占卜,你和刘郎君便可以抓住这点。” 对的,潘炎是刘晏的女婿啊!说到此,高岳一个激灵。 我马上还要赴刘晏的约呢......高岳沉吟下,接着便恭听着萧昕的计划。 萧昕说完后,高岳连连点头,这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接下来,宾主在酒宴上尽欢,萧昕还热情邀请高、刘二位在南园留宿,高岳拗不过便答应下来,夜晚萧昕和高岳抵足纵谈了好一会儿朝堂和天下的形势,让高岳颇是学到不少。 次日高岳和刘德室立在南园门前,向萧散骑辞别。 萧昕对两人是依依不舍,不过在告别时他还是说出实情,“其实老朽知道二位是要去潘礼侍宅第里行卷的。唉,我子女都不在身边温(2),又是国家耆老,门前绝非俊造驰骛之所,这么多年也没年轻后生来造访,老朽确实有些寂寞啊!也要感谢高、刘二位郎君始终没有说破,陪了老朽一夜时光,所以说当士子的不但要有才学更要有品行,只可惜老朽知贡举已是十五年前的事,若老朽将来能再替国家主文柄,定兑现我昨晚的诺言,许二位高第!”说完,萧昕又将高岳递交来的行卷,执意退回,连说老朽不会多言,二位郎君还是将此行卷送于主司。 高岳也是很感动,说昨夜听萧散骑一席良言,已是增长了极多极宝贵的人生经验,又怎敢奢望萧散骑通榜呢? 二人离开萧昕的宅第后,刘德室哭丧着脸,说那萧散骑所建议的真靠谱吗? 高岳望望他,说这萧昕不愧是江左萧氏的后代,规划得是很到位的,下面就看我们的了,“毕竟人生如戏,我是编剧。”他心中暗想到。 “你不会真的要对潘礼侍的夫人?” “哎,芳斋兄。我对女士行卷是很有信心的,你没看到现在崔家二位小娘子都对我的巨编如痴如醉吗?潘夫人肯定也不例外,不过在此前,还要劳烦芳斋兄乔装表演番。”高岳十分自信,拍着刘德室的肩膀。 刘德室则也狠下心来,跺了跺脚...... 第二天,他俩精心打扮番,自净域寺出来后,刘德室给自己粘了许多假的须发,穿着粗布衣衫,举着个小旗幡,俨然已经成为个卜算师。 接着刘德室大摇大摆地来到东市铁行外石桥,在那公然坐下来,和桑道茂的卦摊正面相对。 这下,桑道茂感到震惊。 桑道茂这时在京城是无人不晓的,这位极其擅长太一遁甲、五行灾异的术数,相传曾预言过九节度使相州之败,代宗皇帝也听闻过他的灵验,马上据说是要诏他入朝廷翰林的。 现在刘德室胆敢在桥的那边设摊,这不是公然和大名鼎鼎的桑道茂叫板嘛。 其实刘德室心理也非常紧张,他哪里懂什么算卦卜筮的学问呢? 可高岳对他说,“算好命还不简单?我教给芳斋兄你个最简单的方法。” “什,什么办法?” “那就是,桑道茂说东你就说西,桑道茂说成你就说败,只要什么和他反着来就行。” “这,这也行?”在铁行桥头,刘德室举着幡子蹲在那,根本不敢对高岳的话抱信任的态度。 很快,一名举子到桑道茂那里占卜,问此次春闱能否登第。 桑道茂长篇大论番后,摇摇头说不行,那举子大失所望,但又不死心,便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向刘德室的卦摊走来。 18.礼侍万应榜 刘德室想起高岳的嘱咐,便狠下来,昧着良心说这举子肯定能在来年礼部试里及第。 虽无法立刻验证,但那举子心情顿时变好很多,足足给了刘德室五十钱,而后痛骂了桑道茂番才离去,气得那边桑道茂胡子都吹起来,连说岂有此理。 很快,桑道茂和刘德室的“对峙”吸引整个街市和周围数坊的注意。 接连来了十多算卦占卜的人,桑道茂说要出门小心的,刘德室就说但行无妨;桑道茂说印堂发黑的,刘德室就说祥云拂面;桑道茂说流年不利的,刘德室就说时来运转。 结果气得桑道茂是浑身发抖,头脑也渐渐失去冷静。 很快一户人家的婢女神色焦急地跑来,要占卜待产的主母所生究竟会是男还是女,桑道茂说是女,然后那婢女看看刘德室,还没说要他卜算,刘德室便脱口而出说是男。 巧的是不久消息传来,那妇人所生的,真的是个男孩。 众人一片哗然,桑道茂在心中大呼晦气,心想自己在东市的名声,居然被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给败坏,便急忙收起幡子,向西边走去。 其实高岳心中清楚,什么“算无不中”都是骗人的鬼把戏,只要刘德室逆反着桑道茂的结论来,非黑即白,非东即西,总有五五开蒙中的机遇。 不过......其实......为以防万一,方才那婢女,其实是高岳花钱雇人假扮的,生男生女这个问题当然也是假的,桑道茂心虚而已。 倒霉的桑道茂溜走后,“临时卜算师”刘德室就在整个东市出名了。随后当人们云集过来时,刘德室按照高岳事前的吩咐,高喊道“某并非鬻技而来,实则是为了救人。” 这下人们更好奇了,都议论着这位要预言谁的灾祸呢? “是科场之事。”言毕,刘德室就乔模乔样地闭口不再说下去。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居宅的潘炎夫人,也即是刘晏之女知道有位击败桑道茂的大师,呆在铁行那里,听到“科场”和“救人”,心中立刻产生丰富联想:夫君知贡举,掌国家选贤文柄,正是要害关节,就在前两日晚上,还有人用竹筒贮着足足三百匹的上好绸布暗中送来,虽然夫君当即就退掉,但不详的预感还是萦绕在她心头。 于是一听刘德室的诈唬,坐立不安的潘夫人便唤来家仆,邀请刘德室入宅第来。 接到邀请,刘德室心中啧啧,“这萧散骑和逸崧预测得还真准,特别是逸崧,我怎么觉得他现在和以前相比,和换了个人似的?” 潘炎宅院里,潘夫人坐在垂帘后,请刘德室于对面就坐。 还没等潘夫人开口,刘德室就径自取出一方纸来,在其上写个缺笔避讳的“潘”字递送过来。 “这......”潘夫人更加紧张。 刘德室哑着嗓子,提醒她道,“潘礼侍先前所放的榜,朱遂乃幽州节度使之子,王表乃淄青节度使之婿,彼军为福寿公主之夫婿,袁同直等亦有诸多可疑之处。此榜为不折不扣的贵胄榜,已遭世人莫大的非议,如来年潘礼侍继续我行我素,必将贻害自身啊!要是天子追问下来,要求覆试,若真的有个差池,那可就......” 这话说得潘夫人脸色大变,她平日最怕的就是这个:便好像昨晚夫君退回去的三百匹绸布,得罪送礼的不说,传出去坊间也根本不会相信你的清白,反倒更坚信你收取更多的猫腻,正所谓智子疑邻,自古皆然。 “还请先生指教。” “看到我所写的这个‘潘’了吗?”刘德室下面开始测字了。 潘夫人急遽点头,表示看到了。 “潘者,左为水,右为番。” 潘夫人表示明白。 “水者寒也,番者更代也其实潘礼侍尊姓就暗藏破解的玄机,意指来年春闱,潘礼侍放榜,中榜者更代为孤寒之士即可。” 这话说得潘夫人半信半疑,便问“那贵胄的请托若是不理,岂不会遭当路者的嫉恨?”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啊哈哈。”刘德室并不回答,笑容渐渐放肆,其实他心中却叫苦不迭,本来就是胡说八道的,哪能真的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高岳提醒过他,“如果那潘炎之妻追问你什么,就狂笑一番后,不置一词自行离去。” 笑完后,刘德室果然告辞离去,只留下满头雾水的潘夫人,她想去问问父亲对此事是何看法,可父亲向来对家人管教非常严,她一介女流在父亲眼中是根本不得过问礼部试的事的。 正在踌躇间,谒者悄然而至,对主母说后门有位太学生,说要来行卷。 潘夫人皱皱眉,这行卷的事我怎么管得着呢?但她转念想想刘德室方才所言,便要谒者再出去,详细问问来行卷之人的情况。 结果谒者再次回来,说那行卷的太学生衣着满是补丁,十分寒酸(高岳将旧衣翻出来穿上了),自报家望为“渤海高氏卫州房高三”,但其实早已是朝中无人、上下失援的状态。 “这高三莫不就是夫君和父亲曾说过的高三鼓?如此算来,他也算得是个孤寒的士子了。”潘夫人便又展开丰富的联想:方才那卜算的说夫君今年放榜,最好更代寒士,但他也没说全取寒士啊,取一个也为取。 而征兆,莫不就在这太学生高三身上? 思前想后,潘夫人最后还是让谒者将高岳延请进来。 殊不知,这正是潘炎“后院失火”的肇始。 入夜,潘炎自礼部归来,潘夫人便缠着他问来年春闱的事,潘炎私下对夫人说:不知怎么回事,来年春闱的榜单,常相极度关注,而你父亲也是三番五次来询,甚至连天子也数次派出中贵人来打听过问。 这下说得潘夫人心中更确信刘德室的话,便又劝夫君“官场风波诡谲,君应尽早避位”。 潘炎苦笑起来,说“我当然明白知贡举,堪比地狱变。不过我也拟了道万应榜,常相明确要取郑为状头,而专指要黜落高岳(潘夫人听到此眉梢一动);而岳丈则不喜郑,对高岳则是不置可否;而天子......口风实在难测。所以我的想法是,取郑但不予状头,落在五名开外,这样便不必呈给天子(唐朝进士前五名的名单才会给皇帝阅览),想必岳丈也不会逼迫,其他的放崇弘二馆及国子监的举子,至于高岳,找个由头,将他黜落罢了。” 19.槐北疑案录 听到丈夫如此说,潘夫人不由得大为埋怨,你们这些当官的各个铁石心肠,高三也是个孤寒之士,若是寻常下第也就算了,但这次由你将他黜落,高三可要遭京兆府决痛杖至死的,那样杀人者岂不是等于夫君你了? 原来,唐朝的杖刑是为“五刑”之一,处于徒刑和笞刑之间,有很大的灵活性,比如杖刑可以抵充流刑,犯妇、官私婢不堪流刑者,往往可以在杖刑后留家,代替流刑或徒刑。 然而统治者也可随意加重杖刑数量,通常杖刑分为六十到一百五个等级,可额外加到一百六十,最高不得超二百,《唐律疏议》里说得明白,“诸拷囚不得过三度,数不得过二百”是也,所以像高岳这样的被定为二百四十杖的,也算是唐朝律法史上的突破之举。 数量毕竟有天花板,于是统治者又开始在下手轻重上做文章,假如犯人犯了私铸之罪,官府便可绕开律法,直接二十脊杖就把你敲死,使得杖刑造成“虽非死罪,大半陨毙”的效果,这便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决痛杖一顿处死。” 听到这点,潘炎也重重叹口气,皱着眉对夫人说,你以为我想如此啊?可常相忌恨的人,我若是放了他的榜,岂不是常相连我一起恨上了。 潘夫人虽有点迷信,但毕竟算是个有见识的,她直接正色劝告夫君,假若那高三真的因下第被京兆府决杖而杀,又非圣主真实的心意,那不但常相,连你都是要负责任的! 潘炎于是沉吟不语,接着他有点恼火地对夫人摊手,“这高三亦是个无赖,仗着负二百四十杖四处横行无忌,我还不能不放他的榜了!?” “那夫君你便看看高岳的行卷不迟,瞧瞧他的才学是否无赖。实在定夺不下,再找我父一同商议。”潘夫人的语气温柔下来,趁机将高岳的行卷搁在书案上。 潘炎也只能坐下到茵席上,“过几日郑文明来温卷继续求知己,今日朝中就有许多同僚发书来,这高岳的诗赋才学怎及得上郑文明呢?先前我因避讳下了郑的第,这次不可故技重施,必须要取他,如果我将郑文明落在榜单第六,那高岳不知要排那里去才能服众啊!” “高三呈献的,似乎并不至诗赋。”潘夫人给夫君斟了盅茶水,提醒道。 “哦?”接着潘炎见到,高岳所投有两轴卷,一轴单薄,一轴厚重,前者明显是诗赋了。 于是潘炎先将薄的那轴展开,慢慢的眼神变得不可思议,良久不发一语。 “如何?”潘夫人也很急切。 “这些诗赋都是,都是精彩绝伦的!”潘炎说着,不由得额头渗出汗水,看起来很是为难,“明明他上次诗赋几同拽白,这次怎有如此突飞猛进?”接着沉吟不语,想到“看来他身后定有人相助,这人到底是谁(你岳丈)......可如果别人代笔,我许了他的行卷,高岳又在科场拽白那该如何?如将来有人不服,申诉到圣主那,又要覆试露陷又该如何?” 正愁苦间,夫人主动将另外一轴展开,让夫君再看,潘炎一瞧,“咦,这不是小品吗?” 这会儿他才想起,今日皇城内,宪台的中丞崔宽和散骑常侍萧昕先后找到他,有意推举高岳,说对方才学不但在诗赋,更在小品之上,请礼侍好好留心。 于是潘炎看着巨编行卷上的名字,为《槐北疑案集录》。 “槐北疑案集录,是要说疑案吗?”潘炎大为惊讶,因为通常的小品文大多是些朝野轶事、玄怪奇谈类的,像这种说案件的还真是没见过。 接着潘炎和夫人一道看下去:这“槐北”应是个虚构之人,身份为武后年间一介国子监太学生,本和京兆府法曹参军毛大安之女兰萼定有婚约,但因遭不明凶犯下毒陷害,身躯缩为三尺儿童大小,这时大清宫道士薛仙客知晓后,便传授他变声术,并赠予“金刚鞠”、“风行靴”、“昏眠飞针”等宝物,于是槐北便假借毛大安之名,和还不清楚自己身份的兰萼一道,四处决疑案。 “哦,有意思,有意思......”这寥寥数章,就将潘炎夫妇给吸引住了,接着两人目不转睛,看了一章又一章,当刚刚将其中《兴道坊邸舍鬼刀刺人案》看到**时,卷宗最后一页翻开,只剩斗大的两个字,“待续”。 “啧!”潘炎拍打书案,焦不可耐,头皮都要炸开,急得拽起胡须来。 “夫君莫要焦急,明日我见见那高学士还来不来,按理说行卷不应该只行一轴的。” “是是是。”潘炎拽着胡须的手速越来越快,“那便劳烦夫人。” 次日,高岳穿着身寒酸的深衣,果然又立在潘炎宅第的后门处,手持着接下来的行卷。 “郎君辛苦。”潘夫人感激万分,接过来,又对高岳表示感谢,东张西望番,才告辞退回到自家宅门里去。 门前树下的高岳拱手而立,接着看着合上的潘宅之门,不由得得意地笑起来...... 过了两日,潘炎又央求夫人自高岳那里取行卷。 这时潘宅正门前虽然车马如云,但潘炎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些诗赋行卷上,他也学那崔宽,把他人的卷轴统统扔在几个大瓮中,满了就全部堆起来塞入厨台下烧掉,一回来就坐在中堂上,询问高三那《槐北疑案集录》第三编和第四编有无送来。 不过下两日高岳鬼得很,说是去终南山里静心作诗去了,根本不在长安城,去五架房和国子监都找不到他。 “这等关键时刻,还去什么终南山作诗!”正值旬休的潘炎拍着书案,勃然而怒,又坐立不安这旬休的一日,该如何度过啊? 这时,阍吏匆匆来报,说门外有荥阳郑来投卷。 “不见,不见!”潘炎将手背挥动不休。 但阍吏却面带难色,说郑郎君是得了常相的举荐而来的。 无奈下,潘炎只能勉强接见郑。 结果中堂之中,郑还在陈述着自己诗赋的精妙处,就看到对面茵席上的潘礼侍根本毫无大官的模样,而是左顾右盼,时而回首逡巡,时而延颈远望,有时甚至抓耳挠腮,还时不时和家仆低声说些什么,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诗赋,简直就像是他在终南山结识的“芳林十哲”! 20.不忘昔日约 见到潘炎这副模样,郑在心中又是痛楚又是不满,他越来越对死去父亲的话有所体会,那便是“好骡马不入市行”,这潘炎身为礼部侍郎,怎么也算得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士,怎对自己的行卷诗赋如此侮慢?但也不能完全怪对方,谁叫自己想要考中进士,急于将自己贡出去呢?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看主司眼色。 “晚生这两句似有合掌(1)之诮,然并非如此......”就在郑孜孜地解释自己得意的一联五言时,突然阍吏入门来报说“高郎君自终南山回来了。” “好!”潘炎顿时笑逐颜开,拍了拍大腿,抚掌而起,根本不顾在场郑的震惊,便走出副急忙要去迎的表情。 此刻,潘夫人呆在帘子后,连续咳嗽几声,潘炎才醒转,便面带愧疚地敷衍下郑,说“郑郎君这卷诗赋果然精妙,待本礼侍而后缓缓看,可放于本礼侍的案头,可现在有桩急事不得不去,失陪失陪。” 说完,潘炎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中堂,向后院走去。 郑坐在中堂的茵席上,又看看书案后的垂帘就连潘夫人也迅速失去了踪影。 很快整个中堂只剩下郑独自一人,秋风掠过帷帐,发出呼呼的声响,大约半刻钟后,郑继续正襟危坐,慢慢叹口气,翻了下白眼,一字一顿埋怨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说完,郑起身,将自己行卷捧上潘炎的书案上,接着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告辞而去...... 很快到了十月十三日,长安的冬季来得总是早。日暮时分,下朝来的刘晏背着手,有些局促不安地立在街道上,眼睛盯着一所宅院。 他身后的那位胡人奴仆,曰旺达的,背着个粗竹大筐,里面盛着几面同样用粗竹编成的帘子,蹲在坊墙角落里。 寒风旋过,那宅院门前挂着的帘子破旧不堪,哗哗摆动每摆动下,刘晏就不由得叹口气,将手搁在前面搓搓,看看旺达和那个大筐,又看看那宅子,来回踱着,似乎心思很重。 “府君,送还是不送?”旺达抬起头,问到。 刘晏皱着眉沉吟好会儿,这时街道那边突然传来报道的声音,“尚书省李左丞归第!” 几名防阁奴仆,牵着匹瘦马,上面载着名官员,晃晃悠悠向着刘晏所望的那敝旧的宅子走去。 这下刘晏也不犹豫,对旺达快速说了声,“走吧!” “哎。”旺达站起来,背着大筐子,跟在主人后面,顺着坊墙走到另外条街上。 接下来刘晏牵着自己的马走在前面,旺达在后,走着走着旺达就咧开嘴笑起来。 “笑什么?”刘晏下颔的胡须一翘一翘。 “这是主人第三次来送竹帘子了,可就是没送出去。” “一见李左丞,什么话我都说不出来,罢了罢了。” “也是奇,主母可是李左丞的亲妹妹,结果主人见他家帘子坏了,连几面粗竹帘子都送不了。” 原来,这尚书左丞李的妹妹,正是吏部尚书刘晏的妻子。上次刘晏来拜访李,见他家实在破败的可以,特别是门帘全都破旧不堪,便叫旺达弄来几面新的粗竹帘子,准备送给李,可接连第三次,在李门前而退。 “正是因为李左丞是我的至亲,才......”刘晏最后悠悠说到,牵着自己的马,向自家宅第而去。 谁想回家后,自己女婿潘炎却来拜谒。 刘晏便让妻子张罗些饭食,招待女婿,顺便把大筐子和竹门帘都摆在了院落里。 席间,刘晏刚问潘炎有什么事,潘炎便拱手,战战兢兢说到,“小婿是来和岳丈商讨今年放榜的事。” “哦?”刘晏顿了顿,接着对女婿道,“直说无妨。” “小婿,小婿想让国子监的高岳登第......” 一听到这话,刘晏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女婿,潘炎则有点心虚地低下头,刘晏忍不住,哈哈笑出来,“云君你让高岳登第便登第就是,是害怕常衮吗?” “是。”在岳丈面前,潘炎并不讳言。 “常衮不足为惧。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何如此欣赏高岳,是他给了你通神的钱帛了?”刘晏问到,接着他将高岳先前给他的奇钱捏起来,其上刻着精美的菊花浮雕,还有些怪异的符号和文字。 “不敢!”潘炎急忙说,“小婿知贡举来,始终洁身自爱,不敢做任何贪渎的事。” “那是什么?” “高岳的行卷。” “有意思,行卷不过是些诗赋小品而已,能让云君你这样......” 还没等刘晏话说完,潘炎就将高岳的《槐北疑案集录》端出,放在他的面前。 刘晏带着狐疑的眼神,将《槐北疑案集录》给展开了...... 次日清晨,前去皇城的街道上,刘晏骑在马背上,抛开高岳的《槐北疑案集录》行卷,是边行边看,咋舌不已,根本无法释手可苦了旺达,又要举火照着,又要捧着主人拖下来的行卷页子。 “旺达,我觉得这行卷里的槐北啊,正是黄幡星,他在邸舍邸舍便死人,在驿站驿站便死人,在坊社坊社也死人,在佛寺佛寺也要死人,看来这天下但凡死人的疑案,是奔着他去的。”难得刘晏边读,还不忘开玩笑评价下。 很快到了安老胡儿的蒸胡摊前,这下连安老胡儿都惊诧了,他还是首次见到刘晏没下马,而是在坐骑上聚精会神看着卷文章,头都不抬下,居然叫旺达来买了四枚蒸胡,便又看着那文章走了。 走了一段,快到崇仁坊的地界,刘晏才猛然想起什么,他回头看着雾蒙蒙里燃着黄色灯火的蒸胡摊,“对了,我和奇钱郎君在明日于彼处还有个约定,所有的一切,就让我这双眼睛来看透好了。” 接着刘晏横拐了过去,直向着皇城安上门而去,门前他停在那棵大树下,仰望满树叽喳鸣叫的灵鹊,和在树枝上逐渐合拢的阴云,嘿嘿笑起来,“高岳,你会在长安的天空下冻馁而死吗?明日在平康坊西北角的巡铺处,我会等着你的。” 1.秋霖生瑞盐 寓宿春闱岁欲除, 严风密雪绝双鱼。 思君独步西垣里, 日日含香草诏书。 权德舆《贡院对雪,以绝句代八行,奉寄崔阁老》 +++++++++++++++++++++++++++++++++++++++++++++++++++++++ 刘晏对约定的想起,也是暂时的,因为随着深秋、初冬时节的来临,唐帝国又将面临着巨大的困扰:防秋。 当时的西蕃,已严重威胁整个陇右地区和蜀地,这两个地区一个邻靠唐京畿所在,一个则是“天府陆海”即唐赋税重地,都是心腹之患,故而先前郭子仪在朝见代宗皇帝时,谈及西蕃崛起后的不可一世,是边说边痛心疾首,以致到了洒泪程度。由是每年唐帝国都要调动大量军队,支付巨额军费,来防备西北边患,是为“防秋”。 所以这个时节,有许许多多的钱谷盐铁方面的事务,等待刘晏去处理:安史之乱后,唐方镇虽遍布国内,但除去长期割据抗命的数处外,其他大多是忠于朝廷的,而军力最为雄厚的非西北、中原两地方镇莫属,前者主要职责便是防秋,角色是针对西蕃的;而后者则要保护江淮东南的漕运,并威慑他处,角色主要为防内,也正因如此,西北方镇和京城的神策行营,其所领地的赋税不但不入朝廷,还需朝廷每年自东南之地转运大量钱粮去供养他们的军队,而转运调配的职责,则归于刘晏及另外位叫韩的肩上(韩当时为户部侍郎兼判度支,他主管的是帝国西边的盐政财赋)。 关中和河中原本春旱,此刻又遭逢秋霖之灾,盐池和庄稼都不同程度蒙难,更让态势雪上加霜。 九月到十月间,西蕃八万大军,营盘相连如天际,战马如苍云,出现在原州的长泽川一带,不久攻破庆州方渠,大入拨谷,西蕃的骑兵都能见到秦代长城的故址,代宗皇帝找到郭子仪商议,急忙派遣朔方军都虞侯李怀光前去,配合安西行营主帅段秀实抗拒西蕃军势。 而蜀地一带的情势也非常危急,西蕃同样点起大兵,于西山筑城以窥蜀,名曰“望汉城”,西川节度使崔宁也正厉兵秣马,整军备战。 小延英殿内,代宗皇帝坐在绳床上,眼前两名宦官端着盘子,其上是雪白的盐花。 参与小延英问对的常衮、崔佑甫、刘晏等都低下头,不敢多说什么。 而同样被召来的户部侍郎兼判度支的韩,则更是脸色难看,他已知道皇帝说些什么了。 “秋霖以来,朕便心忧庄稼和盐池,多次让地方长官奏报,又多次派出御史去查。十月以来,朕问河东盐池是否有损,结果韩户侍奏秋雨虽多,但盐池无锱铢之败,更献上此等瑞盐来取悦朕;其后黎京尹又上奏说秋霖多害关中庄稼,结果渭南令刘澡回答说雨过其县境,但禾苗无损,朕派御史赵计往视,赵计所言和刘澡毫无二致。” 代宗说完后,韩头更低了。 这会,外面阴云密布,似乎有滴滴答答的雨坠入到大明宫里来,屋檐上的风铃被吹动,发出呤呤的响声,好像也在嘲笑着韩户侍。 “不过就算是朕,也知道入秋以来,阴雨不断,京畿诸县奏报庄稼被害的表章络绎不绝,难道独独渭南县例外?朕不信刘澡,朕也不信赵计,所以朕找到窦中丞,让他派另外名御史前去,你们猜那御史回来后对朕说了什么?” 见众臣都不敢应答,代宗冷笑说,“御史回报,渭南县被秋雨淋毁良田三千余顷!” “渭南令刘澡欺君罔上,罪无可恕!臣即刻令度支司减免该年渭南百姓的赋税。”韩就等着代宗这话,急急而大声地回奏到。 “刘澡,即刻贬为南浦尉;赵计,即刻贬为澧州司户参军。”代宗皇帝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说下去。 也就是他最终只是干掉了这二位依附度支司的杂鱼,但却丝毫不提对韩的处置,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附加一句,说马上要派谏议大夫去查验河东盐池瑞盐的真相。 韩急忙谢恩,却在心中明白,陛下这是给了自己个改过自新的“窗口”,他今年要多从盐税当中多匀出部分钱来,送入陛下的“大盈内藏”里(此为唐朝皇帝的私人金库),来答谢陛下宽宥的恩典。 而另外个方面,代宗对韩高举轻放的根本原因,还是这位自九年前就执掌度支和左藏,征取天下的青苗税钱,现在左藏积蓄的钱财有七百万贯,不得不说韩劳苦功高,皇帝离不开他和刘晏。 于是接下来,代宗皇帝咬牙切齿,将怒火集中在倒霉的前渭南令身上,“畿县县令,莫不是进士清流出身,朕本以为他们会懂官业、识大体。县令乃百姓的父母官,就是没有遭灾,也应该适当报灾来减轻百姓负担,现在渭南受灾田地足足三千余顷,刘澡居然还说什么辖地禾苗独完,还说什么是朕的美德感化上苍所致你们说,若朕真的信了这个刘澡,今年还照常例征收渭南县的赋税,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枕死道路?那么在天下人的眼中,朕的美德,到底在哪!就算有,也早被刘澡这样的混帐东西给败坏完了!他读的,到底是什么圣贤书?” “陛下息怒。”小延英殿内的诸位与会臣子急忙齐声说道。 下面已是雨声隆隆,代宗皇帝一挥衣袖,“所以来年春闱,朕希望得到的是真正体国经世的人才,而不是群浮华不实,只知道刻剥百姓之徒。” 立在旁角的刘晏拱着衣袖,对代宗皇帝的话是若有所思,接着他转出来,向陛下请示说,“冬至和元日的含元殿大朝会......” 代宗皇帝回答得很断然,“关中百姓深受秋霖之苦,防秋军士又曝于荒野当中,朕于心何忍?含元殿大朝会取消不过举子朝集不改。” 代宗皇帝所说的举子朝集,即是参加贡举的士子,在冬至于含元殿外朝拜皇帝一次,皇帝对他们说些勉励的话语。 小延英召对结束后,出殿的常衮走着,身后的崔佑甫很礼貌地请他停留。 常衮没好气地望着崔佑甫,虽然这位不过是中书舍人,但却行驶着中书侍郎的权力,不得不说是陛下故意安置来掣肘他的一个桩子,所以常衮对崔佑甫只有厌恶的感觉。 接下来崔佑甫说的话,让他更加出离愤怒,“某先省中书事,为阁下所不喜,于是改知吏部铨,希望来年春冢宰无预铨选事。” 2.风雨欲逼来 原来,自从代宗自杨绾薨后,让崔佑甫以中书舍人的身份代理中书省事时,就遭到常衮的嫉恨,二人经常发生争执,最后常衮用宰相权力,强行让崔佑甫去吏部分知铨选,而现在崔佑甫的语气依旧如此强硬,让常衮更是恼火。 于是常衮狠狠数落了崔佑甫番,表示绝不接受,拂袖而去。 而崔佑甫也不抗辩,只是立在原地,目送常衮离去。 那边刘晏也走下殿墀,冷眼看着这二位,很快也踏着雨后的水洼,离开了小延英殿。 第二天的长安城,是没有太阳的,秋雨依旧从阴沉的天空不断如丝落下,许多坊墙下的水渠满溢出来,顺着坊内街道肆意流淌,满城的树上已尽是萧索的黄叶,在雨中蔫耷拉着,就连早晨的官街鼓也好像被雨水浸染,一声声传来,缺少晴日里的气势。 因秋霖让长安街道泥泞不堪,宫殿的夹城内都灌满了积水,所以皇城和大明宫传来消息,圣主不朝,官员休假。 可高岳却没有丝毫休息的意思,他知道,他和刘晏约定的日子到来了,他轻轻地撑开了一张油盖,披上蓑衣,走入到五架房的院子里,挨着墙下摆放的瓮落满了水,发出单调的叮叮当当声音,房内棚内的生徒们正埋头撰写着行卷,拟写诗赋和策问,很多人都没注意到棚头的外出。 五架房外的曲江渠边,刚刚合上门的高岳,隔着错织的雨帘,居然见到了云韶的钿车,正停在那棵树下。 “小娘子为何还不回西川?”高岳对来到他面前的月堂婢女桂子问到,然后看着钿车。 钿车的帘子后,微微露出了云韶的眼眸来,也带着关切望着自己。 桂子说,西蕃大举侵攻蜀地,府君索性便让小娘子留在长安城内,不要前去西川,因路程太不平安。 高岳当即明白,因为就在不久前,蔡佛奴作为神策军的一员,也随着李晟行营开赴京西军镇,履行防秋的职责。 说完桂子奉上礼物,一个细竹笥,低声说这是小娘子送给郎君,祝郎君来年文场大捷。 高岳还没说感谢呢,就感到钿车内云韶的眼光有所变化,但她想问的话,是通过桂子之口传来的,“小娘子让我对郎君言,假如春闱不得意,无需等到第三场,伺机逃出长安城,保命要紧。她此后可对西川来京的进奏官或守邸吏写信,让府君在西川幕府给郎君谋个差事。” 云韶的这番话语,让高岳在寒冷秋雨里,心里顿时觉得暖暖的。 毕竟有个红颜知已,那是多美好的事。 高岳收下背起竹笥,接着对钿车方向深深行礼,说了句小娘子也要珍重,我当然不会失败,此外即便登第,我这支笔还是要写出各种各样的行卷给云韶小娘子看的。 而后,高岳便迎着雨,踏着泥,朝着平康坊的方向走去。 长安城各坊内部好歹有石板铺路,但坊外的道路其实是以泥土为主,晴朗的天气还好,但一逢雨雪天气可就够呛了,头顶油盖,身披蓑衣,还背着那云韶所赠的竹笥,深一脚浅一脚,踏着一汪汪的泥潭,朝着目的地走去,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雨点,打在他的脸颊上,生疼无比,高岳只觉得眉毛和鬓角都要结冰,呼吸也艰辛无比。 等到他好不容易走到平康坊西北角处,却发觉在这样的天气里安老胡儿也没有出摊,只剩下卷起来的旗旆还竖在那边。 高岳眯着眼,四周都是雨雾,并无一人,他站了一小会儿,看到坊墙外角的巡铺前,木桩上拴着着匹瘦马,长毛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垂在身躯上,还剩一双黑溜溜的豆眼在往外望着。 “是刘晏的坐骑......”高岳判断到,接着走到了巡铺入口处。 一名金吾子弟看到他,顿时就知道这位郎君是来寻人的,不然这么大的雨谁还会专门跑这来呢? 门扉推开后,几根简易的木柱间,巡铺里的数位金吾子弟在茵席上或坐或躺,盖着毯子,正在对着角落烤火。 而在房间的另外面墙的长桌前,端坐着一位瘦小的老者,那个叫旺达的胡人奴仆坐在柱子间的勾栏下,背着个大竹筐,时不时咳嗽下。 高岳取下油盖,褪去了蓑衣,开门的那位子弟捧着烛火,掀开了搁在刘晏那边的垂帘,高岳见那垂帘已敝旧不堪了,心念南衙的金吾子弟现在待遇和圣恩日隆的北衙神策诸子弟比起来,还真的有云泥之别。 “高郎君,坐。”烛火照亮了刘晏丑陋又清矍的脸庞。 高岳在他的对面坐下,烛火将他俩靠着的无窗户的墙壁照亮了半圈,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拉长,贴在那里。 刘晏笑笑,将身前的卷轴掩上,高岳定睛一瞧,正是自己所撰之《槐北疑案集录》。 “一年之间,高郎君的才学可以说是突飞猛进了。”刘晏接着对高岳,很认真地说,“我还希望见到这部书的续集可以说,高郎君来年登第是十拿九稳。” “不知刘吏尚此话怎说?”高岳呼吸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刘晏说的“十拿九稳”是什么意思。 “潘炎被你的行卷征服了,崔宽是这样,我女儿是这样,我怕假如圣主天子看了高郎君你的行卷,也会被内里的故事折服。小品文其实不下诗赋,更是兼具史才、诗笔与议论进士科当中,甲赋、律诗突显的是诗笔,策问展现的是史才,可叙事议论却无对应的文体,而这小品传奇却可见之,足以让人耳目一新,高郎君你在行卷上确实选了条最好的路,让你能另辟蹊径,超越那些诗赋名手,从而名动京华。”刘晏娓娓说完,接着站起来,墙壁上的影子顿时晃了下,“可我掌的是吏部三铨,高郎君哪怕是登第高中,也应该知道,我唐进士想要真正释褐起家,还得通过吏部的关试。” 高岳回说自己清楚。 刘晏背对着他点点头,“郎君又知关试考得是什么?” “试判文两道。”高岳静静地说到。 “没错。”这时刘晏笑嘻嘻地转过脸来,接着表情突然凝住,“这些关节,那红芍小亭的白狐精应该都告诉过你,是老朽多虑了,对不对?” 墙壁上高岳的投影,此刻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下! 3.晏相有问对 高岳一直有个错觉,那便是自己和薛瑶英,乃至和杨炎、元载的关系,能很好地隐藏在这座巨大的都市当中,事无巨细都要操劳的刘晏是不会察觉这种小事的。 但他错了,刘晏当初主持整个东南漕运、盐政时,最擅长的就是建立情报系统,他雇佣了大批善走的人,可将方圆数千里,城镇上百处的各地市价毫无错漏地汇聚在自己的手中人们都惊讶地传说,刘晏有项特异的功能,那便是他的双眼,能见到平地上钱自何飞来,又流向何处对钱是如此,对人才也是如此。 很显然,纸未能包住火,当初刘晏让刘长卿来和自己结识,被自己轻易看破,还反手拉拢了刘长卿,不但抬了自己的文名,还赚了长卿的诗赋馈赠。但却不知,得意洋洋的自己,在刘晏的这双眼里,又何尝不是黄雀爪下的螳螂呢! 这时候,在刘晏的面前,还要否认什么吗? 不,不行。 高岳很快自慌张里恢复如初,坐定不动,他看到刘晏奴仆旺达坐在勾栏下,手拖着个壶,醉醺醺地靠着大筐,里面装着几面被雨打湿的竹帘,接着徐徐起身,隔着燃烧的烛火,对刘晏说道,“仆只想在百仞之梯踏上第一步,所作所为也都是经得起吏尚的勘验的。那么敢问吏尚,国家设礼部春闱和吏部关试的初心是什么?” “选贤。”刘晏不假思索,接着他好像明白高岳下步想说什么,便饶有兴趣看高岳如何辩解。 高岳指着那竹帘(刘晏一直想送给李但没送掉的),对刘晏问到,“请问吏尚,此竹帘准备用于何处?” “义兄李左丞向来清德,家中张设敝坏,这竹帘是要送于他的。” “斗胆再问吏尚,可知编就帘子的竹,是来自东皋,抑或西岭,抑或北原,抑或南山?” “竹子就是竹子。”刘晏哈哈笑起来。 “吏尚,橘分淮南淮北,竹不分东皋西岭。”高岳拱手答道。 “好大的口气,本吏尚怎知你是橘,还是竹!?” “仆不识元载,只是得过薛炼师的资助;仆听说小杨山人孤身上路,其妻卧病在床不得伴随,出于义心,在灞桥驿赠予他五十贯钱。” “今年春闱前,我在蒸胡摊上再见郎君,那时郎君尚不名一钱,何以在送别小杨山人时居然大手笔,一下送出去五十贯钱?” “那是薛炼师所赠,吏尚要问原因的话,那就是晚生不想在振翅奋飞前,就冻馁死于坊墙下的沟渠里!” “那如果是我先,提前将淇水别业所值之钱给予郎君,那么郎君便不会和小杨山人和薛瑶英沾染关系了吗?” 高岳想了想,说了声,“是!” “高郎君倒是个大坦率之人。” “为人可大坦率,作诗不可坦率(1)。”高岳伶牙俐齿。 这下刘晏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不过他原本的想法倒不是要预先指斥乃至黜落高岳,那样根本不是他刘士安的行事风格。 “吏尚请坐。”高岳这时居然主动斟了一盅酒,请刘晏重新坐下。 这意思是....... 刘晏坐回到加枨的长凳上,捻了几下稀疏的胡须,随后对高岳说,“郎君的淇水别业,已出售完毕,卫州朝集使将所得的二百贯钱送抵京城,现在我处。” “晏相,这二百贯已是太多了,莫非晏相图的是千金买马骨?” 刘晏摇摇头,“我刘士安从来不做这样的事,要买便只能买真正的千里驹。” 随后刘晏很轻捷地自桌边书笥里抽出卷轴来,横在桌面上,对着高岳“高郎君,到现在还是不清楚你是橘耶,还是竹耶?是朽马骨耶,还是千里驹耶?可否拟策问五道,判文二道?” “遵命。”高岳沉住气,说到。 考验来了。 他明白,刘晏对他行卷不感兴趣,而对他的策问更感兴趣。 “高郎君不必手写,我只拟题,可用口而对。”说完,刘晏便提笔在书卷上刷刷有声,“问,开天以来,币制紊乱,民间不分南北,私铸不绝,即打脊杖杀而不能禁也。我欲奏请不禁铸钱,公私合用,可否?” “不可,钱为通货,有国之权,若不禁铸钱,非但百姓舍农逐利,还会让铸钱粗恶更甚,俗话说谷贱伤农、钱贱伤贾,此举可谓二者皆伤。历代禁制,实则为杜奸滥,晏相不可不察,谨对。” 高岳这段话,实则是他在之前学习历史经济学时,关注过的格雷欣法则,即通常所说的劣币驱逐良币,在唐前期和中期,民间盗铸之风屡禁不绝,江淮之民舍弃农业,依靠大山坡泽,私设铸炉,大获其利,为了追逐更多的利益,便不免在私铸钱里掺杂大量的铅铁以次充好,这便是所说的“恶钱”也就是“劣币”,而这种恶钱一旦涌入市场,百姓便会自觉保留良币,用劣币恶钱来缴纳赋税,由是市面上只会是劣币越来越多,给政府造成巨大损失。以至于唐玄宗统治时期,直接下诏询问,“要不咱们干脆开放铸钱禁制得了。”而安史之乱后,币制再度紊乱,连政府也开始以次充好,滥造恶钱,故而刘晏便再度提出了“不禁铸钱”这个问题来。 听完高岳的第一道回答,刘晏点点头,“二问,既禁私铸,权归官府,然而今铸钱,本过于利,又当如何解决?” 高岳想了想,便拱手答道:“官府铸钱之本,大约在于本料、用工、转运、俸料四项,开天(开元天宝)之日,铸一贯钱本钱为七百五十,则可得利二百五十文,各州共设九十九炉,年铸钱三十二万七千贯,储藏于库,则得利八万一千七百五十贯;然丧乱之后,国家所掌之炉,仅余不到三十,多在晏相所掌之东南,若送京都,加上用工、转运、监造官吏的俸料,每铸造一贯,花费为二贯,可谓本倍于利也。依晚生的看法,当务之急于剑南、蔚州、润州、扬州、宣州等地增设矿冶、铸炉,又可自岭南赋税、各地和市当中折换金银铜锡,产量一增,本钱必低。谨对。” “那第三问,增炉可削铸钱之本,但若小人百姓改私铸为私熔,又当如何?” 4.元相借箸策 刘晏的这第三问,可真的是难,如果是私铸会导致货币伪滥的话,那么私熔则可直接让货币紧缩,也就是中古社会最感痛苦的“钱荒”。 不管是官人还是百姓,他们只要将手头的铜钱集中起来,熔一贯钱便可得铜二十斤,用来铸造铜器或改铸他币,利用不同钱间的差价,可获利三倍乃至更多,故而私藏私销之风屡禁不绝, 所以高岳索性说,“某有三法。” 这时刘晏的眼睛也开始闪烁光芒,便说是哪三法?“莫不是限钱法和禁铜法?” 刘晏所说的限钱法和禁铜法,即是官府出面,严禁官庶私藏过多的铜钱,超过限额便要课以重罚,而禁铜法则更好理解,直接禁止市面上铜器的流通。 高岳摇摇头,说晏相所说的此两法,只是晚生“三法”中的其一而已。 “哦哦!”刘晏很有兴致地摸着胡须。 “晏相于各地紧要处设立巡院、盐院,就是为了缉拿私盐贩,那么不妨于各州矿冶和铸炉处也设置专门监院,一面收取金银铜锡,一面于河陆当道设卡,对过往铜器收取重税,便可弥补铸钱所费,也可抑制私熔之风,此一法也; 此外,而今我唐行三钱,即开元钱、乾元钱和重轮钱,实为币制混乱、私熔成风的祸因,请晏相推行法令,只留一钱,禁其他二钱之流通,一旦币制统一,再佐之以限钱、禁铜之令,私熔之风亦可去其太半,此二法也。谨对。” 刘晏颔首,不过还是进步追问曰:“郎君此策,虽不能将铸钱本利回到开天之时,但采造和本钱各一贯还是可以的,此为治本之法,然晏更求便捷之法,有否?” “亦有。” “可否赐教?” “可省并天下佛寺,禁毁释教,还良田,毁水,出废寺、珈蓝、铜像浮屠、钟磬者,铜者铸钱,铁者铸为农具军器。”高岳这话一说出来,连刘晏也惊骇了,不由得让高岳不要再说下去。 这时平康坊金吾巡铺外的雨声,似乎稀疏了下来。 几名金吾子弟已喝足了酒水,烤着温暖的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着了。 然而刘晏的策问还剩两道,“四问,开天以来,版籍败坏,流民无寻,国家军资多仰商贾,然前代规定,商贾须缴二倍于民之户税,另额外征十一之税,以求抑商之效用。而今是该重商,还是抑商,可否请郎君明示?” 高岳拱手回答说,“行商、坐贾,皆得货殖之利,国家与其抽其本处重税,不若将商贾赋税等同于民众,转而榷茶酒铁盐之专卖、交易除陌、关津埭程、外夷市舶之税,必十倍于昔。谨对。” 原来高岳的意思是,唐朝前中期所谓的“赋彼商贾,抑浮惰之业”,便是抬高商贾的人丁税,使其倍于普通百姓,而在商贾贩货的流通环节里却很少征税,这是那时政策制定者不了解商业运转规律所致高岳的意思是,将原本的“税商”变为“商税”,着重在商业行为本身里抽税,改直接税为间接税。 听到这里,刘晏很快明白,接着他很郑重地问出第五个问题,“问,如今我唐外有西藩、回纥、南诏等外夷不宾,内有河朔、淮西、淄青、襄汉等方镇不臣,昔日元载曾献‘先西后东’、‘攘外安内’之策,即于原州筑城、河中建府,先摧破西藩,回复陇右、安西之地,而后再凭借关中重立建瓴之势,席卷东进,削平诸不臣方镇,再造一统山河,试问郎君对元载此策有何见解?” 好家伙,刘晏有意将元载的遗策拿出来问对,这分明是绵里藏针,有意试探我......我若是说元载说的不对,刘晏必会说我因人废言;若我赞同元载遗策,怕是刘晏又要非难。 mmp,这行卷比《孤女传》、《葫芦记》、《东瀛贞子作祟记》、《槐北疑案集录》要难上数倍! 不过好在先前去拜谒萧昕,留宿南园时,高岳曾详细请教过萧昕诸如此类的问题,早已听取吸收了萧散骑极其宝贵的“人生经验”,对这种根本国策走向问题,当然也是非常熟稔了,且容我慢慢说来。 “晏相,元载此策有对,也有错。对在根本,错在方略。如今方镇跋扈,但却各据一地,朝廷如削之则抱团为棘,如暂且姑息则散如砂砾,且朝廷如对西藩用兵,幽代范阳、河朔三镇、淮西淄青等都不得不出兵追随朝廷,一旦重开河湟,逐走西藩,陇右、西域膏腴之地复归国家所有,可增赋税,可牧良马,可广兵甲,假以时日则余下方镇不足虑也。然于原州筑城,路途过远,且泾原等地诸军本已安顿,再行劳役,恐生事端。依晚生愚见,可先于泾原附近择一要地,抽泾原行营、神策军番代筑城,功成后再择一二大臣节帅镇守,革除边军弊政,积粟练兵,三年后可守如磐石,五年后可徐徐反攻,十年后可大收成效。子曰,欲速则不达,原州筑城,不可轻佻,不可焦躁,须长久经营方为良策。谨对。” 高岳对元载遗策的见解是,认可他的大战略,但不认可急于在原州筑城的具体战术,那样太急于求成,他认为更应该戒急用忍,先在泾原一带立下脚跟,以图长远。 刘晏连连点头,但他随后望着高岳,抬高了声调,“如有一日,小杨山人重新当路,木简换象笏,绿袍换朱紫,登宣政殿正衙,入延英殿问对,他要继承元载的遗策,急于在原州筑城,群臣附和,圣主赞许。高郎君这番灼见,又敢不敢、肯不肯在小杨山人面前说?” “不敢!”高岳大声利索地答道。 看高岳这模样,刘晏终于忍不住,仰面哈哈大笑起来,“高郎君,你可真是个大坦率的人。” 接着刘晏取出高岳送他的一角钢,“其实我始终最大的疑惑就是,郎君的这几枚奇钱。” 高岳抬眼一看,然后在心中大骂自己,当初肚子饿得是鬼迷心窍了,匆忙中把几个钢给了刘晏:现在刘晏手里的钢,正面清清楚楚刻着“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反面则是朵灿烂盛开的菊花...... 这该怎么解释? 5.诗中有呢语 “这到底是海东什么国家的铸币?居然有‘民’的字样,不知避讳,看来和我大唐并无交集,内里用料也是奇怪得很。 ” “晏相所言极是,这是晚生昔日在东都集市上,用百钱换来的数枚,至今晚生也无法参透内里的奥妙,想来拂、波斯钱币多铸其国供奉的圣人神,这海东之国所爱者应该是,应该是菊花吧?正可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高岳尽全力圆了谎,勉强搪塞了过去,然而背脊上燥燥地满是汗水,“对不起了元稹,谁叫你也对不起崔莺莺的。” “高郎君,这两句作得不错啊!”刘晏击节赞赏道,接着他手捏住一枚“海东钢”,细细抚摩着钱币背面凹凸有致的“菊花”,“唉,什么时候大唐能铸造出像海东菊花钱这样精良的钱币来便好了。” 说完,刘晏将钢收起,站起来,说外面雨已经停了,他要告辞,并赞扬高岳道,“三鼓你的行卷,刘某便好好地收下了,看来你确实为竹,而不是橘。” 然后他顿了顿,回头对高岳说,“不要忘记投省卷,此外价值二百贯的钱帛,我会让朝集使明日送至升道坊五架房处。” “可是晏相......”高岳带着很大的困惑,因为刘晏再也不问他和薛瑶英、杨炎和元载间的关系了。 可刘晏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径自走出巡铺外,他那胡人奴仆跟着,用毯子将拴在木桩的马给擦拭擦拭,上了马鞍,接着刘晏催动坐骑,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留在巡铺长桌上的,有一份卷轴,高岳展开看,名为《判文百道括》。 云钩雨消,长安城的秋雨这会儿已停止,高岳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了五架房院子里。 他认为刘晏是欣赏自己的,可我唐的春闱进士考试实在太过于吊诡,天子、宰相、显要、名流、中贵人们都可能来横插一杠,最终结局如何,暂时还是不甚明朗。 棚头的给房里,他将云韶所赠的竹笥揭开,却见里面装着一件崭新的加冬衣和一件外罩的羊毛裘衣,高岳将其撑住搁在木架之上,却发觉内里用针线,系着张蜀地所产的彩笺,借着烛火,高岳看到了云韶清秀的笔迹: 寻春与送春,多绕曲江滨。 一片凫水,千秋辇毂尘。 岸凉随众木,波影逐游人。 自是游人老,年年管吹新。 “这小妮子似乎诗中有话呢?”高岳看着看着,便浮现起云韶那肉肉又漂亮的脸庞来,还有那稚气未脱的娇憨模样。 突然他的心思,又觉得原本的梦中情人模板薛瑶英薛炼师“是否年龄大了点,心机城府是否也重了些?”似乎隐隐偏向于崔云韶这位小娘子了。 这时他翻到彩笺的背面,又有一行小字,“若文场不利,郎君可速入西川方镇进奏院。” “这是提示我去避难呢!”高岳哭笑不得,但接着他的表情却不由得渐渐严肃起来,“这场仗,无论如何要打下去啊!毕竟我在张谭老丈的墓前是起过誓的,何况为了韬奋棚,为了国子监,为了其他的一些人,我不可以输掉。” 月堂庭院处,淅淅沥沥的小雨又开始来了,外面的残枝开始摇晃,照在了堂内的格栅窗户上,斑驳一片。 月牙凳上,云韶、云和二姊妹背靠着背,坐在那里说着话儿。 因高岳这段时间忙于行卷,她俩好久都没看到他新的作品,加上秋霖不断,所以也是无聊得很。 “阿姊真是好心,不但送冬衣给那高三鼓,还给他寻了条后路。” “防秋的战士,也要按时赐春衣秋衣,高郎君马上面临的,也是一场厮杀呢!” “我父倒是挺欣赏这位学士的,只不过他是御史中丞,又不喜欢担负事情,估计也很难给那高三鼓通榜。” 听到这里,担心和忧愁又浮上了云韶的心头,她不由得抬起眼睛来,看着顶棚的繁花藻井,那边桂子和清溪二位婢女熏衣衫的雾气也浮起来...... 凄苍的胡琴和洞箫bgm再度自云韶的脑海里响起: 高岳坐在白雪纷飞的礼部南院庑廊下,砚台都结冰了,呆呆而绝望地看着书案上的纸卷,上面的策问都是乱七八糟的,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于是时务策一场刚结束,高岳就将她所送的衣袍反着穿在外面,又剃光了头发,假扮成个比丘,连喊着我不能死,匆匆忙忙地向西川进奏院里跑。 大明宫内,得知高岳私溜的皇帝勃然大怒,“即刻传京兆府、长安万年二县贼曹官、不良人,并传神策行营各镇子弟,翻掘京畿地三尺,也要给朕将那欺君罔上的高三鼓给抓起来,决痛杖二百四十!” 西川节度使的进奏院内,高岳眉毛和眼睛全是冰沫,跪在进奏官前号啕大哭,说自己认得仆射家的小娘子,而进奏院外,海捕他的不良人火把到处燃着,进奏官举棋不定时父亲居然回朝来了,身后跟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位郎君,都是高门子弟,对高岳说这些全是来向我家阿霓提亲的,你是个什么人物? 高岳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父亲说自己和云韶才是有真情的。 “我家阿霓岂是你这个麻衣竖子能沾染的?”父亲哇啦啦暴烈地喊起来,一脚将高岳蹬翻在地,“拿我捆西蕃蛮子的绳索来!” “喏!”众将士齐声喊,震得进奏院瓦砾上雪纷纷落下...... 月堂中,哭得眼睛都红肿的云韶还在等着高岳的消息,结果何保母和众奴仆抬了个大盆盂走进来,云韶忙问这大盆盂里装着的是什么?高郎君又在哪里? “高郎君就在这盆盂里,满满都是。” “什么!?” “就是高三鼓的尸骸啊,府君抓住他,将他送入了大明宫内,皇帝二百四十杖把高三鼓打得尸骨为泥,都不成个人形的,咱们是用锹镢才把七零八落的他给铲到这盆盂里来的。” “啊,高郎君!”云韶不由得悲鸣起来。 谁想宝这小畜生,居然一纵而跃入盆中,欢实地啃咬吞噬起来。 刷刷,云和皱着眉梢,挥动着玉如意,将云韶眼前的浮雾给拨散开,连问“阿姊你魔怔了?” 这下,云韶抖了抖,才察觉自己刚才不知不觉又开了个黑漆漆的脑洞。 6.朝集含元殿 虽然只是个脑洞,但云韶的心理压力却格外大! 要是高郎君真的下第,被二百四十棍打成了满满一盆肉羹,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 于是乎云韶很明显心神不宁起来。 云和看出来,她很忧心阿姊,因为她虽然只十三岁,刚到及笄的年龄,却也看出阿姊现在明显心游到高学士那里去。 唉,这个穷学士到底有什么好的? 可关爱云韶的云和也只能对阿姊说,“现在相距春闱应该只剩三月时间,高学士到冬至日时,应该要和其他举子齐聚含元殿朝集,拜谒天子。随后就是元日直到十五,我父自朝廷里回宅,说陛下冬至和元日两场大朝会,因防秋将士曝于野外,都不准备庆贺了,连十五放灯也取消了。想来想去,也只有来年的晦日送穷.....” “我也要去送穷!”听到云和的话,云韶好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毕竟这是她见高岳为数不多的机会少女家毕竟要矜持的,不能老绕着男子转悠,不过得在关键时刻给对方以深刻的印象,高学生现在的穷,希望能通过正月晦日,将其祛除。 接着二姊妹又想起了在西川的父亲(伯父),便又起身,闭目合掌祷告,祈愿父亲能击破西蕃贼,得奏捷报。 冬至之日,大明宫含元殿处,长乐钟声声声急促,先缓后急,呼唤着人们勿作放逸昏眠,千余名各地举子身着麻衣,冒着寒风等候在禁门之外此时天仍未放亮。 高岳身穿云韶所赠冬衣,身后立着韬奋棚共五十人上下的朝集队伍,排列严整有序,统一身着青色长袍,和四周人声鼎沸的各地举子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 “郑。”突然,棚官卫次公带着恨意说出了这番话。 领头的高岳果然见到,禁门那边站着郑,好像也是刚刚赶来,身后跟着批“彰辉棚”的举子。 卫次公话音刚落,韬奋棚的生徒们便全部将目光投过来,和卫次公一样带着仇恨与不屑。 郑见到高岳,好像也有些羞惭模样,便将脸转向了禁门之上。 “不用管他。”高岳很冷静地对着众人说到。 此刻,金吾仗院的鼓响起来,而后整座长安城,各坊的官街鼓一个接着一个接力起来,在阵阵鼓声当中,红日如捧而出:含元殿外的禁门隆隆推开,身着五彩缯衣的宦官中使们森然如鹤,立于门侧和殿前,宫墙粉壁仍昏,蜡炬星繁,其中几名宦官一看到高岳,便笑起来,好像已十分熟稔了,“这不是击登闻鼓的高三郎吗?陛下现在已驾临含元,马上诸位赴阙下时,可千万得看清围禁,不要胡乱走动,闹了笑话。” 另外名宦官掩口而笑,绘声绘色,“这个无妨,高三鼓对这里可太熟了,毕竟杀过个进出的。” 听到这话,其他几位宦官无不低头笑个不停。 宦官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韬奋棚的棚友在这群举子当中,服饰统一,步伐统一,进退有据,很娴熟地绕开含元殿之前的各处围禁,抵达到殿前的班次之内,毫无错乱。 其他举子就不容乐观了,有的误入围禁的荆刺当中不得脱身大喊大叫,有的则被绕糊涂了,居然走到东西朝堂那边去了,又被御史们呵斥着逐回,整个含元殿下人头沸沸,全无体统。 丹墀之上,朝廷四方馆的通事舍人走出,对着诸位举子高声宣读到:“卿等学富词雄,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 可只有韬奋棚数列队伍在整肃聆听,其他举子早已吵吵嚷嚷,不成队伍,有的争着探着脖子,或者勾肩搭背,看含元殿上皇帝的车驾座位。 “圣人出来了,圣人出来了!”随着这些叫喊,皇帝果然自含元殿步出,绕着丹墀上走了圈,还特意在韬奋棚所在处稍作停留,说了当日朝集唯一的话语,“高三鼓,你的棚举止相当不错,像天子庠序里出来的,朕希望那二百四十杖打不到你的背脊上。” “拜圣人!”随着通事舍人这声叫喊,韬奋棚内的所有生徒都再拜舞蹈,其他举子还在呱噪不停,代宗皇帝很满意地对韬奋棚诸生徒颔首,接着就走往他处了。 皇帝也在等着高岳和韬奋棚真正的表现。 又过三日,西北、西南皆有露布捷报传入宫中:李怀光、温儒雅、李晟、段秀实等大将在朱节制下,击退西蕃对西陲的侵攻;西川节度使崔宁,也报斩西蕃军八千余首级,并夺占摧毁了西蕃所筑的望汉城。 代宗皇帝大喜,下令自大盈藏里取出无数财货,分赐将士们。 转眼间,大历十三年的正月元日,便在这举国欢庆大捷的喜庆氛围里来到。 雪还在不断下着,元日之时,刘德室亲自提着笔墨,在五架房的门前写下“渐耳”二字来,以求辟邪。 其实元日在门上写“渐耳”是个有意思的误会,武周统治时期,有个道士名叫斐渐,据说道行很深,于是有人就将他举荐给朝廷里的大官,信中说了这么句“当今捉鬼,无如渐耳。”那么“耳”就是个句末语气词而已。可传到民间来,老百姓都误以为这个人名字叫“渐耳”,便有了此风俗。 元月七日,双文又在五架房,给生徒们做了许多煎饼,以应习俗。 很快的春闱的日子临近,定在二月九日,也即是说入了二月,便要向礼部主司潘炎投考前的最后一份“省卷”,然后就是真正命运时刻了。 韬奋棚这段时间的功课丝毫没落下,紧锣密鼓。 高岳将刘晏给的二百贯,全都投入到棚仓里来:购置家具、纸张、笔墨,给诸人筹办冬衣、食物等,还要支付刻工的薪资,也是倾其所有了。 就这样,到元月二十九时,也就是晦日送穷的日子到了。 月堂内,崔家的各位奴仆婢女都忙着扫除庭阶屋架,云韶则咕咕哝哝,坐在榻上读着月令书,里面提到了为什么要在元月晦日“送穷”,是因为高阳氏有个儿子,整天喜欢穿破衣服吃粥,别人送他新衣服也要烧坏再穿,后来就在元月晦日死在陋巷中,便成为了“穷神”。 “呀,这高阳氏之子和高郎君是不是祖先和后裔的关系!”小娘子不由得多想了一节。 7.云韶送五穷 这云韶先是装病,在整个夏天都贪看高岳的行卷巨编,未能返回西川,深秋季节西川里唐家和西蕃又发生战事,更是回不去到了冬季,云韶索性赖在月堂和叔父家,与云和作伴,度过了元日新年,便一下赖到了大历十三年的初春。 不过这还不算完,云韶因记挂高岳的礼部试,心想若是不中,自己得好好留在长安城,可当高郎君的退路。 至于高岳再次下第的话,跑到西川幕府内能做什么,以后二人将如何相处,和父亲又如何相处?云韶暂时没法子想那么多。 另外,其实云韶也不清楚高岳对她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不过之前高岳回了她的那彩笺,一句话说得很利索,“来年若得长安春色,必将兴唐寺最美的牡丹送于小娘子。” 这下,云韶的心便又稍稍喜悦安定下来。 她今日打定主意,要去见高郎君一面。 此刻在五架房,烟火缭绕,欢声笑语,生徒们上上下下,有的在掸屋梁上的灰尘,有的则在洒扫院落,然后众人将积灰放入箕畚当中,宋双文和刘德室再于箕畚的灰上盖上七枚煎饼,由高岳端着,扔到北曲街中的通衢上,这便是“送穷”。 但还不够,扫除了灰尘,不过是送一年之穷而已,尚不能达到改命转运的目的。 “谁能编草鼠草马之类的物什?”黄顺立在五架房院子中央,对过往忙碌的生徒问到。 又是那位勤学好问的李桀跑过来,说黄库头,小的不敏,但也略会。 于是李桀和几位生徒接下来坐在院子墙下,用柳条编成个车辆模样,又用草编成个舟船,然后李桀又编个惟妙惟肖的牛,系在“车上”,又用布切成个帆的模样,插在“船上”。宋双文端出热气腾腾的炒米和面糕来,倒入到“车”和“船”中。 而后高岳、解善集、卫次公、刘德室、黄顺、李桀、顾秀等棚友依次站立在这柳车和草船前,齐齐长揖,举办了真正的“送五穷仪式”,朗声说到: “闻子行有日矣,我棚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挚俦,去故就新,驾尘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棚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是为五穷,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速速而去,不可复还!” 原来这帮穷生徒,心想若想早日进士登第时来运转,便不能不把“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这五位趁着元月晦日给送走,之所以备下炒米、面糕之类,也是希望他们吃饱后,早点滚蛋。 谁想,高岳亲眼瞧见,那柳车和草船里装着的炒米面糕冒出的热气,渐渐真的幻化为五只张眼吐舌的小鬼,隐隐约约绕着院子上空,还在嗤嗤言笑,“高子阳,高子阳,虽然你现在改名叫高岳,但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在那个时代我们兄弟五人就跟着你形影不离,你本来是可以打小衣食无忧的,是咱们让你家财运败掉的,上学后以你的成绩是能入金融系的,但是咱们鬼使神差让你入了历史系这种红牌专业;毕业后,你本来可以和那系花在一起的,但又是咱们作祟,让你重新成了单身狗,只能混迹在丝路影视城当编剧现在你到了唐朝来,还没怎么样呢,就想赶咱们走,对得起这二十五年咱们对你的恩德吗?高子阳,你的命运,就永远交给我们伍来守护吧,嘻嘻嘻嘻!” “可,可恶,没想到,人真的有气运这么一说?这五穷不走,怕是今年春闱还要遭殃。”高子阳这位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现在已经彻底变修,但他看着这五只色彩各异,由烟雾化成的“穷鬼”在自己头顶盘旋喋喋不休,根本无可奈何啊! 谁想这时那五只穷鬼突然惨叫声,叫到“她来了!”便立即在半空里迸散于无形,如声霹雳而过,高岳再仰头望时,发觉已无迹可寻。 她到底是谁?为何五穷就这么魂飞魄散了? 那边,卫次公点燃了柳车、草船、纸牛和布帆,熊熊火焰腾起,意味着五穷真的滚蛋了。 而高岳心思一动,他急忙推开五架房的院门。 门外十尺远处,崔云韶身着灰白色的轻裘,红润如花,双手捧着青囊,刚好下了钿车,正立在雪地当中,看到了高岳,便甜甜地笑起来。 “仆射家小娘子。”高岳心中好像明白了云韶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郎君,此为百谷花果囊,本是次日中和节(二月初一)该馈赠的,今日,嗯,今日恰好路过五架房,特送于郎君。” 高岳接过来,解开青囊,发觉里面盛着花白色之蓬,杂着各色谷子和花果,云韶一本正经地按照月令书所言解释起来:“元月晦日送穷,二月朔日迎富,所以做了花果青囊,祝高郎君文场大捷,令节仲和......阴阳交泰、天地和同。” 这会儿刘德室走出,急忙送给棚头两壶酒,低声说了两声,意思是仆射小娘子赠你这么好的百谷花果,你不能不回礼啊。 “小娘子,这是我棚自升道坊里购得的上好的宜春酒。” “郎君所赠的酒,云韶收下了。” 这时候,二位婢女桂子和清溪上前,对小娘子说马上要去中丞宅第,不要在此逗留太长时间。 “是马上要走吗?”云韶反问道。 桂子没想到小娘子会如此当众问,便支支吾吾地说,暂且不急。 曲江两岸的树木都裹上了霜雪的银色,宛若灿烂的白花,解冻的河流声音淙淙,云韶披着灰色的轻裘,向着龙花尼寺的河岸慢步走去,高岳就跟在他的身后,理由是陪伴小娘子去尼寺礼佛。 两人走走停停,虽然话语不多,但却很有默契的样子。 待到了龙华尼寺前山坡处,一棵高耸的松树下,几名小童正提着个黑色的团状东西笑着,几只灰黑色的喜鹊则凄惨地叫着,绕着小童们飞来飞去。 8.都堂投省卷 云韶急忙走上前去。 果然那些小童手里拿着的是喜鹊的巢,雪地上还有几只嗷嗷叫的喜鹊幼崽,周身还是嫩嫩的绒毛,躺在那里,叫得非常凄厉。 “这是在干什么?”云韶赶忙问。 一个胖男孩手里举着木燧,对云韶说到,“我们要烧喜鹊窠。” “为什么?” “元月烧喜鹊窠,可避兵灾。” “这样损伤生灵,岂是避灾之道?” 高岳便上前,给了小童们些钱,说不要烧。于是那群小童就将喜鹊窠还在了高岳的手上,便取过钱来散着跑开,但那要钻火的小胖子却被高岳给拽住了。 云韶蹲坐下来,将喜鹊幼崽一个接着一个小心捧起,放回到窠里,这时五架房的棚友取来个梯子,那小胖爬着梯子将喜鹊窠安了回去,高岳再额外给了他点钱,让他走了。 树干下,云韶仰面合掌,而高岳则看着树枝上黑色的窠,真的是想起了刘晏曾对他说过的话语,皇城鹊和民间的喜鹊就因为栖息的树枝不同,命运却有如此迥异之别。 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在长乐坡,于张谭墓前所说的那句话,“自即日起,我高子阳愿在皇城安上门灵鹊树上,占取一枝。” 这时云韶回头看着他,这位美丽的女孩子,她鼻尖上微微冻得有点点红,接着他又仰面看看树桠上的喜鹊窠,冬日的阳光笔直地照下来,被雪反射着,温暖地让他睁不开眼:他在穿越前,因沉迷学习,已单身了二十五六年,没想到到长安城来后,也还是不断在刻苦学习备考,现在他感到有些倦了,他忽然也有了构筑个“窠”的冲动...... 可高岳在这个月是无暇过多考虑这事,因为他马上就要和整个韬奋棚,前往都堂礼部投省卷了。 投省卷,和普通的投行卷是不同的。 唐朝参加进士考试的举子们,造访权贵门第,献上诗赋词章,来博取赏识,这便是投行卷。当然投行卷有一些忌讳的,比如你一卷多投是不好的,还有用旧卷去投也是要遭非议的,更要注意行卷的格式(之前高岳给云韶小娘子投卷时就很注意格式要求,显得自己很重视很认真,让小娘子颇是心旌摇曳了番),还要特别注意避讳,不但要避自己家门的讳,还要避投卷对象的家讳,不然结果将会非常糟糕。 如果说投行卷自考试前年的深秋十月开始,一直可到考前的话,那么“投省卷”便是时间固定、地点固定的:它要求举子将往年最得意的旧文编撰成集,统一交付到礼部贡院里,再由礼部主司统一审核,作为春闱试定夺榜单的参考。 高岳去参加大历十二年春闱时,那个死鬼也就是被烧掉的,已投过省卷了。 可十三年的省卷,必须他自己去投。 所以说到这里,高岳也明白,自己在大历十二年被礼部黜落的原因,除去诗赋杂文拽白外,怕是在省卷时就已不入潘炎的法眼了。 为什么要投省卷?其实很简单,天宝元年礼部侍郎韦陟主持当年春闱时,认为之前“主司取与,皆以一场之善,登其科目,不尽其才。”意思就是我们大唐科考,就那么一场定胜负,对有些应试能力不佳的举子不太公平,另外大家考试时被韵脚、时间限制,也很难写出什么锦绣词章来,这样取谁还是不取谁,说服力不够(大家写的都那样嘛,半斤八两)。 所以韦陟就要求举子在考前,将昔日的得意之作交到他这里来,这样他再放榜便能更加客观些。后来,便形成了固定的向礼部“投省卷”的制度(礼部为尚书省六部之一,故而叫省卷)。 投省卷,虽然是举子每年都要做的事,但时间却不一定,或在前一年的冬至日前后,或在来年春闱前某日,全看礼部主司如何安排。 而潘炎要求的时间,则是二月五日。 当日,高岳在天麻麻亮时就起来,站在庭院当中,很快各位棚友都齐聚起来,大家脸上的表情虽然努力平淡,但其实高岳知道他们心中都很激动紧张投省卷的成败,仅次于春闱本身。 “我们走。”高岳深吸口气,对卫次公、刘德室等人说道。 双文这时追出来,塞给刘德室份煎饼,嘱咐他不要紧张,在投卷前可再细细查验番,不要犯讳,卷首定要注意:卷首,即是举子省卷所选取的诗赋,誊录再开头,那肯定是举子最感得意的首,因为主司也和现在阅卷教师一样,“因时间关系,批阅一份作文不能超过多少秒,正是如此,所以批阅作文我往往看个题目、开头再看个结尾就可以给分了呀”,这样卷首能否让主司满意,便非常重要。 潘炎坐在礼部都堂里,各路投行卷的举子自庑廊和门厅里一个接着一个走入。潘礼侍怕麻烦,便让京兆府解送的十位举子先来投,而这十位当中就有国子监的五位,即高岳、刘德室、卫次公、黄顺和李桀(其他生徒继续由礼部下属的国子监解送)五人,剩余的五人便以郑为首。 很快在潘炎的高案前,郑和高岳很快就自两侧庑廊各自走出,狭路相逢。 不过让潘炎感到意外的是,二人的表情都很平淡,好像根本不认识对方似的,没有惯例中举子争执的冲突。 潘炎轻咳两声,说二位都是白衣卿相、名动京城的人物,便可各自投卷。 “请郑文明先投。”高岳很客气。 “不敢,烦请高逸崧先投。”郑也十分谦让。 “也对,毕竟郑郎君还短欠我十贯钱,那便我棚先投。”高岳猛地来个一击,让郑立刻面红耳赤,接着就迅速先将刘德室等人的省卷投了上去。 潘炎果然只是翻阅各人省卷的卷首,接着微微点头,对卫次公、解善集和李桀都加以赞扬,说文辞赡富,颇有可观之处,尤其是卫次公,去年遭了意外,今年应可折桂说得卫次公喜形于色;而黄顺和李桀也都相当不错,在这一两年内及第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很快,潘炎将目光投向了刘德室的卷首。 9.废园求状头 高案下站着的刘德室顿时握紧了拳头,十分紧张。 高岳捏捏他的胳膊,宽慰他要放松心态。 “哦,芳斋这卷首的两句,可谓金句!”谁想,潘侍郎对刘德室的诗句格外垂青,大加赞扬,“隔岸水牛浮鼻渡,傍溪沙鸟点头行端地是不错,不错!芳斋困于科场十五六载,今年怕是本礼侍要当你的伯乐了!” 高岳开心地看到,刘德室浑身因为喜悦而发抖起来,脸颊都浮上了火烧般的红色。 “逸崧,你的省卷呢?” 在潘礼侍发问后,高岳便躬身,郑重地将自己的文卷奉上。 潘炎唔的声,点点头,便打开卷轴,结果一下子映入眼帘的卷首,便还是那《虾蟆》: 坐卧兼行总一般, 向人努眼太无端。 ?欲知自己形骸小, 试就蹄涔照影看。 “这!”潘炎当即怒气就翻涌上来,心中想“上次就发过话,说你这诗太过粗暴不堪,居然毫不接受训诫,还把这诗摆在卷首,岂不是藐视本主司?” 但他刚准备发作时,却发觉摁在卷上大拇指的旁侧写着行小楷,“内有槐北疑案集录最新编附于其后”。 “咳咳咳!”潘礼侍激烈咳嗽起来,来掩饰自己,而后随口说了句高逸崧的诗赋有些不通,便转了下身,让郑和他的彰辉棚投卷。 郑所献上的省卷卷首,为他所作的《繁露赋》,潘炎看后亦击节赞赏,再加上先前他因《通天台赋》有意设置的韵脚犯了郑先父之讳,而过意不去,便几乎当即承诺,要给郑进士及第了。 郑得到礼部主司如此赞誉,当时就很自得,看了立在旁侧拱手的高岳眼,意思是大历十三年的春闱状头我志在必得。 京兆府所解送的十名举子投省卷完毕后,潘炎便立刻叫礼部的员外郎替自己审核其他举子的省卷,自己则携着高岳的行编,迫不及待地走入到礼部都堂的厢房里,准备将新的《槐北疑案集录》一睹为快。 结果往下拉开卷轴,潘炎却发觉《虾蟆》这首诗的后面却是空空如也。 “高三鼓,胆敢戏耍本主司!”潘炎怒发冲冠,站起来焦躁地直跺脚:这最新编的《乐游原当众刺人案》凶手迟迟不能揭露,胃口比先前的《金吾大将军墓室七尸案》这个密室作案还要吊的更足。 还在生气时,外面的阍吏走进来,说高三郎正在礼部南院旁侧的左威卫府恭候大人呢,尚未离去。 潘炎气呼呼地离开都堂,迈过横街,来到了左威卫府。 左威卫府此刻早已名存实亡,房屋也是年久不修,到处是坍圮的墙壁门窗,还有横生的杂草灌木,十分荒芜。 见到立在那里的高岳,潘炎气不到一处来,“如此行卷,是何道理?” 高岳不慌不忙,“礼侍,逸崧只求今年的状头。” “高三说话为何如此狂纵?原本常相根本不许你登第,是本主司爱你之才,才准备在进士科正榜名额后再拟一‘缀补之单’,额外再取五人,你便在这五人之内,由此来瞒过常相,所以说本主司已尽力了。而你却居然要状头,简直荒诞。”潘炎拂袖说到。 “那我以后不再给礼侍写下去了。”高岳很平静。 “你!难道你以为我唐的士子,就没个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 “没有啊,舍我无他。” “我,我黜落你的第。” “那我可要被京兆府杖杀,此后槐北录永绝矣。”高岳慨然而坦然,仰面说到,“那样也将辱没潘礼侍的爱才美名,不妨礼侍许我状头,以后你就是我的座主,我是你的门生,槐北录你一人专享。如何,晚生料得晏相也是如此想的吧?” “我......”潘炎恨得牙痒痒,又是唇舌干燥,眼睛都快冒出火来,却又无可奈何。 最终他示意高岳靠近些,看看四下无人,便低声说,“杂文诗赋对你还是弱项,你看看今天郑所献的繁露赋,要超过他真的很难,若郑不当状头,你这个高三鼓又怎么服众?” 高岳见潘侍郎的语气已有所松动,心想突破防线的时候到了,就正色对潘炎说,“照礼侍的说法,礼侍已拟好了今年榜单了?” 因为潘炎明确说“若郑不当状头”这句话,再加上先前说什么“缀补之单”,可谓昭然若揭。这在唐朝也是司空见惯的:主司在正式春闱前就基本将榜单拟好,然后视实际情况微调。 对此潘炎也不否认,于是高岳就说,“礼侍想让这榜单让常门郎认可,还是晏相认可?” 潘炎奇怪地望了他两眼,怎么高岳这小子数日不见,居然“晏相”、“晏相”地叫起来了他什么时候和我岳丈如此熟稔了。 下面只见高岳不慌不忙,自怀里掏出个薄薄的卷轴来,潘炎一瞧,居然是《判文百道括》,随后高岳索性翻开书页,露出了刘晏独有的钤印。 这! 高岳表情依旧平和,对礼部侍郎娓娓道来,“其实先前晏相已试过我的策问,还留下了这卷百道括......” 潘炎皱皱眉头,心念难道岳丈真的认可了这位,不然他会直接将这判文百道括给他?要知道试判文,可是吏部的关试才能用到的,而关试又紧接在礼部试后,如高岳不能登第的话,那岳丈给他这个则毫无意义,而刘晏是从来不会做无意义之事的。 最后,左威卫府的废园当中,潘炎长叹一声,心中打定主意我是礼部主司,取谁与否,文柄在我,再加上有岳丈的支持,其实真的不用畏惧那区区常衮。 于是潘炎便对高岳说,“高三鼓,既然晏相、萧散骑和崔中丞等都引你为知己,本礼侍当然也心领神会。可你认为该如何才能在杂文诗赋上压过郑文明?” “那得看此次春闱诗赋要作什么了......” 潘炎压低嗓音,站在废园篱笆下,对着高岳比画了数句。 话刚说完,高岳便连声称不敢忘礼侍的恩德,潘炎也立即缄口,两人各自领会。 高岳拜揖后,便离开了左威卫府。 10.是他不是他 几乎同时,政事堂内,常衮自几名书办那里得到确凿的消息:郑今日的投省卷大功告成,礼部主司潘炎极为赞赏他的繁露赋,在场举子都有目共睹,看来是要将今年的状头给予郑的。 “那高岳呢?” “礼侍当场说他的省卷不通。” 常衮听到此,哈哈笑起来。但他很快找到名心腹书办,“郑文明之前对我说过,那高三鼓去潘礼侍家投过行卷,似乎写的是小品之文,还颇得潘的赏识而投省卷这么重要的场合,潘礼侍公然说高三鼓的卷首诗赋不通,太让人生疑了莫非他俩私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那依冢宰的意思......” 常衮摸摸胡须,“潘炎最可能做的,就是卖题。咱们不妨来个将计就计,不妨先让高岳名字出现在登第榜单上,谁都知道他是个不通诗赋的,去年春闱杂文场几同拽白,而后我将亲自向圣人天子申诉。” “冢宰是要陛下覆试?” “没错,你难道不知道,‘拽白’此词不正是来自覆试吗?”常衮冷笑起来。 那还是天宝二年时,玄宗朝的御史中丞张倚之子张去吏部参加考试,当时知铨选的为吏部侍郎苗晋卿,因其时张中丞正得宠,苗欲卖好,便将张取为第一,结果一出天下喧哗,谁都知道张素无文学,此舞弊行为甚至惊动安禄山,安便向玄宗申诉玄宗亲自覆试于花萼相辉楼,结果铨选录取的六十多人,及格者十不过一二,尤其张提笔竟不能下一字,交了白卷,是为拽白。 结果自然是圣主震怒,苗晋卿直接惨遭贬谪。 常衮也正是想由此,到时不但能落高岳的第,要他的命,还顺带能打击到潘炎,与其身后的刘晏势力。 “高三鼓,你若是在覆试里拽白,怕是交的不是白卷,而是命!” 这时候根本不知情的高岳,正走出皇城的安上门,看了看那棵大树上栖息的灵鹊,一排排黑压压,其下的贡品和燃起的香雾冉冉,几只企图来此夺食的寒鸦,被成群的灵鹊凶狠逐走,禽类争斗的喧哗声,格外得刺耳。 面露喜色的刘德室和卫次公,及其他的棚友,正在门外街道等着他。 高岳见到他们也非常开心,“诸位,这次投省卷咱们国子监棚可以说是旗开得胜的!” 众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尤其是刘德室更是潸然泪下,哽咽到无法言语,“本主司怕是今年要做你的伯乐了。”潘炎的这句话,他等了足足十五载春秋了! “走,咱们回五架房,饮宜春酒去。”卫次公提议道。 高岳这个棚头笑着对诸位说,喝酒倒是可以,但不能贪杯,此外回去后告诉宋双文,临近春闱的这数日买些好酒好菜来,好好给诸位应举的生徒养好身子。 众人哈哈笑起来,高声唱着“今朝痛饮宜春酒,明日无需买春钱。”勾肩搭背,沿着街道,向升道坊走去。 买春钱,是唐朝下第举子失意后,其在京的亲戚朋友凑钱为他置办顿酒席,既然不能如新进士那般一日看尽长安春色,便只能央别人买些“春色”来安慰自己了。 韬奋棚的生徒们,已有了信心,再也不用筹措“买春钱”了,他们要的是来年满曲江的绮丽春色! 结果刚走到平康坊时,一名举着幌子的道士慢吞吞自那边横街走来,恰好与高岳等人撞在一起。 刘德室看到这道人,吓得急忙缩脖吐舌,对方正是桑道茂。 先前他受高岳指示,在东市铁行桥处和算卦的桑道茂针锋相对,还记忆犹新可当时因刘德室粘了许多胡须假发易容,故而此时桑道茂却没认出他,看着这几位都穿着太学生的深衣冬袍,心想定是刚刚去南省都堂投完省卷的,便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生徒们也停下来,和桑道茂对视着。 桑道茂先看到的是卫次公,便赞叹道,“好学士!” 卫次公纳罕地指指自己,桑点点头,“公真有国器之才,此后将侍奉天子,参预密务,不可限量。” 接着桑道茂瞧瞧刘德室,刘吓得别过半边脸去,只露出个左脸来,桑便也笑着点头,“公是大器晚成的相貌,此后福禄长久,当有百岁之寿。” “谢,谢炼师吉言。” 这下随行的其他人都来了兴趣,忙问自己如何,桑道茂一一说明,“诸位三五年内,都将登第有所成。” 最后只剩下高岳,当然高岳身为个历史唯物主义(已变修)者,自然是不相信这些相面之学的,便笑笑说,“我就不必了。” “棚头,棚头要得要得!”众人笑着说。 谁想桑道茂见到高岳面相,顿时脸色惨白,急忙仰面顺着平康坊墙鸳鸯瓦的上空望去,原本还算晴朗的天,顿时雷电烧云,红红白白震闪个不停,便颤抖着身子不断说“是他又不是他”,也顾不上对高岳说个什么,就举着幌子,低着头抬起草履,没命朝着北面跑去,居然不留一词! “什么是,是他又不是他?”众生徒看着棚头,大惑不解。 高岳望着桑道茂丧魂落魄的背影,若有所思,但转眼间又对众人说,“这牛鼻子神神叨叨的,不用理会他,我们回五架房喝宜春酒去。” 大历十三年二月九日,长安城自凌晨起,就纷纷扬扬卷下一场极大的春雪,御史中丞崔宽宅邸,在此留宿的云韶因夜不能寐,便提前起榻,披着轻裘,立在中堂前的门帘处,睁着亮闪闪的双瞳,看着寒风里穿梭在庭院树丛里的雪花,于墨色里划出道道银白色轨迹,其中数片飞入到她的掌心处,沁凉沁凉的,云韶将手腕抬起,那雪花早已化掉,无迹可寻了,随后她将手掌合十,“高郎君,可一定要平安登第......” 堂内榻上,披散着秀发的云和将枝灯上的残烛点亮,接着望着阿姊的背影,微微叹口气,摇摇头。 不过云和当然明白,今天是大历十三年春闱礼部进士试的日子,那么自今日起,那高三的命运将会走向何处呢? 正在她思索时,皇城那边的鼓声一下一下,穿过密不透风的飞雪,准时地隐隐而来。 11.再战小宗伯 胜业坊鸣珂曲写经坊,听到鼓声的吴彩鸾也早早起身,望着天空索索落下的大雪,接着回身,看着案面上横着的鸡卵,将其扶起,用手指轻轻摁住尖儿,眼神专注,喃喃着:“鸡子卜,鸡子卜,庇佑逸崧登第,若立起来,逸崧可就登第了。 ” 接着啪声,吴彩鸾下了劲,直接把鸡卵下面给压碎了,让它笔直站稳在案上。吴彩鸾接着利索地拍了两下巴掌,说这样便可以,谢谢鸡子神,谢谢。 红芍小亭内,薛瑶英端坐在小山屏前的床榻上,望着对面梁上的《韬奋棚图》和自己所题的字,也是思绪不宁,旁边芝蕙正在举着铜熨斗,在水汽烟雾里熨烫着炼师的一袭衣衫,正当她要拽出熨斗下的衣帛时,却被瑶英伸来的拂尘给摁住了! “炼师......” “芝蕙,你这样做是拽白(帛和白读音相近),大为不吉,想逸崧死吗?” “不,不,芝蕙不敢!”芝蕙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俯下身躯请罪。 薛瑶英倒没有继续责怪自己婢女,而是收回拂尘,缓缓闭上漂亮的眼眸,“高岳,可得争点气,一定要登第你还欠本炼师两千贯钱呢!芝蕙,芝蕙,你看你看,你把我羽衣都烫皱起来了......” 平康坊北曲,同样难以入眠的王团团听到有人在叩门,便急忙起身,走到院子里问是何人。 “是鄙夫。”那个有些羞涩的声音传来。 王团团急忙拽开门,身着白色长袍的独孤良器立在门外,雪落在他的幞头和双肩上,染了一大片。 “鄙夫今日要前往小宗伯,特来向团团辞行。感激竟年来,对鄙夫诗赋的指点。”说完,独孤良器端端正正地俯身,合叉手指至额前,对团团行礼。 “郎君何须多礼!”王团团急忙还礼。 接着两人静静地相对会儿,独孤良器便转身,踏着街道上的白雪,背负行装,头也不回,向皇城的方向吱呀吱呀地走去。 禁苑中的神策军营房内,刚刚得胜随军而还的蔡佛奴,与母亲、住住等人一起跪在供案前,合掌祷告,“上告一切诸佛,诸大菩萨,泰山府君,平等大王,五道大神,天曹地府,司命司禄,土府水官......愿高郎君文场得捷,名列黄榜......” 五架房棚头给房内,高岳已缠好幞头,披上了云韶所赠的冬衣,在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云韶另外个赠物,百谷花果囊,囊已被解开,高岳自内里取出数颗红豆,生放入口中,嚼动嘎巴嘎巴有声。 当他推开了房门,发觉院子里,背好行装的生徒已站得雪中站得密密麻麻。 漫漫而行的火把里,高岳回过头来,望着落雪里的五架房,及远处模糊不清的曲江轮廓,还有水渠那边的高树上,他和云韶救回来的鹊窠,借着雪地反光勉强能看清。高岳笑笑,接着将肩头的竹笥往上凑了凑,便再也没有回顾在他眼前,坊墙间的街道是笔直往前的...... 光宅坊内,“糊涂!”刘晏挥动袖子,“那高岳要状头,你便许他,岂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常衮那边,也许早就......” 遭到训斥的潘炎,急忙拱手而立,话也不敢回。 令狐在旁对刘晏说,“晏相此事怎么办?” 刘晏皱着眉头,嗓子都有些哑,“你俩岂不知拽白这词由何而来?” 潘炎和令狐都沉默不语,无不感到骇怕。 要是常衮真的要借此发难,那可就...... 可刘晏却捋着胡须,“云君你害怕的是常门郎?错,其实我们都着了高三鼓的道了,他来你处要挟状头,绝对是场精心准备好的赌博。” “晏相的意思是,高岳早就明白常门郎要对他不利,而云君既是知贡举的礼部主司,又是您女婿。所以他......”令狐似乎明白什么。 “没错,高三鼓是逼我们要保他的状头哇!如果我们不从,高岳就会在遭京兆府痛杖前,向圣主面对面检举,云君将今年贡举诗赋题目泄露给他,这样我们会极度不利;如果我们给了他状头,那么常衮一旦发难,我们必然要将错就错,誓死保住他的状头,不然也等于默认云君泄题舞弊,这样这高三鼓便毫不用费自己的力,若囊中取物般。” “请,请临时改诗赋题目。”潘炎额头和鼻翼上都是汗珠。 “傻瓜,高岳是奔着状头来的,你改诗赋题目,是要黜落高岳吗?还是常衮就不会动手了吗?”刘晏大摇其首。 “婿只是不知岳丈当初为何将珍藏的判文百道括送给高岳。” 刘晏这时嘿嘿笑起来,“因为我喜欢他的策问,现在我更明白,这高三鼓为什么能在上无交下无援的情况下搅得满城风雨了,看来长安的风雪没能冻馁他的翅膀,终究这家伙还是要奋翼决飞的。二位,既然我唐设科取士,是为国选贤的话,那么便取高岳为状头好了!”接着他看着天空乱雪里露出的微茫晨色,暗自说到,“那日你的策问说得倒是不错,若是将你的策略束之高阁那就太可惜了,本吏尚似乎还是要给你这个机会的。” 令狐和潘炎都大吃一惊,“那常相......” “将计就计。”刘晏冷笑着,他面对常衮的咄咄逼人,也是不会束手无为的,不如就将今年的贡举,当作反制他的机会好了,让他以后少来找我的麻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常衮已开始联络翰林学士院的钱起等人了......我们也得留个后手,云君有些消息不知道你有无注意到?“ “敢问。” “高三鼓的文章,都有哪些人向你举荐的?” “崔中丞。还有萧散骑。” “崔中丞胆小无能为也,萧散骑,这也是你有意向我释放的某种讯号吗?”刘晏眯缝起小眼睛,嘿嘿不绝,“高三鼓,你搞的好大的阵仗啊,该说你大坦率还是大奸邪呢!” 礼部南院的大门隆隆被推开,吏员所举的火把光耀着粉壁,高岳和郑,分别立在台阶的两首,接着互相对视下,便齐齐走入进去,分居东西庑廊下,都坐在了首席上。 风雪越来越大,咫尺间几乎不辨人貌,高岳觉得鬓角都结冰了,他铺开了茵席,又在其上铺上了层毯子,接着跪坐下来,将手伸出,又将五指反复舒散再合拢,血液微微开始了回流,“国子监太学馆生徒高岳,已做好准备,来吧!用这一年的准备,奏响我在大唐征途的号角。” 12.竹之为箫赋 因礼部南院的风雪太大,待到潘炎走到两庑廊间的正厅时,便对举子们说因天气寒冬,又有大雪,便不设香案,各举子自处便宜即可。 果然今年,潘礼侍又改变了考试的顺序,“以诗赋为首场!” 听到此后,西庑廊下坐着的郑,隔着风雪望着对面的高岳,得意地笑了。 而高岳却也端坐在书案的烛火下,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伸伸手腕,扳扳手指,接着扭动几圈脖子。 “高必先。”高岳这时听到了这声呼唤,回头一看,原来是独孤良器,两人热情打着招呼,“今年杂文诗赋如何了?” “有信心。”独孤良器放下行李和席子,很有自信地说道,“高必先呢?” “希望昊天不负于我。”高岳只是如此回了句。 另外边,刘德室和卫次公也来到坐下。 “借过借过。”卫次公此次吸收去年惨剧的教训,专门背着个大箱子,自拥挤人群的里艰辛走来,左右摆动,把其他举子的器具撞得咚咚散落,接着卫次公再度坐在庑廊的屋檐下,他也不取下那箱子,而后自两边抽出了竹制的滑杆,形成个小小的棚架,罩在头顶上,接着又搭上了厚布蒙好,然后卫次公拍拍手,才算是心定这样别说是瓦片,就算是墙砖跌落,也砸不到我的砚台和文章。 而高岳则恰好被卫次公挡住。 “难不成他要让刘德室给自己作诗?”郑心惊了下。 这面,潘炎已经开始让学官报出了今年诗赋的题目,“此题为临时所出(潘炎其实在掩人耳目),关于器用的,本礼侍前面有帘,诸举子膝下有席,帘席皆由竹而制就,请以竹为题,韵脚为‘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可不依次,各为一赋。” 此言一出,举子们都轰动起来,今年居然是以“竹”为赋! 这个赋题吧,你说难,于情理不合没有出任何礼经里的生僻字眼为题,更不要求依次压韵脚; 可你说容易吧,也不尽然,举子再也不好引经据典来凑字数了,并且题目关乎日常所见之物,想要别出新意还真有些难。 这个题目就连郑也眉头紧锁,颇感为难,他搓着自己有些冻僵的手,下意识向对面望去,却见到高岳隐隐喜上眉梢的模样,好像势在必得,“怎么会?在投省卷时潘侍郎还说他作诗粗鄙不堪呢,现在却好有自信的样子。常相曾对我关照过,假如高岳是这副轻松表情的话,那么就表示他绝对有诈!” 可正想着,卫次公背着的那个厚布凉棚,随着他的动作摇来晃去,就像面大幕,将半个高岳挡在其后,郑一面琢磨这诗赋该如何写,另外面又在那里不断“监察”高岳的动静,关心则乱,便在席位上东挪挪,西蹭蹭,情绪逐渐焦躁,内心一团乱麻似的。 卫次公动笔了,刘德室动笔了,那边独孤良器也下笔了高岳将笔蘸墨后,也气定神闲地落笔了。 而后整个东西庑廊点着丛丛蜡炬,烛火于寒风里摇来摆去,光亮里举子们有的枯坐冥想,有的则笔声娑娑...... 渐渐天大亮,但是风雪天气,根本没有什么阳光可言,不知何时,昏暗又不断笼罩下来,所以举子们点的蜡烛几乎就没熄灭过。 “糟糕,按照规定,不管到了什么时刻,只允许燃完三根蜡烛就要交卷了!”郑醒悟过来后,却看到自己只写了寥寥数行,而蜡烛已换上第二支了,便不敢怠慢,也不去看高岳了,只能先顾及自己,硬着头皮勉力写下去。 待到收卷时刻,高岳、刘德室、黄顺、卫次公,乃至独孤良器,似乎都很自得,而郑反倒被高岳搅乱了心理,只发挥了平日里七成的实力,不由得大为懊恼,因首场诗赋本是他的得意专长,这下给他带来的心理影响,反倒额外沉重。 入夜后,潘炎观高岳的赋,写的是《以竹为箫赋》: 智者创物,皆有其用,箫干之身,谓竹于淇,原夫梁苑,猗猗翠绿。吸至精之滋熙,条畅罕节;托身躯于后土,苍色润坚。朝露清而陨其边,玉液浸而承其奥。至于秋蜩吟声,玄猿长啸;孤鹤悠娱于其下,群禽翱翔拂过其颠。 竹之为帘,饰闺馆而锦屏镀辉;簟之为箦,敷高堂而广狭有准。然察其素体,翔风萧萧径其末,清净幽隐而弗喧,惠而不费,因为洞箫。斯哉美竹,岂备物而致用,亦道同于君子。尽般匠之工巧,甘剖节而离根;衡夔妃之准法,奉荣光而再穆。带以象牙,文理丰瞻;锼镂离洒,绛唇错杂。若乃徐听其曲,廉察其歌,风鸿鸿而不绝,优娆娆以婆娑,翩绵连以牢落,漂乍弃而为彼。 聆其妙声,其言蔼如,则优柔温润似静女;闻其巨音,周流泛滥,则澎濞慷慨如壮士。故贪饕者听而廉兮,狼戾者闻而不怼,刚毅强暴反仁恩,逸豫戒其失。从容乐道,乐不淫兮,连延络绎,变无穷矣。(mmp我已经尽力,编不下去了,其他就不要刁难我了,切韵广韵这些书我看不懂) 潘炎捏着胡须,想了想,高岳这赋总的来说,虽不能说多好,可还是不错的,也压住了韵脚,同样体现了比较健康积极的三观,比去年的拽白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于是潘炎又翻阅了其他举子的赋文,除去国子监韬奋棚的几位表现都颇为出色外,觉得都还不如高岳,而郑尤其让他感到意外,居然也稍微有错乱的地方。 “按照岳丈所说的来......这赋文我暂时判他个中上,待到高三鼓最为得意的时务策时,再把他给提上去。”潘炎计较已定。 正在潘炎磋磨时,几名身着朱色衣装的内侍走入都堂,称“潘礼侍首场赋文有定夺了没?” 按照常理,春闱进士试是由礼部全权负责的,皇帝一般不会直接参与,但今年之试,因皇帝和高三鼓有过约定,并且也很关心郑,故而不断会派中贵人来探询。潘炎急忙起身,说赋文名次基本已定。 “那高三郎免黜落乎?”一名内侍特意代皇帝问到。 13.梅实三七分 “高三的赋文当在前茅。 ”潘炎回答说。 那内侍嘻嘻笑起来,满意地点点头。 “荥阳郑文明呢?此次成功避讳了没有?” “国讳,庙讳,家讳,圣主讳,主司讳,宰相讳都避开了,并无错漏的地方。” 待到这群中贵人离去后,潘炎摸摸头上的汗,心想这怕是角力的刚刚开始。 回到五架房的韬奋棚生徒们一片欢愉,尤其是卫次公、刘德室等人更是喜气洋洋,其他哪怕发挥不太好的同年也满怀信心:这次只要国子监能出两到三个进士,那么以后大伙儿的路就顺坦多了! 过了两日,崔中丞宅第里,足足一日云韶都没有好好用膳,待到晚上崔宽回来后,云韶大为紧张,便让云和去问高岳的情况。 云和拗不过阿姊,只能款款走到父亲面前请安,而后就细声问,先前首场杂文诗赋,春闱内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崔宽看看女儿,哈哈大笑,问“娘莫不是要在其间预选快婿耶?” “才不是。”云和有些赌气地说,但她又不好意思说是阿姊太担心高三郎,于是拐弯抹角地说,“先前来行卷的那高三鼓,父亲不是挺欣赏他的吗?又听闻他和圣主有个打脊的赌约,娘就好奇来问问。” 听到女儿问到明确处,崔宽拍拍膝盖,翘起胡子,也很高兴地对云和说:“为父也关注着呢,告诉你,高三这次杂文诗赋据说相当不错,已被主司赏识了!” 接着崔宽便等着看女儿高兴的表情,可谁想崔云和只是淡淡“哦”的声,除此外并无大的表示,便好生奇怪:“唉,不是这妮子一来就问我的吗?” 还没等崔宽想出什么结果,就听到内堂帘子后传来少女开心无比的笑声,崔宽皱眉往那边望去,却见人影一闪,笑声顿失,似乎是侄女崔云韶,转瞬就没了踪迹。 “阿父在此,女儿去和阿姊蹴鞠了。” “娘你等等。”崔宽轻咳两声,接着郑重其事对云和说,“为父听说在昔日行卷时,娘你曾对高三青眼有加?” “哎”崔云和大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面她父亲已继续说下去,“我看娘你也到了梅之年,正可谓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如今年新晋进士如高三者,娘但有看中,只管告诉为父,为父怎说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阿父!”云和焦急起来。 结果帘子响动,崔宽之妻卢氏气冲冲走入进来,她恰好听到了夫君所说的话,便埋怨说“我家娘何愁找不到高门公子,为什么要去屈就像高三这样的人物?” “你啊,什么都不懂。”崔宽重重叹口气,“如今科考声誉日隆,此后不由进士出身者,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前代的高门不少都成了卖婚之家,连荥阳郑氏都开始走科考之路了。哪怕像我们博陵崔这样的门第,在阿兄凭军功发达前,还不是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你真是妇人之见,愚不可及,将来娘是绝对要找个进士托付终身的,这道理连我们宪台的拙人宇文都明白。” 崔宽便开始和夫人争执不下,云和在旁急得这怎么就要把我给钦定出去了,突然“噗咚”声,崔家三口都惊讶地看着,一颗鞠球弹着,自台阶穿过帘子而下,在中堂处滚来滚去:崔云韶天真无邪地跟着球跑着,微笑着闯进来,向叔父和叔母行礼,接着就对崔宽问到,“不知叔父可知<有梅>的下句为何?” “阿霓啊,叔父我当然知道。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其实七兮是树头上的梅子还有七成,三兮就是树头上的梅子还剩三成,最后一句‘顷筐之’就是全掉光了,可以用箕畚竹筐去收罗了,其实代表女孩不同的年龄,总之嫁人要趁早) 等到崔宽念完后,云韶只是笑笑,便对云和招招手,说出去蹴鞠。 云和还是第一次看阿姊“生这么大气”(相对云韶的脾气而言),便吐吐舌头,跟着云韶去院落了。 留下崔宽还在那纳罕不已。 倒是卢氏看出点端倪,但也不清楚云韶心中到底是谁,只是对夫君劝说,“此后这些话不要在宅里说,毕竟阿霓年长逾笄,你现在就谈娘的婚嫁,也不照顾阿霓心中所想。” 礼部南院,第二场时务策开始,这时风雪已停息,庑廊屋脊上条条雪痕,在熙和日光下,化为春水滴滴坠下,落入廊下的水瓮里,如鼓如笙,还坐在廊下奋笔疾书的举子,只剩百余人,空荡许多。 因在春闱日期前,韬奋棚就凶狠打垮了相当一批它棚,使得今年正式参考的人数不过五百。再经过首场杂文诗赋的残酷洗刷,所剩者四不存一。 而就在刚才,当潘炎举出五道时务策后,百多举子当中又有几乎一半的人呜呼哀哉: 今年的时务策,简直不能再“时务”了,问的问题举子们平日里根本就没法关心到。 可高岳却瞪圆了眼睛,看着正厅所立的木榜,握着笔的手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铸钱、盐政、边戎......五道墨写的题目,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全是先前平康坊巡铺里刘晏所问他的,几乎只是些许字的区别而已! 高岳不由得摸摸自己狂跳的心脏,他觉得刘晏真的注意欣赏着自己,这突然让他有着种被长辈关心提携的温暖,但他也在灞桥驿里送别过杨炎,杨炎还答应他,一旦回朝,“三郎的大恩大德,炎生死不敢忘也”。 这样将来可真的有些麻烦,该如何在刘四和杨大间自处呢? 高岳知道,其实刘晏早已知晓他和杨炎的关系,可刘晏说过这样句话他却不清楚,“高岳不过个娃娃,他懂得什么?” 这话如果传到高岳耳朵里,他是绝对明白的,后世近代也有位伟人同样对位所欣赏的年轻人说过,“xx一个娃娃,懂得什么?”风轻云淡地原谅了这位年轻人的背逆,只是哪天刘晏不要说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便好。 “先写下去好了,这也就意味着我要状头,就算常衮发难,刘晏和潘炎也还是会保我的。”高岳如此想着,便将笔尖微微侧卧,开始在策卷上划出了第一道笔画...... 14.毡笔淡墨榜 高岳要挟状头也是被逼出来的,他本来为国子监生徒的食宿挺身而出,得罪了宰相常衮,知道自己若无可靠援手将于来年春闱必死无疑,既然刘晏对他有兴趣,便索性傍上了潘炎、刘晏,而后想到“本来只是想中个进士便罢了,但如此怎算自常衮那里出口恶气?那就取状头好了!” 而春闱的五道策问,全是刘晏曾问他的旧题,内里蕴含的信号便更加强烈吃了定心丸的高岳,提笔在策卷上孜孜而书,写次“谨对”就停下短暂歇息会儿,然后再继续写下去,直到五次“谨对”全都完毕,高岳长舒口气,将笔搁下,才想起激动下连茶水都没有喝,已是口干舌燥。 对面西庑廊下,郑脸色依旧不好看,这时务策本就不是他的特长,今年的策问又如此贴近实务,真的是,这个世界和时代他越来越看不懂,好在他腹中毕竟是有才华的,也还算能应付。 卫次公和独孤良器也都大展所长,连原本不擅长策问的刘德室、黄顺这些,也在近一年的苦练里大有长进,“总算是不偏废了,多亏棚头给我拟的百道策问!”交卷后的刘德室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喜悦地如此想到。 入夜后,常衮准时来到礼部都堂,来阅览举子们的策问,这次代理中书侍郎的崔佑甫也跟在其后。 常衮和崔佑甫素来不合,两人会食的时候都隔得远远的,互相半个字都不说。很快在阅卷过程里,两人就围绕高岳的策问展开激烈争执:常衮鸡蛋里挑骨头,而崔佑甫则据理力争,认为高岳的时务策大有可观,最终宰相和代宰相不欢而散,潘炎苦着脸留下来收拾残局。 “云君,今年的状头总该给郑了吧?”临行前,常衮单独对潘炎说道。 “郑文明高才,本司定会秉公放榜。”潘炎不置可否。 常衮冷哼声,接着威逼说,自己身为宰相已答应郑的状头,希望潘炎能体谅他的“苦衷”,面对此潘炎只能唯唯诺诺。 但很快,吏部那边有人传来刘晏的话,“如今杂文诗赋、时务策已毕,高下胜负已分,一不做二不休,不必理会常衮,状头但放给高岳!” 潘炎也只能唯唯诺诺。 整个皇城南省直到礼部南院,暗流碰撞已越来越汹涌。 很快,最后一场贴经来到。 对于经过那么多年基础教育的高岳而言,贴经这单纯靠记忆力的科目完全没有问题,他已经稳了。 考试期间,他还偷偷看了看旁边的刘德室,此次刘德室明显有了长进,绝不会寄希望于“以诗赎贴”,而是伏在案上不断回忆暗诵,而后再一处处誊写在试卷上。 高岳欣慰地点点头。 皇城内的暮钟声传来,被烛火照得通亮的东西庑廊下,所有举子被要求,放下手中的笔:酉时已尽,交卷的时刻到了。 如释重负的高岳,轻轻地将眼前还残留半截的蜡烛吹熄,接着收拾好行装,又将书案上的烛花尽数清除,才起身在数位棚友的簇拥下,往礼部南院外走去。 “高三,你感觉如何?”这时,郑在后面叫住了他。 高岳停下来,想了想,便回身答复说,“只求不被二百四十棍痛决打死。” 郑叹口气,接着诚挚对高岳说,“我感觉并不佳,若高三你能得到今年的状头,某心甘情愿。” “这是国家选贤,岂能如此私相授受?”高岳反讥到。 郑也不辩驳,他落寞地摇摇头,便迈步自南院门口离去了。 “他还欠我们棚十贯钱呢!”韬奋棚的库头黄顺扶着高岳胳膊,指着郑的背影提醒说。 十日后,礼部南院放榜的日子到了,这是个轻寒未消的日子,可东墙旁的那株大树已吐出缕缕的嫩芽和翠枝了。 高岳特意穿着云韶所赠的冬衣,和韬奋棚的数十位棚友立在树下,等候着大历十三年春闱的最终结果。 而在他们外,更拥堵了数百人,同样在等候着。 坦白说,高岳的心情有些紧张,因为唐朝进士考试放榜和他原本所在的时代不同:一旦黄榜自外墙抛出,你名字在不在上面,直接用双眼就能确定,此后或是天堂或是地狱,并且路就只有这么一条,登第,下第,除此外没任何回还的余地,真正是无比残酷的。 而此刻在礼部都堂内,潘炎也已在署榜了。 前一夕夜里,这位知贡举的礼部侍郎就呆在都堂里,不断草拟榜单,各方前来打探消息的人马是络绎不绝,丝毫不受宵禁影响,其中就有宰相常衮,这位再次明确提出索求: 让郑为状头; 黜落高岳! 潘炎最后干脆将门给封上,免得受到打扰。 五更时分到来时,鼓声已隆隆响起,潘炎的面前展开着金色的榜单,榜首用四张黄纸竖着粘贴成行,潘炎提起毡笔,用淡墨在四张黄纸上宛转,写上了“礼部贡院”四枚字,接着搁下来,又换浓墨之笔,沉思了会儿,在其下第一处“状头”的位置,微斜着重重写下一点..... 半个时辰后,钟鼓齐喧,礼部之人高举着今年的进士榜单,在数百人的惊呼声里,刷得搭在了南墙墙头,长长的金榜抛下,迎着春日的曙霞彩光,格外光耀夺目。 这时树下站着的高岳,居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觉得自己胳膊被许多人剧烈拉扯着,他不敢盯着金榜的最上面看,反倒顺着下面先看: 解善集登第了, 顾秀登第了,这两位是国子监解送的。 黄顺登第了, 刘德室,刘德室也登第了, 卫次公登第了,名次还比较高,他们都是国子监和京兆府联合解送的。 独孤良器和郑也赫然在列,并且郑是乙科第一。 这时高岳的心中咯噔下! 唐朝的各色选拔考试当然是以成绩分名次的,比如制科分五等(但一二等基本不授人),明经分甲乙丙丁四等,大多为丁第,至于进士科也分为甲乙第。 《通典》里曾称,自武德年(高祖年号)间来,明经只有丁第,进士唯有乙第。 可《通典》说错了,唐朝因“经、策全通”(贴经和策问全通过)而登甲第者不绝于书。只不过如某年无人达到甲第水平,便以乙第第一为状头而已。 既然郑是乙科第一,那么到现在也没看见自己名字,可只剩下两个可能了。 “但我必须亲眼看。”高岳咬着牙,便迎着明灿灿的金榜,望最上首望去。 15.状头赐白衣 所谓的两个可能,一是高岳必须是甲第(因为郑已是乙第第一,乙第也没他高岳的名字),二就是他被黜落了。 就仅此一个选项。 大明宫紫宸内殿当中,代宗皇帝正襟危坐,其实也在等着放榜的消息,虽然这进士科向来由礼部主持,他很少亲自过问,但间接的询问却一刻没有停止过:李豫非常清楚,进士者乃公卿之滥觞,择进士便是为未来的大唐择宰相,关切当然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今年的代宗,却多了个关心的分支:这二百四十打脊的棍杖,会不会落在那高三鼓的身上? 同时,高岳的双眼里,炯炯发光,燃起的火焰宛若形成了两只飞蝶那金榜榜首“礼部贡院”四个淡墨大字,写在四张黄纸上,其下是一个用浓墨写就的双字名,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高岳, 高岳, 高岳! 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地投射到高岳自己的眼瞳当中,很快又变形、满溢,顺着滚烫的泪水,从高岳的眼眶里夺出,再蜿蜒而下...... 这时他终于听清楚了东墙后礼部吏员喜气洋洋的声音,“甲第状头,高岳!” “我韬奋棚天下第一哇!”旁边卫次公和刘德室高举双手,胳膊自袖口露出,激动地勒出了道道青筋,和其他棚友一起,声嘶力竭地喊着。 高岳高呼起来“我登第了”!接着和诸位棚头,及友人独孤良器欢呼雀跃,互相拥抱,许多人是泪流满面。 随后,高岳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迎着朝日的阳光,他的双眼有些睁不开了,只见百千名身着麻衣的下第举子齐齐地对着自己拜倒,无数双手在风中举起又摆下,“此榜单,乃千佛经卷也!状头,乃仙人也!”这高亢的声音,他在去年便已听过,但那是对别人所说的,今年这句话的主角,却是我,卫州高三郎! “鄙夫......”高岳话刚说出口,准备让这些举子都起来,但突然却很快看见很多手,向自己袭来。 “啊!”高岳猛地掩住了冬衣的衽,这群人和丧尸般,要对我做什么? 很快他退到了东墙的围棘边,但那些下第的举子依旧发出呜呜呜叫的贪婪声音,伸着手向他围过来,“求状头赐白衣,求状头赐白衣”的叫声不停。 原来唐朝科场有如此的习俗,每当放榜后,下第的举子会向登第新进士索求他们穿过的白衣:因为这群进士很快就会释褐为官,他们曾穿过的白衣麻衣,被视为是有灵气的衣衫,自然成为下第者的抢手货,这便叫“乞麻”。 “这怎么行,这可是云韶小娘子赠于我的。”但高岳见到这群人不依不饶,许多手都要伸到他眼皮前,便咬咬牙,不顾春天的料峭,猛地...... 众人惊呼声,纷纷后退,只见今年状头立在放榜的外垣东墙下,将冬衣衣衽解开,褪下里面所穿的白色汗衫,再揽住冬衣将裸的上身掩上,大呼道“外衣为挚友所赠,不敢让予他人,此汗衫便送给尔等吧!”言毕,高岳挑起汗衫,刷刷甩了数圈,奋力掷向人群。 “简直不成体统。”大树那边,立在少府监墙下的郑,见到高岳脱汗衫,并将其像只白鸟般投出来后,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 一阵骚乱轰动,高岳的“原味汗衫”落到众举子的头上,激烈的争抢后,终于“花落”在位小的举子手中,这位激动地颤着鼻翼,抓住白汗衫贴在其上深吸数口,好像是在吸仙气一般。 敲锣打鼓声里,几名礼部吏员兴高采烈地走过来,对高岳和及第的数位韬奋棚之人鞠躬,又是送马,又是送器物,接着还举着泥金帖子,询问要将喜讯送往何处,“两封,一封送去国子监,一封就送往升道坊北曲五架房吧!”高岳回答说。 两名吏员刚要走,高岳便说等等,想了想,便掏出随身的钱来,请求吏员道,“请另撰一封,送至崔中丞府邸处。” “好叻。”那吏员毫不推阻。 安上门前,车马汇聚过来如朝云般,都来围观今年的新郎君,高岳、卫次公、刘德室都骑在马上在前呼后拥下踱出,身后还跟着满脸消沉的郑。高岳仰面,看着巍峨高大的城门,出来后又见到那满树肃立的灵鹊(它们好像也在欢迎新晋的进士),心中默默想到,“从今日开始,我真的在此占据一枝,但本人的生命历程,还远远没有结束。”想到这里,高岳不由得抬头看到那巨树之颠,最大的鹊窠,“诸位,去平康坊!” 今日的平康坊简直沸腾了,各处楼宇、里巷都是蝼蚁般吵闹忙碌的人。许多小童爬上屋脊,看着不可一世而来的新郎君,更有许多贵人宅院里的小娘子们,偷偷登上高楼,自纱窗后窥探新郎君的行仗队伍。 那楚娘的堂舍里更是乱作团麻,楚娘的爆炭袁州婆听说了今年的状头为谁后,当时就推开来劝阻的楚娘,将元季能和窦申嘲弄王团团的诗歌彩版给拆下来,接着窜出了院子,准备往荒地上抛掷。 结果袁州婆和追上来的楚娘,刚刚跑到了平康北里的中曲处,就听到高岳的喊声,“阿姨这是要将彩版送往何处呢?” 袁州婆和楚娘惊住了,接着抱着彩版缓缓转过脸来,只见高岳坐在高头大马鞍上,笑着如此询问她俩。 “促狭小子胡乱涂鸦,诟辱同坊姊妹弟兄,还留着它做什么?扔掉扔掉。”袁州婆和楚娘立刻讨好地笑起来,特别是楚娘,望着高岳挑眉弄眼,问高岳今晚是否要按照新进士的惯例,留宿在她的堂舍内。 “不用,但请阿姨和楚娘,将此彩版赠于高三,感激不尽。” 袁州婆哪敢拿乔,忙不迭照办了。 很快,在王团团的院子里,高岳和独孤良器立在那里,院子外则是人山人海。 王团团坐在帘子后,看着这一幕,是激动万分恍若梦中。 “独孤同年,请。”高岳很客气的举手说到,原本在科场之中他和独孤良器互称为“必先”,现在各自登第后,便可互称为“同年”。 独孤良器提起笔来,在彩版上元季能的“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其后,补写上“觅得黄骝绣鞍,平康坊里取团团。上都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16.崔中丞截信 “好哇!”独孤良器刚停笔,院子外的人们都爆发了巨大的欢呼。 “团团啊,有高郎君和独孤郎君为你涨身价,这下可真的是要门前车马喧了。”团团的假母王氏也止不住落下激动的泪水。 “诸位新郎君如若不弃,今晚便请在寒舍欢宴。” 刘德室望望棚头高岳,等他的定夺,这时高岳对着帘子后的团团深深作了一揖,谢的是他初来长安城,团团对他的资助与帮忙,并且替他保守了天大的隐秘。 而团团也急忙隔着帘子回礼。 可高岳接下来,只是要团团转告杨妙儿都知,请她率平康坊循墙曲的姊妹们,再次充当今年进士团的团司另外,高岳而后宣布,“今年曲江大会,本状头要将关宴和打宴合二为一!” 就在众人哗然,跟在身后的郑几乎要勃然作色时,高岳又走出了院门之外,对静候在曲街上的韬奋棚其他还未登第的棚头,中气充沛地说,“今日不单是我高三的大日子,也是韬奋棚上下的大日子。所以今晚,我便不在平康坊设宴拥妓,我们齐齐回升道坊的五架房,去饮宜春酒,喝蜡面茶,吃古宁子,大伙儿同乐连枝,明年还得瞧咱们韬奋棚的!” “哦!”所有棚友听棚头这么一说,无不振臂感奋。 这时胜业寺写经坊内,一连几个街坊跑来,高声说到,高郎君的名字在小宗伯南院的外墙上悬着,可是今年的状头,这下坊内的男女经生们都鼓掌兴奋,纷纷围住同样得意的吴彩鸾。 “彩鸾炼师,这高郎君登第为状头,可有你的一份苦劳啊!” “哎,我吴彩鸾也不是谦虚,你说我个为胜业寺抄佛经的经生,这高郎君怎么就找到我的呢?人的命运啊,真是难以预料,还就是这么奇妙。那日郭小凤手下的恶少年赖我的抄经钱不给,我追出来一个鞠球踢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踢中高郎君的照面,你们猜怎么着?”吴彩鸾大吹法螺,众人听得也是一惊一乍,“怎么着啊?” “这一球,可踢开了高郎君的运道,从此一片坦途,不可限量啊!”吴彩鸾声情并茂。 “那彩鸾炼师天天和我们蹴鞠,我被你踢了没一百下也有八十下,那我也可以去考状头了。”坊间的小童恒立这时凑话说到。 “不是我说你恒立,你看看人家高郎君长得,那叫沈腰潘鬓一表人才。再看看你,尖嘴猴腮黑不拉几的,和佛画里的猢狲似的,也想去考状头,还是去投军练练蹴鞠去......哎对了,冉三娘啊,去赶紧把高郎君写过的佛卷、书仪都盖上钤印,高郎君坐过的杌子也盖上钤印,这以后可要值钱了。”整个写经坊里都是吴彩鸾的嚷嚷。 几乎同时,春闱的消息已传到长安城南郊,红芍小亭内的薛炼师也是喜气洋洋,表面在静坐,实则掩饰不住地对芝蕙说,“高逸崧中了状头,表面上免不了要拜潘炎等为座主,可实则本炼师才是他的座主。去年他还下第,在兴道坊街边不名一文,现在鸿运高照,起码得有本炼师八成的栽培在里面。” 芝蕙是个何等聪明的婢女,她表面说是是是炼师说得对,但心中却和明镜似的,“三兄自己努力占了八成,炼师的点拨大约也就二成吧......” 薛瑶英又让芝蕙将高岳当初所写的借贷书仪给取出来,反复读了两三遍,芝蕙就悄悄问炼师,“高郎君就是即刻释褐为校书郎、正字官,每月的俸料想要凑齐二千贯,不吃不喝也得要七八年。” “芝蕙啊,你真的以为本炼师眼界那么浅呢?这二千贯,当然不会急着让逸崧还。” 听到这话,芝蕙才在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但很快她就看见炼师的唇角翘起,“长线捕大鱼,将来焉知二千贯不会变为二万贯?” 芝蕙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崔中丞宅第门前,那送信的人刚到,崔宽就骑着马,身后跟着成队的奴仆走过来,看见送信人就问何事。 “今年状头卫州高三郎,给崔府送来的信。” “拿来!”崔中丞头脑转得简直不要太快,接着他下了马,接过来信,给了那送信人些赏钱,就急匆匆走入到宅第里自己的书斋,居然将高岳本送给云韶的书仪信件拆开阅览了起来。 更糟糕的是,高岳知道云韶这段时间都寄居在叔父家,为避免小娘子尴尬,只是在信中自称为“晚生高岳”,投递对象也只是“崔中丞门”,内容倒是十分温柔,既向“小娘子”报喜,声称自己终于折桂,忝列南院金榜之首,又对小娘子说了很多铭自肺腑的话语,感激她这年来的帮忙云云,并期盼等到回信。 这样,崔中丞天大的误会油然而生,“哎呀!哈哈哈哈!这娘啊,明明早已和高三生了情愫,为什么这么害羞,之前还拐弯抹角来问我,真是的。”接着崔中丞喜上眉梢,急忙又去内室找到妻子卢氏,直接对卢氏说,“那高三鼓今年中了状头。” 卢氏满脸的“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的表情。 崔宽见夫人如此愚钝,急得直摇头,然后将信给了卢氏,直接对她说,“尽快卜算娘和高岳的八字,看合不合。” “夫君,你真的要把娘嫁于那高三?”卢氏大为震撼。 “唉......妇人之见,马上这高岳得有多炙手可热你懂不懂?就像天上降下的黄鹄般,你稍有错待,就高飞不返了。别的不说,马上高岳和一帮新进士去礼部主司潘炎那里‘谢恩’,就这场宴会全长安得有多少夫人要去潘礼侍家宅帘子后,为自家女儿择婿,你知不知?” 见夫君又急又怒,卢氏总算是勉强答应下来,但崔宽依旧不放心,看妻子副消极慢怠的样子,怒火又涌上来,指着卢氏要求道,“谢恩那日,你必须去潘炎家宅,给我盯紧了,真是的,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这时候,云韶与云和正坐在中堂里的绮席上,身旁立着竖壶,中间隔着棋桌,捻着沉香骰子,打双陆玩呢,但云韶明显心不在焉,在苦苦等着消息。 17.紫宸覆试议 骰子随着姊妹俩的玉腕,在双陆棋盘上的螺纹之间叮咚来去,最先是云韶领先,但等着等着高岳的消息还未到来,云韶也越来越急躁,现在反倒是云和领先,马蹄般的双陆棋子不断自“月门”而落云韶却始终有个棋子走不出去,扔了一遍又一遍的骰子,却还是毫无进展,不由得憋得鹅蛋脸通红的,看起来是又着急又担心。 “阿姊,这登第的进士到底有谁,怕是明日全长安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何须焦灼呢?” “我还托了进奏官去打听,到现在也没消息。娘娘,莫不是高郎君已被械送去了光德坊京兆府里吧!”刚说完,云韶眼珠往上抬抬,眼看就要开脑洞了,云和嘿两声摇动雀翎扇,将阿姊的“脑洞云头”给掸灭了,接着加重语调,“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阿姊只管在这里等。” 但云韶撅起小嘴,眼看泪珠都要框不住了。 云和当然知道阿姊更进步的心思,就提醒道,“不如这样啊阿姊......高郎君家世怎么也算是衰落,说他孤寒并不为过......这进士如果没中,阿姊可设法让西川进奏院援救;这进士若是中了,我让阿父替他置办个知己宴,你看如何?反正高郎君在京城也没其他亲故。” 结果云和刚说到“这进士若是中了,我让阿父替他置办个知己宴,你看如何?”这句时,崔宽恰好自中堂外的回廊跨入进来,隔着金箔屏风,就听到女儿的话,不由得大喜过望,便哈哈笑着走到二姊妹面前,慷慨答应说,“给高郎君烧尾还不简单,一百贯能办好吗?二百三百也毫无问题啊!” “阿父?” 还没等崔云和遮掩过去,那崔宽就喜滋滋地对姊妹说道,“那高三可是今年的状头。” “啊!”姊妹俩都花容失色,云韶的马蹄形棋子都吓了掉到月门里去,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崔宽接着说下去,“还是甲第。如何,这知己宴就由我来给高三办。博陵崔、渤海高,怎么都能攀上亲故关系对不对?” 云和一脸惊讶,而云韶则直接将手捂住了小嘴,几乎无法自已,颤抖着声音问叔父,“高三鼓这么厉害?” 崔宽再次笑起来,煞有介事对二位小妮说到,“现在长安城内已无人喊高三为高三鼓了,都唤他为高二头。” “哪二头?”云韶好奇地问到。 “他是京兆府解送的,是为京兆解头;又登春闱甲第,是为进士状头。可不是高二头吗?” 听到这话,崔云韶心花怒放,可又担忧得可以,现在这全京城的小娘子可能都知道这位“高二头”:他,还会是那位在大慈恩寺门前,拦住自己钿车行卷,满口“仆射家小娘子”,希望求我为知己的高三郎了吗? 云韶心中升起阵微酸的味道,她突然希望,高岳的那些行卷以后只让她一个人看到就好了...... “云和你放心,马上高三就要带着新进士们,去潘礼侍家门‘谢恩’,届时公卿可立观,指望你那不成器的母亲是不行了,这样为父我亲自去看,而后找高岳说知己宴的事。” 唉?这下云韶、云和都呆住,用雀翎扇掩住自己的衣衫,望着崔宽是大惑不解,“怎么叫我(娘)放心,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二位小妮一齐想到。 谢恩当日到来了。黎明时分,宣阳坊各曲就被人群挤爆了,高岳骑在马上,卫次公、郑、刘德室等人同样骑马,排成道细细的长线穿过拥堵不堪的曲街,辍行而往潘炎的家宅。 途经萧昕的南园,高岳在马背上侧过眼神,只见门当中央,依旧头戴葛巾拄着藤杖的萧老微笑着冲自己眨眨眼睛,两人互相遥遥地做了个亲密的手势小动作,其他人并未发觉。 “逸崧,逸崧!”高岳这时摆过头来,见到人群里吴彩鸾正摇手对自己大喊呢。 “彩鸾炼师!”高岳立刻在鞍上叉手行礼。 吴彩鸾满足地“呀”了声,接着就对围过来的士子们说,“看到没看到没,小妇没有说谎吧,这位高二头就是用了小妇我所抄的切韵,才能擅场春闱,同举解头和状头的,将来哪年制科制策,天子还要亲授他个敕头抄切韵喽抄切韵,一卷切韵一万钱(炼师涨价了),务必以虎形钤印为真。” “谢炼师吉言。”高岳的马说着间就转了过去。 潘炎的家宅门到了,高岳率先下马,手敛名刺之纸而立,其他进士也挨个下马,在高岳后列成队伍,其中郑就低着头跟在高岳背后,满脸带着委屈的表情,几乎比下第还要难受。 大明宫紫宸殿内里,李豫背着手站立着,书案上还摆着今年春闱的榜单,和誊录的前五名之诗赋、策卷,刚才代宗皇帝还专门阅读了高岳的《以竹为箫赋》。 可转眼间,宰相常衮,国子博士张涉,翰林学士钱起等数位臣子就立在他面前。 “什么!礼部试有假?”李豫转过脸,满面震惊。 “今年所取之一十四名进士,状头高岳实无才学,其中必有苟顺之内情。”常衮手持笏板,言之凿凿。 “门郎何以得知,朕观高岳的赋文,确有可采之处。”干掉李辅国,干掉程元振,干掉鱼朝恩,干掉元载的李豫,已对大臣的话语保持本能的戒心,在元载跋扈时他曾亲口对舅父金吾大将军吴凑说过“满朝三品皆为贼”这样的偏激之语。 常衮也不自己说,而是将目光转向张涉和钱起,两人皆属学士系统,以文学专侍在皇帝身边,拥有超然的地位,更何况张涉同时还担任过皇太子的侍读。 “臣集高岳去年的行卷、省卷及春闱杂文诗赋,文理毫无可观之处,而此年春闱却能拔解头、状头,在短短一年内怎可如此突飞猛进?”张涉曲身答复。 钱起大致也附和张的看法。 “一年内,不可以这样突飞猛进吗?” “除非有神助。”常衮开玩笑似的回答。 “有神仙相助,就不取高岳的话,那么朕倒要问,这神仙你们是找不到的,可高三的卷子却就在这,如何堵悠悠众口?”李豫语气里带着不满。 “陛下,请覆试。如高岳覆试而过,也自然可堵悠悠众口。”此刻张涉的旁侧,“唐雍”头顶远游三梁冠,金蝉珠翠,身着绛纱袍、白襦裙走出,慨然提议道。 18.谢恩主司宅 这位唐雍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太子李适,之所以自称“唐雍”,是因其曾被封为雍王。 太子的言论倒可算是持中:只要高岳能通过覆试,那么常衮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常衮、钱起和张涉也都一致赞同。 可代宗皇帝还有疑虑,这位其实很聪明,他心中认为:此次贡举如果真的覆试,不管规模多小,朝廷如何掩住影响,涉及的人多么少,都将是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大事件,马虎不得。 于是李豫皱着眉来回走了两下,沉着嗓子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几人要覆试?在何处覆试?又派谁去主持覆试?” “陛下,榜单里只有高岳最可疑,自然只覆高岳一人。可于尚书省都堂择一小院覆试,至于人选,陛下可自翰林学士中选择。” 常衮的回答倒也合情合理翰林学士品秩低但地位名望却高,再加上属内廷系统,和外朝倒也没那么多牵连,更重要他们都是皇帝的私人,也不愁不认真负责。 看到皇帝的表情,常衮被衣袖遮住的脸,露出了阴沉的笑来。 其实他暗中早和张涉、钱起通气过,只要皇帝点头,就让钱起来主持覆试,高岳必死无疑。 皇帝的嘴唇微微张开。 常衮目不转睛。 这时潘炎的宅子里,潘炎让仆人将中堂四面的屏风、垂帘、帷帐全都撤去,设席褥东面西向独坐。高岳领着众位进士,向北鱼贯列队走入,接着转身,对主司长拜谢恩,潘炎答拜,便说“请诸郎君叙中外。” “卫州高岳,行第为三,郡望渤海......”高岳身为状头,自然排在第一,他按照自己家状朗声叙述,最后再次曲身向潘炎致意,“谢主司衣钵。” 今日高岳内衬白色中单,外罩海青色雀眼纹纱袍,头着软纱帽,两鬓乌黑如剪,丰姿俊采,端坐如碑,和潘炎对坐,言语如流。 潘礼侍中堂两侧回廊的纱帘后,多是各色夫人,都是想抢先一步来为女儿择婿的,不少人都冒着星星眼,围着潘炎夫人低声叽叽喳喳,问这“高三鼓”、“高二头”到底有无婚配,也有很多问高岳身旁的郑的。 “高三鼓当然有婚配了!”一阵哀叹声中,御史中丞崔宽大摇大摆地踱过来,身后跟着京兆尹黎等一批朝廷公卿,他这话一说,很多夫人都心如冷灰了。 接着崔宽和黎等坐在中堂南,旁观登第的进士们。 “黎京尹今年解送十名举子,其中国子监五人中了四人,可谓龙虎榜,怪不得人说京兆府举子独抗百郡,解送即为等第(等同登第)。”坐下来后,崔宽当即就说了黎的好话。 黎也嘿嘿笑起来,“按方才崔中丞所叙,这今年的状头怕是落在令贤嫒的闺阁当中喽。” “哪里哪里,两相情悦。”崔宽仰面大笑,其实心中唯恐被别人占先。 这时,进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将家门汇报完毕,酒宴正式开始。 而同时在紫宸殿内,皇帝李豫最终说出的话是,“降宣头叫门阁使开紫芝殿,朕要延英召对。” “陛下!”常衮企图急忙阻止,“覆试小事,委派一翰林学士即可。” 常衮没想到李豫居然要开延英殿研究此事:代宗前,唐朝本无“延英召对”的制度,后因宰相苗晋卿年老,不能每日去政事堂处理政务,故而代宗皇帝便直接在小延英殿召其商议事务,渐渐早朝后,皇帝便会召大臣(主要是宰相及常参官,但也会有其他相关臣僚,甚至有召对左拾遗的,唐晚期更有神策中尉及枢密使入对延英)于小延英议政,便成项专门制度不过准确说,“延英召对”的地点并不是延英殿,而应该叫小延英殿,也叫紫芝殿。 “陛下,此日为双日,不便召对。”张涉也急忙说道。 原来,既然延英召对通常在早朝后,而唐朝皇帝早朝一般都在单日,所以召对也肯定在单日。 “兹事体大,分什么单日双日?”代宗皇帝丝毫不为所动。 不久,紫芝殿内,刘晏被召入。 “刘卿你来了。”见到刘晏来到,李豫便让内侍赐座。 “本在都堂内,门阁使来传唤,来此便见正衙(宣政殿)门悬了子,知有召对。”刘晏回到,接着他扫了眼,看见常衮、崔佑甫都各自坐着,满脸严肃,心中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帝李豫便详细说了此事。 “陛下,潘礼侍取高岳为状头,不是出于他的诗赋杂文,而是诗赋通了后,策问和经文又都通,才授予甲第的。”听完后,刘晏不慌不忙地解释。 李豫点点头,说高三的策卷朕都看了,确实有体国发聩之论。 常衮着急了,便又将方才的质疑重申一遍。 “常门郎,我唐科场自创设以来,有行卷,有省卷,有通榜,还有拔解(不试就中),就是不想错漏贤才。潘炎既知贡举,掌文柄,晏对他的操守还是信得过的。但假如常门郎心中有衔恨,那也不妨覆高岳一场好了,请圣主无须在意。” “我哪里有什么衔恨,不过是想求公正罢了。”常衮冠冕堂皇。“既求公正,那若只覆高岳一个人,没有比较,又怎么能体现公正?”刘晏针锋相对。 常衮立刻哑口无言。 这时崔佑甫便说,“若覆,便只能覆今年所有登第的进士。” 崔佑甫的话一出,连李豫都有点惶恐,便转向了咬牙切齿的常衮,“真的要覆?” 其实常衮内心不但恨潘炎取高岳为状头,更恨的是自己当初答应郑为状头,现在没法兑现,郑当不当状头倒在其次,只是以后谁还把我这个堂堂宰相说的话摆在眼中?这种仇怨忌恨就像毒虫般,反复噬咬着他的心灵。 在这样情绪的支配下,常衮爆发了,大声说,“请陛下委派专人,覆试今年春闱所有登第的进士!” 李豫看了看常衮,重重叹口气,摆摆手,“如此便按照冢宰你的想法去办好了,至于人选......” “请允许翰林学士......”结果常衮话还没说完,刘晏就也说出来,“翰林学士品秩太低,恐难服众,请陛下让中书舍人崔佑甫主持覆试!” 19.覆试西子亭 中书舍人知贡举尚且不在话下,主持覆试也是理所当然。 可常衮又急了,他本来想借高岳中状头的事发难,狠狠挫败下政治上的对头,树立自己独秉国钧的威望,没想到却被刘晏三言二语就抵到了“被动”的墙角。 不,绝不能让崔佑甫来主持覆试,这段时间崔佑甫在知吏部铨选时,选出来的人就被常衮黜落,黜落的人就被常衮任用,两人早已水火不容,要是让崔佑甫覆试的话,他是绝对会让高岳继续当状头,来让自己难堪。 常衮眼珠转了转,便说“崔佑甫已分知吏部铨选,事务繁杂,且中书舍人不止一位,可择他人。” “既不让崔舍人主持覆试,若再改派其他舍人前去,似有不公之嫌。”刘晏毫不相让。 “那你们说,该派谁去呢?”皇帝也没了主意。 “可让国家耆老、年长文士去主持,这样最可服众。”刘晏趁机进言。 皇帝李豫听到这个,仰起面来想了好一会儿:好像确实有那么位耆老人物,以前有过知贡举放榜的经验,这些年来又超然于各派争斗外,既有威信又低调的,低调到朕透熟透熟,就是想不起名字的地步的那谁? “朕惭愧,朕心中有个合适的人选,可居然......(皇帝不好意思说忘记了萧昕的名字)”李豫苦恼地坐回到书案上,提起笔来,悬在雪白的御札上迟迟不能下。 “陛下想的人,莫不是萧散骑?”刘晏上前提醒道。 李豫陡然大悟!当即在御札上宛转写下了“散骑常侍萧昕”,接着将其交给身旁内侍,说速速交到翰林院着办,成敕书而出。 日过中午,潘炎的宅第中堂内已酒过数巡,新进士和主司一边饮酒,一边让主司挨个评点每人文章的闪光点,评点完后每人都要再次感谢主司的提携之恩崔宽、黎等达官也在南面席位上帮衬,这崔宽看着高岳举止彬彬有礼,言谈颇有条理,是越来越欢喜,越瞅越中意,恨不得就想当即把他给拉回去,当东床快婿。 对卫州崔家来说,和其他高门联姻其实已没什么太大意义,崔宽认为找个像高岳这样背景单纯,又有功名又有才学又有前途的年轻人当娘的夫君,其实是再理想不过的。 酒宴结束,高岳等人又立在潘炎家宅门前,称我等门生先赴期集院,三日后再来造访。 期集院,便是新进士们相聚一起,共同商议种种宴会,操办进士团的地方。 结果高岳刚想上马,崔中丞就荡到他的眼前,高岳急忙脱手辔绳,向崔宽行礼。 “逸崧啊,你的信我已收到了。” 高岳心中还以为这崔宽是帮云韶来回话的,便更加毕恭毕敬。 “三日后,你们再来谢恩时,潘礼侍便不会再宴请你们了,这是规矩。这样,我在寒舍办个知己宴,你你那日谢恩完毕,单独前来。”崔宽看看四周,最后一句是用很低很低的声调,靠近了才对高岳说的。 高岳眼珠一转,这定是云韶小娘子要办的,便满口答应下来。 结果还没等崔宽表示欣喜呢,突然自宣阳坊的坊门内走入群身着朱紫衣衫的内侍,吓得众人纷纷避闪开来,领头的宦官谭知重直接走到高岳前,用尖利的嗓音问“你便是今年的状头高岳?” “正是,不知中贵人有何赐教?” “好说了,这是大家的墨敕。”谭知重将皇帝的敕书取出,“有人对今年的春闱生疑,已申诉到大家那里。请你及诸位新郎君不必再回期集院,即刻入南省都堂处准备接受覆试。” 中官谭知重的一席话,简直就像晴天霹雳,十多位进士无不愕然,连说到底是哪位“无名子”(唐朝指科场上匿名诋毁别人的小人)生事要坑陷我们? 只有郑脸色发白,似乎内心明白什么。 而高岳神色紧张却不惶恐,他似乎对今日的事,也早有预料。 其实刚才在潘炎宅第里时,他和潘炎对坐饮酒时,潘就小声提醒过自己:万一有什么反复,切莫害怕,你既是我取的状头,便一定会保你。 “真金不怕火炼,在座各位既然都是凭真本事登第的,自然不怕覆试。”高岳很坦然地对谭知重如此说,接着做出手势,请这位中贵人引路。 “好郎君,倒真的有胆气。”谭知重颇为欣赏,“那便随我来好了。” 新进士们牢骚满腹,莫名其妙地跟在高岳和谭知重身后,离开了宣阳坊。 只留下原地的崔宽,是目瞪口呆,接着他望望京兆尹黎和同来的韩王傅吴仲孺。 吴仲孺原本来,也是要为汾阳王府中那八子七婿家中的那群小娘子,特别是自己女儿谋个好夫君,当然他也看中了席间的状头高岳和乙第第一郑,刚准备和崔宽商议怎么分的事,转眼间高岳以下的新进士就被中贵人们带去尚书省说什么要覆试吴仲孺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覆试绝不是什么好事,怕不是这高三或郑要倒霉?可不能再和他们沾上关系。 于是吴仲孺匆匆和数位应付了两句,便跨上了马背,头也不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崔宽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便转身回到潘炎的家宅,但见乌头门紧闭,心想这要是覆试有个什么差池,不但高岳要倒霉,潘炎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中丞家宅第里,崔云韶快快乐乐地正和堂妹荡着秋千呢,转眼间叔父就脸色很难看地走回来,二姊妹便问知己宴的事高三答应了没有,崔宽叹口气摇摇头,对她俩说,“圣主忽然下了墨敕,说今年春闱有不合理处,要高岳以下所有进士于尚书省西子亭内覆试。” 话刚说完,崔宽看看女儿,只见云和是副吓呆的表情,刚准备宽慰她两句,结果听到了噗通声: 他侄女儿云韶,径自坐在了地上,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直掉,而后哀声大哭,“什么圣主天子,空长着双眼却也不辨真才学!这是明着要害高郎君,是忌恨高郎君登第,让他二百四十棍落了空,小人样子说话不算话,呜呜呜呜......” 崔宽大愕:这怎么回事,阿霓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怎比我女儿娘要激烈得多? 20.刘士安焚信 但接下来云韶情绪更加激烈,发髻上的金钿合钗都散开了,对叔父喊到,“凭什么高郎君不是状头呀,凭什么,满朝文武都是瞎子耶,那取士的有司都是瞎子耶?不行,我要写信给阿父,我要写信给阿父。 ” 看看坐在地上哭闹的云韶,又看看旁边沉默不语的云和,崔宽张开嘴巴好会儿,似乎明白了,接着便用手指着女儿云和点点头,表示阿父你猜得没错。 “该死,我原本的想法念头,原来全都是可笑的误会。”崔宽又羞又失望,但这时他回想起方才于潘炎堂中时,高岳的仪礼风采,怎么想都觉得他不应该是靠舞弊才当上状头的,又看到哭得梨花带雨的亲侄女儿,“唉,阿霓也是快逾笄三年,婚事早成了长兄的一块心病,难得她钟情于高岳,我崔家......”想到此,一向胆小谨慎的崔宽心中居然涌起热乎乎的血气来,他大步上前,将云韶给扶起,接着又看看身边的云和。 “阿父,你该不会要?”云和见到父亲脸上难得一见的表情,瞪圆了眼眸,声音带着些颤抖。 “明日单日,我会请子,乞圣主开小延英殿。”崔宽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傍晚时分,关于今年春闱进士要覆试的消息,就像在全长安城内刮起阵风暴般,各坊内的士庶人家几乎都在谈议这件事,那高岳更是成为了焦点中的焦点,“听说高岳为不被天子杖杀,花费重金贿赂了礼部侍郎潘炎,提前就得了状头,圣主比对后发觉蹊跷,雷霆震怒哎呀呀,这下看来这高三鼓完了。” 胜业寺写经坊内,吴彩鸾像是害了烧,坐立不安,“唉,逸崧啊逸崧,你是糊涂啊,本来圣主天子那二百四十棍也许只是说说玩的,而今要是坐实,可怎么办。都怪小妇叫你抄墓志铭神道碑,逸崧你要是被杖杀了,保不齐小妇还要花钱雇人帮你写神道碑。可真的是愁死人了!” 红芍小亭内,芝蕙脸上带着焦急担忧的泪痕,冲到了堂内,连喊炼师炼师,薛瑶英自帷幕后转出,皱着青眉说乱跑什么毫无体统。 芝蕙一边哭,一边将高岳的事告诉了薛瑶英。 薛瑶英听完后,很平淡地吩咐芝蕙道,“快,将小亭内所有值钱的细软都备好,特别是本炼师的那个乌木匣子,系同心结的。” “炼师是要变卖家产,搭救三兄吗?” “先,先离开长安,回,回钟陵去......” 众人纷纷扰扰时,刘晏在日暮时分,波澜不惊地来到女婿家,却发觉女儿颓然坐在中堂的席褥上偷偷哭泣,而潘炎坐在对面,也是心神不宁。 一见到岳丈登门,潘炎急忙出来相迎,手里还捏着些信件。 “这是什么?”刘晏问到。 “这是常衮给小婿的信,内里全是通榜请托之辞,特别是希望小婿放郑为状头,只要将这些信呈交给圣主,那......”潘炎的意思是,常衮自身也不干净,现在干脆把他拖下水,搞混一切。 刘晏不动声色,将常衮的信自女婿手里取来,接着居然直接扔到堂上取暖的炭炉当中,潘炎惊呼下,眼睁睁看着那些宝贵的证据化为片焦灰! “将所有请托的信和举子的行卷都拿来,全烧掉。”刘晏拍拍手。 潘炎和妻子不敢怠慢,急忙照刘晏说的去做。 看着信件不断燃烧升起的焰火,刘晏抄着袖子,看着潘炎,“你知道为什么要烧掉这些吗?” “小婿愚钝,不知。” “国家设科选士以来至今,早已成为个不易的制度,规则可以利用但不可以破坏。你把所有信件烧掉,是给自己留了条光明大道,若你把信件全部捅出来,则是给自己惹了一身的麻烦。”刘晏看着女儿女婿,重重叹口气,接着说下去,“你把常衮拖下水,常衮大可以再把其他人拖下来,最后的结局是大家都得淹死,事态将根本无法收拾,你懂不懂?破坏规则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常衮自己闹出的这场覆试,就是破坏了默认的规则,他早晚是要得到报应的,这点圣主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哪个大臣能操控得了圣主,李辅国和元载的下场你们看不见吗?进士科到了现在,弊病确实数不可数,所以你知贡举就像坐在炉火上炙烤一般,即便皮焦肉烂,但你还得坐下去,否则火就此蔓延出来,是会烧光整栋屋子,选谁为贤、甚至选不选贤其实并不重要,厝住这团火,这才是你的职责啊......” “那这次的覆试。” “你做的不错,至少没在人前惊惶失措。放心好了,圣主心中如明镜般,那小子高岳肯定是能渡过难关的。”刘晏还是那波澜不惊的表情。 看到岳丈的这金刚不坏的神态,潘炎夫妻总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这时,宅院外面的曲街上突然传来了阵阵马蹄之声,刘晏等人停止说话,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这马蹄声到了潘炎家宅东时便突然消失了...... 刘晏暗中点点头。 萧昕南园的乌头门前,马匹嘶鸣,火把举动,阍吏急速地来到中堂处,转入屏风,对萧散骑说到,“府君府君,十五年后您得以为国家重掌文柄,必将是段佳话呀!” “这春闱不是尘埃落定了吗?” “不是,陛下的敕书就在外,散骑您要主持尚书省西子亭的覆试。” “哦,覆试?”萧昕忽然明白了什么,摸着胡须呵呵笑起来,“真是命中注定,如琢如磨高逸崧啊,当初我对你说过,若老朽掌文柄必取你为状头,本来你我可能都认为是句玩笑之语,谁想到今日就应验了。” 随后萧昕将官服穿戴整齐,毕恭毕敬地走出乌头门,接下了圣主的墨敕。 次日,是为单日,大明宫内宫殿重重间,崔宽急速迈动着脚步,将前前后后其他入朝的官员都甩下,手里则持着份乞求开延英殿的子,他决心要为高岳讨个说法。 突然有人在背后拽住了他的衣带。 崔宽回头一看。 原来是同为博陵崔氏的中书舍人,崔佑甫。 1.南园赋残雪 轻寒著背雨凄凄, 九陌无尘未有泥。 还是平时旧滋味, 慢垂鞭袖过街西。 韩《初赴期集》 “贻孙。”崔宽急忙问候对方。 而崔佑甫摁下他手里所持的子,低声说“稍安勿躁,高岳能过这场覆试,也肯定是会过堂的。” 所谓“过堂”便是新进士在去知贡举的主司家“谢恩”后,在主司的带领下,再去尚书省都堂参谒宰相。 对崔佑甫的话,崔宽是将信将疑,可对方紧接着说道“你不用上开延英的子,因今日早朝后圣主是肯定要召对延英的。” 这时皇城尚书省西面的子亭内,高岳以下十多名进士盘膝坐在那里,这里本是诸省的官员公务之余,来此享受下闲暇的,亭外就是片空旷地,被种上了各色植物花卉,现在却成了这群进士等待覆试之所,四面被围棘堵住,还有南衙子弟把守。 故而昨日下午直到今日凌晨,郑是没有心思观赏亭子外风景的。 郑现在的心思很复杂,一方面他也没想到事态会闹到现在地步,居然由圣主下敕,要求所有人覆试于尚书省亭子,如果高岳名不符实,那下场就是一个,惨遭杖杀;另外方面,郑觉得这也是自己登为状头的好机会,春闱时没能证明的,此刻他要向世人好好展示出来。 想到此,郑眼神复杂地看了下高岳: 只见高岳的发髻有些散乱(这时他头发已完全长出来),但精神却很镇静,方才尚书省庖厨送来的食物,现在被他吃的只剩下几个光溜溜盘子,几名韬奋棚的都围坐在他面前,正在拟写判文呢。 而之前,高岳和这几位先是站在亭子外的小空地上,齐齐打了番五禽戏,可以说即便到这里,他们还是严格遵守棚课格,丝毫没有慌乱之处。 “高岳你......”郑忍不住发问。 “郑郎君何事,是要还我棚十贯钱了吗?”高岳在那里,头也不抬,握着笔淡淡地回答说。 郑只能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于是乎他们继续在静静等待着。 朝会之后,皇帝李豫果然召对延英,这次特地让散骑常侍萧昕参加,殿内李豫便问萧昕可接到了自己墨敕了?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竭力做好覆试。” 这时常衮也插了句嘴,似乎是在警醒萧昕,“萧散骑定要激浊扬清......” 而李豫对萧昕说的话则是:“科考贡士乃我唐选贤之制,萧散骑绝不可以使其堕名。” 言毕,皇帝居然让常衮和崔佑甫等先出去,因为下面是他和萧昕两人私密商议的时间。 李豫对萧昕说了自己真实的想法,而萧昕也急忙承应,接下来李豫问萧昕确定好了覆试的题目了吗?萧昕便说了出来,李豫皱皱眉头,又问“此题是否过于衰杀(和我大唐力图恢复煌煌气象的目标不太吻合)?” “题目并不重要,关键看举子的应答是否有昂然之气。” “唔。”李豫听到萧昕如此说,便点了点头。 不久,尚书省西子亭之内,这群进士很快就听到了回廊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心知覆试的主司马上就要来到了..... 亭子四周的围棘和场地上,悉悉索索又开始落下春雪,高岳抬头望去,不如那日春闱的大,大概是最后场“桃花雪”了:长安很快就要迎来温暖的孟春季节。 其实他方才面对郑的镇静,有一半也是硬撑出来的,为了是不让卫次公、刘德室、独孤良器等友人紧张,紧张什么?还用说嘛,虽说自己现在能写赋,但先前那也是潘炎提前将“以竹为赋”的题目泄露给自己,自己回去是好好准备的,而覆试则是临时性的,鬼知道是什么人来主持,出的又是什么题目? 虽说按照高岳先前的谋划,刘晏、潘炎他们是会尽力保自己的,可是在最终尘埃落定前,谁也说不准结局,对不对? 帘子掀动声后,高岳心知,覆试的主考官来了,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他不由得紧张地用手攥紧了衣衫! 转眼望去。 刘德室差点没喊出来,但好在他控制住了自己。 居然,居然是他们那日行错卷的散骑常侍萧昕,圣主居然让他来主持覆试,要知道这位上次知贡举还是十几年前,现在看来这事的演变,还真是妙不可言,也是诡不可言。 而高岳的手松开,他看着走入进来的萧昕,而萧昕的眼睛也带着微笑望着自己。 这微笑,顿时让高岳心中的石头缓缓而稳当地落了下来。 “嗯,诸位切勿惊慌。圣主只是为平异议,小小覆试下,只要不出意外,不拽白卷,保证人人过关。”就座后的萧昕慈眉善目,捋着胡须说到。 郑这时也松口气,他知道高岳赋文还是可以写的,这样就算他得不到状头,保住进士登第,也不算什么坏的结局。 接下来,萧昕慢条斯理地指着亭子外被残雪覆盖的花草,报出了覆试赋文的题目,“就以残雪为题,以明月照积雪五字为韵,限三百字上。” 怪不得方才皇帝说萧昕的这个题目是否过于衰杀,残雪即融,对于一个国家的科考题目而言,是否显得过于暮气沉沉了?所以晚唐的李商隐那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道出了多少的心酸无奈啊! 诸位进士听好了题目,便一起开始动笔。 高岳振了下衣袖,露出了手腕,将笔握在手里,不由得嘴角露出了“马到功成”般的微笑! 没错,萧昕曾答应我,只要他再掌文柄,而我又在文场之中时,必然不负诺言,取我为状头,没想到这个善报来得如此之快。 看来五穷被云韶小娘子给震灭后,我高岳的运势真的来了。 高岳不禁想起,那日他在萧散骑家南园之内,萧昕看完行卷后,为亲自考察他和刘德室的文采,便当场让他俩“私试”一场(唐朝举子私下聚在一起模拟考试,叫私试)。 而萧散骑所出的私试题目,便叫做《残雪赋》。 覆试结束后,紫宸殿内里的皇帝李豫心情也很激动,在他身旁,是来入侍的太子和韩王二人,他俩都清楚,陛下正在等覆试的结果。 很快,几名内侍捧着誊录好的赋文试卷鱼贯而入,要请大家过目。 “好,好。”李豫连说数声,便来到书案前,只见打首便是高岳的卷,便急忙扯开来一览。 2.过谒中书堂 高岳的贡赋之卷上开篇写着: “岁寒时昏,风积云繁,日失耀而微霰零,虹藏形而密雪下。 ” 李豫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是雪也,可比色于麻衣,亦俪曲以幽兰,联翩飞洒,聚散委积,方而为,圆而成璧,出野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峰俱白。朝日之明,烂若烛龙衔火照昆山;昏夜之幽,灿如冯夷剖蚌列玉珠。积素庭阶,连璐重台,光耀琼林,掩玉颜,转响因触楹之风,通晖以承幌之月。有怀妍唱,吾将任其行藏;敬接末曲,彼何篇乎术照?安得不燎熏炉,命桂酒,望林菽凝酥,歌白雪之赋,曰‘对庭双舞,怨岁月之易暮;目云雁孤飞,恨后会之无因;桑田变海,都邑成川,宁见阶上之白雪,岂得葆光于春日?’ 然乱曰,羽虽白而质轻,玉虽白而空贞,未若残雪,因时兴灭,凭云升降,随风飘零,太阴凝而不昧其洁,圣恩则不固其节。值物赋象,得际遇之营;任地班形,成润物之功。既沐清化以随之,何必托兴于残雪?” 嗯!当看完后,李豫就急忙问内侍,“高三鼓写得这残雪赋,免萧散骑黜落乎?” 内侍们都笑起来,忙说“禀大家,萧散骑这覆试啊真的是妙,和潘礼侍所放的榜丝毫不差。” “那是当然!”李豫果然大喜,其实他内心早有定论正如刘晏所说,进士科就算有千种万般的弊病,然而它已成为不可替代的制度,早形成整套的规则,不管是我这个皇帝,还是高岳这个举子,只要大家都遵守规则,不越界不过火,就不会出问题。如果听常衮的,那就是要翻天覆地、拆屋毁椽,覆试哪怕有一个和当初潘炎放榜时不符,都会引起灾难性的连锁反应,激起各派间你死我活的斗争,故而当然是保持原样最好:既能彰显有司的公正,又可保科举的威信,更可保存朝班的和谐。 而萧昕,不过是领会了皇帝的心思,加以具体执行而已。 这时,感到疑惑的太子和韩王都靠过来,李豫也懒得再去翻阅其他的赋卷,便直接将高岳的给了太子过目。 太子李适也是个通晓诗书的英才,他一眼就看出高岳这篇赋文的道道:先是将春日之雪的美景夸赞番,而后体物伤情,“宁见阶上之白雪,岂得葆光于春日”,这些残雪在春光下,是很快会消融不见的,所谓“天色不久,鲜物无常”便是这个道理,但高岳又没有一直在那无病呻吟,而是很豁达地说“太阴凝而不昧其洁,圣恩则不固其节。值物赋象,得际遇之营;任地班形,成润物之功。”言下之意就是,咱身为雪,虽和羽、玉一样洁白,可与这两个傲娇的绿茶贱货不同皇帝圣恩之光把咱给照化了,咱也不会自矜名节,索性化为春水,成就“滋润大地田野”的功勋。 正所谓“我是唐朝一片雪,哪里需要哪里飘,待到麦菽如浪时,我在地下笑。”也难怪陛下对其欣赏了。 李适在内心叹口气,心想结果如此,只怕常衮要倒霉。 果然,陛下很快就说,常衮为人过于苛细小器,不可让他独揽朝政,朕早晚要选个中书侍郎来...... 最终尚书省西子亭的覆试结果公布出来,高岳依旧是状头,各人排序也没有丝毫变化,萧散骑和潘礼侍取得惊人一致。 长安城上下虽然对此结果都感到蹊跷,可没人公开质疑没有变化,没有波折,似乎就是最好最好的结果,许多下第的举子继续怀揣着梦想,准备在夏课时精研文章,再希望于大历十三年的“秋卷”时,一举成名。 不过以今年的情势看来,萧昕萧散骑所居的南园,怕是要变得“门庭若市”了。 二月十九日凌晨,全长安城的残雪已全部消融,明亮的晨星还挂在天边,和宫殿檐角之上,雾纱慢慢散去时,光范门东廊下,进士团的团司杨妙儿及王团团等人已备下酒食,让高岳和其他进士们先吃完早饭,之后专等宰相上堂后,前去参谒。 不久,礼部侍郎潘炎来到皇城西朝堂下,高岳穿着白色的细麻衣衫,与所有进士一道,跟在潘炎身后,入第二道城墙,过御史台,来到了中书省都堂的院门外。 不久,一名堂吏走出,对潘炎鞠躬行礼,而后对高岳等喊到“来请诸位进士名刺!” 高岳以下,便将写着各自情况的名刺,统一交到这堂吏的手中。 堂吏再度走入中书省都堂内,在那里门下侍郎常衮脸色铁青地站在门里,颤抖着手接过进士们的名刺,打首的正是高岳的。 气得常衮嘴唇抖索,想把高岳的名刺直接给撕掉。 覆试之战他是大败亏输,不但折损了威名,还激怒了其他榜上有名的进士之后台,引来朝中不少人明里暗中的攻讦,狼狈不堪,现在还要担心圣主因此怪罪他,甚至罢免他的相位。 “让,让他们进来。”最终,常衮捏住高岳的名刺,对那堂吏说到。 接着潘炎便引着高岳等人,鱼贯走入中书省都堂的院子内,而常衮则站在大门中央,这样所有的进士都能见到他。 那取名刺的堂吏对常衮通传道:“礼部潘侍郎,领新登第进士见相公!” 另外名堂吏也走出来,高声喊“屈主司!” 随着这声叫喊,潘炎便对着门内面目都要扭曲的常衮作了一个长揖,接着朝东转向,立在了门侧。 此刻中书省都堂大门内和外,恰好因潘炎的转身让开,形成个通透的空间状头高岳一袭白衣,和身着章服的宰相常衮,直接面对着面,相距不过**尺的距离。 高岳突然笑起来。 潘炎没注意,两名堂吏也没注意,其他进士因只能见到高岳的后背,更是无法注意。 只有常衮看到了,他的胡须因高岳不明所以的笑而牵动了下。 这笑转瞬即逝,高岳上前步,登上台阶,用欣喜感激的语调,程式化地对着常衮念到,“今春礼部放榜,我等幸忝成名,又有子亭覆试,乃获相公陶铸,不任感惧!” 言毕,高岳利索地低首、曲身、叉手、捧袖、下阶,一揖而退。 “无客!”堂吏见高岳向宰相致辞完毕,便如此喊到,声音缭绕在都堂院墙上空。 3.不甘属守选 过堂参谒完宰相后,日近中午时,高岳又在潘炎的引导下来到舍人院里,参谒中书舍人崔佑甫。 崔佑甫身着官服,在舍人院的台阶上铺席招待了众人,接着勉励高岳等人道:中了进士只是开始,马上诸位一经吏部的关试,便全是“前进士”了,可谓真正释褐,“属吏部守选”,可想要即刻舍田就禄,还必须参加吏部的两科考试,即“博学鸿词试”或“书判拔萃试”,只要这两科考中,便不用再等待,立刻有官做。 崔舍人的这番话,坐在席位上的高岳深有触动: 考中进士只是“及第”,不算完,还有道叫“登科”的关卡没过。 原来,在唐朝的举子,通过礼部试的便叫“新及第进士”,可以免除自身的赋税徭役,自白身迈入“衣冠户”的行列,然后再去参加吏部的“关试”(也即是刘晏先前所说的,到吏部南曹试短行判文两道),才算是真正释褐,便叫做“前进士”;何谓“关试”?关,即是关白的意思,古指官府内文书往来,进士去参加吏部的关试并通过,礼部便将进士的姓名、材料(也就是咱们现在所说的人事档案)移交给吏部,自此进士即“属吏部守选”,以前归礼部管,此后就要归吏部管,算是取得做官资格。 但必须要注意的是,即便通过关试,进士也只是“属吏部守选”最关键的是后面的两个字“守选”,说白了就是等着做官,正如崔佑甫所说,守选是件很折磨人的事:可能三五年甚至上十年不会有阙员,就算有了也可能被他人捷足先登,每年还有不少杂色入流的官在排队,也要往里面挤;另外,就算很多官职有了阙,你身为进士也不可以去做,因为你当了进士,只能走“清资官”路线;再者,朝廷也可能对你说,守选累了没,长安物价高昂不,是这样的岭南某个县有个县尉空缺你去不去,只要几年后你还能活着回来,朝廷是不会忘记你的,铨选时给你优惠政策简而言之一句话,“要官还是要命。” 当然最关键的是,守选期间因你没有职务在身,是没有俸料钱可拿的,也就是穷呆着。 所以唐朝有的进士,虽然早早及第,但却一辈子浪荡于湖海之间,未做过一官半职,也就不足为奇。另外吏部选不是那么容易过的,举两个例子:韩愈在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后(三次落第),连续三次参加吏部选的博学鸿词科遭黜落,一度搞得韩愈怀疑人生精神崩溃;和韩愈同年及第的文学家欧阳詹,也称自己“五试于礼部,方售乡贡进士;四试于吏部,始授四门助教”,同样是命苦的可以。 离开舍人院后,高岳坐在光范门东廊下,心事倒是比先前参加春闱时还要忐忑。 再用传奇文去要挟吏部尚书?可吏部尚书是刘晏,他在这位面前怕是走不到一个回合。 王团团看见他这副模样,关切地靠过来问“高郎君到底怎么回事?” “百仞之梯,我费尽艰辛地踩上了第一步,但却发觉接下来要走的路,却更加不容易啊......”高岳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大明宫起伏巍峨的宫阙楼台,接着不再作声,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遇到刘晏时,对方所说的,从自家宅第日复一日地走向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不知不觉就走了数十年,走到鬓发染霜了。 然后进士的期集,高岳也没有什么心思筹划,他在犹豫: 现在到底该如何,通过吏部关试后,何去何从,去参加书判拔萃,还是博学鸿词?得赶快拿定主意,因为吏部选自去年孟冬开始,通常到今年的三月三十前结束,也剩不下多少日子了(高岳可参加当年的吏部选,而郑这样的只能参加下一次的,具体原因后述)。 书判拔萃,据说难度和关试不是一个档次的。 而博学鸿词,怕是更...... 当高岳心中没底时,他很自然地首先想起个人来。 “炼师!”红芍小亭内,高岳亲亲热热地喊道,接着坐在绮席上,对着纱帘后的薛瑶英长拜到底,“门生得炼师指点,终于烧尾离水,化虎为人了!为感炼师恩情,特备时令鲜果,供炼师品尝,希冀炼师青春永驻,玉颜不老。” 芝蕙便将高岳呈上的鲜果在瑶英席前列开:一箧洛阳嘉庆坊的李子,一箧长安哀家楞梨,一盘洛阳华林园的王母桃,最后一盘满是青灿灿的铜钱,是高岳将最后的积蓄拿出来了。 “嗯,总算没忘记莘若是你的座主。”薛瑶英长舒口气,本来子亭覆试的消息传出,她以为高岳会彻底完蛋,吓得差点卷铺盖逃离长安,去钟陵的道观避风头去。 还好,还好,这高逸崧有几把刷子,居然化险为夷,状头地位稳如泰山。 而薛瑶英的话甫出,高岳的头就顿在地板上,呜呜哭泣起来。 “三兄!”芝蕙最为关心,急忙拉住高岳的衣袖,不知他遭了什么苦楚。 薛瑶英抬起手,用拂尘柄敲敲身旁的铜炉,心里早已明白**分,“逸崧是担心吏部选的事?” “礼部试侥幸得了个甲第状头,但如滞留于吏部守选而不得官,以后再想买些鲜果来孝敬座主,又岂可得哉?” “逸崧的意思,是想参加书判拔萃和博学鸿词?” “请炼师指教。” 薛瑶英叹口气,说“我唐自丧乱以来,政局板荡,吏部选前些年到了三年一选的地步,也就这两载维系一年一选,以后的日子还不知晓,逸崧你确实等待不起啊!可过去一年内,本炼师是清楚的,你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于杂文诗赋里,判文尚未精纯。故而参加书判拔萃,时机并不成熟。逸崧,写几个字来于我瞧瞧。” 高岳便在片纸笺上手写两句,隔着帘子递给了薛。 “哎呀呀,以前是不堪入目,现在是不堪卒睹,还算有些长进但书判拔萃,顾名思义,书法和判文都要一等一,你修为还不够呢。”薛瑶英看着高岳的字,惊讶地说到。 “多谢炼师评点。”高岳的笑容渐渐涣散,“那博学鸿词......” “更不要想!” “是是是。” 就在高岳垂头丧气时,薛瑶英笑起来,“不过逸崧谬矣,除去博学鸿词和书判拔萃,还有条路走,那便是‘平判入等’。” 4.昂藏七尺躯 “平判入等?” 薛瑶英点点头,“其实平判入等本身并不重要,想要博得高科,要做两样事。 ” 高岳忙问哪两样? “一是,靴下挂金行得路;二是,翘关负米卖力气。” 第一个高岳迷迷糊糊间能明白六七分,可第二个是什么鬼。 接下来薛瑶英美目宛转,解释了下“翘关负米卖力气”“意思便是你得抓紧,卖力气赢得崔家月堂小娘子的芳心。” 这话说得高岳心中一愣,没想到薛瑶英这话说得这样直白明晰,好像我真的是“皇唐于连”似的。 “炼师......” “让你唤瑶英又不肯,叫我阿师好了,这样显得我俩关系更亲密点。” “阿师啊,门生实在不明白这云韶小娘子和平判入等有什么关系?” “回到我第一个条件上去。” 高岳是个聪明人,薛瑶英说的第一句话是“靴下挂金行得路”,这意思就是要让我在吏部铨选里行贿啊! “那阿师是想说,门生靴下的金子,是让云韶小娘子......” “说得太对了,反正逸崧你也钟意那崔云韶对不对,那小娘子近来也心悦于你,她为你花些钱谋个好职位,对她不也是好事?真的是求仁得仁。”薛瑶英轻轻拍了下手掌,说到。 这不太好啊,让女孩子为自己破财,还是关乎个人前途方面的,高岳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还是觉得惭愧、不妥,便对薛瑶英作揖到,“对云韶小娘子求钱实在难以启齿,不妨请阿师再借些本给门生......” 一听到高岳要向自己借钱,薛瑶英顿时面若寒霜,“什么阿师阿师的,和你很熟吗?喊炼师。”接着她叹口气,“实不相瞒,本炼师早已囊中羞涩。你算算,先前给你五百贯换七宝玛瑙杯,而后又借你一百贯当温课本钱,这样下来红芍小亭也只剩下这座宅院当空架子了。” 高岳又想起了萧,这位出手可是很阔绰的,自己可以向他借钱。 谁想下一秒就被薛瑶英看破,“逸崧我劝你,也不要去和小海池借钱,萧这次是根本不会答应你的。” “为何?” “因为你的状头,是刘晏保下来的,这事虽然市井里无人知道,但却瞒不过萧借助刘晏的力量登第为状头,以本炼师与逸崧你的交情当然不会说什么,可萧却不同。”随后,薛瑶英讳莫如深,闭口不再谈下去,而高岳也很上道,同样不再追问。 难道真的要牺牲奉献自己,去追求小自己足足十岁的崔云韶?这本身倒没什么:高岳先前和云韶一起在顽劣小童手中救下那喜鹊窠,并且命中五穷也被云韶驱走,心中早已对云韶有莫名的好感,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不良取向,不过碰巧喜欢上的有点不容于主流社会而已。 可关键是要开口向云韶索钱,这,这,这绝非七尺昂藏男儿所为啊! “没想到高郎君是这样的人哩?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高岳突然联想到:当他最终在花前月下,说出自己马上要参加吏部选,可缺乏打关节的钱,想从卫州崔氏这里周转时,本还柔情蜜意的云韶,忽然用纨扇挡住了带着轻蔑笑容的脸,露在其上的眼眸中星光也变得寒芒点点,对自己硬硬地抛出这句话,失望地对出现在身边的何保母说,“保母,给高郎君二十贯钱,就从我脂粉钱里取,以后请高郎君不要再来月堂门前了。” 然后自己拿了二十贯离开云韶,可根本不够使的,还是被吏部黜落,便成了彻底过气的“前进士”,飘荡寄食在长安各坊朱门下......来年在长安城曲江边,还身着脏兮兮麻衣的他,眼睁睁看着云韶坐在花嫁车上,一掠而过,云韶惊鸿一瞥,见到了立在道旁风尘里的自己,没任何表情地转过脸去,自此再也不顾。 “逸崧!” “三兄!” 此刻薛瑶英举着拂尘扫打,芝蕙则推搡他的左肩,才把高岳自脑洞剧场里给拽回来。 “不,我得抓紧。”这下高岳额头汗水直流,对瑶英说到。 薛瑶英理解他的苦衷,便点点头,坦率地对他报出吏部“平判入等”的实情: “我唐吏部平判入等,也叫‘平选’。此科目初立于开元二十四年,首位籍由平选登科的,便是而今大名鼎鼎的颜鲁公(颜真卿)。在世人的眼中,平判入等几同于关试,其实不然,平判入等实则是将铨选的优异之才选出,优先授予官职。也有人误将平判入等和书判拔萃混淆,实则二者也大相径庭,书判拔萃乃是守选之人为缩短循资年限而报名的吏部科目,主动权在自己;而平判入等是吏部对每年前来参铨调集的所有士子、官员统一进行书判试后,再将少部分菁华选出,主动权在吏部。” 哦,高岳明白了,打个比方:书判拔萃更类似于为更快升级别或职称,而参考的一个科目,通过的话便可往上高升,通不过就继续论资排辈等着;而平判入等,则是在每年常规化的考核里,把成绩分为甲乙丙丁,然后给甲科以特定的奖励。 另外,考试内容上,平判入等和吏部关试一模一样,都是考二道判文;而书判拔萃,则要三道,并且难度更大。 “那么阿师,想要通过平选的话,得,得花费几何钱财?” 薛瑶英当即给高岳算了笔账吏部的堂吏、笔吏要打点,考试官当然也要打点,可光这些还不够,每年好不容易通过吏部平判入等、书判拔萃或博学鸿词的,又遭中书省复核黜落的也大有人在(历史上韩愈和李商隐都遭遇过这样的事,简直是精神摧残),所以还要打点下中书省诸位总的下来,“我先前侍奉元相时是知道市价,怎么得也要二百五十贯乃至三百贯间吧!” 黑,真是黑。 所以啊,终点小说里的那群穿越者,你们到底是怎么轻松当上官的啊? 高岳的额头好像比平日里惨白凸起了好几个度,烛火下耳轮一耸一耸的,接着他满身汗水,对薛瑶英表了态,“这钱炼师没,萧不肯借,那门生只能去找云韶小娘子想办法了。贱躯一条,待价而沽。” 旁边的芝蕙望着自己的三兄,不由得悲从中来,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薛瑶英也大为唏嘘,眼睛红润,不由得吟出诗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哦对了,有本密策,逸崧不妨收下,用得着。” 5.雪中送炭人 说完,薛瑶英便让芝蕙从身后的书橱当中取出本卷轴来,交到高岳手里,“这本密策,可保逸崧擅场帷帐之中,早日让那云韶小娘子爱煞疼煞,离不得你。 ” 这话说得怎么这么......高岳顿时惴惴起来,接着他将薛瑶英所赠的这本卷轴徐徐于灯烛下拉开,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篇章名字《花营锦阵万方图》。 这名字怎么起的如行军打仗似的? 结果往下拉了几卷,高岳立刻面红耳赤:他穿越前一直认为“仪态万方”是个美丽的字眼,是来形容淑女的,可看了这《花营锦阵万方图》,他的旧认知被彻底颠覆古人口中最早的“仪态万方”,是指女子在帷帐绣榻上,能摆出各种各样欢娱的姿势,而这《花营锦阵万方图》可不就是活脱脱的“轩皇御女秘戏大阵图”嘛!一幅幅匪夷所思的高难度之图,都展现在目瞪口呆的高岳眼前,每幅之旁居然还贴心地配上了诗句文字...... “刷”,高岳将《花营锦阵万方图》给迅速合上,“阿师,这,会不会有些太早了?” “闺幄蝶戏、水火交融之事,乃男女之大伦大乐,有什么早不早的。”薛瑶英语重心长,接着眉梢一皱,“高逸崧莫不是怯场?” “不,不是。”高岳心想男人千万不能说自己“怯场”。 “那就好,这样,你今晚留宿红芍小亭,可以先以芝蕙试手。” 芝蕙的小脸立刻涨红,高岳也大为尴尬,他这时又看了看《花营锦阵万方图》,却发觉卷轴末处,写着行字“尤物乃祸水,灭火必矣”,大约是作者一面写满了秘戏万方的文字,一面又装模作样地写句劝诫的话在其后。 高岳便指着这行字,对炼师解释说自己还得保养好身躯,不能在这里因贪恋芝蕙而颓了精力,导致平选成绩不佳。 薛瑶英这才点点头,说这也好,此卷轴便当本炼师赠予你的一个礼物,以后再派上用场也不晚。 下午,高岳匆匆地怀揣着这卷轴,溜出了红芍小亭,见月堂在松林小道的对面,又怕云韶在里面撞见尴尬,便绕路到长安城南处,自城门边长行坊里租了匹骡子,回到了升道坊五架房。 他其实内心也知道,所谓“尤物乃祸水,灭火必矣”这句话,不过好像在精致的香烟盒上附带句“吸烟有害健康”,与其说是诚挚建议,不若是种**裸的调侃与讥讽,买香烟来吸的哪位不曾见过这句? 晚餐后,高岳定下了心神,心想现如今还是“靴下挂金行得路”和“翘关负米卖力气”更为重要,便唤来刘德室、卫次公等人。 现在进士登第的名次,以皇帝敕书的名目正式确定,而韬奋棚的登第诸人则同样担心吏部选的问题。 虽则只是春天,在花卉顺第开放飘香的院子里,高岳坐在竹椅上,有些焦虑地扇着蒲扇,吞吐地对几位说出自己的方案。 “打点吏部?”刘德室很是讶异。 高岳艰难点点头,随后便问刘德室、黄顺和卫次公的意见,结果这三位里刘德室和黄顺准备参加“博学鸿词”,而卫次公则是“书判拔萃”但他们却都很支持高岳的行为,毕竟是棚头,行事自不可与平常人同日而语,“逸崧,我们去参加这两个科目选,首次即能登科的可能性太小,你去打点吏部以求平判入等,我认为是很对的,咱们各走各路,成功的机会就更大。”卫次公率先表态支持,接着刘德室也赞同,最后黄顺主动说棚仓里还剩大概四十贯的活钱,棚头只管拿去。 “可是这钱......” “哎,棚头如能登科授官,我们韬奋棚的名声威风就不会堕,假如我们拔萃和鸿词不利,来年还得留在棚中,不正是荣损一体嘛。”黄顺如此说道。 这会儿,解善集也挨过来,“棚头,某有三位堂兄,分别叫仁集、孝集还有良集,供职于中书省、南省都堂和舍人院里,虽然不是什么清要的官,都是胥吏,但起码也是能管点文书探些消息的。棚头的钱,只要交给某运作,某保证都会落到实处!” “诸位......”高岳异常感动。 次日清晨,五架房刚打开门,高岳便见到吴彩鸾呆在那里,忙问炼师怎么有空来? 彩鸾望望四周,便私下对高岳说,“逸崧,小妇知道你刚刚及第,应该要为登科的事苦恼哎,别说了,小妇也是知道这里面关节的,恰好这些日子替人抄切韵得了点钱,写经坊的各位也牵挂逸崧,一起聚了一二十贯钱,借给逸崧你!”吴彩鸾说得非常大气,而后指着她身旁租来的头毛驴,毛驴温顺地在树下摇着长耳朵,负着两箱箧钱。 高岳望望彩鸾炼师还沾着墨痕的手,不由得哽咽起来,他当然知道写经坊的诸位经生凑这些钱的艰辛,特别是吴彩鸾,她能舍得拿出这么多钱来,那一定也是经过痛苦的抉择的。 “彩鸾阿师。” “别这么客气啦!”彩鸾笑起来,踮起脚来,重重拍了拍高岳的肩膀,“其实小妇现在抄写切韵能多得钱,也是逸崧的关照,做人总得要知恩报恩,这道理小妇还是懂得另外,逸崧吏部得选登科后,别忘记小妇的好处就是。” “只要我高岳能平判入等,得到一官半职,将来定和写经坊诸位共享荣华,绝不食言!”高岳大声回答道。 “嗯。”接下来吴彩鸾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她看看高岳,像姐姐般伸手出来帮他捻了捻衣衽,“勉力啊逸崧。” 吴彩鸾离去后,谁想日近中午时,国子监的苏博士也到来,送给高岳三十贯钱,说这是王监司上下,也包括他自己从俸料钱里凑出来的,知道高岳马上应吏部选要花钱,所以王监司嘱托他务必送来。 “这如何使得!”高岳急忙推阻,但苏博士却紧紧握住他的手,“逸崧啊,今年我们国子监贡举的生徒都是韬奋棚培养出来的,四十九人中了足足六人,简直是不得了的功绩,你知道王监司和刘祭酒有多高兴吗?说实话,像逸崧你这样能舍命为国子监打拼的人,在杨绾相国逝去后,已经没有了如那东宫侍读张涉,本也是国子监博士,可发达后早已变心。将心比心,我们国子监的师徒又不是木石之人,这钱逸崧务必收下!” 说完,苏博士便向高岳道别,去昆明池捞鱼去了。 看着博士的背影,高岳感慨万千,大家都这样对我,我还在顾惜什么? 6.东廊双松图 按薛瑶英所估算的数目,现在棚仓里还有四十贯,吴彩鸾整个写经坊赞助了十八贯,国子监又送来三十贯:可还差起码二百贯。 这二百贯也不是个小数目,高岳决心,真的要开口,去向云韶小娘子索求。 顺带着,他也要在唐朝梅了,梅梅,那满树的梅子不正是女孩青春的象征吗?更是要求男子汉要抓住机遇,有梅折时直须折啊,等到梅子落一地再用箩筐去捡,只能捡到满筐的烂腐边角料!这崔云韶应该也过了及笄之年,完全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所以高岳啊高岳,现在要过的,是考验你脸皮厚不厚的关卡。 怕什么,难不成追求窈窕小娘子,比那礼部试,比那吏部选还可怕?经过这些的我,根本没什么好担心,没什么好犹豫的嘛!我可是编剧,套路数不胜数。 “哗”一声,打扮齐整的高岳摇着把飞白书扇,自棚头房走出,这时他恰好看到那勤学好问的李桀,正于井中汲水呢。 李桀今年也是京兆府解送的韬奋棚五子之一,但却下第,不过潘炎对他说过,你发展苗头很不错,只要继续努力,未来二三年内绝对是能及第的。 “伟长!”高岳心念五架房内只有双文等数位中老年妇人,双文的年龄快能当他阿姨了,又是芳斋兄的相好碰不得,所以干脆拿年轻的李桀来练练手,便热情地唤了李桀的表字。 李桀回头望见他,便用袖子擦擦脖子上的汗,很恭敬地喊了声棚头。 高岳就上前,很关心地问他些学业和生活方面的情况,二人并肩,边往庖厨那边走边交谈,李桀手里还提着装满井水的木桶。 突然,木桶坠地,水倾泻翻出,在院墙下的平地自各个方向流动,于日光下粼粼发亮:因高岳迅速伸出胳膊,咚的声将李桀逼到了墙边,吓得李桀的水桶都翻了。 阳光下,无路可走的李桀抬起眼,只见到高岳的幞头背着光,显得他双眼炯炯,盯住自己,不由得缩起肩膀,不知所措。 “怎么样伟长,有什么感觉没有?”高岳的嗓音变得低沉醇厚。 “棚头,我觉得,我觉得脸在发热。”李桀是个老实孩子,只能坦白说出感受,“心都要跳出喉咙眼了。” 结果他接下来,见到高岳的脸凑得更近了,如泰山压顶般,李桀的防线崩溃,他只能紧闭双眼,将脖子靠在墙壁上,侧了过去。 “嗯......”但预想的灾难没有发生,当李桀睁开眼后,发觉棚头又站回去,手扶在下巴上,显得非常满意,“哦伟长啊,水桶翻了,再去汲桶来。”说完,棚头就离开了,还留下句话,“另外你替我向芳斋、从周他们说下,今日的进士期集我去参加,说个很重要的事,然后......” 然后高岳要做的事,当然是去拜谒崔中丞家,名为“报及第平安”,实则...... 其实这些日子,在崔宽宅第里的云韶,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高岳,因为这纷至沓来的消息无不让人心惊肉跳: 云韶先是担心高岳不能及第,而被京兆府杖杀; 但高岳却不但及第,还鬼使神差地当上了状头; 就在她欢呼雀跃时,突然有说有人向皇帝控诉次年放榜不公,怀疑重点就是高岳,于是又要在尚书省子亭覆试; 随后叔父崔宽按捺不住,生平第一次像个男人,要请子求陛下开延英召对; 但当日叔父又回来说,无需再请子,高岳的覆试也是十拿九稳的; 又过二三日,确凿的消息果然从皇城传出,高岳依旧是今年状头。 就当崔云韶终于放下颗忐忑的心后,高岳却又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了踪迹(其实这不过是云韶的观感,高岳也就去红芍小亭请教了下薛炼师吏部选的情况)。他说好的若是及第,便要把兴唐寺最美的牡丹采撷给我的呢! 于是云韶情绪迅速由原来的担惊受怕,变得焦虑不安,今日她便要挟云和,要去安邑坊元法寺玩耍。 云和就冷冷地问阿姊,为何要去元法寺呢? 云韶吞吞吐吐,说元法寺南观音院的卢舍那堂北壁有“维摩诘变”图,屏风上面有虞世南的笔迹,书画齐辉,可谓长安一绝,迄今还没有去游览过。 “怕是阿姊还希望见到那元法寺曼殊院西廊壁上的刘整所画的<孤松图>吧?” “云和你又痴了,刘整画的明明是双松图。” “阿姊你眼中,可不就只剩一棵松吗?” 一听这个,云韶的脸霎时红了:其实她为什么要去元法寺,云和是清楚无比的,因为今年新进士的期集院就设在安邑坊内的元法寺,阿姊终于耐不住,要去见高岳了。 唉,这难道便是逾笄之女(剩女)的悲哀?云和在心中叹息道。 崔云和总的来说还是刀子嘴豆腐心,嘲讽完阿姊后,还是叫仆人备车,和阿姊一道向邻靠东市的安邑坊而去。 这时,元法寺曼殊院内,前来期集的进士发生了严重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源头,当然在于高岳,因为他在期集中居然提出,“今年的曲江杏园宴,和宴合二为一”,“各进士不抽钱,进士团另有收入”。 几位出自韬奋棚的进士自然附和棚头,但郑却激烈反对,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独孤良器则在中间苦苦调停。 黄顺则在一边不断提醒郑,“郑郎君,你还欠我棚十贯钱呢?” 这话气得郑满脸涨红,高岳便摊手对他说,“所以说郑郎君你连十贯钱都还不起,还抽什么钱去杏园宴?我们现在还要准备吏部关试,还是节省为好,进士团的酬劳我自然有办法,这不也是为你好吗?” 说完高岳想起还要去拜谒崔中丞,不想再和郑纠缠,便起身顺着花木郁葱的曼殊院东廊,朝着西廊走。 西廊的墙壁上,绘着另外位画师陈子昂(此陈子昂不是那位大诗人,只是同名)的佛画,高岳刚走到画下,气愤难当的郑就追上来,拉住他的衣袖,“高岳你这样做,毫不遵守常理!” “常理总是要变通的吗,你不愧是荥阳郑家出来的,比你骑得那头驴子还要倔。”高岳转身愤怒地指责。 结果瞬间,高岳只觉得黑影一闪,接着沉闷的“咚”声。 哎!郑不知何时起,伸出长长的胳膊,将高岳压到了曼殊院西廊墙壁上,不让他继续往前走了,脸距离高岳的脸只有半尺不到。 7.崧卿与明卿 “郑郎君你?”高岳顿觉害怕,双手扶住胸膛,耸起肩膀,全力保护自己。 “我是在和你讲道理!”郑说到。 “二位同年......”追上来的独孤良器,见到郑抵住高岳的景象,大为惊讶。 但接着独孤良器就望见,西廊往东廊去,有二位美貌的贵家小娘子也是目瞪口呆,看着郑和靠着墙的高岳,立在原地迈不动脚。 高岳转眼,见到这可不是云韶、云和二姊妹嘛! “云韶小娘子......(你听我解释)”高岳嗓子都抖了。 然后郑根本不闻不问,啪嗒啪嗒地继续和他“怒讲道理”,吐沫都喷到了他脸上。 “完了,完了,阿姊。没想到高和郑居然是这样的关系,怪不得先前在大慈恩寺里,这郑郎君只跟着高三后面转。”云和的语气带着惶恐和醒悟。 “云和,我们方才看的东廊画叫什么来着?”云韶也是面无表情,悠悠地说出这句来。 “双松图啊,这可不是双松图嘛,简直是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云和摇着雀翎扇,望着头激烈扭来扭去的高岳和郑,喟然而道。 “云和,我们走。西廊的画,就不用看了。”云韶说完,便迈步准备离开曼殊院。 这时同样大惊失色的刘德室、卫次公、黄顺、解善集和顾秀等都冲过来,死命拉开了还将脸贴着高岳的郑,高岳才惊魂未定地脱身,追着云韶的脚步,来到曼殊院的花苑当中。 “高岳,你给我回来!”郑犹自手舞足蹈。 “仆射小娘子,仆射小娘子!”高岳心想自己一定遭到误会了,便急忙大喊起来。 云韶气呼呼地走着走着,走到一株尚未开花的卜树下(栀子花),又回头见高岳来追,心中不快但又有些于心不忍,并且就在高岳赶上来这瞬间,在卜树下又抓紧时间开了个脑洞: 她和高岳已结为夫妻了,夏夜里萤儿飞飞,铜镜辉辉,楼台之上,水影之间,云韶依偎在夫君的怀里,唤着“崧卿于我画眉”,结果高岳却挺冷淡地教训她,“阿霓,你归我家也好几年了,别老是卿啊卿的叫,成何体统啊!” “可是妇人唤夫君为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云韶急得辩解说。 高岳哼的声,将她推开,云韶大为悲哀,结果她刚抬起脖子,居然见到帷帐那边,郑嘴角带笑堂而皇之走入进来,喊了声“崧卿”。 “明卿”,高岳居然也柔情似水地回应。 接着,郑跪坐下来,一手抬起高岳的下巴,一手提起眉笔,低声说到“我来给崧卿画眉......” “不!!!!”云韶在心中惨叫声,自脑洞的泥淖里挣扎爬出。 此刻,高岳已来到云韶的面前了。 云韶斜着乌黑的发髻,脸颊鼓得红红的,立在原地,眼眸带着怒意和误解,望着高岳。 “高三休得无礼。”云和喊到,以此为讯号,那二位婢女桂子、清溪立即从曼殊院角门冲入,高举着障子。 “良器吾弟!”高岳也喊到,独孤良器转眼来到,斜刺里将桂子和清溪拦下,二位婢女一开始还和良器扭打,但打着打着看到对面是个俊俏青年,很快也就软了下来,好像不再是扭打,而是蹭来蹭去。 云和大窘,便指着高岳对在地上呜呜叫的“宝”说到,“度住这个人。” 宝这小子摆出了超级凶的表情,迈动短短的小腿,向高岳冲来。 “从周!”高岳挥动衣袖,卫次公跑下台阶,掏出块香喷喷的煎饼,“唰”地扔过了曼殊院的院墙,宝嗖一下,追着煎饼的轨迹,拐弯窜到院墙边,撅着屁股,费尽全力从狗窦里挤过胖乎乎的身躯,到了院墙那边去,消失不见。 “坏小子,平日养你何用?”云和在心中怒骂道。 最后只剩下云和,还挡在阿姊和高岳间了。 云和努力垫脚抬眼,但她这才发觉,自己个头和眼前的状头比起来,实在是太娇小了。 “娘,让高学士说好了。”这时,云韶叹口气,她见到高岳在春暖大地时还始终还穿着她所赠的那件白麻冬衣,不由得心又柔软下来。 她现在最恼火的是,实在弄不清高岳的走向,二月晦日送穷的那天,她和高岳漫步在席雪的曲江边,那时候她多欢乐啊,她觉得高三郎真的是可以托付一生的男子,可先前又看到他和那个叫芝蕙的青衣拉拉扯扯,现在又似乎与这位郑郎君有分桃断袖之嫌,可实在叫她放不下来心。 真真假假,连云韶自己也有些糊涂和困惑。 听到阿姊的话,云和便撅起小嘴,让到了卜树那边,高岳长驱急进,云韶心下又害怕,便往院墙边靠了靠。 高岳心想原本这是让云韶就范的最好机会,可这曼殊院里都是人,战术是用不上的......还是以礼为上好了。 “云韶小娘子,其实高三侥幸及第,一直想赴崔中丞的府上报平安,并赴中丞的知己宴的,只是前几日的期集之事太繁忙,未能脱身,方才高三正准备去中丞家投名刺的,哪想小娘子却来元法寺了......” “嗯,听说元法寺有名画名书,就来耍耍的,没想到碰巧遇见高学士。”云韶怕高岳问她为何会来这里,便急忙狡辩道。 “哦,这是名刺,请哎!”高岳一不小心,居然将贴身带着的《花营锦阵万方图》当作名刺给掏出来了,就在云韶伸手来接时,幸亏高岳动作迅速,连说拿错拿错了,说这是他这些日子拟的判文,好不容易才塞回去,好在云韶天真娇憨,也看不出来《花营锦阵万方图》的门道。 高岳吓得半死,躲了过去,才将真正的名刺奉出。 “阿姊我来接下。”云和走出,大方将名刺接受下来,毕竟她才是主人崔中丞家的独女。 “高三郎......唔,高学士,最近在拟判文?是要过吏部选耶?”云韶这才语气温和下来。 高岳说是。 云韶细心看看高岳的手,手指不断张开合拢,虽然云韶有些呆呆的,但并不傻,很敏锐地察觉到高三郎是不是在吏部选前遇到什么困难了,便很善解人意地说,“这名刺我与云和可以转交给叔父,届时还请高学士及时来赴宴。” 8.婚姻有阀阅 这云韶的话也算是挑明了,表面上你是来赴我叔父的宴,实际上得说说你和我间的事了。 次日,崔宽便在宅第里设下“知己家宴”,邀请高岳前来。 先前高岳在投行卷时曾来过中丞家的中堂,该日黄昏时分造访时,阍吏和奴仆都能认得这位刚刚及第为状头的“卫州高三”,一行人秉着蜡烛,热情地将高岳引入至中堂,只说府君正在中堂设宴款待新郎君。 高岳登堂,发觉崔宽家果然奢华气派,和那扶风郡王马有过之而无不及,走廊处来来去去全是衣着锦绣的美貌女子,有的还特意驻足,嘻嘻哈哈地看着高岳窃窃私语这全是崔宽买在家中的侍妾。而勾栏处开着各色名花,更是用绸缎覆盖,在夜晚也光耀夺目。 敞亮的中堂处,早已设下了主宾绮席,四面入口摆设金银屏风,回廊处遮上光鲜的纱帘,再加上多枝烛台环绕,光耀如白昼那般。 崔宽和夫人端坐在主人席上,见到高岳进来,中丞急忙热情起身相迎,卢氏虽然有些隔阂,但也秉承了礼数。 主宾对拜后,宴席便开始了。 高岳虽没见到崔云韶的人,但他当然知道,云韶正呆在纱帘后的走廊处,或者屏风后,注视着自己呢! 接着崔宽家的侍妾们陆续而入,歌舞奏乐,以助酒兴。 崔宽问了些吏部选的事,高岳少不得一一作答。不久,屏风后传来了隐隐的咳嗽声,好像是云韶的。 结果这崔宽一听,便急忙转入正题,他摸着胡须,很客气地问了高岳的家状,高岳“如实”给予答复后,崔宽便开始长篇大论,其实就是在对所谓的阀阅: “昔日尧帝于天下分置九州,今为八十五郡,合三百九十八姓。其中以清河崔、博陵崔、陇西李、赵郡李、范阳卢、太原王、荥阳郑最著,是五姓七望,其外又有京兆韦、琅琊王、河东裴、弘农杨、渤海高、京兆杜、彭城刘等十三家四十四子,婚姻阀阅就离不了这个圈,我族婚姻,尚门第不尚官品,高郎君你虽然尚未起家,但仍可梅无妨。” 其实,崔宽这番话里隐含的信息是比较多的。 卫州崔氏房算是博陵崔的分支,属山东老牌世族,这唐朝的世族啊高岳也是有所了解的,向来以门阀自居自傲,不但看不起一般的寒族,连关中京兆的世族也看不起,为何?他们都认为这关中京兆的世族,是攀附隋唐皇帝崛起的,哪里有什么真正礼法可言,全都是冒牌的! 所以总的来说,像崔家这样的山东世族,是肯定看不起杂姓寒族的,比如有个叫吉懋的贺州刺史,想要为儿子娶南宫县丞崔敬的大女儿,崔敬起初认为我女儿堂堂五姓女,怎可嫁给吉家小子,但无奈有把柄在吉懋手里,只能忍痛答应,结婚当天崔敬的夫人抱着大女儿大哭,嚎道“我家门户里绝不能出个姓吉的!”而大女儿也硬躺在自家床上,死活不肯上花车,最终僵持不下时,还是崔敬的小女儿懂事明理,“阿父的生死都握在别人手里,别说嫁给吉家,就是去他家当奴婢也要去,还在这里计较什么门第郡望?阿姊不肯去,那我去。”说完,小女儿就登上花车嫁到吉家去了。 但山东世族最牛的,还不是看不起杂姓,而是他们连关中京兆的大族也看不起:出身清河小房的崔程,自己也就区区扬州的院官,当朝宰相京兆杜审权写信给崔程,希望能为自己儿子求崔程的某个女儿,崔程便公开说,“清河崔氏如果家门里出了个姓杜的女婿,可要丢死人了。”最后杜审权的压力太大,崔程才匆匆找了个侄女嫁给他儿子搪塞了事。 在这样的认知下,唐朝的皇帝李家也不能避开这歧视链,先前的咱们就不谈了,就说中晚唐宪宗皇帝接纳宰相李吉甫(李德裕他爹)建议,希望把公主、郡主、县主统统婚配到世族家门去,结果诏书下达,只有京兆杜氏勉强响应(杜),其他的诸姓全都装聋作哑;文宗皇帝想为太子娶荥阳郑家的女儿,结果郑家立马拒绝,气得文宗委屈到不行,公开抱怨“朕不过想找个山东望族结亲家,你们为什么都不愿意搭理朕?我家好歹二百年天子啊!”没办法,山东世族就是这么傲娇。 当然从世族的立场来看,他们也不完全是固守过时的家风,比如不愿意娶皇室公主也是有实际的政治目的考虑在里面:唐朝律法规定,公主死了,驸马要为公主服丧三年,这根本不符合正常礼法;此外,唐朝公主作风之臭名昭著也是有目共睹的,这也是老派世族无法忍受的,所以歧视李家也在情理之中。 故而有唐一代,世族仍然有强盛的生命力,诸姓仍然分为山东郡姓、关中郡姓、代北虏姓,还有江南的侨姓和吴姓,之间婚丧嫁娶泾渭分明。至于歧视链比较明晰的是山东关中皇室李家(唐朝皇帝:mmp)。 “崔氏诸女,庆承华族,门地皆茂,中丞所言极是!”听完后,高岳急忙作揖。 但其实高岳心中是清楚的,时代在发展,这群世族为了自身存续,也顺应潮流做了很多变革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自族男子开始考进士,另外就是开始把自族的女子嫁给进士,在门第、官品间又摆入个“进士出身”的新砝码。 对高岳的回答,崔中丞颔首,然后又调出长长的阀阅,开始谈起渤海高氏和博陵崔氏的门第来,最后的结论自然是“可以互相婚配”,崔宽数起来:渤海高氏,曾和清河崔氏联姻一次,和范阳卢氏联姻四次,和陇西李氏联姻四次,和京兆韦氏联姻四次(高岳佩服,这些东西这群世族还真有心思总结收集)。 崔宽又说,渤海高氏,还和荥阳郑氏有两次婚姻。 结果屏风后,传来云韶愤怒的咳嗽声。 9.墙月小酥手 崔宽不明白侄女儿生气什么。 但高岳却一脸尴尬,知道云韶还在为昨日元法寺曼殊院的误会而生气呢! 最后崔宽说出关键:渤海高和咱们博陵崔,也有过一次联姻云云(其实已经很少了,高岳在摹写墓志铭时曾总结过,崔、郑、王、卢、李五姓内通婚非常频繁,他们也是唐朝著名的‘禁婚家’)。 听到这个,这下屏风后明显传来云韶明朗喜悦的笑声。 众人在声乐里,都疑惑地往屏风那里望去,高岳但见烛火下,那屏风透出云韶的侧影,晃几下又不见,看来是这小妮子也觉得过于张扬,害羞跑走了。 见云韶确实溜走,崔宽便挨住了高岳,低声说“婚姻者,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非父母长辈之命不可成立,但高三你现在却为失孤之人,而我家侄女儿也还未来得及禀告在西川的家兄......我家侄女儿啊,也算是逾笄三年了,究其原因,一是家兄虽然出身崔氏,但却是军功起家,有些山东郡姓居然还瞧不起咱们,而杂姓寒族呢,家兄又不愿让这小妮屈就;二来,这小妮总是想嫁给进士出身,郎君你现在既是状头,又出身渤海高门,将来如果这小妮能嫁给你,生儿育女,便可自立一支家庙,光垂后代,岂不美哉。”随后崔宽拍着胸膛保证说,自己马上修书一封送去西川,向云韶的父母郑重商议这门婚事,不过郎君也不可怠慢。 高岳心领神会,立即拱手对崔中丞说道,马上晚生就找一位同门的长辈兼媒妁,一切遵照中丞的安排走。 宴会结束后,崔宽见夜色已晚,让高岳再出宅第并非待客之道,便止宿他于厢房之中。 初春时节,夜凉如水,长安明日应该又是个晴朗的天气,夜空的繁星汇聚,如道垂练般,切在厢房的南墙之上,月光照得庭院一片雪白,人影墙影分明,高岳身着麻衣,立在影下,并未急着就寝。 “高三郎......”高岳听到这声低低长长的呼喊,急忙抬头,“云韶小娘子!” 墙上的青色鸳鸯瓦和一株桃树边,云韶探出个半个小脑袋来,方才就是她唤着自己名字。 接着两人又隔着厢房院墙,四目相对,傻笑个不停。 看来云韶白日里的气,也基本消散:高三郎不但准时来赴宴,也半正式地表明自己要向阿父提亲。 月光下,云韶伶俐的眼珠转了转,“春闱后,三郎可好久没来行卷了,还说什么以后只有我一位知己呢!” 高岳急忙道歉,“因要筹备吏部选,实在分身乏术。” 云韶听到这话,皱着眉头,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接着直接问,“三郎是否有什么困难?” 高岳心想,当然有困难了,那薛炼师可还叫我直接来找你解决困难的,可他望着云韶天真无邪的眼神,又羞于启齿,良久不说话,最后嗫喏了声“云韶小娘子......” 这下云韶倒急了,“三郎,以后便叫我阿霓吏部选有无妨碍,还有什么是不能对阿霓说的呢?” 唉,云韶以真心待我,倒是我生分了! 高岳便说,“我想在吏部应平判入等,可其和博学鸿词、书判拔萃不同,须和所有选人一同应考,打点在所难免,所以......”说完后,高岳自己都紧张地闭上眼睛崔云韶会不会接下来换上鄙夷的眼神,望着自己? “平判入等是三郎的登科大事,有什么支支吾吾的!”云韶语气很豪爽,“三郎但说,打点的钱财需要几何?” 高岳便一五一十地报出来,“打点吏部南曹的堂吏,需要三十贯。” “唔......”墙头上的云韶支起下颔。 “打点南曹的书办,这是最紧要的,需要八十贯。” “唔......”云韶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我唐吏部选,需要糊名、锁考官(唐朝吏部选比礼部试要严格,已采取糊名和锁官的制度),还要打通各考官,也要一百贯上下。” “唔......” “最后,判文卷子还要送往中书省都堂覆核,为免黜落,也要一百贯的打点钱。” 言毕高岳长呼口气,看着眼睛亮闪闪的云韶,心中不清楚她会做出什么样的答复。 最后,云韶嘻嘻笑起来,说了句: “比想象中的要便宜得多呢!” 高岳:“......” “阿霓想办法去父亲的进奏院里去支取三百贯钱来,另外打点的事交由进奏院专人去做,三郎不需再向其他地方(尤其是什么红芍小亭)借取,免得来源参杂,人多飞语,害了三郎在京中的风评。”云韶说着,便垂下只胳膊来,那皓腕在月光下白得如雪般,听到这话的高岳十分感动,不由自主地说了声“阿霓”。 接着,他的右手有些胡来,直接握住了云韶垂下来的那手腕。 那触觉,简直妙不可言,云韶手腕胖乎乎的,滑得就像是胰子般,但却比胰子柔得多,套着个银钏,勒出两道小**来,一摸上去,微微起伏下,简直让高岳浑身颤抖。 “啊!”云韶猝不及防,只觉得手腕被对方温暖的大手给包裹住,极度害羞,但又带着喜悦,满身发酥,接下来高岳又趁机将手往下,把握住了她的手背。 云韶的这小手软软的,尤其是那四个凹下去的“小窝子”,真的是绝品,光是用拇指在小窝子上来回蹭蹭捏捏,都让人无法自拔,就像小汪和小喵的肉掌。 最后,云韶耳朵都红了,才把小手从高岳那里挣脱出来,顾左右而言他,“那就这么说定了,三郎还是勉力好好琢磨判文吧!”接着阵脚步声,看来是跑掉了。 高岳还伸着手,内里全是云韶的触感,立在墙下,怅然若失。 接着厢房内,高岳坐在烛火下,提着笔,凝目看着自己所写的判文,只见雪白的纸卷上有鲜明的黑墨,是这么些文字: “阿霓的手,简直是造物主最美味的赐予,是多么的白皙,多么的柔嫩,我握着她的小手,就像捏着用最精细的香稻米做成的饭团......如果有细盐的话,撒一撒,我会毫不犹豫地舔食,直到把它给吞下去,让阿霓的小手化为我躯体的一部分,永远都不分开。” “啊,我都写了什么!要写的是判文,判文,判文啊!”高岳惊恐万分,急忙将纸卷给扯碎了。 10.星星赴席拜 次日清晨高岳告辞中丞宅,厢房那边的花苑当中,云韶偷偷睇目来送,抬起昨日被三郎握过捏过的小手,不由得低下粉嫩的脖子,红晕飞上脸颊。 “阿姊啊,娘我知晓这高三好在什么地方了?”不知何时起,云和鬼灵精怪地出现在她身后,得意地说道。 但还没等云和说完,云韶便回身,坦率地抢先说:“三郎啊,已是进士出身,就差吏部选,如果平选登科。哇,那便是真的完美了!” 云和也很高兴地看着姊姊,帮腔说,“高三及第是好,登科能释褐为校书、正字便更好......” 得到云韶承诺的高岳内心轻快,望着五架房的方向走去,谁想在升道坊的坊门口,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这声音还非常熟悉。 回头一看,果然是郭小凤,满脸趾高气扬的模样,发髻上叠着个短幞头,一身武弁打扮,腰后挎着横刀。 高岳啧啧下,便对郭小凤淡淡行礼,说你果然在郭汾阳那里谋到了亲军虞侯的职务了呀! “哎高状头,虽然小凤和你比较熟,可我身为汾阳王帐下虞侯,有公干在身才来传你,所以客套就免了快随我来,亲仁坊那里有事寻你。”郭小凤还是那副浑人模样。 可他的话却让高岳心中一凛,谁都知道半个亲仁坊都是汾阳王郭子仪的宅第所在,而郭小凤现在又是其帐下虞侯,这几乎摆明是郭汾阳要找我?可怕,莫不是先前自己谋划拆水的事暴露了? 不过自己现在好歹是进士身份,谅郭子仪也不敢明着对自己如何,究竟何事,去看看便知。 冷静下来的高岳,便泰然地跟在郭小凤的身后,又向亲仁坊而去。 但走到才知道,找他的并不是汾阳王,而是汾阳王的女婿韩王傅吴仲孺。 郭的八子七婿宅院都环绕着自己的郡王府,形成个聚居的局面,吴仲孺当然也不例外,走入他家的乌头门里,这位走出来热情相迎,握住了高岳的双手,并且叫高岳不要多礼,搞得两个人很熟的样子,接下来就说寒舍备下知己宴,今晚逸崧你便不要回去了。 “怪了,怎么吴仲孺也要求我的知己.....”高岳沉吟道,可为今不好当面拒绝,还是走一步算一步。 到了吴仲孺家的宅院,这气派和崔宽家也不相上下,光是西墙的厕所和马厩就连绵三百尺,内养骏马不下二三十匹,而东墙临街处更是起一座高耸的绣楼,屋檐如斯飞,绣楼和中堂间用花卉和名树环绕出个偌大的场,一些艳冶的侍妾和婢女正在那里笑着互相踢球。 想来这汾阳王的八子七婿宅第,都一样的富丽堂皇。唉,国家靠刘晏、韩分置东西,千方百计收敛财赋,却转瞬间又被皇帝不断赐给这些显贵勋臣,这情况当真是有些无解高岳刚穿越来,见到马的富丽堂皇宅院和成群的小妾时,一度还觉得羡慕,但当他深入了解到这个国家而今面临的困局后,认知也悄然发生改变。 “逸崧,请借一步说话。”这时吴仲孺满脸堆笑,牵住了高岳的衣袖。 高岳看看这位,心知此人绝不是什么善类,坑害刘长卿的就是他,现在这人能居住在这宅子里,一半是靠他岳父,一半怕是靠他自己贪渎得来的,简直就是个蠹虫。 两人立在场边的松树下,恰好对着那绣楼临下的朱牖,吴仲孺开始东拉西扯番起来:此刻高岳还没注意,楼上朱牖被打开,一名少女悄悄探出脑袋来。 原来这是吴仲孺的策略,这于东墙绣楼朱牖后的小娘子,正是他的女儿。 吴仲孺女儿看看立于松下的高岳,然后回头笑着,对母亲与保母点点头。于是吴仲孺妻子也隔着纱窗,看了会儿,同样感到满意,吩咐说“赶快备宴。”说完,就用铜镜对着其下的场照了照吴仲孺看到闪闪的信号,就急忙又拉住高岳衣袖,将他往中堂请,“今晚可不止你一位贵客!” 待到宴会上,高岳才看到,来吴仲孺宅赴宴的,居然有京兆尹黎,据说他马上要被任命为兵部侍郎,当真是意气风发,在席间也和高岳攀关系,毕竟高岳今年及第也是京兆府解送的,按照吴仲孺的话,“黎大尹也是你的半个座主。”在黎旁还有位穿着五彩缯衣的人,高岳一眼就看出这是个中贵人,因在京城里能穿这种服装的不是神策军便是宦寺,后来一介绍果然为十王宅判官、宫市使王公素,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宦寺人,一打听都是十王宅的奏事、都知,高岳眼珠一转毫无疑问,这群人皆是十王宅使霍忠翼的麾下。 另外边席位上坐着的是群低阶文官,高岳打听下,竟然全是韩王府的属官。 这时,虽环绕在莺歌燕舞、箫管丝竹当间,却有一滴汗自高岳后脖无声无息地流出,他可不是白抄各色墓志铭的,很快就清楚这场宴会的底细: 吴仲孺是韩王傅,黎现在由京兆尹荣升兵部侍郎,又有十王宅使下的判官王公素赴宴,那么也就意味着这场宴会实则是“韩王李迥系统”的。 这个李迥,可是死去的贞懿皇后之子...... 那么,吴仲孺为什么会找到我? 也许自此刻起,高岳才真正体会到,自己自中进士名动京华的那一刻起,便不自觉踏入了神秘的河流漩涡当中。 可高岳也清楚,吴仲孺不会把邀请他的真实目的说的那么明白的。 但其实吴仲孺本人,倒是也没什么深层次的目的,他唤高岳来赴宴,确实只是拉拢而已,便在席间不断夸赞刘晏、潘炎等有识人之能,黎和王公素也在左右帮腔,接着吴仲孺便提出要求:要喊出妻子和女儿,来拜见高岳。 这在古代可是非常隆重的礼节,先前杨炎为了谢恩,也让妻子来拜高岳。 很快吴仲孺的女儿,大约名十三四岁颇有姿色的少女,在母亲的搀扶下娉娉婷婷来到席间,接着低头对在座诸公下拜,随后又对高岳特意独拜,高岳急忙回拜。 “小女小名星星。”吴夫人很热情地介绍道。 哦,原来叫吴星星,是如假包换的郭子仪外孙女。 11.浑水不可涉 拜完后,吴夫人也即是郭子仪的女儿,便扶着星星的肩膀问,最喜欢看高郎君的什么文章? 星星看看高岳,又遮袖于口,嘴角带笑,细声说最钟意的还是《孤女艾简传》,当然《葫芦记》也很好,葫芦小金刚们都赶着去救爷爷,里面的孝道特别让她动容。 “我家这小儿(唐人也喜称女儿为儿)最重的就是孝道,还有从夫之道,另外女红、羹汤、洒扫更是样样精通。”吴仲孺紧跟着自卖自夸。 黎和王公素都齐声应和,感慨说“星星也到了梅之候了,不知哪家门户能得到令贤嫒,当真会熠熠生辉啊!” “喂喂喂,你们仨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在说群口相声啊!”高岳在心中默默说到,接着装聋卖傻,对诸人说:“晚生最得意的,还是那篇‘东瀛贞子作祟录’。” 本来他说这话是想吓唬吓唬这吴星星,那个贞子可是能从家宅井中爬出,骇人得很,比太岁还恐怖让她知难而退,谁想这星星不愧是将门之后,又笑起来,说其实我也特别喜欢高郎君这文,先前怕郎君哂笑我只喜欢搜集这些玄怪灵异的东西,故而没敢说。 高岳:“......” “好!这高三郎和星星可真的算是文章知己,吴傅的这场知己宴还真的没办错。”那边黎一拍大腿。 “好,好你妹妹啊!”高岳在心中骂道,没想到就这样着了套路,原来吴仲孺喊他来赴宴,是要招女婿的。 果然旁边那群王府的年轻属官,个个和看仇人似的望着自己。 同时王公素立刻接过话茬,用半阴不阳的语调:“我在十王宅里都听说喽,星星在闺阁里,自去年秋开始,就最爱吟诵高三郎的文章,听说高三郎拨得状头后,更是渴望见上一面。怎么样星星,这高三郎周身上下,没让你失望吧?” 那吴星星低头继续笑着,也不说话,但谁都看出来是默认“高三的颜值没让我失望”。 这时四周的声乐人,立刻鼓啊笛啊尺八啊琵琶啊一起猛烈奏起来,来烘托这个宴会的喜悦气氛,差点把高岳的心脏吓破。 “嗯,我家这儿呢,自开始对镜梳妆起,我就立下了嫁妆格,三千贯整,总不能给她外翁(外公)丢人啊!”吴仲孺豪气地举起三根手指,整个席间一片羡慕哗然。 吴仲孺这话里有话,明显是说“小子,你娶了星星就等于傍上汾阳王的门第了。” 黎便有意大声问吴:“这高郎君应该还在准备吏部关试吧?” “是。”高岳亲口回答。 “好办,哪日由韩王府出面对圣主说声,不走选司,直接让王府出面,高郎君去担当集贤院正字好了。” 集贤院正字虽然只是九品,但却是士子起家最厉害的美职,和秘书省校书郎不分上下,多少及第进士求之而不得的! “好!”在座的人无不竖起拇指。 满是喧嚣里,高岳的头脑却很清醒,他本人对吴星星却无恶感,但这群人开口闭口都是“韩王府、韩王府”,如果自己一时发热,为了讨便宜应承下来,不但大大对不起对自己慨然解囊表明心迹的崔云韶,更是让自己过早地卷入到朝廷党争里去。 因为据我所知,那皇帝李豫对薨去的贞懿皇后是一往情深的,以致皇后死了几年都不下葬,还停椁在内殿当中,韩王便是这贞懿皇后独孤氏的儿子,最得李豫宠爱;可我明白,未来皇位可还是太子李适的,也就是后来的德宗皇帝,他生母沈氏两次失陷于安史叛军,至今失踪不闻。 既然现在李豫还活着,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储君,太子和韩王暗中是有争斗的,韩王仗着母亲身份,肯定希望父亲能废长立幼,而太子毕竟是太子,当然也要保住合法继承人的位置。这场争斗应该已牵连到许多外朝的臣子和内廷的宦寺。那么今夜吴仲孺哪怕是真诚心欣赏自己,可这趟浑水可万万不能涉足。 那边吴仲孺的语气已经有些催促的意思:“如何逸崧,这种事不需要说得更明白了吧?放心,星星已出我丈母的丧期,婚嫁自由。” “对不起星星小娘子,其实我更钟意的是仆射家的云韶小娘子,虽然你很喜欢我的文章,但云韶更离不开我,另外我以对小酥手的爱起誓,我真的是喜欢云韶的,你的手坦白说有些过分修长了!” 以上全是高岳的心理活动,不敢说,因为他虽然不屑吴仲孺,却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地树敌,这对他未来是非常不利的。 明晃晃的诸多烛火和目光的环绕中,高岳正襟危坐,接着微微转身,于绮席上对吴仲孺长拜下来,大声说道,“婚嫁之事,关乎宗庙,所以晚生最希望的是征求汾阳王的意见!若汾阳王不喜晚生,岂不是耽误了星星的名声?” 这话倒是很有效果,“最重孝道”的星星顿时理解,最先低声劝父母道,高郎君说得非常有道理,不愧是写出《葫芦记》的,这事怎可不问外翁就擅自做决定呢? 吴仲孺和妻子也点头,互相交谈了几句,对高岳说:“汾阳王现在正居于府中。” 其实他俩的心思很明白,汾阳王的孙儿辈何止百人,星星嫁给高岳与否,征求他老人家的意见,不过也就是个过场罢了。 亲仁坊汾阳王府宅院宛如个迷宫,高岳好像走入个巷道纵横的小型城市,在谒者的带领下曲曲折折,走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算到郭子仪所居的斋堂。 自夫人薨去后,郭汾阳一直在这里,深居简出。 夜色已深,斋堂里烛火辉煌,高岳有些忐忑地立在门口,因为他马上毕竟要和这个国家最有势力也是最尊贵的老者面对面交谈,他放眼往里望去,中堂正中央的榻上,苍苍白发的郭汾阳穿着素衣,就坐在那,前去觐见他的子孙辈和麾下将吏们,顺着门里门外排成长长的队伍:有的是来问安的,有的则是来说项的。 每当一人说完后,郭子仪都会抬起眼来,固定说句,“知道了,你们去办吧。” 从来也不说好或不好。 “这怎么办?马上轮到我,这郭汾阳也说句,知道了去办吧,那我当晚不得就要和这位吴星星洞房呀?”高岳大为惶恐。 12.郭汾阳拒婚 终于等到高岳了。 郭汾阳最初见到高岳,还眨巴眨巴眼睛,指着自己,对着迎宾的谒者说了句“这是我哪房的孙儿啊?倒是个好白面郎。” 靠近汾阳王的谒者低下身躯,对汾阳王说了句,“这是今年春闱状头高郎君高岳。” 高岳急忙行礼,他甚至不清楚这榻上的老人是醒着还是已睡着。 一会儿,郭汾阳扬起浓浓的白眉,看了下高岳,说实在的高岳见到的,只是个疲惫而高龄的老人,根本不像是他印象里那位力挽狂澜中兴唐朝的绝代名将。 “那是新郎君喽,哈哈,抱歉老朽的孙儿辈太多,年纪大了都记不住,每次都靠儿子女婿们指点,不知到子仪这里有何见教呢?” 高岳心想,可不能说我是来咨询和你外孙女儿的婚事的,你马上来一句“知道了,你去办星星吧”,那我可就完了。 于是高岳直接轻声对汾阳王自我介绍,“晚生高岳,郡望渤海,与昔日汾阳王幕府掌书记高公楚(高郢)为亲戚。” 一听到高郢的名字,郭子仪果然抖擞下,他盯住面前的高岳,叹口气说到:“原来是和公楚同为渤海高啊,之前那事是老朽做的不对,老朽明知公楚说的是金玉良言,却还是因一时之怒杀了那判官,还上奏朝廷贬黜了公楚。现在闹得圣主担忧,麾下也人心惶惶,不少俊杰陆续离老朽而去,当真是后悔莫及。” 高岳心想这话果然有效,就趁机继续说下去,“其实公楚远在谪居之地,也很挂念汾阳王。” 郭子仪立刻动了感情,“马上进奏陛下,将公楚移回京城来。” 接着郭子仪想起以前高郢是如何把各种幕府上下文书处理得井井有条的,而自从他不听高郢谏言,以擅兴罪名枉杀了那判官后,果然如高郢所预料:皇帝明显对他有所猜忌恐惧,先前西蕃入侵,不让他去,派的却是朱和李怀光去,而他之前又得到朔方留务判官杜黄裳的急报:说他最亲任的都虞侯李怀光取胜后,举止蠢动,似有不轨之图。 “威名赫赫的朔方军,马上便要风流云散了啊......”这位老人想到最后,哑着嗓子,以苍老的声调吐出了这话来。 “风流云散对汾阳王来说,未必不是好事。”高岳语出惊人。 但郭子仪却很清楚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挥挥手,让左右退去,并设上了屏风遮挡。 一切妥当后,郭子仪望望周围,对高岳说,“高郎君啊,老朽没猜错的话。我的哪个儿子或哪个女婿,是要招你为婿吧?” “实不相瞒,是韩王傅吴仲孺希望招晚生为婿。” 郭子仪瘪着嘴点点头,“那你的看法呢?” 高岳暗自侥幸,还好这位老人家没直接说照办,便心想在汾阳王面前不用说什么弯弯绕,便坦然说:“晚生其实已和崔仆射家小娘子心悦相许过了,君子不可不忠于人事,但又不敢对韩王傅直言,便希望汾阳王能......” 郭子仪哈哈笑起来说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星星蛮好的,郎君和她倒是可惜了,不过郎君不忘崔家小娘子誓约在先,这么做是对的。然后他扬起手指压低声音,“今日在仲孺家赴宴的,是不是有黎京尹?” “是,是的。” “十王宅有无人前来?” “有。” “其他的都是韩王府的属官,是不是?” “是。” 问完郭子仪长吁口气,靠在榻背上,悠悠说“这个仲孺啊,和黎、霍忠翼这伙人走得这么近。等我死后,他的家产哪里还能保得住呢!” 说到这里,高岳肃然拱立,不敢多说半句。 “高郎君,好在老朽是八子七婿满床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进来前,是不是看到老朽凡事都只会说句照办,你可知为什么?” “此是无为避祸之道。” 郭子仪点点头,语重心长:“高郎君说的是啊,现在老朽身居中书令二十载,一年官俸二十万贯,家人奴仆三千,朝廷供给草料的马三百匹,自我麾下出任高官者六七十人。可你真的认为我是功盖一世而圣主不疑,穷奢极欲但君子不罪吗?我不如此不行啊,圣主赏赐给老朽钱,就是希望拿去糟践的,糟践了圣恩便不会动摇;圣主赏赐老朽中书令如此高的职务,就是尊崇老朽,可老朽却从来不会真的去中书省办哪怕一日的公事。在这亲仁坊的宅子越富丽堂皇,亲人犯事贪渎得越多,圣主的心就越发安宁,这道理你和我应该都清楚。所以我对部下和子嗣们是放纵,近些年来坊间对我这样的行为也颇有微词,可高郎君应该明白,八子七婿百孙三千家人,都环绕着汾阳王府而居,麾下将吏千人在永巷里自由出入,如我凡事问得太细,管得太严,稍微产生点点摩擦纠纷,即是交构而起的局面,再有人捕风捉影,披露到圣主那里,便是祸起萧墙的灾难啊!故而老朽现在只能装聋作哑,但凡有人来说什么只回一句‘照办’,就是如此缘故。” 听完汾阳王这席话,高岳也颇有感触,这位中兴了大唐的名将,其实一辈子也是在猜忌的阴影下度过的,只不过郭子仪懂得避祸之道,而李光弼和仆固怀恩却过分刚强不懂而已。 “老朽现在怀念公楚啊,之前多少事是他替我处理的,现在这么多人来见老朽,老朽无论如何都觉得有些害怕......”汾阳王喟叹了句。 随后屏风被家仆给撤开,郭子仪端坐于榻上,对高岳大声说道:“这白面郎君是登第的文士,和我将门不对路,星星将来还是要嫁给军将出身的。” “求汾阳王再考虑考虑!”高岳语带悲怆,索性将戏给演足。 “无虑,无虑!”汾阳王摆着手,几名家仆立刻把吵吵嚷嚷的高岳给请走了。 次日吴仲孺家的绣楼当中,星星的闺阁里到处挂着裱装精美的高岳文章,香木橱柜上还摆着一排排木刻,有艾简和罗王相拥的,有槐北决案的,有七个小葫芦肩并肩的,还有贞子,都是高岳文中的人物,刻得惟妙惟肖,是星星专门让匠人做的,尤其贞子更是逼真,正自枯井里爬出,还带着隐隐的凄惨哭声......哦,不对,哭声是星星小娘子发出的。 13.守选暨冬集 床榻上,星星坐在那哭得梨花带雨,没能嫁给自己的偶像让她痛不欲生,吴夫人在一旁不断安慰,“你外翁不答应,全唐的天下怕是就没人敢主持这门婚事了,算了吧......以后对高郎君的这份情意就埋在心中,这些木刻和文轴以后待你结婚后,都不能带了,否则多让夫君猜忌啊。 ” “不能嫁给高郎君又不能违逆外翁,女儿干脆烧了这些木刻,绝了所有念想,出家去尼寺,为父母祈福好了,呜呜呜......”星星边哭边说。 自此长安城又多了个伤心人。 岳丈看不中高岳(出乎吴仲孺夫妻的意料),吴仲孺也没办法说什么,只能表示遗憾,将高岳送出宅第,谋划去物色其他新郎君了。 接下来日子,高岳几乎不去参加进士期集,韬奋棚的几位也是如此,他们继续留在五架房里兢兢业业地拟写判文备考关试,郑见高岳不来,也对期集意兴阑珊,报了吏部博学鸿词后同样深居简出,研磨文章。 终于三月初二,吏部选正式开始了。 吏部南曹院子就挨在礼部南院的旁边,春闱时的考试场所在礼部南院,这时轮到吏部南曹了。 朝廷对博学鸿词和书判拔萃两科都很重视,分别派吏部尚书刘晏和中书舍人崔佑甫去当主试官,而这南曹平判入等便由司封郎中令狐和太常少卿董晋来了。 唐朝建立了空前的中央集权统治,朝廷将官吏任免升降的人事权牢牢地把持在手中,可这样的话,唐政府也始终面对个很棘手很困难的痼疾: 位少,官多。 于是便发明了和“守选”、“冬集铨选”、“循资格长名榜”这些办法,来缓解症状。 所谓的守选,指的就是你当官任期满了便要罢秩,意思就是回家呆着等(守)铨选(选),并且还规定了数目不等的守选年限,满了年限才可以去参加铨选,这样便能缓解冗官的问题(起码统治者是这样认为的),比如畿县县令守选期是三年,而紧、上县的县令则要五年,如果你不想守选这三五年又该怎么办?也简单,有几种途径,比如可报名参加吏部的博学鸿词科、书判拔萃科和平判入等科(还有其他的一些科目,略下不述),这三和关试不同,关试可以说只是过个场,不如这三科有决定性作用,考中即为“登科”;其他的,还可以参加天子亲自主持的制科,不过制科不常设,有很大的临时性;最后还有条路,便是中晚唐时很兴盛的“入幕府”,只要能博得节度使的赏识,便可直接向朝廷奏授你“检校官”,以上这几种途径都是可行的,如你书判拔萃中了,便可不用再守选,直接继续做官,所以白居易在诗里得意洋洋地称自己这辈子自踏入仕途开始,“历官二十任,食禄四十载”,比那些人生大半都在守选的强何止十倍,就因为他是个考试天才!(我们就别再同情白居易了吧,人家这辈子过得比九成九的人都要滋润,但从另外面来看,大部分唐朝官员真的是半生都在考核考试里渡过) 那么,新及第的进士是否要守选呢?答案是当然,年限为三年。很多唐朝人考中进士后,都喜气洋洋地在片明媚的春光里衣锦还乡,何者?回家守选去了啊! 那么进士想要立刻做官,也只能和那些官员一样,前来吏部应考,中了便直接取消这三年之限,可直接授予官职。而明经科就比较惨,因为他守选的年限比进士科要长很多,这也是先前薛瑶英劝高岳不要就明经科的最根本原因。 守选期限满了,才可以来京城参加“冬集”,即铨选。 不过在这里要说明的是,冬集乍一听是在冬天集合,其实不然,准确说从去年孟冬开始至来年季春结束这几个月都叫冬集。并且参加冬集的,理论上都是六品到九品的官员(除去谏官如拾遗和补阙,他们是皇帝直任的,不走选司),大部分都是在京城或地方州县的基层官员因为唐朝的官员按照品秩基本分为三等,三品以上的叫“册授”,三品到五品的叫“制授”,而六品到九品的只能叫“敕授”,前二者的选拔由宰相拟好名单交给皇帝决定就行(皇帝直接任命当然更可以);而敕授官员,便要来京城冬集铨选,铨选过了才可再授新的官职,文官去吏部武官去兵部,直到升至五品官,才不用在去往京城的路途里颠簸(小越州宋住住的父亲就是于铨选期间病死在长安城的),也就是薛瑶英说的“出了选门”,对唐朝官员而言比脱离阿鼻地狱还要高兴。 铨选的程序和标准大致是这样的,按薛瑶英告诉高岳的,便是“身言书判”,身嘛就是看你的颜值啦,言则是看你谈吐是否清晰,书是你的书法,而判则是要试判文二道。流程如下,先试判文,看文理书法,这叫“选”;通过后便看你的身和言,这叫“铨”,二者都通过便考量“德、才、劳”三项,初步拟定官职,这叫“注拟”,最后由中书省审核通过(通典里写为门下省,不全面,门下省负责的是最后通过),再当众宣布你的官职,这叫“唱”。若候选之人对新官职不满,可反复三次,若再不满,便“听冬集”,这句话让人有些费解,但其实就是让你滚回去继续“循资格长名榜”去。 那么所谓的长名榜是什么,其实它也是妥协的产物,按照理论,国家提升官员当然要选那些英才,可这世界永远都是庸才居多,庸才也想要升官,也需要国家的温暖,所以唐朝有位叫裴行俭的便搞了个“长名榜”,他儿子裴光庭又设立个“循资格”,说白了就是论资排辈,那些长年考不中的庸才等到年资满了,也可排队直接升官。 其实对高岳而言,他在国子监读书(当然是那个死鬼读的)的日子也算守选年限(类似我们现在当兵读大学算入工龄),这也是他比那些乡贡进士优越的地方,再加上多多少少有一点门荫,哪怕不参加平判入等,也可不用守选,授予散官位阶了。 可高岳的决定是,去参加吏部的平判试,只要考中便可“几场稻谷一场收”,能得到比较美的起家官! 14.平选二判文 这就是高岳的如意算盘,可薛瑶英说:“逸崧你的身和言勉强够及格水平,关键弱项还是书和判。 ” 得把后二项克服才可以,这也是他要花钱打点吏部、中书省的原因所在。 南曹外的树荫下,高岳昂然跟着其他选人而入。 其实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吏部南曹,第一次是来参加象征性的进士关试的。 那日令狐来主持考试,却气愤地发现偌大的南曹院中,只有韬奋棚的六位及第进士来关试,其他新进士全都“正身无寻”:有的跑出去游山玩水,有的则泡在平康坊里嫖宿,就连郑都懒得来参加,呆在邸舍里温课,专心准备博学鸿词。 原来关试向来被进士们所不屑:我要进士出身便去参加礼部试,想要不守选便去参加吏部科目选,这象征性的关试,夹在中间不尴不尬的,反正参加不参加最后吏部都会授给“春关状”这春关状前半部分春闱后由礼部填写,后半部分关试后由吏部填写,大致内容和家状差不多,差不多等同于“进士文凭”。拿到春关状后,进士再参加个关宴(杏园宴)便要载誉归乡了,正如《送邵锡及第归湖州》所言:“春关鸟罢啼,归庆浙烟西。” 呵呵,既然这春关状怎么都能拿到手,所以大部分进士连过场形式都懒得走,就算去参加,大多也是敷衍番,不是交白卷就是胡乱抄两节。 关试当天,令狐堂堂司封郎中兼判吏部南曹,便只监考这韬奋棚的六人。 考前高岳和其他五人,还要自己掏腰包交“朱胶绫纸”钱,这钱顾名思义,就是“春关状”的工本费。 不过南曹的庑廊下,高岳等六人考试考得都非常认真,令狐收上来看了下,六人的十二道判文写得各不相同、各有文理,便在心中说:这高三鼓难怪晏相愿意冒着风险保他的状头,光是这份认真严谨的精神,就超越了大部分举子。 这下令狐也有些折服,便同样认真地将关试结果汇报给刘晏,并请示说:“新进士春关已全过。” 同时操劳赋税和铨选二件大事的刘晏平淡地应答声,接着问道:“听说高三鼓要参加我吏部的平判入等,现在考没问题吗?” “是没有问题的,高岳本为国子监肄业生徒,不用如乡贡进士那样守三选(三年)。” 而郑这种非国子监出身的则享受不到如此待遇,即便他要参加吏部科目选,那也只能挨过今年的夏秋二季,去参加大历十三年冬的铨选,且只能报书判拔萃或博学鸿词,而高岳则可直接抓住十三年春的尾巴,于春闱甲第后再接再励、再下一城! “唔,高三鼓是平判入等,主司是你,取舍在你。”刘晏对令狐如此说到。 现在,高岳第二次来到吏部南曹,正式与其他选人一道参加平判入等。 南曹的一名脸皮蜡黄的堂吏站在台阶上,挨个核对选人们的解送文牒,不断喊出呵斥声,高岳见前面的选人,相当部分也应该是进士、明经出身,做的也是八品上下的官,却个个唯唯诺诺垂头丧气,身上的官服也满是补缀,看来这年复一年的守选、铨选,早已将他们的精气神消磨殆尽了,许多人花费所有的积蓄,自去年孟冬千里跋涉来到京城,但在铨选时可能仅仅因为处错误,或那个地方得罪了主吏部或中书省的官吏,就要被“驳放”、“抹名”,而后再像个乞丐般回到原本任地,继续守选。 待到高岳将吏部刚刚颁发的春关状递交到那堂吏手里时,这位看到其上高岳的名字,眼珠顿时贼兮兮地转了转,低声说到“是高郎君本人否?” “是。”高岳表示自己没找替考的。 那堂吏立刻自我介绍说“下吏便是贵棚解善集堂兄孝集了,高郎君既说是本人,可否有个印证?” 高岳点点头,心想崔云韶小娘子果然找到西川方镇的进奏官,在这短短几日就把整个吏部和中书省花钱打点周全了,于是便撩起长衫下摆,露出**靴抬高些,解孝集瞪眼一看,靴子上悬着串精光闪闪的铜钱。 正是“靴下挂金行得路”的切口。 下面便不用多说,解孝集努努嘴,说郎君入考场后,只坐在第三行第四张靠窗牖的书案上,到时无需声张,自然有人会帮你。 大堂考场中,高岳进去后,就遵照解孝集的安排,坐在指定的那书案处,将随身携带的行李器具给放下来。 此刻,事前为了考试公正被锁在吏部南曹厅内的令狐,才被开了锁走出来,和另外位主司太常少卿董晋并肩来到考场。 选人纷纷起身,与这司封郎中、太常少卿对拜,接着令狐说诸位但坐,我们先试书判。 接着二位坐定,其中令狐还特意看了下靠着中间窗牖坐着的高岳一身麻衣的高岳,则乖乖地在那里,满脸人畜无害的表情。 待到题目出来后,高岳才明白,这平判入等虽然难度要比书判拔萃低,但也不是容易的,第一道判就怪异得要死,叫《梨橘之判》,说甲家住郑州,以船运梨向苏州去贩卖,而乙家住苏州,也以船运橘去郑州贩卖,二船在狭窄的水路相遇,躲闪不及,各自撞坏,而船上的梨和橘都落入水中,橘子因包装坚固没有损失,梨子却漂没一半,于是气愤难当的甲便向乙索赔,乙却不服,请判。 第二道判题目则是《不修桥之判》,大致内容是说,丁(甲乙丙丁的丁)为某州刺史,冬天里坐着车子出去巡游,见到有位老百姓在涉水而行,冻得瑟瑟发抖,于是丁起了怜悯之心,将这位老百姓邀入车中,帮他过了河,结果此事遭观察使训斥,丁不服,请判。 “mmp,第一道判,甲啊甲不是我说你,是你自己货物包装不行,才导致梨子被水冲走泡烂,就这么差劲的经商意识,搁现在你连在淘贝上都开不下去店,这种自然不可抗力的损失居然还好意思让乙赔偿?第二道判,丁啊丁不是我说你,你这叫啥,你辖区内河道连座桥都没,老百姓过河都要淌着过,然后你倒来小恩小惠邀买人心,这和京兆尹、钩盾署、木炭使不让老百姓烧炭取暖,老百姓冻得要死后又装模作样要雪中送炭,有个什么区别?”高岳在心中一通怒斥后,便打好了腹稿。 15.入等授县尉 于是高岳提笔,洋洋洒洒将二道判文各自写了出来,唐朝时的判文其实就是赋文的变种,依旧要讲究骈俪对仗,这时高岳不得不感谢吴彩鸾,之前让他写书仪,真的可以锻炼到这方面的能力。 而其他书案边的选人们,大部分都在愁眉苦脸,有花钱行贿的则一副等米下锅的表情,但令狐与董晋二位考试官却始终目光如炬,不让任何人有抄袭书策或交头接耳的机会。 季春温暖的阳光投射下来,照得高岳眼前的纸卷半明半暗,高岳不断地微微挪动胳膊,把纸张偏移着,方便走笔。 不久,急促钲声阵阵传来,令狐与董晋同时站起,让吏员开始糊名收卷。 这时解孝集才走到高岳之前,对他使了个眼色,高岳会意,即刻将写满的判卷呈上,孝集迅速看看,便自腰带所夹处抽出张糊纸条来,乍一看和其他的没有什么不同,将高岳判卷的名字给封好,而后点点头,便走向下一张书案。 所有选人的判卷收齐后,令狐大声让吏员抱案入厅,并继续将厅锁住,他和董晋两人和四名书办笔吏要在里面批阅定分等级。 说完,令狐和董晋走在前面,抱案的数名堂吏慢吞吞跟在其后,走的过程里,一些判卷上的糊名纸条在日光照耀下,很快泛出点点青黄色斑迹,这些吏员互相使着眼色,便将这些判卷迅速集中到一人手里:这娴熟的动作绝非一日练就,让令狐和董晋根本没察觉。 很快在锁住的厅内,令狐与董晋继续端坐,时不时闲聊两句,督察书办笔吏们初改平判入等的批阅和现在差不多,由笔吏先批改好,主要看选人的卷子有无明显硬伤,然后再将其交给考试官最后审定,令狐和董晋现在都是显要官员,自然不会做亲自一张张阅卷这种琐细之事。 堆积的判卷里,解善集的另外名堂兄仁集很快拿到了高岳的:是另外名书办悄悄而迅速地自书案下塞来的,身份是按照糊名条上面斑迹的数量确定的。 解仁集本是舍人院当差的胥吏,当然在钱的运作下,便被特意抽来,协办吏部南曹的平判入等。他先是拉开高岳的卷轴,果然发觉二道判文虽文理可采,但“书”这一项却稍微欠差,很快抽出份一模一样的白纸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高岳的判文用清秀工整的小楷誊录好,再掏出份正常的糊名纸贴住,偷梁换柱一气呵成。 令狐和董晋其实也不是不清楚这帮吏员在夹带私活,可官和吏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后笔吏们将“优异超绝”的判卷毕恭毕敬地交到令狐的案前。 令狐挨个撕开其上的糊名条,待到看到个“高”后,笑了笑,手略为停顿下,接着用力一揭,果然是高岳的判卷。 司封郎中看看,便推给身旁的董晋,董也细细读了下,便点后微笑,同样表示认可,随后令狐便提起朱笔,在高岳判文上打个圈,而后写上:“前进士高岳......书、判可入高等,谨察。 司封郎中令狐太常少卿董晋” 下午南曹中堂内,高岳和其他选人又聚集起来,接受二位考试官“身言”的考察。 自然这个不需要行贿,高岳收拾收拾,还是能达到薛瑶英眼中的“及格线”的,令狐和董两位也都没有什么异议。 “一日门生(吏部选通常只考一天,故而选人对主司自称为一日门生)高岳,谢二位主司陶铸。”高岳拱手朗声应答道。 “嗯。”董晋不断点头,而令狐要冷淡些。 身言判断完毕后,令狐、董二位便按照选人各自的成绩开始注拟所授官职。 “先前渭南县上下都因秋霖毁田不报之罪,遭圣主罢黜,圣主痛定思痛,要求吏部选里的优异者直接送赤畿紧要之县充尉,以字子民,这高岳依我看,可否注拟为江州浔阳县尉?”等到要注拟高岳职务时,董晋首先发话。 浔阳县为江州所辖,为紧县,到这里来当县尉可以说是许多进士理想的释褐之选。 是这样的,唐朝全国的州可分八等:府、辅、雄(王勃滕王阁序所谓雄州雾列是也)、望、紧、上、中、下(刘长卿所刺的随州在当时就属下州);县则分十等,(大部分史料简化为七等),即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至于欧阳詹所言“赤县仅二十,万年为之最”之言,应该是把六个赤县和十四个次赤县合并了。 既然县分为十等,那么县级官员的品秩当然也不同。比如赤县的县令可是正五品上,县尉都是从八品下的;而畿县县令只能是正六品上,县尉成了正九品下。至于浔阳这样的紧县县尉,则只能是从九品上。另外唐朝的县级机关也是模仿中央体制,县令为主,次下有县丞和主簿,具体县事共分为六曹,功曹、仓曹、户曹、兵曹、法曹和士曹。不过要注意的是,只有赤县能每曹配备一个县尉,即六个县尉,而次等县可能总共就二到四个县尉,也就意味着许多次等县的县尉,要几个部门一起抓,比如兵法尉的,就是你兵曹和法曹一起管。至于偏远的中县和下县,可能连一位正规进士出身的县尉都凑不齐,只能让流外官、视品官乃至胥吏去充任。 董晋注拟的,正是要高岳去江州浔阳县,去当“兵法士尉”,全县的捕贼、军防、舟桥等事务就归他一人。 这个县尉是从九品上,考虑到高岳有国子监和门荫的点点加成,授予此起家官,可谓是合情合理的。 “渭南县?”令狐话里有话,意思既然渭南县公廨已塌方式罢黜,干脆将高岳送去渭南当县尉。 “不行,太越局了!”董晋急忙阻止,这渭南县尉可要正九品官,另外他低声对令狐说,“下次冬集,郑县县尉陆九要来登书判拔萃,这渭南的县尉可以说是专门给他留的。” 听到“陆九”这个名字,连令狐也肃然,便打消了超擢高岳的念想。 16.只求得校正 注拟已定,为害怕选人不满新官职而导致“复唱”的麻烦,令狐和董晋就在中书省审核前,将得选的人统统再度召集到南曹中堂。 ,来个预唱,看看有无选人提出要求的。 大部分没有得选也即是被驳放的人,纷纷唉声叹气地离去。 留下来的人当中,就有高岳。 高岳现在明白“钱可通神”的道理,由此信心更炽,便专等令狐郎中“预唱”。 案后令狐很快就提到了“国子监出身、前进士选人高岳”的名字,高岳立刻上前行礼。 “注拟高岳为浔阳县尉,可否?” 高岳一听,开什么玩笑!我拼尽全力以解头兼状头的身份及第,又让云韶小娘子为我破费那么多,身言书判全都优异超绝,居然要将我去遥远的江州浔阳起家当县尉,唱什么”寻阳江头夜送客“,不可不可! 红芍小亭内,薛瑶英在那日明确对自己说,“逸崧,俗话说的好,宁为长安草,胜作边地花,若是平判入等,吏部注拟时绝不可离京畿起家,定要争取到校书、正字方才心甘。” “长拜伏启郎中、少卿,江州路远,仆身躯虚弱,恐不支,请另授九品官为感。”高岳的声音中气十足,丝毫没有“身躯虚弱”的感觉。 令狐和董晋一时间也感到愕然,浔阳县尉乃从九品上,应该不亏待你了,便问“不知选人你意欲如何?如辞通可改注拟。” “请授秘书省校正!”高岳也不谦虚。 令狐冷哼声用手指弹着案面,董晋也连连摇头,并对高岳耐心解释说:“吏部选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秘书省的校正之职,须自博学鸿词或书判拔萃二科登科方可授予。高郎君啊,你是平判入等,还是先释褐为县尉最为妥当。” 董晋说的并不为错,高岳想要求得的“校正”其实为校书郎和正字的并称,品秩上来说前者还要高于后者,唐朝有多个官署下辖校书和正字,具体说为秘书省著作局、门下省弘文馆、太子春坊司经局、太子春坊崇文馆(春坊里的官制模仿的是朝廷,司经局对应著作局,而崇文馆对应弘文馆),还就是诸集贤院,其中又以秘书省的品秩最高,而崇文馆最低。 无论是校书还是正字,都是士子释褐起家的最优选择,由此竞争也是异常激烈,所以董晋才说通过博学鸿词或书判拔萃才可就任,而平判入等这个科目原本设置出来,就是因前两科太难,从搞了个弱化版的,以求能多让些人登科得官。 可高岳不为所动,依旧求取校正的官职。 这下令狐和董晋也没法子,这事最终还要中书省拍板,干脆将高岳的诉求附在注拟状后,交给那边去定夺算了。 注拟状风风火火地送到中书省堂内,当值的官员全都凑过来,阅览各人的,其中有位见到高岳的,便说“门下省的常相有交待,高岳此人不堪,若存于注拟状上,可抹去!” 结果这位话音刚落,刚刚提起笔来,旁边就有位吏员拉住他衣袖,这官员回头一看,正是位叫解良集的堂吏,“上官,请借步说话。” 堂外长廊下,解良集塞给这位一张便换,对方一看,清清楚楚写着三十贯钱的数目,便怒声道,“这是要卖官鬻爵吗?” “上官请勿惊怪,钱倒在其次,不过是有大相公在其后传话,希望中书省诸位放过。”解良集语气里居然隐隐藏着威胁。 那官员有些惊惧,转眼四下望去,只看到全堂内的吏员走来走去,似乎都在盯着他,眼光如刀似箭,他很快明白,如果抹去高岳的名字驳放回去,可能真的会得罪某位不知道名字的大人物,谁知道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新郎君,以后会成为那位朱紫巨官的女婿,另外也会阻碍这群吏员的发财之道,:人家都不和你争官路,若再堵着别人的钱途,那以后在省内还能办成一件事儿吗? 于是那官员轻咳两声,点点头,将便换纳入袖中,不再声张。 果然一刻后,权知中书、吏部选的崔佑甫结束监考,带着那边的注拟状走回来,来到这里就问平判入等有哪些人通过,可注拟授官了? 听到有高岳名字,崔佑甫居然说好,陛下也很关注高三鼓的吏部选结果,还说要看看他的判文,他的判卷和注拟状都在否? 刚刚那位差点把高岳给抹去的官员惊得魂不附体,连喊侥幸侥幸,急忙将判卷和注拟状一并递给了崔舍人,还说“圣人果然目光如炬,仆观高岳的这两道判文,文理兼备,辞采风华......” “嗯!”还没等这位赞颂完,崔佑甫就点头接过来,而后问诸位官吏,高岳的注拟状有无被驳放更是吓得那官员,恨不得把刚才说话喷出去的口气都吞回去。 但好在大伙儿都心领神会,说没有没有。 于是崔佑甫说诸位同僚辛苦,马上可去会食,我携注拟状前去“团奏”,说完就匆匆离开中书省,向宣政殿而去。 宣政殿偏堂内,李豫和太子李括、韩王李迥皆在,而崔佑甫口里的团奏,就是将吏部选各科目通过的人,和注拟的官职向皇帝汇报。 当然身为吏部尚书的刘晏,也同样在场。 “哦,这么多登科的选人当中,就高岳不服注拟?”李豫哈哈笑起来,对众人说道,“这小子倒真的是奇,潘礼侍果然没放错人,去年诗赋几同拽白,今年居然从三鼓成了二头,现在平判入高等,又不满南曹的注拟,非要当校正,朕怕他马上要成高三唱啊!” 皇帝说道三唱时,在场的官员和宦寺无不掩口而笑。 旁边得宠伴侍的霍忠翼便说,“大家你不妨拿个主意,他现在是二唱了,看看到底能不能三唱。” 李豫当即来了兴趣,他对阶下立着的,伴随太子而来的小宦官霍竞良喊到,“你,去吏部南曹对令狐郎中说,授予那高岳太子正字,问那高岳可否?” “陛下......”李适站出来,刚想说正字是士子美职,不可如此儿戏。 现在爷居然要让高岳来当我司经局的正字,我,我和他蹴鞠可是输过的。 17.三唱得正字 既然是大家下达的命令,霍竞良当然不敢怠慢,急匆匆顺着宣政殿向皇城方向跑去。 这下霍竞良跑得可就远了,待到他疲累欲死地奔回来后,汗水早已湿透衣背,对殿上的皇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前,前进士,高,高岳请求三唱,言不厌(满足)太子正字,说校书若不,不得,那就,就秘书省正字,或集贤院正字。” “果然三唱了!”代宗皇帝哭笑不得。 这下皇太子李适感到极大不快:虽然我不希望你担当春坊司经局正字,但高岳你居然满是嫌弃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陛下,此人狂悖,三唱不可反复,不然吏部选颜面何存?可直接交给岭南节度使。”李适当即进言。 唐朝有部分官员那是不需要注拟的,即是去岭南这地方的,只要节度使愿意带,即刻打包带走,任期满后如还活着回来,还能优先铨选。 谁想李豫却摇摇手,示意太子不用急躁,接着看看檐角上开始西沉的日头,这吏部的一日选马上就要结束,总得有个结果,“刘卿你是天官尚书,依你看这高三唱应该如何注拟?” 刘晏不慌不忙,只是对陛下说,“陛下可先问高岳为何三唱而不厌。” 皇帝点点头,阶下站着的霍竞良暗叫惭愧,幸亏刚才他跑到皇城承天街吏部南曹时,高岳为了怕他再跑一趟,直接告诉他求官的理由。 “前进士高岳说,自己年龄尚轻,不知官业道理,恐怕就浔阳县尉不称其职,辱没圣主和吏尚名声,希望先于秘书省、集贤院涉猎群书,待精熟后再迁转县尉,方可不误百姓。” 听到这番话,皇帝还是颇有感触的,之前刘澡身为畿县县令,堂堂六品官员,居然干出那等龌蹉不堪之事,看来以后在择官方面,不但要文艺纯熟,更要器识优先才是。 不过朕不会被高岳区区一番话给打动的,朕要亲自看看他的判文再做决定。 于是皇帝叫中书舍人崔佑甫,将高岳的判文搁在书案上,先看的是《梨橘之判》。 高岳是这样判的:“荣泽名区,长洲澳壤,土宜虽异,川路攸通。故使贾客相趋。乘时射利,商人递委,从有之无。大谷元光,言移汴北;江陵朱实,欲渡淮南。於是鼓帆侵星,俱辞故国,扣船忘夕,并届徐城。两争飞,双帆不背,异虚舟而见触,均斗舰之相逢。遂使桡逐兰摧,疑建平之柿下;棹随桂折,若河上之查来。落果於焉星散,傍人由其鹜没,一游一泳,橘包裹而全收;载沉载浮,梨漂零而半矣。然防虑之术,未闻责已;而深溺之弊,直欲尤人。乍寻似合酬填,审细便难允许。何者?梨因散失,船则共伤,若为梨觅陪(赔),过自归於毁椟;如损船索偿,理乃齐於指马。既非情故,徒事披陈。” 其实这段判文,和唐朝大部分判相同,p话一堆,为了凑字数而凑字数,一些典故和门道全是刘晏所赠《判文百道括》里的,案子明明很简单,甲的梨子因包装不好而导致漂没损失过半,不应让乙赔偿,此外甲和乙的船互相撞坏,责任也是对等的(毕竟唐朝还没先进到能做责任认定检查的程度)所以前面那些“荣泽名区,长洲澳壤,土宜虽异,川路攸通”及“鼓帆侵星,俱辞故国,扣船忘夕,并届徐城”也就是用骈赋形式,复述下案件过程罢了。 这道判文似乎平平无奇,于是代宗皇帝又接着看下一道《不修桥判》: “津桥不修,何以为政?车服有命,安能假人?丁职是崇班,体非威重,轻汉臣之宠,失位于高车,徇郑相之名,济人于大水,志虽恤下,道昧叶中。与其熊轼涉川,小惠未遍,曷若虹桥通路,大道甚夷?启塞既阙于日修,揭励徒哀其冬涉,事关失政,情近沽名。宜科十月不成,庶辨二月无政。”(这判文直接抄了白居易的) 那位刺史丁的所作所为,高岳的看法是,“这修桥是你的分内之职,按照法律规定,州郡的刺史必须在十月将辖境内的桥梁修缮完好,保障百姓通行,结果你不但不修桥,还把朝廷赏赐你的车驾用来小恩小惠、沽名钓誉,你与其像个演员般玩这些虚头巴脑的,不如好好履行职分,将州郡里的桥梁和大路全部修好,如是百姓何至于要遭受冬日徒步涉水之苦?故而判治政无方,罚二个月的俸料。” “依朕看,这样的刺史还罚什么俸料,直接罢黜得了!”李豫对这道判文极有触动,不由得发言说到。 接着他想了想,本来想授高岳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的,但猛然察觉这小子,我看过他的春闱赋文和覆试赋文,再和这道判文比较下,笔迹似乎有所不同,想必找到胥吏代书誊录的,岂可让高三如此猖狂,朕便将品秩往下压压,便宣布说“传话给南曹,让那高岳不要再求唱,便授他大明官集贤院正字之职!” 想到这,太子李适反倒缓缓舒口气,总算没送到春坊来。 皇帝的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楚,回荡在宣政殿和殿中省宫殿之间。 崔佑甫身为中书舍人,当即坐在书案边,将该日平判入等的诸人,包括高岳在内共七人,共制一张敕书之内: “高岳可大明宫集贤院正字。 (下六人略) 敕:某官高岳等:士子不患无位,患己不立,苟有所立,人必知之。唯尔等七人,蕴才业文,咸士之秀者,朕得闻姓名,各进其秩,分授以职,故因科选,得登台郎,宜乃官,允兹良选。可依前件。” 接着李豫提起笔来,在崔佑甫拟就的敕书上,画了“日”,阿不,是画了日期即“大历十三年某月某日”。 “送御日敕至中书省!”崔佑甫高亢的声音响起。 中书省抄录份送入制敕甲库备案后,又送到了门下省。 常衮嘴角哆嗦着,但最终还是举起官印,在高岳的敕书告身上重重落下...... 又在委任状“前进士高岳,起家集贤院正字”这行上,再戳了一记。 吏部南曹处,夕阳西沉,解孝集捧着黑木脱函走下来,里面即装着抄付好的告身,郑重地交到了高岳的手中,“恭喜郎君贺喜郎君,抄付的告身钱都包含在先前内里,郎君无忧,只管接下即可。” 黑木函在温暖的春日阳光下,边角闪着亮晶晶的毫光,高岳接过来,只觉得是份沉甸甸的收获,“这才是真正的起点,我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18.西川有佳音 高岳捧着装着告身的木函,按照令狐和董晋的嘱咐,慢慢走出吏部南曹选院,接着顺着横街过左威卫府(他先前就是在此废园里向潘炎求状头的)、左领军府,来到尚书省都堂东南隅街道前,那里横着道拗颈桥。 高岳至此桥头向宫城而下拜,再转向东大明宫而下拜,以示感激圣主授官。 “我唐集贤院,于西京处共有三处,曰大明宫集贤院、兴庆宫集贤院及华清宫集贤院,高岳你就职的为大明宫集贤院,其位于光顺门外街入门之西,南邻命妇院,北接宫城墙垣,东隔街为待制院,西靠将作监木作场,务必记清楚省舍官署所在,不得有所差次。”之前,董晋对他如此交待,接着南曹堂吏捧着个竹笥,内里贮藏着数段衣物,“此乃皇帝赐予你的时服。” 高岳也接下来,这竹笥里有段是深青色衣料,还有白色的,是用来做汗衫和子(裤子)的布料,及一双靴子,一根白笔(用来插在发髻上),一个幞头,还有一块木简笏板(九品官只能用这个)。 其实对于唐朝官员,特别是寒素出身或位阶不高的来说,官服花费确实是个很沉重的负担,因为长安不但米贵布也贵,按《唐六典》里的规定,一个官员要凑齐四季的时服需要绢布八匹,而天宝年间长安哪怕稍次的绢布也要四百八十文一匹,即使说光是衣料钱就要三千六百四十文,再加上加绵、靴子、幞头,办齐一套行头怎么也得要有五贯钱,而天宝年间九品官的俸料钱一个月才一千九百一十七钱,所以得花几个月俸料才能应付过来。 好在现在高岳知道,杨绾宰相虽然身死,但他增加京官俸料的政策却在今年实现,皇帝于去年五月下诏令,增加在京官员的俸料钱,高岳身为集贤院的正字,月俸是多少钱呢? 大历十二年代宗皇帝的给俸内容说得很清楚诸校正(校书郎和正字相当)月俸为六贯钱,也就是六千文(1)。一个月俸料不吃不喝刚刚够筹措时服的,其实负担也没比天宝年间轻到什么地方。 所以那时候的百官,在官服上更仰仗皇帝的下赐,这不高岳刚刚起家,皇帝就让人送来了几段布料,算是给春服了。 那这青色的衣料,就是用来制作官服的,毕竟现在我身为集贤院正字,散官位阶为最低的从九品下将仕郎,职官位阶则是从九品上,只能穿此颜色的衣物。 唉,不过皇帝只是赐予衣料而已,马上还是拜托双文大姊把它裁剪缝制成合身的衣衫,马上我在大唐公务员上班的日子就要开启了。 朝廷的制度安排还是很有弹性的,令狐对他说,等到曲江杏园的关宴结束后第一个旬日开始,你就正式来集贤院“视事”(也就是上班)。 其实暗含的意思大概就是说,集贤正字实在是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清闲职位吧! 唐朝的机关生活,马上再去体验。此刻一路过关斩将,夺取状头又平判入等,授予集贤正字的高岳心情还是非常非常开心的,走出安上门后,他看着满是胭脂色的黄昏天空,觉得美滋滋: 虽然现在自己还是个仕途刚起步的正字,可衣粮俸禄都有着落,万里长征可以说是开了个很好的头。 但这一切,可真要感恩云韶小娘子、薛炼师和吴炼师这些人呀!特别是仆射小娘子,支取了足足三百贯打点上下,为他谋了个月俸只有六贯的职务,这份情还有什么话说呢? 高岳想到此背着竹笥和木函,迈动轻快愉悦的脚步,直向大宁寺的兴唐寺走去。 结果高岳在坊墙边下走着,一辆钿车就轱辘轱辘跟在其后,相差大约二十步。 车帘揭开,正是眼眸灵动的云韶,她早就在皇城外车坊里,等着高岳的消息,又害怕高岳在吏部选里有什么差池心情不好,所以在他走出来后,云韶没敢声张待到跟在其后,看到高岳身后背着的黑木脱函与露出青色绢布边角的竹笥,才欣喜起来:“函里是告身,笥中是命服,三郎真的真的平判入等,由前进士登科,被授予官职了。” 但此刻云韶还是没轻举妄动,直到高岳在前面街道的尘土里转身,步入大宁坊的坊门,直趋兴唐寺内里,云韶才长舒口气,靠在钿车的垫子上,眉目含春:“原来他确实没忘记,在得官后所惦记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我撷取全长安最美的牡丹。” “学士,又是你啊!”寺庙长廊下,去年那位小沙弥个子长高了些,看到牡丹树下站着的高岳,高兴地喊起来。 接着那小沙弥继续很爽气地带来把铁剪,刚要给高岳剪牡丹,却被高岳笑着拦住,接着高岳接过铁剪,摇摇头,示意不要剪下过多的牡丹花。 小沙弥挠挠头笑起来。 高岳轻轻地将其中最素白的一朵给采撷而下。 “学士好眼光,这朵纯白的,可以说是真国色。” 高岳看看小沙弥,也觉得自己所采的这朵白牡丹,实在是太珍贵,长安平日里卖花的,像这朵的成色起码要索千钱左右,便想了想,掏出些钱来,要送给这小沙弥。 那小沙弥嘻嘻笑着,说了句“学士若是喜欢只管拿去,这春色来来去去,花儿开开谢谢,要得什么钱呢?”说完合掌而退。 高岳看看手里的牡丹,又想想这小沙弥的话语,立刻觉得极有禅机,刚准备致谢兴唐寺东廊走出个大僧人来,立刻给了那小沙弥个爆栗,连喊满树的牡丹可都是各朱门甲第的达官贵人要花重金求买的,你居然剪下来白送给别人? “学士快走啦!”那小沙弥吐着舌头,还回头对高岳大声喊到。 高岳哦的声,转身就跑。 结果在寺门外,和立在那里的云韶差点撞个满怀。 高岳的靴子下飞起阵阵烟尘,手忙脚乱,才总算是刹住,接着看着手里的白牡丹,大喊可惜被尘土染黄了一角。 “云韶......” 还没等他说完,云韶就笑起来,抢过高岳手里白牡丹,轻轻别在自己乌云般的发髻上,然后脸儿粉扑扑的转过身去: “高郎君,西川方镇那边父亲和母亲发书而至,同意,同意我和你的婚事,你可以,可以回彩线函了......” 小娘子害羞没能说完,发髻又要窜烟,就捂着发烫的双颊登上钿车准备跑了! 19.岳丈起雷霆 “哎!”高岳刚准备将云韶给喊住问清楚。 结果她在登车前又转回来,扶住了高岳手中的竹笥,又是害臊又是勇敢:“高郎君将里面的衣料给云韶......由云韶为郎君缝制。” 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可云韶明显把自己当高岳未来的妻子,要为他亲手裁缝官服,高岳的抵抗好像也不激烈,于是这竹笥很快被云韶也夺去,然后这小妮子这才安心登车,还回首对高岳说郎君注意暮鼓声,可尽快归升道坊准备我俩的事。 “我俩的事”,就是高岳要找媒人、下婚书、寄送彩线函,正式向云韶提亲。 媒人的人选,高岳已经选好,因为对方可是当朝仆射西川节度使崔宁家的掌上明珠,身份不能低,另外最好和自己能攀上些亲戚关系,思来想去,合适的人选也只有一位,那便是高郢高公楚。 高郢原本被郭子仪逐走罢黜,后又被李怀光征辟,现正在其麾下担当判官,郭子仪对往事感到后悔,又奏请朝廷授高郢“检校礼部郎中”,总之是个合适的人选:于是高岳便准备给这位老兄写封信,请他勉为其难,担当名义上的媒妁。 一路坐车驰回崔宽宅第的云韶格外高兴,她捧着的竹笥,连婢女桂子都不允许碰。 闺阁小堂的月牙凳上,云和待在那里,一看阿姊兴高采烈的模样,就知道高岳平判入等大约成功,心中也感高兴,便问阿姊竹笥里是什么。 云韶笑眯眯地将那深青色的衣料扯出,挡在自己前,骄傲地对云和说到:“这可是三郎的正字官服!” “哦,是秘书省的,还是集贤院,抑或春坊的?” “集贤院的。” 云和摇摇头叹口气,“阿姊朱紫章服哪个没见过,金银鱼袋更是你我小时常伴的玩物,区区九品正字的青衫,有必要这样兴奋?” “那可不一样......”云韶翘起小嘴,一副护未婚夫狂魔的模样,低下头来,小酥手在那深青如山峰般的衣料上抚摩不停。 崔宽崔中丞自那日知己宴后,便将高岳和云韶的情况写成书信,要送往西川镇去,后来又嫌普通驿路太慢,便直接交给进奏院的守邸吏去办,那邸吏立刻自进奏院选出四名最优异的“步奏官”,拣取四匹最好的骏马,将书信装入竹筒中,戳上西川方镇的官印,用“递送军情”的速度,日夜兼程,如风如电地驰到蜀地。 得到书信,报给镇中崔宁的人,是他二儿子崔密,这位有点点口吃,听说是关于阿妹婚事的,边急忙拆出竹筒,取出信来,然后就火速去找阿父: “阿父,阿,阿霓,在西京,遇,遇到命里的,命里的男子了!” 正在坐衙的云韶父亲崔宁是个五短身材,蓄着把大胡子,相貌如狸猫般的人物,手指只有九根,据说这是好色暴躁的象征,一听儿子的叫嚷,崔宁胡须像着了火般燃起,声若霹雳,“阿霓遭浪荡子欺辱了?” “不,不是,这男子是要和,阿,阿霓成亲。”崔密卖力比划道。 “成亲!”崔宁差点没翻白眼,“什么浪荡子如此放肆,毫无媒妁之言、通书之礼,就要设金屋迎我家阿霓?来人啦,取我杀西蕃蛮子的刀来,现在就进京,把这竖子拉到西市独树柳,给碎剐了!” “是,是个国子监的太,太学生。” 崔宁拳头砸在书案上,胡子直吹,“国子监,国子监的穷酸生徒也想娶阿霓?” 我辛辛苦苦养了十五年的小乳猪,好不容易白白嫩嫩惹人怜爱,却被根国子监的枯柴精给拱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现,现在已经中进士了。” 进士?可崔宁的怒气仍未消散,“怕是还没结束春关,马上还要守选吧?真是的,少不得还要我打通关节才能谋得一官半职,将来阿霓和他还不是要我养在家里,真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了阿霓。”崔宁想到此,怒气又翻涌起来,吼道“拿刀来......入西京......独树柳剐人”个不停。 惊得他妻子也是云韶的生母柳氏,自堂后解开七宝纱幔步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崔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说叔父的信里只是听到对方出身渤海高氏,刚刚中了春闱状头,叫高岳。 “状头?”崔宁不由得停止暴躁,摸起胡子来。 “阿霓相中的郎君,居然是状头。”柳氏喜上眉梢,步摇曳动着,忙询问崔密,得到肯定答复后就急忙劝夫君,说我女儿就是有见识,靠你安排哪里能找到个进士状头来,“现在曲江尚未有关宴,想必阿霓之前就已智珠在握了。” “废话,那可是我的儿。”说到此,崔宁也有些得意,也不嚷嚷要取刀去碎剐高岳了。 “当然要先应承下这门婚事,阿霓嫁给状头为妻,以后不管是汾阳王那帮武人,还是崔佑甫那帮文士,哪个敢再小觑夫君呢!要是坐失良机,这高郎君保不齐要被他人捷足先登。” 柳氏这番话,顿时让崔宁心动起来,便将弟弟的书信取来细细阅读,里面崔宽把高岳的情况、门第和品行都褒扬了番,并称此郎君很有上进心,正准备平判入等。 “规矩不能废。”崔宁接着坐定,正色对伏在堂下的四名步奏官及儿子崔密说,“那高岳想迎娶我家阿霓当然可以,不过要先通婚书来,我和你母亲答允后方可。” 崔密和步奏官们急忙唱诺,领命离开。 这时崔宁转头看看柳氏。 柳氏也看看崔宁。 四下无人后,夫妻俩都哈哈笑起来。 “那还等什么,这高郎君还要参加吏部选,马上夫君就传书进奏院,得尽快把高郎君抬举下,这样阿霓嫁过去不就更风光了?” “嗯,看他们还敢嘲笑阿霓逾笄......立刻给我写信给朝中郭子仪、张延赏等那群人,炫耀炫耀。”崔宁扯着大胡子,对妻子的建议深表赞同。 接下来崔宁刷站起来,高举双手,仰面长呼,身震轩梁,“我家阿霓终于,终于能嫁出去了,居然还是个进士状头!” 这时,长安崔中丞家云和的闺阁,云韶不由得深深打了个喷嚏。 20.爱煞青衫服 云韶还不知道父亲为她能嫁出去而欢呼雀跃,正在摆着剪刀,手持针线,准备帮高岳缝制官服。 月牙凳上旁观的云和摇摇头,说阿姊你太激动,这衣服要求的是“合体”,你光顾着拿竹笥,高三那傻瓜也稀里糊涂的,尺寸都没有测量。 这话说的云韶顿时脸儿涨红,连说自己糊涂。 但那边云和凑过来却是满脸坏笑,说方才我说错:阿姊你可真的是聪慧,是否有意如此的,这样不就又有机会去找高三了? “哪有!” “那好,便叫我阁中的女婢阿沅去好了。” “娘!这可是圣主赐予三郎的命官服,哪能叫区区个女婢去做这事,明日还是我亲自去一趟。”云韶义正词严。 就在二姊妹嘻嘻哈哈时,五架房内,高岳坐在正堂屏风下,其余棚友生徒都环坐其四周,高岳抬起衣袖,正在布置“韬奋棚”其后的诸般事宜。 因他现在已平判入高等,并得圣主敕书,授集贤院正字的官职,此后就是位名副其实的唐朝“公务员”、大明宫社会人,曲江会后就要去视事:韬奋棚上下既为棚头感到高兴,又害怕他走后群龙无首,该棚即将风流云散。 于是高岳走前,要有个交待。 刘德室、卫次公、黄顺、顾秀正准备孟冬开始的博学鸿词,而解善集因家中有事,马上要归家守选,待到今年秋季后再回来,准备书判拔萃科目选。 高岳便将棚头的职务让给卫次公,并称从周大才,我棚交给你便放心。 “必将竭尽驽钝,不负诸位棚友之望。”卫次公慷慨接下,并对各位棚友行礼道。 而刘德室和黄顺的职务依旧不变,至于原本属卫次公的棚官,则交给李桀,高岳还对李桀说你有个新的职责,那就是经常与国子监学馆保持联系,经常自那里妙选些品学兼优的苗子入棚,保障韬奋棚的名声。 李桀急忙说敢不从命。 交代完后,刘德室内心有所困惑,就对高岳和众人说道:“逸崧,你马上入集贤院,这五架房原本的约定,也将随着我等的及第而结束。接下来韬奋棚的僦资(租金)要钱,食本、笔墨、纸张、衣服都要钱,愚兄也知道你古道热肠绝不会袖手旁观,可你俸料钱一月才六贯,棚仓也空空如也,该怎么把我棚给维系下去啊!” 刘德室虽然平日迂腐,但这话说得倒是在理,众人也带着沉重的心事点头。 可高岳却胸有成竹,“放心,我们在少陵原结棚立约,都是守望相助的兄弟,现在我高三先一步登科释褐而已,不会对各位不闻不问的,我有一策,还望各位静听。” 次日一大早,官街鼓刚刚响毕,高岳就和刘德室、卫次公一起,离开升道坊,向胜业寺走去。 他们走后大约半个时辰,从院门里走出来的宋双文,就发觉对面树荫下,有个漂亮可爱的小娘子正伏在树干后,露出半面,暗中窥探着,这不是崔仆射家的吗? 五架房的内院屋檐下,双文招呼云韶坐下,并告诉她高郎君有要事去了胜业寺,约莫要到午后才能返归。 “嗯,那我在这里等他。”云韶说到,接着带着骄傲的情绪,扶着她身旁的那个竹笥。 忙碌着的双文看看,便笑着问小娘子说,这里面可不是高郎君的青衫吗? 云韶点点头,说当然是,逸崧马上就是集贤院正字,得赶快将他的时服给做出来,但忘记测尺寸,今天来便是为这事。 “高郎君的尺寸啊?小妇这里倒是......”结果双文还没把话说完(因这一年来韬奋棚上下的四季衣衫都是她负责打理的,高岳的尺寸她当然清楚),云韶就会意,急忙摆手说,“这可是九品集贤正字的官服,马虎不得,所以,所以还是亲自测量为好。” 双文笑笑,当然明白这小儿女的心思,看云韶娇憨,便有意想要逗弄逗弄她,就低声问,“小娘子,可知这尺寸如何量呢?” 果然云韶立刻一脸惊慌的表情,光顾着找借口跑出来找逸崧,却不清楚如何裁量衣服,要是露怯,还不得让未来夫君给笑话? 其实她根本不太会这些,先前送给高岳的冬衣,因是长袍,大致对下人说出高岳身长即可。 “请,请双文有以教我......” 这时,鸣珂曲写经坊前,吴彩鸾还是梳着那坠马髻,热情洋溢地自房间里走出,奔下台阶,清脆地喊道“逸崧你来啦!” “炼师别来无恙。”高岳立在写经坊前,也很热情。 其他经生,包括胜业寺的僧侣和坊间的邻居们都簇拥出来,高兴不得了,都来看“咱们胜业坊出来的高二头”。 “这是我的同年,卫从周和刘芳斋。”高岳急忙向吴彩鸾介绍说。 吴彩鸾连连问好,接着就跟在高岳的身后,时不时低身替高岳扯下微皱的衣衫,走入到写经坊内。 高岳一走进去,就发觉原本自己的抄经台,包括坐的杌子,都被彩绳给圈住了,还悬着个子,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大历十三年京兆府国子监解头.状头高岳曾抄经处”,还盖着吴彩鸾的虎形钤印。 “炼师,这......”高岳有点尴尬,心想这不太好吧? 结果到了院子那棵大树下,高岳发觉自己曾经临习过的地方,居然还立着个呲牙咧嘴的小石像,脑袋上也盖着个虎形钤印,忙问吴彩鸾这是谁? “逸崧你眼神不好了,这可不就是你的模样吗!”吴彩鸾和一帮经生,凑到高岳面前,眨巴眼睛说道。 “吴彩鸾啊吴彩鸾,你把我的石像摆在这,怎么有点遗臭万年的感觉呢?”高岳在心中抱怨道,但又不好说出来,毕竟是彩鸾炼师一片心意。 院子角的石池更不消说,上面也竖着个假山石,刻着“高二头洗墨处。” 待到推开小抱厦的门后,高岳顿时捂住眼睛,只见入门处排着个供案,上面列着三个空心鸡卵壳,都敲破了个口,插着个长勺,壳上用小楷写着: “高二头食鸡卵处。” 高岳的拳头握紧,发出愤怒的骨节声,吴彩鸾还靠在他旁边,连说如何如何逸崧,回到写经坊来,是不是有如归家的温暖感觉? 要不是彩鸾是女的,高岳怕是直接就要用拳头向她脸上招呼了。 最后高岳闭上眼睛,反复默念: “算了吧,杀人偿命。 算了吧,杀人偿命......” 1.少陵笑笑生 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 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 位窃和羹重,恩叨醉酒深。 缓歌春兴曲,情竭为知音。 张说《恩制赐食于丽正殿书院宴赋得林字》 +++++++++++++++++++++++++++++++++++++++++++++ 写经坊抱厦内,吴彩鸾皱着眉头,艰难比划着手势正喃喃自语着,努力理解坐在对面高岳刚才一席话。 “逸崧你的意思是......你来挂名写长卷传奇,分,分期分册,在我们写经坊用雕梓刊印,接着出售,然后写经坊和你们韬奋棚分润?” 高岳点点头,表示彩鸾炼师说的没错。 原来方才高岳在这房间内留下刘德室、卫次公,还有写经坊的骨干吴彩鸾、贺摩云、冉三娘,对他们说出藏在心中的规划: 实不相瞒,我高岳去年秋季开始行卷,在整个长安内不管是高官大员,还是闺阁丽人,都被我折服,能力早已得到公证。但行卷归行卷,想要真正发达,得面向全长安的民众,哪怕是贩夫走卒那里想办法。彩鸾炼师你不是说,我高三有什么发财计划定要告诉你吗?为感激写经坊诸位长期来的照顾帮忙,高三愿意和大伙儿同富贵,不过现在已有集贤正字官职在身,不便直接行文,我要挂名。” “挂名?”吴彩鸾等人还不太能理解。 “就是用假名字。”刘德室解释说。 吴彩鸾等人就不太理解,高岳现在是堂堂前进士、大明宫正字,写什么文章都是扬名的好机会,干嘛还要遮遮掩掩的? 高岳就解释道,对外用假名字,可以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来能安心创作,二来能避免麻烦,三来也可让你们保持“专利”(这个彩鸾理解起来就更难)特别我现在有官在身,是不可以直接行商的,所以要假借彩鸾炼师之手。 “那逸崧要挂什么名字呢?” “我们棚在少陵原结盟的,如此就叫‘少陵笑笑生’好了。 此后我每季行一刊于彩鸾炼师,炼师和诸位在写经坊内将其刻成雕梓,然后印出来,装潢成册,再集中贩售。” “去哪贩售呢?东市还是西市。” “万年县东市。”高岳想到,这种生意应先走“精品策略”,小规模在东市邸舍里出售,东市所在的万年县,正是公卿豪门聚居的地方,这群人更愿意为传奇刊物花钱(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某种奢侈品),等到形成局面后,再向平民商贾集中的西市和长安县进军不迟。 “可是这纸张、松墨、雕版刻工可都花费不菲啊!”写经坊的贺摩云表示担忧。 高岳也点点头,“这只能是徐徐图之的策略,今日来就是和大家预先通气的,彩鸾炼师可先着手准备人工和场地。依你看,想要达成刚才所说的目标,须得多少钱?” 吴彩鸾便和贺摩云、冉三娘等经生靠着头合计了番,接着说起码得一百贯上下。 “唔.....既然方才说是一季一刊,那我争取在七月时,就将它给做起来。” 说完高岳在众人带着疑惑的讨论声里,若有所思:确实,和写经坊联手搞唐代的出版物,是件焦急不来的事,利益在长远:可现在韬奋棚的诸般开销迫在眉睫,今年春闱韬奋棚虽取得辉煌的成绩,耗费却也是巨大的,一年不下三四百贯。 这时高岳才真正体会到教育是个烧钱的行当,这花销当中靠棚友众筹入仓可以解决四五十贯,国子监每年暗中送来差不多数量的补贴,但起码还有三百贯得靠自己想法子,现在筹备出版售卖自己传奇文又需一百贯的本金必须得破釜沉舟了! 想到此高岳鼓起干劲和决心,他站起来,瞪着眼睛看着供案上“高二头食鸡卵处”的字样,和三个竖起的鸡卵壳。 “啪啪啪”高岳风雷般的三掌起落,将它们全部拍成齑粉。 “唉唉唉!”吴彩鸾心都要碎了。 可高岳只是对刘、卫二人说句“回五架房”后便离去,只留下吴彩鸾趴在供案前,将满案的碎壳摸摸捏捏,努力使其恢复原貌。 五架房内院门,高岳站在那里,看到一直在那里等着自己的云韶,有些讶异:“小娘子......” 双文立刻蹑手蹑脚走出去,“在正堂等你。”刘德室和卫次公也急忙说到,然后就掩上内院门退走。 “不要喊什么小娘子了,以后叫我阿霓就行。”云韶细声说到,接着便解释说昨日拿郎君的青衫衣料匆忙,还没来得及量取广狭尺寸,今日来拜访就是为了此事。 高岳还没来得及说感谢,云韶便莞尔,接着举着绳尺,说“崧卿转过背去。” “崧,崧卿?”高岳纳罕着,云韶的这个称呼好像很亲昵而微妙啊,以前她高兴时喊我“高郎君”“高三郎”,不高兴就喊我“高学士”,现在却叫我崧卿......但还没想清楚,只觉得后腰位置满满是酥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喔!” 是云韶前胸贴住了高岳后背,一对藕节粉嫩般的手腕穿过高岳微微抬高的腋下,拿着绳尺给自己量腰身呢! 这个姿势,简直就算是在拥抱自己这小妮子的触觉,虽然只有十六岁,可这发育得也太好了些...... 这时高岳能听到云韶微微的喘息声,觉得热血只顾往周身各部位涌动,低下眉毛看去,我去,只看到那双自己魂牵梦萦的,白白胖胖的小酥手,正自己腹部动来动去...... “我。” “崧卿坐下来。”云韶下句话传来,她要量高岳的双肩了。 高岳唔得声,便端坐在内院的石凳上。 云韶在他脑袋后瞪着眼睛,有点吃惊,望着高岳的后脖和肩膀,她第一次感觉,男子的双肩是如此的宽阔,不由得顿时心思荡漾,“崧卿你可别乱动吖。” “说什么?”高岳僵硬地扭动下,也十分紧张。 “别动吖......”接下来云韶彻底乱套了,虽然她先前很详细地向双文请教量身材的办法,可现在真的是,完完全全地乱了。 大约一刻后,内院里云韶的绳尺,勒过高岳的右腋下,又自脖子绕了三圈,再吊起了高岳的左肩和胳膊,最终高岳的左手被无措的云韶小手给捏住。 分寸大乱的云韶开始流汗。 而高岳则趁机摩挲着对方的酥手不停,闭上眼睛,觉得此生已了无遗憾。 2.韬奋选死士 云韶焦急,要给高岳将缠在他身上的绳尺给解开,“崧卿,崧卿,你站起来下。 ” 高岳哦的声就立起来,只听到身后一声娇呼,云韶扯着绳尺,被他这么冲撞下,往后仰着踉跄。 “阿霓小心啊!”高岳急忙搀扶。 “咚”的声,云韶顺势就靠在五架房内院的墙壁上,高岳则伸出缠着绳尺的胳膊,恰好摁在她的右耳边。 一切浑然天成。 云韶抬起睫毛,只觉得面前的所有都被崧卿给占据,自己则被拘束在一个极为极为狭窄的空间里,那胳膊就像是勾栏般把她的退路封死,小心脏不由得剧烈跃动起来,嗓子开始发涩,阳光顺着高岳的后背照过来,在自己双目前的黑暗边沿镀上了层金色光芒,让她几乎无法开眼,并且从崧卿的麻衣缝里,似乎还散发出种说不出来但却好闻的味道,不断钻入她的呼吸里,野蛮干扰着她的理智。 发烫!脸在发烫,脖子在发烫,鼻尖和眼睛都在发烫,好像睫毛和秀发都要烧得冒烟了! 特别是崧卿方才那声“阿霓”,温柔里带着关切的急迫,带着铁槌砸击夹壁般的声威,一下子就把云韶的防备给彻底击碎。 “崧,崧卿。”云韶颤抖着,这声呼喊里带着薄润温暖的湿气。 高岳居高临下,看着云韶成堆的锦绣发髻,斜插其上的兴唐寺白牡丹,再往下是可以与牡丹媲美的吹弹可破的雪肤,黑黑如乌鹊的眉毛,小巧的鼻尖,丰满的脸颊,微厚的朱唇,还有......往下半露出瓠肥白皙的胸脯,被紫罗色的束胸勒得挺挺,小小的青筋宛然醒目,随着呼吸起伏不平,更要命的是左侧春山上还有个粉色的小痣,就像雪地里的一点小火焰。 一阵风掠过,五架房内院里微微飘拂着些花叶。 我,我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 高岳忍不住了,好像自己后臀里立马钻出了毛茸茸的大尾巴,来吧套路,我为你苦练好久了,正所谓: 伸出灼热如烙铁般的手掌,牢牢地抓住云韶,不,是阿霓,浑身散发着炽热气息逼近她,把她摁在墙壁上,接着俯下身子,抬起我的“大长腿”断她的退路,最后狠狠地用嘴唇向她...... “噗嗤,哈哈哈哈!” 就在高岳刚嘟起嘴巴时,云韶伸出双手,挠住了高岳的腋下,结果高岳在散发出炽热气息前,先忍不住缩起身躯,痒的弯下腰笑起来,一股真气顿时泄于无形。 “小妮哪里逃?”反应过来的高岳又急忙伸手,将挣脱出来的云韶再度圈住。 “噗哈哈哈!”这次云韶又伸出小酥手,挠了高岳的肚子...... 不久五架房正堂内,高岳喘着粗气,坐在茵席上,诸位生徒带着好奇的眼光望着久久不能平息的棚头,只有刘德室和卫次公似乎明白(误解)什么,都咳嗽个不停。 但很快高岳就敛住了心智,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诸位棚友,韬奋上下现在亟需一笔热钱,既用于棚务,也用于曲江杏园宴,只要用这笔钱维持半年,此后便能觅得活泉,宽裕无忧了。” 众人听到“热钱”这个词汇,便窃窃私语,不知道前棚头有何策略。 屏风下的高岳皱起眉头,语气变得低沉,“曲江关宴前,在长安县延康坊西明寺,有一场迎佛骨的盛**事,据说上到皇帝,下到诸亲王、公主、郡主、县主等,都会断发,连带无数财宝、布帛,来供奉施舍,以求西明寺众僧修行护国。” 生徒们点点头,但心中还是不明白这和咱们棚有什么关系。 “我棚的热钱,就从西明寺的迎佛骨入手。”高岳将手掌郑重地覆盖到地板上,抬着炯炯双目,“想要成功,一来时间火候要拿捏得准,二来我得要个‘死士’。” “死士?”众人都很惊愕。 “对,这是关乎韬奋棚存续的大事,得要个面孔生、大胆的人来做,并且还要冒着被国子监除名的危险。” “除名!”众人倒吸口凉气。 “不过不用担心,只要做了此事,以后就是韬奋棚的首席功臣,等到两三年后我们当中有人当上州县司户的参军、县尉,免不了要为这位更名换姓,再来应试春闱,保管及第。”旁边卫次公也帮着前棚头说到,接着他凶神恶煞地握紧拳头,“此事全是自愿,要是心志不定,坏了事出卖了韬奋棚,此后人人得而诛之,听明白没?” 最后一名年轻的生徒咚咚咚,膝行到高岳等人的席前,连拜数下,自我介绍说,“鄙生刘开先,凤翔人,愿为全棚赴汤蹈火!” 高岳、卫次公、刘德室大为感动,一起将他扶起,说“那成败干系全在你的身上,三年后保你可来参加春闱。” 崔中丞宅第中,崔宽自朝会归第后,就对全家上下说,这数日严禁荤血,全部都要吃蔬素,三日后延康坊西明寺要展示琉璃佛骨,是这年一等一的大事,我们伴同而去,不得有丝毫怠慢。 妻子卢氏向来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便急忙答应。 而云韶则在闺阁里,秉着烛火,认真嘟着嘴,用剪刀亲自为高岳裁制官服,按照皇帝的诏令,曲江会后先前吏部选出的敕授官员都要“上班”,自然也包括刚刚得到集贤九品正字的崧卿在内,得赶快把官服给完工呢! 绮阁玉扃转开,云和摇着扇子走入来,见到阿姊正运动铁剪,大开大合,刺啦声将截白色的绢布自中裁开。 裁开的大洞里,姊妹俩四目相对。 “阿姊......这,这是要为高三做半臂衫耶?” 云韶眨眨眼睛,大窘道“这是给三郎做的子(长裤)。” 云和扶额,示意云韶举起来看看。 云韶便将“子”举高,才发觉子下半部分荡然无存,前面一个孔,后面一个孔,缺少的不知道被自己裁到哪里去了。 “再将高三的汗衫举起来看看。” 云韶便又举高自己所制的“汗衫”,发觉开了三个袖子洞。 “这,这如何办?” “阿姊啊,你这样的女红,以后怕不是要被嫌弃。”云和叹口气坐下来,劝她道,“算了算了,宅中不缺上好的蜀锦和布料,赶紧让奴婢代替阿姊你去制好,能瞒过一时是一时。” 3.西明寺佛骨 三月初九,是全长安城西明寺展示佛骨舍利的大日子,连带今年新进士的关宴都不得不往后推延。 佛骨,就是通常所说的舍利子,即为梵文里的sarira,来源大家都很清楚,佛祖释迦牟尼在火葬后留下的固体物,可分为三种,黑色的叫发舍利,红色的叫肉舍利,而白色的叫骨舍利,共通点都是圆形光洁、坚固不碎。传说佛祖在末罗人之地圆寂火化,而后全印度有七个国王前来求舍利,末罗人就把佛祖的舍利子分为八份,均分掉了。而装舍利的还有个瓶子,被徒罗那国给要去,建造了个“瓶塔”,至于大名鼎鼎的孔雀王使者因来迟,只能把佛祖的骨灰带回去建塔供奉,这样从广义来说佛祖的舍利子在印度有十座塔在供奉。 原本这倒也正常,但至阿育王时代就有点扯了,阿育王将十塔里佛祖的舍利和骨灰取出,居然分到八万四千个宝函当中,并说一个宝函一座塔,要在全世界起八万四千座佛塔。 这基本可以说,佛骨为佛祖所留的可能性大概就是八千四百分之一,但不少后世高僧圆寂火化也会出现舍利,后来也就不再严格区分,一概供奉。 佛教借着这阿育王的心愿迅速向亚洲大地传播,当时中国肯定也不甘寂寞,便有了“迎佛骨”的契机,释迦牟尼的舍利也就此洒向了中国的土地。至唐朝,中国共有十七座佛塔里有所谓的舍利,而岐山南塔(即通常所说的法门寺塔)因靠近都城长安较近,故最为炙手可热,唐朝统治者多次“迎佛骨”的举动,基本都是从法门寺塔迎来的。 所谓的迎,其实就是将塔中的佛骨郑重取出,送到长安城寺庙来,供民众观瞻膜拜,接着再送入禁里,由皇帝看管(其实就是享有)一段时间,伴随之的往往是疯狂施舍的热情。 当然迎佛骨这种宗教行为,绝对是和政治脱不了关系的。唐太宗英明睿智,他在位期间因佛教徒于储君斗争里站错队(当时佛教站在李建成这边,道教站在李世民这边),故而对佛骨是持怀疑态度的,在迎之前还专门派官员到法门寺查验真伪,结果一去佛骨就闹了笑话:有人说佛骨发白光,有人说佛骨发金光,还有人说佛骨冒绿光(emmmmm),有人说是红光,有人说是五彩光,只有个老实人说佛骨没有光啊! 结果这老实人立马被孤立,僧人疯狂指责他,说他平生罪恶太多,所以才看不见佛光,这人反倒被吓得半死,最后又是烧头发又是烧手指,甚至刺自己**而血流满地,然后估计是真疯了,说终于得到宽宥,我能看到佛光了,才算是脱身。 你心诚当然能看见,你看不见肯定是不心诚,最后能骗得了自己自然心诚,古今中外宗教的伎俩无外如是。 所以你说李世民这样的,会不会相信? 当然不会,可李世民是聪明人啊,说道理聪明人都懂,但想要让蠢人懂,还不如搞迷信来得更快些,所以太宗还是下令在法门寺塔开佛骨,结果“京师内外,崩(奔)腾同赴”。这股风气到武则天时代愈演愈烈,武为了登基大造舆论,称佛祖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后会转生为女身,即默示自己就是佛祖转生,能当女皇,哪怕在她统治最后一年,还于洛阳城举办盛大的迎佛骨仪式,结果还未结束,血腥的政变就蜂起,大佛也保佑不了武则天,只能黯然让位。 武周虽然倾覆,可唐朝后来大约每三十年就要迎一次佛骨,形成个惯例,但也有变化,比如玄宗时期因政治原因就没有迎过,往前算太宗一次、高宗一次、武则天一次,唐肃宗于上元元年即760年第四次迎佛骨,这次也和政治分割不了关系唐肃宗是在灵武起家的,依仗的是西北藩镇的军力,而西北军队里多信奉佛教的胡人,肃宗为了和信奉道教的父亲划清界限,取得这群将士的支持,是不可能不迎佛骨的。 往后算,唐宪宗于公元819年也迎佛骨(第六次,第五次是唐德宗迎的),同样是因平定藩镇的战争取得很好的成效,以此来营造复兴盛世的舆论,其实用意是好的,宗教嘛不就是这种作用吗?但这次闹得有些大,有个叫韩愈的写了篇《谏迎佛骨表》,不适时宜地猛烈攻击了这种行为,丝毫不体恤宪宗的用意何在(连裴度都说韩愈是个书呆子)。 于是韩愈很快“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去潮州养鳄鱼去了。要是韩愈硬气到底也就算了,也是条好汉,可到了潮州后,见到毒虫满地,鳄鱼成群,那股“好收吾骨瘴江边”的豪气顿无,立刻又写了篇《潮州刺史谢上表》,又向宪宗乞怜,其辞之媚连韩愈的朋友们都大为愕然。 不过韩愈反佛的言论,其实也预示唐朝崇佛和反佛力量的较量,已开始浮上水面,愈演愈烈,故而其后“武宗灭佛”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法门寺塔的佛骨,向来号称是释迦牟尼的指骨所化,可全长安城的寺庙那么多,竞争那么激烈,大家都想搞到佛骨舍利,来赢得大量施舍,于是就有了所谓的“影骨”,说白了就是搞个西贝货,来满足满足善男信女的虔诚所需,毕竟每三十年在法门寺开塔,很多人都熬不住啊,皇室、军方对此也是默许乃至支持的。 这不,西明寺三月初九就号称自河东蒲坂塔迎来了不同于法门寺的新佛骨,盛放于琉璃盅里,可供长安士庶前来观赏。 一时间此消息传遍长安城,人们都沸腾了。 初七,安放河东蒲坂塔“琉璃佛骨”的车辆入京,前往西明寺,长安县各坊的百姓摆着香花蜡烛,蜂拥跪拜街道两侧,对车辆顶礼膜拜,诵经声响彻云霄。 下午时分,大明宫里的皇帝下达命令:让公主、郡主和县主们都截断一缕秀发,于初八日亲自送入西明寺来,然后佛骨回还蒲坂塔后,连带秀发一起封闭于塔内,以乞求福泽。 傍晚时分,韬奋棚的数位骨干,在高岳遥控指挥下,就出现于延康坊的街道上,四处走动,细心观察西明寺的建筑布局。 4.开先食舍利 西明寺,亦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寺,其旧址先后当过隋杨素及唐魏王李泰的宅第,李泰死后其宅基为官府所收,但不久唐高宗因孝敬太子病愈,故而在此立寺,得名西明。 原本高宗准备在延康坊内立道观、佛寺各一,但负责人回报说地基太窄,所以便全用来盖西明寺了。 到大历十三年,西明寺拥十院共房屋四千,向来是唐帝国最大的讲经场所,里面的瓦当、藻井、壁画、书法都是全长安一等一的,号称“廊殿楼台,飞惊接汉,金铺藻栋,眩目晖霞......庄严之盛,虽梁之同泰,魏之永宁,所不能及也。”玄奘、法藏等高僧都在此呆过,初八时迎来琉璃佛骨,更是满寺都是用金玉打扮起来的宝帐、香车、幢华、幢盖,在佛堂大殿上摆着用琉璃函所盛放的佛骨舍利,真是光耀夺目,气派非凡。 此刻寺主法净和尚,正和一群西明僧人一道,喜滋滋地站在佛堂台阶上,据说今日皇帝陛下要派遣太子和郡主亲自前来,于琉璃佛骨前举断发供奉舍利。 连太子都如此的话,那么接下来还用担心西明寺不车水马龙、香火鼎盛吗? 正在法净沉浸在美好的展望中时,外面院门有人通传道:“有鸿胪寺录事来见!” 声音未毕,一位穿着青衫的年轻人径自走上佛堂宝殿来,正是韬奋棚的刘开先所扮,口称自己是先来观验佛骨真伪的。 法净一时间头脑没有反应过来,只知道马上皇太子和其女唐安郡主要来,便满心认为这位“鸿胪寺录事”是先来安排事宜的,便急忙和一众僧人上前施礼迎接。 “佛骨何在?”这刘开先也是胆大妄为之人,看看西明寺佛堂富丽堂皇的藻井,便大摇大摆地对法净说。 法净哪知道朝廷鸿胪寺里有无这号人物,一时放松之下,便让西明寺的僧典法坚和尚将琉璃盅里的舍利捧出,给他观验。 结果这位鸿胪寺录事皱皱眉头,说“不是说是骨舍利,怎么会发红?” 这话说的法净和法坚等一愣一愣的,看看里面的舍利,明明是白色圆润的,这录事为何说是红色的? “明明是白色的。” “不,是红色的,你看这里冒着红光。”刘开先指指点点,看众僧全都是副茫然的表情,便不耐烦地说,“将佛骨取出置在我的掌心,我来给你们指出来哪里有红色,马上太子殿下和郡主都要驾临,若是那时给他们看出差池便不好了!” 法净还在懵懂里,那边法坚手快些,便真的将佛骨舍利自琉璃盅里取出,捧在这“鸿胪寺录事”伸出的手掌里。 “请指教,何处有红瑕?” “嗖!”一阵风,几乎将法净和法坚的僧衣掀起那“鸿胪寺录事”反手抓紧佛骨,飞也般转身,疯狂跑出佛堂宝殿。 “啊啊啊啊!”当即数十名僧人往后惊得仰倒,大约数秒后,法净满脑袋都是汗珠,指着刘开先跑走的方向大喊道“快追啊,快追啊!” 很快整个西明寺鸡飞狗跳,无数堂上的僧人和堂下的佃客都乱哄哄地自各处跑出,追着刘开先,要把佛骨舍利给抢回来。 而刘开先在各处建筑内灵活地左跑右跑,将一波又一波的人甩在身后,还顺便将自己假冒官员的青衫褪下,掷入到西明寺的井中(这井是杨素所掘),接着一溜烟窜出西明寺的北院门,居然冲到光德坊里去了。 西明寺僧人也穷追不舍,因为他们知道,马上皇太子来到后,要是没有这琉璃佛骨,那可算是欺君罔上的罪行。 此刻,皇太子李适和其女唐安郡主正同乘辆轺车,在东宫仪卫和宦寺的簇拥下,正向延康坊而来。 “什么?高岳那泼皮无赖不但中了状头,还平判入等,授官集贤正字!”听旁边霍竞良如此说,唐安几乎都要崩溃,她觉得这个国家的体制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唐安便向父亲埋怨,但李适情绪却没那么激动,“高岳狂则狂矣,似乎也有些真才实用,不要小觑他。” “女儿见他也就两次,第一次就在蹴鞠里对我使诈,第二次又在升道坊曲江边,看他在勾引良家小娘子由此可见,这无赖无时无刻不在做龌蹉的勾当。”唐安已对高岳印象大坏。 结果刚说完,唐安就在车上见到,坊墙边一个身材较高的白衣士子,背着竹笥昂然而过,可不正是高岳?只见他沿着街道侧,急速向光德坊而去,瞬间便不见踪影。 “眼花了吗?”唐安揉揉眼睛,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其实唐安没有猜错,光德坊堂堂京兆府廨旁边的僻静竹林里,那刘开先停下脚步,手里举着那白亮亮的佛骨舍利,在他旁边有一口深井。 “不要不要......”追赶来的法坚等西明寺僧人急忙也停下脚步,都伸着手,乞求刘开先不要轻举妄动。 那刘开先的身后,此刻走出数位男子来,服装各异,有披道士羽衣的,有穿神策军五彩袍的,有穿长征健儿皂袍的,还有门吏打扮的,一时间让僧人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这群人身份到底是什么。 可他们都背着大竹筐,一字排开横在地上,那刘开先这才笑着发话,“诸位法师穿金戴银,我们却饥饿冻馁,若想将佛骨奉还,请即刻送二百贯钱来!” 法坚这时候心想绝不可退让,便说“这西侧就是京兆府公廨,你们胆子也太大,敢敲诈西明寺?” 那穿神策军衣衫的哈哈一笑,便吹红了手里的木燧,点着火把,刘开先很快将佛骨举着靠近火焰。 “使不得使不得!”法坚等僧立刻喊到。 “一把火烧了这秽物,再把沉渣扔入井泉当中,如何!”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那便取钱来。” 法坚对左右使了个眼色,便使缓兵之计,“请这位郎君在此稍待......” “待”字还没说完,刘开先忽然长大嘴巴,举起佛骨舍利子。 “不要啊!”法坚等僧人都长大嘴巴,同时悠悠地喊出这三个字来。 然而响亮的咕噜声后,刘开先毫不犹豫地将舍利子吞了下去。 5.吞佛人太初 这时竹林那边,高岳来到大约五十尺开外的地方,看着刘开先等棚友和西明寺僧人的对峙,又恰好看到开先吞下舍利子,不由得微笑起来,便立在原地,四下把风。 场面安静得怕人,刘开先又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两声,似乎还在把舍利子努力往腹中吞。 法坚当即噗通跪到,长拜下来,大汗淋漓,“请郎君不要再吞。” “好说,即刻拿二百贯钱来,这下你们可耍不成花样了。拿来后,自然将舍利原物奉还,否则......” 几名僧人魂不附体,跑回西明寺当中,法坚抬起头来,牙齿战战,望着刘开先,“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哈哈,叫我吞佛人即可。”刘开先大笑道。 果然不到一刻,一群僧人就背着从西明寺质库里取出的铜钱、布帛,共二百贯,又飞也般地来到光德坊的竹林,挨个倾倒入刘开先旁边的竹笥当中。 见数目无误后,刘开先点点头。 “钱全部都清楚,还请郎君将佛骨奉还。”法坚苦苦哀求,不过他实在不知这刘开先吞下佛骨后,怎么再把它给弄出来。 可旁边那道士打扮的走出来,给了刘开先一方药物,刘开先当即饮下,接着对法坚说到,“法师留步,待到我们走半个时辰后再前往更北的延寿坊古池第四处石栏边,佛骨就在那里!请务必遵守信诺,不然即便取出佛骨,我也一下扔入古池旁的永安渠里。” “好说好说!”众僧哭丧着脸,目送着这群人将装满钱和布帛的背走。 乖乖等到半个时辰后,法坚等人才向延寿坊追了去。 这时,皇太子的车驾已来到西明寺门外,法净还没见到追回的佛骨,几乎都要急得昏过去。 在延寿坊坊墙东南角的古池边,法坚边跑边擦着额头的汗,来到第四处石栏边,却发觉空空如也,又恨又怕,不由得大声诅咒那刘开先要下阿鼻地狱。 正在他们六神无主时,一名白衣士子翩然走出,“诸位法师莫不是寻物?” 法坚看看他,便问是谁。 “前进士高岳,刚释褐为集贤正字。”高岳很恭敬地自报身份,接着说“某刚才于古池边的荒丘处,见到一物发光,似是宝物,不敢轻举妄动,各位法师不妨前去看看。” 法坚忙说好好好,便和高岳一道来到那所荒丘边。 众僧一看,莫不掩鼻:原来那刘开先方才所饮的药是泻药,他拉下的一大滩臭矢里,可不躺着那颗排出来的佛骨舍利吗? 即便臭不可当,法坚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佛骨自矢里刨出,再用衣袖细细擦拭干净包好,又对高岳是千恩万谢,这才离去。 而高岳则笑吟吟立在古池边,见各路通衢都没有西明寺的僧人到来(毕竟还要恭迎皇太子)追踪,才缓缓而归。 不久,西明寺里,皇太子李适自琉璃盏里再度捏出归还来的佛骨舍利,摆在女儿唐安的眼前,而原本欣喜的唐安有些讶异这佛骨怎么有些黄色斑迹,还隐隐散发着臭味呢? 那边,法净和法坚都哭丧着脸,看到郡主时不时嗅嗅鼻子,想死的心都有。 不过李适和唐安虽则闻到异味,可并没有点破,毕竟不是法门寺的佛骨,无需那么较真,褒扬番后,唐安将自己与母亲贮存头发的匣子奉上,摆在佛骨的面前。 仪式结束后,李适要僧众和宦寺们不要跟着自己,而和女儿唐安一道,开始游这偌大的西明寺来。 寺庙西南角,青槐森森,其下一列香房,都是供客人居住的,李适便和唐安边走边闲谈,直到在香房边听到了读书声为止。 恰好李适走得口渴,便立在窗户前,问里面有人否? 只见窗下站起个人,约莫四十岁,头戴葛巾,身着犊鼻裤,案上满是书卷。 那人见李适相貌不俗,又见身后唐安一身俊俏少年打扮,便不敢怠慢,急忙回答说有人。 李适见这人满脸憨态,不由得笑起来,便问“某行路至此口渴,请茶两碗。” “鼎炉里有茶,请自取。” 李适点点头,和唐安走入,倒茶后饮尽,便继续问这人,“姓行如何?” 那人说“宋济,行第第五。” 唐安不说话,李适又问“宋五作何事业?” “作诗,应进士科,今年下第,在西明寺过夏。” “哦,看你正在抄书,抄的什么书?” 宋济有些警惕地看看李适,最后还是做出回答,抄的是前进士状态高岳高三郎的行卷,要抄下来好好揣摩。 唐安冷哼声,便径自走到案边,取来高岳的行卷,看来不知道抄转了几手,只见名字为《槐北疑案集录》。 “这个共有七编,流存不多,京城内已炒到三贯一轴,万年诸公卿真的是趋之若鹜。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高逸崧已释褐为集贤正字,据说不再写小品传奇,此后七编槐北录断绝矣。” 李适若有所思,然后和宋济道别,走出了寺院香房。 青槐树下,唐安皱着眉头抱怨说,高三将京城举子的风气都搞坏,明明以诗赋取士,现在大家都跑去临摹小品传奇了。 但她父亲却笑起来,暗地里低声对唐安说,“高三未必无用。” 唐安满脸惊讶地望着父亲,不知何意。 “集贤正字,集贤正字。这高三有一点最可恶,本来陛下要授他太子正字,他居然不厌!真的以为这样,就能长久呆在集贤院中,不用和我打交道了吗?”李适说着说着,手掌宛转相握,“以前不想,现在倒偏偏要你......” “啊!”唐安全是苦恼无奈的表情。 她可不想和高三产生丝毫的联系。 升道坊五架房内,韬奋棚数人自各条道路,混在人群里,将自西明寺敲诈来的箱箧竹笥悄然汇聚到五架房后院棚仓库内,又不动声色上好锁,留下一人看守。 入夜后,高岳、卫次公、刘德室等一字坐开,面对刘开先长拜下来。 刘开先异常感动,便也回拜。 “韬奋棚的头号功臣,便是你!”高岳郑重说到,“一泡矢,得来足足二百贯钱......三年后若我高三有小得,绝不会忘记提携你。” 说完高岳推来一方纸,示意刘开先现在起就要易姓改名,暂时离开长安避风头,留下新的名字,以便日后相认。 刘开先也不推辞,想了想,提笔在这方纸上写下自己新的名字: “刘辟,字太初”。 6.花之独孤郎 高岳恭敬地将写着“刘辟”字样的纸张收入怀里,接着与对面的这位年轻生徒再次对拜。 次日清晨,原本的刘开先离开国子监,以“春服假”的名义离开长安城,跑回凤翔的家乡去,自此以“刘辟”的名号行走于世。而韬奋棚细细将从西明寺吞佛骨得来的钱、帛点验了番,发觉没有刻意留下的痕迹,才放心归入棚仓,自此全棚数月内便不会有金钱短缺之虞,绝大部分生徒虽兴高采烈但却不明所以,高岳、卫次公等数位核心骨干则讳莫如深。 西明寺呢,虽然被讹去了足足二百贯,不过这笔钱对这座寺庙来也只能算是九牛一毛。自从皇太子和唐安郡主来捐发后,西明寺名气大振,展览琉璃佛骨时每日都有数千乃至上万人前来观瞻,供养施舍不绝,法净、法坚渐渐地也就淡了追究的心思。 终于到了曲江杏园宴的时刻,紫宸内殿里正在书写御札的代宗皇帝,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便直接问身边的内侍,“今日可不是前进士的关宴吗?” “大家说的是。” “真是不知道,那高三鼓又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今日并无朝会,大家何不出夹城,登曲江紫云楼一观呢?” 代宗皇帝唔得声,接着点点头,说让太子、睦王、韩王等伴随朕,前去紫云楼。 该日,高岳和一干韬奋棚出身的进士,终于出现在元法寺的期集院里,一进门就被郑和其余数位进士围住,郑尤为愤怒,“高岳,我知道你为了应吏部选下了苦功,可你身为状头,这么多天都不来期集院,整个进士团完全一盘散沙,今日就是杏园宴的大日子,说不定圣人还要登紫云楼来看......” “郑文明只管安心,今日诸位精神抖擞,等着被长安诸贵人选为快婿就行。”高岳摇着飞白书扇,丝毫没有任何担忧的模样,他身后杨妙儿和王团团也跟入进来,手里拿着数方纸。 郑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可怒气还未消散,“你说你说,就是这杏园宴、樱桃宴的诸多花费,如何筹措?先前你可是大言不惭,说不用抽钱的,我倒要看看你有何能耐。” “能耐我是没有的,还要仰仗诸位襄助。”高岳不慌不忙地应答说,“只要诸位同年尽心尽力,不但不用抽钱,说不定还有分润。” 郑半信半疑,将王团团递送来的纸给看了看,不由得又羞又怒,“这和鬻名卖技有什么区别!” “有,这长安诸商家都是委托到杨都知和王团团这里来的,并未和各位同年产生任何关联。这哪能算是鬻名卖技呢?倒想问郑郎君,你鬻给谁了?” “你!” “郑郎君你还欠我棚十贯钱呢。”黄顺这时候补充道。 气得郑连连拂袖,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含住泪水,按照高岳这混蛋所指使的去做了,谁叫他还欠韬奋棚十贯钱,而应今年孟冬的吏部博学鸿词,这段时间也正是要花钱的时候。 此刻曲江边又是香尘数里,数坊地面直到城外月灯阁处,人烟鼎盛,长安、万年两处赤县的民众都对去年韬奋棚的宴记忆犹新,今年听说“高二头”将关宴和宴合二为一,更是勾起更多人的兴趣。 这不,达官贵人想来挑女婿,大小行商们想要做买卖,平民百姓想来凑热闹,各寺观的想来攀结识,都如潮水般拥到曲江边来甚至有不少贵妇、小娘子,害怕人太多挤着看不到新郎君,便登上高处的乐游原,解下各色外裙用竹竿挑起,自远处望去就像旌旗招展的营地似的。 云韶满面春风,与云和一道,立在龙华尼寺最高的钟楼处,对其下的风景是一览无余,云韶旁侧的竹笥里,装着已做好的高岳青衫,就等宴会结束后亲手送去。 另外个方向的紫云楼上,李豫也坐在楼头,饶有兴趣地等着进士团的出现。 “独孤郎,独孤郎!”很快,升道坊通往曲江的街道边,无数小娘子和民家小女们都齐齐喊起来,又是蹦又是跳,声音是撕心裂肺,许多人还嚎啕大哭,不知道是被挤哭的还是被美哭的进士团最前面的改造的犊车上,彩旌飘舞,端坐着的可不是温润俊俏的独孤良器嘛,手里正抚着面琵琶,高岳把他排在第一当然是有理由的,这不一自安邑坊出来,就有无数女孩子奔着跟在其后,很多人连鞋子都踩掉了,事后安邑坊的坊卒们在街道上拾到了三四百个遗失下来的鞋子。 “独孤良器,就是这次大历十三年进士团的探花郎!” 这会儿,几名少女冲开人群,冲开进士团们的拦截,爬到了独孤良器的犊车上,纷纷将手里所采摘的鲜花献出,希望独孤郎能将她们的花别在头上。 跟在犊车后的王团团,看着被许多许多女孩围住的独孤良器,缓缓地微笑着。 “对不起,能不能不要向鄙夫献鲜花。”独孤良器好看的眉毛微微皱着,语气礼貌温和,但又带着决绝的残忍。 为什么,无数跟着犊车的小娘子们喊到。 “花,我只要万年大宁坊兴唐寺的牡丹,或长安三洞女冠的梨花,就像琵琶我只用长乐坊的,其他的对于鄙夫而言,不过是如荒草般不堪入目。”独孤良器将琵琶遮住半面,有些失望和忧郁地回答说。 “啊啊啊啊!”此言一出,小娘子们都疯狂了,她们搅起很大的烟尘,向兴唐寺或更远的三洞女冠方向奔去,如狂潮般。 后面的高岳见到这情景,不由得笑起来。 长安许多僧院和女冠都会养殖花卉出售,所以事前兴唐寺和三洞女冠找到高岳,前者出了五十贯钱后者出了二十贯钱,还有长乐坊的乐器行也出了十二贯钱,果然这时候起到了巨大的效果。 “这,这是什么个套路?”紫云楼上,代宗皇帝也啧啧称奇。 “郑郎君,郑郎君!”下面犊车上,郑同样也有一大批支持者,跟在其后喊个不停,郑脸涨得和猪肝似的,因为下面要做的举动简直让他感到羞耻无比。 但还欠韬奋棚十贯钱呢,黄顺跟在犊车后,是催促个不停。 7.曲江励志会 最后,郑缓缓站起来,眼睛里含着打转的泪水,又徐徐转过身来。 许多小娘子这才看见他衣衫的背面,写着斗大的数个墨字,“东市雕梓大毕家”。 原来高岳先前雇佣东市大毕家的刻工,给全棚刻了许多拟卷雕版,这次进士团前,他主动通过萧找到大毕家,说只要四十贯钱,他就能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你家的作坊,大毕家一开始还是犹犹豫豫的,毕竟四十贯钱不是个小数目,但高岳而后就告诉说,“你得知道,把你家作坊名写在衣衫上的是谁,是今年进士科乙科第一荥阳郑文明啊!” 大毕家一听说是郑,咬咬牙,就答应了下来。 “东市大毕家,雕梓第一品。在终南山夏课时,从大毕家买了许许多多的拟卷策问括,永远都让人那么放心,永远都是那么可靠,我是荥阳郑文明钞文印书,我只选择东市大毕家。”郑用极度机械的语调读完了他的感想,眼泪都要按捺不住流下来了,觉得想死的心都有,要不是未来还要去应博学鸿词,他当即就要跳下车,投地跌死算了。 “大毕家,大毕家!”许多郑的蜜们都此起彼伏地喊道。 然后下面的是跟在郑犊车后的黄顺,他没有坐车,却骑着马,边走边高呼“都亭驿,长行马,帮您稳健走上登科路!”另外名顾秀也骑着马,“灞桥驿,大青骡,骑它明年不用折柳别长安。” 原来都亭驿和灞桥驿也都各自掏出十贯钱来,要给他们租赁出去的骡马涨涨名气。 接下来,从安邑坊一路到升道坊南,不但各位进士倾情“代言”各种商品水果、花卉、皮革箱箧、药物、骡马、木炭、乐器,进士团还举着形形色色的旗幌,上面都写着有商贾行的名号,一个幌子三贯钱,犊车上贴着许多彩纸,也写着小商行的名号,一张纸五百文,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抵达了曲江边。 路过龙华尼寺时,高岳抬头,望着钟楼窗牖后,对着自己不断挥手的云韶小娘子,笑着行礼。 “这高三莫不是个怪物?”云和在一旁咋舌到。 而后进士们和下第的国子监生徒们一起在北山就坐,而不去杏园,周围继续拉起小海池布行所提供的帷帐屏风,高声阔谈诗词歌赋,互相勉励,民众百姓们也如去年那般,在四周席地就坐,喝宜春酒、蜡面茶、梨汤,吃着进士团提供的各色糕点,欢声笑语。 “今年高三鼓果然也没让朕失望。”李豫点点头说到,“别出心裁。”然后他对太子、睦王和韩王问到,“高岳的行卷文章,你们看过没?” 李适心思一动,便回答说“正在收集高岳的槐北录。” 睦王则较为老实,向父亲坦承说还未看过。 那边韩王则笑起来,直接对父亲说“陛下,臣已从王傅吴仲孺那里,得到了高岳所有的行卷文章,还有策论赋文,正在竟日琢磨。” 其实那些都是吴星星平日里下心思收集的,吴仲孺知道现在圣主眷顾高岳,便找人全部誊录好了送给韩王,没想到今日果然派上用场。 太子李适心中隐隐叫苦。 皇帝果然赞许韩王,便说有何心得。 韩王伶俐地回答说,“行卷传奇毕竟是小品,臣更喜欢高三鼓的策问之文......”随后吧啦吧啦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让皇帝不断点头,眉目间带着愉悦。 突然,代宗皇帝让中书舍人崔佑甫和御史中丞窦参上前,便问了这么一句话,“昔日公主多下嫁戚里勋将,嫁给大臣文士的很少啊,朕越看这些进士风流文采越欢喜,若有一二公主、郡主或县主嫁与,岂不是大好?” “请问陛下何出此言?”窦参有些惊愕。 倒是崔佑甫听出门道,皇帝为什么要说这些?很简单,原本喜欢来曲江关宴看新进士的,都是“五姓七望十三家四十四子”这些世家大族,再加上这些家族本身也能出很多进士(世家在教育方面可是远远超越寒素之士的,毕竟在教育普及前,只能靠传承和金钱投入),所以世族和世族间便能靠“曲江选婿”这种形式更牢固地结合起来。 以前唐朝皇帝,是通过下行政命令严禁世家间通婚,并且通过科举选拔寒士,来压制世家力量,因为这些世家一旦胶连起来,或多或少会对皇权造成架空乃至威胁,可现在世家也适应了时代,开始以科举为跳板,并以婚嫁进士(把女儿嫁给前途无量的进士)为纽带,开始崭新的“权力保质”的努力。 这时候,崔佑甫在回答皇帝前,自紫云楼往下望去。 浩渺的曲江水面彼侧,参加宴会的下第韬奋棚生徒排成队,今年的状头高岳立在他们对面的高台上,正慷慨激昂:“下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了信心,我们都是韬奋棚的人,每天都要问自己我为谁?” “我为谁?”底下下第的生徒们齐声答道。 “不,是你为谁!” “我们都是下第之人,一文不名!”所有生徒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们要做什么?!” “夏课、秋卷、冬省,为来年春闱及第登科做准备!” “今日你们参加的是什么宴会?” “宴!” “今日整个曲江的春色,高门的选婿,和你们有关系吗?” “没有!” “那怎么办?” 许多生徒的情绪都悲愤激动起来,“百道诗赋,百道策问,百道判文,坚持下去,昊天不负。” “把你们的手互相拉起来,不要害羞,你们都是韬奋棚的同门。” 生徒们便一个接着一个,手挽着手,“闭上眼睛,想一想,你们在家乡的父母,进入思绪,跟着我重复推开儿童时家中的那扇门,能看到门里的食案上,有母亲给你们做的热腾腾的麦饭......” 这时整个韬奋棚的生徒泪流满面,喊着父母的名字,呼天抢地,无不感奋,“我等立誓,在夏课、秋卷、冬省的三百日里,于棚中精心温课,焚膏继晷,无愧天地父母,不闲游,不气馁,不嫖宿,不酗酒,一日不得春关,一日不能懈怠......”声震曲江,旁边郑看着,不由得为之色变。 这恐怖的情景,崔佑甫又有些钦佩,也有点害怕,但他看看皇帝旁侧的皇太子,最终对皇帝说出这番建议: “陛下之意思臣已领会,请调集各进士的阀阅,可择公主选嫁之。” 8.公楚下婚书 崔佑甫的话刚说完,皇帝李豫便点点头,意思这事也不用焦急,我李家为天子几二百年,选个进士为婿还不是轻松,只要哪位应承,即刻按皇室门荫待遇,直升殿中少监或秘书少监(从四品)。 而绳床边的太子李适则若有所思。 “大家回驾。”宦寺的声音响起,这时李豫刚刚站起来,突然踉跄了下,一阵眩晕和痛楚袭来,他扶着额头,几乎要跌倒,众人慌作一团,太子、睦王、韩王及众官军将都围上来搀扶。 “无事,无事。”李豫摆摆手,努力挤出笑容对诸位说。 曲江会结束后第三天,高岳便拜谒了崔中丞宅第,直接在正堂上对崔宽夫妇下拜,而后捧着正式的“婚书”,奉在满脸欣喜的崔中丞眼前。 按照礼节规定,唐朝的婚书本是议婚用的,但后来渐渐成为“婚事已定”后的程序。然而唐律也规定,婚姻前一旦男方送来婚书,而女方又答讫后,便等于婚姻正式具备法律效力,若女方反悔则要处杖刑,而男方反悔则好些,只需要没收聘礼即可。 高岳寻找的媒妁,正是检校礼部郎中高郢。 不久前,高郢也托驿站递铺给他送来了肯定的答复,里面赞赏道:逸崧你短短一年后,就同时得拔为二头,又平判入高等起家为集贤正字,若再能娶得崔氏五姓女,真的是要揽曲江春色为一身,愚兄我遥为媒妁,只以未能亲临为憾事,又有什么可推辞的! 附带的,就是高郢为高岳挥就的婚书。 揭开木函盖,崔宽取出展开高郢所写的婚书,清声朗读道: “郢顿首顿首,阙叙既久,倾瞩良深。孟春尚寒,伏惟体履如何?馆舍清休,即此郢蒙恩某三弟高岳,未有伉俪,伏承仆射第五小娘子云韶,令淑有闻,愿托高援,敢以礼请,郢限于官守,展叙未由,伏增翘咏,谨遣白不宣。 谨伏 大历十三年三月检校礼部郎中渤海郡高郢” 读完后,崔宽满意地笑出来,接着望着高岳。 高岳即刻恭敬地拱手,静候回音。 屏风后,崔云韶摇着扇子静静听着,云和也旁在给阿姊扇着扇子,二姊妹心情还真的有点紧张。 “有高郎中为媒妁真的是太好了!”崔宽将婚书郑重摆回去,抚掌十分开心,“阿霓的父亲出镇西川多年,非有要事不得归京,郎君随后纳采,只要让函使送至寒舍,再由我来送于西川处。” 高岳十分高兴,急忙长拜,崔中丞这意思即验证云韶先前所言西川节度使崔宁,是真的答应了这门婚事了! 这时云韶在屏风后,停止了扇扇子的动作,也是喜上眉梢。 她不在乎逾笄,她只在乎自己能和钟情的人在一起,而这人更是进士及第,现在又为集贤正字,并且在此期间她也参与进去,贡献份绵薄之力(云韶是很谦虚的),她以前朝思暮想的愿景终于实现,怎会不高兴呢? 过不了多久,她就能堂而皇之地喊高岳为“崧卿”,自此和他厮守一生。 果然她叔父也取来笔墨,代替兄长回答了高岳的婚书: “宽顿首顿首!乖展已久,眷顾弥深,忽得书示,增慰延伫,孟春和煦伏惟,所履佳胜,馆舍伏宣,宽家兄宁有第五女云韶,四德无闻,未娴礼则,承贤未有婚媾,谨因媒人高大夫,敢不敬从?宽属以公务,但增倾瞩,谨遣白不宣。 谨伏 大历十三年御史中丞博陵郡崔宽代尚书仆射博陵郡崔宁” “阿姊啊,你怎么哭了?”这时,听着父亲边写边读的云和,回首却望见姊姊的泪水潺而下,不由得也几乎感动到哽咽,伸出葱指来替云韶轻轻地拭泪...... 崔中丞家厢房小院当中,云韶正式为高岳穿上了深青色的九品正字衫子,喜滋滋地看着未来夫婿的一表人才。 “谢阿霓裁衣。” “......哪,哪里,举手之劳。” 这时小子宝从房间中跑出来,望见穿着青衫白单的高岳,眼睛瞪得溜溜的,表情似乎是惊愕了下,但很快这小子就嗅到了氛围的改变:似乎眼前的这位男子,就要成为自己的男主人。 “呜,呜呜!”宝迅速思索完毕,就一个萌翻,从台阶上滚下来,直滚到高岳的靴子边,而后露出肚皮,吐着舌头,示意高岳可以摸摸它的肚子。 高岳便顺着它的心思,搓搓它的肚皮,又捏捏它的爪子比云韶的小酥手差远了。 小子感激涕零,翻起身,正式完成效忠仪式,很快就蹭起高岳的大腿来。 “坏宝,当真是狗眼。”这会云和边指责小子,便走入进来,向高岳道了个万福。 “娘啊,高郎君的聘礼......”云韶急忙上前,牵住堂妹的胳膊问到。 她意思是高岳现在不过一介正字,月俸就六贯钱,又无家族奥援,让他备齐聘礼“九物”,简直是太难了。 “哦,阿姊,这还没出阁呢,就只念着夫家的好处了,怎么这是要净身归到高三家喽?”云和坏笑着,嗔怪起来。 这话说得高岳和云韶都有些窘,高岳心想这聘礼是唐朝婚嫁的规矩,不能装怂啊,便昂然而出,对云和说:“云韶为门第之女,聘礼不能有一物欠缺,我会全力想法子的。”可转念一想,自己当上正字为止,学贷、考试贷、人事贷欠了一屁股,若再加上个婚贷,那可就...... 不过他看到云韶丰腴雪白的后颈,一切担忧和郁结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哪有啊,如果逸崧为了九物去借贷,那他以后为官必定要贪渎偿还的,这样我若劝不住他,犯了律条,岂不是害了两家。”云韶居然还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好了好了,方才都是戏言。按理说要聘礼到伯父那里,才可答婚书,而阿父当即答讫,还用担心什么?高三你但去备九物,其余钱财、杂彩布匹,由阿父来办崔氏仆射家和中丞家,还在乎这些吗?” 说完,云和走到高岳前,正言相告,“以后好好待阿姊,不得意就相守度日,得意也不要纳那么多嬖妾,大男子得有七分心在结发妻子上。” “谢云和指点。” 没过几日,就在高岳和云韶婚事还在筹措期间,高岳本人终于来到大明宫门前,准备去集贤院视事了! 9.僦屋怀贞坊 在此前,高岳已依依不舍地离开韬奋棚五架房,将棚事留给了诸位友人,他为了韬奋棚曾倾注过极大的心血,现在也得偿所愿:花开了,果落了,随即也要梅了,并且如今官职在身,也只能离去。 可以后韬奋棚,将成为我继续默默关注培育的对象,我希望它能在长安的锦绣风尘当中,盛开出更多的花果。 告别的宴会上,棚中上下饮尽了所有储藏的宜春酒,所有人都明白,之前的一年,之后的一年,只有今天夜晚可以尽情释放李桀甚至躺在地板上,拉着高岳的衣袖,像个孩子般大哭不停,说舍不得前棚头...... 高岳选择的新住所,是朱雀大街以西,从属长安县的怀贞坊。 长安共有东西两个赤县,即东面的万年和西面的长安,因长安县地势卑下低洼,慢慢达官贵人开始集中去地势较高的万年县聚居,不过这也让长安县诸坊的租金,要比万年便宜得多。 怀贞坊,得名于武则天的母亲太贞夫人名讳。总章元年(668年),唐政府一度自长安县里析出个乾封县,县廨就位于怀贞坊东北角,结果没过多久就废县,高岳所租赁的房屋,往东正好和这座早已废弃的县廨隔十字街相对,往西越过坊墙,便能看到流经整个长安城南北的清明渠。 高岳租的这所房子,屋顶为茅草所葺,共有三间相连,左中右一字排开,外面围着篱笆,构成个简易院落,前有株桃树,后有数棵杨柳,还有个独立的井泉,夜晚凉风萧萧,树声婆娑,颇应和《贞子东瀛作祟录》里所描绘的场景。 唉,在这个时代再没wifi了!带来的手机穿越来因跌落深坑摔坏,也被埋起来。以前在五架房因沉迷学习,没有心思娱乐,现在是想娱乐也没法子,高岳在此度过两个夜晚后,不由得觉得穷极无聊。 而云韶暂时也不会来,越是出嫁前,她越要矜持,免得有风言风语传出。 寂寞里,倒是郑和独孤良器来拜访过高岳一次,时间正是高岳正式去集贤院视事前夜。 独孤良器的行踪颇有些神秘,传说他出身贵胄,可又从来不说自己的门第,平日里也是踏踏实实,丝毫不张扬,他来此是向高岳告辞的,进士及第算是毕他之前最大的心愿,“能以鸿词登科,便是我此后最大的愿望。” 至于郑,当然也是要挂靠在长安的某所寺庙里,同样准备孟冬开始的博学鸿词科,所以也来向高岳辞行,他边饮着酒,便借着酒劲,带着强烈的不服气,对高岳说,“高三你靠的是国子监和平判入等,得了集贤正字,我则要走更难的鸿词科,将来要入麟台芸阁(都是秘书省别称)为校书郎,定要压过你!” 还没等哭笑不得的高岳回应,郑明显喝高了,便红着双眼,摇动手指,说话也开始絮絮叨叨,谈起高岳的婚事,“没想到啊没想到,高三你真的是......我们当士子的,学问不立,功业不成,为什么要着急梅?本末倒置,是不是区区平判入等,就得意忘形?想要攀托捷径......崔中丞先前来问我心思,不就被我推脱了!” 听到这话高岳苦笑两声,不但是为崔宽苦笑的,也是为郑苦笑的,哪个朝代都有他这样的注孤生。 郑说的是在曲江会后的事,连刘德室也被几户官宦问话,是否有婚配。 刘德室平日里虽然迂腐胆小,但为人却是有良心的,他直接告诉问话的人,家乡里早就有个妻子。 问话人说,就算有,现在怕也或没入西蕃地,或死在荒野里了。 刘德室想了想,不由得泪下沾襟,倒把问话的人吓得不轻,“死活在天,可她毕竟是我结发妻子,新婚刚刚满年我就来京参加科考,也没给让她过上一日的好日子。等到某有一官半职后,必将去寻,某已是年近半百之人,侥幸及第,不敢耽误诸位小娘子青春。”说完,刘德室长揖到底,看来心意已决,问话人无不嗟叹而退。 郑更是炙手可热,其中吴仲孺和崔宽都特意来问(崔宽见云韶大事已定,不由得又焦虑云和起来),却全被郑坚决回绝,理由就是他方才和高岳所说的。 这会面对激动不平的郑,高岳便为他斟了盅酒,笑着岔开话题:“也是,郑郎君你若不沉心精进,怕是要在下次鸿词科又要被我棚士子超越。” “绝不可能,输给你已是最大的耻辱,绝不可以再输给卫次公、刘德室之流,绝不......” 三人痛饮至子夜,郑和独孤良器索性都不回去,便留宿于高岳的房中,铺着茵席和被褥,三位横竖,抵足而眠。 清晨时分,凉风自门扉吹入,郑身着单衣,在阵瑟瑟里醒来,头还晕晕沉沉,待他揭开被褥,却望见两阙门扉间晨光微散,其外茅屋院子里的青色天空中,残月犹存,晨星数点,官街鼓正阵阵传来。 旁边,只剩独孤良器还在酣眠。 高岳已经离去了。 穿着深青色官服的高岳,走出怀贞坊后,衣着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自此到大明宫门前,足足要走六公里上下的路程,他区区集贤正字,暂时还没宽裕的钱来雇马和仆人,便只能靠双脚走完这程。 事先崔云韶也问过他,“三郎何不稍稍降志,让阿霓为你置办马匹庶仆?” 但却被他拒绝了,因先前抄录吴彩鸾所给的墓志铭时他发觉,唐人是很看重校书、正字这二个九品官的,称它们为“丞郎之椎轮,公卿之滥觞”,也即是说不管你多有才学多得重视,也得以这个“校正”为最佳起点,否则仗着后台权势一步登天,或者过分炫耀,大部分是要被视为“乱臣”、“佞臣”的。 “我要好好上班,绝不能在将来走上奸佞的道路。”待到大明宫建福门外时,高岳抬头看到巍峨的宫殿剪影,不由得暗自下定决心道。 “高郎君,来集贤院视事了啊!” 这时他听到了十分熟悉的声音,便急忙退到光宅坊的坊墙边,拱手而立,那边刘晏踱步走了过来,随后笑着对高岳说,“不,不是视事,是要去集贤院讨鱼鲁了。” 10.视事集贤院 乍听这话,高岳还不清楚刘晏口中的“讨鱼鲁”是什么意思,还没等他开口发问,刘晏身旁的司封郎中令狐接着打趣道,“还可画青蝇。 ” 说到这,刘晏身边一行都笑起来。 这“讨鱼鲁”、“画青蝇”想必是这群官员对集贤正字工作的调侃,他们调侃归他们的,我可不能调侃,毕竟这群人早已绯衣朱,而自己却刚刚释褐起家而已。 “鱼鲁须好好讨,青蝇亦得用心画。”高岳便回答说他明白,哪怕是刘晏,包括被贬去道州当司马的杨炎,无不是从校正起家的,他们的调侃是善意的,不可当真。 结果刘晏、令狐继续笑起来,光宅坊闲车坊的许多官员都好奇在旁观望,不清楚堂堂吏尚和司封郎中,和一位青衫正字为何谈笑如此开心。 “嗯,云君托我传话给你,于集贤院闲散时,可专心攻读开元礼、黄庭经、前代实录这三项,切莫虚度。”刘晏这会儿收敛笑容,语重心长地“替”高岳座主潘炎递话道。 高岳毕恭毕敬,表示已记下刘晏的话语。 不久,萧昕、潘炎、窦参乃至常衮等常参官都陆续到来,他们皆是来参与朝会的,对这位立在坊墙下的小小正字表情都各不相同......大明宫宫门大开,在诸多御史和宦寺监察下,高岳排在人群班次之末,将通籍挂在宫墙之上,接着顺着下马桥,走入光范门、昭庆门,终于来到大明宫集贤院。 朝会和他压根没关系。 集贤院与光顺门大街间,有座木桥相连,清渠环绕,高岳走过木桥,和门吏汇报了自己身份,便走入进去。 率先出现在眼帘的,是横着的轩廊,其右为“知院学士厅”,也即是“中厅中院”,里面办公的便是集贤院的“大佬”们,其左直到南墙间的空地上,则种植百余株果树,于春季竞相开放,姹紫嫣红,馨香宜人,高岳整顿衣衫,与其他数位正字丁泽、卢士阅、王纡等同时右转,登厅拜谒知院学士。 不过其实常驻的学士只有两位,一位七八十岁了,为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徐浩,另外位是判知院事陈京,大概五十岁不到的年龄。 徐浩虽然年龄大,但精神却非常矍铄,当高岳等进来拜谒时,还在书案上展开麻纸写大笔,而陈京虽是整个集贤院的具体负责人,在徐浩面前依旧自居为小字辈,在旁恭敬侍坐。 “哦,哦,都到了啊。各位远道而来辛苦,释褐之后,免不得要在此省舍里屈就一二年,再缓登公卿之府了。”徐浩见到他们,很热情地放下笔来,问候道。 高岳等人急忙行礼,齐声说:“我等职小官卑,屈主司看管。” 徐浩接着转下身,笑着望望陈京,示意这位带着诸新正字熟悉下工作环境。 于是接下来,陈京便恬淡地引着一帮正字,绕着集贤院走了圈,并交代了相关事宜: 原来,集贤院为盛唐玄宗皇帝所设,本名为丽正书院,最初汇聚在此的都是政学两界大牛级别的人物,如张九龄、张说、陆坚、康子元、韦述等,都一起兼任过丽正书院的学士,一时间号称“学士皆在丽正”。后玄宗皇帝封禅,宴请诸学士于集贤殿,后便改丽正书院为集贤院。 具体来说,玄宗皇帝为何要设集贤院?除去要以文辞修饰太平外,还因原本藏书的秘书省位于皇城,距离东宫和大明宫过远,阅书不便,便于大明宫内立集贤院,替秘书省分担藏书阅览的职务,后来也成为个常设机关。 “唔,此乃四部书阁和纸笔杂库所在,十间六架。”陈京先带着高岳等往西走,高岳一见书阁正门画着孔夫子正坐、诸弟子执经问道之像,而内里一行行架子上全都安放着图书,但阙失的位置却也很多,便问陈京道:“敢问陈知院,阁中图书是否不满?” 陈京便回答这位年轻人说:“逸崧说得无错,开天之日集贤院共藏书八万一千九百九十卷,但历经燕贼、西蕃浩劫后,大半不存,所以本院一些年长之士,也长年在外,携钱搜括散失的图书。马上如有孤本送来,你们就在院中校对誊录。” 哦,高岳暗自点头,原来是这样:像我们这些刚刚考中进士的,没经过专门古文传承训练的,怕是出去也不认识那些散落民间的珍贵图书,就只能留在院中干干现成的事情。 穿过四部书阁,陈京便指着对面的一间长屋说到,“此是西院,二十间四架,为集贤院书手、校正做事的地方。”高岳一瞧,果然西院廊下和房内,都是书手,或抄写些什么,或抱着案牍来回走动,忙忙碌碌。 哎不对啊,既然已有这么多书手誊录,那我们这群正字,到底是干嘛的? 还没等高岳想清楚,陈京就指着左边(南),说那是一行和尚的占候仰观台;又指着右边(北),说“这便是书手和学士厨院诸位,上午视事结束后,日中可在学士厨院旁的北院廊下会食(聚餐,工作餐),下午便可各自归家。” 这话差点没让高岳跌倒:也就是说集贤院的工作流程是,上午办公,中午吃饭,下午回家。 这好像有点轻松啊! 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起码他熟悉的崔中丞就是每日午后多一点便骑马回宅,除去当直(值班)外。 随后陈知院领着数位,又顺着北壁下走,高岳侧眼看到,这北壁上画着丛丛翠竹,还有一对白鹤翱翔其间,栩栩如生,接着他们回转,来到最东面的厅堂“学士厅”,就算是完成了集贤殿的游览。 终于要工作了! 高岳等数位正字的办公场所,和书手一起,都是在很大的西院内。不过西院分前后,有廊相连,他们居于后院,即是“集贤西外院”。 待到高岳坐在书案后,便摩拳擦掌,等着书手或者其他吏员来给自己安排事务。 然后, 然后, 然后...... 一个时辰过去,对面的院舍里,书手们还是来来去去,而高岳仍然呆坐在案前,好像这里西外院的时间静止了。 “正字,根本是什么事都没有哇!”高岳突然发现了这个秘密,愕然说道。 11.孝悌力田科 这时他看到其他的数位正字,都在各自书案前,有的闲望窗外,有的则昏昏欲睡,看起来也都是无所事事的样子高岳而后起身,穿过走廊,来到西院正堂,“请问,有什么图书需要校正吗?” 几名恰好在他眼前经过的书手都停下脚步,用吃惊的眼神看着自己,高岳笑笑,又指着自己的脸颊,重复了遍方才的疑问。 终于有位书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其他人也都低头笑起来,接着率先笑起来的书手见高岳认真得可爱,就对他说,“高正字,你来集贤院前有无长者和你说过,讨鱼鲁、画青蝇的话来着?” “有的有的。” “那先让高正字讨鱼鲁好了。”说完那书手指着四库书阁靠南的位置,说请高正字去那边的“经库”,取新括来的《黄庭经》孤本,再取《黄庭经》的副本来,两相校刊,如有字不相同,就在副本上订正过来。 《黄庭经》?那刘晏先前就对我说过,要多读此书,还有《开元礼》及《玄宗实录》、《肃宗实录》来着,于是高岳欣然接受。 从密密麻麻的书架里找到目标不是件容易的事,可高岳很快适应,并且找到了规律,经库的孤本都用白牙木为轴,而副本则以紫木为轴,都夹有书签。 接下来高岳就将黄庭经的孤本和副本各自展开在书案上,边阅读边校对。 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讨鱼鲁”,将鱼写成鲁,就是代指文字上的讹误,也即是通常所说的“错别字”,而正字正字,就是要校正这些“鱼鲁”。 黄庭经是部道家的经贴,托名老子所作,实际作者又是个女冠,即晋朝的女道姑魏华存,里面都是些吐纳、养生的说道,高岳读着读着就索然无味了,这可比薛炼师送他的《花营锦阵万方图》寡淡多了! 可这集贤院所藏的黄庭经孤本有点却让他眼前一亮:它是虞世南亲笔所写,书法自然精妙绝伦。 于是到后来,高岳将校正出来的三五个“鱼鲁”,于别纸上记好,附上自己的姓名,以备御史台的分察使来检查表示自己不是个薪水小偷,接下来便开始临摹起虞世南的《黄庭经》来! “这,这好像才是刘晏对我说的,黄庭经的真正价值啊......” 集贤院的纸笔墨都是最好的,清一水的蜀地、江陵麻纸,每月自太府送来三千番,墨是上谷的墨,也是太府供给,每季送二百四十丸,此外朝廷还每年送兔皮五百张用于制笔。 等到高岳临完半份后,上午的办公时间已不知不觉结束。 北院廊下铃铛声阵阵传来,那是会食的信号,其他几位正字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终于熬完这个闲散无比的上午起身后,他们已开始商议,马上下午无事,要去曲江玩耍,还是到资圣寺去。 “高正字,高正字?”同时进入集贤院的丁泽,为三年前的进士,立在西外院门廊处,回身唤他赶快去北院就餐。 看高岳依旧呆呆地坐在书案前,丁泽便摇摇头笑了笑,自己先离开了。 提着笔尖,望着整张纸上密密麻麻的临摹之字,高岳将眼光移到了仅余一角的雪白麻纸处,随后不由自主,在那宛转笔刃,画出个小苍蝇出来。 画完后,高岳点点头,看着这栩栩如生的“小苍蝇”,另外位正字王纡走过他的书案,便说了句“这么早便有青蝇了啊?” 说完还低下身来,替高岳用手掸了下。 这时才发觉,原来是高岳画出来的! 接着两人相对而视,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就是令狐所说的,画青蝇呀......” 讨鱼鲁、画青蝇,果然这便是校书和正字平淡又与世无争的职业生涯了。 北院廊下,整个集贤院都按照顺序坐齐了(书手、装书等外流、吏员在别院就餐),徐浩坐在尊席上,陈京次之,其他校正们按年齿顺序坐好,高岳敬陪末座,因为在这里他年龄最轻。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圣主先前下拨三百贯的公廨食本钱(食本,即将这笔钱拿去放贷,利息用来供官司的公厨),供我院会食之用,以后诸位想要吃什么,尽可以向陈知院提。”开饭前,徐浩便要求所有人不要拘束。 接着徐浩看到高岳,还特意说:“逸崧啊,听闻你马上即有梅之喜,可勉力多食,万一婚后你家娘子不善厨艺,以后怕是要找陈知院,恨不得夜夜当直了。” 一听徐学士如此说,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也围绕着高岳的婚事变得活跃很多,丁泽便接过话头说,“我听说与逸崧定婚的,可是西川崔仆射家的第五小娘子,据传是贤惠貌美、知书达礼,又当青春之年,知院假如让逸崧夜夜当直,怕崔家小娘子婚后哪日要打到这光顺门来!” 卢士阅就正色建议说:“不如这样,知院趁着婚前多给逸崧安排当直。” “为何呢?”众人心领神会,赶忙捧哏道。 “我到哪怎么都是相声会的焦点......”高岳暗暗叫苦。 “这样可抵消婚后当直,高正字便可夜夜陪伴新婚娘子,我看这样集贤院的匾额和壁画都能保住了。” “哈哈,妙极妙极。”那徐浩快八十岁,居然也喜欢谈这些污污的事,不由得拍着膝盖起哄,又摸着白胡子转回话题,“要是崔家第五小娘子不善汤羹的话?” “逸崧便给她做是了,调羹煲汤,正字正字,可不就是这么正的吗?”王纡在旁可是等了多久了,众人无不前仰后合,接着王纡又说道,“这样不到二三年,逸崧便可去应圣主天子的制举。” “应哪个制举科目呢?”徐浩忍住笑,把哏给接了下来。 “是夜夜怜妻科?”丁泽也有意跟了下,来拱托气氛。 “我唐哪有夜夜怜妻这个制举科,逸崧要应的,应该是孝悌力田科。” “孝悌力田”四个字一出,廊下爆笑声炸起。 “喂喂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打趣什么啊?意思就是笑我婚后夜夜辛勤耕种云韶的‘田’......这群进士出身的,说起荤段子来一个比一个污。” 吃完饭后便排“当直簿”,果然高岳首当其冲(谁叫他资历和年龄最浅),当日就被排了“寓直”(留他一人,值下午和晚上的班)。 12.闲窗聊作书 “有劳逸崧了!”会食完毕,丁泽、王纡、卢士阅等其他的校正,嘻嘻哈哈地离开集贤院,去曲江那边玩去了。 徐浩年老望重,皇帝许可他在大明宫城内座舆,一晃一晃地走了。最后判知院事的陈京交待番事宜后,也结束视事归宅去了。 而集贤院的书手、装书、通典等,也纷纷“下班”。偌大的院落里,便只剩下高岳一人。 “也罢也罢。恰好还准备给云韶小娘子行卷来着,这漫漫下午和夜晚,就假公济私下吧!”高岳计较已定,便静心坐在西外院的房间中,自杂库里摸出公家的纸墨,于卷首写下“少陵笑笑生”这个笔名后,一边凝思一边书写。 春日午后长长,整个大明宫除去少部分当直或常参的官员外,其他人都陆续离去,变得特别安静。 “郡主,郡主......”殿中省和宣政殿正衙间的小巷内,霍竞良满面大汗,跟在左顾右盼的唐安身后,而此刻唐安则穿着窄袖五彩缯衣,内青单衣,头戴黑软帽,束紧身腰带,假扮为少阳院的宦官判司,走得是大摇大摆,“您这身装束,要是被少阳院使见到,上奏到陛下那里去,连皇太子殿下都要受牵连啊!” 虽然唐朝设置东宫宫城,但而今太子其实并不居于那里,而是被皇帝强制性地安排在宣政殿西面的少阳院中,这样等于把太子和东宫官属给分离开,方便皇帝对太子的监视,并且太子被一再严令不得干预政事:故而先前李括和唐安这对父女俩出宫,身着黄衫,是假扮为出来采办的宫市小宦官的,怎么说也冒着一定风险的,先前去西明寺供奉琉璃佛骨,也是和政治无关的事,李豫才放心让他前往的。 这唐安郡主,这时也和父母等一家人居于少阳院中,等同于半囚禁,时间久了难免无聊气闷。 所以唐安丝毫不把霍竞良的建议放在心上,反倒回头训斥他说:“你懂得什么?我知道,你是那十王宅使霍忠翼安插在少阳院内,监视家君的,想要告密便去告吧,本郡主不在乎。” “岂敢岂敢......” “那就好你听着,本郡主这次出来,是要去集贤院的。” 那霍竞良都要哭出来,“莫不是去找高正字?” “没错,瞧瞧他当直不当直。若是当直的话,哼哼,就巧了,家君恰好要搜括他的策论,那就让本郡主鞭策鞭策,让他尽快把槐北录” “槐北录?”霍竞良急忙问到,不是说好了要去搜括策论的吗? “哦,槐北录是给我专阅的。” 原来,之前在西明寺遇到夏课的宋济时,唐安还对高岳的文章不屑一顾,可后来李适特意托人搜罗了些高岳文章,唐安好奇也看了看名声最大的《槐北录》,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中了毒...... 虽然口头坚决不认可高岳,但这段时间呆在少阳院看不到槐北录第八编的唐安,却心如猫抓,这不刚刚听说高岳被授予正字的九品官后,就要来索取了。 挨着光顺门下的宫墙走着,转弯到集贤院对面的待制院,霍竞良先跑到院门前看下,见没有那些一脸正经的大臣在内,便安下心来,对着靠在墙角的郡主摆摆手,唐安高兴地吐吐舌头,然后耸着肩膀踮着脚,和霍竞良一道,蹑手蹑脚,飘到了集贤院的门前。 “拿出通籍寓直簿来,奉少阳院使之命,来为太子殿下取书。”霍竞良装模作样地立在背着手的唐安前,对门吏通报道。 门吏哪敢怠慢,便说今日是高岳高正字当直。 “咳咳,果然被欺负了吧?活该。”唐安用小拳头在鼻尖下轻咳两下,心中想到。 接着二位便直入集贤院,绕过杂果树丛,来到西外院的后墙下,一处窗牖一处窗牖挨个靠过来。 “高正字,高......”终于在第七处窗牖下,霍发觉了窗户边写作的高岳,不由得低声喊出来,却被唐安一把捂住嘴。 唐安凑着窗户格栅往里面望去,只见高岳身着裁剪合体的青衫,端坐在蒲团上,旁边香炉轻烟缭绕,正皱着眉提着笔,在书卷上一笔一划,奋笔疾书着,笔尖和麻纸发出的轻微莎莎声,反倒更加显得西外院周围的静谧。 见到这风仪,唐安有些呆了,她的眼眸在春日阳光下泛出了缤纷的彩色,一闪一闪的...... “郡主,郡主,快去索槐北录啊!”霍竞良嘴被捂住,手却比划个不停。 结果就在唐安准备起身时,西外院那边的轩廊居然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有人来了! “?”唐安和霍竞良急忙跑开,可唐安还是发出了声讶叹。 正在静心写作的高岳便抬头,循声望去,但见窗牖边人影一闪,刚准备追出去时,却见有两人自门廊踏入,有说有笑。 难得在这午后,还有人会来拜访只有他一人当直的集贤院来取阅书籍。 高岳便作罢不追,站起身来,迎接这二位。 “是寓直的小友啊,这身青衫,不知是校书,抑或是正字呢?”这二位当先的一位,胖大身材,目光炯炯,声气十足,高岳一瞧,对方身着紫衣佩金鱼,便抬手作揖。 而其后的那位更是奇,行走在这大明宫内,却一身素白羽衣,下着麻鞋,双眼长单,面容清瘦,就是个终南山的道士模样,和那豪商萧虽衣饰相同,但萧却遮掩不住满身的铜臭气,这位倒自骨子里沁着冰心玉洁的气度。 “集贤院正字,高岳。” 听到高岳自报身份后,那紫衫的大官爽朗地说,“哦,听说过你,也是平判入等而释褐的对否?” “正是!” 接着那紫衫大官便说,那我俩可算是先后辈的关系,接着就自我介绍说,“湖州刺史颜真卿,可不是开元二十四年第一个平选登科的吗?” 颜,颜真卿! 薛瑶英说得没错,这位是唐朝第一个平判入等的,现在可是三朝元老啊! 而颜真卿即刻介绍旁边的这位羽衣道士说,“这位是李少源,食三品禄的江南西道判官。” 李少源,不正是信奉道学的李泌吗? 这二位入京来,又来我这集贤院做什么? 13.食本变润家 见高岳满脸错愕的表情,颜真卿便笑着解释说,“我与少源自元载倾覆后应召入京,方才就在待制院等候圣主开小延英,闲谈时忽想起各有一所念之书藏于集贤院,始终未得一观,故来索借,没想判知院事和诸位学士都归家,只剩小友你还在这里当直。 ” 原来是这样,高岳明白想必颜、李二人先前都遭受过元载的排挤,现在皇帝是国难思贤臣,又将他俩召回,想必是要重新重用,便拱手对颜、李二人问:“敢问二位,希望索借什么书?” 颜真卿便说我要《大唐开元礼》和《礼记义疏》。 李泌则说需要隋朝本的《老子疏》。 听到这个要求后,高岳便引着二位来到四部书阁,在琳琅满目的书架当中,直接找到“经库”,接着又按照上午那书手所言的标志,寻找到黄缥带和红牙签,接着解开覆盖书轴上的油布,很快将颜真卿所要求的两部书找到。 颜真卿微微点头,内心很满意高岳做事的谨严和利索。 接着高岳又自专门摆放前朝本的书架上,找到特殊的赤色琉璃轴的书卷这是隋朝本的特征,也很快将《老子疏》寻到,交到李泌手里。 李泌笑笑,看到书卷的赤色琉璃轴已微微发黄,便问高岳,“隋本书轴都是琉璃为轴,分青赤两色,可这轴发黄,郎君如何辨认出来的?”李泌是众所周知的藏书大家,嗜书如命,号为“书城”,自然对藏书的门道极为精熟。 “仆听书库的吏员说过,琉璃轴时代一久,便会变色,其中青会变黑,赤会变黄,只要抓住这个规律,便可按图索骥。”高岳幸亏上午向书手们请教过人生经验。 听到这席话,颜、李二人都嘿嘿笑起来,方才颜真卿看过高岳的书案,对黄庭经的校正别纸好好摆在那里,以备御史台检查而其他校正的书案前都是杂乱无章的,做事认真的人,向来是不会招人讨厌的,特别是对校书郎和正字这个职务来说。 “唉,这国家要是能如集贤院的书阁般,各安其道就好了!”颜真卿喟叹说到。 而后二人向高岳道谢,便提着书回待制院想必在那等待的时间,也是很难熬的。 不知道到时陛下在小延英殿,会和这二位说甚,又会有什么样的安排。 大明宫的日头慢慢倾斜,不久完全沉下,长安的夜来临,高岳在勤奋写作到亥时结束后,细心地把写好的书卷放入携带的书笥里,然后踱到西外院寝间里,躺在榻上酣然入梦。 次日,徐浩、陈京还有几位校正到得比正常点要迟半个时辰。来院后,就喊高岳一起集合在知院学士厅内。 陈京脸色很难堪,徐浩也默然不语。 一问才知道,集贤院的食本钱被狠狠削了,由原本的三百贯本钱,削到七十五贯。问是谁的意思,答案是宰相常衮的所为。 之前于子亭覆试里差点翻船的常衮,这时又开始活跃起来,他以厉行俭约为口号,率先对皇帝表态之前元载居相位时,宰相不过二三人,会食时却供十余人的饭菜,过于奢靡,此制至今未改,实乃元载遗毒,必须要清除,现在会食只需提供三人饭菜足矣,皇城、宫城各官司的食本钱,都要以政事堂为表率,同样削去三分之二。 其中集贤院更是被常衮特意“关照”,他说现在集贤院出院搜括图书的多,留院的少,应按留院的实额发食本钱,削去四分之三最为妥当。 常衮这个提议,皇帝也不好反驳什么,总不能说“吃吃吃,放心吃,朕养你们这些当官的根本不怕浪费”,便下诏遵行。 集贤院不过是遭难的官司之一,可诸位学士和校正的反应却很激烈:本来集贤院就不是个实权部门,没任何油水,现在又要大削工作餐,可如何是好? 就在众人愤懑难当时,元老徐浩示意大家不要激动,“唉,你们还年轻,我可是经历过灵州(指唐肃宗草创朝廷)那段日子的,那时候还什么食本钱、廊下餐?自己能出去薅点野菜来充饥就不错了,你们啊,心情我能理解,但别瞎说话被御史们弹了。这样,既然食本钱足足被削去四分之三,再像以前那样日日廊下餐不现实,那么我们就间日视事,会食的数量少了,可得尽量保持质量......” “间日视事?”高岳心中升腾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这也行!? 这“间日视事”意思很明白,那便是隔一天再上一天班,具体说皇帝单日朝会,我们也来上班,可双日就不用来了,这样双方都不尴尬。 可出乎意料的是,徐浩的提议得到一致认同,就连判知院事陈京也表示赞同。 这唐朝官员上班,还真没个统一的制度,就算有也挡不住这群人不遵守,另外当待遇减低后,官僚们就会自觉地懒政怠政,这条规律还真是千年不变。 可接下来徐浩说的这番话,更是让高岳合不拢嘴巴,“既然食本钱降到七十五贯,那剩下的二百二十五贯搁回省舍里也没什么用,陈知院尽快取回来,书手一人五百文,校正、学士一人三贯,当润家钱给分掉。”这食本钱本是皇帝拨给各官司,各官司再通牙人对外放贷,取利息当餐点钱的,现在徐浩很明显不准备还多出的本钱给国库,而是要径自私下分了。 当天会食结束后,高岳和王纡、丁泽等校正离开集贤院,沿着命妇院长长的墙垣,往昭庆门那边走,命妇院外的樱树开始飘散花朵,落在他们的幞头和肩上,丁泽虽然不敢说皇帝坏话,但敢说常衮的,“这宰相可太苛细乖张,削了食本钱就算了,听说他还把政事堂和舍人院间的门给封上,意思政事不用再找权知中书省的崔舍人商量,这不叫擅权独大叫什么?” “现在连圣主都看不下去,开延英召颜鲁公和李少源来就是此事。”王纡低声说起了近日的八卦。 “自这二位里选出中书侍郎了吗?”丁泽关切地问道,谁都希望有个新的中书侍郎登位,再恢复大家的食本钱标准。 王纡却摇摇头:“据说常相极力作梗,最后圣主无奈,颜鲁公因为娴熟礼制留京,授吏尚之职,原本的刘吏尚授尚书仆射,罢知三铨。” “李少源呢?” “据说连留京都没留,等待出刺某州。” 14.纳采有九物 王纡和丁泽说个不停,高岳便跟在其后低头沉吟静听,并大约明白常衮的新战略: 颜真卿和李泌,首先是他有意援引入京的,以求所谓荐贤的美名,实则另有目的先让颜真卿当吏部尚书,排挤掉刘晏,让刘晏当个虚名的尚书仆射,并抢走他知三铨的权力;而同时再让李泌来了又走,常衮先极力在皇帝前“夸赞”李泌的理财之术,然后就势说东南地区尚且贫瘠,需要人才去经营开发,李泌正是不二的人选。 这样便可让自己继续维持独相的地位。 其实原本代宗皇帝想让李泌为相的,可常衮却坚称:“古来皇帝想要用人为相,必先让其理人,应先让李少源出刺某州,使之了解民间利害疾苦,等报政有方,再宣下白麻不迟。” 意思便是让李泌当某州刺史,待到任期满后,如政绩斐然,陛下便能任命他为冢宰,这样名正言顺。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有意在延英殿内问李泌自己的想法,李泌慨然回答说:“常门郎所言极是,所谓太公治齐,五月而报政,伯禽治鲁,三年而报政,请为陛下出刺一州,竭尽所能。” 这番话,让皇帝频频点头。 就这样,皇帝让李泌暂且留京,等候出刺的任命。 唉,也难怪常衮气势再度嚣张,把通往舍人院的门都封堵起来了。 而集贤院食本钱独独被削去四分之三,恐怕也有常衮敌视自己的原因在内,这个人也太小器了! 这段时间怕是要更清闲,还是专心准备和云韶的婚事吧。 高岳现在要做的,便是筹办云韶所说的“九物”,也即是通常所说的“纳征”和“聘礼”。到底是哪九物?即是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 其中合欢不必多说,取得就是新婚吉祥之意;嘉禾即谷穗,分而为二,意为夫妻分福;阿胶和干漆,取夫妻琴瑟和谐如胶似漆的意思;双石即为两情相固,蒲苇是指夫妻同心能屈能伸,绵絮、长命缕是希望夫妻关系调和柔美。 这九样东西其实都不花什么钱,可你要以为聘礼就这九个东西便错了,还得要两匹小马、一只羊,数辆车,及更重要的束帛、钱币和食物,不然光是夹个谷穗和阿胶去,怕是要被小娘子家给棍棒打出来。 起码得四十贯钱。 不过...... 高岳现在却能拿出这笔钱来!为什么? 因为先前的曲江会上,靠独孤良器和郑的倾情代言,长安城各家商号无不风靡出资,最后刨去宴会的成本和进士团的佣金外,居然还结余了五十二贯钱。 高岳腹黑,偷偷留了五十贯钱,此事只有卫次公、刘德室和王团团三人知晓,最后还有二贯钱他便给了郑,说“郑郎君,欠我棚的十贯钱一笔勾销,另外曲江会上你为大毕家雕版代言辛苦,这二贯钱是我私人掏出来,补贴你的。” 郑拿着这钱,居然有点感动,没想到高岳还贴我二贯钱,当真是“情与义值千金”。 所以先前他和独孤良器来怀贞坊高岳的茅舍里做客,酒菜还是郑用这二贯钱买的。 想到这里,高岳不由得美滋滋的,起码不用再背负婚贷了。 于是乎,他先前往西市,买了头小羊,用青麻绳拉着,缓缓走路向怀贞坊归去。 婚礼用羊,因羊谐音祥,又群而不党,向来被看成是吉利的象征。 可入了怀贞坊坊门,来到自家院子门扉外后,高岳就愣住了: 自家门左,停着云韶的钿车,云韶想必就坐在帘子后,旁边立着举障子的婢女桂子; 门右,站着身着青衣、苗条可人的芝蕙,还背着竹簏; 高岳牵着头羊,看到这幕,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便站在通往正中央的曲道上。 风旋着刮过,场面很安静,接着那头小羊咩咩咩地叫起来。 “三郎,这位红芍小亭的婢女不知来到此处有什么事?”看到高岳牵着婚礼用的小羊,云韶便顿时自钿车上走下来,挨在高岳的身旁,俨然副这个房子、这个男人未来女主人的阵势。 谁想芝蕙不慌不忙地道个万福,对云韶用清脆的声音说到,“芝蕙已不是炼师的婢女,因被炼师卖于了高郎君。” “卖,卖?我怎么不知道,芝蕙你可别坑害我啊!”高岳脸色大变,刚准备解释,只见芝蕙手里举着个文牒,说交割契书在此。 高岳差点喷血,这契书不正是他和薛瑶英签订的举债文书!里面清清楚楚说着自己要还薛瑶英两千贯钱,还摁着自己的指印,要是让云韶看到了那还得了? 这小妮子是在威胁自己,于是高岳大窘,急忙对云韶解释说,集贤院食本钱被削,现在改为间日视事,那么午饭和晚饭都得有人张罗,正好这叫芝蕙的婢女先前得罪了薛炼师,炼师一怒下,便准备把她以低廉的价格卖出去,我出于同情,当然最主要的现在家中缺人手,便花了点钱把她给买下,负责洒扫、做饭。 云韶一脸的我信信信的表情,接着撒娇说,“只不过三郎你也太生分,如果缺奴仆的话,只管对我说好了,何必去买。” 高岳说是是是,不过这两日忙着置办九物聘礼,还要找送函使,这不是忘记了吗? “嗯,那三郎早些让送函使来叔父家纳采,然后便将聘礼送往西川,我俩的终生大事便能定下了。”云韶似乎并不真的以芝蕙为意,毕竟唐朝男子和婢女前的事司空见惯,就好像男子为了解决空虚寂寞,买个猫狗来玩似的。 不过等到钿车走后,高岳却发觉: 云韶的婢女桂子留了下来,还站在原地。 高岳指指远去的钿车,意思是你还不去追小娘子? “小娘子交待了,正式迎亲前这段日子,桂子便于此照顾郎君起居。” 得了,这云韶,其实还是在意的嘛! 门扉一打开,芝蕙就挽起袖子,麻溜地上上下下忙乎起来,先是将羊拴在木桩上喂食,而后开始照顾菜圃、洒扫庭院、掸除家具、擦拭地板,然后又下厨整治菜肴,如阵旋风般。 坐在草堂上的高岳和桂子都看呆了...... 15.芝蕙善持家 看到芝蕙忙里忙外的身影,高岳便又皱着眉头,看看端坐在自己旁边的桂子。 “郎君啊其实不瞒您,桂子我呢哪怕在仆射月堂也不是个杂使婢女,将来可是有希望当上侍妾的。”桂子立刻表明自己身份不俗,不可以也不可能操持这些家事的。 云韶怎么给自己安置了个姑奶奶来了? 这会儿芝蕙已将饭食备齐,端在乌木食盘里,赤着雪白的小脚丫自偏房庖厨,噔噔噔地登上草堂上来,她的刘海没夹紧,松下几绺覆在汗津津的额前,高岳先前送她的玳瑁梳竖在发髻上,直接将食盘捧在高岳膝前,跪坐下来,“三兄,可以用膳了。” 高岳一看,食盘中央是个双层的蒸屉,外面腾腾冒着漂亮的白雾,芝蕙抽出第一层,揭开盖子,是八枚蒸胡,“四枚羊肉馅,四枚枣米馅。”芝蕙说完后,又笑吟吟地揭开下面的盖子,高岳看是盘香喷喷的蒸咸猪肉丁,上面铺着蒜米,是香气扑鼻。 蒸屉旁,是一小盘红色的桔齑酱,还有盘盛得满满的黄米饭。 布置完,芝蕙就很恭敬地起身,侍立在一旁。 “别客气,都一起来吃啊!”桂子大模大样地盘膝坐下,高岳狠狠瞪了她眼,心想我芝蕙妹子都没吃你倒好意思?仆射家哪位公子倒了霉,会让你这样好吃懒做的当侍妾? 不过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高岳便招呼你俩都来就席,然后特意对芝蕙说,“家中还余些宜春酒,来给这位桂子阿姊一起吃。” “那怎么好意思呢郎君?”桂子一面喊着,一面已经开始抓起蒸胡往嘴里送...... 接下来,高岳用蒸胡蘸桔齑酱,就着蒸咸猪肉丁吃,然后将肉汤浇少许拌黄米饭入腹,又趁机灌了桂子许多宜春酒,桂子这蠢妞毫不辞让,最后喝得眼歪鼻斜,是伶仃大醉。 夜深后,桂子把裙钗褪得到处都是,坐在地板的被褥上,还在那里攀着高岳的衣带,口齿不清地喊,“来啊来啊,我们仨来快活啊,高郎君马上就是我家的娇客,桂子也就是你的婢女,还不是想怎么就怎么.....” 高岳奋起一巴掌,清脆的声响炸起,桂子被甩得鼻涕横飞,翻到在被褥上,然后哼哼笑了两下,脚一伸就山崩海啸地打起呼噜来。 桂子被温柔地哄睡后,高岳便站起来,甩甩手上沾着的鼻涕,对着面前怯生生的芝蕙说,“到底炼师来叫你做什么啊?” 还好云韶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不然怕是得当场翻脸。 “炼师知道这段时间三兄已离开升道坊五架房,而今官俸又不高,所以叫芝蕙来照顾三兄的起居。”说完,芝蕙很娴熟地在背后帮高岳解腰带。 “怕不是有什么事吧?”高岳没有放松对薛瑶英的警惕。 “实不相瞒,有啊明日小海池萧会来造访,所以炼师让芝蕙先来给三兄通通口风。” “哦。”高岳顿觉最近两日,他在集贤院的所感,这宫城之内似乎有些事态正暗流汹涌。 薛瑶英曾对他说,他的状头是刘晏保下来的,所以吏部选萧是不可能借款给他,这难道说萧和刘晏有什么过节?这个暂且不论,萧特意来找自己,又有什么事呢? “炼师说,萧怕是准备买你的文。”芝蕙悄悄地说到,而后让高岳坐在屏风后的榻上,褪去靴子后又为他捧来热汤濯足。 “会是什么文呢?”高岳陷于了沉思,看来必须得明日萧亲自来,交谈后才能真相大白。 恰好现在集贤院“间日视事”,明日可以在家休息,不用去大明宫。 刚想着,一阵阵酥麻的感觉从脚心传来,哎!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芝蕙坐在个矮杌上,将自己刚刚洗好的双足搁在双膝上,然后用小手轻轻捏着,“三兄不要乱动,去集贤院这么长时间,也劳累了吧?马上好好就寝。”芝蕙的话虽然很温柔,但却带着些许命令的态度高岳只觉得通体说不出的熨帖,原本的劳累被芝蕙捏出了九霄云外去了。 完了后,芝蕙起身,将高岳的青衫挂好在衣架上,然后指着外面鼾声震得房梁落灰的桂子,低声说“三兄,不会让你为难的......”说完便吹灭烛火,退出高岳的房间,去庖厨那边就寝了。 高岳觉得,这芝蕙可真是个好姑娘哇,不知道怎么会跟着薛瑶英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沉沉香甜地睡去。 次日,大明宫太液池边自雨亭边,水声隆隆自山崖落下的泉水,直接落在亭顶,再顺着亭檐四面落下,形成水气蒙蒙的雨帘,故而得名“自雨亭”。欢声笑语间,皇帝李豫穿着赤黄袍,暂时闲居在京的李泌穿着素白衣在旁,而太子李适和韩王李迥追随二人之后,漫步在湖光山色当中。 “和少源一别,不知不觉八年光阴过去了啊!”李豫感慨道,他的身体刚刚痊愈,还有些虚弱,可与李泌畅谈间,却又不由得忘却了病痛,“都怪朕昔日错信元载那奸贼,将少源外放出朝。” “陛下知元载奸而不能逐,优容太过,以致最后须要显戮结局。”李泌和皇帝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 李豫却说,“元载身为天下冢宰,位高权重,没有十全把握,朕不敢轻举妄动啊!” 说完,皇帝突然回身,对李泌用手指着皇太子说,“朕最终下定铲除元载的决心,还是因太子亲口在朕面前揭发元载的阴谋!” 此言一出,太子李适顿时精爽全无,面若死灰,只能拱手栗不已! 韩王李迥则上前,话中有话,夹枪带棒,“太子殿下的册立仪式,乃是昔日元载亲自主持的,可谁料得意忘形,于殿下前泄露自己不臣的意图,当真是天网恢恢。” “元载深夜召宫中阴阳师谯图,实乃万死之罪。”李适急忙说到,后背早已汗水涔涔。 李迥急忙接过话头,“可笑那元载自以为有协助册立天子之功,居然在禁中将谯图的事对太子说出来,还指使中书省书办卓英倩,多次于延英问对时偷录陛下言语,再私下泄露出去,当真是猖狂至极、罪无可恕!”接着李迥对李适阴阴一笑,“好在元载、王缙、卓英倩等奸贼的意图规划,太子殿下是了如指掌,我唐才得以避过一场浩劫啊!” “不,并非了如指掌,也只是臣偶尔得知......”李适这时几乎口不能言。 16.家赀甲乙判 韩王李迥这番话可以说是步步紧逼,或者说是在翻旧账顺带含沙射影。 目标自然是太子李适。 在唐朝当太子是个标准的高危职业,历代父子间斗争的悲剧不绝于书,从大明宫专门设置个少阳院来“监管”太子便可见一斑(堂堂皇太子,居然不可以居于东宫)。而代宗皇帝对太子李适的感情,也只能勉强说是一般,大家不用被电视剧迷惑,早年群臣多次上疏请求代宗册立太子,可代宗却始终态度暧昧,有很大的原因是李适的生母睿真皇后沈氏其实身份是比较低微的,而代宗还为王时真正的妃子是崔氏,也是杨贵妃的侄女,崔氏为代宗生下的一男一女都很有名,男为郑王李邈,女为升平公主,双双得到代宗的宠爱。 所以一直有代宗皇帝想立郑王为太子的说法,李适的地位从最初就岌岌可危。 可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直扶持保护太子的人,竟然是宰相元载。 直到广德元年(763)十月西蕃攻陷长安,代宗仓皇出逃,元载等臣便借机要求代宗正式册立太子,代宗才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李适当了皇太子又过了十年,郑王李邈突然死去,李适的储君位子才算暂时稳定下来。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走了个郑王,独孤贵妃之子韩王又隐隐对太子的座位发起挑战。 所以韩王的这番话,表明是夸赞太子,实则在暗示太子和元载间的密切关系,太子对元载“了如指掌”的言外之意,就是元载的所作所为,怕就是太子幕后授意,后来眼看败露才丢卒保车的。 果然,听完韩王一席话,李适明显见到自己父亲望着自己的眼神很可怕,他虽然衰老,虽然染病,可那灰色的眼眸里明显渗出丝冰凉的寒意,李适哆嗦了下,觉得身躯被利刃切割了下,只剩下一半。 一时间整个场面,只剩下自雨亭的水帘还在发出哗哗哗的单调声音,太液池上水雾涌起,遮蔽了池中央秀美的蓬莱山。 “元载窃据国柄十多年,得以隳坏国典,凭的不就是欺上瞒下?陛下,全天下州县各道的使君、县令,原本为保全自己,阿谀谄媚元载的不知几何,如今全都不加以穷究株连,这正是陛下宽洪的气度所在。元载参与册立太子一事,本就是元载奸诈反复的表现,假陛下之慈威,挟定策之功,继续作威作福下去,而太子一旦识破,即刻禀告陛下将元载典刑正法,这正是国家之福啊!”李泌见气氛不对,便不疾不徐,侃侃说出了这样番话来。 代宗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对太子问到“最近在少阳院里可曾读书?” “正在看陆敬舆和高逸崧的策论,又观高逸崧的槐北录。”李适急忙回答。 皇帝李豫点点头,说槐北录毕竟不过小品,那陆敬舆陆九的策论可细加留心,“将来这些人少不得都是国家的栋梁。” 这时,李适不觉得内里的衣衫,都已浸透了冷汗...... 回到少阳院内,李适的脸色极度难看,是坐立不安,他知道今日韩王所说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那些亲韩王的官员、宦寺平日里不知道在皇帝面前煽了多少阴风呢! “爷。”这时唐安手持着看了第三遍的《槐北录乐游原刺人案》,自屏风后转出,见到父亲便行礼。 李适回头看看女儿,虽然平日里酷好胡风男装,但一旦穿戴起来,也算是个亭亭玉立雪肤香肌的好女郎,又看到她手中所持的书卷,不由得紧锁眉头,说了句“倒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有点用,能不能帮帮我。” 怀贞坊茅舍草堂上,桂子“嗬嗬”两声,带着巨大的鼻音,从被褥上猛地起来了,接着摸着零散的发髻,还带着宿醉,看着院子里的高岳,觉得他时而为一时而分为两个残影,而芝蕙则在旁边铡草,喂着咩咩叫的小羊。 桂子唔得声,掀开自己的裙衫,发觉居然没有被高郎君“幸”过的痕迹,不由得抱怨说,自己这么貌美如花,这高郎君居然就让自己一个人躺在草堂上,真的是暴殄天物。 正在此时,小海池的萧果然登门造访,和芝蕙说得丝毫不差。 主宾寒暄后,对坐于草堂之上,芝蕙和桂子即刻避让在廊下。这次萧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逸崧先前折桂及第,而今又登高科为集贤正字,正是羡煞愚兄。现在有项不菲的润笔,特意找到逸崧,不知可有意否?” “不知润笔几何?” “哈哈,逸崧果然大坦率,润笔足有三百贯。” 高岳暗思这位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七成可能是薛瑶英那家伙撺掇来的,把自己当茅庐里的诸葛亮了,便也直爽地说到“三百贯可是让人眼热,还请静之兄明示。” 萧笑笑,摇动白羽扇,“逸崧是平判入等的,便先烦请作道判文。问有甲,家赀亿万,先与一婢生长子乙,已立遗书,要在百年后让家赀于乙,后兵乱动荡,乙母失其所在陷没不闻,后甲又娶女丙,生子为丁,母子并荣,丙死后,甲有意让家赀于丁,乙不服,请判。” 听完这道判问后,高岳在心中冷笑两下,我现在明白萧这个豪商,投的资是在谁的身上了?既然萧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想必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高岳便振振衣袖,拍拍膝盖,若有所思,而后站起身子,在萧企盼的眼光里顺着草堂来回踱了数番,长叹口气,看看门扉外的晴空,最后对萧反问说,“不知道静之兄想让乙胜,还是丁胜?” “这......”萧眼珠转转,倒来套我的话了,“若是想让乙胜,该如何判。” 高岳便重新坐下来,提笔在麻纸上写道: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萧一看这句话,便知道这个案件是个僵局若“立嫡以长不以贤”的话,那么乙毫无疑问应该继承家产;可后面还有句“立子以贵不以长”,意思就是还得看母亲的出身,而乙的母亲地位明显又比不上丁,丁又是继承家产的不二之人。可见高岳这句话根本没给自己答案,便埋怨说:“逸崧你这判文字数似乎根本没有达标啊!” “多了全是废话,这案的判关键只在于......”高岳接着,在麻纸的中央,写了个斗大的字。 17.风起青萍末 当摁下最后一笔时,萧突然闪电般伸手,将准备抬回收笔的高岳手腕给拧住! 一下子,两只手握在一起,笔尖微微颤动,残余的墨一点一点地滴落在麻纸上高岳方才所写的那个“甲”字的旁边,很快就沁黑了几块,那几块又蔓延开来,融在一起,化为团古怪的黑色。 茅舍外的风骤起,摇动着篱笆院墙内的树,发出潮水般不平的声音。 “逸崧......甲,模棱两可。”足足十秒钟后,萧慢慢抬起眼来,带着些恐怖色彩盯住高岳,“不然也不至于叫你这个区区九品集贤正字来判。” “可是现在很明朗,甲让乙得乙便得,甲让丁得丁便得。” “那你不用判下去,这桩甲乙案全天下没人判得了,你只要替愚兄想个办法,也算是给乙想个办法,不用闹到需要判文的地步......愚兄听说过,丁好像拉拢过你,但被你拒绝这是好事,所以现在乙自然也很看重你,只要你能做到愚兄所请求的,别说三百贯,就是三千贯三万贯那也是不在话下。” 高岳皱皱眉头,瞬间验证方才心中所想,萧口中所谓“丁拉拢过你”,便指的是那日在亲仁坊所赴的宴(萧大概错以为吴仲孺嫁女是韩王的指示),他庆幸自己没有趟入浑水当中。 他自然更知道,萧在长安城能做到首富的地位,当然不是靠什一之利起来的,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给自己三百贯,自己所得何止三万贯。 对乙,自然也是萧的一次重大的投资。 “静之兄来找我,是乙的想法吗?”高岳问到。 “先前拆除水之事,乙就开始关注你了。逸崧你得知道,当某个人足足二十年,都为一个担忧而食不甘味时,那么他是会把解决好这个担忧当作毕生大事来看的。原本,乙也想找有德有望的村中长老来帮衬,但他父亲甲在村社的势力太大,敢插手的反倒遭殃,所以现在乙的这条路走不通,便想走走江湖的路子。这不,在愚兄和薛炼师的指点下,选中了逸崧你吗?”萧说着,呲开了雪白的牙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而后他把脖子伸过来,低声贴着高岳的左耳,“这也是道州那个人的意思。” 高岳左耳猛地抖动下,“不清楚刘四对乙和丁又是什么看法?” “没看法,刘四不过是个明哲保身的人而已。”萧很肯定地说,接着他向高岳一个字一个字坦白自己的真实念头,“逸崧是个聪明人,当明白若是这个案判得好,以后凭乙的眷顾,加上逸崧你的才智,还有愚兄的赀财,以后在长安城翻云覆雨的,舍你我而无他了!” 什么“明哲保身”高岳内心里才不相信呢,刘四最终是什么结局他还是知道的,于是现在吊诡的事态出现了:他到底该怎么办,乙还是丁?他的决定,到底会对历史的走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可他只能出谋划策,正如自己所言,乙或者丁,最终敲板的永远是那个甲。 可这时萧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语气里隐隐带着威胁,“逸崧一路走到现在,咱俩也算是肝胆相照的,听愚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可以不分对错,但不可没有立场,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折翼沉沦,没人能保得了你终身,凡事都和经商一样,眼到,手就得到,比别人快一分即得生,比别人慢半步就得死只要你判好了这道文,不但润笔另算,同时东市放生池北那座商邸,日收二千钱的,也归你了。” 接着萧终于将高岳的手腕松开,拍拍他的肩膀,退坐了回去。 高岳提着笔的手腕上,宛然多了道青色的痕迹,他回想起来,之前那日暮色下,他和穿着黄衫的唐安蹴鞠,也明白身旁的那个唐雍是谁了,看来这世间根本没什么巧遇可言,怕是唐雍出现在胜业坊,就是专门来寻找观察他的。 这时高岳想了想,便回答萧说: “眼光不可单单放在甲乙丙丁四人身上,怕是还有戊己庚辛同样可对这个公案产生影响,比如甲就没有另外宠爱的人了吗?” “哦?”萧听到这话,砸着嘴,一会儿后忽然大悟,“逸崧是说.....” “旁敲侧击,攻心为上。”高岳微笑着说到。 萧当即将东市那座商邸契书和三百贯的柜坊便换掏出,推到了高岳的膝下,而后长拜至地,高呼“听逸崧的点拨,果然雾散月明!”接着二话不说,起身再一揖,便火速离开了草堂。 走到廊下,萧看到急忙拜倒的芝蕙,又看看傻愣愣坐在那里的桂子,而后用手指着芝蕙,“此后你当追随高郎君,这辈子有享不尽的荣华。”说完萧仰面长笑,向着门外径自走去。 桂子切的一声,翻下白眼,实在不相信萧的这话,马上能当崔府侍妾的人物可是我,这萧居然指鹿为马,当真可笑。 高岳此刻捻起两张价值不菲的纸张,心情复杂,接着看桂子那白痴,又在院子里和羊玩在一起,而芝蕙则登入草堂,跪坐在自己面前,“三兄?” “芝蕙,这张商邸的契书由你转送给炼师,也能够抵我欠她的债。”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芝蕙的小手突然扶住高岳胳膊,一对灵巧的眸子流出言语来,随后高岳只觉得手掌一阵温软芝蕙的小手,从他那里抽走了契书和便换,走到草堂边的柜中,将其放入进去,郑重锁好,而后转身拜倒,“三兄,如三兄信得过芝蕙,给仆射家小娘子的纳采聘礼就交给芝蕙来办,此外商邸不可转给炼师。” “为什么?” “炼师花销大手大脚,多半是直接将契书转卖出去得数百贯或千贯,一年二年就会随手而尽,所以此事萧不说,三兄也不要说。有此商邸,若给芝蕙打理,可日收二三千钱,全为三兄囊中之物,用来润家,只求,只求三兄日后能借芝蕙片瓦之地存身托庇。” 原本高岳便是试探芝蕙心意的,见她暗中明显偏向自己,不由得心安下来,便伸出手来,摸摸芝蕙的秀美发髻,“怎么会不相信阿妹你呢?如此,草堂的家事便全烦劳阿妹。” 而后高岳站起来,走到草堂廊阴下,在他眼前院落里的各色树的枝叶都随风摇曳,旋成绿浪,桂子还在哈哈傻笑着,要骑上那羊的背,羊则绕着木桩叫着跑,“起风了啊......” 18.三鼓尚郡主 数日后,龙首山间大明宫的三衙: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三宫顺着山势依次拔高,直入云霄,紫宸内殿院中,李豫坐在榻上,正观赏着韩王给自己的献舞。 教坊乐师各持弹筝、卧箜篌、竖箜篌、笙、箫、琵琶、大小筚篥、横笛、腰鼓等,在一阵悠扬的乐声当中,韩王头梳假髻,插玉支钗,着紫丝面夹衣,登乌皮靴,五彩接袖舞得如流光般转出。“是于阗舞曲啊!”李豫笑眯眯地说到,接着拍掌合着韩王的舞曲。 这时韩王的舞步随着琵琶、腰鼓声的应和,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他靴子下的毯子,丝毛在这种高速的旋转下,开始腾飞起来,于日光下闪闪发亮,环绕周身。恍惚间,李豫看着韩王的急速而过的眉、眼、鼻口,好像见到了薨去的独孤氏,那独孤氏也是能歌善舞的啊,她经常在内殿里为他独舞,低回处如芙蓉出浪,急切处如萦风乱雪...... 想着想着,李豫的泪水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但这时他先听到了旁侧的哭声是伴韩王入侍而来的十王宅使霍忠翼,“哭什么啊?”李豫缓缓问到。 “老奴只是见韩王舞,不由得想起贞懿皇后在世时的风姿。”霍忠翼边抽泣便跪下说到。 李豫听到这话,也是悲从中来,“朕也是如此,所以总是舍不得让她掩没于黄土之下。” 就在霍忠翼趁机准备说了些什么的时候,几名内侍赶来,禀告皇帝:“太子殿下求陛见。” 嗯?霍忠翼顿时收敛了泪容,耳朵耸了下。 “哦,太子居然要见朕。”李豫沉吟了下,接着看看仍然在舞蹈的韩王,还伏在地上的霍忠翼,随后颤巍巍起身,在内侍们的搀扶下,顺着阁道来到了内殿中堂处。 这时院子里的乐声戛然而止,韩王停了下来,满身是汗,花了他脸上涂抹的脂粉,纳罕而又不甘地看看霍忠翼,霍只是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中堂下,李适坐于席上,见到皇帝便长拜下来,口问安康。 “什么,你想收养昭靖太子的儿子?”李豫听闻了太子的来意后,微微吃了一惊。 昭靖太子,正是五年前薨去的郑王李邈,他留下个儿子,名叫李谟,一直被皇帝养在身旁。 “是,谟儿失怙已五载,如今正是束发读书明理的年纪,陛下春秋又高,所以臣希将谟儿收养在膝下,以续昭靖太子之元良。”李适说着说着,好像念及了昔日兄弟间的感情,不由得哭出声来。 然而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这个“旁敲侧击”的招数,是萧询问过高岳,再献于他的,明白此妙策后的李适大喜过望,不露声色,在探知韩王入紫宸殿献舞时便立即出手,提出了这个要求。 昭靖太子,也即是生前的郑王李邈,曾是父亲最宠之子,也是李适最大的劲敌,但他现在死了,本来弹冠相庆的李适,于高岳点醒前还未曾想到原来敌人的儿子,也可为自己所用呢! 李豫顿时心中暖暖的,“昭靖太子离世五载,你可是第一个提出要收养他要求的......朕确实年龄大了,没法子看管谟儿,交给你朕可以放心吗?” 李适当即泪如泉涌,膝行到皇帝靴子前,抬首说,“臣必定将谟儿视如己出。” 皇帝点点头,然后将手伸出,覆在太子的掌心,低声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悌,如此我家的江山才可以稳固不易啊谟儿交给你,另外该是你的,朕早晚也会给你,放心吧!” 这时李适便说道,“其实臣此日前来求见陛下天颜,还有一事。” “何事,说吧。” “按照陛下先日于紫云楼上所言,臣请下敕于司农卿礼会院,能将唐安下嫁于今年的状头、集贤正字高岳。” “高岳,为何啊?” “臣听闻崔舍人去调集阀阅,可朝中各高门世家多有抵触,让陛下为难,不妨让唐安嫁于高岳,做个表率,随即便可将高岳擢升为太子中允,若高岳得以自九品直升为五品,那么自然也就没其他人阻扰。” 这话说得代宗皇帝也颔首,这年头真的是“皇帝女儿”连带“太子女儿”都愁嫁啊!这高三鼓出身渤海高,又是新秀进士,名动京华的才子状头,这唐安郡主嫁给他做妇,李豫确实觉得心中稳当,另外唐朝的惯例是,当上公主的丈夫通常授四品(大部分为殿中少监、秘书少监),郡主则是五品(后又为检校四品京官),县主则是六品(比如那位遗憾不能娶五姓女的薛元超,娶的便是巢剌王李元吉女儿和静县主,便被升为六品的太子舍人),高岳得太子中允也是正常,可“这高三鼓,朕还想用他,如直接处于厚禄闲散职位,岂不是屈了这郎君?” 这面李适继续给自己加戏:“而今节帅跋扈,冢宰也不甚可靠,不用皇室亲戚还能用谁?正是因为高岳有才,若让他尚唐安,只要陛下认可,将来少不得出将入相,不一定居于闲职。” 李豫对此也表示认同,心中想“你们这群世家,都对朕的结亲阳奉阴违,那便好,朕一样可以让高三鼓入则台省东阁,出则方岳节帅。另外,高三鼓乃是孤寒之人,朕用起来也安心。” 最后李豫说了句“好的,朕即刻让舍人院出敕去司农寺!” 大明宫与中书省院舍相通的舍人院,负责知制诰的崔佑甫见到御札,不由得目瞪口呆,心中一个巨型的问号顿时飞起: “什么,陛下要让高岳尚唐安郡主?可是,高岳不是和西川崔宁家第五小娘子互相通过婚书了吗?这可如何是好!” 他急忙走到舍人院院子里,望见和政事堂间的门,被常衮先前用土给堵塞起来,心想幸亏常衮如此做,不然要是让他知道,还不幸灾乐祸,立刻勒令中书门下通过,副署上去,让高岳立马和唐安郡主“成礼”啊! 因为高岳个大好青年,只要被赐婚,与其说是娶郡主,不若是“嫁给”郡主,婚后必然成为皇室的附属品,此后这辈子就是混吃等死,另外在夫妻关系上也很难谈上琴瑟和谐唐朝公主郡主的作风要么豪放,要么骄横。 于是崔佑甫迅速按照皇帝的御札意思,草拟了道诏令,然后直接绕开宰相政事堂,送去门下省审议,但暗中和门下省通了气息。 门下省散骑常侍萧昕,当即对给事中说,这位高郎君已和崔仆射家小娘子通过婚书,于是给事中便将这道诏令“封驳”打回去。 19.长告迎婚假 谁想自己的敕书被封驳后,代宗皇帝反倒勃然:“高岳和崔宁家小娘子徒有婚书,六礼不成,哪里算得上有婚姻?”随后又知道中书门下肯定有人在抵制这事:这群世家,不娶朕的女儿孙女便算了,还要抢朕的孙女婿。 随后代宗皇帝便说,此是朕家事,不由中书省过,直接让翰林学士内制草诏,送宰相政事堂决议履行,尽快礼成。 少阳院里,唐安呆呆地坐在榻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惊住了。 “萱淑(唐安的字),你是不是看不中高正字?”太子妃王氏见女儿如此,关切地问到。 “我......”唐安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对高岳的印象最初是坏的,那日在集贤院又是半好不坏,最近却沉迷于高岳的文章。 可这想必是父亲的意思,又有什么可以违抗的呢? 嫁人?唐安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有次节日和父母去紫宸殿拜谒祖父,曾在禁中院子里见到规规矩矩的唐朝公主,也就是自己的某位姑姑,因嫁不出去,只能一辈子呆在幽深的庭院当中,那时她见到,姑姑坐在月牙凳上,身后是长满青苔藤蔓的斑驳院墙,满是凄怆古寂,两名宫娥在帮姑姑梳发,同样准备去参觐皇帝,阳光下能很清楚看到姑姑灰白的华发,可她那时候也没超过三十岁啊! 稍稍长大后,唐安才明白,和姑姑相同,她也是位囚徒而已,不过拘禁的地点不同,她在少阳院。 生在帝王家,似乎根本没有自己的选择。 当日集贤院内,北院廊下会食刚开始,几位学士、校正又开始八卦了,高岳依旧在末席,眼前这盘鱼脍虽然切得很细很嫩,但他还是没怎么动箸,因为害怕不卫生,便吃着芝蕙给自己做的胡麻饼。 “听说太子收养前郑王之子了。”丁泽神神秘秘地说到。 “好啊,好啊,这才是兄友弟悌啊!”徐浩摸着胡子接话道,然后几位都表示赞同,可心里都清楚,太子的这步真的是妙,看来位子要稳固不少,只是不知那韩王马上又要出什么招数。 而高岳则淡淡而隐秘地笑了:那当然,你们也不看是哪位山人出的妙计? 不过他却不能明说,要闷声,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 而那边王纡则说了另外件事,“听说昨日圣主出了道出降(出嫁)某主的诏令,被门下省封驳了,可圣主还不依不饶。” “不知是公主,还是郡主县主?” “管它是谁呢,这可都不能娶,娶回来后那里有什么门风闺礼可言了啊!”丁泽急忙说到,然后众人便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高岳身上来,都唏嘘羡慕说,还是逸崧好,能娶到崔氏小娘子这样的五姓女,人生大圆满啊“也不知道那要尚公主郡主的是谁?可悲可哀啊,听说崇仁坊的礼会院,今日都开始搭建障子帷幕了。” 说完,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高岳嚼了块胡麻饼,也跟着他们一起笑起来,暗想“是啊,也不知道这倒霉蛋是谁?” 结果胡麻饼还没咽下肚子,门吏急忙来传,说门下省散骑常侍萧昕要来见高正字,说的是昨晚封驳的事。 高岳脸色苍白,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刷得站起来,冷汗批批地顺着耳边和额头往下滴,集贤院的其他人都呆住了,不明所以,好几双眼睛盯着他。 那门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遍,高岳急忙推开食案,对学士和校正们团揖下,就奔出集贤院。 唐朝官员在办公期间互相串门乃至玩耍也是司空见惯之事,故而大家也不在意。 集贤院外,只见萧昕不动声色地走过来,递给高岳方纸,就离开了。 院墙下的高岳,只见到纸上写着“郎君正为唐安郡主出降之人,可告婚假,速出宫城,去和崔家小娘子行礼完婚,只要完婚,即便圣主也无可奈何南园叟。” “x的,这李适,我好心好意给他建议,转眼间就给自己加戏,把我卖了!”高岳大怒,然后看看四周,便急忙将萧昕的提醒给撕碎,撒入水渠当中,心脏扑腾扑腾地直跳,但还要强作镇静,直入集贤院北院,拜在徐浩和陈京的面前。 “哎呀,逸崧这是为何啊?” “仆想告婚假。” 唐朝官员结婚,是有权力请长假的,所以徐浩并不生疑,还笑起来,“这大婚之喜,也不宴请诸位同僚啊?” “先去纳采,而后完婚,届时自然送诸位胜友请帖,请稍待崔府来讯。”高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哦,好好好。” 这时候,几名身着大的宫廷内侍,已持翰林学士院草拟好的敕书,直接送抵政事堂。 常衮举起敕书来一看,先是表情凝固,而后得意地绽放了笑容,当即毫不犹豫地盖上中书、门下印,“高三高三,你也有今日?” 接着常衮在敕书上附上宰相堂牒,“即付诸司行之!” 正午时分,趁着各官舍的会食尚未结束,手持敕书堂牒的中书舍人王延昌、司农卿白绣、内侍谭知重,火速火燎地来到集贤院,便问高岳何在? 尚坐在北院里的徐浩、陈京大为疑惑,便说高岳已告婚假。 谭知重大为光火,“这是告谁的婚假呢?” “仆射、西川节度使家第五小娘子啊!”徐浩诧异地回答说。 王延昌摇头而上,“圣主随后将于紫宸便殿宣召崔中丞,要禁高正字和崔家第五小娘子的婚。” “什么!”集贤院诸位大惊失色。 “我手中的敕书,就是要出降唐安郡主,这婿可不就是高正字吗?” “哇咳咳咳!”听到这话,徐浩老人家吃下去的鱼全都重新涌上喉咙,顿时声嘶力竭咳嗽起来,满脸涨红,众人吓得急忙拥上来,架起老人家的胳膊,然后又是抚胸又是捶背的。 司农卿白绣乃是太子的心腹,便急忙问高三既然告了婚假,何处去了? “他说是遵照崔家的风俗,赴西川女家去迎娶小娘子了。”陈京还没发话,丁泽和王纡便突然抢着答道,还指着西南处都亭驿的方向,意思高三应该现在就在驿站。 “是啊,还说迎娶后归京再请我们的酒宴呢。”另外位正字卢士阅也补充道,并在心里想,“高三啊高三,咱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20.密迎崔小娘 “崔仆射官居上品,要禁他女儿的婚,必须还得去政事堂请堂牒。 ”这几位商议下,就离开集贤院。 这时候,集贤院一片沉寂,徐浩也不咳嗽了,斜着眼睛望着门外,在确定无人的情况,环视各位,问了句“方才没有人问高三这婚假是谁准的吧?” “没有没有。”各位急忙摆手。 徐浩这才长吁口气,摸摸胸口。 紫宸便殿内,崔宽汗如雨下,跪坐在当间,皇帝李豫就坐在对面十来尺外的绳床上,太子李适、宰相常衮、仆射刘晏、御史中丞窦参、中书舍人崔佑甫都在侍立着。 “陛下之令,请恕臣不能奉诏,高岳和臣兄之女早通书函,这门婚事早已定下。”崔宽虽然害怕,可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该抗辩的还是要抗辩。 李豫的语气倒很温和,“婚嫁书函,出于近代,于经书当中毫无依据可寻,也该废停了。” “请陛下先下诏废停婚嫁书函之效力。”崔宽叩首,但态度却很坚决。 “你!”李豫和太子都极为生气。 可李豫暂时还想以理服人,便指刘晏对崔宽说,“朕早就说过,要吏部在选人时简择清秀年轻有才之士,然后以郡主县主降之,昔日高岳在吏部平判入等时就被择中,刘卿你说是不是?” 刘晏急忙回答:“臣当时正替圣主监察其他吏部科目选,此事不知。” 李豫看着刘晏一脸诧异,你居然对我的表演视而不见,好不配合。 这时消息传来,高岳突然告婚假,出宫城,着素衣白衫赴西川去了。 崔宽一听,急忙把头伏得更低,喊到“圣主,臣兄的第五小娘子正等高三来迎娶,此事已铸成,还望圣主成全。” 就在李豫、李适有些犹豫时,常衮和窦参转出来,说到“陛下,政事堂可直接发堂牒,将高岳自驿馆追回,和郡主成礼。” “追,追回来!”李豫毫不讲理。 “不可啊陛下,不可啊!”崔宽脱帽顿首。 李豫说到来人,将崔中丞搀扶出去。 很快,王延昌、潭知重等人又持着新的堂牒,向城西的都亭驿站乘马狂奔而去。 岂不知高岳这时已同样狂奔到怀贞坊草堂处,芝蕙赶紧来迎,问是怎么回事? “那个什么太子背信弃义,居然要逼我和他女儿,那个拿,拿弓箭射我的唐安郡主成亲。”高岳上气不接下气道,心想mmp,“唐雍”这个三十多岁的,也想当我的岳丈? 芝蕙想想,当即说到“请三兄即夜与仆射小娘子完婚,这样即便是圣主也不能强行禁断。”接着,芝蕙跑到草堂内,将便换、细软装在匣子当中接着捧出,说“三兄事不宜迟,你去崔中丞宅迎小娘子,芝蕙去东市放生池购置六礼之物,各雇一匹骡马走,日暮会于升道坊五架房。” 这下,芝蕙连小羊也不要了,直接给高岳换上身士兵的皂袍,头戴毡帽,掩人耳目,并雇佣了匹骡子来各坊街道上人群纷纷避让,高岳就这样直冲到崔中丞的宅院前。 把守门阍的看到高岳这模样,还骑个骡子,咋舌喊到“莫不是蔡州兵来了?”(淮西方镇缺马,故而有骡子军) 这时云韶与云和二位,正在闺阁月窗下嘻嘻哈哈地斗百草呢,阍吏满头大汗地跑入来,嚷道“高郎君此刻就在门外,说要迎娶云韶小娘子。” 云和不明内情,还埋怨道“这高三好生唐突无礼,纳采聘礼尚未送到,居然就要娶阿姊。”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高岳在门外大呼“阿霓,阿霓!” “阿姊,你这要做什么啊?”云韶脑袋里哪里还可分辨什么,便喊了婢女清溪,把云和的喝止扔在身后,直接携带着事先备好的毡帐、箱箧(原本还准备回西川,然后让崧卿来迎娶的),自闺阁绣楼中跑了出来,只见院门前仆役们跑来滚去,高岳坐在匹骡子上,正焦急地伸着手,喊着自己。 这下崔宽妻子卢氏也跑出来,看到这个情景,又气又急,忙喊到“这是什么体统?” “崧卿,这是为何?”云韶脸涨得红红的,跑到高岳前急忙问道。 “事态万分火急,已来不及纳采送聘了,阿霓随我来吧,随我来吧!”高岳也是满头大汗,手伸得更长了。 闪电般,高岳捏到了云韶伸过来的胖胖小酥手,用力一拉,云韶襦裙飞动,就跨坐在高岳的身后。 “阿姊阿姊啊,花钗、大袖、蔽膝、车你都不要了吗?”云和追出来,眼泪都急得落下来。 可嘈杂当中,无人回答她,高岳和阿姊就这样走了。 “娘这可如何是好啊?”卢氏六神无主,还不明白发生何事。 “你们快把东西装在钿车上,再把钿车饰以帷幕彩带,我来当押官,向着东跟着高三和阿姊走。”云和没回答母亲,就径自登上车,一群仆役婢女乱哄哄地抬着各色物什,扬起很大的灰尘,跟着小娘子的“改装车”投东而走。 只留下卢氏一人,目瞪口呆。 暮色当中,官街鼓阵阵,一群穿着皂袍的公吏奔到怀贞坊高岳草堂处,劈开门扉直闯进来,是翻箱倒柜,“高三哪里去了!?” 原来在都亭驿寻一圈不得,又去灞桥驿寻,都没人说今日来过个叫高岳的给皇帝办事的人不是傻瓜,知道可能被耍,便直接到怀贞坊来搜检。 登堂的一名不良人,见堂中有个女的,正躺在被褥上呼呼大睡,便唤醒她,“这位女郎是高三什么人?” 桂子这才醒来,拖着长长口水,看着眼前举着火把的一群人,迷迷糊糊,“高三......我今天一日都没见到高三......” 几名不良人便头聚在一起,“要不要绘形海捕?” “绘什么形,谁知道高三长什么模样?” “那......” “先去升道坊北曲去寻,找到不要殴打,打坏了可不好。” 大明宫少阳院内,唐安郡主也即是李萱淑坐在床榻上,眉目间有按捺不住的怒色,她父亲焦灼地来回踱着步子,对她母亲抱怨说,“这事反倒弄巧成拙,那高三鼓听说要尚主,居然跑了!” 唐安感到一万分的屈辱,她的手指死死抓住膝盖,“高三,当初就该一箭射死你。” 1.红芍礼会院 未向燕台逢厚礼,幸因社会接馀欢。 一鱼吃了终无愧,化为鹏也不难。 柳棠《答杨尚书》,杨尚书即杨汝士,时以刑部尚书衔领东川节度使 +++++++++++++++++++++++++++++++++++++++++++++++++++++ 一群不良人举着火把,照亮墨色的夜晚,叫嚣着冲到升道坊五架房,咚咚咚砰砰砰地猛烈敲着门,声音震耳欲聋,“开门开门!” 吱呀声,卫次公将门拽开,忙问各位捕贼官何事登门。 可为首的将他一把推开,接着所有人冲入五架房的院子里,在此温课的生徒们纷纷起身,带着愤怒和惊恐看着这群乌鸦般的不速之客,火把燃烧晃动着,迅速散满五架房各个角落,正堂、庖厨小院,菜圃,给房,都被翻遍了。 甚至连茅厕和咸菜库也未能幸免于难,两名不良人用布块遮着鼻口,皱着眉用哨棒探入到蹲坑中,来回搅了数遭,而后又来到咸菜库,挨个瓮地戳、拌生怕高岳藏匿在这些地方。 然后这几人拖着黑乎乎黄稠稠的哨棒,来到院子里,“寻不到。” 这会儿另外名不良人冲进来,说“升平坊崔中丞家、西川进奏院都去过,那长乐坡的仆射家月堂也是崔家的房产,要不要去?” 为首的捕贼官大为苦恼,抹抹脸上的汗水,“这结婚总有个先后,既然高三已和崔家小娘子通婚函在前,又告了婚假去成礼,圣主和皇太子现在说什么出降郡主,又飞宰相的堂牒拿人,这不是笑话吗?” 接着捕贼官叉着腰,喘会儿气,又心想抱怨也抱怨过了,但圣主的敕书和宰相的堂牒已经压到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二县,贼曹的参军、县尉给的压力更大,可不能违逆,“分两路,一路延兴门,一路启夏门,你们几个跟我直去月堂。” 其实这群不良人也早已懈怠,这高岳若是藏在那座坊内的邸舍当中,那真的是大海捞针,跑去堵城门也没任何用处,更多的是做个样子。 夜色下,红芍小亭内,薛瑶英刚从至德女冠里回来,坐在榻上,燃起熏炉,正闭目静坐辟谷,调匀呼吸,榻前的食案上只摆着几枚坚果。 突然砰砰砰的敲门声,猛地将她给惊了下,原本已经循环好的呼吸全乱了,薛瑶英不由得很生气,抓起拂尘就问屏风外的婢女,“什么人,来搅本炼师的清修?” 结果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猛,薛瑶英觉得有点来者不善,便急忙走下榻,抓起装着细软金银的匣子,躲入到小堂和中堂间的夹壁当中,转上了暗门。 这夹壁她早就叫匠人给做好,但秘而不宣,连芝蕙都没告诉,就是为了应付这类突发情况的。 不一会儿,只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脚步声也很混乱,还听到芝蕙的叫喊“炼师,炼师”,唉,好像还有高逸崧的声音“辟谷吃的坚果和药草都还在榻上,人却何处去了......” 一想高岳和芝蕙来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威胁,薛瑶英便推开可以翻转的暗门,突然出现在这群人身后,轻咳两声。 芝蕙回头一望,赞美道“炼师修行果然有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已有穿墙透壁之神了!” “哪里哪里。”薛瑶英表示也就是小有所成罢了。 接着她的嘴巴就惊得合不拢,因为借着烛火,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在高岳的旁边,还牵着个发髻有些散乱,脸儿红润粉嫩得不行的小彘儿,可不是仆射家的小娘子吗?她不是才和高岳通过婚书,怎么就在一起了。 更要命的是,这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红芍小亭。 “这......”薛瑶英刚待开口问,外面门阍又是阵杂乱的响动云和带着群仆役,扛着各种东西,下了车,一路尾随而至,也涌了进来,“阿姊,阿姊娘给你送典礼用的东西来了。” “典,典礼?”薛瑶英大为惊愕。 这时芝蕙走上前,啪啦啪啦地对炼师说了通前因后果,然后补充说:“崔家小娘子的月堂也不甚安全,所以便到红芍小亭里来成礼,还望炼师成全。” “掴嘴啊芝蕙,你们,你们把本炼师这里当什么了?这里可是本炼师辟谷清修的地方,居然要当礼会院来办昏礼,我看你们全都昏了!还有啊高岳啊高岳,既然圣主和太子想把郡主出降给你,那就尚啊,九品可不过选司直升五品京官......”薛瑶英是气急败坏,可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后脑勺一阵劲风扑来,瑶英一回头,只见名中丞家的奴仆举着只壮硕的大白鹅,鹅头闪着两颗黑豆般的眼睛,红通通的额头凸出在前面,不断地嘶叫,喙直冲着薛瑶英,看起来非常恐怖。 “啊!去去去。”吓得薛瑶英花容失色,靠在墙壁上不敢动弹,手里挥动拂尘,打得那鹅头啪啪响。 这时高岳便准备掏出贴身的便换,要向薛炼师行贿,这位和彩鸾炼师一样,都是爱财的。 结果却被芝蕙拦住,她见炼师不愿将红芍小亭当三兄和小娘子的“礼会院”,便开始恐吓薛瑶英说,“炼师,全京兆府正在拿着堂牒寻找三兄,要是你不愿意承办昏礼,我们无处可藏被找到的话,炼师怕是也难辞其咎吧?” 这话倒是将薛瑶英给说愣住,她是最害怕惹上官司的,眼见炼师面露恐慌,芝蕙便又开始诱之以利,“只要礼成,圣主也没法子,以后西川的崔节帅也会念炼师的情分,炼师少不得要有金子去买更大的宅院。若你不愿意,三兄被圣主捉了去当孙女婿,你也得不到星点好处啊?” “还愣着干嘛,快送新娘子去我闺阁里梳妆容啊!”薛瑶英果然帆转得极快,当即就对芝蕙与云和喊到,又对数名奴仆说到,“你们也别闲着,快在水亭那边支起毡帐青庐,在小庭里支奠雁障子手脚真不麻利,我自去下骡子上的马鞍。” 说完,薛瑶英真的自愿充当“昏礼女傧相”,提着羽衣的裙裾跑到庭院里,将骡子上的马鞍给解了下来,然后让人在马鞍外搭起彩绸障子。 高岳则被迅速又折返到中堂的薛炼师,直接拉到庭院当间,“逸崧你就呆在这里,专等奠雁就行!” 接着薛炼师身影旋风鬼魅般游走于中堂、水亭、板廊、闺阁和庭院间,忙得是一刻不停,到处指点,把诸般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2.儿郎登牙床 闺阁竹轩下,云韶乖乖地坐在凳上,对镜梳鬟、贴花黄,着大袖红衫,芝蕙正帮她的发髻上簪花,簪着簪着也望着镜子里云韶银盘般的姣美仪容,不由得赞许到,“新娘子可真是美呢!” 那边正帮阿姊梳着秀发的云和,听到这话,眼泪却刷得流下来。 云韶忙问娘你怎么了? “通婚函的时候是阿姊哭,出阁的时候轮到娘哭了!”云和边抹眼泪边说到。 这对姊妹自小就伴在一起长大,现在云韶要出嫁归夫了,云和又怎么能不伤心呢? 听到阿妹的这话,云韶也立刻啪哒啪哒地落泪,“新娘子可不要再哭了,红粉妆容都花了!”芝蕙急忙劝说到...... 月升东墙之上,薛瑶英站到高岳面前,努努嘴,指着那边的彩障,火光里高岳看到,障子后披着蔽膝盖巾的云韶,落出个玲珑的影子,在芝蕙、云和的相扶下,款款踩着莲步出了闺阁,自台阶那侧,走到障子后,随后坐在马鞍上。 “鞍者,安也,此后夫妻安稳,平顺一生!”薛瑶英立刻喜气洋洋地喊道,而后对高岳低声说,“逸崧,看你奠雁了啊。” “唔。”高岳应答,随后提起了杭杭乱叫的白鹅,向彩障子走去。 紫宸殿中,李豫垂头丧气,坐在绳床上,内侍报告他说,驿站、中丞宅、五架房、怀贞坊、月堂都去寻过,总不见高岳的身影,“嗯!不用寻了,怕是高三鼓那小子已秘密和崔家小娘子成礼,要木已成舟。你去储皇的少阳院于太子说,礼会院的障子可以撤了,宝应军射生官送过来的雁也放生好了,用不着啦这月色再美,也是照在他人家小娘子的牙床上,照不到萱淑的榻上哇......” 消息传到少阳院,太子李适也郁闷不已,他踱到轩廊下,仰望着清冷的月光,“本想两全其美,谁想只成一头(收养李谟),还是我太贪心了吗?” 这时,王氏走过来,贴心地给丈夫披上御寒的衣衫,李适望着她笑笑,夫妻俩的手随即握在一起,“由此看来那高三鼓,总不算是个薄情的人。”王氏劝慰道。 “萱淑睡了吗?” 王氏点点头,“受了委屈,落了眼泪,倦了后也就安寝了。” 接着王氏喜上眉梢,扶着李适的肩膀,“不过说两全其美倒也有,你马上就要添孙儿了!” 李适也重新高兴起来,“但愿是个儿郎。” 夫妻俩在少阳院的月光下窃窃私语,墙壁的那边,绣帷的床榻上,唐安侧着身躯躺在那里,其实并未合眼,犹有泪痕,这月透过卷帘,如流水般不断煎熬着她的眼,浸泡着她的心,“区区高三,还未有资格让我移宅出降!”带着这种赌气的思绪,唐安微微抬起睫毛,看着窗外高耸的院墙,移宅?无论如何,就代表着她自此就能离开这监牢般的少阳院,不管移到长安城的哪个坊也好,不管归于哪位之家也好,只要离开这里,外面的天地该有多广阔啊! 曲江边的公子仕女,大慈恩寺的杂戏场,乐游原的娼妓妖女,樊川边的郁郁翠竹,终南山的沉沉雾岚,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用这双眼去看,她不由得为此伸往,甚至有些焦躁起来...... 红芍小亭内,高岳提着那只白鹅,走到彩障前,他已经能朦朦胧胧地望见那边坐在鞍上的云韶,下面是要雁奠了原本该是用雁的(李豫本来预备给高岳、唐安昏礼的雁,便是宝应军射生官擒来的),可通常人家哪里去找大雁呢,通常便用白鹅来代替,这鹅正是芝蕙先前从东市买来的。 高岳将白鹅抱起,隔着障子,半跪在云韶的对面,下面说“阿霓,要雁奠了。” 障子绸缎的红光后,盖着蔽膝的云韶微微点了下头。 就在云和已做好准备时,却只能听到鹅的杭杭叫,好一会儿后高岳又张口说“阿霓,这是只很凶的鹅,你可别害怕啊。” “好了高三,你快点吧!”云和不由得恼火起来。 话刚说完,白鹅就被抛过了障子,带着惊恐的表情张开翅膀,扑棱棱地疯狂扇着,云和呀的声,被吓得坐在地上,人影闪动芝蕙上前很灵巧地将鹅给接下,而后又利索地绕动五彩绳,将鹅的嘴和腿都捆缚住,掷在了新娘子的马鞍前。 “新娘登车!”薛瑶英见雁奠完成,欣喜地说到,要开始下个环节了,“不过庭院狭窄,不好回旋车子,新娘又不可双足落地,新郎当车便好!” 言毕,高岳走到障子那边,立刻将云韶自马鞍上给抱起来。 “崧卿......”虽然隔着盖巾,云韶还是欢喜地低声在高岳耳边喊出这个称呼来,接着一段粉琢的手腕抬起,恰好抱住高岳的脖子。 高岳此刻突然感到背后被击打了下,生疼生疼,扭头望去:云和柳眉竖着,手里还举着根竹杖,刚才她就是用这东西打自己的,“竹杖打娇客。”云和解释到,接着她的语气低宛起来,“高三,阿姊可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 “障车!”随着这声叫喊,薛炼师直接窜到了高岳之前,伸着胳膊拦住。 “炼师,这?” “障车啊,不是说过了吗,所以呢,要给障车钱。”薛瑶英理直气壮。 高岳立刻明白,这是和现在婚礼车队过桥过门时被人拦住,敲诈香烟红包是一样的,障车障车便是如此。 此刻芝蕙走出来,取出一串开元通宝钱,递到炼师手中,“炼师,障车钱到了。” “哦,好的。”薛炼师即刻让开,喜滋滋地点起开元通宝钱的数量起来。 高岳抱着怀里的云韶,穿过中堂,而后又走过坡塘上的板廊,曲曲折折,一口气连走了数十步,终于来到了水亭处。 此刻水亭间已经搭起了青庐,四周烛火璀璨,当高岳将云韶放在青庐里的绮席上后,不由得有些气喘,“崧卿。”云韶隔着蔽膝盖巾不由得心疼,急忙伸出手来,替高岳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接着两人于青庐帐中对坐,那边薛瑶英、芝蕙、云和及其他人都围过来,薛瑶英边拍巴掌边和众人一起绕庐唱着《儿郎伟》: “两家好合,千载辉光。儿郎伟,且仔细思量,内外端详,事事相称,头头相当,郎君富有才韵,小娘子何暇调妆?也甚福德,也甚康强,二女牙牙学语(意思要生两个女儿),五男雁雁成行(要生五个男孩)......儿郎伟,帘下度开绣幞,阶前勇登牙床(emmmm)......” 3.但求夫爱怜 “撒帐钱,撒帐钱!撒完钱后,不要说五男二女,就是十子百孙也是有的!”当炼师唱完《儿郎伟》后,就和其他人挤在一起,伸着手向着青庐内,嚷嚷着向新娘子索要撒帐钱。 芝蕙在一侧大为讶异,炼师你平日里经营的高冷形象哪儿去了?没办法,芝蕙以后还是要跟着高郎君。 云韶虽然隔着盖巾,也羞红了脸,听到“撒帐钱”的呼喊后,便坐着将裙裾往上扬起:水亭内一片欢呼声,点点小银角随着云韶的这个动作飞舞起来,这是芝蕙先前特意从东市商铺里买来的,这种小银角钱是专门做的撒帐钱,其正反两面还刻着吉祥如意的话。 抢钱的纷乱中,云韶的小胖手又伸出来,拍拍高岳的膝盖,提醒说“崧卿,去扇啊......” “哦!”高岳这才恍然大悟,便将旁边的带着赤红穗的玉如意抓起,用去挑云韶的盖巾。 盖巾的角刚刚落下,眼明手快的云和便手持纨扇,闯入帐中,将阿姊的面容遮住,“高三,去扇得有去扇诗,这规矩可不能乱。” “哎,让本炼师来。”那边抢夺不少撒帐钱的薛瑶英心情大好,却时刻都没有忘却自己傧相的身份,便从笔架上取来小笔,直接在云和的纨扇上利索地写上: “千里罗扇不须遮,百美娇多见不奢。 侍娘不用相要勒,终归不免属他家。” 当炼师边写边吟,说到“侍娘不用相要勒,终归不免属他家”时云和的眉毛一动,心思若有所动,偷睇了下阿姊,又偷睇了下高岳,便低下头来,手也软了,纨扇自然滑落。 一下子,云韶的娇媚容颜无遮无拦地呈现在了高岳的眼前。 高岳百感交集,他望着阿霓云鬓上的芍药和牡丹,想起自己和阿霓的月堂初见,又想起春闱前她送给自己的百果青囊...... 芝蕙从保母那里接过食盘,跪着进献到高岳和云韶的中间,“请新夫妇系线同牢。” 接着芝蕙笑着,用五彩的丝线,将高岳的指头和云韶的指头给系住,旁边傧相薛瑶英又及时开始吟诗了: “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 巧将心上系,付于系心人。” 而后芝蕙用食箸夹起食盘中的羊肉和猪肉,先给高岳吃了三口,又给云韶吃了三口,这便是“同牢”。 “请新夫妇结发合髻!”随着薛瑶英这声,芝蕙又麻溜地自食盘里取出小剪来,先是自云韶的乌鬟上轻轻剪下缕青丝,然后高岳觉得耳边一轻:自己的一绺头发也被剪下。两人的头发随后被红绸系在一起,结成同心绾,随后被芝蕙小心翼翼摆入个精巧的匣子当中保管好。 “好了好了,下面新夫妇要饮合欢酒了。我们也可退下,去中堂喝破酒,能不能五男二女,就得看高郎君今晚的表现了。”炼师下面就把众人往外赶,众人哈哈笑着,说要戏新妇,炼师大为不同意,说新妇乃是你们崔府小娘子,本来就害羞,要是戏耍过分,心生怖惧的话,洞房不顺那可就大大不好了。 最终所有人吵吵嚷嚷,包括云和在内,都被薛炼师引到中堂,“各位,边喝破酒,边打双陆行握槊!”接着趁着众人没注意,薛瑶英嘴角浮现一丝冷笑,暗想“双陆、握槊都是本炼师极精之术,今晚就把你们的撒帐钱全部赢来,也不枉我这清修之地白做了回礼会院!” 坡塘水光滟滟,亭子四周勾栏里芍药竞相于月下开放,残春之季,水面上荡来的全是让人沉醉的暖风,摇动着四面放下的竹帘,青庐内锦绣的被褥,绮席、玉枕一应俱全,如花似玉的新娘就穿着大袖衣衫,肉肉的玉容上浅浅的梨涡,“崧卿,你这是躲了郡主的婚耶?” “已钟情于阿霓,娶妻不作他想。”高岳这句话是认真的,他是不可以忘记阿霓在困难时对自己施以援手的恩泽,更不可能忘记先前在月下捏住对方胖酥手的**感觉。 只有她,才应该是我的妻子。 正所谓我走过了许多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却在个错位的时代,捏住并爱上一双最可怜的手,和它的女主人。 “嗯。”云韶感动得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而后缓缓对高岳拜下,“小女子崔云韶,行第第五,小字阿霓,自此归于崧卿,伏愿成礼后,崧卿千秋万岁,保守吉昌,已后夫妻,花开并蒂,福命绵长......” 高岳急忙对拜,接着和云韶捧起合欢酒,交饮而尽。 那边中堂处,薛瑶英面如死灰,眼睛盯着双陆棋盘,对面坐着的是娇小的崔云和,骰子和马蹄棋在众人叫嚣欢呼里啪啪地来回转动,“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崔中丞家深闺里的小娘子年才十三四,为何打双陆,这么厉害,本来还想席卷八荒的,谁想我的撒帐钱已十去七八了......更气人的是,我还不能退,我堂堂红芍小亭白狐薛莘若不要面子啦?” “炼师......”芝蕙见薛瑶英脸都输得发青,不由得心疼起来,扶住她的肩摇摇,示意她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对面小小的崔云和却面若星霜,还挑衅地问:“炼师,此刻才刚刚萤光过碧空,阿姊和高三也正好是龙鸾合舞的时候,若不饮酒双陆,我们这群人在小亭内可没着落处。炼师何不再博一局?” “小妮,我还能怕了你!”薛瑶英如此想着,一咬牙,将剩下的撒帐银角钱全都推上,“好,便和中丞小娘子再战一场。” 水亭内,高岳将云韶揽入怀里,云韶娇羞不能自胜,雪腮贴住高岳宽阔的怀里,绵软的小手也被对方握住摩挲个不停,“哦,对了崧卿,这炼师和芝蕙还留下个小匣,说是赠予我俩的礼物,合欢酒后便可打开。” 好的,高岳便应承下来,抽出手来将那份匣子打开,只见一副卷轴自匣中脱落而出,滚在地板上,幽微的烛火下,云韶斜眼来看,顿时啊得声,发髻和额头都要冒烟,羞得钻入了高岳的怀里。 “薛炼师,你......”高岳清清楚楚看到,这薛瑶英送给自己的卷轴,还不是那神奇的“秘戏万方图”! 这对还未经人事的阿霓来说,岂不是过于刺激惊骇了? 这时云韶又悄悄露眼来,看着万方图上男女坦然相见,不胜欢喜地欢娱场景,便又是羞又是怕,又是期盼,都和崧卿结为夫妻了,这种最终的大礼当然是要完成的,是身为妻子的职责。 微微的月光透入青庐纱帐内,云韶鼓起勇气,勾住高岳的脖子,满眸秋水,说,“阿霓求,求崧卿爱怜......” 4.夫妻大礼成 “陆陆陆,陆陆陆!”此刻红芍小亭的中堂上,薛瑶英将骰子在手中抖得如风般,周围的人无不齐声鼓掌喊着,这位炼师根本顾不得形象,羽衣解开衽,露出着中单衣的右臂,奋力摇动着骰子。 芝蕙在一边低眉站着,早已失却了劝说的兴趣。 而双陆桌上,云和凝目,看着薛瑶英,用纨扇挡着自己的鼻尖下,其实小嘴巴也在下面不断暗中祝祷着,不能让薛瑶英掷出陆道来! 黄杨木做的双陆棋盘上,这两人捉对厮杀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黑白各余一子,这把可谓胜负手。 “谁识兵奇势可保,且看将军占一道!”薛瑶英念念有词,接着皓腕舞动,紫木骰子飞到棋盘上,在螺纹间冲来撞去,“陆陆陆!”所有跟着瑶英后撩零的,都齐声指着旋转不休的骰子,不断喊到。 “崧卿......”水亭间,烛火熄灭,月光透纱,衣衫无存的云韶玉体横陈在绮席上,花钗散落,眉黛聚起,银牙咬碎,酥胸激动而痛苦地起伏着,汗珠点点,胖胖的胳膊死死握住高岳撑着的胳膊高岳额头上也是热汗淋漓而下,现在他的双眼盯着其下不胜痛苦的阿霓,可就差那么一点点,却痛得阿霓连连娇喘。 中堂上,瑶英的骰子越转越慢,尘埃落定,最后再也转不动了,却不是瑶英所要的点数,“晦气!”炼师掩面大呼。 而此刻崔云和却将骰子抓来,对着所有人微微一笑,一把就飞掷在了双陆棋盘上,“上下皆是六道!”一片惊叹声乍起,连芝蕙也瞪大了眼睛。 云和长呼口气,而后摇动纨扇,轻启朱唇,笑着对已是条死鱼的薛瑶英说,“凫惊隼击疾若飞,笑斩单于出重围!”说完,玉指一摆,自己最后颗棋子随着叮叮咚咚的声音,成功落入到月门当中,而后就势将棋盘上所有的撒帐银角钱揽入自己的怀中。 “啊,啊!”水亭内高岳呼喊着,一个用劲,仿佛耳边传过道裂帛的声响,又像是竹子被节节劈开,枝叶上积雪簌簌坠下,整个世界顿时豁然,然后他不由得闭上眼睛,无数道绚烂的极光向他射来,阴阳大乐终于突破了那障壁,他和云韶的灵魂激烈战栗着,终于交融在了一起。接下来,二人宛登极乐仙界,正可谓龙过庭竹,鸾鸣井桐,高岳恣意摘采,行战鼓咚咚,云韶绿发纷乱,决川水四溢,枕席间如鸳鸯交颈,彩练狂舞,最后两人乐得不住,不由紧紧贴住,恨不得化在一起。 “芝蕙芝蕙,把你撒帐钱借于我,本炼师要和这中丞家小娘子再战一局。” 可芝蕙赌气地转过身来,根本不听薛瑶英的唉声叹气...... 旭日渐渐东升,青庐残灯上,一只蛾子扑扇着翅膀,在袅袅的青烟间飞走。高岳自极度疲累后的休息中醒来后,转眼就看到云韶正乖巧枕在自己臂弯间,两面如剪般的乌发垂下,脸庞雪白圆润,小小的鼻尖微微翕动,吐来阵阵温暖的馨香,睡得可真香呢。 高岳不由得将已酸麻的胳膊收得更紧,将云韶搂得更稳,听着水亭四周缓缓的水流声,不由得又沉沉睡去...... 数日后,大明宫集贤院当中,高岳坐在知院学士廊下,向徐浩、陈京道歉谢罪,“不知圣主突然出降郡主,某急于赴婚,拒谢不及,故有此差池,牵累各位学士、校正,当真是过意不去。” 书案后徐浩连连点头,关切地问,“逸崧啊,关键是你和崔家第五小娘子成礼了没有呢?” 高岳嘴角浮笑,很开朗地将手边的木函往前推移了一尺,“诸位,昏礼大成,这里面是后补的障车钱和撒帐钱,还望笑纳。” “好!”徐浩哈哈大笑起来,“既然礼毕,那这钱我们都可收了。” 丁泽等数人也都长出口气,无不抚掌大笑,来取银角钱,同时又挤眉弄眼,大开荤段子来,调笑他和崔云韶的新婚生活,还说此后找逸崧玩耍就不用去怀贞坊了,怕是你岳父马上就要在长安城给你起所气派的宅第了。 “不,内人已随我,一并移宅到怀贞坊草堂处了。”高岳作答说。 大伙儿都是副“怎么这样啊”的表情,“崔仆射在西川镇守十余年,光每年的年俸便有数万贯,所以逸崧你娶他的小女儿图的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娶小娘子来当自己的内助喽。”高岳浅笑着说。 徐浩听到这话,点点头,说“逸崧说得对啊,有财的人多了,可却有几个能富贵呢?此后夫妻合心,有崔家小娘子当你的贤内助,逸崧早晚会节节攀升,又何须托妻家成事,想当年我们在灵州的时候啊,那真的是......”还没等老人家忆苦思甜完毕,判知院事陈京便起身走到轩廊下,对高岳招招手。 院南的果树下,陈京回身对高岳语重心长:“逸崧啊,现在我听闻颜鲁公和李少源对你印象都不错,特别是李少源年后出刺杭州,希望你就任他的判司,索人的书信都送到我手里来了。” 猛地听到这消息,高岳便有些讶异,“那集贤院?” “唉,可以以集贤院正字的官职试判司嘛,又不碍事。”陈京说完,看看四下,低声对高岳说,“唐安郡主出降这事黄了,要说圣主和太子一点都不介怀是不可能的。李少源当年也是避祸,出外八年,这不又要出刺东南了吗?不过一旦政绩斐然,他任期满后可是要回来为宰相的。依我的看法啊,你就随李少源一道,将来他翔归京,白麻宣下,你得他赏识援引,少不得要入御史台,此后前途还是坦然的。” 不管如何,高岳急忙先感谢了陈知院,这集贤院啊,虽然懒懒散散的,可与诡谲的朝堂与波乱的地方相比,可算是片难得的净土了。 不过真的要跟着李泌走? 傍晚,高岳回到怀贞坊草堂(下午高岳还是会待在集贤院,整理校对并阅读图书的)中。 “崧卿!”云韶急忙喜洋洋地出来迎接,并跪在长廊阶下,要给高岳去靴。 “阿霓在家辛苦,这,不用劳烦了。”高岳心想这事还得自己来,结果顿时听到了马儿的嘶鸣声。 他皱着眉往院子里望去,只见匹漂亮的小马,正拴在木桩上呢,“阿霓,这?” “才让芝蕙从长行坊买来的,崧卿来回视事辛苦,还不得要买匹马啊!”云韶顿时疼夫模式上线。 5.聘礼来迟迟 视事?唉说到视事高岳都不好意思说,不但间日去大明宫,整天除去讨鱼鲁便是画青蝇,也就好在集贤院里藏书千万,倒是借机读了不少书。 这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除了有个深不可测的前途外,便就剩清闲了。 所以这匹代步的小马,真的是买来无用啊! 不过......高岳这才想起来,“阿霓,这匹马买多少钱啊?” “多少钱?”帮夫君褪去靴子的云韶抬抬小脑袋,似乎想了下,但却没个明晰的概念,便说崧卿你可自去问芝蕙。 现在芝蕙已正式是高宅的侍女,并且因为做事聪明伶俐,云韶更离不开她,至于那桂子,云韶和高岳逃去红芍小亭成婚时,这位还呆在草堂里奇怪高岳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回,然后又稀里糊涂地睡了一个昼夜,饿到实在不行,才晓得从橱柜里掏出些煎饼来吃,边啃还边抱怨,“这芝蕙小婢,也不晓得回来做饭。” 所以女主人入住后,便打发桂子回月堂去。 “小娘子啊,你为什么不回月堂呢?” “傻瓜,我现在已是崧卿的妻子,当然要移宅了。” “可崧卿......” “掴嘴,崧卿岂是你叫的!” “哦,那郎君为什么要留芝蕙呢?” “总得有人操持家务啊,对了,桂子啊,你先前在草堂这几日,看崧卿和这芝蕙,是个什么关系?” “唉,娘子你想想,郎君都没碰过我,又怎会去碰芝蕙这种小婢。” “说的也是。” 不久,芝蕙将食盘自庖厨端出,于板廊处见到了女主人,“主母......”芝蕙顿时心领神会,将食盘送到云韶手里,云韶便急忙使了个眼色,又问了下芝蕙今日买的小马价格,接着就登入草堂,恭恭敬敬地将食盘摆在夫君的面前。 “阿霓辛劳。” “崧卿,小马的价钱共是二十贯钱,此马产自回纥,是要比通常的马贵些。” 结果高岳吃着吃着,就开始叹气。 云韶便急忙问崧卿有何心事。 高岳便将今日集贤院内,陈知院对他说的事对云韶复述了番,表示自己拿不定主意,是该留在京城,还是去地方上为判司,毕竟判司也是八品官。 一听说夫君可能要出京,随李泌去杭州为州府判司,云韶顿时大为惶恐,“妾身听说,这若是去州府为法曹兵曹判司,等同于是堕入饿鬼道,这可如何是好呢?” 云韶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州府判司和地方县尉一样,是要“执行具体工作”的,比如武则天时期,因风闻岭南的流人要聚集造反,便授刀给数位兵曹判司,让他们去尽屠岭南流人,这几位判司到了岭南后,便大杀特杀,最后竟然比赛起杀人数量,最高的一位杀了九百人,一时间岭南满地野鬼哀哭的景象(1)。 要是丈夫像这样,手里沾满鲜血,会吓得云韶魂不附体的。 高岳推开食盘,站起来,沉吟不决。 说实话他倒不像云韶那样害怕县尉、判司的工作,先前三唱争取校正,不过是希望取得个良好的起点,其实出京去接触下唐帝国的地方实务工作,对自己的成长绝对能起到锻炼的效果,况且跟着李泌也不错,那些一心只想呆在京城当“清要官”的,最后只能沦为口才嘴炮。 “阿霓啊,一来我拒绝尚郡主,皇帝怕是并不开心;二来现在我月俸只有六贯钱,判司起码也有十多贯钱的月俸,这样日子会好过些。” 这话一说,云韶就有些着急,她以为是高岳因为自己花二十贯钱买小马的事而生气,可那钱是她从自己脂粉钱里取出来的啊,也没花到夫君的俸料钱,便上前挽住夫君的衣袖,“崧卿,那阿霓以后花钱不大手大脚好了,阿父每月要进奏院送来的五十贯脂粉钱,便留下来给崧卿,置办永业田产。这匹小马明日就让芝蕙退回去,换匹五贯钱的老马,给崧卿骑乘。” “呃......”高岳惊愕地看看妻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云韶报出她脂粉钱的数目,不由得心中在想: “各位,丈夫月俸六千钱,老婆每月从她爸那里得五万脂粉钱,请问丈夫是个什么感想,在线等。” “不行不行,高岳啊高岳,你得想法子自己赚钱,不能吃阿霓的软饭。”高岳急忙警醒了下自己,不由得想起之前和吴彩鸾的约定,心中便下定决心,牵住云韶的小酥手,柔声说“阿霓啊,倒不是怪你花钱大手大脚(毕竟你钱袋子禁得起大手大脚)。不过我现在只不过是个九品正字,要是骑着二十贯的小马,身后奴仆成行,是要被同侪们抨击为轻狂浮浪的。” 这话说得云韶便开心了,“崧卿说得是,阿霓我照办。至于圣主忌讳你的事,放心啦,到时候圣主或太子有半点压制你的地方,让阿父直接聘崧卿为幕府掌书记,你我回蜀地去,以后不用再担心俸料钱的问题,也不要再想着出京为判司的事了,好不好?只要能和崧卿在一起,粗茶淡饭阿霓也甘心。” “嗯!”高岳心想,其实这云韶还是舍不得自己远离,便上前将她拥入怀里。 却看见,芝蕙刚巧从庖厨那边过来,看到主人主母正在呢喃依偎,便吐吐舌头,又悄然退了出去。 “对了崧卿,以后你在集贤院视事阅书,不用以家为念,哪怕是间日,也可呆在集贤院,多学藏书,多与朝中英华大臣熟络才是。还有啊,你的纳采聘礼,已补送阿父的方镇了,咱俩可算是擅自婚配,也不知阿父会不会生气。” “你爸生气也没法子啊,小乳猪都被我吞肚子里去了......”高岳美美地搂着娘子,心想道。 接下来日子里,高岳每日的白天,和当直的夜晚都呆在集贤院当中,在花很少时间检校图书应付御史台外,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阅读、抄录笔记,埋首书海当中,根本不去问外界的事,好像整个集贤院四部书阁里,都有无数蝌蚪般的文字在他四周旋绕着,闲暇下来便开始创作笔名“少陵笑笑生”的新长编传奇故事。 cd城,西川节度使理所,回曲的长廊摆着高岳补送来的聘礼,崔宁双眼充血,看着跪在地上的奏官,“什么,阿霓已和那男子成礼了!” 6.韦驮天送书 见奏官点头,崔宁顿时觉得一阵目眩,往后踉跄数步,“节帅,节帅!”四周的军将急忙将他给扶住,崔宁是又痛心又恼火,自己就这么个掌上明珠,女婿居然不拜见岳丈就把她给拱了。 “节帅勿怪,这里有小娘子的信,里面有是非曲直。”那奏官便将云韶的信奉上。 中堂上崔宁将信笺展开,在信中云韶详细说了自己夫君的苦衷,“原来是为了拒尚唐安郡主的,才抢先娶了阿成礼的,夫君你这不能怪责我们的娇婿。”旁边的柳氏也注目来看,看明白后就急忙劝慰丈夫。 崔宁点点头,嗯了两声,语气明显松动,对妻子说“信里阿霓提到,这高三还真是可怜呢,二人婚后就住在怀贞坊那种地方,马上让京中进奏院拨二百贯钱去,充当阿霓的嫁妆,月堂也给他俩去住我女婿女儿岂能让人看低?” 柳氏莞尔,指着信笺末处阿霓的笔迹,说“夫君你看信也得看全些。” 崔宁这次向那里看去,原来云韶明明白白写着,“草堂有乐,不思月堂,父母勿念。” “唔唔唔!”看到女儿的话,崔宁又暴躁起来,拽着大胡子,心疼地对柳氏说:“草堂有乐,草堂有乐......这小畜生还不知道对我阿霓如何放肆的呢!” 柳氏便继续让夫君放宽心,女儿钟意不就是最好的吗?接着夫妻俩又窃窃私语,开始关心起女婿的前程来,柳氏当然欢喜女婿,不但高中状头还起家为集贤院正字,“可比夫君你强多了。” “强什么,区区九品青衫官,并且还拒了出降的郡主。坐紫宸殿的那位我是了解的,心胸也不甚宽广,以后高三在京城里怕是要受委屈,连累我儿阿霓这样,叫进奏院备下礼物,把高三聘到西川幕府里来,我一个月支给他数十贯的俸禄,不比在京的集贤院强上千倍万倍?” “哎,夫君。女婿有女婿的想法,你不要强行为之......” “这怎么能叫强行为之呢?现在阿霓嫁人,女婿又是状头,而如今西川幕府内真的缺少文士,女婿依旧是规规矩矩敕授的正字,我送辟书去上都,让他来幕府为参事,只要女婿和阿霓回到西川来,还不是我的天下?女婿只要二三考(唐朝官员每年都要考核,正常六品官任期是四考,也就是四年后考虑迁转或罢秩守选,而在幕府任职迁转的速度则要快得多),我便立即奏授他cd县县尉的官职。” 柳氏听到丈夫的话后也频频点头:崔宁所镇守的剑南西川地,方镇所在就是cd城,因昔日玄宗曾避难于此,故而在肃宗时代升格为府,下辖十县,其中有两个次赤县,即cd县和华阳县,崔宁许诺要将女婿擢升为次赤县的县尉,可以说正是中唐藩镇幕府权力膨胀的表现不但可以用“辟署”名义招揽人才,而且可“不次擢拔”,让受辟之人迅速升迁。 夫妻俩合计好后,崔宁便当即唤来名书手,口述了份“辟书”,然后便问妻子,“你说币马(聘请高岳来幕府的礼金)多少为合适?” “你得给你女婿涨涨门面,把原本要给阿霓当嫁妆的二百贯钱也算入进去,一共四百贯钱好了。” 四百贯,也就是四十万钱,大概是一位上县县丞两年的俸料钱。 于是辟书拟就后,崔宁便嚷道“韦驮天!” 一名皮肤黧黑、身材健硕的昆仑奴,即刻跑到中堂廊下候命,这个昆仑奴是崔宁花重金自广州的市舶那里购得的,极其善走,跑得比骏马还快,崔宁便将辟书和驿站符牒交付给他,“你最擅健步,直接替本帅长途奔去西京上都进奏院,叫那里的进奏官速速按照辟书上所说的去做,不得耽误。” “emmmmm!”韦驮天将辟书收好,撒脚丫子便闪电般冲出节度使衙署,脚下生风般,搅起浓浓飞烟,大约一个时辰后就奔走到了华阳县万里桥,顺着新都、汉州的大道疾走,直向长安城而去,跑累了就在沿途的大驿或小馆吃一顿,睡一觉,醒了后便再跑,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长安城的西川进奏院。 就在韦驮天疾奔的途中,这些日子里高岳依旧和云韶小娘子享受着“草堂之乐”,初夏骤雨而至,草堂窗外的绿叶芭蕉被打出万点声响,皇帝下令罢朝,集贤院也不用视事,整个清闲的下午,这对年轻夫妻除了百般缱绻外也没别的娱乐活动了。 《花营锦阵万方图》的卷轴横在窗下书案的桌面上,云韶美美地闭着双目,停止了方才激烈的低吟,歪着发髻,吐气如兰。她坐在案上,被高岳抱持着,双腿缠绕着他的后腰,罗衫轻解,还在因方才的大极乐而喘息抖动着,高岳则双脚松如泥,头就埋在云韶的酥胸里蹭来蹭去,云韶温存地摩挲着夫君的头发,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残雨声。 入夜后,高岳坐在刚刚兴云布雨的书案前,写完笔名“少陵笑笑生”的新作第一编,云韶则一手托腮在旁充当第一个读者,另外只手不断对着夫君把扇轻摇,帮他祛暑驱蚊。 又过了数日,高岳提着书笥,里面装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于集贤院视事结束后,难得没有在那里义务当直,而是直接走到胜业坊,准备将其交给吴彩鸾。 印刷出售自己作品的事宜,高岳已完全筹措好:先前萧送来三百贯润笔,除去给云韶家的聘礼外,还节余一百多贯,便全给吴彩鸾,让他和写经坊的诸位经生,于东市大毕家购买来大量的雕梓,并将其移到东市放生池北,那座萧馈赠自己的商邸里只要将自己作品刻好,便直接印制出来,那所商邸高岳决心直接当自己的“书肆”,由其直接贩卖。 因高岳是中了进士的衣冠户,故而他名下的商邸是不用交税的,这是个非常大的优势。 这时唐朝的书肆业已十分发达,正所谓大到五都之城,小到十室之邑,都有书肆。不过这时候书肆主要还是贩卖文集书卷,兼抄写刻印,文人的版权意识还不算发达,比如韩愈每每写完诗,就让自己一名叫阿买的仆人用八分书抄好,随后送到书肆去卖,买来的钱就换酒喝;晚唐的李逢吉,在当校书郎时因为薪水不高,直接抄白居易的诗去卖,销量还不错,二十本一天内就卖出十七本。 可这哪里能满足高岳的需求,他要革新这一切! 7.胡商伤人命 下午时分,东市直到狗脊岭处人来人往,写经坊的几位经生,包括吴彩鸾在内,都跟在高岳身后,来到放生池的商邸前,“哇,啧啧,这邸舍真的是好大!”吴彩鸾瞠目结舌,立在那商邸的台阶下,看着阔敞的屋架不由得惊叹说,“这比胜业寺的写经坊还要大三分呢?”其他经生也都附和着,赞叹不已。 “以后这里便叫‘退乐斋’了。”高岳很有信心地对诸位说到。 芝蕙从商邸里走出,向诸位行礼,接着掏出丝帕来,替高岳擦了擦汗,“三兄,里面都已筹备好了。” 高岳说好,而后迈入进去,吴彩鸾等人追随其后,只见正堂之内,全是砖石铺地,杂植花草,排排空置的书架俨然,正中为个乌木柜台,后面墙壁上悬着块匾额,写着“退乐斋”三个大字,旁边各有副诗联,“纵游云水无公事”,“贵买琴书有俸钱”:因东市周围各坊多是官宦富贵人家,所以这书肆的诗联就得透出有钱有闲的氛围。 而后芝蕙引着众人,看了邸舍后的东西厢房,“东厢乃是诸位休憩并带刻印书籍之所,西厢是庖厨会食之地。”接着芝蕙指着其后的一排房说,那里是储藏书卷和雕版的小邸。 高岳立在院子当中,对各位经生说了自己的企划:“各位知道,每年自九月开始,整座长安城就是麻衣如雪满于九衢的景象,举子们来应试需要什么东西,当然是经书、策问、判文这些括书,当然最急迫的还是彩鸾炼师所能抄写的切韵,所以退乐斋便要以刻印这些东西为要务。” “这要是让其他书肆买得,复刻来了如何?” “无妨,彩鸾炼师的虎形钤印和笔迹是独一无二的,另外可每版更换标识,来防止伪滥。”高岳说着,接着补充道,“另外,我以少陵笑笑生假名所写的新巨编,也请炼师和诸位尽快刊印,以后退乐斋三分之一专卖应试的书籍,三分之一专卖我的传奇巨编,而另外三分之一我会让彩鸾炼师为铺头......” 铺头,我当上铺头了!吴彩鸾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忙问这铺头佣费一月多少钱,“七贯钱,还有厨料钱和脚力钱各一贯,此外彩鸾炼师闲时依旧可替人抄手写本切韵赚外润。”当高岳报出佣费后,彩鸾激动万分,然后高岳正色对她说,“炼师你身为铺头,平日里是要奔走于长安城各文士宅第的,收取他们得意的诗文歌赋,还要广泛联络人脉,只要他们乐意并认可退乐斋收书的价钱,以后这块牌匾是会水涨船高的。” 众人说着说着,便往外走。 高岳又将马上书架上摆放书籍的一些知识告诉诸位,毕竟他在集贤院里当“图书馆管理员”也不是白当的。 “逸崧啊逸崧,你专门在这外面起一道墙壁,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吴彩鸾瞪着眼睛,绕着商邸入口前的一堵墙垣,发出疑问。 “炼师不久便知。”高岳微笑起来,还卖了个关子。 刚说完,高岳突然听到东市传来阵激烈的吵闹,于是便循声望去,只见片商铺前,两名头发胡子卷曲的粟特商人正在与名牵着小女孩的妇人争吵着,那妇人似乎是哪位官宦府邸里的奴婢,那小女孩赤着脚,衣衫破烂,头上还顶着个竹筐,应该是妇人的女儿。 高岳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那妇人替府邸里来到这粟特商铺买乳酪,结果这粟特商虚报价钱,待到付账时妇人才发觉被骗,若是将这些乳酪买下要付三倍的价钱,便说要不买,结果粟特商恼羞成怒,说既然刚才已谈讫那必须得给钱,妇人便哭道,府中就给我这么多钱,多出来的如何办?粟特商便挥手,对妇人的女儿嘶吼,叫她回府去拿钱来,不然不放她母亲走。 小女孩吓得哭个不停,周围的人越围越多,旁边几个商铺的粟特人,也都互相行眼色,靠过来凶神恶煞,不断拍着各自万钉腰带上的佩刀,叫嚷着胡语,继续恫吓这对母女。 东市的市署吏员们好像见到他们吵闹得厉害,便也走过来准备处置。东市门处,听到告警铁钲声的万年县捕贼官郭锻,连带他今日恰好休沐的儿子郭小凤,得知东市里有骚动,便挎着刀也走入进来准备弹压。 刚拨开人群,就看到几名粟特胡商居然开始殴打推搡那小女孩,小女孩跌落地上,哭得更凄惨,妇人吼叫起来,用手抓挠胡商的脸,接连抓伤数人,整个场面瞬间混乱不堪。“真的是岂有此理!”高岳愤怒起来,便要上前和这群无法无天的胡商理论。 胡商最爱脸面,还喜欢在发辫上涂抹香油,现在被这妇人抓得血痕累累,头发也散乱,不由得勃然大怒,恶从胆边生,便大喊了几声:这时一名酗酒的回纥人,听到胡商的呼喊,摇摇晃晃地从商铺里走出来,噌一声抽出刀刃,径自刺入那妇人的腹部。 顿时,整个商铺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连高岳都呆住了。 “胡商伤人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炸起了这声凄厉的呼喊,到处都有人奔跑呼叫。 那妇人痛苦地抽搐着,跪在地上,口鼻都流出血来,嘀嘀叭叭地坠在砂土上,高岳亲眼瞧见,她的肠子都流出来,那回纥人依旧扬着沾满血迹的刀,高声比划,叫嚣不停,又提刀向坐在地上吓得哭都不哭不出的小女孩走去。 他还要杀! 妇人拼尽最后的力气,任由肠子继续流出,死死抓住那回纥人的裤脚,不让他伤害自己女儿,喘着粗气,然后还用虚弱的声音向四周求救。 “住手!”高岳血气和愤怒翻涌起来,他冲上来,扶起了吓瘫的小女孩,便咬着牙将其往安全地带拖。 那回纥醉汉继续大叫起来,回手又是一刀,斫中妇人的脖子,在众人的惊骇叫声里,血飞溅数尺之高,那妇人圆睁着双眼,僵直地松开手倒下了。 然后那回纥醉汉挥着刀,冲上来,对准高岳和小女孩就是一击。 高岳拼尽全力,往后抱着小女孩避开刀光,接着觉得胳膊剧痛:糟糕,被划伤了。 “三兄!逸崧!”芝蕙和吴彩鸾,及几位经生都喊着扑上来。 “没有王法了?”赶到的郭小凤也怒喊起来,刚准备上前,却被父亲给拉住,“不要动。” 8.拘押万年衙 郭锻看到高岳被斫伤,当然是快意的,最好让这回纥人把他砍死才好,以消除被他夺走儿媳之恨,“哼哼,小凤你听我说......”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在阵大力牵扯下往前踉跄了下郭小凤按捺不住,怒吼着抽出横刀,“小凤!”,郭锻呼喊不及,小凤就跃上数步,一刀自后背斩翻了那回纥醉汉,措手不及的粟特胡商惊得往后退着,小凤大概是杀红眼,又挥动横刀,接连斫翻两三名躲闪不及的胡商,胡商胸前和脖子上的珠宝线索被砍断,四散飞起,人则惨叫扑倒在地,白衣白袍血染狼藉,不省人事。 “入你娘的,唐家的地界岂容你们这群羯胡撒野?记住我便是朔方军的虞侯官,平康坊保唐寺的郭小凤!”满身是血的郭小凤,砍完了还不忘出风头,握着横刀,指对四周喊到,其余几名胡商屁滚尿流,爬着自东市逃走。 抱着小女孩的高岳,这是突然见到那被砍翻在地的回纥醉汉,还余下口气,正瞪着凶残的眼神,慢慢地爬起来,酒精的麻醉让他减轻不少疼痛,手还挣扎着要握住跌落在前面的佩刀。 他还想要杀人。 “三兄......” 芝蕙看到,高岳抢先一步,抓住佩刀,“杀了你!”高岳愤怒地喊道,使尽全身力气,握紧刀柄,狠狠对着那回纥醉汉露出的脖子扎了进去。 血,喷满了他的双眼和衣袖,热乎乎,腥味不住地扑入口鼻...... 待到太府寺和东市署的官吏赶到后,他们惊恐地看到,这商铺方圆十余步内,郭小凤和高岳各握一把刀,立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间,重伤的还在缓缓蠕动,满地的血、乳酪和金银珠宝。 郭锻也呆在原地,满脸横肉都在抖动。 一会儿后,高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单手抱起那小女孩,来到那妇人前,只见那妇人的肠子已流得满地都是,脖子也被砍中致命处,脸色惨白,只是用眼睛看了看自己号哭不停的女儿,又向高岳投来丝感激的目光,便安心断了最后口气...... 宣阳坊万年县公廨里,高岳和郭小凤都坐在监牢的木栅和铁锁之后,外面皂衣县吏拦住哭喊吵闹的芝蕙、彩鸾炼师等人,说马上勘查清楚便肯定会放人的。 另外间里,则坐着同样被拷来的数名粟特胡商。 这时候高岳的心情已镇定下来,被割伤的创口也被包扎起来,他抖抖满是血迹的衣衫,对着栅外的芝蕙说到,“阿妹,你速回去向云韶报平安。” 又对彩鸾说:“炼师,刻印的事可暂且放后。” “高岳,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血性的吗?”待到外面暂时平静些后,郭小凤盘着腿,挠着头,眯眼对静坐的高岳说到。 “彼此彼此。”高岳淡淡回礼。 “唉!你倒好,马上多数要移去皇城御史台,倒是我惨了,还得呆在这县廨里。” “这群粟特胡商怎么会在长安城如此无法无天?”高岳先前多在国子监、升道坊内走动,胡商也就接触过个老实本分的卖蒸胡的安老胡儿。 “一看你就不知道吧,这粟特九姓胡的商队,入长安来都是仗着回纥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聚集在西北郭的普宁、布政、澧泉三坊,及东郭的靖恭坊祆祠里(拜火庙),资产亿万,强买强卖,向来骄横惯了。” 怪不得今日在东市发生争执时,那胡商立刻能喊出个回纥人来,刺杀那无辜的妇人。 “像你父这样的捕贼官就不管吗?”高岳讥讽说。 郭小凤有些窘,可还是辩解说,“我唐每年欠回纥大笔买马钱,莫说我父,哼,就是圣主天子也管不了所以今日我郭小凤,手刃胡商为民除害,倒也真的算是爽!” “你怎将祆祠的位置记得如此清楚?”高岳心思动下。 郭小凤倒没什么心机,得意洋洋地称自己打小时,就经常伴同父亲去这几坊的祆祠,当然熟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岳当即耳朵轮了两下,顿觉事态紧迫,又见其外走廊上万年县捕贼官郭锻始终没有出现,“不应该啊,这案件可是牵扯到他亲生儿子,莫非!” 接着高岳突然摇动格栅,连呼自己身为集贤院正字,关于此事有内情要急告御史台。 “高正字少屈,马上待县令核验好后,自然会送您去皇城的宪台。”外面的县吏纷纷如此说。 “可恶!” 此刻,靖恭坊西南角,四重檐十字歇山顶的祆神楼下,一位从东市逃脱出来的胡商,忙不迭地穿过曲巷,吵吵嚷嚷地直入山门。 楼内,许许多多的胡人都穿着素衣长袍,披戴头巾遮盖面颊,绕着熊熊燃烧的祭坛祷告着,并不断把小块的柳木投入其中,来保持长烧不熄。 那胡商在台阶下扯着嗓子高喊了几句,诸多胡人纷纷带着惊恐的表情回头,这会儿上层过街楼上,走出个满脸刀疤箭伤的回纥酋长来,用手重重拍了几下栏杆,对着站在楼下报信的胡商对话了几句,接着就招招手,打了个唿哨:楼内外许许多多回纥和粟特的人集合起来,一时间拽弦和拔刀的声音纷纷响起。 接着酋长亲自上马,带着数十名麾下骑马自祆神楼门里冲出,街巷上的百姓无不丧胆避让,是马蹄声如雷。西坊门处,郭锻突然转出,那酋长勒住嘶鸣的马匹,板着脸和郭锻喊了几句,而郭锻也用些简单的回纥话回应,并作出个抹脖子的手势,那酋长点点头,把鞭子甩得震天响,催动战马,其下的回纥人都追随其后,直冲相距不远的宣阳坊奔去。 “什么,东市有回纥人当街拔刃杀人?”紫宸便殿内,正和朝廷执事们商议事务的皇帝李豫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大惊失色,便忙问细情。 诸位听说后无不骇然,尤其说到集贤院正字高岳和朔方军虞侯郭小凤,牵扯其中后,更是心绪复杂。 “陛下,回纥、九姓胡狼狈为奸,历年来在上都城假借拜火行商之名,内多有不轨横暴之举,此时又无端杀伤陛下子民,请陛下即刻问讯高岳、郭小凤,并知会萨宝彻查此事,严惩凶手!”班列当中,仍然还在就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当即走出,高声谏言。 “陛下,高岳身为命官,不但擅入东市,还与胡商妄动兵刃,恐有使二国交恶之尤,请惩办高岳,重构二国之好。”宰相常衮紧接着步出,堂然说到。 9.窦中丞就理 李豫的额头也是渗出汗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定夺,这可不是单纯的伤人事件,而是会动摇到唐和回纥外交关系的大事。 “陛下,莫不是忘记先前回纥使团兵持刃擅出鸿胪寺,于坊街杀人之事?更有之前的陕州之辱。此等狼子野心、贪暴无恩之徒,如不严惩,我大唐此后何以行王化于天下邦外?”颜真卿不依不饶。 听到这话,李豫的嘴唇颤抖几下,但还没来得及表态,常衮便接上来,“陛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计正是驱逐西蕃、恢复陇右,战马、仆从依旧要仰仗回纥,切莫以小意气而乱大谋。况且据臣方才所闻,被杀者不过一介婢女,事端更是由买卖争执而起,很难说孰是孰非,若因此而导致二国交兵,为此死难的将士、民众又何止千万?” “当市持刃杀人,还用谈什么是非?”颜真卿厉声驳斥道。 “高岳、郭小凤亦挥刃杀人,怎可不谈是非曲直?” 此刻尚书仆射刘晏、中书舍人崔佑甫等立在旁侧,凝重不语。 “好了好了。”李豫皱着眉头,身体好像又虚弱不少,接着来回踱了数步,“郭小凤乃是汾阳王帐下的虞侯,这件事必须得报汾阳王知晓。高岳乃是朝廷命官,明日移于御史台鞠问今晚当直的御史中丞为谁?” “窦参。” “便交给窦参,另唤萨宝一道参与,免得偏听则暗。” 皇帝如此说后,当即就有书办将消息泄露给了紫宸殿西面的少阳院。 “高岳正乃勇士也!杀得好,杀得痛快。”太子李适在内室里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站起来,在屏风后脸色潮红,连声对妻子王氏低呼痛快。 李适永远不能忘记,方才便殿里颜真卿所说的“陕州之辱”。 那还是宝应元年(762)的事,当时李适就任天下兵马元帅,率幕府和军队,约定和回纥的牟羽可汗会师于陕州,共同讨伐史思明。可在陕州营地里,李适去拜见牟羽可汗时,骄横的可汗居然让唐太子对自己行拜舞之礼,理由是唐和回纥约为兄弟,那本可汗便算是你叔父,你就得行见长辈之礼。可李适也是年轻气盛,便抗辩说我是大唐太子、天下兵马元帅,我们看权不看辈分,没有理由向你行拜舞礼。 牟羽可汗很快放弃了讲道理,直接让手下将李适扭送归营,将他的随从扣留下,各毒打了一百鞭,结果李适元帅府判官韦少华、右厢兵马使魏琚伤重身死这是李适这辈子永远的耻辱,他一直在少阳院供奉着韦、魏二位的神主牌位,更是将这仇恨深深埋在心中。 “是的,我就是恨回纥。” 现在高岳的所为,是多么让他快意。 这几乎将之前高岳拒绝尚唐安而产生的不快完全抵消,当他知道宰相常衮居然要惩办高岳时,对常衮的反感情绪迅速占据上位,“是窦参主持鞠讯吗?” 这时,皇城御史台的中丞窦参,已接受到皇帝的墨敕,起身整顿衣冠,准备入大明宫的中丞院受理此案。 他旁边,刚刚得到这个消息的另外位中丞崔宽,则是目瞪口呆。 唐朝御史台的官署,原本只在皇城内有,这时御史大夫已不常置,即“缘大夫秩崇,官不常置,中丞为宪台之长”,事务主要由二位中丞分理,御史台内分为二厅,二位中丞各居一厅,来指挥三院,哪三院?即台院、殿院和察院,台院即侍御史,殿院即殿中侍御史,而察院即为监察御史。其中前两者的工作都和大明宫有关,台院要在宫里受理案件,殿院则要在朝会时担当纠察,每日都要入宫,所以必须要在大明宫内有个专门办事机构,这便是大明宫的中丞院,由二位中丞轮流当直。 “这次的案件是大三司主持?”窦参临行前,崔宽颤抖着问到。 若皇帝很重视这次的事件,会启动“大三司”即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卿,不过窦参摇摇头,说陛下只让我中书舍人薛蕃、给事中刘鞠讯此事。 一听这话,崔宽就明白皇帝言下之意是让自己避嫌了,且一位中书舍人一位给事中,其实都是摆设,拿主意下决议的肯定是这位窦中丞。 崔宽急忙握住窦参的手,眼泪都快流下来,连连替高岳向他求情。 而窦参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也不知道应承没应承,就离开御史台,向大明宫中丞院而去。 而御史台对面便是秘书省,窦参正在走着,便于墙下遇到他的族子窦申窦喜鹊。 现在窦申已是秘书省校书郎,只见他悄然躬身,对叔父说道,“多有冠族子弟,希望能断高岳的罪。” 窦参冷哼声,“什么冠族子弟?不过是群借了粟特胡商钱财的浪荡子而已,受了胡商好处来撺掇你,你又来要挟我,这种陛下都注目的事,你还敢做手脚不成?” “不敢不敢,只是向叔父说说舆情而已。”窦申见叔父语气不对,急忙告罪。 “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绰号叫喜鹊,私下地还不清楚收取胡商多少好处,哪日喜鹊变乌鸦,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窦参怒声训斥了族子番,便拂袖离开。 往前走着走着,窦参停下脚步,若有所思,接着对身旁两名随行的御史吩咐如此如此。 同时,在宣阳坊的万年县公廨监牢里,旁边的几名被拘押的胡商得意洋洋,叽哩哇啦地互相说笑着,好像马上就能出狱似的。 那边,高岳突然向郭小凤拜倒,这个举动倒是惊住了小凤,忙问“高正字为何如此啊!” “郭虞侯实不相瞒,此时我高岳的性命全在于你一手。今日你仗义勇为,斩了胡作非为的胡商和回纥凶手,我高岳认为你是个值得深交的坦荡荡男儿,如今有些肺腑之言不得不说。” “高正字,请,请说。”郭小凤猛然给戴了这么高一顶帽子,不由得浑身舒坦,便不由得顺着高岳的意思起来。 “我怕长安城的回纥人,会来此县廨杀你我灭口。”高岳大声喊出来,门廊外把守的县吏都回头来望,带着大惑不解的神情。 “怎么可能高正字,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万年县衙啊!那群回纥......”郭小凤接连摆手,说高岳说得不过是番笑话。 然而话音未落,监牢外的公廨处,突然传来鼓噪声和马蹄声,喊杀震天动地! 10.万年县劫人 两名县吏气急败坏地冲进来,大喊道“见了鬼,回纥人光天化日下杀入进来了!” 高岳怒目圆睁,“快放我和郭虞侯出去,他们是要来救这群胡商,并害我俩灭口的,回纥和九姓胡还有许许多多动摇我唐国本的勾当,我要去禀告圣主和冢宰。 ” 其实他哪里晓得什么其他勾当,只是猜出“郭锻八成是和这群粟特胡商有肮脏的金钱交易,现在骑虎难下,他怕不是要去长安的祆祠堂里唤人来害我”,故而方才那番话也是他在诓骗郭小凤的还好自己谨慎,没想到这事居然是真的。 那两名县吏果然打开了栅门,又放出那妇人的小女孩,“高正字随我来,小凤护你杀出条血路!”郭小凤血气上脑,从县吏那里接过把佩刀来,将高岳挡在身后,就往外奔去。 “好,郭小凤你果然是个好儿郎。” 突然又停下,用刀刃指着另外间牢栅后的胡商,“要不要把他们全杀掉?” “来不及了。”高岳捂着胳膊,牵着小女孩说到。 夕阳光芒逼人,高岳和郭小凤刚冲出去,就见到几名戴着毡帽的回纥人,纵马冲到县廨的前院内,另有数名县吏后背中箭,倒在血泊里和马蹄下,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打头的名见到自己,叽哩哇啦地和同伴喊了几句,接着飞射来一箭,刺溜声,那箭矢就在高岳头顶上数寸处掠过,又嗡的声扎在县廨轩廊的木柱上,箭簇没入半寸许,尾羽尚震动不停。 “朝后院走!”高岳低下身,单手夹住惊恐到说不出话来的小女孩,顺着轩廊和公堂,只顾往后院狂奔。 这时,又有数名回纥人爬上轩廊旁侧的院墙,自各个方向,对着县廨轩廊的门处盘弓,叫嚣声和箭羽掠飞的嗡嗡声不绝,不少箭落在高岳和郭小凤脚后跟二三尺处,跟着他们的足迹,不断射入地面和柱子上。 后院墙上,郭小凤和两名县吏先把高岳和小女孩给托举上去,高岳见墙不高,果断把小女孩给推下去,那小女孩跌落到墙外的街曲上,很机灵地爬起来躲到个木材堆后。 这时马蹄声大作猖狂的回纥人,居然骑着马越过县廨大堂,花架、瓷瓮、书案被他们撞得七零八碎,门窗和屏风也被劈开,看见他们在越墙,便扯紧缰绳,手里提着亮光闪闪的刀,争先恐后地往他们冲来。 “高正字你先走,我来断后。”郭小凤将刀横在胸前,让两名县吏靠着墙左右夹持,大呼道。 高岳当即抓起墙头一片瓦,刚准备拼死投掷时,一名回纥酋长模样赶了过来,厉声叫喊几声,那群已冲到后院的回纥人顿时领命,放弃了对他们的攻击,突然拨转坐骑,迅速离去了。 “好险好险。”高岳暗自惭愧道。 可下一秒,他就听到了那边的马蹄声:院墙外的曲街上,居然有两名回纥人,骑着马不知什么时候摸过来。 这下完了! 高岳就跨着腿坐在墙头,手里还举着瓦片,而那两回纥人则已在马背上,举起了弓,开始拈箭拉弦! 高岳已能看到箭簇的冷冷闪光。 “嗡”声,高岳急忙趴下,两支箭似乎从上面飞了过去。 接着他起身,单手奋力将块瓦片砸了过去,“嘭”,正中名回纥人面门,那人头脑剧烈晃了下,居然从马鞍上跌落下去。 “这大唐瓦当的质量还真不错。”高岳暗自想到。 另外名回纥人骂了句,又开始举弓,誓要把高岳射死才心甘。 就在高岳准备跳下去躲箭时,那回纥人后背突然耸动下,惨叫声转了下身身后深深没入根箭羽,翻落于马下。 曲街和十字街相连的路口处,神策都将合川郡王李晟伸张长臂,弓梢微动,刚才那箭就是他放出的,身旁立着持旗的神策长上蔡佛奴,还有被吓得提前跑出来报急的万年县令,其后立得全是手持森森长、身贯铁甲的神策军士,“给我将这群祸乱长安的回纥全部捕起来。” “喏!”神策军士齐声大呼。 然而回万年县公廨处,却发觉回纥人早就劈坏牢狱铁锁,将拘押在其间的胡商统统救走,不知所踪。 捕贼官郭锻也立在那里,说他赶到时,回纥人早已骑着马,离去如风,追赶不及。 在京的回纥人悍然在光天化日下于万年县廨劫人,还杀伤多名县吏百姓,此爆炸性的消息瞬间传入大明宫内。 “混账!”皇帝李豫气得将汇报来的文状狠狠掷在案头,不知道在针对谁。 各路奏表更是像雪片般飞来。 里面说什么的都有。 傍晚就有大批回纥人聚集在皇城外,声言粟特商人在东市被唐家人无故刃伤,死了三人,并威胁说牟羽可汗早晚会索要十万金和十万匹布帛的“市马钱”,那是唐家欠他们的,更有回纥的酋长、蕃官入鸿胪寺大吵大闹,说马上必须要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自家的奏表里,有为数很多的京官要求严惩“肇事”的高岳和郭小凤,来继续维护唐和回纥间的友盟。 “朕让窦参去办,那就等窦参的消息。”李豫只是如此说。 大明宫朝堂处,四面都落下幕布,烛火瞳瞳,御史中丞窦参、中书舍人薛蕃和门下给事中刘“小三司使”分坐面东,高岳和郭小凤坐在对面的茵席上,那被救出的小女孩则跪在旁边,瑟瑟发抖。 “高岳,有什么想说的?”窦参捻着胡须缓缓说道。 “窦中丞,请允许仆自叙。”高岳请求纸笔。 窦参点点头,便要身边的侍御史给高岳端去纸笔。 此刻薛蕃和刘突然厉声说道,“高岳你擅入东市,还刃伤胡商,你知道不知道闹出多大的乱子?若是导致回纥入寇,我看你是万死难辞其咎。” “薛舍人、刘大夫,仆是在集贤院视事之后入东市的,并没有违反朝廷典仪。”高岳很镇静地答复,接着他抬起眼来,“至于刃伤胡商,我更是不用负责,何咎之有?” 11.辩难西朝堂 “一派胡言,狡辩之极。 ”薛蕃怒斥道。 小女孩顿时吓得眼泪簌簌往下掉,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高岳便牵住对方衣袖,出言宽慰。 而刘则直接在窦参耳边低语,多有示意,可窦参却并没有急于表态,而是继续说,“高正字可直言无妨。” “高正字,我们可是陛下派来的三司使,这件事的严重性根本不用我们多言,只要你愿意伏罪长流岭南,挽回我唐和友邦的关系,其他种种,我们当然会在圣主面前保你。”刘皮笑肉不笑扮起了红脸。 “刘大夫既然是三司使,可懂我唐律法耶?”高岳忽然语带讥诮,说到。 “荒唐......”刘有些尴尬,更有些恼怒因为他确实不懂。 “请呈上凶刃。”高岳接着请求道。 两名堂吏捧着郭小凤的横刀,与那回纥人的佩刀,挨个摆在朝堂中央。 高岳指认说,“此回纥人的刀,与郭虞侯的刀规制自然不同。”而后他解下衣衫,露出左胳膊被划伤的创口,“仆的伤口,自是这回纥人斫砍所致。而那死去妇人的伤口,也都是回纥人斫砍所致。” “那又怎样?争执里伤人,这很正常啊!”薛蕃摇头晃脑。 “薛舍人,仆当日根本没携带任何兵刃,那妇人也不同,以无刃对有刃,这叫正常吗?” “这......”还没等薛蕃搭上话,高岳便说,“我唐上都东市内,回纥、胡商公然暗藏兵刃,按唐律里的卫禁律,当绞又不知薛舍人读唐律否?” “我!”薛舍人语塞,旁边的刘急忙辩解说,“回纥乃是化外之地,习俗制法与我唐不同,携带兵刃并无可质疑之处。” “刘大夫谬矣,唐律里是这样说的,诸化外人同类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岳虽官微人轻,可毕竟是朝廷命官,又属中国人,和回纥为‘异类’,现以无刃之身遭回纥人斫伤,另有妇人被同一罪犯斫死,刘大夫居然还以回纥习俗制法与我唐不同来搪塞,岂不是贻笑于天下!” 原来高岳所引的《唐律疏议》,里面确实规定“诸化外人同类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 意思便是假如二位新罗人,在唐朝境内产生争讼,那便送至新罗”蕃长“处,由新罗法律来裁定处理,这便是所谓的“属人法主义”。可“异类相犯”时,也即是说如果“化外国人”侵害中国人,或中国人侵害“化外国人”,抑或两不同国的化外人有争讼,便“以法律论”,即按照唐律处理,这就是所谓的“属地法主义”。 现在高岳和那身死的妇人都为唐人,被回纥醉汉无端伤害,自然要按照唐律处理。 高岳一席话,直接戳破了“三司使”刘根本不懂法的真面目,气得对方不再说话。 那边郭小凤也是听得目瞪口呆,内心更钦佩高郎君了,可下面更担心“我兴起挥刀杀了两名胡商的事,又该怎么说呢?” “那高岳你反手杀害回纥人又怎么解释?别人虽用刃伤你,创口甚浅,可你却伤人至死,罪无可恕。”薛蕃又开始穷追不舍。 窦参始终冷着脸,坐在那不发一语。 高岳心想mmp坐着这朝堂的都是群什么样的法盲和无耻之徒啊!看来郭小凤眼前说的话是没错的,估计胡商平日里就暗中贿赂不少朝中官员,再加上所谓要从回纥那里买马的政策,才会有这么多混蛋事发生。 他便清清嗓子,“因回纥人持刃杀妇人在前,又企图持刃杀我身边这小婢,也是那死去妇人之女,我为救小婢,杀那回纥,按唐律应勿论(不追究任何罪责)。” 这时窦参突然发话,“高正字既娴熟律法,应知官私奴婢等同牲畜......”而后他顿顿,又对高岳说道,“有御史来报,说此小婢母之死,其主人已得到胡商赔偿,故而不诉。” “中丞!”高岳突然正色说道,接着对着窦参拜倒,“没有人命,能等同于牲畜的。” 窦参叹口气,不再说话。 “即便是牲畜,有人夜入盗杀主人牛者,主人杀之,勿论。” 薛蕃和刘冷笑起来,指着高岳和郭小凤说,“可这小婢主人已接纳赔款,怎轮得到你和郭虞侯来杀?” 这会,郭小凤满背脊都是害怕的汗水流下。 没想到见义勇为,杀个行凶的蕃子会惹来本朝人这么凶狠的攻击。 “唐律明言,歹人若持刃致人伤死,即便是旁人也可捕系起来,扭送官府。我和郭虞侯正是如此唐律又言,两相殴伤,后出手而有理者,勿论。” “对啊,所以你和郭虞侯应该捕系他啊,可以用不杀死他的手段制服他啊,高正字你夺下对方兵刃后,不可以只斫腿斫手,让他无法动弹再扭送官府秉公处断吗?这下重手害了人的性命,还说自己无咎?” 高岳眉头一紧,心想x的这套说辞怎么感觉格外熟悉啊?让我空手夺兵刃不说,还让我只斫腿斫手,还不能让他死,你当我练过独孤九剑呢! 好在他前段时间写判文时,也在熟读唐律,便直接报出理由来,“歹人若持兵杖拒捍,杀之勿论”。 薛蕃和刘这下彻底哑口无言。 郭小凤暗地里做出个握拳的手势,喜上眉梢。 御史中丞窦参起身,郑重走到高岳前,低声说,“高正字所说的一切,本中丞已全部让人誊录好,马上日明时分必然送入紫宸殿,请正字在此稍待,不过律法如何,最终还度不过一个圣意高正字,保重。” 言毕,窦参持着理案的卷宗,和薛舍人、刘给事中二人一起离开了朝堂。 只剩下高岳、郭小凤和那小婢,还坐在那里。 “高正字啊,你说这事最终咱俩会如何?” “别想了,你的罪肯定要比我重。”高岳还不忘记恫吓郭小凤下。 “哼,大不了去西市独树柳,要不东市狗脊岭。”郭小凤的青皮本色又上来了,“死后还请高正字为小凤写个神道碑文,便全无遗恨。” 他还不知道,原本他父亲郭锻就是想让回纥人突入县廨后,杀了高岳灭口,再斫他一刀(非要害处)来抵消他的罪,可郭锻没想到高岳提前就拉拢了儿子,成功脱逃去了大明宫。 12.放虎归山去 西朝堂处,高岳转眼望着叮叮咚咚的水漏,时间正在不断流逝,那小女孩今日遭受了最凄惨的遭遇,又是惊吓又是悲恸,早已精疲力竭,蜷缩在高岳的身旁沉沉睡去。 郭小凤也百无聊赖,横躺在几块茵席上,打着盹儿。 入夜后,鸿胪寺那边的回纥人依旧不肯退去,继续吵闹着,皇帝不得不下令将左右厢的神策军给调来,与金吾子弟一道来鸿胪寺监视,无数火把燎亮了墨色天空,当直的各司官员都难以忘怀这个紧张的夜晚。 当旭日驱逐了黑夜,阳光照亮龙首山诸宫殿的屋脊后,各朝会的官员纷纷自长安城各坊涌入大明宫。 他们都见到,此刻数千回纥或九姓胡人都围在皇城的含光门处,将鸿胪寺四周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而东北处大明宫的望仙门,一名年轻的女子正抬着皓腕,捧着文书,立在门前,身后名青衣婢女伴侍,声称要上疏给当朝皇帝。 她希望能让自己的丈夫安然无恙自望仙门这里走出来,和她一起归宅。 朝会后的紫宸便殿里,皇帝李豫召集了大部分常参官,紧急讨论回纥人东市伤人的案件。 “望仙门外立着高正字新婚的妻子,仆射家的第五小娘子崔氏......”内侍谭知重悄声对皇帝说到。 “朕也想早点结束这事,放高三鼓回去,但回纥人可都堵在鸿胪寺那里!”李豫带着无奈的情绪。 同时常衮说到,昨日回纥人袭击万年县廨,劫走所有的人证胡商,现在我们的局面十分被动,他们不但索要被杀死的胡商和回纥人的三具尸体,还要赔偿十万匹丝绸和十万金,“陛下不可再犹豫,不然回纥寇边入境,可就没法挽回了。” “回纥贼子不但闹市伤人,还斫锁劫狱,杀伤朝廷官吏,请陛下不可再行姑息了!”颜真卿也慨然进言道。 “窦中丞,到底是什么情况?”正夹在中间举棋不定的皇帝见到窦参进入,便急忙询问说。 只见窦参捧起笏板,不慌不忙地回答皇帝说,“经臣昨夜会同三司使于西朝堂的鞠讯推验”刷得声,很快整个殿堂的目光都集中在身材不高气度威严的御史中丞窦参身上。 皇帝也满脸的焦急。 “高岳实无罪状,可勿论。郭小凤后手过重,可削去勋阶和朔方军虞侯职,杖三十,黜为平民。”说完,窦参便将高岳的详详细细的推状和判文呈交到皇帝的书案前。 皇帝瞧了瞧,里面条理写得非常清楚回纥人到底犯了那些罪清楚,胡商有哪些罪清楚,高岳后发制人的过程清楚,郭小凤“自卫过当激情杀人”也很清楚李豫赞叹地点点头。 下面的常衮一瞧皇帝的神态便什么都懂了,便立刻转身而出,高声说道“窦中丞推案毫无乖谬之处,有律可依,有格有式,宜准之处分。” 旁边的刘晏和李泌立即翻了个白眼,这位现在见风使舵的本领练得不错啊! “陛下......”窦参的话还没说完。 皇帝便抬抬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窦参下面的话语让整个便殿的大臣们都震骇起来,“臣昨晚派出监察御史,会同金吾子弟和巡街使,搜检了上都城内各坊的祆祠神楼,察觉回纥人的罪行远远不止如此。” 有些大臣脸色惊惶,生怕窦参说出他们接受回纥胡商大笔贿赂的事来。 “祆祠里匿有大批良家妇人。”窦参此言一出,满朝无不惊呼。 “什么?”皇帝的脸色也非常难堪愤怒。 “这些妇人有些是被胡商引诱为妾的,而有些则家在远方州县,被回纥人虏来要贩售于化外之地的。”窦参继续说下去,“按我唐律法,化外人不可与我唐妇人成婚,更不可诱为侍妾,至于劫掠妇女,更是当绞之罪。” 窦参滔滔不绝,皇帝的脸色却愈发阴晴不定。 接下来窦参又提到,从祆祠里搜到胡商的行李,里面有大量触犯卫禁律的商品(类似于现在禁止出境的东西,比如武器、铜钱等),而现在许多参与犯案的胡商和回纥人都自昨夜,从长安城外郭西北处逃逸而走,不知所踪,“陛下,是否要穷治此事!” 便殿之上,所有大臣的目光又集中到了皇帝李豫的身上。 “在鸿胪寺的回纥蕃长是谁?”李豫突然问出这个无关主题的话来。 得到的回答是,回纥酋长突董。 听到这个名字,“朕知道了,不过......到此为止......”李豫最终平淡地说出这话来,“朕会下敕书免高岳的罪,不过此是临时处分,不可为永格,后世更不可引比(引为裁决案例)。” “陛下!”颜真卿和窦参几乎同时喊到,他俩实在无法接受,触犯了这么多律条的回纥罪人,居然还能逍遥法外。 “到此为止......”可金箔屏风前,李豫转过身来,背对着所有大臣,重申了这个决定,“将所有妇人送归本贯地,并让鸿胪寺卿礼赔回纥人二十万钱,送还死者尸身。还有,高岳擅入东市,持刃殴斗,不成体统,罚三月俸料、闭门反省。” 听到皇帝的这话,常衮暗自里笑了:只要高岳有这个被罚的记录在身,他今年的考功直接可以判个中下等,将来再迁转的时候还想有什么美职? 当皇帝的敕使抵达鸿胪寺后,回纥人依旧纠缠不休,他们的头目也即是蕃长突董大喊道“我商贾平白无故遭唐家打杀,按照唐律应当将凶犯正法,不需要钱财赔偿。” 敕使谭知重便解释说,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已彻查此事,按唐律高正字和郭虞侯都没有什么大的过错,现在高正字被罚俸料,郭虞侯遭杖刑,圣人又赔偿诸位如此多的钱财,对诸位的行为不加深究,请诸位虑及我唐天子和可汗间的友盟关系,不要再聚闹下去。 突董冷笑说:“只要将凶犯正法,便不问此事。” 结果这时鸿胪寺外突然传来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各位莫不是忘了肃宗皇帝的恩情?” 众多回纥和胡商一听到这声音,惊得如遭雷击,纷纷转身回首。 只见一挺肩舆上坐着佩长剑、山玄玉,身披纹字袍,白髯苍苍的郭子仪,正由人抬着朝鸿胪寺而来。 13.西川有征辟 “郭老令公!”这下所有回纥人,就连骄横的突董也在内,全都像见到爹般,随着汾阳王肩舆的前行方向,成片地拜伏跪倒。 “当年燕贼肆虐时,肃宗皇帝与你们怀仁可汗结为姻亲,敦煌王迎娶回纥的毗伽公主,如今的圣主(当时还是广平王)和叶护王子约为兄弟。回纥精骑入朝协助官军靖难,同心同德,先战香积寺,后战曲沃谷,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两代圣主天子都是记在心中的。而后宁国公主出嫁牙庭,你们的可汗亲口说,他是天可汗(唐天子)的堂弟兼女婿那么现在有这样的堂兄弟吗?” 回纥人最敬畏郭子仪,待之如慈父般,郭子仪入鸿胪寺这番话后,突董也没法子再捣乱下去,便在郭子仪面前赌咒发誓,接受了条件,带人逐渐散去,不过公然扬言道:“郭小凤是老令公的虞侯,莫要说杀我方两人,就是杀二百人也不能过问,可此后唐家不能再重用高岳,否则这事还没完。” 而回纥与九姓胡商引诱掳掠唐国妇人的事,及杀入万年县廨的事,代宗也不加过问惩处,算是不了了之。 可是这样的妥协并不能换取边塞的和平,当年春季回纥的牟羽可汗突然煽动太原四周的胡人,大举入侵河东,于阳曲大败河东节度留后、太原尹鲍防,唐军死者千余,回纥趁机折往北行,大掠人口牲畜。 宰相常衮便趁机再对皇帝说,此祸全因高岳而起。 崔佑甫和窦参则反驳说,按日期推算,高岳于东市杀掉为非作歹的回纥人时,牟羽可汗的人马已在前往侵攻太原的途中,足见回纥包藏祸心已久,绝非高岳所引起。 可朝堂上的一切,高岳暂时没办法知晓,他正在怀贞坊草堂里“闭门”呢! 这时正是一年里最美的季节,草堂芳菲灿烂,暖风和煦,几只喜鹊吱吱呀呀地叫着,穿过桃树和李树的花丛枝叶,掠着翅膀飞入到草堂的屋梁上去,带落朵朵花瓣,芝蕙看着飞过的喜鹊,就对刚刚从卧房里写完书出来的高岳说:“三兄啊,芝蕙听说喜鹊入梁可是大贵之相,以前可没这事,自从主母来归后,已先后有三四只喜鹊在草堂梁上筑巢了。” “唉,阿妹,哪里有大贵啊?我现在被罚了足足三个月的俸料,今年的考功怕是也要列入中下了。”高岳坐在廊下。 “三兄能平安回来就是好事。”芝蕙恭喜说。 接着两人看着院子里,正在拉小羊玩儿的阿措。 阿措正是那个东市里失去母亲的小婢,现在已被高岳收容,成了高宅第二个婢女了。 宝也正在绕着阿措和小羊,奔跑吠叫得极为欢腾。 “崧卿!”堂上,云韶将食盘一一摆好,便招呼高岳上来用餐。 高岳便上堂来入坐,连声说“阿霓辛苦。” “方才听你对芝蕙说什么考功不考功的,那个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求崧卿能安然归来,否则吓死阿霓了。” “让阿霓牵挂了。”高岳带着歉意说到,接过云韶递送来的食箸,看看妻子今日做的菜肴,有枣米龙凤水晶糕,于是便夹来一块吃吃,入口后果然美味,便说“阿霓好手艺,这糕点做的不比从怀贞坊齐家做的差。” “......崧卿喜欢就好,举手之劳。”云韶说到。 “哦,还有膏环。”高岳看到另外个食盘里,是混着蜂蜜金灿灿的“膏环”(类似咱们现在的麻花),便也直接抓起来吃了数口,酥脆爽口,点点头,“阿霓这个膏环,可和永达坊的清吴店的分庭抗礼。” “举,举手之劳。” 然后高岳更加惊讶,还有个食盘上居然有苍梧特产荷包饭,用箸夹开绿莹莹的荷叶,顿时清香四溢,“阿霓居然还会这个?” “略懂略懂,举手之劳。” 食完餐饭后,云韶喜滋滋地收拾好餐具器皿,去庖厨洗濯。高岳走到廊下,芝蕙原本正在帮阿措用藤草编“小老鼠”玩耍,一见三兄看她的眼神有异,便心中有鬼,急忙转过去。 “芝蕙......” “什,什么事啊三兄。”芝蕙不敢正视他,说话也变得磕巴。 “你主母每日下厨,备的食材都是刚刚好、正巧能吃完啊?我方才去绕了去,看到厨房是整整齐齐。” “差不多吧。”芝蕙是支支吾吾。 “说吧,阿霓这些菜肴糕点都是如何‘做’出来的?” 芝蕙咋咋舌,挤挤眼睛,最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坦承,“水晶糕是怀贞坊齐家买的,膏环是永达坊清吴店买的,荷包饭是......” 高岳忙说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下去了。 接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便走到通往厨房的板廊口,看着云韶还在那乐滋滋地洗着食盘和器皿,心中不由得又有些暖洋洋的。 正在这时,阿措惊叫声,而宝则直接吓得跃到了那小羊的背上瑟瑟发抖,高岳急忙走出来,望见门扉下,站着个浑身漆黑,身长六尺的汉子,衣衫破烂,头发乱蓬蓬的,还赤着双脚,好像刚从污泥塘里爬出来似的。 “何人?”高岳不由得大为警惕。 这时云韶也走出来,站在丈夫旁边看了看,又努力想想,便问到“是阿父帐下的韦驮天耶?” 这韦驮天一见到府君家的小娘子,顿时跪拜下来。 “啊呜啊呜啊呜。”接着,这位蹲在廊下,把高宅剩余下来的糕点风卷残云。 “吃吧吃吧,这是怀贞坊齐......咳咳咳!”堂上跪坐的云韶猛然发觉自己说漏嘴,便剧烈咳嗽来掩饰。 “你有岳丈给的驿站符牒,为何狼狈到这样的地步?”高岳好奇地问。 而后韦驮天才说,自己一路奔到褒斜道时,洪水突发,冲毁了栈道,其他驿站和递铺的人马都停下来,他不能耽搁节帅府君的命令,便跃入洪水里准备泅过去,结果差点淹死,然后便爬上绝壁,从荒山野岭里跋涉绕路,多走了半个月的路程,衣衫尽碎,三双麻鞋全部磨坏,总算到了长安,所幸的是符牒、辟书都安然无恙他在去西川进奏院前,先来这里向小娘子与郎君报告下。 说完韦驮天便解开乱糟糟的发髻,掏出藏在里面的蜡丸,用小刀将其破开,取出主人崔宁的辟书,毕恭毕敬地呈交给高岳。 “岳丈要征辟我去西川幕府?”高岳这时拿着展开的辟书,望望云韶。 云韶看着他,高兴地直点头。 14.四镇争登门 见妻子的态度如此,高岳拢起衣袖,沉吟起来。 先前他就考虑过,集贤院正字虽然为起家的美职,不过只要有这个资历也就行了,下面如果继续转迁留京为官,就现在局势来说对他不利,一来老是遭到宰相常衮的敌视,二来刚刚在东市里杀了回纥蛮子,今年的考功簿上肯定不会好看,那么入幕职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崔宁是我亲岳丈,他肯定会对我有所照顾的,其后升迁肯定容易得多,常衮也插不进手来。 此外,到地方上锻炼锻炼实际为政的本领,也是件好事。 “阿霓,那就听你的。”高岳这时微笑着对妻子说到。 “嗯!马上一起启程回西川去,只要崧卿在身边就好,去了锦城我来带崧卿玩耍。”云韶也不顾韦驮天、芝蕙和阿措的在场,就搂住高岳的脖子,显得格外高兴。 “那边有劳你去西川进奏院,履办相关的事宜。” “喏。”韦驮天不敢有任何怠慢,急忙就退回到廊下的土地上拜倒。就在他又准备撒脚跑时,高岳喊住他,然后指指他周身上下,“在此沐浴下,换身洁净衣衫再去进奏院。” 然后云韶就继续笑眯眯地对高岳说道:“崧卿去西川,阿父阿母绝对不会让你委屈的......” 高岳反握住她的小手,也笑笑,不过也由此涌起了番别样思绪,接着看看娇妻红扑扑的脸蛋,是欲言又止。 数日后,皇帝李豫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面前书案上一溜五份奏疏,然后讶异地指着它们,问内侍谭知重说,“这都是近三日各方镇进奏院送上来的?” “禀大家,确实如此,先送中书门下,常相不敢专断,故而送抵大家处,由大家下敕处置。” “常衮是如何个神态?” “还用说吗,气得要命。” 李豫听到这,不由得笑出来,“也是奇了,看来朕包庇回纥人,倒是又给高三鼓涨了身价。今天你送来这五份奏疏,但可知道先前还有前进士郑、独孤良器等上千言疏替高岳鸣不平来着?” “那依大家的看法?” 下面皇帝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说了句“这些是给朕的奏疏,马上少不得都要给高三鼓送去书辞、马币,也罢也罢,就看高三鼓自己选择如何。” “要是这高郎君最后去的是岳丈的幕府,那也庸碌无奇、不过如此。”谭知重提醒道。 皇帝点点头,加重语气,“说的没错,就得看看高三鼓有无志向!” 又过三日,突然有支人马,吹吹打打,敲锣打鼓,用骡马驮载着许多用丝线彩带系住的行李箱箧,走到城西的怀贞坊处。 芝蕙立在门前,见到他们到来,只当是西川进奏院派人来下聘高岳的辟书了,便急忙跑到院子里,喊到三兄三兄,聘您的人已来到。 高岳和云韶便穿着正装,端坐在草堂廊下的茵席上,这群人热热闹闹地来到草堂门前,队伍里领头官吏上前,恭恭敬敬地奉着封公牒,对高岳作揖,接着高声阅读起来: “敕陇右、凤翔诸军节度使,牒将仕郎、集贤院正字高岳,牒奉处分,前件官儒素修身,已升官绪,克循廉谨之规,备显温恭之道,今者愿求录用,特议论才......圣恩拜为太常太祝,事须差摄参谋,故牒,大历十三年四月日。” 念毕,那官吏便将公牒书辞交到高岳的手中,高岳望望素色屏风后的云韶,而这位也是露出半面脸,满是惊讶的表情很明显,这份辟书不是他父亲,而是由陇右节度使兼凤翔尹朱发出的,这位要聘高岳为陇右幕府的参谋,并且还已上奏朝廷,升高岳为正九品上的太常太祝的朝衔(这种朝衔,就是去幕府任职同时挂个朝廷的官衔,以备将来升迁用,比如杜甫入严武幕府,朝衔便是工部员外郎)。 高岳看看那辟书后,清清楚楚地跟着“使、司空、同平章事、遂宁郡王押”,确实是朱的画押。 朱来聘自己了? 就在高岳还摸不着头脑时,那交公牒的官吏做出个手势,高岳顺着他手势望去,两名进奏院的士兵牵着匹刨着蹄子的骏马,来到院子里,“郎君,此为代北之马,又有聘币十五万钱,供郎君启程之需。” 高岳还在纳罕时,谁想外面又来了一支人马,自称是昭义进奏院的,也是来送辟书的: “......前件官,卑栖校正(意思是高岳当正字太委屈),富有文辞。过兰成射策之年,诚思屈迹......表授为泽州参军,事须差摄驿馆巡官......” 辟书上的画押为“留后(当时李抱真名义上还是昭义军节度留后)、散骑常侍、知潞州大都督府长史押”。 好嘛,这是李抱真来礼聘自己了,也有匹骏马,外带十万钱的聘币。 “请问?”高岳只能亲口问了。 屏风后的云韶也合不拢嘴巴。 “节帅沉断有赏人之鉴,闻高郎君东市之事,奇为天下贤才,故备马币,不远千里,奉请于郎君庐下。” 原来如此,我在东市仗义杀了那回纥醉汉的名声,不但往西传到了凤翔府,还往东传播到了泽、潞州的昭义军。 其实在这座长安城的各进奏院,一旦朝堂或市井有什么风吹草动,三五日内快马就可以把一手消息传送到方镇处。 “三兄,三兄!”这时侍立在旁的芝蕙喊到。 高岳顺着她的所指望去,只见草堂门扉前的路口处又走来第三支人马,导致他家前拥堵不堪,整个怀贞坊的百姓都来啧啧围观。 这第三支人马,居然是安西、北庭行营元帅、泾原节度使段秀实麾下,自平康坊的进奏院而来,也是要来聘高岳为其幕府衙推的。 段秀实的进奏官还没来得及宣读书辞,西川进奏院的第四支人马就气势昂扬地来到,崔宁不愧是高岳的岳丈,这来礼聘的队伍足有六十人,十匹马,又送来聘币足足四十万,南诏马四匹(当然有两匹是给女儿的),很霸道地直接要聘高岳为西川幕府掌书记,并且要奏授高岳为成啥子都县(次赤县)县尉,朝衔为八品。 看到阿父的队伍冠盖其他方镇,屏风后的崔云韶满意地微笑点头,“阿父总算没给我丢脸。” 15.忽焉有访客 云韶还没开心完,第五支人马已来到草堂前,“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刚刚遭过杖刑的郭小凤,躺在车厢板上,由几位恶少年抬着,挤入了草堂门扉,接着艰难地翻身下来,一手还捂着屁股,一手手持辟书,回望下身后的礼聘队伍,接着就嘿嘿笑起来,对高岳说:“高正字不用怀疑了,而今回纥寇边,汾阳王要再度出镇朔方、代北,老令公的幕府需要位营田水运巡官,朝衔从八品下,帮他在灵州转使院里任职,所以择了吉日,叫我郭小凤来下马币聘礼,聘礼钱足足二十万所以早就告诉过你,和我郭小凤拉近关系绝对有你的好处。” 而后郭小凤这浑人看看,草堂前后院满是人头纷纷,才察觉到今天是个吉日:怎么还有四个方镇都来下聘书聘礼? 高岳接过郭小凤呈交上来的聘书公牒,上面确实是郭子仪的画押,“使、中书令、司徒、汾阳郡王押”。 然后高岳看看郭小凤,郭小凤也愣住,看看高岳,又看看四面其他方镇进奏院的礼聘人员,“怎么,郭小凤你不是被罢黜了朔方军虞侯吗?” “这句话是没错,可老令公爱惜我小凤的才能气骨,马上要移花接木,送我去振武军那里当差。” 原来郭子仪一面压服闹事的在京回纥人,一面去面见皇帝,称回纥、西蕃连番入寇,必须得加强西北方的边防,要让自己老部下浑担当振武军使,并知河东道南北诸军马,所以也就借机将因东市事件失掉军职的郭小凤塞给浑那里去,继续当浑的亲军虞侯。 此外郭子仪还建议皇帝说,这次回纥大举入侵太原之所以得手,除去鲍防为文官缺乏智略应变外,河曲北塞的振武、天德军,代州都督府各路救援不灵也是个重要因素此后必须将河东、河西、河曲统一起来,而先前西北边军的粮秣军需多由京东和籴使统一采购,再集中于北都太原府,然后由朔方节度使兼任的“六城水运使”用各种途径辗转运至各军镇,路途极远,耗费巨大,此后不如将集谷发船处自太原北移,移到代州。代州乃多处水运枢纽,和籴米粮方便,这样的话每年可节省钱三十万贯上下,并且能保证各边将士供给不匮。 所以要在代州雁门郡设运使院,专门负责发送补给,(可以看作是西北军需补给的起点),而六城水运使所在的灵州,则专门负责接收补给(可以看作是终点)郭子仪便希望在此两处,各招揽批巡官负责,便也自然想到了高岳。 陇右、朔方、西川、昭义、泾原五个方镇,在同一个吉日争相征辟集贤院正字高岳,这个震撼的消息也瞬间传遍长安城各坊。 当然最得意的还是云韶,入夜后她将五份辟书一字排在面前,是合掌看了又看,心中美美的,“我夫君可厉害了。” 而高岳则呆在书案前,叹息着今晚是没法子写巨编了,而是要挨个给这几位方岳节帅写谢启。唐朝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征辟人才时,无论对方接受不接受,为了表示对“伯乐”的感激,都得回封谢启以示尊重。 写着写着,高岳将笔搁下,不由得又有点心事。 这个微妙的表情没瞒过云韶,“崧卿何事叹息?” 高岳忙说没什么,可云韶摇着扇子,大约清楚夫君的心思,便靠过来小声问:“崧卿是不是不太想去阿父的西川方镇为入幕之宾呢?” 哎,云韶神经啥时候变得这么细致了?也对哦,虽然大部分时间比较呆萌,可毕竟是合髻结发的夫妻,高岳就坦承:“阿霓,岳丈的好意我内怀感激,莫大的感激,可我现在一个集贤院正字,瞬间登上成啥子都县县尉,实在太不低调了,你看看其他方镇,也就是将我擢升到正九品的朝衔而已,再加上我和你父亲的关系是众人皆知的,这样,这样实在有些......” 云韶用纨扇遮起嘴角,看到她的崧卿这个模样,忍不住偷笑起来,先前吏部选时你可欠我家数百贯钱呢,好了好了,知道你不甘只靠妻家的力量,云和在先前也提醒过她,男人嘛,不单单是要宠爱他,更重要的是要给他以成就感。 在后面这点上云韶是绝对相信夫君的,他可是会在将来取得大成就,我就得好好支持他。 “行啊,不去西川就不去,阿父真的不会做人,别人都送十万二十万的聘钱,就他非得出四十万钱,也不是说崧卿你不值得这么多钱,可让朝野知道,风评会不好的。”云韶善解人意地说,接着依偎在夫君怀中,“不过崧卿呢,其余四个来征辟的方镇你也知道,都在四战之地,这不还是担心你吗?” 高岳抱住妻子,想想是啊朔方北对回纥,西拒西蕃;泾原也为西蕃侵攻的第一线;昭义军连接河朔叛党方镇,是朝廷东面的藩屏;而陇右的凤翔府,同样也不甚安宁。 不过他也想起,自己当初在平康坊坊角巡铺里对刘晏所侃侃而谈的那些策问,虽然他要继续呆在京中,刘晏也不会说什么,可这样的话,先前自己所慷慨陈述的东西,难道仅仅是个做官的敲门砖吗?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单是让所有人认得你,还要让人认可你。有些经验,真的需要在方镇幕府里取得。 “阿霓,要是我选在剩下四个方镇里选择出来的话,你也得伴我赴任。” “那当然,得看住崧卿,方镇里可都有数不清的营妓呢!”云韶用纨扇点了下高岳的脸颊娇嗔道。 然而直到第二天,高岳也没能选择好。 聘金、职务、朝衔、俸料杂给等选项,翻来覆去考虑,最后高岳内心还是隐隐倾向于郭子仪的朔方军,一来名气最大实力最为雄厚,二来供自己施展的空间也很充足,三来和郭子仪的都虞侯李怀光帐下判官高郢也熟稔些。 正在下决心时,芝蕙来到堂上,禀告说门外有人造访。 “客人是谁啊?”高岳问到。 “是泾原节帅段秀实段使君。”芝蕙说到。 高岳望去,但见位焦黄面皮的老者在自家门前下了马,然后谦逊地行拱手礼,接着才缓缓走入进来。 16.泾原仅一州 这时云韶听到响动,也走出来,听闻是段秀实来访,便端坐在屏风后没敢露面。 高岳则急忙走出草堂来迎,谁想段秀实瞬间由缓步变为急趋,一把扶住了他,接下来两人平礼对拜,“高正字,你我皆是友人关系,不可以官位论高下尊卑。” 原来在唐朝的幕府当中,节度使将士子们征辟过来,是必须要以礼待之的,双方是绝对的主宾朋友关系,因幕宾的官是在朝廷的,被聘来是当僚佐的,严格来说不可以算是节度使的下级,假若幕主对征辟来的宾客无礼或失礼,会遭到朝野舆论的猛烈抨击,以后想招揽人才也不可能了所以五个来征辟高岳的方镇,无不具备卑辞厚礼,态度恭谦,这叫“礼聘”。在幕府里,维系双方纽带的也不是上下级关系,而是礼,幕宾为幕主辛勤做事,而幕主则要给幕宾优渥待遇,保障他的升迁,这叫“礼遇”。就算是宾客有事得罪了幕主,或做事能力不足让幕主失望,幕主也不可能像现代的公司老板那样直接将其炒鱿鱼,要不向朝廷奏授给其个合适的京官,要不给对方一大笔钱,徐徐送出府去,这叫“礼遣”。 幕主不把幕宾当下级,幕宾也不能把自己看低,否则同样会遭到讥笑:李光弼昔日在幕府里,大小事务都交由判官张,二人向来分庭抗礼,而另外位大将田神功在当上兖郓节度使后,判官刘位等对他叩拜,田神功初始不知,后来见到李光弼和张间的礼数,大惊失色,问自己判官刘位为何如此,刘位回答说“判官是幕宾,使主无受拜之礼”,田惶恐不安,忙对刘位等人一一赔礼道歉;晚唐时期,王龟(这名字起得......)在当浙东团练观察使时,桐庐的方干前来造访,进去就对着王龟三拜,遭到人们的非议,得了“方三拜”这个戏谑的绰号。 高岳只晓得段是边陲宿将,要行礼数,幸亏被段秀实及时扶住,不然又要得个“高三拜”的诨号。 接下来,段秀实在草堂坐定,和高岳相向而谈,云韶和芝蕙坐在屏风后旁听。 段秀实直接坦白了来意,他刚刚进京谒见陛下,得赐宅第一所,实封一百户,现在是来为泾原招募人才来着。 “屈使君!”高岳急忙说道,便想起昨日泾原进奏院确实来人的,可还没来得及宣读辟书就被财大气粗的西川进奏院给打断了。 段秀实苦笑,说高正字昨日同时被五个方镇争相征辟,美名再次传遍长安城诸坊,岂不知我泾原镇其实也连续发出多封辟书,希望招揽在京的年轻俊杰去我镇,高正字只是其中之一。 哦,那不知道这位专门来我这里做什么? “可全都被拒绝了,所以段某想到,在还没得到高正字回信前,不能守株,于是冒昧来访。”段秀实顿了下,而后继续说下去,“泾原使府需孔目官兼衙推一名,可奏授太常太祝的朝衔,俸料每月十五贯,杂给十贯,聘钱七万。” 当段秀实报出这些后,屏风后的云韶便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不愿接受泾原征辟的理由:待遇太低太寒酸,我父亲征辟崧卿去当的可是cd县的县尉,兼幕府掌书记,能拿双份的俸料钱,合在一起五十贯,还有幕府专拨的“杂给钱”三十贯,更不要说一次性给的四十万聘钱了;就算崧卿不愿去剑南西川幕府,若入朔方幕府的话,俸料、杂给加起来也有四十贯,聘钱也有二十万。 须知道,去当泾原的孔目官,虽则就幕职来说比推官、巡官要高些,但它是判官的直系下属,整个泾原的上下事务都要他打理,事务可谓繁杂无比,何况泾原又处在西蕃频繁侵攻的屏障之地,不甚安全,这个待遇确实没啥吸引人的地方,段秀实若是去国子监也许能招到人,让我家崧卿去,岂不是太委屈他了! 但云韶隔着屏风望去,她夫君高岳倒也没有直接拒绝的意思,而是恭敬地询问段秀实这样一个问题:“先前扶风郡王马镇西在泾原时,于京城靖安坊、安邑坊起豪宅苑林,光是所中堂花费就不下二十万贯,为何现在泾原幕府征辟时的待遇,远远不如其他方镇呢?” 段秀实摇摇头,仿佛陷入了惆怅回忆,他对高岳解释说:“圣主的封赏只能给马镇西一人享用,马镇西也不敢将其散放给幕僚和将士,个中道理我想高正字应该能明白。现在泾原镇的情况就是,狭促一方,州穷兵弊,所以一旦说出聘礼数目来,确实让高正字见笑。” 明白,这种封赏只是朝廷拉拢你的,若你赏赐给麾下,那难免要引起朝廷猜忌了,郭子仪不正是如此吗?当年马镇西马曾建议麾下士兵集体上书,想索要同平章事(即想当宰相)的权力,结果立即让朝廷警觉起来,便授予马丰厚的赏赐和爵位,但绝口不提让他平章事。 更何况,按段秀实接下来的描述,高岳便知道泾原如此窘迫的原因:原本马最早坐镇泾原时,其辖下有泾、原、、宁、庆、、坊、丹、延九州,可谓重兵在握,但很快朝廷先是下令,将、坊、丹、延四州析出,单独设置渭北节度使,然后又析出、宁、庆三州给了朔方节度使,再加上原州又被西蕃攻陷摧破一来二往,马所辖便只剩下泾州一地。 泾州扼守西蕃入侵关中的孔道,为屡战之地,大为荒芜残破,马在这里养着安西四镇和北庭的行营,感到非常吃力,后通过陇右节度使李抱玉(李抱真堂兄,现已和马同一年薨去)向朝廷请求,才被批准遥领郑、颍、滑三州的贡赋来养军(这便是朝廷的手段,泾原节度使虽遥领他州的贡赋,而实际地盘依旧只是泾州一地而已,方便控制),情况才算缓和下来。 可泾原也就成为一等一穷的方镇,朝廷甚至将其州列为不籍之州,每年还要从他州调拨钱粮来补给。 “所以在俸料方面,真的是很惭愧,都难以向高正字启齿。”说完,段秀实真诚地低首,说到“可而今泾原连判官都没有,孔目官实则便是判官,只要高正字能接受征辟段某愿意将每月自朝廷领的检校御史大夫的俸料钱取出,来当高正字伉俪于泾州的安家钱。” 17.刷羽使君府 听完段秀实的叙述后,高岳也很感慨,他不由得想起蔡佛奴这位安西遗孤来,安史之乱时,安西、北庭军组成行营入中土勤王,又有部分人担当留守,行营里的忠烈将士千里转战,平安史内乱,御西蕃、回纥、党项外辱,最后却被扔在区区泾州一地,就像个孤儿般,一面防范外敌,一面还要被防范;而留守绝域的将士呢,因陇西、河西现在被西蕃攻陷,宛若茫茫敌海当中的一座孤岛,交通断绝,音讯还要通过回纥才能传递到朝廷来。 他们也算是不负于朝廷了,可朝廷却对他们亏负良多啊! “使君为何想征辟鄙夫呢?”高岳最后,还是问出了这个疑惑。 段秀实便说,高正字你还记得在胜业寺写经坊里抄书仪的日子吗? 听到这话高岳不禁愕然。 “那日你还没有及第登科,在写经坊里惩处那群恶少年时,段某恰巧路过,有幸目睹高正字的风仪。后来又听说高正字覆试子亭拨得解头、状头,并高风亮节拒尚郡主,又于东市不屈于回纥淫威,心中更增仰慕。” 原来那日他掌掴郭小凤时,段秀实就在外面看到了,可这位实在太简朴低调,以至于自己当时完全没有印象。 “还请高正字考虑,现如今疆土残破,胡虏猖狂,正是丈夫立功王事之时啊!此外段某此次前来,也是得到了刘仆射的举荐,刘仆射让我对正字说,决翼奋飞不单只在京城朝堂之中。” 高岳这时便看看自家素白色的屏风,云韶的影子正投射其上,对方好像也察觉到自己目光,便轻轻点点头,表示愿永远追随夫君的决定。看到妻子的决心,高岳也深吸口气我当初对刘晏所说的,绝不可以只是嘴炮而已,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惊涛瀚海总是要去见识见识的! 虽然我也知晓,泾原镇最后会走向莫大的悲剧,可现在才只是大历十三年,也许有些东西可以靠我的努力去改变。 接着高岳当着段秀实的面提起笔来,于泾原方镇送来给自己的辟书上郑重署下自己的名字,并带自己所写的谢启一道,双手上前,毕恭毕敬推到段秀实那里。 草堂中,幕主和幕宾再度平礼对拜。 数日后,紫宸殿内,皇帝李豫看着泾原节度使的奏疏,“高三鼓,居然选择了俸料杂给最少的泾州?”李豫说完后自己不由得感动起来,虽然高三鼓没能成为自己孙女婿是个遗憾,可他甘愿舍弃亲岳丈优渥的招揽,去了泾原这个危机四伏的边陲重镇,这种精神和担当真的是没话说。 旁边还有两份奏疏,一份是常衮上的,他在里面极言高岳担当集贤院正字仅仅二月不到,考功未满便直入使府,于法于理不合。 而另外份是刘晏所上,刘晏在其中说,泾原处于凤翔、宁交界之地,须要在其中扩充军城,由泾原、凤翔、朔方和神策行营轮番驻防,待遏制西蕃之势后,还需大举营田、积粟讲武,实施反攻,如今高岳肯舍弃在京的繁华,去边地任段秀实的僚佐,这是件可为表率的佳话,还请陛下不要阻拦。 皇帝看完刘晏的奏疏后,点点头,对身旁的人沉痛说到,“如今西陲皆为异域,泾原之备日棘,岂可拘泥于二考三考之事?授高岳正九品上太常太祝朝衔,可即日赶赴泾原使府履职。”接着皇帝画了日敕,送去中书舍人院拟就承办了。 日暮时分少阳院内,听说高岳选择的太子李适也是又敬佩又遗憾,敬佩的是“高逸崧、陆敬舆这样的年轻人,确实是未来国家的栋梁”,遗憾的当然还是他未能尚自己女儿,不然现在早已直接当泾原的判官乃至副使了。 郡主的闺阁里,霍竞良小心翼翼地给坐床的唐安呈上三份刚刚抄录好的传奇文,唐安皱着蛾眉接过来,一看: 一本叫《榆南龟鉴录》; 一本叫《柳东洗冤记》; 还有本叫《杨西折狱集录》。 “这是什么东西?”唐安的面容渐渐生气,对着吓得只顾点头的霍竞良说到。什么榆南、柳东、杨西的,都是对高岳的槐北拙劣的模仿,哪日本郡主亲自写个《桃中公案集锦》行不行呢? “最近长安城东西市书肆里,全是这些东西,高正字的槐北录怕是不会继续往下写了。”霍竞良哭丧着脸。 唐安郡主李萱淑啧着嘴,翻了几页,觉得各个都不堪入目,写不出高岳的感觉来,便发起狠来,直接把这几卷都扔到了床榻下的瓮中,“烧掉,统统烧掉。” 霍竞良照办,并小声对郡主说,“听闻高正字不日要入泾原使府,为孔目官了。” “他去便他去,被西蕃人掠去,剃光脑袋当番邦阿师才好呢!”唐安表示我对他的走向根本不感兴趣,“你,给我继续于东西市搜罗,找找能和槐北录媲美的来,偌大的长安城,本郡主就不信找不出来。” 这时在集贤院的杂果树丛下,高岳恭敬地对前来还《老子疏》的李泌行礼道歉,因为自己不可能再担当他的判司了。 来年便要出刺杭州的李泌有些遗憾,但还是很赞同高岳自己的选择,“高郎君,泾原可不是集贤院,你当孔目官,怕是府务戎务、起草文书、鞠讯案讼、监察军营都要承担这样吧,如不嫌弃,就让泌指点一二,可速去陈知院处,多搜罗方志、地理志、边戎方面的书籍随身携带,以备不虞。” “谢李使君指教。” 李泌哈哈笑着飘然离去,还说到“虽然段成公指导你也就够了,但只可惜贾南皮不在此处,不然你向他请教,岂不妙哉?” 整顿好了,高岳便和集贤院诸位同僚吃了最后顿北院廊下餐,接着依依惜别过不了几日,他就要自都亭驿出发,向西去泾原。 其实丁泽他们都为高岳屈就感到惋惜,甚至还以为这是皇帝或宰相在挟私报复,只有老人家徐浩说:“你们不懂逸崧的眼力,如今名卿贤大夫,十有七八是自参佐幕僚升起来的,逸崧啊你得记住我的这句话,边镇幕府实乃刷羽之所,随后自可翱飞天朝,不用留恋集贤院这棵南枝。我活这么大岁数了,说的可是句句在理的,想当年啊,我还在灵州的时候,那真的是......” 《》上架感言 因《大唐官》是本日中午12:30左右上架入v,所以苏拉先写上架感言了,并且就几个问题统一阐述下。 首先,诚意征寻一位版主,能帮苏拉打理下书评区,清理下无聊的言论,是的,非常无聊的言论,我觉得读者朋友无需和某些人争吵计较,以后请版主遇见就处断掉。这年头谁都不是傻子,无聊的人无非分为两种,一种是捏造个喷点来不断骚扰恫吓我和本书读者,一种是伪装中立满副大佬模样,大谈特谈你该怎么怎么写,把你往坑里引,居然还有冒充苏拉前面作品的粉丝,假装痛心失望、破口大骂带风向的。笑,无视就好,本书读者自己内部也不要吵,安静看书看更新就行,毕竟本书是要给你们带来收获和快乐的,我一路走到现在,早已懒得多费唇舌; 其次,为什么要写中晚唐?简单,二年前看过几本关于中晚唐的书,萌发兴趣(冷门历史强迫症),但后来为写拜占庭就中止,顺带筹备这本书,因为中晚唐是中国历史上最有魅力的时代,在我的眼里它可比初唐和盛唐精彩多了,普通教科书里关于它的定义只有四个词汇,“党争”、“藩镇”、“起义”、“宦官”,印象里好像自从安史之乱后,唐朝就在藩镇割据、朝廷党争和宦官专权里飞速渡过一百五十年,然后忽然在场大起义里迎来死亡。可事情哪有如此简单,在这一百五十年当中,唐朝也即是整个中国发生了许许多多影响深远的事件,税制改革、兵制演变、人才选拔制度的竞争、政治地理的变迁、汉民族和少数民族此消彼涨、中央和地方权力的重组,在这些过程当中产生了无数“权力的游戏”,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下一个朝代宋,很多问题都是继承自唐的,很多制度也都是中晚唐玩剩下来的,中晚唐的格局注定了宋朝的张力极限,某种程度上它做的还不如中晚唐,这也是许多宋粉喜欢把锅扔给唐的原因所在,毕竟自己没能力解决,只能甩锅了。而苏拉就是要用笔,把中晚唐浸透着血和花的绮丽画卷展现给各位读者; 第三,本书的语言和内容问题,这点苏拉必须要声明,我写的并不是文言文,而是规规矩矩通俗易懂的文字,只是在必要时引用点原文材料罢了,其实稍微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都不难明白,并且读完本书,你就可以明白,中晚唐的人是如何当上官的,他又是如何迁转的,自己和国家要面临哪些问题以待解决,又该如何解决(当然这点都只是苏拉的一孔之见,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中晚唐的人,他们是怎么生活和看待生活的,军人、士子、官员、平民、商人各自有什么样的观念(有时候你会发觉唐人的喜怒哀乐,其实和现代人很接近),不过这些肯定是经过苏拉一定的加工的,比如崔云韶在现实层面是不太可能满世界跑和高岳自由恋爱的,又如唐安既然生活在中唐时期,那时候女子已极少像盛唐那样着男装了,可为了本书的生动性和趣味性,也不能刻板拘囿于历史当中。只能说,亲爱的读者朋友,你读历史小说是为了什么?如果你觉得只是玩一场rts游戏,在一种无视时代环境和制度的喧嚣里,汉晋隋唐宋元明清都是造大船造大炮造板甲,鼠标点点就出兵烧村子,然后觉得打不过ai又输入“givemoney”的命令符,以此来获得快感的话,那本书肯定不合您的胃口。如果你在历史小说里更注重前面两个字,那还是静下心来看看本书。 第四,主角的路线问题,苏拉想可能更接近于《奥古斯都之路》和《鹰扬拜占庭》的混合,大约是体制内升迁和体制外革新并行,因为中晚唐不像李必达那个年代的罗马共和国处于急速扩张的上升年代,也不像高文那个年代的东罗马处于要推倒重来的危亡关头。高岳为什么要考进士,因为作为个现代人,在唐朝考进士是最优的选择,他有知识有学习能力,能吊打绝大部分古代人,为什么不考进士?进士有出身,还是公卿滥觞,有人还嘲笑本书的路线问题(具体是谁不用点名),说什么中晚唐藩镇割据还考进士有什么前途,真是太睿智了,他可能不知道中晚唐的藩镇节度使,有百分之三十都是进士出身(特别是财赋雄厚的藩镇),然后还有相当部分是中央神策军系统将领去担任的,他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安史余孽占据的河朔方镇的训诫居然是“奉朝廷而礼邻藩,可保家业不坠”,虽割据但极少主动反抗中央,你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来大放厥词是为什么?很简单啊,正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在中晚唐混的好步步升迁,你让他写他绝对写不出来。智者对不懂的东西,往往是静心去体会阅读,而无知者对不懂的东西,最喜欢的就是评头论足,装作自己很懂的模样。 所以高岳正如简介那样说的,在代宗、德宗的政局当中,于剧烈的动荡里不断博取最大的利益,现在是进士到正字,再到幕府孔目、衙推,将来他还要步步升迁,木简是如何换成象笏的,青衫是如何变绯变紫的,如何佩戴上银金鱼袋的,他是如何革新政治的,是如何平定(或煽动)叛乱,如何翻云覆雨的,如何扫荡西蕃、回纥重通丝绸之路的,又是如何取舍自己对皇权的关系的(做不做大唐的忠臣,好苦恼),当然也有如何在云韶、云和姊妹,唐安等形形色色女性间回环的(熟悉苏拉的读者都知道,苏拉不是单女主,但和主角有瓜葛的女性角色也不会多,一般四个上下,不信你可以去看我前两部作品)。 所以刘晏的梦想,就交给主角去实现吧!(大雾) 而苏拉讲述大唐梦的理想,就拜托给各位读者朋友了,希望这本书完结后,能给起点乃至整个网文界,留下部真正的讲述中唐画卷的小说,这就是我的野心,也希望你们的鼎力支持(推荐、书单、月票、订阅)。 最后是最关键的,今日因为中午入v,故而更新都要集中到中午和晚上了,六更?六更是不会六更,这辈子都是不可能六更的(存稿太少,写起来进度也不可能太快);四更又太少,对不起各位支持苏拉的读者朋友,读者朋友们男的帅女的靓,说话又好听所以,就强硬地钦定为五更,五更琉璃万岁! 先发感言,中午再更新。 18.路自古驿斜 红芍小亭内,薛瑶英看着高岳送给她的便笺,是大惑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就算是不做京官,入地方的使府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逸崧你为什么要去泾原那地方啊?真的是,唉,真的是,完全不按照我给你规划的八隽图来,芝蕙芝蕙......”炼师一旦心情不好,就下意识会喊自己的婢女,可此刻她环顾四周,只剩下水亭四面茫茫的塘面,这才猛然想起“芝蕙已经去逸崧那里了。 ” “也好,芝蕙在那我也放心,起码高岳欠我的二千贯跑不掉。”想到这,薛炼师不由得心安下来,虽然有些寂寞。 东市放生池边,退乐斋正式开张了,观者如堵,吴彩鸾立在墨书的“少陵笑笑生”的旗旆下,大声喊到“足以媲美槐北录的大作有了,足以媲美槐北录的大作有了!各位高邻,各位乡党,速速来看,可于书肆内观验,前三日一次十钱而已,若是买还有蒸胡、煎饼相送。相信本炼师,只要一盏茶的时间,你就会和我一样,喜欢上这部巨编。” “只怕又是什么榆南、柳东的冒牌之作!”人群里传来愤愤之音,看来不少人已被那些山寨作品闹得退避三舍。 “榆南、柳东、杨西也就算了,上次我还看到有托名膏岳的,害我白费了五百钱。” “还有叫高岳撰的,唉,真的是过分!” 可是依旧有人抵挡不住诱惑,开始踱入到退乐斋的书肆里。 放生池外的坊墙下,两辆自不同方向来到的钿车相对而停,唐安和吴星星各自坐在其间,指着身边的奴仆说,“去,瞧瞧成色如何。” 就在东市热闹一片时,升平坊的崔中丞宅邸里,高岳和云韶双双来此,向崔宽夫妻道别。 “逸崧啊,你可得想清楚,你先去你岳丈的西川幕府,固然可能让家兄有任人唯亲之讥,但二三考后便可返归京城,到时来宪台直接为御史岂不是好?”坐在席上的崔宽也对高岳要去泾原不甚理解。 而他妻子卢氏口中虽然不说,但心中却鄙夷高岳果然是穷薄之相。 “感段使君征辟之诚意,小子计较已定。”高岳的语气却很坚决。 崔宽也只能点点头,说逸崧在那边好自为之,回来后我当代替家兄,为你与云韶治宅,不能老呆在怀贞坊那地方。 回廊垂帘后的云和,默默地望着坐在一起的姊夫和阿姊,隔着帘子的柔光,她不由得看到阿姊更加白皙美丽了,她已经不再是和自己斗百草的姊妹,而是归于了高氏,可果然只要和高三一起,就算是在草堂内也能容光焕发的吗? “好好保重啊,阿姊,还有,高三。” 次日,春夏之交的时节,城西都亭驿处,高岳骑着泾原方镇赠送的那匹温顺的蜀马,携带着驿馆的符牒和自己装满书籍的行囊,向着西面的开远门徐徐而行,慢慢皇城的轮廓消失在他回望的眼神当中。 此刻,刘晏在尚书省慢慢放下公牍,想起离京前往泾原的高岳,摸了摸胡须,低声说道,“高郎君,你的志向和理想都载在了行囊之内了吗?” 云韶则坐在辆四头牛牵拉的车内,就跟在高岳的后面,芝蕙和阿措伴侍牛车左右,那个昆仑奴韦驮天也就没再回西川,同样作为高岳的奴仆,扛着行李在前方做导引,一行人走走停停,大约七里路后,于长安城西第一大驿临皋驿做了短暂的停留。 临皋驿,为长安城往西的第一大驿站,地位与往东第一大灞桥驿相佛:在高岳的马前,浩浩的渭水和中渭桥、西渭桥出现,此驿站连通四个方向,一是经武功入凤翔府,二是自兴平抵奉天城,三是前往泾阳再通朔方、泾原,四是从西南角的周至入剑南,当年杨贵妃被缢杀的马嵬驿便在此也。 正可谓“一路斜分古驿前”。 “我们过中渭桥,往咸阳旧城走。”高岳在马上询问了临皋驿的驿卒后,便扬着鞭对桥头说道。 云韶呆在晃晃悠悠的牛车里,望着驿站四周热闹的茶肆、草市、砖塔,心情大好。不过她扭头时很快发出了惊恐的呼喊,“主母何事?”芝蕙急忙靠过来问到。 接着她顺着云韶的眼光望去往北,西龙首原的余脉和咸阳旧城的相接处,坟墓累累,绵延足有三里,密密麻麻地垒在其上,无数乌鸦飞舞其上,说不出的凄凉肃杀之感。 高岳也见到了这副景象,才想起这应该便是大名鼎鼎的“宫人斜”处,就是历代唐宫女的葬身之处,担忧云韶感伤害怕,便催促快走过这片地,韦驮天应声说好,便迈开了脚步,很快把马和牛车都甩在了其后...... 过咸阳旧城和宫人斜后,再行六七十里,马不停蹄地到了泾阳县迎冬驿,便歇息下来。唐朝制度,驿站相距约二十里,除去紧急情况外,通常日行三驿的距离,也就是六十里。 接下来数日内,行程渐渐无趣和疲累,过甘泉宫,而后又走到州治所新平县,县城外郭下有苻坚的墓地,入五龙原馆才晓得在这里的朔方军都虞侯李怀光,并带判官高郢,一直没在新平城,而是于西五十里外的长武城增修驻屯,以备西蕃。 天色已晚,高岳也不可能再携妻子去长武城拜谒感谢高郢,便在五龙原馆住下来。 馆驿馆驿,大路上的为驿,小路上的为馆。 这五龙原馆的规模气派,可要比灞桥驿、临皋驿差得远了,高岳将妻子云韶安顿在房间后,便让芝蕙出去买食物来吃。 不一会儿,芝蕙提着食盒回来,悄悄对高岳与云韶说,“旁边的房间,有个娘子在里面悲伤哭泣呢!” 云韶是个热心肠的,当即就说:“崧卿,莫不是这位娘子遭受什么欺辱了?我们得去看看。” 高岳便对妻子说我和韦驮天先出去,你和芝蕙、阿措在这里暂且不要走动。 结果走到馆厅往西的那个房间里,确实有女子哀哀的哭泣声,隔着门帘也看不清内情,就在高岳准备再让芝蕙出来细问时,厅后的厩舍里传来了争吵声,而那女子便哭的更凄惨了。 19.五龙遇城武 高岳和韦驮天便急忙走到后院厩舍处,只见一名七尺身长的男子,大约三十岁上下,正愤然和几名奴仆打扮的争吵,那几位正在牵拉着匹骡马,上面还驮着行李。 只听到那男子说什么:“这些行李和马匹都是临行前岳丈赠送给我们夫妻俩的,现在每过一所驿馆,你们这群小奴就得拉走一匹,裹走一部分行李钱财,这是想让我和玉箫饿死在州吗?” 哦,看起来这些牵走马匹和行李的,都是这男子岳丈家的家奴啊,可对这位娇客怎如此不恭? 一名年长的家奴便涎着脸说道,“韦郎君你也得知道府君根本不喜欢你,你在家这几年,吃府君的用府君的,现在又想一走了之,府君追悔愤恨,写书信来让我等将他馈赠你的行李全都拿回去,这于情于理都没任何问题啊!” 那男子便只能请求道,马上我便去长武城谒见朔方都虞侯李怀光,请求入幕为职,处处都要花销,欠岳丈的这些钱将来少不得要还,可现在若是拿走,他和妻子玉箫便身无分文,肯定挨不过去,还请各位看在主仆一场的情谊上,给我留一匹马、一箧钱帛,“将来我韦皋如果显达,必定不忘诸位的恩德。” “韦郎君你之前在府君荆南幕府里,就把府君的幕宾给得罪不少,离了府君的帮衬,你根本翻不了身的,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吧!”那群仆人发出可恶鄙夷的笑声,还是将马和行李强行牵走,扬长而去。 “可恶......”这位叫韦皋的只能停在远处,顿足长叹。 而他一转身,就看到驿吏奇怪凉薄的眼神,不由得涨红了脸:如果继续留下来,他和妻子若是来日拿不出钱来,那可就要丢死人;如果现在就带着妻子离去,这整个州他举目无亲,遍地无友,就算是次日赶到长武城,这副穷酸样,必然会被李怀光看轻小觑,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这时,几名驿吏和驿卒围上来,要驱赶韦皋走了。 看来那门帘后哭泣的娘子,正是韦皋的妻子。 高岳突然走过来,拱手道“阿兄别来无恙!” 韦皋急忙看着高岳,又看看他身边漆黑的昆仑奴韦驮天,第一个反应是根本不认得这位啊...... 可高岳又极力寒暄几句,并邀请韦皋和妻子来自己房间叙旧:韦皋也是个聪明人,察觉到高岳这是在帮助自己,便感激地回答两句,便和高岳并肩离开了驿吏狐疑的视线。 半刻后,韦皋与妻子张玉箫一道,跪坐在高岳房间的茵席上,对高岳和云韶这对夫妻行礼。 接下来韦皋自报身份,说自己是京兆东眷韦氏的后裔,他妻子张玉箫,则是荆南观察使张延赏之女。说到岳丈张延赏,韦皋的情绪便有些微妙和复杂起来。 张延赏,乃是玄宗朝宰相张嘉贞之子,可以说是“累代台铉”。张嘉贞是个洒脱倜傥的人,当年喜欢少年时郭元振的丰姿,便把五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排在幔后,各执一丝,让郭元振随便牵,牵到谁就是谁,郭元振便牵了红丝,拉出张嘉贞的三女,结为夫妻;不过张延赏这代,和女婿的关系就不太好,先前就看不中韦皋,在妻子苗氏(苗晋卿女儿)的坚持下才把女儿玉箫嫁给韦皋,后来韦皋入岳丈的荆南幕府,因年轻狂悖,得罪了张延赏的几位资历很深的幕宾,张延赏大怒,便亲自将韦皋臭骂一顿,并让韦皋当幕府的监门吏。韦皋一气下便返归京兆,寄住在张延赏府邸,时间久了又被张府的奴才看轻欺辱,韦皋忍受不了,便拉着妻子一道离家,要来西北处各边镇碰碰运气。 韦皋走之前,张延赏让家中奴仆送七匹马给他,每匹马都驮着财货,可每过个驿馆,这群奴仆就牵匹马回去,好像就是在有意羞辱韦皋。 “反面教材啊,反面教材啊,我若是入西川幕府,不知道和岳丈崔宁的关系,会不会闹得如张延赏与韦皋这样僵。”高岳心想,而后就热情地招待韦皋夫妇吃饭,同时也坦承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高二头。”大概韦皋本来还想说些恭维套近乎的话,可想想别弄虚的了,索性就长拜下来,毫不客气,恳求高岳对陷入困境的他施以援手。 “帮,怎么能不帮呢!”高岳暗自心想道,当即就对云韶说,“泾原段使君先前给我的七万聘礼钱,便送给韦城武,如何?” “夫君不说,我也是要说的。”云韶笑起来。 韦皋感激涕零,也不假客气,便说逸崧的恩德,将来十倍偿还。 “唉,城武何出此言呢?恰好,我要去泾原当孔目官,明日便可结伴去长武城,我有另外位阿兄高公楚在李怀光帐下为判官,现在便手书一封,举荐城武兄。” 那边云韶很热情地和玉箫手牵手,帮她擦拭泪痕,说不用伤心,这事应该不干你父亲的事,都是那群恶奴欺上瞒下所致。 喝了些酒后,绝境逢生的韦皋情绪越来越澎湃,便拉着高岳的手,高呼要和他结为姻亲“指腹为婚,指腹为婚。” 高岳心想你是不是醉了,阿霓现在并非有孕在身啊,我看你妻子腹部也是平坦的。 可韦皋不管,说将来只要咱们俩的妻子生下孩子,男女一定要结婚约。 次日,高岳又花钱在五龙原馆租赁了匹马,给韦皋骑乘,接着两对夫妻结伴而行,向着那长武城走去。 长武城,位于泾水南岸,下瞰浅水原,其北又有黄菩原,是西蕃和唐军历来多次激战之处,泾水自其东北两个方向环绕经过,因为高原坡陡,形成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孔道,行人军旅只能自浅水原而过,再加上东北处又通马莲河,故而是整个长安和泾原、朔方地区的锁钥之地。 正是因长武城如此重要的军事位置,李怀光早就奉令在此扩充整备城防,高岳先前对刘晏的策问里,提到的理想的筑城之所,自然也包括这座长武城。 崔云韶和张玉箫坐在牛车里,二位女人当然就谈论些诸如夫君对我好不好、沿途都见到那些风景名胜、胭脂水粉长安城哪家最棒的话题。 而高岳和韦皋,则就长武城连带泾、、凤翔府乃至京兆府的边防问题,边看地形边热烈讨论起来。 20.莲府座上客 逸崧,你读那地理志,应该知道如今西蕃觊觎我唐京兆,只能走两条通道。 ” “诚然,西蕃累寇银、灵、盐等朔方军镇,是根本威胁不到京畿的;而寇剑南,也不过是癣疥之疾。现在心腹之患,在于已西蕃隔断陇西河西,可经由秦州之地,自高原凌驾关中,一鼓而下,直叩京西门户。” 韦皋点点头,而后在马背上遥指长武城所居的泾水南岸高地,朗声说道:“西蕃而来的道路,大体不出三山二谷,二山乃陇山、山、子午岭;二谷乃陇山、山间的水河谷,南北走向;还有处为山何子午岭间的泾水河谷,东西走向;三山二谷纵横为十字形,而千阳、长武恰好就处于这纵横十字的两座门户锁钥,更是西蕃贼寇必经之地,如今原州、陇州已失,原本‘陇山如砥,隔阂华戎’的局面不复存在,所以当务之急为巩固泾州、长武、凤翔三地,以坚城阻绝西蕃于长武原、山之外,再出精锐奇兵抄略敌人后路,此乃百战百胜之策。” “而后再以关中、剑南的赋税财货壮大军队,徐徐光复千阳、原州,再图陇山,复通西域。以半月之势蹩住西蕃出入,长久以往西蕃必生内乱,那时候正是复仇雪耻之时。”高岳随后谈及长远的战略规划,赢得韦皋的交口称赞,二位年轻人虽然一个只是幕府孔目官,一个还是素衣白身,可望着西陲壮美的万千沟壑、奇峰峻岭,早已在心中立下宏伟的远图。 长武城下,朔方军士兵操练声音震天动地,而在入城的道路两侧,则排满了站笼:触犯军纪的士兵将吏,全部被枷在其中,如今初夏季节,日头酷烈,又无饮水,哭号声不绝于耳,看得牛车里的云韶、玉箫心惊胆战,目不忍视。 朔方精兵悍勇誉满天下,可先前郭子仪担当节度使时,以宽驭下,故而军纪欠缺,现在郭子仪便接受皇帝的建议,把军纪交给都虞侯李怀光负责,李怀光执法极为严酷,故而在长武城下出现这幕毫不稀奇。 城中判官厅内,高郢听闻高岳来访,大喜过望,急忙出来迎接高岳夫妻,又见到韦皋夫妻,便问这位郎君是谁。 高岳便呈上举荐韦皋的书信,高郢看了看,说原来是张荆南的高婿,但随后又面露难色,他悄声对高岳、韦皋直言:“并非说韦郎无才,可如今朔方危机四伏,韦郎不可立于危墙下......”又说长武城使、朔方都虞侯李怀光并不在城中,而是前往灵州去迎郭汾阳去了。 听到这话,高岳很快想起之前拒吴星星婚时,郭子仪对他说过的那番言语李怀光是个有野心的人,确实不能和他走得太近。 “我写封书信给凤翔府,请求朱遂宁(朱)征辟韦郎。”高郢表示还有补救的机会(高岳哑然,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韦皋欣喜,急忙感谢高郢。而高郢也请求韦皋和妻子暂且住长武城中,他要尽待客之道,等到凤翔府那边有确切的消息传来,韦皋再上路不迟。 接着高岳夫妇便向高郢、韦皋辞别,韦皋是千恩万谢,送过了长武城,又送过浅水原,一直送入到泾州境内的“薛举城”才停下脚步,云韶与玉箫也是依依难舍,临别时云韶又送了自己几件首饰给玉箫,“阿姊与韦郎君若去凤翔的话,可不比泾、之地,那里人烟富庶,米布价贵,这些首饰就当是润家钱送给阿姊。” “阿霓随高三郎去泾州,也要保重身体,早点生下男女为好。”一句话说得云韶的耳轮又羞红起来。 自薛举城往西十多里,就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泾州治所安定县城。 泾州,即是古时的安定郡,乃是出入京兆与西北的重镇,诸葛亮首次北伐,下陇右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直逼长安,魏国震恐;后姚苌即占据此处起势,刘裕北伐收复长安城后,赫连勃勃则占安定郡,尽收岭北诸县,而后趁刘裕东还,南攻长安,自安定出发,如高屋建瓴。直到后世宋与西夏的连年战争中,西夏军每出横山,泾州“如其右臂”。 先到州的段秀实,当即就在安定城的府衙内召开宴会,接待远道而来的孔目官高岳。 高岳先将妻子奴婢安置在城外阿兰陀寺里,而后便前往赴宴。 “请高孔目自东厢入!”府衙前,几名军卒毕恭毕敬地上前来迎接,随后引导高岳自府衙的东厢廊走入,因其为宾客专入之道。 高岳穿过长廊,进入其中,按照事前和段秀实的约定,并不行拜礼,而是互行平交之礼,接着段秀实就热情招呼高岳入座。 而后,泾原的诸位军将自西厢鱼贯而入,他们见到段秀实,莫不趋前行叩拜之礼,段秀实点到名,才敢回身各自入座。 “看来这位段秀实着实有驾驭部下的才能,人都说整个天下方镇,以朔方、泾原最为骄横,可他们在这位的面前却不敢有丝毫造次。” 段秀实是个清俭之人,高岳看到食案上都是些家常菜肴,和长安城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风气相差极远,最贵的也就是白切羊肉。整个宴会也毫无声乐舞蹈,静默无声,倒像是军前会议。 终于段秀实居于主人席,先向西侧席位上的军将们介绍了这位年轻人是咱们方镇新礼聘来的孔目官,此后孔目官有任何差遣决断,不可违背。 军将们便齐齐抱拳,高呼“见过高孔目。” 段秀实又向高岳介绍了这群泾原镇的军将左厢都将刘文喜、右厢都将焦伯谌、衙前兵马使姚令言、刀斧将张羽飞、押衙马等等。 高岳急忙回礼,虽然当着段秀实的面不敢说什么,可他明显从这群大胡子兄贵的眼神里读出对自己的疑惑和不信任。 毕竟这群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怎么可能刚刚见面就对自己心悦诚服?其中张羽飞看看高岳的相貌,猛然觉得熟悉,“好像在治马镇西的丧事时,于扶风郡王府上见过这位......” 下面段秀实便直接询问高岳了,这可不是当初在长安城怀贞坊草堂客客气气的时候:“敢问高正字,对我镇防秋可有什么高见?” 瞬间所有军将的目光都投射到了高岳的身上。 1.细大皆经手 恨乏平戎策,惭登拜将坛。 手持金钺冷,身挂铁衣寒。 主圣扶持易,恩深报效难。 三边犹未静,何敢便休官。 高骈《言怀》 ++++++++++++++++++++++++++++++++++++ 高岳轻咳数声,有些尴尬,他向来不太擅长高谈阔论,可现在段秀实问起泾州防秋的事务,显然不是把他当作吃闲饭的僚佐来看的,你得拿出真才实学来。 可我刚到泾州,所知也仅仅局限于一些地理方志书,不能胡乱说啊,要是说错什么那以后名声就臭了,毕竟是在方镇幕府里做事,容错率太低。 高岳下意识将鹿皮做的书笥用手压了压,那焦伯谌见了,还以为高岳坐席旁边的书笥是箭囊,便问高郎君也会拉弓射箭否,不知可开得了二石弓。 开二石弓,是镇兵们战弓的考核标准。 焦伯谌一问,其余军将都隐隐作笑起来。 思前想后番,高岳郑重对席位上的段秀实说,“防秋要务,书生不敢轻言,容我熟稔事务,形成条理后再向使君汇报。” 这下,泾原的诸位军将果然纷纷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冷哼声,看来这位也不过如此,白面郎君,书生出身,不通边戎,光听说在长安东市杀过名回纥醉汉,想必也只是匹夫之勇罢了,马上不久怕是要不堪重负,早点礼遣出境。 不过段秀实倒是挺宽和,“既然如此,高郎君明日便可于府衙西边的孔目院视事,不过府中事务繁杂,高郎君非但要综理孔目,还要兼巡官、推官之责,辛苦了。宅邸问题高郎君不用费心,孔目院后便有五间四架房,足够高郎君伉俪居住,另我会出排子,让城下长行坊专给高郎君四匹官马、两名官健,用得着。” 宴会结束后,段秀实配给的官健举着火把,牵着高岳所骑乘的蜀马,一步步往外郭的阿兰陀寺走去。 几名泾原镇安西军将走到西厢门口处,不屑地看着高岳的背影,然后凑一起窃窃私语番,说到“明日就让要籍官用阿兰陀寺的案子给这白面郎君个杀杀威!” 其实高岳在马背上也是若有所思,现在到了泾原方镇,不比在京城当中,凡事定要谨慎小心才是,多学少傲,多做少说。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道路边的屋舍里有铮铮的乐声传出,便不由自主地循声看去:只见一片屋舍用木栅拦着,内里所小堂内,红烛通亮,数名身着锦绣,面容傅粉的女子正拨弄着乐器。而木栅门外还有士兵把守,见到马上的高岳急忙行礼。 “这些女郎是什么人?” 引路的官健笑起来,说郎君毕竟是上都来的,咱们这偏远的军镇,也是有乐营儿女的,供使府宴乐之用,马镇西在时乐营足有四十女郎,现在改了段使君,裁减得只剩下五六人,其余全都销籍放出了。 哦,晓得了,这便是之前阿霓对他说的,各方镇都豢养的所谓“营妓”,听阿霓说她父亲的西川幕府里足足养了上百名,有时候向朝中的大臣拉关系,便直接挑选其中长得最出众的数位,盛装修饰,送到京城进奏院中再打包行贿出去。 “郎君看中哪位?可向使君直接索要。”两名官健急忙问。 “不,不用。”高岳也急忙拒绝。 回到寺庙的香房当中,云韶和芝蕙急忙来迎高岳,方才这对主仆正在玩长行棋,等着他回来呢! 高岳随后就将宴会上的种种,和妻子说了。 云韶也坐在榻上,对高岳说:“崧卿啊,阿霓自小在阿父的方镇长大,也算是熟悉内情。崧卿在京中集贤院当正字时,虽一月只有六贯的俸料,可胜在清闲,而幕府征辟,虽马币俸料丰厚,可一旦入幕,就要处理诸般事务,轻松不得。”高岳捏住妻子的手,“阿霓说的是,所以今日宴会上段使君便径直问我防秋的事情,我便知道,这方镇里可不是游手好闲的地方。” “崧卿,可勉力!”云韶立刻挽住夫君胳膊,给高岳打气鼓劲,满副我相信夫君能力的模样。 “是啊,明日就接你去府衙孔目院后的屋舍,别忘记给我继续做香脆的膏环吃。”高岳存心要逗逗自己娘子,便将阿霓搂入怀里,说了这句话。 而云韶听到后,满脸惊恐,暗想“完了完了,这在泾州地界,到哪里去买清吴店的膏环啊!”便偷偷向立在门外的芝蕙投去求救的目光。 芝蕙别过脸去,几乎都要忍俊不禁了。 次日日出黎明时分,高岳便骑着马准备去孔目院,韦驮天和两名官健在前面开道,后面是云韶所乘坐的牛车,阿措嘟着嘴,一脸没睡醒的模样,摇摇晃晃被芝蕙牵着手,跟着车后,说“快走快走了,马上我们要入城喽。” 阿兰陀寺山门前的青松下,寺中的住持领着群僧人走出,毕恭毕敬地前来送行,还顺带问身着青衫的高岳,“郎君便是新任的孔目官?” “正是。” “那也要兼泾州的推官了。”那住持好像很熟悉使府的情况。 高岳便说应该是这样。 其余僧人顿时互相使起眼色来,高岳觉得奇怪,便问有什么事。 “无事,无事。”住持连忙笑着合掌说道。 牛车上的云韶,抬起胖胖的皓腕,揭开帘子,准备看看日出时分阿兰陀寺的景象,却见到在经楼廊下,站着个枯瘦的老僧,孤独地立在那,对他丈夫的身影凝目而视,但看看住持和其他僧众,欲言又止的样子。 府衙孔目院,待到高岳抵达时,恰好到了视事的时间,高岳便急忙坐定席位唐朝的办公制度是这样的,京官去皇城、大明宫的官司里,就是早上视事,中午会食,下午休息;但地方的州县的官长,却要早晚各坐一次衙,负担要比京官重些;而方镇幕府,正如云韶所言,若是事务杂多,便从早到晚都不得休息,负担最重。也正因如此,孔目院原本几位征辟来的学士,大多不堪其苦,纷纷自求礼遣而离去,所以高岳现在居然算是整个孔目院里的“独坐官”: 书案上放着泾原使府的印绶,由高岳监管使用,他便是掌印的“办公室主任”; 驱使、别奏等使府基层吏员,不断将公牍抱来供他核对,有军需,有钱粮数目,有兵员籍账,还有赐衣、赐盐、赐钱的账目,他又成了出纳会计; 另外还有其他方镇、州县乃至中央送来的公文书信,他要检查里面的错漏,他又成了勾检稽失的校正; 最后,书案后有个兵兰,上面架着把锋利的剑,这也是高孔目的一个职责监管军营,消弭兵乱,如有士兵作乱,他还要用这把剑斩人! 高岳这才了解到,自己这个孔目官的角色是如此多姿多彩。 2.佛寺常住金 当然,万事都是相对的,如果高孔目用这把剑镇不了兵乱的话,那么段秀实就会用自己的剑斩了他很简单,当暴乱蔓延开来前,节度使借孔目官人头一用,来取悦讨好乱兵也是数见不鲜的事。 高岳望着藏在鞘中的剑,喉头不由得咕噜下,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 好在段秀实向来从严整军,在他的节钺下,还没有军将敢造反。 从勾检泾州的各色账簿里,高岳很快摸清楚安西、北庭行营的底细: 行营共有兵员健儿三万人,马五千匹,朝廷每年从郑、颍两州的赋税及其他经费里拨转“衣赐五十二万匹、粮三十五万石”,以供军需。 当然这个数字里面是有门道的,在高岳的计算下也不难窥见门径,一般来说,对士兵的衣赐分为春冬两季,春衣为三匹,冬衣为四匹,那也即是说一名士兵一年的衣赐应该是七匹,那么泾州军队实际所需的衣赐合计为二十一万匹;而粮食呢,泾州当地的士兵多吃粟米,每月给一石,一年就是十二石,三万健儿所耗费的粟米一年便是三十六万石;而粟米的价钱和米有个折算率问题,大约是十石粟米的价钱等于六石米的价钱,那也就意味着行营共需米二十二万石上下。再加上马匹所耗的粮草,可按“一马三卒”的比例来换算,五千匹马等于额外供养一万五千兵员,需要米十三万石上下。 那么,多出来的三十一万匹的布,去哪呢? 原来,泾州被朝廷列为不籍之州,意思是因地处边疆,连年战乱,土地荒芜,不用再向朝廷征缴赋税,反过来还要朝廷从郑、颍、滑三州运租税过来瞻军,但是运费是要钱的,在刘晏的努力下,虽然有效降低了运费,但也折合到一石米二贯五百“脚价钱”的地步,所以运这三十五万石的米到长安,再由和籴使换成粟米送至泾州,光运费大约就要九十万贯钱唉,怪不得而今唐朝整个天下,税收十之有八,都耗费在了养军上。 运费九十万贯钱,折合成绢布,大约是二十二万匹。 所以多出来的三十一万匹布,有二十二万是预算进去,充当运粮的脚价钱的。 可还余九万匹呢? 高岳查验了下支度去向,名义上是用来和籴米粮以供军储的,即收购当地所产的粮食入仓储备起来,可泾州现在田地十不存一,有钱有绢布都籴不到米啊!所以这九万匹,全部是用在给将士的加赐上的,因为镇兵所领的俸料和衣赐只是他一人的,他的妻儿不可能不需要穿衣服吃粮食。 而今西北数个方镇,朔方兵五万,凤翔兵三万,泾原(安西行营)兵三万,河东兵三万,共十四万人;再加上每年还要从其他方镇挑选锐卒精兵来防秋,耗费更是倍增这样下去,不但安西行营,这个国家也不得好啊...... 段秀实所问的防秋事宜,高岳心中慢慢有了答案:不但要看泾州的地势,更要见到整个国家的整体态势。 有了问题,就要考虑如何解决好。 正在高岳缜密考虑时,两名要籍官走到孔目院正堂上,对他施礼,而后说到“阿兰陀寺的主事僧明妙,诉前主事僧明玄,隐没私吞寺庙常住金,还请高孔目坐衙明断。” 唉?这可比在集贤院要忙碌多了,居然首日视事就要推鞠案件。 等等,这阿兰陀寺不就是昨日我和云韶寄宿的寺院吗? 怪不得今日我临行前,那住持(主事)问我是不是新任的孔目官呢! 此刻有名老吏上前提醒道:“高孔目,这案子是去年老案了,前任孔目官和判官都不能判,节帅曾想调停争讼二方,也没有成功。” “看起来有点棘手,不过我可是写槐北录的人啊!”高岳便正襟危坐,将使府印摆好,写判文的纸笔备好,下令传唤当事人入堂。 很快,主事僧明妙与其他数位僧人来到,而明玄在其后走入,明玄来到孔目院门前时,又遭到多名阿兰陀寺的僧人围堵诟骂,可枯瘦的明玄不发一语,低着头恍如不闻。 高岳见争讼双方都已到来,刚准备开口询问时,院外突然传来了说话声,“我等来看高孔目推案!” 随着这声音,安西军将刘文喜、姚令言、马、张羽飞等十多位,身着武弁冠服,配剑昂然来到正堂,而后分席在侧边坐下。 气氛顿时凝固起来,高岳看着这群人,心里猛惊,知道来者不善。 而书案前的几名负责记录的书手、别奏更是瑟瑟发抖,他们知道这群丘八要给新来的书生孔目官“杀威”了:只要判案当中有任何疏漏,或者判成了葫芦案,那么高岳以后再想于安西行营里呆下去,就是痴心妄想了高孔目啊高孔目你来之前光有一腔热血,也不打听打听前面那群推官啊孔目啊是怎么走的?他们走的可一点都不安详啊! 正衙堂中,刚刚巡营归来的段秀实,还未开始静坐,旁边的随军就告诉他,说都将他们一大群人都去孔目院,看高郎君推阿兰陀寺的案子了。 “哦?这群家伙又想欺负人。”段秀实有些生气,其实阿兰陀寺案件的内情他也清楚,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高岳这个年轻人怕是更没处理经验,不行毕竟是我把他给请来的,他原本可以去他岳丈的西川幕府躺着把优厚的俸料钱拿到手的,能来咱们泾原那也是份慷慨情谊,不能伤了这高岳的心啦。 “走!”段秀实便直往孔目院走去。 这时候,孔目院正堂中,张羽飞喊到,“高孔目快些推案哇!” 其他军将也都附和起来。 高岳虽然额头有些细微的汗珠,但总体还是镇静的,他调阅了下往昔的卷宗,便问明妙说:“你便是阿兰陀寺现在的主事僧?” “正是......”明妙合掌恭敬地答道。 “你要诉前任主事僧明玄?” “正是。” “你说,阿兰陀寺更代主事僧时,需交割寺中的常住物什(类似动产不动产),而明玄在交割时,故意隐没了十两常住金?” “没错,有文簿在此。”明妙说完,便从旁边僧人那里接来寺院常住物什的文簿,上前交到了高岳的书案上。 3.墨丸各有形 这个“常住物什”其实就是寺院财物的登记簿,按照明玄交割主事为分界,分为了前后两份,都盖上钤印、指印,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高岳两相对比后,果然发觉少了十两常住黄金,便询问其下的各位阿兰陀寺僧人此两张文簿都属实否? “我等都在其上留下指印,自然属实。 ”数位僧人都合掌齐声答道。 “旁听”的安西军将看如此,都互相得意地挤眉弄眼,意思是关键的戏码来到了。 高岳便对明玄说到:“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为何不伏罪?” 明玄坐在堂下的席上,听到这话,脸皮发紫,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憋了好久才说出句话来,“因为无罪,所以何伏之有?” “可是有文簿在此,你身为前任寺院主事,交割时有十两常住金隐没无闻,总得要有个交待吧!如不伏罪,那就得按律判你监守自盗。” 这监守自盗,可是重罪。 明妙和其余诸位僧人见高孔目要判明玄监守自盗罪,也不由得愕然,便急忙说道:只求明玄认错,大不了将他逐出阿兰陀寺,还恳请孔目不要判得如此之重。 “荒唐!释教羽流,皆有唐律之管,佛寺道观,全无法外之地。岂有私下酌情加减的道理。”高岳呵斥道。 这会儿明玄咕咚声,硬邦邦的光头直砸在坐席前的石地板上,嘴里只是说“不伏罪”,并且还说只要高孔目写出判文,落笔那刻我就撞死在这里,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又是熟悉的戏码,安西军将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盯住高岳,看看这位白面书生有什么招数来断清这个案子。 高岳也有些焦急,便指着不断叩头出血的明玄说:“既不伏罪,那你可说那十两常住金的去向,若是说出,事情当然就一清二楚。” “没有这十两常住金,没见过,没用过,不知去向。”明玄梗着脖子反复说,而那边明妙和诸僧也都急了,便又和明玄争吵起来,说文簿上一清二楚,不容否认,而明玄还在那里始终坚持“没见过,没用过,不知去向”。 “那既然不知去向,你可反诉诬陷。” “不反诉,不反诉。”明玄下面的话,让高岳气得七窍生烟。 看来这位是要死硬到底,高岳想了想,便提起笔来,要写监守自盗的判文,治明玄的罪。 几名“别奏”立刻开始在高孔目的书案上忙乎起来,准备笔墨纸砚。 旁观的安西诸将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盯住高岳悬空的笔尖,又有人看着在那里浑身激动发抖的明玄。 好大一出戏啊! 若是高岳判了明玄监守自盗,性情刚烈的明玄绝对会当堂撞死,这在先前就表演过,当时就把泾原判官给吓走了,判案闹出人命来可不是玩的;若高岳撤销这个案子,那么阿兰陀寺现在主事僧明妙等人,也是不会放过高岳的,必然前来纠缠;如果高岳判成葫芦案,哼哼,他在泾原以后还想呆下去? 刘文喜等人摸着大胡子,有些焦躁激动地跺着靴子,七上八下,都望着高岳,心想“这白面郎君有什么手腕,可尽管使出来吧!” 此刻,段秀实也急匆匆地来到孔目院的门阍处。 高岳想想,又将笔给放下来。 这下安西军将们按捺不住,便吼道高孔目快些写判文啊,难不成要拖延公务吗? 但高岳没有回答,因他见到,那别奏官取出两丸墨摆在凹形的砚台边,一丸是球形的,一丸为螺子形的,看到这高岳立刻眼神有灵光一闪而过,接着他又想起昨夜和阿霓所开的玩笑,叫阿霓做好蜂蜜膏环当他的晚餐,而膏环又是麻花形的面食。 “怎么了,高孔目!”这时堂下的军将、僧众催促写判文的呼声一浪搞过一浪,不断传到他耳朵里。 而几名吏员也都神色紧张地看着正发呆出神的孔目官,暗自也为他捏把汗。 高岳伸出手来,用手在墨丸上捏了下,满手黝黑,又不由自主地回手摸摸腮帮,结果脸上顿时满是黑点。“这郎君莫不是急痴了?”堂下议论纷纷。 段秀实此刻刚刚自厢房板廊走到中堂侧门,结果便见到高岳抬起头来,对着别奏们说了几句话,而后便踌躇满志的模样,这下段秀实不由得停下来,看看高岳下面要做什么,能不能把这个难缠的案件给判好。 别奏下堂来呼喝几句,一群军卒上前,在阵阵惊呼和不满声里将所有来此的僧众全都拘住,结果高岳站起来,在纳罕的安西诸将眼前摆摆手,做了几个手势。 不久,军卒们抬着几顶檐子直接走到孔目院中堂院子里来,席位上的明妙和明玄都回首看去,不明所以。 “啥意思?”安西军将也是大眼瞪小眼。 而段秀实则拦住了要上前通报的随军们,饶有兴致地立在原地,静悄悄地看下步的发展。 五顶檐子,每隔十尺摆下一顶,接着军卒站在其间,将每顶檐子给严密隔开。 接着数名别奏吏员各自捧着个小木盘自衙后走出,来到院子里后,被拘住的阿兰陀寺僧人一瞧,每个木盘里都盛着一丸黄泥,不由得全大惊失色。 高岳走到台阶前,朗声对他们说到,“明妙坚称明玄隐没贵寺的常住金,有文簿和人证;而明玄却矢口否认,称他从未看过这十两常住金。那么现在的症结便是,常住金有或者无的问题,既然各位先前言之凿凿,都说这十两常住金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便烦劳诸位入檐子,隔绝内外,用各自得到的这丸黄泥,将这常住金的形状给捏出来。” 言毕,高岳指着书案上被点燃的线香,“以这一线香的时间为限,入檐子。” “高孔目,高孔目......”阿兰陀寺主事明妙完全没有刚走进来的底气,开始转身向高岳叩首,语气里全是哀求。 可高岳不为所动,直接让军卒们把五名僧人各自塞入檐子里,接着垂帘给放下。 一线香后,别奏们将五个木盘一溜排在书案下的地板上。 安西军将们都起身,伸着脖子来看,只见五个僧人捏出来的“常住金”形状却各不相同,有马蹄形的,有方锭形的,有长条形的...... “唉唉哎,这高郎君有些意思。”刀斧将张羽飞率先恍然大悟,拍巴掌喊起来。 4.征罚抵充罪 而此刻,看着五个形状各异的泥丸,自檐子里走出来的僧人们各个脚软,跌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堂上的明妙更是汗流浃背,趴在席上,如条待宰的死鱼。 “五人五样,这表明这常住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尔等捏造出来,诬陷前任主事明玄的!”高岳回身,将阿兰陀寺常住物什文簿掷下,厉声呵斥道。 席位上干瘦的明玄则抬起满是血迹的脸来,畅畅快快长舒口气,接着禁不住潸然泪下:偷窃常住金的指控缠绕他近年,在寺中根本无人理睬他,坊间之人看他的目光也多带轻蔑不齿。 而今终于拨开云雾,见得青天了。 “还请孔目宽恕则个。”明妙此刻哀声求道。 重新坐回堂上的高岳便问他:“为何要诬陷明玄?” “性情不合......”明妙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回答说,院子里的几位僧人也随声附和。 那边明玄也闭上嘴巴,没有对明妙的话语有什么反驳。 高岳笑起来,说一派胡言,告人监守自盗乃是重罪,若是诬陷可要抵罪反坐的,你们煞费苦心罗织罪名,就是为了个“性情不合”,要排挤明玄出寺? 还没等明妙继续辩解什么,高岳就刷刷刷写好判文,说道:“阿兰陀寺主事僧明妙等,诬告明玄监守自盗,又伪造文簿,摇动官府,数罪齐发,我唐律规定,僧道作奸犯盗者,罪加二等,明妙当绞,余下诸僧决痛杖五十!” 一听到绞刑,明妙当即翻了白眼,双腿一瘫,倒在了席上昏死过去。 而其他诸位僧人心知,如是被决痛杖的话,也是非死即残,便各个哭号着,爬上堂来,上上下下叩首求饶,并对高岳说出实情:我等上下深陷博戏当中,欠贷以至千余贯,所以联合起来要排挤明玄出去,然后变卖寺庙的田产和常住物什来充抵债务。 什么,听完这话后高岳更是勃然又是赌债,又是高利贷,我说这你们这帮僧道出家人,原本都应该清心寡欲,谁想居然沉湎于双陆握槊,真的是不可饶恕。 “住口,佛寺田产分而为三,一用来敬多宝珈蓝,二用来赡养僧众上下,三用来悲悯救济穷苦贫病,现在尔等不思修业精进,居然牵扯博戏债务,还有什么辩解的道理。”就在高岳准备正式下判执行时,段秀实突然走入进来,说了句“且慢”。 “节下!”高岳及围观的军将,还有各位吏员一见节帅来了,便齐齐拱手唱礼。 段秀实对各位点点头,而后坐下,对那明玄说:“不管高孔目判处明妙等僧何罪,阿兰陀寺都不会容他们呆下去,你便要继续当寺庙的主事,那么本节帅便问你现在高孔目所下的判,帮你清雪诬告,你是伏也不伏?” 先前硬着脖子说不伏的明玄,而今和那些安西军将相同,对这位新来的孔目官是心服口服,虽然不想让同门的明妙被绞,但也只能低着头说了句“不得不伏。” 段秀实便抚掌微笑,“那本节帅再问你,若阿兰陀寺用征罚来抵充明妙等僧的罪恶,你是行也不行,全在你。” 旁边的高岳一听“征罚”这个词汇,不由得眉头微微一动: 段秀实这个征罚,无疑是节度使权力对律法的变造和侵夺。 所谓的征罚,便是军镇里有人犯罪,在节度使同意的情况下,可以用输钱、输布、输粮的方式,来抵消罪过处罚,这便叫“征罚”。 安史之乱时,唐朝政局大乱,法纪败坏,昔日玄宗皇帝为平息叛乱,曾说过各道节度使可自筹甲仗、器械、兵马、粮秣,也就等于把地方上的权力也寻租了出去,故而节度使为养活麾下的人马,屡屡采用“征罚”手段来获取钱粮,也就不足为奇。 高岳明白,自己现在只是幕府的孔目官而已,征罚与否,最终还是节度使段秀实的一句话。 不过现在阿兰陀寺的主事又变为了明玄,所以段秀实才说征罚“你是行也不行,全在你。” 这下,明妙等诸多僧人都围住明玄,痛哭流涕,叩首不止,求他救众僧的命。 “节下所说的,明玄明白,就按照节下所说的办。”明玄最终拜伏下来。 段秀实给阿兰陀寺及明玄开出的征罚条件为,出粟米二千石,盐二百斛,可用钱折算交纳。 安西军将听到这个条件也大为惊喜,奶奶的,这泾州的阿兰陀寺也算是有钱,正好交出罚金能抵行营士兵的口粮了。 “高孔目果然年轻才俊,先前是我等小觑,我等武夫粗鲁,还请不留憾恨为怀!”案件判完后,刘文喜、姚令言、马、张羽飞等都立在堂下,拱手对高岳表示倾敬。 傍晚时分,使府正衙内,段秀实专门找来高岳,促膝谈心。 因为孔目官虽地位不高,可掌握的职务却至关重要,所谓“一孔一目无不综理”,故而和节帅的关系也是非常亲密的,往往被视作心腹。 等到高岳走入后,段秀实正坐在案前,写着封信,“逸崧,你可知此信是要给谁的?” “不知。” “是给你座主潘礼侍的,告诉他,你在泾原行营里不酗酒、不好色、不好大言,有权略计数,将来可堪大用。”段秀实很平稳地把高岳褒奖了番,“逸崧你也不要谦虚,本节帅戎马半生,见过方镇军将骄横刻薄被士兵所杀的,见过幕府文士放荡薄幸自招祸患的,才知道能和逸崧你共事是多么难能可贵。要是你今日判这个案时全无章法,那现在这封信我也要写给潘礼侍,不过却是告你的状了。” 高岳心念,昨日经过城下乐营,那官健怕是把自己“过门而不入”当作美德,私下里汇报给了段秀实了。 怎么可能去乐营呢,我有老婆了哇! 当然这话不可以当面说,于是气氛很快平静下来,段秀实写完之后,看看高岳,便又问他:“你也许好奇,今日为何本节帅要用征罚替代绞刑和杖刑?” “后来明白了,查阅文簿得知,随后月份里,营中军粮艰难,刑人容易,出米粮难。” 段秀实说没错,随后他对高岳说,“逸崧春闱时的策问文章我看过,里面论及到边军之弊,不过逸崧可真正知道,这边军的弊,到底在哪里?” 5.边军四大弊 高岳心中明白,自己那套对刘晏的策问,多是寻章摘句而来的,气势和文采是有的,可“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他懂,边军真正的弊端在哪,只有段秀实这样的人物才能说明白。 “书生之论,为售进士名声,往往故作惊人之语。实情如何,还请节下明示。” 其实高岳还是更想弄懂“骄兵悍将”局面形成的根本原因,革除节度使这个职务?不,不存在的,骄兵悍将,其实根源在骄兵而不在悍将上,中晚唐节度使的权力和性命其实也没什么保障,大多数情况下节度使和中央对抗是遭麾下士兵的裹挟所致,而当节度使不能满足士兵要求时,被杀被逐也是司空见惯。就拿他面前的段秀实来说,虽然现在安西北庭行营的将士畏他如虎,可他也经受过兵乱:士兵们杀了原来的节度使,提着血淋淋的首级,围着段秀实磕头,不忍杀害,只因段平日对士兵较好,不然也早已成为刀下亡魂了。 这问题宋朝解决了吗?其实也没有,不过搞了个天下版本的方镇,把所有兵给供养起来罢了。另外按照宋朝的搞法,等于吃了副猛药:病是被压下去,可身子也吃残废了,根本不可取。 不过就算是段秀实,也没法子给高岳真正想要的答案吧!他所能触及的极限,还是边镇军队的“弊端”,不会考虑解决方镇问题的根本的,这便是我们常说的,时代局限性。 果然段秀实若有所思,整顿了下思路,然后开口对高岳说:“我唐边军有四大弊端,哪四大?虚额、挂籍、冒功、进奉。” 高岳捧袂,恭恭敬敬地听段秀实说下去: “天下节度,所置军数,都有定额,但而今一面额内兵日虚,一面却是额外兵激增,这便叫做虚额。虚额之下,兵是逃不补、死不填,营垒多虚,徒挂空籍,长此以往,一旦有难,国家、方镇无可用之兵、可倚之军。” 高岳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原来天下诸节度使所辖之兵,都有个“定额”,比如泾原镇朝廷给的定额便是三万人(朔方五万),那朝廷所赐的衣粮,就是按照这三万人的额度量支的,所以很多节度使和军将出于自身的贪婪,便开始玩“虚额”,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吃空饷”,士兵逃亡了、病死了、阵亡了,他不去补充,或用空文对付下,然后把空下来的这些兵额所得的衣粮自己占了吞了,朝廷派人来点阅也是阳奉阴违,最后导致军队虽然账面上号称三万五万,可实际能拉出来的“十不存五”,那么真要是打仗又该怎么办?诸节度使便还有个办法,就是段秀实说的,临时招募“额外兵”,也叫“权益兵”来壮大力量(权益,权宜也),额外兵大多是一次性消费,仗打完给点遣散费各自回家就行,但额外兵们也不是傻子,后来经常要求由临时工变为正式工,一旦得不到满足便会掀起叛乱,这便是段秀实所说的“虚额”。 “何谓挂籍?虚额是有名无实,挂籍便是有实无名。市井屠沽、行商坐贾,为避征役,寻求影庇,窜名挂籍在行伍之中,又为避出操、宿卫、征伐,便纳课于军将节帅,雇人替代,军政由此弊坏,此风浸久,使坐坊市卖饼者都自称军人,以此御敌,岂不谬哉?” 哦,虚额多了,必然会出现挂籍现象节帅军将们光是吃空饷已不满足,因边军有衣粮赐予,而禁旅更有免税之权,所以许多市井商贾都窜名挂籍,“入”了军旅,为此还出所谓的“纳课钱”给军将(实则就是贿赂),让他们雇人替自己宿卫,这样他们便可继续在坊市内做生意,而军将们则又可以额外血赚一笔。 “虚额、挂籍后,必有冒功之状。试问一军,兵籍三千人,虚占一半,只能出千五百人,若击小敌,必然虚增功劳,若临大敌,必然讳败为胜。正可谓丧师者失万而言一,胜敌者获一而言万,以此虚沾爵赏,紊乱视听,贻误国家。” 这话说得高岳都有点不好意思来,因为他在京中就听说他岳丈崔宁去年于蜀中挫败西蕃时,便有虚增功劳的嫌疑明明上报斩杀西蕃兵八千,可交解到朝廷来的俘虏只有十三人,崔宁对此的解释是“西蕃之贼,毫无王化,负隅顽抗,至死不降。”不过朝廷上下,好像也默认了这种“冒功”的举动,还是按照大捷的标准给予西川军将士兵赏赐。 “最后便是进奉,各镇节帅为保权固位,多行贿于朝中权要、中使(宦官),这便叫进奉,国家赐衣五十万段,十万段都会被进奉,若方镇有兵五万,一万人便会因此受寒,此乃假公济私,是剥士兵身上衣,餍权贵口腹欲,试问边军若吃不饱穿不暖,又如何抵御狄戎,保家卫国呢?此四弊胶连盘绕,互为表里,解决起来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说完,段秀实便伸出两个手指来,诚恳地说:“这四大弊,本节帅占了两个,也即是有虚额、有挂籍,但并无冒功和进奉。” 原来我先前查验文簿时,这泾原行营的兵员定额是三万,里面也有虚额和挂籍的现象啊! 高岳便大胆问段秀实:“请问节下,虚额挂籍有几何?” “十分之一是虚额,然后这十分之一的虚额全挂给泾州和京城的富户,又得一笔纳课钱用来养军、置办甲仗器械。如何,高孔目听完这些后,还有离京时的雄心壮志吗”段秀实供认不讳。 才十分之一,也即是说泾原行营实际能拉出去作战的,应该尚有两万七千人。如此的话,段秀实已经算是难得的清廉了。 高岳整顿收敛衣衫,想了想,便回答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使君所说的边军四弊,小子已铭记在心,日后若能执掌权柄,必将革除涤荡至于而今,只希望能辅佐使君做好泾原行营的分内事。” “哦,那么请问高孔目,有什么高策呢?” “当务之急,请于泾州屯田营田。”高岳将思考过的方策说出来。 6.西岭连云堡 “是吗?”段秀实抬起手来,示意高岳说下去。 “我泾原行营有兵约三万,历年朝廷自郑、颍、滑三州输送军粮,转运艰难,耗费惊人。而泾州本地编户才五千,地广人稀,和籴军粮也是难上加难。可泾州山川环绕,水陆交通,草地肥美,可兼农牧,不如自三万兵里选一万人,推行军屯,只要能年收取十万石粮,光是脚价便可节约二十万贯钱,随后可用节约下来的钱整治器械,器械一精,攻守便可无往不利。” 听到高岳这话,段秀实暗中点点头,心想孔目官说得是没错的,军屯的最大意义不就在于此吗?不过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于是他便继续问高岳:“逸崧,以你的想法,是军屯便利,还是民屯更好?” 高岳回答说:“依汉赵充国、诸葛亮之故例,可行军屯。” “但军屯效费如何,逸崧可考虑过?” “暂且没有。” 段秀实唔得声,对高岳说:“这样好了,孔目院的事宜你可在三五日内尽快处理完毕,随后本节帅分配你三十名健儿,尽快巡行泾州地界,勘察军屯事宜。”说完,段秀实递给自己卷轴,“这是我坐镇泾原多年,绘制的<安西行营军界掌故图>,逸崧你可随身携带。” 高岳便伸手将其接下。 数日后,高岳和云韶道别,将孔目院的大小事务处置完毕后,让给几名别奏留后,自己则乘着马,在三十名军卒的簇拥下,顺着安定城的外郭街道,向城外走去,当然也再次经过那座乐营,只见几名盛装艳丽的营妓,正在木栅后的小院内织造,其中两位抬眼看了下骑马经过的高岳,还抿着嘴笑起来,互相窃窃私语下,大约在讨论为什么使府里来了位年轻学士,怎么却没有让我们伴同宴游呢?却让这群三大五粗的官健伴着这郎君出去。 “唉,看来这些营妓也是百无聊赖。”高岳的注意力只在她们织造的行为上了。 出城约三里处,面前便传来轰鸣的水声自城西深峻的山谷里,飞下白练般的水流,于马前的谷地间切出一道河流,是为阁川,比拟其仿佛自高阁而落的形态,往南汇入泾河,而阿兰陀寺便处在这川对面的山林之间。 而高岳看到,那个叫明玄的主事僧,合掌低首,立在川这边,好像等待自己很久了。 巨大的水声当中,高岳便高声询问说,主事有何事? “孔目何事,我便何事。” 这个和尚有点意思,莫非是要来报恩的?高岳便继续问说,寺中的明妙等僧人呢? 明玄答曰:明妙先前和其他僧人因欠下巨额赌债,我又不肯出卖寺产,他们便诬陷排挤我,现在已被孔目勘破,他们又还不了债务,便趁夜逃走,往西蕃那边去了。 哦,看来是投奔敌国当阿师了,听说西蕃也崇信佛教,这群僧侣应该不会失业的。 “本孔目要去巡察州境,一为边戎,二为军屯。明玄法师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天文地理、五行草药、农耕数算,明玄也都还是略懂的。”这老瘦和尚倒也不谦虚。 高岳哈哈笑起来,接着对身旁的官健说,给这位法师送头马来,两名官健便牵着匹十驮马来(唐军安西士兵习俗,每十名士兵自备匹马,用来驮运伤者,叫十驮马),明玄便翻身上马,晃悠悠地跟在高岳的后面。 “请孔目往西继续走。”明玄建议说。 高岳便叫官健引路,几名安西军卒就不太高兴,对孔目官嚷道:“天热谁行路?” “巡察完后每人有三斤盐的利好可领,若是抗命,那便枷笼伺候!”高岳恐吓这群军卒说道,这是之前段秀实告诉他的。果然此话一出口,那些军卒官健各个都老实起来,举着物什,前呼后拥向阁川上的木桥走去。 策马鞭萧萧,高岳和明玄越过木桥,接着继续沿着阁川的源头走去。 走走停停,半日过去,高岳的衣衫在太阳炙烤下,开始被汗水浸湿,待到一片林荫下后,明玄抬起鞭梢,指着前方对高岳说:“孔目请看,此处便是百泉和盐仓。” 安西军卒三三两两蹲坐在树荫下饮水休息,高岳则手搭凉棚,望着明玄所说的百泉之地: 只见缓和的山丘内外,铺满了鲜美的草地,每隔一段就有民户田野,“高孔目,此地周围数十里,泉眼极多,都是源自阁川和山谷,四季不会干涸,所以叫做百泉。”高岳看着点点头,然后说到,“按照法师所说,这里的民居田地却有些少啊!” “正是,利用还不到十分之一。”说完,明玄又指着西边一处山岗上的仓廪,说那便是盐仓,行营的食盐全都运到此处储藏。之前马镇西曾于此和西蕃大军恶战而败绩。“ “食盐乃是军队的根本,居然将仓廪摆设在州城外三四十里处,如有敌袭,应变不及,未免太托大。”高岳觉得这样的布置实在不合理。 随后,明玄和尚顺着百泉往北方指去,说百泉的暗水,一直可通到州城北面的共池湖,这里可算是整个泾州农地最菁华的地带,高孔目如果想要军屯,此地要最加留意。 “可是若在此军屯的话,西蕃来袭,又该注意什么地方呢?”高岳想着,便从行囊书笥当中抽出了段秀实赠予他的《安西行营军界掌故图》,展开细看了番,而后凝目望去,果然按照地图所绘,在百泉和盐仓西南处,在山岭和阁川间,矗立着座高绝入云的山堡,三面悬崖,临水一面乃是高原,“连云堡......” “明玄法师,前方可是连云堡?” “正是,连云堡扼守州西的冲要之地,在堡上四境之地尽收眼底,向来是泾原的斥候之所。” “其上戍守有多少人?”高岳便问那些靠在树边休息的安西军卒。 得到的回答是,连云堡上有所烽铺,内里大约戍守五十名士卒,十张弓,“有些少啊......”高岳心念道。 然后他看看横亘在连云堡和百泉西北处的绵延青石岭,细细揣摩着《掌故图》,对安西军卒说“今日到此为止,现在去盐仓,我有文牒,可去那里每人领取食盐,今晚便宿于阿兰陀寺中。” “哦!”三十名军卒听说有食盐当津贴,各个高兴地举拳应声。 7.连屯治军食 “法师,明日请随本孔目再折往州城以南处巡察。 ”入夜后,阿兰陀寺的僧舍当中,油灯之前,高岳向明玄请求道。 “高孔目所言无错,州城以南直至凤翔府的普润、麟游处,有泾川、达溪川而过,形成沃野原地,是军屯的第二合宜处。”明玄合掌说到。 明玄接下来招待高岳晚餐,乌木食案摆着的,是碗稠稠的青小豆粥,内里拌着薏仁、红豆沙和糖饴,高岳啪啦啪啦一口气吃完后,只觉得馨香和美,五脏六腑都被调和,白日的疲累也被清空,而后明玄又招待一瓯汤水,揭开盖子,发觉是梨水汤,又咕噜噜饮尽,心中连说在此初夏之夜,吃粥米喝梨水,真的是痛快痛快。 外面佛堂上,安西军卒毕恭毕敬地参拜佛像后,便坐在廊下的院子里,各自吃了粟米粥,随后从寺庙的草院里借来些柴禾生火,环火而坐,不知是谁抽出根竹笛来,呜呜有声,声音宛转凄冷,似有故园之声。 此刻泾州城中孔目院房舍当中,云韶也好像听到了什么乐声,便舍下双陆棋盘上的棋子,款步拉起卷帘,隔着窗牖乘月望远,只见外郭西南角,有数所屋舍楼宇,灯火璀然,“是泾原的乐营吗?”云韶不知不觉地说起来。 身后侍立的芝蕙点点头,而箫管的声音,真是从那乐营当中传出来的。 云韶不由得起了悲怆之感:我本贯和崧卿一样都在卫州,而父母又远在西川锦城,而今因嫁于崧卿,随他一道来了西陲的泾州,人生还真的是漂泊如萍呢!这些乐营的娼妓,也个个是背井离乡,来此求活。 “芝蕙,你又是哪里的人,父母坟墓又在何处?” 问完这句话后,云韶回头,只见芝蕙有些悲哀地笑笑,摇摇头,意思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主母的问题。 阿兰陀寺僧舍里,听到士兵的笛声,高岳和明玄都披衣而起,走了出来,立在寺庙山岩上的高岳自下望去,和曾经他所处的现代社会灯火辉煌不同,整个泾州的山川大地,一片墨色苍茫,当真是崇山巨壑,长风万里,只有州城和远远的连云堡,尚有些微弱的火光,阁川如白练般,蜿蜒而过。 “东出卢龙塞, 浩然客思孤。 亭堠列万里, 汉兵犹备胡。 边尘满北溟, 虏骑犹南驱。 转斗岂长策, 和亲非远图......” 此情此景,明玄不由得吟诵起诗歌来,高岳听得明白,这和尚所言的正是他在这个时代的先祖高适所作的《塞上》,当年想必那高适也不断地在西北边塞的战尘里辗转着吧? 通过今日种种,看来这明玄老和尚也不算是个俗人。 高岳便请教明玄是哪里人,得到的答案是西州人,“而今河西、陇右大半为西蕃所侵吞,只剩下少量唐军还在孤守,明玄我和这群安西军卒一样,都是有家难回啊!”明玄慨叹起来。 侍奉佛祖,还要什么家乡呢? 这时候高岳不由得想起被杀的前宰相元载,这位曾担当过西州的刺史,他那个筑城原州、恢复陇右河西的方策,自己在中进士前曾详细分析过,而原州正好就在泾州以西,于是高岳不由得将段秀实所赠的《掌故图》重新摊开在僧舍的地板上,就着豆大的烛火,细细地研究起来...... 接下来数日内,高岳骑着马,带着群挥汗如雨的官健,和那自愿充当向导的明玄和尚,从泾州西南处的良原、杜原,走到中间的百里城,又来到灵台县所在的白石原、鹑觚原,这时赤足立在达溪河滔滔河水里的高岳,已能望见更南边凤翔府的山野边界了。 又过了二日,泾原行营幕府正衙处,段秀实见到了已被晒得黝黑的高岳,便问他此行有何得。 高岳将《掌故图》在段秀实的膝前拉开,而后指着阁川和连云堡以北处的百泉,指头直跟到州城北的共湖,说“节下,可先于百泉、共池湖处,辟八百顷军屯,今年若有所成,来年可再于良原辟三千顷军屯,而后再于白石原、鹑觚原再辟三千顷百泉自有泉眼,绝不干涸,良原军屯可用泾川水灌溉,白石原等可用达溪河灌溉,毫不费力。一旦军屯大成,三年之后泾原行营可积粟三十万石,这样兵食有余,随后可向朝廷上奏,扩充七千营田兵的定额,募齐营田兵留后耕殖,军屯健儿便能出征,先克服潘原,而后和朔方军联合,克服原州。一旦原州克服,可联结泾原、凤翔、朔方三军为先锋,河东、河中兵拒后,与西蕃一战高下,光复陇右、河西,自此唐土能全金瓯之美,京兆遂无门户之患。” “那屯田的效费如何,逸崧可有所得?” “节下,仆已计算清楚,开军屯不种水稻,只种黍、麦、粟,今年开百泉八百顷良田,每亩只需收取五斗,便可收谷四万石,此四万石可直接归泾州仓廪当中,不烦和籴之费,无复转输之艰如此籴米钱、脚价钱可省十多万贯。” “可军屯人员、粮种、耕牛都需成本。” “军屯人员皆是得朝廷衣粮的健儿,无需额外拨给费用;粮种每亩地约五升即可,八百顷所费钱不过五千贯钱;又有耕牛,以一顷五十亩(一百五十亩)配一犍牛,八百顷共需犍牛五百四十头,而今可自凤翔、州之地买牛,每头牛值价约四千钱,共需二三千贯,且犍牛可用十二年,每年费钱不过三百三十钱。又有犁、锄、镰、踏水车等器物,总费亦不过五千贯,且均可使用十年以上如此算来,若在百泉军屯,本钱也就一万五千贯不到,与军屯所得相较,可以说一本十利。” 听到这里,段秀实不由得点点头,便伸出手来,恳请高岳谈谈具体屯田的规制。 “节下,而今盐仓暴露在城池之外,易受敌袭,昔日马镇西盐仓之败便是教训。如今可将盐仓、甲仗库、粮仓、马厩筑于城中四角,各起武台戍守。而后再扩增连云堡的烽铺、城垣和兵员,只要连云堡得保,西蕃越过青石岭后,一举一动无不在我方掌控之中,可谓泾州孔目。而百泉以五十顷为一屯,共立十六屯,皆在连云堡看护之下,每四屯聚一堡,共筑四堡,蒸砂土、立楼橹,一堡约二旬(二十日)即可筑成,每堡再立马铺、烽堠,出可耕作,入可自保。又可于通往长武城的马凹原、于通凤翔的草壁戍各立烽堠,依朔方、陇右二军府为后援,敌来举警,何战不捷?” “唔!”段秀实难得激动起来。 8.谋劫甲仗楼 段秀实站起来,望着地板上自己所制就的《掌故图》,随后让随军吏取来原、会州的地图,又取来陇右的地图,很快将数块图纸拼接在一起,很快整个唐西陲直到河西的广袤地带都展现在他俩的眼前。 这时高岳直观地感受到,其实元载先前所献的于原州筑城的方案,在大方向上没有任何错误的,如克服泾原全境,便可封住西蕃、吐谷浑五个方向的进攻,并可自由出入陇右、河西之地,原州真的是最关键的门枢:现在高岳的方案,就是在给元载的打个补丁,那便是先在泾州足兵足食,有了这个跳板,才可以反攻原州,不然事必无成。 “逸崧所言正合我意,不过开八百顷田,再加上烽堠、戍堡所需,共要拨四千兵,恐军卒会作梗不服。” 高岳心想你是泾原行营的节帅,倒害怕麾下不服起来了。 结果还没在心中埋怨完,段秀实就直接自兵兰上举起把横刀来,咕咚扔在地板上,刀身来回晃动数下,接着精美的刀鞘闪闪发亮于高岳的眼前。 “我行判文,并封一口刀给高孔目你,明日持士兵的伍籍去抽点营田兵,如有人鼓噪不服,可斩。” “唉!”高岳肩膀一耸,不由自主往后仰了下。 他杀过人,在长安城东市里,杀得还是个回纥醉汉,但情景不同,当时是被逼无奈,为了救虎口下的阿措才愤而下手的,而现在段秀实封刀给他,却是等于给他封“杀人执照”,对象还是泾原行营里的士兵,这段秀实是在考验自己吗? 席位上的段秀实,明显看到高岳眼神里的不安,便说到“逸崧你应辟鄙府,来当的不是只重文才的掌书记,而是兼支度、出纳、军纪、机务、推案的孔目官,拿笔的手无需我烦忧,可别忘了你的手还要持刀这里是泾原行营,可不是在京掌行香草的校正、学士,士兵们都是群无法无天的莽汉,和他们说道理是不通的,明白否?” 言下之意,必须要用刀,才能让士兵们明白道理。 拜见使君完毕,高岳捧着那口饰银鲨鞘横刀,走回到孔目院自己的住所里,“三兄你回来啦!”芝蕙出门来迎,宝吐着舌头又毫无节操地跟在它默认的“持家人”(当然是芝蕙)后,又是蹭大腿,又是绕圈子。 看到高岳捧着的刀,芝蕙倒很镇静,倒是入了正堂后,把迎出来的妻子云韶吓了跳。 云韶平日里虔信佛陀,是不太敢杀生的,见崧卿捧刀回来,心知是节帅赐刀,马上他夫君怕是要作溅血光的事,“崧卿,这,这到底有什么事啊?” 高岳坐在席上,将段节帅所交代的来龙去脉说了遭,接着就问妻子:“阿霓如果真的要动刀,你不会害怕吧?” “放,放心,阿霓我好歹也是西川节帅的儿女,不会,不会怕的。”云韶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地说着。 结果这时外面传来咩咩咩的惨叫,云韶急忙将双耳给捂住,浑身发抖,高岳定睛望去:原来是韦驮天在外面竖木架杀羊,阿措捧着器皿在旁边候着。 看到妻子楚楚可怜的模样,高岳便搂住她,低声安慰说,“节帅这不过是在考验我罢了,如何处事,你夫君我早已安排好了。” 三日后,泾州城下大校场上,鼓声咚咚咚,直震云霄,除去巡哨戍界的将士外,整个安西北庭行营的士兵们,都自营中列队而出,聚拢在讲武台四周,凉棚下高岳坐在那里,手持横刀,做出个自己懂刀术的样式来,两侧则坐着都将、牙将、兵马使、什将等大大小小的泾原军将。 自上往下,高岳不由得倒吸口凉气,这二万泾原士兵,都头戴黑抹额,身着黑皂衣,在高台四面站定,当真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 他现在的位置,就在山海的核心,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高岳挎住横刀,站了起来,不由得觉得二股有些战战,心中便反复告诫自己要稳住要稳住,如果出洋相的话以后在军中可就无法立足了,他镇静下来,往前走了数步,站在高台的边沿处,身后两名军吏便咣咣咣敲了三声悬在棚中的大锣,刷得声,整个场面都安静下来,高岳耳边只有风忽忽而过,夏季的日头照在他额头上,有些目眩,“站稳,站稳......” 接下来高岳把段秀实署名画押的符牒举高,用尽全部力气对下面的士兵喊到: “奉节帅之令,点阅诸位伍籍,抽四千兵,授犍牛、种子、器具,于百泉、连云堡、共池湖处辟军屯八百顷!” 瞬间西南角就有不满的声音炸起:“天热谁耕田?” “我等久浸行伍,不会农活。” “收粮尽归军府,种粮都是我等去做,谁干?” 很快,这种不满声就像洪水般,蔓延到高台下各个方向,直奔高台上而来。 军将们都不做声,统统望着高岳,高岳便举刀大呼:“有节帅封刀在此,要籍官随即点阅,敢有违抗者可试刀锋利否!” 这时他侧眼望下,果然见到有群士兵在向牙城的甲仗楼挨去,便又手指着大呼曰:“有兵要劫甲仗楼作乱!” 这声疾呼,震动了全场,原本那群士兵不过是不满孔目官要求屯田的方案,便想要靠近甲仗楼做做样子,而后威逼孔目官就范妥协而已,结果早不出高岳的意料,趁机反制之。 唐朝各行营、节镇的甲仗库几乎都处于牙城当中,士兵们有事则领,无事则纳还,务必要求人和甲器兵仗分离,来防止作乱,高岳正是抓住这点。 这下,高台上的安西军将听到“劫甲仗楼”,再也稳坐不住,无不站起,那群靠近牙城门的士兵顿时吓得成片跪下来,叩首求饶,说自己绝无犯甲仗库的念头。 “孔目官,这该如何判?”刘文喜、焦伯谌、马等都抱拳对高岳请示说。 “乱形已彰......”高岳想起段秀实对自己所说的,这便叫慈不掌兵,便要挥手,下令抓几个倒霉蛋上枷笼。 谁想他还没把后面如何处罚的话说完,旁边泾原行营的押衙马就站出来抢着说到:“照孔目所判,方才领头的队头、队佐,斩!” 9.秋月兵锋近 听到“斩”这个字,高岳的心中顿时黑色的惊叹号涌起,不,我没说要斩人的。 可为时已晚,在行营军将的眼中,戮杀些“作乱苗子”简直和吃饭喝酒还要平常。 高台下黄风漫起,牙城甲仗库外城垣上站满了军吏,牙城门禁闭行刑的军卒将一排“企图犯劫甲仗楼”的“乱兵”当众摁跪,发髻扭住,接下来刀光纷纷,过颈处无不鲜血飘洒,高岳居高临下看到,人的头颅就这样利索地和身躯分离,宛转几下,纷纷坠落到尘土当中,血和泥土混杂,成为了殷红殷红的色彩,几只野犬呜呜地叫着,跑来跑去。 连斩一十七人后,泾原行营士兵无不跪倒,表示愿接受伍籍抽点,肯去百泉筑城开屯,方才的骄狂之气全无。 “要,要籍官,去抽点......”高岳握着段秀实所赠的横刀,嘴唇抖动数下,说出这句话来。 日暮时分牙城边上,四千名“营田健儿”被点出,列队站在处无名土岗下。 高岳站在岗上,看到这一队队营田健儿,他们都以木讷的眼神看着自己,等待着任务的布置。 可接下来,高岳宣布的是《营田赏格》。 原本按照高岳的想法,是先借“劫夺甲仗楼”的莫须有罪名,枷几位首犯杀鸡儆猴,然后再当众宣读营田的赏格,这样叫做恩威并施。 可这下倒好,马他们这群安西军将,直接把人当鸡般地杀了。 可能这便是边镇的实相,连段秀实的节下也是这样。 也许上到节度使下到普通的将领,都相信治军完全可以依靠暴力,但高岳为了取悦安抚这群士兵,还是在事前请示段秀实后,制定了专门的营田赏格,只见他宣读到: “昔日军屯,以勋官五品为屯官,考成后授予勋转,而今考之,勋官毫无待遇,与白丁无异。今日为屯田大成,务除旧格,给予健儿实惠。故百泉军屯共十六屯、四堡,屯有屯官,堡置什将,屯官由屯兵自推,七月第一考,考什么?立屯筑堡,四千人设三等,取十二人,壮城功二人,为第一等,赏绢布一百五十匹;立障功四人,为第二等,赏绢布一百匹;苦劳功六人,为第三等,赏绢布四十匹。**月下冬麦,至来年正月下春麦第二考,四千人同设三等赏格相同......更有修农具钱,等同于修军器钱,若消极怠工、损坏遗失器具、犍牛,各有罚格。” 这赏格不算低了,几乎和战阵里挑荡、先锋战功的赏格相同,于是泾原四千名被抽出来的营田健儿,又立刻开始奋勇起来。 次日,高岳和等同于自己军师的明玄和尚,就站在酷热的夏季日头下,监督营田健儿们筑堡,明玄和尚先前在河西之地,熟稔唐蕃各自优劣处,便对孔目官高岳亲自献策说:“戍堡之制,以西蕃法最为便宜,今可师夷长技。” “儿郎伟,儿郎伟!”营田健儿们喊着口号,先是成群结队,用犊车运来各山的木材,用各种工具刨除干净,搭起四处呈矩形的望楼,接着在其间夯土筑墙相连,中间插满硬柳树枝,两面用土夹板,很快不过十日,“百泉堡”、“护城堡”、“镇远堡”和“共湖堡”便粗具大体,接着健儿们又汗流浃背地开始在堡内筑营房、战棚,小甲仗库,“儿郎伟”的口号整日整夜响彻百泉四周的地界。 “崧卿,你怎么晒得如此黑?”百泉堡刚刚造好的门楼前,戴着帷帽的妻子云韶,和芝蕙、韦驮天来探望时,云韶用手揭起纱帷,左顾右盼,突然眼前一黑:高岳晒得黑漆漆的,只穿着内里汗衫,穿着束脚裤奴,正和健儿们一起抬木材。云韶不由得心疼到窒息,好好个白面郎君,到这里就成了黑黑的“土山头”,简直要和韦驮天不相上下。 可埋怨完后,云韶也和城中的其他妇人一道,在筑城的匠作场上做冷淘、做粥,犒劳筑城的健儿来。 又过了五日后,四堡大功告成。进入七月,明玄和尚建议,即刻整备农具,准备于百泉之地垦辟屯田,并可先部分播种荞麦、芸苔,待到八月秋来后,便可大规模播种麦子,并翻盖绿肥。 此外,明玄和尚又要求将百泉地带的泉眼全部打深数尺,砌上砖石,共数十眼,皆通过地下水相连,并绘出踏水车的图样让泾州工匠制造,用来灌田,用水便可源源不绝。 连云堡也在增修之列,不但戍守的士兵增加到了三百人,弓弩加到了五十张,凿井为饮,储备三月之粮,并在城垣上加修了二处望楼,其上的烽卒,西可望青石岭,南可望青溪岭、良原,东可望保定城,北可望共池湖,其下各新筑的堡屯,更是尽收眼底。 但这些日子,西北边陲的军情也是日复一日紧张起来,西蕃的“秋月攻势”眼来便要来临,安西行营的幕府当中,节度使段秀实在这三个月来不断收到邻靠的州境传来的消息: 六月,西蕃大将马重英领军四万寇灵州,毁塞填汉、尚书、御史三河渠水口,破坏朔方军的屯田; 七月,西蕃两万兵寇庆州、盐州; 八月,西蕃寇银州,大掠人畜。 “泾州,泾州......”段秀实喃喃自语道,他不相信,现在变得狰狞而掠夺成性的西蕃,会有意将他的泾州给搁置不管。 五年前,马尚在世时,于泾州外盐仓的那场血战,他可是记忆犹新。 九月,陇山飞来的云,遮蔽了泾原的大地,百泉的军屯间,营田健儿正三三两两立在广袤的田地当中耕作,一条条伸往远方的沟垄间,麦苗就像草原般,铺散得无边无际。 百泉堡前,一名叫史富的健儿,没有按时出力屯作,触犯屯禁,被杖了十下,而后枷在了站笼当中。 高岳立在他面前。 “孔目,请脱枷。”史富还伸着脖子,望着自己,两股下的裤子都被打烂,口中犹自还带着无赖的笑。 “十日后才可脱枷,未及十日者脱枷,死。”这下高岳处罚起违禁的士兵来,也开始铁石心肠来。 “孔目请脱枷,说不定马上西蕃就来攻咱们泾州了,俺虽然腿被杖了,但还可挽弓呢!”史富继续嬉皮笑脸。 高岳冷笑下,根本不相信史富的话。 10.烽烟满冈峦 可连云堡的烽卒们显然不这么想。 堡西北角处羊马城,凸出的沙墩望楼上,两名烽子们指着渺茫的青石岭方向,互相大声喊着什么,接着其中一人急忙转身,抽出棒槌,开始咚咚咚地敲击起来。 羊马城宽三丈长五丈,是个小型的城堡,和连云堡互相扣住,筑在悬崖绝壁上。听到鼓声后,住在里面的烽帅和烽副急忙拽开房间里的门,头往上探着连喊什么事,得到的回答是:“蕃子的游骑!” “青石岭那边有烟尘,把云都糊住了。” 烽帅一听不妙,急忙叫烽副带着其余三名烽子,急速入连云堡报告戍守其中的刀斧将张羽飞,自己则越过墙下堆积起来的米袋与柴薪,随后拉下屈膝梯,噔噔噔直响,窜上了顶上的望楼。 他扒住垛口,一名烽子已把着门射弩,转向了其下数百尺的所在:连云堡对面的高岗上,几名蒙着豹皮的精铠甲骑,擎着笔直细长的马槊,背着刀弓,正立在那里,张望不已,好像是试探这边的虚实。 “秋风起,蕃子来,这话还真没说错。”烽帅又往西侧望去,之间绵延的青石岭处,窜起烟尘数股,遮天蔽日,带着凛凛的杀气,凄厉苍茫的胡笳和鼓声此起彼伏。 “突灶放烟!”烽帅回身,对着身旁的两名烽子命令说。 两名烽子立刻从屈膝梯落到烽堠墙后,走到筒口对西的突灶前,拔开保暖用的羊粪,接着点着了流火绳,扔进了突灶里的柴笼,很快黑色的狼烟无声无息地从连云堡的烽堠冒出。 “蕃子来啦!”最先反应过来的当然是近在咫尺的连云堡,等到张羽飞立在堡头时,已能见到青石岭隘口处,震天的锣鼓声中,无数西蕃的骑兵,皆是白鬃白马,如大雪落山般涌出。 很快,连云堡东侧羊马城烽堠的狼烟也冒出来,接着就是高岳所在的百泉堡。 方才史富还说什么“孔目请脱枷,说不定马上西蕃就来攻咱们泾州了,俺虽然腿被杖了,但还可挽弓呢!” 转眼间,百泉堡的烽堠黑烟就冒出来了,高岳和史富都不约而同扭头,看着整个连云堡、百泉、共池湖地带,处处烽烟燃起,很快布满整个天空,向着泾州城漂去。 百泉军屯的田地间,先是个别的士兵开始往堡内跑动,接着就是许许多多争先恐穿过麦田,边跑还边喊叫着往后望几名马铺的哨探骑兵,扬着啪啪啪响的鞭子,一溜烟地顺着田地和山岗间的道路,疾驰而来,渲染着惊破心脏般的紧张气氛。 此刻烈风骤起,见到情势不妙的昆仑奴韦驮天,急忙牵来嘶鸣的马匹,托着高岳上了去,“蕃子来了,赶去报给节帅知晓!” “孔目,孔目!”百泉堡外虎落堑前,史富还站在笼子当间,把枷锁上的镣铐晃得哗哗响,“给我脱枷啊!” 坐在马背的高岳勒住缰绳,用马鞭指着史富,“这枷既然上了,那就必须得十日后才脱。” “孔目太严!”史富没奈何地喊道。 “军法不得不严,这枷除非你死才可脱,抑或我死才可脱。”言毕,韦驮天拍了下马臀,就跑着伴随着高岳的马,一溜烟地向泾州城而去,留下了在那里急得嗷嗷叫的史富。 州城牙城城门大开,安西北庭行营的士兵们纷纷冲入进去,按照手持名册的军吏的指挥,开始披甲、持弓,找寻属于自己的武器,城头号角声四起。 府衙正堂,各位军将全身贯甲,杀气腾腾齐聚,段秀实正戴上兜鍪,挎上利剑,高岳就急趋而入,“节下!” 哗声,段秀实护腋下的甲片响动,抬手阻止了高岳下一句话,“高孔目留城,看守城头的烽燧旗帜,和连云堡随时互通声气。此外,还要尽快叫递铺派人,穿马凹原和草壁戍,去向长武城及凤翔府求援。” 而后段秀实将手抬高,对着诸位军将命令说:“百泉的军屯后有阁川,左有连云堡,右有阿兰陀寺,只前方无险,可我军已构四堡,驻有戍守兵,现在大军出城,并力扼蕃子于军屯前!” “喏!”众将齐声应答。 待到众人都迅速自厢房长廊走出后,高岳一个人呆在原地,一会儿才醒转:段秀实这是要保护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百泉八百顷军屯啊! 不行,我得尽快派人去急报长武、凤翔,叫李怀光和朱来增援。 等他将一切都安排好,开始跑出军府,向城头烽堠处走,却发觉城内的老百姓、工匠都开始往城壁上登:西陲军镇就是这样,一旦敌人来逼,军、吏、民都有守土作战之责。 “三兄,三兄!”人群当中,芝蕙挤了出来,拉住高岳的手,急忙问,“主母让我问你安康与否?” “安康安康,你和韦驮天照顾好阿霓,我去登烽堠,把守旗子。” “哦,三兄小心啊!” 等到爬上城头的烽堠望楼处,气喘吁吁的高岳极目望去,安西行营的步卒已分队开赴各自布阵的地点在那里各有名先到的骑兵,举着系着彩旌的长竿标志,就这样唐军士兵有的穿着压耳帽,有的戴着皮兜鍪,黑压压的一块一块方阵,开赴到城外一二里处的地带,组成了庞大的阵势,各色军旗、武器竖起,有长矛、长蒺藜棒、刀牌,身后挎着弓和矢筒,其最核心的段秀实所在的方阵,其间的牙兵披二挡甲,肩膀上皆扛着威武的长柄刀,雪光片片,严整而进,“这便是陌刀啊!” 高岳在心中叹道,毕竟是李嗣业留下的队伍,还有些陌刀阵的余裔。 惊骇人的蹄声响起,泾原行营大军的辅翼处,衙前兵马使姚令言、游奕使吕逢礼领千余精骑,正迅驰而过,看样子是想要和逼近的西蕃军展开前哨战,为我军布阵赢得时间。 西蕃军......高岳便又顺着急速前进的泾原行营骑兵所搅起的烟尘,努力往着青石岭的方向看去。 西蕃军给他的印象便是,骑兵,骑兵,数不清的骑兵,漫山遍野的骑兵,从山下的旷野,直到山巅之处,全是骑兵,中央全是清一水的白马,威武无匹,雪崩般滚滚而下只有两翼夹着杂色的战马和骑兵,想必那是西蕃的仆从军。 11.长武驰援捷 接下来的情景,高岳已无法看见自百泉直到青石岭的方向,双方大军步伐搅起的巨大烟尘,和各处烽堠冒出的黑烟卷起来,吞没了所有视线,只能听到马蹄、弓弦、人马嘶鸣的声音,估计是唐军的游奕骑兵已和西蕃骑兵爆发了战斗。 段秀实叫他掌管泾州城的旗旆金鼓实则也是个摆设,等到真的要到鸣金的时刻,也就代表着泾原行营的队伍败了,那么这座城池多半也是保不住,自己和云韶便只可以落荒而逃,向凤翔府或长武城的方向。 至此,高岳想唐军获胜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毕竟他们还是在用鲜血与生命卫护着这座城池里所有的生灵。 “孔目且勿担忧,连云堡已增设许多旗鼓,俯瞰整个战场,西蕃一举一动自在段节帅的掌握里!”这时,和尚明玄走过来,指着那边高耸的连云堡说到。 这时连云堡内已经竖起巢车,其上的觇候尽窥西蕃虚实,临空不断变换着各种色彩的旗帜,汇报着西蕃军的各种动向。 大约一个时辰后,明玄突然见到,自己主事的阿兰陀寺忽然起火,火势越来越大,不由得颤抖着闭目合掌:西蕃军的侧翼想必突入了阿兰陀寺,迂回切断唐军大阵的后路,是西蕃的得意战术。 他的寺也毁了! 这时百泉、护城、镇远三堡里的营田健儿各自从甲仗库里领得武器,奋勇杀出,在阿兰陀寺前列阵,与突入寺中的西蕃、吐谷浑骑兵搏战起来。唐军前阵全是轻装弩手,采取的是以弩制骑战术,弩箭激射如飞虻,后阵士兵持长、长棍蜂拥而进,不久即将袭击阿兰陀寺的西蕃军蹩退,一些西蕃骑兵退入湍急的阁川,全部溺毙。 青石岭上西蕃大帅的牙帐,大旆迎风飘扬,四周全部插上栅枪,军门直到中央高台之上,站满手持铜盾、身披锁子甲的西蕃武士,其盾上皆修饰着白虎之形,背着锋利的砍剑。 高台穹顶下,坐着位高瘦狡黠的中年人,他面容黧黑,盘结着发辫,系瑟瑟珠,身着圆领绯色长袍,登乌皮靴,正同样俯视着整个战场的局势,又抬起眼来,并瞧着那边居于高峻之处的连云堡。 “那座堡垒如在,我们是无法取胜的。”中年人指着连云堡,一眼就看出症结所在,接着他端起了茶盅,啜饮了数口,“索玛!” 听到这声音,身边的一名满身铠甲的侍从当即跪下来,“这和你先前提供的情报不同啊!” “尊敬可谓的那囊氏子孙,赞普最信赖的次相尚结赞.拉囊阁下,想必在我们的大军启程前,段秀实便抢先增修了连云堡,我们现在已无机可乘。”那索玛如此答复说。 “是吗?这世界没有比军情更容易瞬息百变的事,我曾认为唐家最值得畏惧的将领是浑、马燧和李晟三人,现在这个段秀实也不可小觑,一个能明白自己弱点的敌手,永远不能掉以轻心。”尚结赞言毕,将茶水饮尽,接着从侍者的手中取来一根簇长七寸的箭矢,交到索玛的手中,“在你的胳膊上圈上三只银鹘,将我退兵的请求急速送往大相之处。” 索玛跨上马背,飞速离去时,牙帐前的悬崖上,一排吐蕃武士鼓起腮帮,呜呜呜地吹响了退兵的号角。 这苍凉的号角声,远远传到了泾州城处,“蕃子要退了,蕃子要退了”,民众们都欢呼雀跃,喜形于色。 城堞后的高岳也长舒口气...... 可就在此刻,民众又骚动起来:城北河原处,突然出现一条黑线,接着黑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那是无数翻飞的旌旗,和其下乌鹊般的黑衣战骑,很快如云般遮蔽了整个原野,“是长武城的朔方兵。” 李怀光出兵的速度还真是迅猛,而相对应的,凤翔府的朱的速度可就慢得多,良原那里迄今没出现他的援兵。 傍晚残阳时分,李怀光的三千精甲朔方骑兵,已经奔至青石岭列阵的西蕃军侧边,那是尚结赞留下来的后卫队伍,扼守着通往平凉的隘口,正和轮番迭进的泾原行营唐军搏战,西蕃作战极其顽强,可谓誓死不退。 “诸位,此战如何啊?”朔方都虞侯李怀光用鞭梢遥指战阵,对身旁的其余军将,如温儒雅、孟涉等辈。 孟涉于马上抱拳回答说,“我军精骑,居高视下,势如劈竹,可一鼓击溃蕃子。” 老将温儒雅、史抗却建议:“昔日浑于长武黄菩原之败,都因冒险出击所致,请先于险要处设拒马枪,而后战士全都下马,徐进以弓弩破贼为上策。” 李怀光冷笑两声,用马鞭指着温儒雅、史抗道:“浑之败,难道不是尔等敌前饮酒烂醉,又违命撤拒马枪出击才导致的吗?此刻倒攀起浑的过失来了!” 一番话说得温儒雅、史抗等人又羞又怒,索性止马不前。 “有敌无我,后退者,斩!”李怀光没有多余的话,很快单骑纵出阵势,大呼着策马直冲下山原,自侧翼冲向了敌阵。 其余的朔方骑兵见都虞侯已冲出,无不勇气倍增,争先恐后地夹马冲出,涌向了西蕃的后卫军队...... 战至夜色降临,西蕃后卫全被击溃,僵尸铺满了青石岭下的原野,另外面连云堡的张羽飞也率精兵出隘口,邀击部分西蕃的后撤队伍,斩杀百余敌人,解救了被掳走的三百多汉民。 很快,连云堡和各处烽堠处,燃起了报平安的苇炬,泾州城的百姓和留守的军吏士兵欢声雷动,纷纷点起松明,将城门处照得如白昼般,安西北庭行营及长武城的朔方军高唱凯歌,矛刃上悬着斩下的敌人首级,浩浩荡荡返归到泾原军府当中。 三日后,军府当中大摆宴会,来款待来援的朔方都虞侯李怀光等,高岳也在场居席。 高郢因留守长武城未来参战,故而未能到场。 待到菜肴酒肉都陈设上来后,李怀光豪气顿生,环视四周,便问主人段秀实: “段使君,此城中有妓女否?” 12.矫令起内讧 听到这话,段秀实初始还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释然:我自己喜欢静坐打发时间,可不代表其他军将都想要如此,将士浴血厮杀整整一日,也该放松放松。 于是段秀实便叫几名别奏,去城下乐营中取营妓来,伴随朔方将领们宴乐。 可朔方和泾原双方,虽有合作抗敌的过往,但二大军镇也有素来互不服气的传统,段秀实害怕女乐来后,会让席间闹出什么乱子,便对高岳说,“高孔目请持剑监酒席,我行营如有人胆敢喧哗,严惩不贷。” 既然是节帅的命令,高岳也只能按剑,移坐到段秀实的席位旁,恰好能见到西间下坐着的安西诸将。 而李怀光也下令说,“请我长武城骑军右武锋兵马使石演芬、别部将达奚小俊监朔方军的酒!” 石演芬乃是胡人,达奚小俊乃是鲜卑人,各个孔武有力,往那里一坐,按着剑柄,宛若怒目金刚般,监察着东间的朔方长武城诸将。 整个酒宴顿时变得杀气腾腾,东西两面,剑拔弩张。 不一会儿,泾州城的六名营妓曳履而至,各自捧着骰子、长行等博戏用具,段秀实邀请大家不要拘束,气氛才缓和起来,充满了军将和营妓的调笑声。 城下也是篝火满地的景象,行营和地方官司大飨犒赏得胜凯旋的泾原、朔方军卒们,杀羊置酒,好不痛快。 只有百泉堡虎落堑边的枷笼里,那史富还站在那里,心中全是苦水,“来人啊,你们是不是把我给彻底忘了......” 一个时辰后,泾原军府已是酒酣时分,虽然两侧各有高岳、石演芬和达奚小俊监酒,可营妓一到,所有人还是放开了,尤其当一名叫媚川的营妓开始居中舞蹈时,所有军将都如痴如醉了,只见媚川著碧轻纱衣,舞白苎长袖,头戴珠翠,脚登珍珠履,高举双袖,回旋时如白鹄掠水,轻盈处若风动流波,周身珠光宝气闪闪,闪耀人目。 咚咚咚的太平鼓声中,媚川俏丽的双目开始不断飒向酒席上的诸位,也不断牵引着各人的目光。 “请佐酒录事(军中对营妓的称呼)来!”舞毕之后,东间下的朔方大将温儒雅按捺不住,面红耳赤,便要媚川来给他陪酒。 可媚川一眼就看出东间的主事是端坐中央的李怀光,便跪下举着酒盅,膝行趋至李怀光处。 让高岳啧啧称奇的是,李怀光虽然问城中是否有妓,但当媚川的玉手送来酒盅时,这位却眉目晏若,纹丝不乱,毕恭毕敬地接过酒来,转向主人席上的段秀实,行礼完毕后才饮尽下去。 李怀光喝完后,温儒雅便带着几分醉意,望着低着头露出粉藕般后颈的媚川,拍着食案,再次呼喊到“请佐酒录事来!” 谁想,西间坐着的泾原大将焦伯谌,却也喊到“媚川,来!” 这时安西诸将的氛围开始不对,因为大伙儿心中都明白,这媚川向来是焦伯谌宠爱的营妓。 果然一听焦伯谌呼唤,媚川便不敢逗留在东间,而是转身趋向了西间筵席处。 “什么待客之道?”这下,朔方的温儒雅等人大怒,咚咚地将食案上的酒菜都拍得震动泼洒起来。 “泾原的佐酒录事,干你们朔方什么事!”西间坐着的其他安西军将也都趁着酒劲,怒吼起来。 “啊!”席间诸位营妓尖叫声四起,接着飞也般逃出中堂东西间两个军镇的将军们,纷纷拔出剑刃,闪烁着寒霜,于堂下相对,分寸不让。 高岳和对面的两位监酒的,也都站起来,高岳一使劲,咯噔声把剑柄抽出,装作副随时会出手的模样。 “住手!”还没等段秀实开腔,李怀光最先发怒,接着他站起来,朔方诸将果然畏惧都虞侯,便挨个收剑入鞘。 那边,安西诸将也全都收剑入鞘。 双方各自退让了三步,接着李怀光转身,向段秀实抱拳施礼,“营中诸将不胜酒力,露乖丢丑,请使君撤宴,我等回驿休息,三日后返归长武城。” “也好李大夫,薛举城下的马凹原有座大驿,还请大夫于彼下榻。” 待到众人都下堂去后,按着剑的高岳才长松口气,将剑柄推回。 “逸崧,没受惊吓吧?”犹坐在席位上的段秀实问到。 “节下,并未受到惊吓。” “好,明日你就继续在孔目院视事,要兑现此次青石岭作战诸立功士兵的赏格。” 结果第二天,待到高岳刚刚来到孔目院时,泾原军府外就传来混乱的马蹄声,高岳急忙走出去,但见大门被打开,温儒雅等数位朔方军将衣冠不整、狼狈不堪,骑着马直闯了进来,口中还喊着“李怀光矫令,要害我等的性命!” 他们都是从城东马凹原驿站里逃出来的,没敢去长武城,而是走了相反的方向,跑到泾原军府里来避难。 李怀光要杀他们? 很快,军府中堂上,段秀实就接见了温儒雅等人,高岳作为孔目官也伴在节帅的旁边。 段秀实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儒雅便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外带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原来,现在郭子仪不但让李怀光当长武城军使、、宁、庆三州都将,还让他以都虞侯的身份整饬军纪,而李怀光早就身怀野心,想把他们这些老将给杀掉,然后吞并他们的部伍,结果昨晚刚回马凹原驿,李怀光就责令他们去商议军务,我当时留个心眼,见机不妙就跑出来,而不明实情的史抗前去,当场就被李怀光数罪,他把数年前黄菩原之战里饮酒误事的旧帐给翻出来,又说昨夜我等调戏泾原行营的“风声妇人”(营妓),有辱朔方军纪,然后立即诛杀了史抗,首级传营中示众,还欺骗军众说这是郭汾阳的将令。 听到这里,段秀实便觉得事态严重,就问你们长武城的判官高公楚何在? “战前就在长武城留守,未能前来,所以还请段使君庇护啊!”温儒雅等数位嚎啕大哭,顿首哀求起来。 “高孔目,以你的意思?”段秀实便问高岳。 高岳急忙回答说,“此事即便高公楚前来怕也无济于事,只有让汾阳王亲自派人来调解才行。” 段秀实便点点头,立刻修书一封,着令高岳要城中的递铺将其发出。 13.十日枷期至 结果高岳刚刚走到城门处,就看见几名马凹原的驿卒气急败坏地跑来,连喊没有王法了。 高岳便把他们拦住,说怎么了。 “长武,长武城军突然占据了马凹原驿和河对岸的乌氏驿,扣留所有的书信和驿马,还把我们给逐出来了。” “什么!”高岳大惊失色。 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城外百姓大乱:李怀光、孟涉、石演芬、达奚小俊等朔方将,统率着数百骑兵,向城门这里一步步靠近。 马背上的李怀光看到高岳,便远远地用马鞭指着他,温言喊到:“高孔目,我知你与我判官高公楚同是渤海高,咱们昔日在汾阳郡王府也有过一面之交,现在不干你事,有几位扰乱军纪的逃将,跑到你们泾原军府来摇唇鼓舌,请交给我带回长武城处断。” 高岳笑了下,而后便急速退到城门内,扬手对城堞上的戍卒高呼:“落城门!” “你!”李怀光大怒...... 这下,西蕃的秋月入侵军刚刚败走,来解围的长武城军又闹起内讧:李怀光现在占据了马凹原和乌氏两座驿站,隔断了泾原行营和灵州朔方幕府间的音信,要威逼泾原军府交出藏匿其中的温儒雅等将来,实则是想先斩后奏。 可段秀实自城中,要高岳代笔写信给李怀光,将其叱责番,并要求他及时回头是岸悬崖勒马,不然自己要统率泾原行营平定“乱军”。 得到书信的李怀光又怒又怕,知道给自己周转的时间不多,可又不甘心杀不了温儒雅,因为“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先前说了要杀温儒雅,那就得杀,留下总是个后患。 于是李怀光首先严令全军驻屯在马凹原、薛举城和乌氏城间,不得骚扰劫夺泾州城下的坊市,但却又在驿道当路排下拒马,并不断派人前往泾原军府,软磨硬泡,要段秀实将人给交出来。 而泾原行营方面,数个堡垒和军屯也如临大敌,密切监视着李怀光的人马,双方的长候骑兵经常发生小规模摩擦。 两日后,高岳前往马凹原驿站,代表段秀实给李怀光送来和解的方案:“温儒雅等指泾水发誓,只要李大夫退军,不再追究他们,此事便冰释,双方各不再提,李大夫返归长武城,温儒雅的部众也归大夫所有。而后由段使君再次设宴,款待诸位。” 驿站正厅内,李怀光握着剑,面目严肃地回答高岳说:“温儒雅的罪行有三,数年前黄菩原之战饮酒乱阵,导致我军十丧七八,此其一也;而就在先前青石岭之战时,逡巡不前,沮我军士气,此其二也;泾原军府之宴,毫无体统,饮酒纵性,与安西军将争风声妇人,此其三也。此等蠹虫若不严惩,此后必将乱我泾原方镇。” “黄菩原之战,上至领军主将浑,下到普通军卒,其覆败之责汾阳王无一过问,现在岂可追溯?青石岭之战,温儒雅的建言也是出于持重考虑,无可厚非;而先前宴会小小的误会遗憾,泾原都将焦伯谌已和温儒雅冰释前嫌,还望大夫海涵。”高岳一一作出回答。 “怀光身为都虞侯,受汾阳郡王之令绳墨军纪,绝不可能姑息养奸,此事,温儒雅死便不追治,我李怀光死也不再追治,否则必将穷治到底!”李怀光自胡床上站起,毛发皆竖,蛮性发作起来。 高岳还待抗辩,这时自驿站东廊走入个人来,直接诘问李怀光说:“都虞侯你擅杀军将,到底所为何事?” 结果李怀光和在场的朔方众将一见此人走入,顿时气焰全无,各个躬身行礼,“见过杜从事!” 这位正是朔方从事杜黄裳,这时虽无泾原方面的书信,却预先得到汾阳王的授意,兼程自灵州赶到乌氏城来,长武城军卒见是杜黄裳,根本不敢加以阻拦,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到这马凹原驿站来。 一切似乎都在郭子仪掌控当中。 见杜黄裳来了,李怀光瞬间蔫了,坐回到胡床上,高岳见这位额头已冒出冷汗,便起身向杜黄裳行礼,替李怀光解释了番,大意是都虞侯还是出于整饬军纪才这么做的,出发点是好的。 杜黄裳看看四周,似乎也不想把事情给闹大,便低声对李怀光说:“你和监军中贵人做的事,汾阳王早已知晓,这可是要杀头的勾当,如今还不快快伏罪?” 嗯......高岳听杜黄裳这话中有话,莫非这李怀光要杀温儒雅等人,不单单是要吞并他们部众,实现独掌、宁、庆三州军力的野心,还有更深的水在里面? “怀光知罪!”还没等高岳思考完毕,李怀光就自胡床上起身,咕咚跪在杜黄裳的面前,冷汗淋漓。 他麾下的诸位军将也面无人色,连连叩首,希望杜黄裳能代表汾阳王,宽恕他们的罪责。 杜黄裳便将李怀光扶起,安慰他说,这三州都将和长武城军使的位子还是你的,汾阳王年龄已高,无法长久呆在灵州,不日就要回朝去,他预先就宽宥你,并让我嘱咐你,你现在位高权重,事事都得谨慎小心,以后不可再参与到这种灭族的事情里来。 李怀光也没了之前的骄横,只能唯唯诺诺罢了...... 很快,长武城的朔方兵们撤走,离开了泾原方镇,回屯自己的驻地去了。 而温儒雅等将,则对救了他们命的段秀实千恩万谢,而后随着杜黄裳回灵州去郭子仪下令,要求此后把他们的驻地,与李怀光的分割开来,免得再生事端。 百泉堡前,阵阵旋风刮过,笼子里依旧还在那里立着的营田军卒史富,已蓬头垢面,笼子外几名来照看他的军卒,提着葫芦舀着米粥,给他咕噜咕噜灌下。 “入他娘,这姓高的孔目还真的是狠,说枷我十日,就真的是十日......蕃子来了不脱枷,长武城军来了也不脱枷,现在我妻儿差不多得冻馁死了,他还是不脱枷,要是我妻儿有什么不测,我早晚不得放过他。” “唉,你可别说了,不然枷你百日到死!”其他军卒都求道。 这时,两名军府里的别奏来到,问了是史富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说“十日期到了,遵孔目官的令,给你脱枷。”说完,就咔擦咔擦地开了锁,脱了枷。 史富出了木笼,便跌跌撞撞地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14.子女髀有衣 安西行营规定,军卒犯禁受枷时,不许家属探视。 所以史富很担心自己在受枷的这十日内,自己的妻儿得不到照顾,特别是之前给月粮时,行营既然没给他,也不清楚有无送到他家。 史富家的茅舍就在城北共池湖侧,外面环绕几株歪脖子树,还有个前院。 待到靠近自家后,摇摇晃晃的史富望见了茅舍的灶台冒出的炊烟,心中不由得踏实下来,臀部的瘀伤好像也没那么疼痛,加快脚步,推开了院扉。 只见到他的一对儿女正立在院子里,互相踢着颗半旧的蹴鞠,见到他后,眼睛滴溜溜转,看起来吃饱了肚子,不再号哭,比较有神,还说“阿父你回来了。” 史富能看到儿子和女儿的身上,各穿着件新接出来的子,而往常每到寒冷的初冬,孩子们的双髀(大腿)因为没有布遮体,总是冻得乌黑青紫,哭个不停,只能塞些茅草进去保暖。 这时他妻子也从庖厨里走出来,骂道你个懒散汉,不出力屯田,被枷了十日也是活该。 史富又见到妻子身上也多了件红色的裙子,便急忙走到厨舍里,四下看看有没有男子躲藏在柴薪堆后,或者翻窗户的痕迹,发觉没有后,又揭开墙角的陶瓮,只见内里还剩有一半的新粟米,然后问妻子,这些布和粮都是哪里来的? “是高孔目让军吏送来的,粮是你这个月的口分粮,并且额外送来十匹绢布和五百钱,说给我和孩子们做衣衫,还有张狗皮说给你做冬袜。” 次日,百泉堡的屯田沟垄边,正一瘸一拐,在耙地除草的史富一见到骑着马来巡察的高岳,咕咚声跪到在地,接着带着串烟团,爬到高岳的马前,连连叩首,口称“孔目大恩,史富绝不敢忘!” “史富我问你,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出力耕田了?” “不敢!” “轮你上番烽堠,还敢不敢游手好闲了?” “不敢!” “若是再敢犯禁的话......” “孔目便枷我一百日,我们这群当军卒的,要么不说,说到便绝对做到!”史富头都不敢抬。 高岳点点头,说非常好,“送给你润家的布匹和钱,你倒也不用谢我,那是从你赏格里预支的,自即日起你好好做,将来立功领了赏格,还有富余记着,本孔目等着你来取赏格。” “喏喏喏。”史富捣蒜般地叩首,忙不迭地应承道。 这时,高岳骑在马背上,顺着整个百泉地区望去,一处处泉眼石井处竖着龙骨水车,营田健儿们踩踏其上,将水自地下不断抽出,浇灌到四面的麦田当中;田地当间,每半顷地间都用长长的灰白色的田垄间隔开来,它们将整块大地分割得条条理理,专门负责中耕的军卒正赶着牛,缓缓不断地来回。 尽头就是陇山的天空,在广袤的大地映衬下,显得格外得低,铅灰色的云层正在聚拢,看起来是要在初冬季节迎来微雪,这对越冬的麦苗是件很好很好的事,雪可以濡湿麦根,保住它们的热量,正所谓“冬来三度雪,农者欢岁稔”。 更重要的是,通过泾原行营和长武城援军的浴血奋战,西蕃破坏泾原屯田、践踏麦苗的计划也破产了,而后等到冬季的积雪将陇山、六盘山、山的岭巅覆盖后,就算是西蕃的军队也会举步维艰:雪、河谷和崇山,将泾州、州、凤翔三块地方很好地保护起来,也保护了高岳所主张开垦出来的屯田。 “明年,我便能站在这里,见到百泉八百顷军屯丰稔的气象了!” 冷风拂面吹来,他皱着眉,望着阁川边沿高林当间的阿兰陀寺,在先前的兵灾当中,它大部分的珈蓝已被焚毁,可主事僧明玄却不为所动,依旧坚持在塌毁半边的佛堂下诵经,“等,等到来年寺田也能够丰稔的话,那么我就将开始修缮这座寺庙,一年,二年,三年,哪怕穷尽我这辈子,也要把这项宏愿给完成。” 傍晚时分,小雪果然纷纷落在孔目院的庭院当中,屋檐上已开始慢慢凝成冰挂,越来越长,芝蕙和阿措穿着新的夹袄和襦裙,嘻嘻哈哈地拍着手,望着天空里不断落下的六出之雪,韦驮天正在厩舍前把一围又一围的草料垛好,然后光着膀子在那里铡啊铡。 高岳坐在茵席上后,云韶带着神秘又有点得意的笑,端着食盘迎了上来,“崧卿,你瞧瞧。” 哦?高岳定睛望去,食盘上居然是金脆脆的膏环,便拿起来咬了口,味道还不错,便连连点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云韶。 云韶则满副“快来夸赞我”的表情,眨着双眼。 “阿霓亲手做的膏环,已经抵得上长安清吴店的了。” “那是!以后崧卿只管安心视事,阿霓我会在后厨做出各种美味,来照顾崧卿的。”云韶好像翘了下小巧的鼻尖,“只是啊,长安的膏环是四文钱一枚,听说吴地才一文钱一枚,而到了泾州这里,做下来得要十五文一枚。” “西北边镇生活艰辛啊,泾原行营还有许多健儿军卒家人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我才谏言段使君开屯田,什么时候健儿们吃饱穿暖,子女双髀有衣,有精锐的器械、战马上战场,对家中无后顾之忧,那么边陲的形势才可以逆转。” 谁想高岳朴素的一番话,居然让云韶流下泪来,“崧卿果然和那些普通进士是不同的,他们在这个季节里怕是只想着在长安城当中用朱唇食膏粱,想着哪日可执着象牙笏板、朱衣紫带,又怎能想到缺衣少食的土山头健儿呢?” 高岳摇着头笑起来,自己也只是为了博取功名,在和刘晏的策问里提及了西北边防的问题,不过他倒不会在说完后抛诸脑后,“总得做些什么,来让事情一点一点变好,我也希望唐军有朝一日能再度跋涉西域绝地,泾州、原州等再度成为东西商贾汇聚的地方,周边万国再来朝觐于渭水边。” 说到这里,云韶又说了句“对了”,便转身从橱柜当中抽出些书信来,说从京城里来的,都是送给崧卿的,先前长武城李怀光占了驿站,阻遏了行程,所以现在前前后后几封信一齐送来了。 “有荥阳郑文明的信。”云韶事前已见到落款,然后还没等高岳回答,她就执小刀将其裁开,而后抽出信纸。 “阿霓你读吧......” 15.先皇已大行 其实不光有郑的,也有卫次公、刘德室等人的,也有独孤良器的,还有蔡佛奴也央人代写书仪来问候的,前者多是谈到冬集科目选的事,而蔡佛奴的信里则是毕恭毕敬询问恩公起居安康的,倒是始终没有退乐斋铺头吴彩鸾的。 “唉,也不知道彩鸾炼师把退乐斋经营成什么样了?她不会把我的产业拿去博戏输掉了吧?”高岳倒不由得有点担心起来。 时光飞速,百泉的那些麦田记录了这种变迁: 大历十三年的冬天过去后,积雪慢慢消融,灌满了百泉和军屯大团的纵横沟洫里,暗中滋养着麦苗,春风吹来后,大片大片的麦苗开始返青,整个百泉地区触目所及的都是一块块的嫩绿色。 不久来自长安城韬奋棚冬集和春闱的泥金书信都传来了。 田头的一棵树下,高岳盘膝坐在那里,云韶则在旁边支起柴堆,和芝蕙一起烤着梨汤她在泾州城这大半年当中,学会了不少手艺,那个昔日娇滴滴的高门闺秀现在似乎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拆开书信后,高岳得知,今年韬奋棚又中了四名进士,其中包括李桀在内。 郑博学鸿词登科,卫次公、独孤良器书判拔萃登科,前者得偿所愿入秘书省为校书郎,后二位则入崇文馆为校书郎,黄顺、解善集、顾秀未有考中,黄顺、解善集继续归家守选温课,顾秀则入淮南陈少游的幕府。 高岳最关心的还是刘德室,得到的消息却是刘德室并未考中,不过这位语气当中却变得乐观,告诉高岳“愚兄在双文的照顾下生活顺利,在通济坊单独租赁间房屋过夏温课,想必来年应该得中。” “好好努力吧,芳斋兄。”高岳合上了书信,将其放入了书笥当中。 他本来还想回信问问东市退乐斋的事,接着想了想,笑起来,说算了吧,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值得我去关心...... 大历十四年的暮春来临了,心灵手巧的芝蕙将孔目院后的屋舍内厅,布置成了华美的闺阁,来满足主人主母这对新婚夫妇的需求,她将所有窗牖都悬挂上了纬子,又用主人的俸料、杂给购置了高低的柜子,来储放积蓄、衣衫和杂物,墙角陈设了香炉,摆一宽阔的大床,周围竖起素色的小山屏,能让主人主母相拥而眠,同时又在屏风后的隐秘处,摆了个小而窄的银鹘床,上系轻纱圆障,内铺清凉的玉簟,鹘床边还有浴桶,这里当然是让主人主母欢乐的地方,说不定马上主母便能承受恩泽,像马上麦苗孕穗那般迎来喜讯。 入夜后,浴桶香汤沸沸,云韶娇羞莫名,和高岳共浴其中,外面三尺的书架上,夹着那副《万方秘戏图》,其上的诗文清清楚楚写到,春季时夫妇当然是枕上交颈、花间接步,而夏季则应该共浴同床,这个季节可是夫妇最美好的时节了云韶手持青竹,慢慢地翻着一页页的秘戏图,最后钟意一副后,便宛转低眉,悄声靠着夫君的耳朵说了番,算是敲定了今夜秘戏的方式,“这里面这么多,崧卿和我三年都行不完。” 芝蕙则在屏风外,一个窗牖一个窗牖地下纬子,随后点着沉香,出门前将阿措赶远,“给你五文钱,去院子外耍去,不到一个时辰莫要回来。” 不久,银鹘床的玉簟上,云韶伏于枕上,罗裙已解,绸裤已褪,高岳则立于床沿,望着妻子如花围般的红艳双颊,白腻的腰身素体,低垂顺服的眼神,不由得意乱情迷起来,还未发劲,却早已被云韶的小胖酥手稳稳牵住,没入津溢的丹池中,很顺滑地策入起来。 这时的云韶已不是当初那个还未经人事的少女,她变得更加可爱娇俏,既有温顺的一面又已开始懂得迎合取悦夫君。 两人接下来果然美不胜收,一面相濡以沫,一面前前后后地研磨有声,时而如二龙缠绕,时而如春蚕绞丝,最后云韶脸颊全是潮红,眼神歪斜,身上满是汗珠,花钗滑落,乌黑云鬓散下,遮住半面脸庞,宛若皎皎半月,鹘床都被摇撼得快要散架了。 整个屋舍外,除去立着准备随后侍奉的芝蕙,打着盹儿的宝,还能听到初夏阵阵的蛙鸣声,喜鹊的欢叫声,似乎还能传来城外大片大片麦田的拔节的细微沙沙声...... 五月来临时,高岳立在百泉军屯田野的中央,他的前、后、左、右全都是金灿灿的麦穗,足足八百顷,铺天盖地,“成功了!我在泾州的屯田!”他张开双臂,耸着鼻翼,贪婪地吸着麦子和泥土的清香味。 不,这当然还不算够,区区百泉八百顷麦田,还有先前刚刚播种的粟米田,虽然每亩地因今年的风调雨顺,各自多收了一二斗,这样光是在百泉军屯,泾原行营就可以收取五万二千石的谷子,但这根本不算够!马上我还要在良原和灵台两地开辟更多的屯田,三千到五千顷,二三年内让泾原行营积粟米数十万石,而后全军扩军,讲武训练,雄赳赳开拨,进逼到潘原立城,步步稳妥地取得原州的平凉,而后摧垮西蕃的桥头摧沙堡,辅佐段使君光复整个原州。 于现在的历史里,留下我的名字。这将是我高岳人生第一个大功业! 所以在西北边镇的幕府里,可比在京城当中要有意思得多。 这会儿,志得意满的高岳突然心中悸动下,接着一阵东风鼓然而至,哗啦啦麦浪翻舞起来,他猛地转身站着,自麦田的坡地上向下观望: 几骑驿使,背着竹笥,身上全是缟素,从马凹原的方向,朝着泾州治所安定城疾驰而来! “什么......是的,没错......”高岳这时候才想起来什么,不由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接着他脚一软,蹲坐在地上,两只花雀子扑棱棱直刺青空而上。 那个人,那个似乎一直在赏识自己的人,去了吗? 很快,泾州城内外坊市上,上到节帅、军将,下至军卒、百姓都披着白色的麻布,举着白色的旗幡,密密麻麻地跪在地上,如雪覆地,哭声震天: “大行皇帝啊,大行皇帝啊,天年不永,呜呼哀哉!” 16.指画踌躇事 大历十四年五月,皇帝李豫崩于紫宸内殿,临崩前出诏,遵守了父子间秘密的诺言皇太子李适监军国大事。 消息送至泾州,举州为皇帝服丧,其中高岳也无法例外,家中由芝蕙操工丧服。 最早京城的敕使和驿吏送来的服丧要求,是遵循李豫的遗诏的,皇帝要求“天下吏人,三日释服”,也就是说天下的官吏百姓,只要为朕穿三日丧服即可除服。 三日后,高岳刚刚除去丧服,就坐孔目院,亲手给营田有功的健儿们分发赏格:段秀实确实是个清正廉洁、说到做到的节帅,他从行营仓廪里拨出数千匹上等的绢布来,由高岳制定名簿,准确无缺地发给了所有于军屯当中立功的将士。 其中就有史富,这小子被枷了十日后洗心革面,居然得了赏格的第二等,足足发了九十匹布(因为事前预支了十匹),在孔目前是千恩万谢。 “史富,马上良原、杜原、白石原都要开屯,你是去也不去?”高岳提笔将名簿上的名字勾当好,便问立在堂下的史富道。 “去去去,当然去,老婆还缺身秋衫,但恐孔目不抽点我!”史富忙说道,引起下面其他军卒一片笑声。 城外,整个百泉的军屯麦田收获,都被收割下来,军卒们挥动镰刀,挥汗如雨,沉甸甸地金色麦穗铺满了各处沟垄,接着装载于一辆辆犊车里,车队首尾相连地运到仓廪,而这会儿京城又有驿吏挥鞭飞马赶来。 段秀实很快在满是缟素的府衙正堂,召见了高岳: “逸崧,你得尽快行个文牒,大行皇帝的丧制又有变化。” 高岳听到这话,满脸纳罕,不是三日就除丧了吗? 见孔目官这副神情,段秀实摇摇头,低声告诉他,为了丧制的事情,朝堂中常相和崔舍人争执得非常激烈,互相指责对方不守丧礼。 原来,李豫刚刚驾崩,常衮就带着文武百官于大行皇帝的棺椁前恸哭,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去世,表示哀悼是人之常情,可常衮最后为了展示自己的悲怆,就有些过分了,他是早上带着百官去哭,傍晚又带着百官去哭,哭完后本来已下殿,然后冷不丁又悲从中来,返回去又扶着棺椁哭天抢地,闹得百官也只能随他一起去哭,几日下来整个朝廷官员委顿不堪,正常事务也被打乱。 中书舍人崔佑甫就提出建议,按照大行皇帝的遗诏,三日后便可除丧,那么现在时间也到了,大家都正常工作吧。 常衮不乐意,他也是精通礼制的,就反驳说古礼里规定,卿大夫要为国君服丧三年,按照汉制也要服丧三十六天,哪怕就遵为玄宗、肃宗皇帝服丧的先例也要二十七天,况且大行皇帝的遗诏里称“天下吏人,三日释服”,也即是针对的是胥吏和百姓,我们身为公卿大夫,不可与其同列,当然要为大行皇帝服丧二十七天才对。 崔佑甫又反驳说,宰相完全是曲解“天下吏人,三日释服”的本意,吏便是泛指所有的官吏,人便是泛指所有的百姓(唐朝避李世民讳,改民为人),“凡百执事,孰非吏人?”我们还是尽快除丧,安心上班。 所以双方斗得是甚嚣尘上,互不相让。 反倒是真正治丧的礼仪使的颜真卿,被晾在一边,说的话反倒无人听取了。 现在京城来了新一波的驿吏,泾原进奏院也送来急信:京城最新动向,军府里大小军政官员,要再把丧服给穿上,继续为大行皇帝补二十四天的丧。 所以段秀实才叫高岳尽快行牒,通知军府里的各司注意。 看来,新皇李适还是听从了常衮的话。 高岳当即在书案前将牒文写就,盖上节帅印,交给别奏官去晓谕各司了。 看到高岳利索娴熟的做派,段秀实暗中点点头,然后他的手捏住封来自京城的驿信,先问了下高岳:“逸崧屈就我军府一年光阴,可有所得?” “仆自认追随节下,学到了四件事。” “那四件。” “知边军之弊,其一;晓除弊之术,其二;通地图之学,其三;习戎务文书,其四。” 听到这话,段秀实也不由得笑起来,而后他便取出西北地图来,叫高岳指出要害关节之处,高岳一一点明,看来这门学问,他确实和段秀实学得不错。 段秀实又问高岳,今年军屯大有收获,逸崧你马上的打算又是什么? 高岳便直接指着地图,侃侃而谈,“可将百泉军屯节省下来的钱帛粮食分为三份,一份加赐给营田健儿,一份监造军器,一份整备农具,再抽点四五千军卒,并带泾州三千民丁,在良原筑城新屯,这次可直接开二千五百顷,因良原有泾水流经,灌溉便宜,可推行稻麦双种之法,这样收谷倍增。一旦良原有成,便于后年再开屯于百里、灵台,可上报朝廷,增营田兵额七千......其后稻麦大丰后,便可于州西的草地牧马,这样不出四五年,兵可有四万,马可有七千,而后留一万守州城,三万兵马征伐,再合凤翔兵五千、范阳兵五千(朱从幽州带来的)、朔方兵五千,拨取平凉、潘原,只要仓廪充实,便可徐徐而进,以逸待劳,西蕃无能为也......最终克复原州......接着可连通河西,重建军镇,再开河湟之地......” 段秀实始终微笑着,看着这位正在畅谈理想的年轻人,直到他说完后,便叹口气,说“也就是说,克服原州必须要四五年才可以,对不对?” “以现在朝廷的财力,以泾原行营现在的状态,还需扎实屯田,确实如此。”高岳回答说。 接着段秀实没有正面说什么,而是告诉高岳,“百泉军屯大功告成,八百顷野地全为良田,这可以说是逸崧你的功勋其实在山陵崩前,本节帅已让进奏院将你的苦劳申入给吏部考功,你自己也写了考状(自我鉴定),最近结果也下来了。” 高岳微微愣住,他这时候真没考虑到还有考功这回事的存在。 17.御史台里行 段秀实却说下去,“吏部对你今年的考功定为中上,而去年考功本定为下上,但据说现在也被更正了,故而两年的考功都为中上。 ”随后段秀实顿了顿,“恭喜逸崧升迁为从八品下,试大理评事。”另外,还没等高岳反应过来,段秀实又补充句,“新皇践祚,又特意出敕书至泾原军府,要逸崧你回京,便又迁为监察御史里行,也即是说,逸崧你不能再留在泾原军府当中了......” 言毕段秀实便举出敕书信封,递到高岳的手中。 回京,不能呆在泾原了? 这事态的变化,有些太快。 而监察御史里行这个奇怪的官名,其实就是“监察御史”和“里行”这两个词汇的结合。 高岳先前在抄录神道碑文时了解过,监察御史可以说是很重要的清资官(为什么,最后还是要我回去当这种清资官?我想要种田),不过却是御史台三院里品秩最低的:侍御史为从六品下,殿中侍御史为从七品上,而监察御史则是正八品上。 可唐人看待官职,并不以品级论高下,特别是御史台,虽然品秩都不算高,但都是一等一的清贵之官,因他们是执掌“风宪”的,是皇帝最亲近的耳目。举个例子,初唐时期,韦绚本来担任雍州司户参军,是正七品下,后来进入朝廷,当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韦绚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遭到贬官的待遇了,结果中书侍郎上官仪嘲笑他说,“你真是乱说田舍翁语,殿中侍御史在皇帝身边(皇帝朝会时,殿中侍御史就在旁边),正可以说是接武夔龙,羽鹭,岂不比你在雍州当判司强!” 所以就算是正八品上,李适将高岳招进御史台,也算是大大的超迁了,故而李适为了避免非议,就给高岳加了个“里行”的后挂。 里行,说白了就算是御史台的“员外官”。 员外官顾名思义,就是“正员之外的官”,带着很强烈的“非正式临时工”色彩(不过注意,员外郎和员外官不同,到唐朝员外郎已是尚书省里标标准准的正官,并且是美职),通常情况是用来贬黜官员用的:皇帝把你贬为“xx员外置”,那你只能拿一半的工资,且没有职田米。 但有时候,皇帝想用某名年轻人(比如我们的主角高岳),但又因其资历太浅,便会让他担当“监察御史里行”之类的职务,也即是监察御史的活你干,但薪水待遇要比正员差一截,待到资深后再考虑转正。 “仆......泾原的屯田和营田,仆还想亲力亲为。”听到这个消息,高岳的头脑一下子还没转过来。 只要回京到御史台里去,那么他方才对段秀实所谈论的“反攻原州”的宏伟计划,岂不是转眼便化为泡影? 段秀实有些苦涩地笑笑,告诉高岳另外个消息:“朝廷里中书门下和司农寺同时发来命令,各镇节度使务必以销兵为己任,所以逸崧你规划的增加营田兵额、扩大军屯的做法,实际上被否决了。” “为,为何!”高岳听到这个消息,眼睛一黑,头也晕厥起来,几乎差点跌倒在段秀实的面前。 他不明白,足足一年的苦劳,他和营田健儿一起立桩、夯土、筑墙、制造器械,几乎每日都要巡察营田,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年就大获成效,不但为朝廷节约十多万贯钱财,还为泾原行营增数万石的军粮储备,只要按照这样做下去,元载和刘晏都着眼的(虽然这二位到最后是死敌关系)西北边陲经营反攻的事业,肯定会迎来成功的曙光的! 所以他想继续留在军府当中,虽然不能亲自上阵搏杀,但却能和安西行营的将士们一起,以自己的才智,于后勤、谋划上建功立业。 可段秀实却对他解释说,不,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种宽慰,“逸崧你心平气和地想想,增加一万营田的兵额,这屯田大计才可成功。于是一年要给朝廷度支增十二万石米粮、七万匹布的负担,这还只是固定的,另外还有这一万兵的‘赏设加赐’,要管好这一万兵,又得增加军府的官吏、将校,‘军府杂给’的款项也要增多。” “节下!可一旦在泾水良原推行稻麦混种,田亩收入增加,所得要远远大于所支啊,更不要说对于克复原州的意义所在了!”高岳说话却愈发激动,不由得双臂撑住地板,拳头紧握脖子前伸,盯着段秀实,情绪几乎无法自持。 “逸崧你说得,我全都明白。不过朝廷有朝廷的想法,增加一万兵额容易,再削减可就难了。若屯田遭受水旱灾难,米粮会因歉收而减少,可兵额的支出却不会减少,朝廷度支的负担会更重,所以......” 说到这里,段秀实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面前的这位年轻人,眼圈开始红起来,居然有泪水在里面打着转。 “回京吧,逸崧。本节帅知道这样说很自私,当初是本节帅亲自造门,使你放弃了其他方镇优渥的俸料、马币,来到我泾原的,来此后你筚路蓝缕,开辟百泉八百顷良田丰赡军食,这些勋劳行营的将士是不会忘记的,现在却又是本节帅劝你回去。逸崧......新皇应该是看重你的,正如你之前对我所说,等到你哪日执掌国家权柄,得圣主厚信,为军府方岳、营田大使,那时我段秀实若还能走动,我俩再一起携手,将这个志向实现!” 高岳双眼已经模糊起来,心中直到鼻尖都酸楚得难受,但他不可以在段秀实面前哭出来。 以前他在朗读史书里,读到那些古人志向不伸、不平而鸣时,还曾天真地笑话他们矫情,可现在这记重锤结结实实地夯在自己的心间,才知晓这世间万事的不易! “节下......”高岳将头伏下,对段秀实行了告辞的拜礼,努力不让眼泪流出。 段秀实也捧起衣袖,端端正正地对着高岳拜下,“逸崧小友,回京后多多保重,可勉力......” 军府正衙堂中,两人相对而拜,久久不起。 18.苦哉从军行 夜晚归去,云韶将有点昏昏欲睡的夫君搂在怀中,摸摸他的发髻,又摸摸他的脸颊,似乎沾到了凉凉的泪水,便温婉地笑起来,“不是还有阿霓在你的身边吗?郎君百仞梯,妾身绵绵丝,哪有那么容易就登上去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呢。 ” 回京之前,高岳骑着马,在阁川和百泉的八百顷屯田地,也是他的心血之处,绕了长长的一个大圈,沿路许多军卒都拥过来,孔目长孔目短,对他依依不舍,特别是史富,跪在孔目的马前,连问孔目为何要走,良原营田还做不做下去?离了孔目,我们怎么办呢! 高岳喉头滚动几下,没有回答,狠狠地打了下马鞭,让韦驮天牵着坐骑向着东面离去,头也不回。 马凹原的驿站当中,安西许多军将列坐在厅内,设下筵席,送别孔目官高岳。 因还在为大行皇帝服丧末期,筵席并无酒,亦无肉,更无声乐,众人都披着缌麻,倒是食案上摆着有许多的面食麦饼。 “高孔目,这是用百泉军屯新得的麦谷蒸出来的。”张羽飞和马一语,顿时又让坐在席间的高岳伤感不已。 他颤抖着用手摩挲了几下这新鲜的面饼,接着举起来,狠狠啃了几口,有点艰难地咽下,接着低下头,将手合拢,对着诸位军将团拜,各位急忙回礼。 “高孔目安心,百泉那边的八百顷军屯我们必然留着,绝不荒废。”各位顿时安慰起高岳来。 “感激不尽......如高三能在朝堂有所作为,早晚还要回安西行营来。” “高孔目保重!”各位纷纷劝勉道。 这时,马突然用苍凉的声调,高唱起《苦哉从军行》来: “苦哉远征人,飘飘穷西河,南陟五岭巅,北戍长城阿!” 张羽飞也拍着食案,应和着接了下去: “溪谷深无底,崇山忧嵯峨,奋臂攀乔木,振迹涉流沙,隆暑固已惨,凉风严且苛,夏条焦鲜藻,寒冰结为波......” 随后安西的诸将、军吏都唱起来:“胡马如云屯,越旗亦星罗,飞锋无绝影,鸣镝自相和,朝餐不免胄,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抚心悲如何!” 在送别的歌声当中,顺着陇山飘往东面的云,高岳怏怏地骑在马背上,向着浅水原的方向而去,离开了泾原军府...... 长安,我又回来了。 盛夏的长安城,天街以东的万年县诸坊,是最适宜避暑的,那里多是达官贵人楼宇聚集的地方,争奇斗巧,竞相妍丽,屋檐飞扬,遮天干日,就算是托庇这些朱门甲第的阴凉下,也能安安逸逸地度过炎热的夏天。 从荒残的泾州,来到京城长安,恍若两个世界般。 知了趴在槐树上,发出绵长单调的叫声,升平坊御史中丞崔宽的宅院里,高岳的青衫上沾着汗渍牵着马,引着云韶的牛车,先来到此处。 崔府的仆役顿时都围上来。 “逸崧逸崧,别来无恙啊!”刚刚结束御史台视事的崔宽,坐在清凉通风的中堂,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自泾州回来的这对年轻夫妻,他看到高岳有些黑了,但却结实机敏不少,看来边镇的风霜确实能锻炼人,而侄女儿阿霓却白皙依旧,好像太**本对她无计可施,“去年秋月,西蕃大举入侵泾州,娘啊还担心你和云韶的安全呢。谁想,现在新皇刚刚践祚,就下敕书要你回京来入职宪台,当真是大欢乐之事。” “阿父,乱说什么......担心阿姊安康,想得个平安信而已。”屏风后云和转出,摇着纨扇,先是与阿姊互相笑笑,接着看了下姊夫,便安静坐在稍后的绮席上。 崔宽见自己女儿,就摇摇头,说“你看逸崧、阿霓,多好的一对璧人,现在逸崧到宪台,以后还担心升迁的事吗?而娘你呢,去年秋季来府邸行卷的年轻才俊不晓得有多少,可这小妮却没一个入眼的,真的是......” “那些人,不是腐酸不堪,就是大言无用。”云和别过脸,没好气地顶撞父亲。 崔宽一看女儿这样,又焦急起来,刚要说什么,却被高岳趁机打断,“西蕃入青石岭那次确实凶险,不过泾原段节帅沉勇知兵,西蕃来势虽汹汹,但也只能铩羽而归对了,敢问从父,您居宪台多年,那么我进去后,可有什么要留心的。” “留心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得记住,少做少错,不做不错。那二朝堂间的匦函,里面塞多少上封都当看不见就行。” “阿父!”云和对父亲的这番话又气又羞,急忙嗔怪埋怨起来。 崔中丞被女儿抢白顿,也只能咳嗽两声,敛容正色,对高岳解释起御史台的掌故来:“嗯,可以这么说吧......” 接着二位男子在堂上说个不停,云和则与云韶姊妹俩,来到了厢房庭院当间,这对姊妹久别重逢,便摇着扇子在曲廊碧池间慢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阿姊你真厉害,居然会缝制衣物,还会亲手做膏环了?” “那是,在泾原一年我还会辨别五谷了。”云韶面带得意。 “真好啊......对了,在姊夫走后,家仆在东市放生池坊间购得本奇书,看完后我在想......这书是不是姊夫写的呀?觉得文笔好是相似。”云和嘀嘀咕咕地问到。 云韶浅笑下,没有否认的表示。 “阿姊你可不晓得,这编都抢疯了,坊间很多行家都传言,这少陵笑笑生就是姊夫呢!这样想来就应合上了,人们为什么等不到第二编,还不是姊夫去了泾原行营?” 说着说着,不自觉来到廊外树荫下,云和突然听到几声熟悉的犬吠,“是宝!” 果然树下,立着一身青衣的芝蕙,手里抱着正热得喘气的小子。 云和便连声唤宝的名字,可让她恼火的是,这小子漠然地翻翻耷拉的眼角,只是扫了自己两眼,然后就亲昵继续呼哧呼哧,依偎在芝蕙的怀里。 “死小子,不愧是拂狗,比中土狗还容易忘本。”云和大怒,接着见到把这小子驯得服服帖帖的芝蕙,便悄然对阿姊说,“这个青衣小婢可不简单。” 话音未了,门阍吏便走来,立在堂门帘前说外面有访客。 崔宽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问名刺上是谁人。 答曰:“荥阳郑,希邀高郎君去都亭驿一叙。” 19.云和怀春心 不久,高岳从中堂里走出来,只看到林荫下,妻子和小姨子都摇着扇,带着狐疑和不信的眼神看着自己。 “阿霓,这一年来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堂堂正正的儿(zhi)郎(nan)......”高岳苦笑起来,便对妻子解释说。 他还没把下半截话说完,就被羞红脸的云韶用纨扇打了下手腕,“崧卿还不快去,莫让郑郎君久等了。” 高岳离去后,旁边云和用扇子遮住脸,脸也稍微有些红:以前阿姊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她很难会想到这种男女之事(姊夫对阿姊说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儿郎,那肯定是......那方面的事),如今阿姊归于高三后,她有时候在床榻上,或者于庭院里就会架不住胡乱想,好像身躯里的某根弦,到了某个春日里,就会自然苏醒,急不可耐地开始奏响心驰神往的音乐般今年的融融春光里,她走在自宅当中,好像会注意到先前年岁里根本不会留心的事,桃李开放,燕子交尾,蛙声鸣动,蝶儿双嬉,都会让她面红耳赤番。 沐浴时,摩挲着自己如玉般的丰肌,和日渐成熟的娇躯,云和更是会空想,将来冥冥里会是那位郎君来爱怜自己呢?婚姻都是天定之命,可越是这样就觉得更神秘,更让自己好奇。 在高岳去泾原前,崔宽曾答应过,要用崔宁给女儿的嫁妆钱,于升平坊为这对夫妻置宅,现在高岳也回来,马上还要去御史台,崔宽便让人将二百贯从家中取出,开始寻找地皮。 郑邀请高岳的都亭驿,不是天街西的那座,而是曲江的那座,恰好临靠粼粼湖水,向来是长安官员宴请游乐所在。 现在郑也是意气奋发,刚登科释褐为校书郎,身着九品青衫,听说得知他情况下,家乡几位叔父立刻将他家的田产又退回来,还送来不少润家钱,故而一听说高岳回京,郑就拿出钱来,在此宴请高岳。 皇城之内,芸阁(秘书省)和宪台(御史台)恰好相对,所以此后郑和高岳也算是面对面的邻居。 “你刚刚得到敕书,迁转回京为监察御史里行,足见新皇锐意进取,要多方提拔人才。”总体来说,郑虽然傲慢,可也知道高岳在泾原方镇屯田之举,当然也认可这位的能力。 “文明啊,你一直在京,我劝你也应该随后入幕府,到地方上去看看,了解国家的积弊在什么地方,又该如何解决。” 郑端起酒盅,长叹口气,接着一饮而尽,说“高三你说的无错,本来我在大历十二年来京时,心中想的只是,进士及第,应博学鸿词科,授校书郎,随后入宪台、南省,缓步至公卿之位,青衫变绯,绯衫变紫。可不瞒高三说,听闻你应辟去泾原时,我最初有些不解,但后来听闻你在泾原所作所为后,心中也就释然。”说着,郑不由得反手捏住青衫衣袖,“倘若我郑只会在京城里尸位素餐,那么又将有什么底气,褪去这身绿袍换作绯袍呢?” “文明说得太对了,太对......”高岳原本就因泾原营田之志遭寝而心怀坎坷,于是这次喝酒醉意来得格外快。 倒是郑看着他,又叹口气,“泾原营田的事我也知晓,只能说手中无柄,万事艰难。高三你的志向和做法是对的,但估计还未逢其时,故而不得其功。” 听到这话,高岳猛地拍击下食案,端起自己的杯盏,把酒水满满灌入腹中,接着只觉得喉头温热,满腔的抱负化为牢骚,对郑激言论道: “西蕃这么多年,趁我唐疲惫间隙,日复一日,蚕食鲸吞,蹩我边城之地,如今凤翔以西,州以北,皆是西蕃贼寇纵横来往之地,河湟失陷,五镇数十州湮没贼手。而今朝廷宰相却不思进取,西北边镇不屯田、不讲武,不图恢复原会、陇山,反倒还要一味销兵销兵,又昧于西蕃、回纥求和之诈,入寇之后遣使者来花言巧语,往往玉帛才至上都,烽火即遍京畿。如泾州不屯田不增兵,一旦为西蕃所破,贼寇即能大举入关陇,掠牛马,虏士女,京兆又靠什么御敌于门户外?靠什么!靠......” 说到最后,高岳自己也觉得头昏眼花,不由得将酒盅搁在案上,用手支着沉沉的脑袋,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郑望着他,而后轻轻地用手指推来份纸笺。 “这是什么?”高岳咕噜着,将纸笺给翻开,只见里面有行字,“天子制举不远,可悉心准备。” “这是常相让人给我的。”郑说到。 高岳撑住脑袋,笑了出来,“那这么说,明年改元后即要举办制科考了。” “是的,原本希望和你一起去应考的,不过你现在是御史台身份,不可参加制举。” 郑说得无错,唐朝制举考试由天子亲自主持,不常设,然而却极受重视,也是唐朝唯一在殿廷上举办的考试,第一名叫“敕头”。另外制科考试的科目和对象也很广泛,科目有孝悌力田、不求闻达、贤良方正、文藻秀丽等等,对象可为白丁,也可为进士、明经出身,也可为罢秩守选的前官员,也可为在任的现官员,只要是六品下都可参加。 只要考中,可不用守选,直接升迁,比如郑若考中,怕是可从九品授七品官。 不过制举,却不对一群人开放,那便是皇帝身边的供奉官:拾遗、补阙,还有监察御史。 所以来年高岳是不可能参加制举的,“高三,你就好好看着我夺取敕头罢,不过你在御史台也得忠勤职事,不然来年后,我的品秩跃居你上可不好看。” “哼哼哼......幸亏制科是明年才举办,不然常衮他......”高岳带着醉意笑起来,摆摆手,对郑说,“驿站前头多歧路,文明你不用担心我走的是哪一条。” 不一会儿后,郑也喝高了,还努力直着满带醉意的眼,举高食箸,那箸尖化为几个影子,在他眼睛里摇来晃去,汤水里还漂着枚鹌鹑子,他的食箸在其上夹了几遭,但都滑出去,老是夹不上来,不由得又急又怒。 高岳却伸来箸尖,噗嗤,直接捣穿了鹌鹑子,把它挑起来。 “哪有这样夹鹌鹑子的!” “所以说你们荥阳的郑家都倔的和驴般,食古不化。” 然后高岳哈哈笑着,挑高了鹌鹑子。 郑还以为高岳要把鹌鹑子给他,眼巴巴便把小盘推来。 结果高岳将其送回自己口中,骨碌声就吞下肚子...... 20.肃政台新人 下午时分,高岳和郑都喝得醉醺醺,出了曲江的都亭驿,各自骑着匹马,晃晃悠悠地顺着街道往北走。 “高三你不要送我了,不要了。”郑在前头,摆着手咕噜噜地说道。 “送,一定要送,送你回安邑坊元法寺......” 可两人却醉昏头,跑到前面街上的兴庆宫的墙下,是绕来绕去,总也找不到路。 兴庆宫西南角勤政楼上,窗牖悄然推开,结束谅阴(守丧)刚刚登位的李适临在其边,看到高岳、郑两名年轻的青衫,夕阳入袖,醉态可掬,悠悠策着马,在其下晃着脑袋,自然踱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爷,高三这儿,一见就是喝多了。”身后,唐安皱着眉梢。 “萱淑,儿儿的,这词是打哪学的?” “少陵笑笑生的长编里学的。” “难道你还不知道,那少陵笑笑生应该就是高三本人。” “!”看着微笑的父亲,唐安脸上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 爷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接下来,李括望着还在街道上晃荡的高岳,“高三,朕要用你,所以召你回宪台来,在泾原实在太屈才了。” 次日清晨,高岳从酒醉里猛然醒来,头还有点晃荡,云韶在旁边的枕头上睡得正香,夏季的天亮得很早,升平坊的官街鼓咚咚咚响个不停,随后高岳见扇门外有崔府奴仆的身影晃动,低声唤到,“郎君郎君,速速着衣,府君已在外面等候了。” 哎!是的,今天就要去皇城御史台视事了。 “唔,崧卿......”玉簟上,迷迷糊糊的云韶伸来弯月般的胳膊,搭住了他的肩膀。 “阿霓继续睡,我自己着衣。” 待到他穿着白中单,走出房门,嘀咕着青衫官服哪里去了时。“姊夫。”云和清脆的声音响起,他回头看,她从自己厢房走出,站在廊下,正捧着自己的官服递过来。 这官服怎会到云和手中? 云和见姊夫纳罕的表情,便解释说:昨日傍晚你喝得伶仃大醉,是马把你驮回来的,阿姊和芝蕙给你洗濯,又侍奉你上床榻,看你醉得深不放心,一直伴着,芝蕙中夜才回自己房间休息。所以改官服的事情,我就帮忙了,姊夫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不会不会。”高岳连声感谢,又见到云和的眼圈有些黑,知道她昨晚辛劳,便又接着说辛苦云和了,便接过了青衫,一穿上,却发觉肘子和胸前凭空多了几块补丁,叹口气,心想这是云和有意戳破,然后缝补上去的。 接着他跑到宅第乌头门前,崔府的数名奴仆已举着火把,准备侍奉崔宽入朝了,“逸崧,逸崧,快走吧!”崔宽骑在马上,催促着。 这时,崔宽的妻子卢氏来到廊下,出现在云和的身后,训斥说:“娘,这高三郎虽然是你的姊夫,可总得避嫌。你个未出阁的,居然帮姊夫缝制衣衫,这算什么啊?” 云和也不抗辩母亲的话,扭头就走,气得卢氏连说这孩子魔怔。 皇城御史台,三院相叠,与其他官署不同的是,御史台的大门是朝北开的,因见不到阳光,故而森森可怖,极有肃杀之感。 入北门后,察院、殿院分居廊柱外的左右房,其上的台院居中,位于廊柱之里。而台院之后最南处,便是御史台会食的食堂。 今日轮到崔宽入大明宫中丞院当直,所以整个御史台由窦参总掌。不过因三院分置,各有差遣职责,故而高岳和其他的监察御史不用特意去拜谒窦参,只需会食时过拜即可。 真正管着高岳的,当然是察院的监察使朱敖,他才是整个察院的头目,被尊称为“院长”。 察院里监察御史固定名额为十五人,先入者为尊,后入者为新人,更不要说李适又在院中安置了包括高岳在内的五名里行,这五位那真的是萌新级别的。 察院分为前后两厅,前面为“都厅”,为监察御史集合场所,后面叫“本厅”,为院长所居处。不过因刚刚堂集,察院院长(监察使)朱敖便端坐在都厅南榻,诸监察御史分列两侧,向院长行礼,接着察院的令史转出,手持名簿挨个唱点。 朱敖面目威严,之前彻查渭南县令隐瞒灾情的就是他,因察院虽然普遍品秩比其他二院低一层,可向来最注重风仪,所掌事务也最为浩繁,故而唱点场面全是严肃,和高岳曾供职的集贤院简直是天壤之别。 “陆九监察,见过院长。”等到令史唱到一名叫“陆贽”的监察御史里行时,一名比高岳还年轻的青衫走出,带着有点软的吴腔,向朱敖行肃礼。 哦,这位就是陆贽陆敬舆,他是个神童,十九岁时就考中进士,然后又登博学鸿词科,当时吏部见他太年轻难以服众,在授官时犯了难,所以暂时把他安置为郑县县尉,在高岳登科次年,陆贽又来应书判拔萃科,再登高第,授渭南县县尉李适也是在当太子期间就仰慕他的才学,刚刚登基就也把他从渭南县尉的职位上召来,入御史台为监察御史里行。 所以之前高岳去吏部注拟时,令狐想让他当渭南县县尉的,可却被董晋阻拦,说这个位子早已是陆九的囊中物了。 陆贽其后便是高岳。 “高姓监察,见过院长。”(唐御史台唱点,如无同姓便报姓,如有同姓则加行第) “屈高姓监察。”朱敖淡淡地抬手回答说。 接下来,整个察院开始分散忙碌起来朱敖去台院举事,又有六位去尚书省“分察”六部,四位去巡察太仓、左藏,四位去长安城馆驿巡视(馆驿使)高岳、陆贽等五位监察御史里行的任务,则是“分察宫城诸司”,即去大明宫巡察各处官司,看看有无什么情况发生。 以前,高岳在集贤院当正字时,每日都要校正典籍,以备御史台分察使检查,谁想今日却成了检查者。 走出察院南廊时,在阳光的照耀下,高岳这才想起来,昨天崔宽对自己嘱咐的话:“逸崧啊你明日去宪台视事,让阿霓(但最后是娘经手的)将你的青衫官服做几个补丁出来。”现在他看看几位里行,青衫上果然全缀着形形色色的补丁,有位仁兄更夸张,连衩处的绢布都稀烂的,大腿胯子肉都露出来了。 只有陆贽一人,官服齐整洁净。 1.阿阳恩仇记 兵马守西山,中国非得计。 不知何代策,空使蜀人弊。 八州崖谷深,千里云雪闭。 泉浇阁道滑,水冻绳桥脆。 战士常苦饥,糗粮不相继。 胡兵犹不归,空山积年岁。 儒生识损益,言事皆审谛。 狄子幕府郎,有谋必康济。 胸中悬明镜,照耀无巨细。 莫辞冒险艰,可以裨节制。 相思江楼夕,愁见月澄霁。 岑参《送狄员外巡按西山军(得霁字)》 唐朝虽然非常看重御史台,可也深知在御史台任官极为不易。因为各州判司“要而不清”(事务多可名声不好),而校书、正字则是“清而不要”(名声好可事务太少),只有御史台可算是“又清又要”,既清贵又执掌繁剧。具体来说,御史的职责有纠、察、弹、推四项,纠即纠正百官朝会礼仪,察就是要巡察宫城、皇城、驿站、州县,弹就是要弹劾失职犯法的官员,而推则是还要受理鞠问案件。 而御史台三院当中,又以台院和察院负担最苦(殿院因主要纠察朝会礼仪,负担最轻),这最繁重最得罪人的察、弹、推就是这两院具体负责的,所以高宗朝贾言忠便写了本《监察本草》,极言御史的辛苦,称“御史”这味药,是“服之心忧,多惊悸,生白发”,并且还生动地提到:“里行及试员外者,为合口椒,最有毒”,“监察为开口椒,毒微歇”,“殿中(侍御史)为生姜,虽辛辣不为患”,“侍御史为脆梨,渐入佳味”,只要可以“迁员外郎为甘子,可久服”。 而高岳、陆贽现在所当的监察御史里行,便是最毒的“合口椒”俸料钱最少(为员外官,工资只有正员的一半),负担最重,工作最辛苦,只有到台院侍御史这个地位,才算是吃到脆梨了。 所以在御史台察院里就形成个不成文的风气,大家的官服都是破破烂烂的,有的确实是因为没钱,有的则是要做样子融入这个圈子里来(比如高岳......他的官服就是云和有意做旧加补丁),以示监察御史们的清苦刚正。 “这不就是卖惨吗?”高岳抬起袖子,居然看到腋下也有个补丁,心想也不知道小姨子是咋想的:我用腋下干什么的,能把这个部位都磨破掉? 不过转瞬就看到位同仁,衣衫后摆的左右臀部处各有个醒目的大补丁,心中也就释然了。 陆贽倒是截然不同,一身青衫毫无破绽之处,虽然遭到其他里行异样的目光,但也充耳不闻,四平八稳地走到队列最前面,一道要顺着银台门朝大明宫而去。 同时,在东市放生池的“退乐斋”商邸前,一袭青衣的芝蕙站在其前,有些讶异地看着“退乐斋”前人马拥堵不堪的情状: 商邸前是观者如堵,人群当中一名老者站在台阶上,气得将从斋里买来的蒸胡一把砸向门外的泥土上,闹得芝蕙脚下的宝呜呜叫个不停。 “混账东西,这少陵笑笑生的<阿阳侯恩仇记>到底,到底有了新编没有哇!” 众人齐声站在退乐斋前应和,这老者气得脸色发青,继续高声说“明明先前这里书肆铺头说的好好的,一季一编,可现在......”这老人家举起手指头,连续数了几下,旁边的群恶少年等不及,提醒道“已经一年多了。” “一年多,足足十三个月,都没有第二编面世。”那老者痛心疾首,不,是真的痛心起来,捂着胸膛仰面就快要倒下,幸亏几人上前把他给扶起来,捶后背抚胸口才没气得背过气去。 “什么一季一编,都是唬人的!这少陵笑笑生肯定不是个儿郎,而是个私白(私下阉割自己的阉人),如今怕不是早死在禁苑当中,快,快,快,把骗我们的钱都退回来!”当即就有很多人怒骂起来。 还有个新罗商人,当即就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说还没有新编他就得死了,连家乡都不愿回,就在这等了好几个月:他这一哭,又有不少人也跟着哭起来,震天动地。 而退乐斋里,几位在此佣工的经生见到这阵势,各个吓得面无人色,而铺头吴彩鸾早已跑得不知所踪。 “丈人丈人,你不要气不要躁,得保全身子骨,等到新编出来呀!”芝蕙急忙走上去,摸着老人的背劝慰道。 “妮子啊,这,这哪还有希望啊?这书中的樊景略樊郎君,到底有没有从西蕃贼寇的穿云堡里逃出来啊,以后到底怎么当上阿阳侯的,又怎么帮明皇复我唐江山的,这,这都不交代,真的是急煞人了!”老人家激动地握住芝蕙的手,泣不成声。 “会有的会有的,我向大家保证,就在一个月后退乐斋必定会刊印<阿阳侯恩仇记>的次编。” “你怎么知道啊,你个小妮子......”人们七嘴八舌。 芝蕙不慌不忙,但又很有把握地站起来,指着退乐斋的牌匾,清声说到:“此书肆的主人欠我主两千贯钱,他本人又和少陵笑笑生是形影不离的好友,我主用债务相逼,书肆主人便又去逼少陵笑笑生,这不少陵笑笑生答应入秋后就将次编行好,绝不食言,如有食言,各位就把这退乐斋直接砸掉。” 芝蕙这么一说,前来逼《阿阳侯恩仇记》次编的东市众人才慢慢退去。 接下来芝蕙摇摇头,便从台阶上拾取份《阿阳侯恩仇记》的首编起来,拉开来略为一览: 原来说的是武后久视元年时(其下全属虚构),派遣使团渡海出使渤海、新罗,下赐《吉凶礼》,并希望联合这两国一起夹击反叛的契丹,正使是司封郎中王光绪,副使则分别是司文郎樊景略、鸿胪录事方仲玉。 二年后他们使毕归来,结果在渡海当中,王光绪突然染疾病重,在弥留之际他将封信交到樊景略手里,嘱托他务必将信秘密交给当朝宰相凤阁侍郎张柬之。 洛阳城下,樊景略出使归来,刚准备升官,并要和定婚的弘农杨芸娘成礼时,信件却被另外位副使方仲玉窃取,告密至樊景略好友肃政台御史齐炼处。 齐炼早已在心中嫉恨樊景略,又渴求芸娘美色,便将密信送给大理寺评事张异,而张异正是张柬之的儿子:因害怕父亲的密谋提前被武则天知晓,便和齐炼、方仲玉合谋,烧掉密信,捏造证据,罗织罪名,当即贬樊景略去出使西蕃。 遭到诬陷的樊景略百口莫辩,行至西蕃处,西蕃却出尔反尔,据理力争的他被囚禁于穿云堡,此堡上接苍天,下临青海,飞鸟隔绝,樊景略被囚在其中,不见天日,又担忧万里之外的新妻芸娘,计不知所出。正在此刻,他在囚牢里的床铺下,土层松动,墙壁那边,突然钻出个光头...... 2.墙垣满感言 原来是隔壁囚牢里的一名僧侣,本是沙州佛寺的,被西蕃掳掠到这里来,这沙州僧不甘死在穿云堡里,又精通天文地理术数,便准备掘坑道逃出连云堡,可鬼使神差地却通到樊景略的囚牢里来。 而后二人惺惺相惜,便将坑道给遮挡起来,经常在一起合谋如何逃走,在此期间樊景略向这沙州僧学习到很多韬略知识,二人还不断寻找机会...... 可首编到这里,就断掉了,“”。而后退乐斋所加印的,都还是《阿阳侯恩仇记》的首编,也怪不得整个长安城的读者来堵门。 芝蕙摇摇头,便将手里的书卷收好,接着站起来,这会儿她才注意到,退乐斋商邸门前的那堵墙垣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纸笺,像繁茂的叶子随风飘扬,其上都写满了字,有的墨迹已斑斓。 她讶异地抬起眼来,才恍然大悟,原来三兄在这里砌这堵墙,是这个意思啊! 纸笺上留着的,全是读者对《阿阳侯恩仇记》的感言。 “这少陵笑笑生所撰的编,比合口椒还毒!” 下面的纸笺就说到,“笑笑生可笑,阿阳侯无阳乃是个私白。” “阿阳侯、槐北记,应是左右监门大将军(都是宦官)。” 又有份大笺说到,“一编已尽,这樊司文还困在穿云堡内,芸娘早就归齐炼了吧,待他和那沙州僧脱出,芸娘的儿女都多大了?真所谓‘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樊郎君真是绿头巾倡伶般的人物。” 再下面就写到:“上面的几位市井屠沽才是可笑可笑,不懂这编的个中玄妙还大放厥词,还是去看你们的榆南、杨西去罢了。” 这纸笺旁边就贴了道,“什么市井屠沽?我看就是神策军、威远营的丘八,不通书文也要附庸风雅。” “胆敢侮辱神策军子弟?我看尔等是想去神策军的北牢。” “什么狗尻神策军,你们看看现在西蕃回纥都嚣张成什么样了?想当初开元天宝年间,我在河湟,一个打十个蕃胡。” “说得无错,还是开天儿郎伟,如今神策军都是群广德、大历年生人的废物。” “看书肆就看书肆,乱弹什么神策河湟?一看就是松琴斋那边派来的无名子。” “少陵笑笑生你个啖狗肠的杂碎,居然写我泱泱巨唐的儿郎被西蕃人凌虐,我等白日佣工贩货,炊飨自身尚自顾不暇,看书就是图个扬眉吐气,这笑笑生一看便是混入长安的西蕃奸人,据说西蕃每月都要给这些人五张牦牛皮。” “极是极是,这种人就叫‘骆驼人’,明里装成我唐人,实则恨不得**西蕃的疮痈。” “新人携长编<王玄策天竺横行记>造门拜访,希冀退乐斋铺头能刊印出售,王玄策甚是伟,一人灭一国,马蹄到处皆是我唐国土,犯巨唐者虽远必诛,还有波斯、天竺、大食各色异域美女自献枕席,神仙眷侣妙不可言,在下指龙首渠誓言,绝不私白。” “风闻昭义节度留后李抱真都服食修仙了,你这人还写什么天竺横行记,还不去写些修仙成道的长编?” 唉,真是说什么的都有,小小一堵墙,说不尽的众生相。 接下来芝蕙便直入到退乐斋里,宝紧随她身后,在此佣工的几名写经坊的经生都是认得这青衣小婢的,知道她是高郎君的心腹和持家人,便都上前来迎,“铺头彩鸾炼师呢?” 几名经生苦笑着,指指后院里存放雕版的小邸。 吱呀声,芝蕙推开小邸的门,连唤数声,宝跑进去嗅嗅,就对着堆雕版吠起来,吴彩鸾才慢慢而惊恐地从里面转出来,她先前就躲在其后,一看到芝蕙,眼泪都流下来,哽咽着说,“芝蕙啊,你和逸崧可回来了,再迟回来一年半载,我吴彩鸾都准备逃回钟陵去了!被人堵门索书可不好过,前些日子还有人寄送屠刀来,你说惊吓不惊吓?” 芝蕙叹口气,扶着哭泣不止的彩鸾坐在摞雕版上,温言劝道炼师不要哭,三兄虽然回长安来,可已在御史台任职,所以暂且没来找你,不过你安心,他很快会把这《阿阳侯恩仇记》的次编写好给你的,还有炼师你为何不给泾州送信说明这一切呢? 彩鸾便说,整天被这群人堵门索次编,又不想去打扰崧卿,于是我一开始想出个法子。 芝蕙便问什么法子。 “我就把刊印出来的首编加上花绫边,用蜀地麻纸印墨,卷首用鎏金字,称为退乐斋典藏版,又印了三千册售出去......” 一听炼师的这个法子,芝蕙也良久五言,最后说了句“彩鸾炼师,你这是涸泽而渔啊。” 不过很快芝蕙就忙碌起来,她也成为名“御史台分察使”,在退乐斋里校对勾当账簿,巡察雕版完好情况,筹备次编刊印,是一刻不停。 将近日中,高岳、陆贽等数名监察御史里行累得要命,总算是回到皇城御史台来,接着又前往会食堂,经过殿院和台院时还要向里面的院长行礼。 会食堂中,御史中丞窦参面无表情,坐在南榻上一板一眼地用餐,而御史台主簿则坐在北榻,手持黄簿和笔,监视这群御史们吃饭时的一举一动。 三院的御史分坐两侧,各自呆在食案前,整个会食堂只能听到汤匙和食箸的细微声响,绝不敢喘半口气。 高岳心想,这和集贤院的会食简直有天壤之别啊! 吃完后,窦参缓缓问对面的主簿,“有进食时行为不端的吗?” “并无。” 这会儿窦参才点点头。 第二天,轮到窦参去大明宫中丞院当直,主掌御史台的是崔宽,会食气氛顿时活跃许多,大家三三两两,互相作揖攀谈,崔宽坐在南榻上,也和所有人一起开着玩笑,毫不拘束。 这下高岳算是摸清楚规律了。 结果到了第五日,又轮到窦参主掌台事时,突然将高岳、陆贽唤到中丞厅里来。 “宪台的监察御史,务必要巡行出刺各州县,而今虢州有桩案件,需要你们去推鞠下。” 接着窦参便先对这二位说明下“案情”: 虢州刺史卢杞有奏疏,称虢州官庄(属于皇家的庄园)里养的猪,冲破栅栏,践踏了百姓的庄稼,陛下对此事特别重视,要监察御史前去勘察。 3.长长黄巷坂 高岳一听,就觉得很不对劲。 虢州距离长安城并不算近,并且官庄里的猪拱了百姓庄稼这种事,卢杞堂堂刺史,身为地方上的大员,完全有权力自行处断,就算要让御史台动手,正员的监察御史不去,为什么要特意派我和陆贽两名小小的里行去呢? 另外卢杞这个名字......此事必有蹊跷,但却不可放过,高岳心中开始明白,这就是新皇李适在给予我和陆贽试炼。 至于这桩小小的案件背后会牵扯到什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果然,窦参讲完案情后,就表情严肃地对高岳、陆贽说到: “二位,御史出使,不能动山岳、震州县,为不称职,这句话可记好了!” 听着窦参这话,高岳望望自己满身的补丁,又瞧瞧旁边娃娃脸的陆贽,心中有些好笑,就靠我俩这里行员外,也想“动山岳、震州县”? 但中丞发令如山,高岳和陆贽几乎没有任何耽搁,在领取过文牒后,立刻乘马匆匆出了皇城,由通化门而出,又过长乐坡下行十五里,来到长安城东最大的驿站灞桥,在此食中饭。 “高郎君!”一入驿站正厅,就有名驿吏走过来,热情地对高岳打招呼。 高岳一瞧这位,这不是曾经他送别杨炎时,灞桥驿的驿吏崔清崔十八吗?便急忙和陆贽同时起身,向崔清问好,“十八兄,别来无恙啊。” 崔清连连回礼,高岳便又问“此处的驿长吕华呢?” 听到这话,崔清叹口气,言语里意思是吕华先前突然得到擢升,不在这里做了,可他还留在此处,此外崔清还向高岳、陆贽诉苦:“我唐的驿站可是个苦差,现在整个灞桥镇、转运院来来往往的全是过客,各个都手持符牒来要吃要喝,还要索取骡马,是朝廷颁发的还好,有的则是拿方镇节度使的,有的拿各州刺史的,根本不成体统。唉,大部分符牒根本兑现不了,真的是惨淡经营。” 说着崔清便给二位端上食盘菜肴来,又诉了句苦,“就在前数日,淮西西平郡王被逐出方镇,单骑跑到灞桥驿来,强横地向我索取了十多匹马,然后才去了京城的客省,说要去面见陛下。” 高岳听后,知道崔清一介忠厚人,经营这个驿站真的不容易,便准备宽慰他两句,谁想这时驿站门外吵吵嚷嚷:一个趾高气扬穿着朱紫衣衫的中贵人,下了马后在许许多多的随从簇拥下,吆五喝六地闯入驿厅,尖声喊到:“我是内侍省敕使邵光超,奉大家的令,要去淮西给李希烈赐旌节,驿长速速来迎,吃饱我们还要赶去蓝田驿。” 崔清只能哭丧着脸迎上去。 这下,坐在驿厅角落里用膳的高岳和陆贽,这两位御史台小里行瞬间找到话题。 “被蔡州兵逐来的李忠臣,过灞桥驿要剽掠下;朝廷又让邵光超这样的阉寺去给李希烈赐节,又要剽掠灞桥驿一次。”高岳愤愤地说到。 “怕是这邵光超从蔡州回来,还要经过这里再拔次毛。”陆贽的吴语方言一字一顿,语气有点糯软,可这位的志气却不软,“马上从虢州毕命归来,就要弹这邵光超!” 弹?对,三院御史不分大小,都是可以行驶弹劾权力的,高岳热血涌上,用手指狠狠敲了下案面,对陆贽说“好,到时我和敬舆一起弹这宦寺。” 果然,吃完饭邵光超就开始向现任驿长崔清索要好处了,崔清低着头求饶,邵光超拍着食案大怒,伸着嶙峋的指头挑着长眉,数落崔清道,“大行皇帝还在驾驭天下时,有次派我去给贞懿皇后家赐赏,回来后大行皇帝就问我,贞懿皇后族人馈赠你的财物多不多?我答很少,大行皇帝当时就天颜大怒,说中敕使是朕派去的,给你如此少的财物,这是在蔑视朕,结果当晚贞懿皇后私下就塞了十万钱给我,求我在大行皇帝前说几句美言。你个小小的驿卒,不入流的皂吏,也敢......” 这时,高岳和陆贽二位青衫,在背后对着邵光超侧目而视,接连走出了灞桥驿。 正吐沫横飞的邵光超,是注意不到这两位低层御史的。 出灞桥驿,东面一道宏丽的赤色石柱大桥,横跨于灞水之上,宛若火龙般,这便是灞桥。桥下东南各州县来解送赋税财货的船只穿梭往来,桥内外的草市店家鳞次栉比。高岳和陆贽并辔行马,过了此桥,往东走了三十里,过骊山宫,又走了段,进入戏水驿宿夜。 次日又走了整整一天,晚上进入京东第一州:华州的治所郑县,此县正是陆贽先前当县尉所在,故而特别有亲切感,外郭下有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驿普德驿,来来往往的官员、传令不绝于途,高岳看了下驿站的重楼,果然气派,俗话说“华之普德,虢之阌乡,自昔为邮亭之甲。” 看来虢州也不算很远了。 普德驿休息一晚,高岳和陆贽一道,在来到永丰仓后,再行数里,见到长春宫,这座与其说是行宫,不如它的军事作用更为明显的:永丰仓囤积军粮,长春宫是为壁垒,共同支撑着潼关天险,拒东方之兵,保护着关中京畿之地。 潼关南依崇山峻岭,北面是浩渺壮阔的黄河,高岳和陆贽策马,上仰高陵,俯瞰洪流,宛若行走于天地之间,既激动又害怕,从潼关道自北望去,黄河的对岸一座小镇隐隐约约,想必便是风陵津,更北处便是黄河河曲要冲蒲州(今山西永济)。 出潼关后,陆贽遥指前面狭窄的长十余里的山道,“逸崧,此便是黄巷坂,南凭大山,北临绝涧大河,潘安仁(岳)所言‘溯黄巷以济潼’说的就是此处。” “那走过黄巷坂,前面可就是虢州的阌乡驿了。”高岳在咆哮激腾的黄河水声当中应答说。 终于要到虢州了,他抬头看着黄巷坂南面的大山,星散座落许多壁垒遗址,当是魏武帝或宋武帝的故垒,这里可真的是关中和关东的分界线,古代为兵家必争之地,近代也是相同,1944年侵华日军在豫中会战后,曾企图经由虢州之地,往西叩击关中,却在中**队英勇抗击下破产,是为灵宝战役。 终于,黄巷坂走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又是座北邻黄河的大驿站:虢州的阌乡驿,自长安自此三百里的路程告一段落,在阌乡驿休息一晚,再往东南行百里上下,再过两日就可以抵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虢州治所所在的弘农县! 4.官豸几许头 结果刚到阌乡驿,就有州中的吏员持牒来寻找,并声称刺史卢杞已在治所专候多时。 两日后二位监察御史里行,抵达虢州城的刺史府衙当中,卢杞前来欢迎。 高岳的第一印象便是,卢杞长得极其丑陋,眼睛一大一小,脸部严重的地包天,牙齿外露如獠,肤色青黑,远望如同位穿着唐朝官服的凯尔特战士。 可高岳心中清楚,这位心机城府很是深沉,手段极为阴损,此外像这样相貌狰狞但又身居高位的人,其实内心是极度敏感自卑的,于是待到相距十尺时,高岳就趋走上去行礼,完全副平淡的模样。 卢杞见这位年轻监察御史对自己外貌没任何反应,心中很是高兴。 而陆贽相对来说有些措不及防,他盯住卢杞的外貌讶异了会儿才行礼,卢杞心中顿时烧起团嫉恨的火焰,但很快又将其熄灭掉,毕竟现在还有事比这更重要,便在入衙后邀请“二位侍御(监察御史自称某姓监察,但别人还是称呼他们为侍御)”入坐,接着就谈到虢州官庄豢养的猪践踏百姓庄稼的事。 高岳迅速环顾下四周,只见卢杞的私生活应该也是非常清俭的,府衙里没有绮罗锦帐,也没有什么官妓声乐,于是便静静地听下去,并随时准备试探卢杞的口风到底是什么。 “哎呀不瞒高侍御、陆侍御啊,这鸿胪水官庄的豸可把百姓害苦了,足足三千头,几乎成了野猪,冲出栅栏乱跑,不但踩庄稼,还啃咬树木,甚至还冲出来伤人。” “那官庄的庄头,和庄客都拘押起来了没有?” “暂且没有!可本刺史要追究他们不修官庄栅栏的罪过。” 高岳眼珠一转,就低声问“难道这官庄里上下,连养猪的栅栏都不修吗?” 卢杞冷笑两下,回答说:“栅栏已经说是年久失修,三千头猪是身瘦毛长,状如恶鬼。” 那边陆贽就传达陛下的处理意见,“卢使君,圣意是将这三千头猪移往同州沙苑监去牧养。” 结果卢杞很认真地站起来,来回踱了数步,义正言辞地回答:“三千头猪去了沙苑监,便会坑害同州百姓,难道同州百姓不是陛下的子民吗?” 这下高岳缓缓接过话茬:“可是沙苑监里的牛羊使,怕是比鸿胪水官庄的庄头要尽职尽责吧,把肉豸当野猪来养,那每年这鸿胪水官庄的支钱都到哪里去了?” 这一句话说出,整个府衙内三人都迅速沉默下来。 很明显,卢杞的眼神盯住高岳。 可高岳却不再说话,不动声色。 他在等卢杞表态。 陆贽也在一旁不语,实则也在思索不止。 关键就在于高岳那句“那每年这鸿胪水官庄的支钱都到哪里去了?” 而卢杞等的就是这句话,最后陆贽开口表态,“官庄的收支归内庄宅使管。”意思是我们御史台,或者你卢使君都不便过问。 但卢杞的热情反倒非常高涨,他反问陆贽,“内庄宅使为谁?” 陆贽笑笑,没有多言语。 “为十王宅使判官王公素之兄,王维荣。”卢杞的这句自问自答,早在高岳的意料当中,而陆贽想想,也立即神会。 这王公素就是高岳昔日去吴仲孺家做客,差点当上郭汾阳孙女婿时,那位和黎一起来赴宴的宦官,他和黎毫无疑问都是韩王的人唉,看来刚刚登位的李适,要迅速地翦除韩王羽翼,现在这态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至于这卢杞,怕也是早就揣摩透了新皇的心思,抓住时机狠辣出手,要他和陆贽这两个小小的里行来,一来可以不惹人注意,二来也可避免“媚上邀宠”的非议:只要有监察御史在场,这事便是朝廷的事,是公事。 “王公素、王维荣乃是内侍宦寺,难道不是圣主的家奴,管的难道不是圣主的产业?我们监察和卢使君,都是执掌风宪的,哪有什么不可管的事。”高岳一锤定音。 “没错,所以这事我们就得管!”卢杞当即表示赞同。 出事的官庄位于州境内的鸿胪水边,所谓的官庄,全名叫做“官有庄宅”,是属于皇室私有的,主要集中在京兆府、河南府,但各处州县也有。这官庄是如何来的?答案是,古代影视作品里经常有“抄家”的桥段,皇帝籍没罪人的家产,这些罪人的妻女会被没入掖庭,钱财会被当赃钱没收,而带不走的宅院、田产就成了“官庄”。官庄产业有织造、畜牧、桑麻田地、鱼塘、茶园果园、车坊、碾庄等等,总由宦官“内庄宅使”派人来管理,独立收支,所得钱既不入国库,也不入皇帝的内库,但可由皇帝支配,用于特殊场合,算是皇帝除去内库外额外的一笔小钱钱。 看来卢杞已盯住鸿胪水官庄很长时间,奏状里所谓官庄猪踩踏百姓庄稼只不过是个彻底把事情搞大的借口,李适也心领神会,立即授意窦参,让高岳、陆贽来“配合”卢杞调查。 所以虢州的吏员、捕贼官们一旦领命,便蜂拥“突袭”了鸿胪水官庄。 很快庄头、巡官、庄客不下数十人,都被上了枷锁镣铐,哭声震天地被押解到府衙里来,密密麻麻跪了一地。 等到他们见到面如恶鬼的刺史大人,更是惊吓得魂不守舍。 堂上,卢杞居坐于中,高岳和陆贽坐在旁侧,府衙笔吏将搜到的鸿胪水官庄的各色账簿交到高岳的书案前,而后敛手对刺史禀告说:“去的时候这庄头正准备烧账簿,没来得及,被捕贼官给擒服了。” “果然有脏污,高侍御先前在泾原幕府里担当孔目,对账簿之事非常熟悉,勾稽的事情便有劳了;陆侍御文采斐然,这文状的事便有劳了。我已派衙中的僚佐去清点庄内,若有和账簿对不上的,便一一推问!” 高岳和陆贽同时凝目,望着鸿胪水官庄堆叠起来的文簿,心里想道:“这下,可真的要动山岳、震州县了......” 接着,卢杞便喝问说,鸿胪水官庄猪破栅而出,坏了百姓的庄稼,这必须赔偿,圣意是直接杀官庄猪割肉来偿,所以就得清点猪的数量。 庄头和巡官一听这话,脸色惨然。 果然不久,衙役便从官庄那边传来了消息,“鸿胪水官庄实存猪,不过一千七百一十四头。” 5.庄宅狗肉簿 高岳便提起笔来,在官庄文簿勾圈了下,对卢杞说到,“此官庄簿上誊录的猪有三千头。 每头每年都要内庄宅使支一贯的草料钱,另外养猪的庄客还要支每月八贯的佣费。” 这个数字游戏,高岳已非常熟悉,养猪和管军差不多,都有靠“虚额”营私利的套路。 可以了,很简单就找到突破口,卢杞便喝问,“文簿上有三千头猪,现在实存一千七百一十四头,其他的都哪去了?” 庄头和巡官浑身剧烈抖动起来,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大约是病死了。 “既然病死,为何不补,又为何不报,为何还按照三千头的数额领钱?” “报,报了.......文状应该在内庄宅使那里,还未得到回信。” 卢杞冷笑起来,说这个马上二位侍御回京后,自然会和内庄宅使核对的,不过...... 接下来他将目光移向高岳,高岳便说,鸿胪水官庄过去数年,向内庄宅使呈交的账簿,都是养猪三千头。 “年年都是三千头,不多一头,不少一头,现在又说接近一半病死,简直是荒谬绝伦,这虚报虚领的钱,想必都被庄头、巡官贪渎掉了。” 一听刺史如此说,下面官庄的人都惊恐地伏倒在地。 可卢杞并未结束,不会儿两名捕贼官牵着头猪哼哧哼哧进来,众人看得亲切,这猪长得太惨了,黑黑瘦瘦,毛发奇长,简直和条狗差不多,怪不得能灵活地钻出栅栏,“这猪被你们养成这样,能不饿得破栅来吃百姓的庄稼吗?那每年所领的草料钱,都到哪里去了?” 陆贽也摇摇头,边动笔写,边想“确实太过分。” 接下来官庄的人纷纷伏罪,但却坚称虚报虚领的钱他们并没见到,也没用过。 这时候高岳又细细勾稽了番文簿,便对卢杞说到,“按照文簿上所写,鸿胪水官庄就在上月,还花费二百四十贯买了弘农城下四名女子献于宫中。”接着陆贽也凑过来看,并把四名女子的乡里、姓名一一报出并记录下来。 从民间买漂亮女孩子送入宫廷,这也是各处官有庄宅的任务,乍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可卢杞却较真起来,发帖指挥吏员,“速速去勘验。” 这一勘验不打紧,约莫一个时辰后,吏员就带着二名女子登堂:很显然,这两年轻女子虽然名字出现在官庄“市宫女”的簿子上,但人根本没有进宫,好端端地呆在弘农城呢,其中有位刚刚嫁人。 这下庄头和巡官几乎是一副要死的表情了。 可事情还没结束,高岳很快又勾稽出问题来,就在李适刚刚登基后,鸿胪水官庄还请求皇帝用内库钱,来帮忙偿还本庄积年所欠的债务,共七千余贯。 “猪养不好,人也不送入宫,居然还按照账簿里的虚数请求免七千贯的债,快快交待,这七千贯你们到底是如何欠下的!”卢杞勃然大怒。 庄头和数位巡官装死不肯回答,只是一股脑地叩首求饶。 可这根本难不倒卢杞,很快州府不良人便提着长棒来大刑伺候,“庄头决打脊痛杖五十下,巡官决打脊痛杖三十下,用心打!” 惨叫声震得屋梁撼动,一根根棍子举高复落下,和蝴蝶翻飞似的,带着飞溅的血沫和尘土。高岳和陆贽很快看到,两名官庄巡官浑身血肉模糊,脸和白纸般惨淡,扑腾扑腾地便咽了气,尸体被拖出去扔在堂下,十分骇人。 最后庄头抵不住酷刑,又被两名被活活打死的巡官吓到,便抬手告饶,“愿白,愿白!”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这账目都是事前在内庄宅使王维荣那里造好的,分发到他们这里,他们按着上面假造文簿而已。 交代后,陆贽的文状也写好,卢杞便叫这群官庄的人一一摁上指印,连被杖杀的两名巡官也被代劳了。 卢杞这下终于狰狞地笑出来,目标达成了!而后他便请高岳、陆贽二位核算到底有多少假账,这种事就是要御史台的人亲力亲为方可。 最早计算出来的结果当然惊人,鸿胪水官庄一处,三年来就有一万三千七百贯钱不知去向。 这单单是内庄宅使管辖的一地而已,整个京兆府、河南府的官庄不知几何,且规模也都比虢州的要大,这样下来可以想见这王维荣聚敛了不知多少钱财。 “这笔钱财去往何处?”卢杞似乎还要深挖下去,他企图要掌握更多的把柄在手。 这时高岳突然站起来,低声对卢杞说:“这群官庄的人哪里晓得去处?现在已抓住王维荣贪渎的铁证,剩下的取舍决断当然是由圣主来做。” 卢杞听到这话,频频点头,认为高岳所言是对的,“那回京弹劾的事,就交给二位侍御了。” 高岳却回答说:“我等只负责弹劾,但内里的细情,当然是使君写成奏状呈献给圣主。” 这话的意思就是“分润”:我和陆贽人微言轻,不过小小的监察御史里行,需要的只是名声资本;而这里面功勋的大头,当然是归卢使君所有,所以整个事件的奏状就由你来。这样,你我和圣主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卢杞开心微笑起来,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丑陋恐怖,简直是动态的飞沙走石...... 十日后,高岳和陆贽归京复命,走到华州的普德驿。 于驿厅内,却看见中书舍人崔佑甫正牵着马,立在院中。 高岳、陆贽急忙上前行礼,问崔舍人为何在此? 崔佑甫波澜不惊,向他们坦承:“我被常相弹劾遭贬谪,原本要去潮州当刺史,后来圣主宽宏,量移我去就任河南府少尹。” 我去,居然要贬黜崔佑甫去潮州养鳄鱼,这常衮也太狠了吧? 而崔佑甫既然贬去河南少尹,自然会行走于长安至洛阳的驿路上,才和回京的他们相遇。 “莫非是因大行皇帝丧制的问题?”高岳还在泾州时,就预感到常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逸崧猜得无错,但常相历数我的罪行,可不止这一处。” 接下来崔佑甫便与他俩攀谈,高岳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代宗驾崩前,陇右节度使朱向代宗献上祥瑞,这祥瑞出,象征的是国家安宁、政治清明,实际上就是来拍皇帝马屁的,朱的祥瑞是“猫鼠同乳而不害”,他也不知道从哪找到只哺乳期母猫,既喂自家的崽子,又喂了几只老鼠崽子。 代宗乍一听很高兴,朕的恩德不但感化人民,还泽被畜生。 常衮当即领百官庆贺,可崔佑甫却上疏,激烈驳斥这个祥瑞。 6.常朝欲弹人 崔佑甫的奏疏里说,猫捉老鼠乃是它的天性和本职,如果猫鼠同乳,象征的不是祥瑞,乃是五行失序的灾异,和官贼同窝是一个性质。 结果代宗李豫闹得个大写的尴尬,这场祥瑞闹剧草草收场。 常衮也非常恼火,再加上后来两人又因代宗驾崩后大臣的守丧问题争执激烈,已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李适一采用常衮的“服丧二十七日”的方案,常衮便趁机上奏疏猛烈抨击崔佑甫“率情变礼”,崔佑甫遂被贬为河南少尹。 次日,于普德驿分别后,崔佑甫继续朝东行,向洛阳前进。 而高岳和陆贽则回到御史台,详详细细地对该日总掌宪台的中丞窦参汇报了虢州官庄贪渎的情况。 “果然动山岳、震州县,二位此行获益良多。”窦参随后又问高岳、陆贽,“宪台故例,如御史弹人,先要关白院长,如得同意,又要在弹状上署名。二位如何,敢不敢在弹状上写上你们的名字?” 高岳与陆贽互相对视下,接着朗声对窦参说到,“鸿胪水官庄贪墨陛下钱财是铁铸的实情,如何不敢署名?” “好!”窦参胡须抖动,手指指住高岳和陆贽,“现在可去察院关白朱院长。”说完,便提笔来,在弹状上画押。 察院本厅内,朱敖面无表情地将陆贽所写的弹状细细浏览一遍,确凿无疑后,也提笔画押,接着用手将其卷起交还陆贽,再看看二位年轻的里行,朗声道“我已知晓,现在就可将弹状送到大明宫中丞院里,由崔中丞画押,明日你俩于朝会时仗弹!” 仗弹? 高岳和陆贽还是微微惊愕下。 所谓的仗弹,便是在皇帝坐朝时,当着全体朝班的面,宣读弹状,可仗弹的对象通常为五品上的京官,并且一般是台院侍御史去做的:他们都是六品官,论资历和威势都要比我和陆贽两位九品里行强多了(高岳和陆贽都是员外官,故而品秩还在九品内)。 看到他面露难色,朱敖笑笑,“怎么,害怕了?认为察院八品官不好仗弹衣衫朱紫的内侍,如此的话二位还入察院作甚,不如求个畿县冷曹县尉,去游山玩水更好。” “院长不必激将,我和高侍御仗弹便是。”陆贽虽话音绵软,但关键时刻还是够强硬。 御史台对面就是秘书省的衙署,御史**开北门,而秘书省则和其他皇城官署一样开的是南门,这就让两座衙署恰好隔着道街门对门。 中午时分过后,校书郎郑细心地将书笥、食盒都器物给收拾好,起身准备出署归家现在校书郎俸禄微博,每月六贯钱,所以他还在安邑坊元法寺里寄宿,并认真准备来年的制科考试。 待到他走到门厅时,却发觉窦申和另外位校书郎黎逢都面带笑容,拱手站立着,好像在等候自己:窦申认为郑是荥阳郑氏的后裔,又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所以在秘书省内对他礼敬有加,希望将来在仕途上互相援引。 而黎逢虽然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却是个没主见的,事事都跟在窦喜鹊的屁股后面。 待到郑走近,窦申便准备开口,邀请他去曲江那边的亭子欢宴聚会。 “阿......”后面那个“兄”还没钻出来,郑便淡淡地对他拱下手,就一袭青衫昂然离去。 扔下还半开着嘴巴的窦申和黎逢呆在原地,好生无趣。 结果郑刚走出秘书省,就见到对面高岳和陆贽并肩走出宪台北门,没看到自己,又脚步匆匆地向皇城东走去,边走还边低声交谈着,好像很熟悉的模样。 “这高三,和嘉兴陆敬舆去了虢州一趟,就变得这么熟稔!”看着高岳急速离去的背影,郑大为不屑。 大明宫中丞院内,崔宽也在弹状上画押,接着对高岳说,“逸崧啊,你来得正巧,给你与阿霓治宅的事一直没时间细谈......” 陆贽知崔中丞是高岳的叔岳丈,谈的又是私事,便携带奏事弹状先行告辞离去。 中丞院和舍人院间的墙壁下,“叔岳丈。” “哎,不用拘礼,在这里和在家一样,直接叫我从父就行。” “从父。”高岳只能改口。 接下来崔宽根本没和他谈宅第的事,而是神色严肃地对高岳说,“你自虢州回来,应该知道崔贻孙被贬去河南府的事。” “是的从父。” “昨日,汾阳王府有名虞侯来升平坊找我。” 高岳一愣他以前从萧口中得知,我岳丈和叔岳丈所代表的“卫州崔氏”(也叫升平坊崔氏),和汾阳王府素来不和啊。 但很快崔宽就继续对高岳说如此如此,又说你马上要如何如何。 高岳听着听着,心中恍然,不由得愈发佩服汾阳王郭子仪来,这位能屹立数十年而不倒不是没有理由的:目光深邃不说,还有化敌为友的魅力,立场更是稳中有变,还能越变越稳,实乃我学习的楷模。 这次他对我临时受诏命出刺虢州的事,不但洞若观火,还做出了最佳的选择,能让他汾阳王府泥不沾身的选择。 毕竟韩王傅吴仲孺是他女婿,他得做出点什么,让吴仲孺和韩王切割开来。 “只是,常衮啊,你马上就要结束了.......”高岳听完叔岳父的话后,望着大明宫舍人院邻靠的宰相政事堂,不由得慨叹起来,“之前害我覆试,削我的厨钱,飞堂牒要禁我和阿霓的婚,又废我在泾州的营田计划(最可恨),这笔账得一起算,好好地算算。如今就让我踩着你,在百仞之梯上再登一阶!” 大历十四年,闰五月十九日,凌晨时分,五更不到。 升平坊崔宽宅邸内,云韶细心地帮着丈夫前前后后整顿着官服,窗牖外已是火把晃动,光不断闪过,把影子拉得来来去去,此日正是常朝之时,也是高岳第一次参加常朝。 原本他当集贤院正字时,是不能参加常朝的,因为他不在常参官范畴,但现在不同,他是监察御史,而监察御史虽然品秩很低,但却是皇帝的耳目,故而朝廷典仪里明确规定,可参加常朝的常参官包括“京司五品以上职事官,八品以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 所以不但御史台的侍御史、殿中侍御史这群“八品以上供奉官”能参与,他这个监察御史也赫然在列。 “崧卿,那带补丁的青衫不穿了。” “嗯,不穿了,今日要仗弹三人,衣衫带补丁不正式。” 7.宣政正衙会 云韶听说丈夫居然要弹劾人,还是三位,不由得又是激动也有些担心,当整顿夫君腰带时,就傻乎乎地从后面搂住高岳。 高岳转身,捏捏妻子娇软肉肉的脸蛋,温言道“放心,有叔岳父替我把关。” 云韶走下堂,接过根火把,照着高岳的道路,直送到庭院为止,接着便又重回自己的房间,重新眠觉去。 而旁边拐角厢房里,隔着窗牖,榻上的云和被火光和嘈杂声闹得睡不着,便半起身子,披散秀发,悄然目送父亲和姊夫出去。 此时正是酷暑季节,街道上虽有清晨凉风,但依旧流动着闷热的空气,高岳骑着马,被崔府的仆人牵着,跟在崔宽的马后,二位前后相继,向着东内大明宫而去。 五更时分,天已大亮,大明宫南墙两侧的建福门及望仙门外,常参的文武,是官头攒动,人如沸水,大伙儿都在等待城门大开,是为“待漏”。 高级官员们则在光宅坊太仆寺的闲车坊里等待,诸位都看到,刚刚排挤了崔佑甫的门下侍郎常衮言笑风生,显得格外得意。 其实常衮心中的算盘打得很响: 先前他引荐颜真卿入朝,先让颜当刑部尚书,俄而又让他当吏部尚书,将刘晏送到尚书仆射的位子上闲居,夺了他知三铨的权力;现在又将对自己相位造成威胁的李泌和崔佑甫排挤出去,如此大权在握了。 如今新皇帝对自己也言听计从,他说服丧二十七日那就二十七日,他说叫崔佑甫滚蛋崔就立刻滚蛋。 如此种种,真的会不由自主笑出来呢! 鼓声隆隆,大明宫建福、望仙二门转开,数名监察御史走出,高声唤道“百官就班!”接着监门校尉于戟人仪卫的簇拥下,手持门籍,挨个点名。 “监察御史里行,高岳。” “在。”高岳在文官班次之末尾,应答说。 而后文武百官顺着弯弯曲曲不断升高的龙尾坡道,行至到含元殿前的通乾、象元二门前立定,文官班次在前,武官班次在后。 于是高岳回头,恰好就能瞧见武官班次的首位,汾阳王郭子仪。 唐朝规定,文官里的常参官每月只要是单日,就要参加朝会;但武官不同,五品上的武官每月五、十一、二十一、二十五共四天参与朝会,三品上的武官还要加三天,即九、十九和二十九日,一个月要朝会七天。 今日是闰五月十九日,武官序列里全是三品官......郭子仪依旧首位,身后站着的是刚刚被逐入朝的李忠臣......须髯皆白的郭子仪,看到高岳,还有些调皮地对他眨眨眼。 那边分立在大殿两边钟楼和鼓楼下的殿中侍御史,正在不断往这里望着,高岳害怕老是回头,会先召来殿院弹劾,便不再望郭子仪,而是端正笔直地站好,闭上双眼,在心中不断演练着操作程序。 随后升殿开始,文官自东宣政门,武官自西宣政门,各自进入,沿着长长的阁道,入正衙“宣政殿”。 最后宣政大殿上,宰相、中书门下两省官员立在香案前,其他文官在殿廷之东,武官在殿廷之西,各自按品秩等次分班站好,每班都以尚书省官员为首。而左右螭头柱下,各有名秉笔的史官负责朝会记录。 郭子仪因是中书令,故而也和常衮、刘晏等一起在香案前。 不久皇帝李适自西序门而出,御扇合拢,遮住他的颜面,直到他坐在御座上后,随着声“开扇”和“文武左右厢平安”的呼喊,御扇打开,皇帝的面容就出现于百官面前。 “升殿!”这时手持笏板的文武百官一批批坐下于各自席上,接下来便是“正衙奏事”的环节。 其实代宗李豫朝,很少在宣政殿举行正衙奏事,有事多与宰相要员于紫宸殿商议,或开“延英召对”,可李适刚登大统,所以宣政殿的常朝制度也就恢复起来。 另外,唐朝宣政殿常朝,文武百官都是坐在席上的,取“坐而论道”之意,这个制度在北宋初被取消,一日上朝时宰相范质坐着说事,赵匡胤就说“朕眼睛昏花,爱卿持书来给我看。”范质刚将文呈上,回来时却发觉坐席已被宦官悄悄撤走,从此北宋官员上朝就只能站着了。 “百官奏事。”李适望着大殿上密密麻麻的文武臣僚,如此说道。 颜真卿第一个上奏,这位身躯胖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只见他离席出班,站在中央,手持笏板,奏称右银台门大明宫客省,本是用来安置外夷使节、上书言事、待命之人的地方,可代宗之世,这些人累年都得不到合适处分,有不少人居然留在客省达十年,加上他们的奴仆、牲口,每月都靠朝廷度支发钱供养,浪费巨大。 “可遣殿中侍御史前去处理,拘押者无罪的放掉,事情了结的遣送掉,应当得官者叙任合宜的官职,不当得官递送回去继续守选。”御座上的李适口齿清晰,条理严谨。 随后他又问香案前的宰相常衮,冢宰可同意否。 “颜吏尚所言甚为公允,陛下处分合宜,国家之福。”常衮当即回答说。 接着颜真卿又奏了第二事,他态度激动,抨击在京的回纥、粟特胡商,违背禁令,穿华服伪装唐人,长留京师者达数千人,回纥人每月自鸿胪寺、胡商每月自长安、万年二县县廨里领钱粮,月费高达四万贯,胡商又趁机于城内凿坊墙、坏规制,经营市肆、邸舍,收取美利,日益骄纵,更有杀人越货、**我唐妇人的劣行,先前屡治不效。而今请陛下下定决心,遣送回纥、粟特人归国。 李适听到这话后,便再次诚恳征询宰相常衮的意见。 常衮缓步而出,对此事他的意见是:“颜吏尚只见回纥之害,未如大行皇帝通察秋毫,知回纥虽同禽兽,但亦有可用之处。” 御座上的李适,听到常衮这话,手在御座扶手上狠狠抓了下,可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句“哦?” 看见圣主一脸好奇的表情,常衮怡然自得,接下来慢条斯理地说出回纥、胡商的好处来。 8.冢宰须待罪 常衮的观点还是那套,如今我唐的劲敌是西蕃,而不是回纥: 西蕃而今已尽有河湟、陇西,并且国内立法度、厉甲兵,武骑千万,骁勇善战者更是不计其数,对我唐领土有极大野心,是心腹之患;而回纥昔日协助我唐平叛有功,虽然骄纵些贪婪些,但也算是友盟关系,去年回纥东市事件,大行皇帝之所以释而不问,就因在京回纥蕃长突董(其实叫董突,名字倒过来避嫌),乃牟羽可汗大相顿莫贺达干的叔父,不愿因小憾损害两国关系云云。 殿廷的末位处,高岳坐在席位上,静静听着常衮的堂皇之词:要是过去,高岳也就信了常衮,因他自己现在也认为,当务之急是西拒西蕃,收复陇山、河湟;可常衮啊常衮,你嘴上说得好听,可为什么又要不许泾原行营增加兵额,又为何要废我在泾州的营田大业?足见这帮官僚,为了所谓“销兵”的表面政绩,什么事都能昧着良心去做,只有立场,并无是非。 接着高岳又看着同样立在香案前的郭子仪,对方好像听得睡着,头往下一点一点的。 最终常衮长篇大论结束,李适没有反驳,只是说“冢宰之言,甚有道理。” 颜真卿一奏通过,一奏不过,悻悻看了常衮眼,返归班次重新就坐。 常衮则带着丝得意的微笑。 而后是司封郎中令狐奏事,他提及皇帝先前曾下制文,在营建代宗陵寝时务必要“优厚”,哪怕竭尽库藏令狐称,“臣读遗诏,大行皇帝言一切从俭,如果制度优厚,岂不是负了大行皇帝顾命之意?” “冢宰意见如何?”李适还是问这句话。 “令狐郎中所言甚是。”常衮答复说。 李适便说:“令狐郎中此言,不但中朕弊病,也成朕之美,岂有不纳的道理。” 接下来,居然是尚书仆射刘晏有事要奏。 李适对刘晏也是非常尊重,便说直言无妨。 刘晏提的事,竟然就是泾州营田的事,他称去年泾州于百泉处开八百顷良田,不但支给本军数万石粮食,还替国家节省十万贯钱财,这是件美事。泾原行营本来还打算于今年在良原、白石原各开千顷田地,奈何中书门下和司农寺却将此事搁寝,“营田旋兴旋废,窃认为绝非上策,此后军情稍缓时,可于西北设营田使,各处立巡院监督,兴水利,通道路,增边军兵额,积粟讲武,以图反攻。” “冢宰的意思?”李适继续问道。 常衮没想到刘晏会忽然提这么出,脸顿时有些红,他本来拒绝泾原要求增加营田兵额也就出于那么一顺手,哪想刘晏却搞了个突击策略。 可又不能说刘晏不对,不然岂不是自打耳光? “刘仆射所言甚是,只是最近国事艰难,百废待兴,营田之事必须从长计议,不可唐突。” 御座上李适点点头,说冢宰这番议论可算持重。 然后李适就询问可有其他的事,如果没有,即可结束此次正衙奏事。 这会,高岳和陆贽对视下,互相点点头,接着高岳率先站起,陆贽随后,二人离开席位,穿过长长的各品文武班次,走到殿廷中央处,捧起手中的木简笏板,清朗齐声说道: “监察御史里行臣高岳,臣陆贽,有弹章!” “可有中丞、院长画押?”常衮急忙询问道。 “有。” “有台院知弹侍御史画押否?” “亦有。” 李适点点头,问弹谁? “对仗弹劾内庄宅使王维荣,贪墨钱财,虚报虚领!” 此言一出,殿廷哗然,众人这才见到这二位小小的里行,青衫居然外蒙裳,内衬白纱中单,这是御史弹人时的礼服。 可御史弹人,好久好久都没实行过了,各位官员好像将御史台的这个职能都淡忘掉了。 可接下来这两位小小的九品监察里行似乎根本不将陈旧惯例放在眼中:陆贽当即将弹章展开,一字一句,如坂走丸,清晰的声音传遍大殿,将王维荣的“贪渎之行”公诸于世。 “这老獠奴!朕便专等虢州刺史卢杞的奏疏,如事属实,严惩不贷。”御座上端坐的李适听完后,猛然发怒,众官无不愕然。 特别是兵部侍郎黎,和韩王傅吴仲孺,更是抖得和筛子般。 阶下的常衮也有些紧张,这次陛下为什么不征询他的意见呢? 这时香案边的郭子仪眼睛微微睁开...... 皇帝的怒气释放出来后,当众人认为正衙奏事也已结束时,谁想高岳又上前一步,再次朗声说道,“陛下,监察御史里行臣高岳、陆贽,再仗弹中敕使邵光超狐假虎威,奉陛下之命去淮西赐李希烈旌节途中,移文郡县驿站,巧取豪夺,四处索贿,贪赃狼藉。” “可有证据?” “待邵光超返归灞桥驿时,一查便知。” 皇帝李适点点头,“着金吾子弟前去灞桥,堵截邵光超,如监察里行所弹属实,即刻杖杀之!此后中使出行各地,如再敢索贿,一律杖六十,长流岭南。” “陛下圣明。”整个宣政殿上,所有的臣子都拱手应答说,有的是真心赞许,有的则是心虚随流。 此刻正衙奏事的时间已到,皇帝便自御座上微微起身,准备回去。 可高岳的一声,却继续回荡在宣政殿的柱廊间,“陛下,监察御史里行臣高岳,有第三弹!” 轰得声,这下从八品到二三品的所有文武官员,就连高岳身边的陆贽也呆住了。 李适的眼神回转,盯住高岳,而后身躯慢慢又坐回到御座上,这暗示着他可以继续说下去,“这次要仗弹谁?” “对仗弹劾,门下省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平章事常衮擅权专断之罪!”高岳将木简笏板举到双眉间,厉声喊到。 这下整个宣政殿连声音都没有了,所有人都呆住,空气仿佛凝聚起来。 常衮一开始还是副“什么情况”的表情,但当高岳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把他的官职名字报出后,心中的怒火就像浇了勺油似的,轰得声就烧到了嗓子眼,眼睛也因愤怒而眯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高岳,“大胆,区区里行员外官,胆敢弹劾朝廷执事......” 高岳却目不斜视,“大臣为御史所对仗弹劾者,必须出列,趋至殿下朝堂处待罪常门郎,请出列。” 9.作法终自毙 “陛下,高岳区区御史台监察里行,越局弹劾,请陛下治其罪过。 ”常衮气得双肩耸起,下巴抬高,浑身抖动不停,连说话语气都开始起伏不定,而后还没等李适回答,他挥动笏板,指着班次里御史台的二位中丞及所有台院侍御史,“如果要弹,也应该是台院的侍御史才有资格,你个小小的小小的里行。” 可高岳却转过来,和他四目对视。 这个眼神,不由得让常衮想起,之前高岳覆试过关后取得状头,于宰相前过堂时看着自己的那个眼神! 常衮心中猛地虚了一大截,高岳进了半步,他就退了半步。 “监察御史里行,与正员御史不过俸料有差,职责却无分毫之差,某既然可以仗弹中官王维荣、邵光超,便也可以同样仗弹常门郎!” 这时李适于御座上欠欠身,便问窦参、崔宽二位御史中丞,“高岳之言,确有其事乎?” 听到皇帝的询问,窦参稍稍起身,离席答道:“监察御史高岳之言,并无丝毫差错,御史台之职能,是为陛下耳目,执风宪、备谏言,我台三院御史,无论正员里行,无不可为之事,也无不可弹之官。” “陛下......”常衮还待辩解。 “常门郎请出列!”高岳重复了这句话。 常衮将请求的眼神率先伸向香案边立着中书令郭子仪。 他清楚,郭子仪是肯定站在自己这边的,他在刚刚当门下侍郎时,散官阶仅仅是五品朝散大夫,结果郭子仪刚一入朝就启奏代宗皇帝,称宰相的散官品阶与职务不配,皇帝便立即授常衮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 可郭子仪白白的长眉垂下,眼睛似开似合,好像对现在殿廷上的冲突充耳不闻,对他的眼神更是没有反应。 “请常门郎出列!”高岳再度强逼。 常衮实在不清楚,高岳到底要弹劾他什么,擅权专断,莫非他要为刚刚被贬为河南少尹的崔佑甫出头?可那是皇帝亲自下达的制令啊! 此刻常衮又将目光移到了李适身上。 可李适也盯着自己,不发一语。 恐怖的沉默。 皇帝既然不开腔,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风向。 “请常门郎出列!”高岳第四次要求道。 御座上的李适望着常衮,依旧不说话。 这意思很明显,“请宰相按高监察的意思去做。” 常衮脸色苍白,嘴角肌肉牵动数下,而后有气无力地放下笏板,转身出了宰相班次,越过香案,一步一顿慢慢地走出宣政殿,又过含元殿阁门夹阶,直走到东朝堂处,立在那里。 闰五月的阳光酷烈,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这条路,他在来的时候走得是很快的,可此刻却走得如此缓慢迟钝。 “高监察,你说常门郎有擅权专断之罪,可有证据?”这时,皇帝李适当然要开始询问高岳了。 “有,擅贬原中书舍人崔佑甫。” 李适刚刚想说这个制令是朕亲自下达时,他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咦,陛下,崔舍人为何遭贬?” 殿廷上的文武齐齐瞩目,说出这句疑问的不是别人,正是中书令、汾阳郡王郭子仪。 郭子仪忽然又清醒,向着皇帝发出了刚才的疑问,接着又补充了句,“崔舍人不合被贬。” “大臣先前说崔佑甫可贬,如今又说不合贬,为何?”皇帝李适说惊讶地说到,更是让满殿廷又是片哗然之声。 结果郭子仪满脸疑惑,摊开袖子,“陛下,臣绝未说过崔舍人可贬。” “可奏疏上有大臣和朱的连署。” 高岳这时趁机说到,“门下侍郎常衮独居政事堂,擅自代汾阳郡王、遂宁郡王于奏状上署名,此非擅权专断之罪而若何?” 郭子仪也捧起笏板,“臣与朱皆为军将出身,虽有使相之名,未尝参预政事,朱而今更是远镇凤翔,如何署名?故而若陛下见奏状上有臣的署名,必是常衮代署......” “常衮,这......真的是......有欺君罔上的嫌疑......”还没等郭子仪说完,御座上的李适便缓缓,时断时续地下了这个定论。 宣政殿正衙内,所有的文武官员听到皇帝的这句话,无不惊骇地缩了缩颈脖。 数百人,一句共同的言语在他们心中同时响起: “常衮,完了!” 东朝堂处,还在等待仗弹最终结果的常衮犹自立在彼处。 一会儿,皇帝有制文出: “门下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平章事紫服金鱼常衮,居位宰臣,本应持衡当轴,体备股肱,然无闻忧国,不惧旷官之责;进退求容,却怀罔上之谋。申远谪之命,可潮州刺史,凡百卿士,宜知朕意。” 远贬潮州,远贬潮州,距京城五千多里的潮州! 听到这个处置,常衮双目一黑,于日头下噗咚声跪倒下来,本来想哭,谁想下意识地自嘲起来,“常衮啊常衮,原本你是要把崔佑甫贬到潮州去的,可谁曾想今日作法自毙,真的是作法自毙,作法自毙啊......” 而后常衮双手颤抖着,奉起了皇帝的制文,头低下来,磕在被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好像有阵微弱的青烟冒出来似的,“不想今日,却让高三竖子成名......” 同时宣政殿正衙内,李适微笑着对郭子仪说,“今日若非大臣进言,朕几乎被奸人蒙蔽。” “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这时殿廷角落里的吴仲孺,衣衫汗透,刚准备长舒口气,结果就见到皇帝自御座上起身,对着郭子仪说到: “大臣以司徒、中书令,领朔方节度、河中尹、单于大都护、镇北大都护、灵州大都督、河东副元帅、关内支度、盐池使、六城水运使、押蕃部使、营田使、河阳道观察使,管朔方数千里,军镇既大,号令难一,部下多有放纵不法之举,实难纠察。现尊大臣为尚父,加官太尉,仍兼中书令,增实封至二千户。其他副帅及诸使事务繁杂,朕不忍尚父操劳,悉罢之。其中河中尹由李怀光任之,灵州大都督由常谦光任之,单于大都护由浑任之,各分其地,各治其军,收敛军纪。而西北三川盐池、营田、巡院之权皆归朝廷。” 皇帝这番话,更是震动殿廷,这等于是要完成大行皇帝生前想做可一直不敢做的事:拆分朔方军! 10.腥风蓝田驿 而高岳此刻心中也明白了:崔佑甫是蝉,常衮是螳螂,郭子仪是黄雀。 而这御座上的李适,又在最后手持弹弓瞄准了黄雀,他才是这条食物链的最上位者。 至于自己,只不过是那弹弓里射出去的一颗小弹丸。 之前在他心中的一些疑惑,至此也真相大白: 新登基的皇帝可能早就和虢州刺史卢杞达成默契,以鸿胪水官庄贪墨案为切入口,彻底打垮韩王的系统核心,十王宅使霍忠翼、十王宅判司王公素、内庄宅使王维荣、韩王傅吴仲孺、还有兵部侍郎(前京兆尹)黎; 而郭子仪则畏惧女婿吴仲孺会牵连到亲仁坊的汾阳郡王府上下,很机敏地利用潜伏在南衙北司里的耳目,导演出欲擒故纵的好戏,这位老人家精明的很,估计已探知皇帝对宰相常衮心怀不满,想要追回崔佑甫,便暗中和升平坊崔氏迅速握手言和,并希望崔氏女婿高岳以监察御史的身份仗弹常衮,自己关键时刻用“奏疏代署”做文章,对自己施以援手,这样便能取悦皇帝和崔佑甫,从而保全吴仲孺,毕竟吴是汾阳王的亲女婿。 但老谋深算的郭子仪,却被三十多岁刚登大统的李适给顺手制压住了,不但夺了他的军权,还拆了朔方军镇,恰如老爷子曾经说的,“威震天下的朔方军,要风流云散啦!” 对于李唐而言,安史之乱的教训实在是过于可怕,他们不会希望西北地区再崛起第二个安禄山、史思明来:以前安西、北庭行营被他们拆了,现在轮到朔方军了。 在这个漩涡里,我自己又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正如窦参方才所言,御史台是个集各种权力于一身的机构,无不可参与的事,也无不可弹劾的人,虽然近年来遭各种中官、差遣侵夺,但依旧有余下的虎威,故而各大世家都希望把自家的年轻人往里面塞。 我高岳,可能就是受各方力量瞩目的新星,一颗御史台中冉冉升起的新星。 唉,看来以后要实现更伟大的宏愿,御史这个台阶似乎不能不踩好。 此外李怀光的秘密,高岳终于也明白了:皇帝拆分朔方军,都虞侯李怀光获得的利益是最大的,可以说整个京西北的边防现在都要依仗于他,现在看来理由只能是如杜黄裳所言,李怀光早就与朔方监军使翟文秀(又是个死宦官)勾结起来,而翟文秀极有可能也是李适的人,故而李怀光和自己一样,是太子党的外围,他之所以要诛杀温儒雅等将,不是要追究温儒雅他们败战黄菩原的罪责,而是希望吞并这群军将的部伍,在朔方军内掺沙子,保障这支威名赫赫的劲旅在将来效忠于李适,也能获取更多的资本,让自己飞黄腾达,哪怕太子失位,只要手里有兵,倒向哪边都是稳稳的。 “x的,个个都是编剧!”想到此,高岳心中狠狠地说到。 这时,他偷偷看了眼郭子仪。 这位老将脸部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稍微愣了会儿便很坦然地接受“尚父”的封号,并向皇帝谢恩。 “唉,汾阳王毕竟还是汾阳王。” 数日后,兴道坊临街的轩宇下,高岳、刘德室、卫次公、李桀等数位在此相聚的韬奋成员,边饮酒边往下张望。 街道上,数千名坊里恶少年、狡童鼓噪着自四面八方聚集过来,“这群人是最恨京兆尹的,他们的背脊多次被棍杖打烂过,而黎就当过京兆尹,执法也是最严苛的,没想到今日真的是现世报!”卫次公捧起酒盅,向着众人解释道。 果然,当被除名长流的黎、霍忠翼被捕贼官押解而来时,怒骂声顿时响起,恶少年们对着这二位,特别是黎雨点般地抛掷瓦当、石块,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恐吓辱骂。 黎披头散发,被砸得遍体鳞伤也不敢吭声;而霍忠翼则哀嚎不已,求各位恶少年高抬贵手。 高岳有些不想看下去,便转过脸来。 鸿胪水官庄案牵出王公素、王维荣,而这兄弟俩又攀出霍忠翼,霍忠翼自然牵出黎,罪名是黎深夜密访霍忠翼宅,诡道谯图,诅咒太子(当然现在是皇帝),企图摇动储君,毁我唐的国本。 这个罪行已是无法原谅的了。 王公素和王维荣一起被杖杀在宫中,埋在何处,无人知晓。 不过,却没有提到韩王,也没有提及韩王傅吴仲孺,看来李适很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同时,从李希烈那里归来的敕使邵光超,刚刚抵蓝田驿时,就被御史台的人截住,当场查获许多勒索来的赃物,光是李希烈所赠的贿赂就用绢五百匹、金银器皿数十件,还有二百斤上等黄茶。 邵光超当即就在驿站里遭了杖刑,杖了足足五十八下,终于不再惨嚎,彻底断了气。其他出行的中使宦官,听说邵光超的下场后,吓得把自各处勒索来的贿赂扔在深山荒野外,再也不敢带回。 一时间京城交口相传:新皇登基可谓是真的“圣人出,山河晏”,我唐中兴有望矣! “那汾阳王.......”刘德室问了句。 “身为尚父,除去一月有七日朝会外,其余的日子就只能呆在王府里,风轻云淡下去了。”高岳悠悠地叹了口气,接着心中如此想到:“可,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大明宫紫宸便殿内,御史中丞窦参、司农卿白绣双双入对,而皇帝的身旁,居然是小宦官霍竞良在侍奉,不,现在这位已刚刚晋升为新的内侍,并且刚刚从蓝田驿回来。 霍竞良去蓝田驿的使命就是:带几名中使追上去,在驿站里杖杀了黎和霍忠翼。 而正是霍忠翼将他从道州带来,还算是他的养父。 这在唐朝也是数见不鲜的皇帝想从**上消灭这两位,但又不好直接践踏法律,便先宣布个罪名将其长流岭南,而后再派人在驿站里下手,或是棍杖,或是鸩酒。 蓝田驿这短短几天内,一名宰相经此被流放,三名大臣中使在此被杖杀,真的可以说是鬼哭狼嚎、腥风扑鼻。 李适为了让霍竞良和死掉的霍忠翼划清界限,便赐名“忠唐”,自此便叫霍忠唐。 皇帝将司农卿唤来,是宣布此后内庄宅使的产业归司农寺打理,并对白绣说:“神策军那边,你要给朕想个办法,此后营城使和募军使的差遣也要交给你。” 11.里行转正员 “王驾鹤典掌北衙神策多年,容臣思得一策,去他的军权。 ”白绣急忙拱手答复说。 先前萧曾请求王驾鹤在神策军中,安置白担任都押衙,却被王驾鹤断然拒绝,所以这位不被认为是李适这边的人,李适也不会安心把北衙禁军交由此位继续掌握。 李适点点头,低声说“夺王驾鹤的军权不难,不过神策军此后?” “合川郡王李晟奉公体国,可堪大任。” 白的这个回答,让皇帝非常满意,“那韩王傅吴仲孺?” “吴仲孺愿出家财二十万贯、僮仆三百人,来充实军资兵额。” 这其实也等于是吴仲孺花钱来买命了。 “陛下,常衮刚刚得罪被贬,中书门下二省皆无执事,敢问?”这时窦参发话,意思是探询李适口风,二位宰相的人选到底如何。 可李适却很冷淡地回答:“此事不合卿等问。” 窦参与白绣急忙低头谢罪。 接下来李适若有所思,“先皇在御时,中书门下执事皆有三四人,轮流秉笔。自元载后制度渐坏,宰相独断,权侵内宫,朕如今想要回复旧制,思量中书、门下、宪台各择出一平章事,如何?” 窦参一听这话,心念居然要从御史台也择出名宰执来,那也即是说谁能从中丞升到大夫,谁就有资格当宰相因为自前任李涵卧病休官后,御史大夫的位子始终缺着。 李涵虽是宗室出身,可体弱多病,且性格温弱,皇帝是不会再考虑这位,故而御史台二位中丞,他和崔宽才是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崔宽算得什么?尸位素餐,一块无字碑罢了。”窦参在心中狠狠说到,但表面上还得掩盖下,就趁机对李适进言:“陛下,如今海内重新混一,东都留台尚缺名御史中丞。” 唐制于长安和洛阳都设有御史台,其中洛阳的叫做“留台”。 听到窦参这话,李适表示赞同,“洛阳......” 皇帝表情惆怅起来,他的母亲沈氏,就是在洛阳彻底失踪的。 “东都确实需要人手哇。” “臣请前往东都留台为中丞。”窦参故意请求。 李适摇摇头,“你若走,长安御史中丞便只剩崔宽一位,而崔宽又是个宽缓不能为事的,所以你必须留在京兆。”说完皇帝便提笔在御札上写道,“不如遣崔宽分司洛阳留台事务。” 成了,成功将崔宽排挤走了! 窦参心中狂喜,可表面却波澜不惊,还装出副极度惋惜的模样,为自己不能去洛阳而怏怏不乐。 写完后李适突然想起二位监察御史里行来,便又问窦参,“依你看,高逸崧、陆敬舆,谁更适合在宪台里?” 这次窦参倒是实话实说:“高岳。” “唔......何出此言?” “做事干练,脖子硬,有办法,先前在边镇幕府里呆过,懂人情世故。”不过窦参又急忙补充句,“然高岳的座主是潘炎,潘炎则是刘晏女婿;而高岳先前又拒绝尚公主,娶得是西川节度使崔宁家第五小娘子。故而臣认为,高岳此后在宪台里未必能持正。” 窦参的意思:高岳很可能是刘晏或升平坊崔氏安插在御史台的一个桩子。 “啪”声,皇帝忽然将笔搁住,盯住了窦参,眉毛抖动两下,而后一字一顿地说,“高逸崧、陆敬舆,乃至郑文明、卫从周这样的,不是谁的人,他们都是朕的人。” 窦参立刻觉得方才失言,便再次道歉,而后和白绣退出。 紫宸便殿的召对结束后,李适起身于堂内散步,思索着纷杂的国事,不久他回身对霍忠唐说:“去河南府的敕使出发了没?” “禀圣主,已出发了,崔舍人得了白麻宣下,最多十日内就可赴阙下就职。” “嗯,去请先生来。” 李适所说的先生,便是国子学博士、翰林学士、知蓬莱殿书院事、曾经的东宫侍读张涉因李适算是他的学生,故而对其信任有加,平日里直接称张涉为“先生”(另外位先生,便是去杭州当刺史的李泌)。 张涉到来后,皇帝就征询他的意见,“朕已任崔舍人为门下侍郎,可这中书侍郎?” “难道陛下心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吗?”张涉心领神会,并将目光投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卷幅,李适也随之望去。 卷幅的标题是《云麾将军李府君神道碑》(即李光弼父亲李楷洛),字迹遒劲优美。 李适颔首,又问张涉,“还缺个御史大夫同平章事,敢问先生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张涉这便报出了自己推荐的人选,难得皇帝征询自己意见,荣华富贵如想长久也得有个强有力的奥援不是。 十日后,崔佑甫回朝,当即被拜为门下侍郎,算是和常衮完美地对调了下:他代替常衮当门下侍郎,常衮代替他去了潮州养鳄鱼。 随后崔佑甫大刀阔斧,火速提拔了一大批官员,御史台、中书门下、尚书南省都涉及到了。 其中就有高岳。 崔佑甫直接以宰相身份,向皇帝奏授高岳为监察御史正员。 李适当即画押,称高岳做事“合意称旨”,就这样高岳的官位正式升到正八品下。 几乎同时,段秀实的奏状也送至朝廷,里面请求擢升高岳。 李适便又画押,称“可”,升高岳文散官位阶至正九品下登仕郎(监察御史是高岳的职事官,而登仕郎为高岳的散官阶)。 与高岳享受同等待遇的,还有陆贽。 当然陆贽的荐举人是河中观察使张镒,他俩都是苏州吴郡人。 得到这个好消息,升平坊的崔府,笑眯眯的云韶正要为夫君庆功时,另外道制文火速下达: 御史台中丞崔宽,速去东都洛阳留台担当中丞; 西川节度使、尚书左仆射崔宁,可入朝为山陵使,同平章事。 这局势似乎变化得太快,云和听说父亲要去东都留台,迅速找到阿姊,抱怨说:“都怪阿父平日里从不理匦,从不受上封事,圣主少不得怪责下来,才让他去居于闲职。” “那娘你?” “阿姊,我也不得不离开这升平坊宅第,和母亲、兄长一起,随父亲去东都赴任去了。” 这升平坊的宅第,算是崔氏兄弟共同的财产,谁在京城谁便居住,这下崔宽离开,那么此宅便归马上要回京的崔宁所有。 难道说,高岳马上要和素未谋面的岳父相见? 各位,《大唐官》上架至今十天,高订已近1000,均订已过850,超过了苏拉的预期,不过说“不用担心太监”也是句废话,因为苏拉从未太监过。在此感谢大家的支持,也希望月初能多给些月票。 今日三更。 另:其实苏拉在这里也要推荐本书,关于东罗马的,书名,emmmm,怎么说呢,我从未见过如此直白暴力的名字,《他改变了罗马》,说实话我很替这位作者担心啊,我一直强调要暗膜不要明暴,你看苏拉我,从来都写过这么暴力的内容,不可能的,不存在的。 内容方面,当然有个大梗,那就是生前“三个月在b站就要换一次老婆”的主角,在死后想当皇帝,还想当大帝国的皇帝,还想有个外国公主陪睡,还想帝国前世有几位明君留下大批财产让他酒池肉林,然后得到高文和磷火之剑帮助,魂穿科穆宁王朝的倒霉蛋,十二岁就嗝屁的阿莱克修斯二世,emmm,好像没什么不对的。 其实苏拉觉得穿那个杀掉阿莱克修斯二世的安德洛尼卡更有意思,毕竟一辈子的武士、情圣、传奇,然后当了皇帝后,却成了最差劲的君主,最后在暴动里被撕碎。可不管怎么说,又是场逆天改命的精彩故事,起点写外国历史的本来就少,写东罗马的就更冷门,作者应该也不是出于经济目的写的,所以还是希望大家能多去推荐,多给些温暖。 还有,作者居然还写过本《筑前的白梅》,写的是立花里,啊不,立花闾千代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12.换汤不换药 这下子升平坊崔府算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高岳得诸位朝廷执事的赏识,一下子跃居正八品的监察御史;而忧的是新皇帝要宣召崔宁入朝,治大行皇帝的丧事和陵寝,这要是回不去西川的话,整个卫州崔氏的根基也就丧失掉了。 入夜后,崔宽、高岳及诸位子弟都坐在中堂内紧急商议此事。 “兄长居西川十余年,为国捍卫藩屏未曾懈怠,现在陛下让我去东都留台,又让兄长回朝当山陵使,这是想夺兄长节帅的位子啊!”崔宽忧心忡忡。 这时高岳拜揖后献策:“岳父十年前也曾入朝觐见,彼时叔岳父您为蜀都尹兼节度留后,虽有泸州杨子琳寇乱,但最终西川却安然如山。此刻可让岳父奏请叔岳父再度为蜀都尹,然后再入朝。” 高岳当然知道,他岳父要真的舍弃西川入朝,那可就真的回不去了,而自己基本盘而今也在岳父这里,所以为了我和卫州崔氏的共同繁荣,必须同进同退。 崔宽对此也表示同意。 很快来自西川进奏院的请求就呈献给皇帝,里面称西蕃连年入寇,西川不可无崔宁镇守,如崔宁入朝治办大行皇帝的丧事时西蕃来侵,便是蜀中无大将的局面。如定要崔宁入朝,可改任崔宽为蜀都尹并担任留后。 李适非常恼火:“崔宁入朝为山陵使,还要崔宽去当蜀都尹,试问这西川到底是不是国家所有?” 皇帝生气是有理由的,先前河东节度使鲍防兵败后被撤职返京,河阳三城节度使马燧临危受命,去太原接替鲍防的烂摊子,怎么没闹什么幺蛾子! 这时候宰相崔佑甫劝谏说:“崔宁所言也有道理,剑南诸军追随崔宁十多年,地险兵精,骄横难制,眼中只有节帅而无朝廷,陛下不如先许宽为蜀都尹,来换宁入朝,如西蕃来侵,再让宁回镇不迟;如西蕃不来入侵,则可换一文臣去镇西川,徐徐夺权,自后西川赋税入朝,军资所出仰仗国家而不是归军将节帅私有,剑南诸军也就不难归顺此外,陛下先应关注神策军之事才对。” 无奈下,李适也只能勉强答应崔佑甫的方案,可心中还是有些不平:崔佑甫一个宰相还是太少,朕亟需更多强有力的人才作为援手,逐个解决方镇割据的局面。 于是就很诚恳地问崔佑甫,朕马上想把你从门下侍郎升至中书侍郎,然后再择选位贤才来接门下侍郎,以你的看法,谁最为合适。 崔佑甫先询问说:“陛下又欲择谁为御史大夫?” “此人已由右散骑常侍举荐。”李适所说的右散骑常侍,正是最近火箭般升官的张涉(萧昕是左散骑常侍,归门下省)。 于是崔佑甫不再追问,而是直截了当地向皇帝提出门下侍郎的人选。 这个人选在他心中也积蓄已深,“陛下,道州司马小杨山人器业干练,可堪大任。” 这个人选恰好也和李适的心意完全吻合,他悬挂在墙壁上的《云麾将军李府君神道碑》的作者,正是小杨山人,杨炎杨公南。 因为李适先前时听过,元载曾嘱托杨炎,“必须保住皇太子储君之位”,于是在李适心中杨炎也是自己人。 很快,皇帝的制文下达,一面答应西川的请求,改崔宽前去为蜀都尹并催促崔宁入朝;另外面改崔佑甫为中书侍郎,并派遣敕使宣道州司马杨炎归京,为门下侍郎。 数日后皇城御史台里,中午会食的时候,坐于榻上的中丞窦参脸色铁青,高岳清楚看见,他的食箸在微微颤抖,吃东西时嘴唇也在不安地摆动,这在窦参身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高岳之前始终怀疑窦参在举箸时,可以夹住飞蛾与苍蝇。 整个食堂除去细微的咀嚼声和啜汤声外,毫无其他的声音,可高岳和其他御史心中都明白: 窦参企图升任御史大夫这事儿,黄了。 因皇帝听了右散骑常侍张涉的建议,居然将怀州刺史乔琳调来,安置为御史大夫、平章事,也等同于宰相。 “乔琳算是个什么东西?”窦参心中全是惊愕与愤怒,他只知道这位也当过监察御史,后来闹到和同僚互相弹劾而遭贬的地步,这些年全在地方上打转,凭什么让他来执掌御史台,皇帝真的是太儿戏了。 更为离奇的是,同时皇帝又把虢州刺史卢杞调来,安置为御史中丞,并对窦参说:“宪台如今已有大夫、中丞正二员,分日执掌皇城台事和东内(大明宫)中丞院,崔宽马上又去远任蜀都尹。东都尚缺名御史中丞,窦卿之前对朕说,希望去东都留台赴任,朕这便满足窦卿的心愿。” 想到这,窦参拿着汤匙的手气得抖起来,送到嘴边的汤水都滴洒下来,泼湿了这位的官服。 分坐两列的三院御史们看到这情景,各个大眼瞪小眼,又不敢说什么,便纷纷低下头来自顾自,不敢再看中丞。 食饭完毕,窦参按照惯例,问对面榻上的主簿,“方才会食可有御史失礼?” “只中丞饮汤时泼洒了汤水。”主簿举着黄色的文簿持笔答曰...... 高岳和陆贽差点没憋住笑。 御史台视事完毕后,高岳回升平坊崔府时,发觉整个院落里的仆役、婢女都开始忙碌起来叔岳父要远去蜀都,而自己岳父则要从蜀都来这里。 “姊夫。”高岳走在通往所居住厢房的抄手廊时,拐角处云和身着浅葱色纱衫子走出,轻声唤了下他。 “云和?” “方才在房内和阿姊说过话,此去蜀都千里,还不晓得哪日才能重聚,驿站路途漫漫,听阿姊说姊夫的<阿阳侯恩仇记>次编已完稿,可否送给云和,以疏解沿路的无聊?” “你怎知我便是少陵笑笑生?” “看过姊夫不少行卷,自然心中熟稔,见到阿阳侯恩仇记的文字,就像故友重逢似的,别人也许看不出,可娘能。” 高岳想这次编的稿子已誊录过,送给吴彩鸾和芝蕙去刊印,原稿既然小姨子要,那便送她好了。 “这个是当然的,难得云和青眼。” “上次说这话时,都是二年前了。”云和用纨扇挡住脸庞,浅笑下,接着开朗起来,却下扇子,露出皓齿,“谢姊夫惠赠。” 13.全师留后策 崔宽全家不久后离开京城,踏上去西川的道路,而走之前崔宽对高岳交待:“这升平坊的宅第本来就是我替兄长看管的,现在既然兄长要入朝,这宅就由你和云韶看管,很抱歉没来得及给你和云韶置宅,等待你岳父来后再说好啦。 ” 崔宽走时,西川的崔宁也正准备上路。 蜀都城下的明皇道观当中,竹木茂茂,崔宁与西川大小军将,并带家眷入道观庭院,对观中的明皇真容像叩首而拜。 此处本为唐玄宗安史之乱时幸蜀的行宫,玄宗离蜀后改为道观,内供奉着玄宗的金像,是为“明皇真容像”,其后镇蜀地的严武病死后,崔宁(当时还叫崔旰)和朝廷委任的郭英为争权互相攻杀(当时的军镇分为军府派和西山派,前者根基在蜀都城内,以行军司马杜济、都兵马指挥使郭英干、都虞侯郭惠琳为首,推举郭英为严武的后继;而后者的骨干多集中于蜀都外的西山,以崔宁为首,希望推举大将王崇俊为严武后继。后郭英一上任就诬杀王崇俊,崔宁和西山将士们遂反)。因郭英曾占据此道观为军营,又毁掉“明皇真容像”,所以在道义上被崔宁制压:崔宁称郭英毁明皇金像,是逆反行为,拉起驻屯在蜀都西山防备西蕃的五千余兵马,攻入蜀都,屠郭英全家,郭英逃亡简州后被杀。其后崔宁又接连击败东川节度使张献诚,朝廷派来征讨的宰相杜鸿渐也无计可施,只能拉拢崔宁,上奏朝廷,默认了崔宁的节度使权力,于是崔宁便开始雄踞西川。 虽然以造反的方式获得大权,可其后崔宁这十多年来镇守剑南,抗拒西蕃,起码名义上对李唐忠心不二。所以在朝廷眼中又和田承嗣、李宝臣、李正己及梁崇义之流不同。加上他厚养健儿,赏罚严明,深得人心,朝廷长期以来也不得不姑息。 拜谒完明皇真容后,崔宁与家眷、众将坐在道观偏厅内,四周设下帐幕,牙兵满副铠甲拱卫,不让闲杂人等进入。 崔宁在临行前,当然不会甘心拱手将基业西川让出,他要在这里留下桩子。 光是奏请亲弟弟崔宽来此当蜀都尹,崔宁觉得还不够。 崔宁坐在胡床边,妻子柳氏居于一面屏风后,可崔宁身侧却跪坐位健硕的女子,身披铠甲,内衬蜀地彩锦战袍,系男子发髻,蒙玉白色抹额,腰挎突厥式的塔形箭囊,二十四根白色箭羽如雀屏般分开,并带张四石弓,手持根朴头枪,皮肤虽白,但粗眉大眼,威风凛凛。 这便是崔宁的侍妾任氏,昔日崔宁入朝觐见代宗时,泸州杨子琳来犯蜀都,崔宁的弟弟崔宽屡战不利,眼看蜀都城就要不保,最后是任氏拿出私财招募勇士,并亲自披甲登城搏战,把杨子琳打得大败,保全军府平安,此后崔宁出入,几乎都要把任氏随身带着。 “我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能不能奏请女婿来这里当蜀都少尹?”崔宁面对朝廷的征召,发出这样的疑问。 屏风后妻子柳氏立刻提醒:太儿戏,逸崧现在也就八品监察御史,让他来此当蜀都少尹过于越局(你那点心思岂不是全让天下人知晓了)? 崔宁便苦恼起来,因为他不太相信弟弟能镇得住西川马上李豫的儿子肯定会派专人来收取蜀地的。 这时候麾下大将韩潭进言,请节帅将五千精锐牙兵全都驻屯于西山营地,并将蜀都城的军资库、甲仗库也移到西山,委任心腹执掌,蜀地财赋优先用于供赡牙兵,就说你们还是崔仆射的子弟,钱还是崔仆射出的,那样就算外官到来也无可奈何。 崔宁点点头,认为韩潭说得在理。 刚要答应,外面担当幕府孔目的,自己另外个儿子崔平匆匆走入,低声说进奏院送来急报,是我妹夫的密信。 “哦,我女婿的?”虽然没见面,先前高岳和云韶来信也多是书仪问候,可这个节骨眼上女婿的来信肯定不一般。 崔宁起身,转到屏风后,和妻子一道展信来看,很快眉开眼笑,说我这小女儿择人总算有些眼光。而后他又走出,唤来爱将韩潭、张、王升鸾等,布置说如此如此。 没过几日,崔宁带着妻妾数十人,从骑上千,装着百多辆载满金银丝帛的车子,浩浩荡荡离开蜀都城,安心向京城长安进发。 而崔宁一走,韩潭等将立即大雇城内外民夫,以防备西蕃为名,增修西山壁垒,开始筑甲仗库、军资库,并向里面屯粮。同时按照高岳密信里的建议,王升鸾又领五百牙兵,于北面门户汉州山上的鹿头戍(此处即是绵竹关,扼蜀都南北之要冲)处立砦长屯。 崔宁离开西川时,乔琳、卢杞已来到御史台就职。 卢杞心思活络,刚来就把准了皇帝李适的脉,当即找来高岳和陆贽,说你俩先前仗弹王公素、王维荣兄弟,二弹邵光超,三弹常衮,可谓气节壮烈,我们御史台就需要你俩这样的人才,接着立刻让高岳和陆贽当了察院的馆驿使,负责巡察京城大小驿站。 然后卢杞又将察院的监察御史宇文喊来,臭骂了番,说你年龄也不小了,可从未听说你弹过一人、奏过一事,尸位素餐莫过于此。宇文瑟瑟发抖,但还是鼓起勇气,对卢杞说我婿乃是大历十二年进士科的状头黎逢,现在正在秘书省里为校书郎,前途远大,还请卢中丞看在我婿的面子,关照体谅些。 “可笑,那高三郎还是西川节度使的女婿呢!也未曾见他有你这般的乔模乔相。”本就不是进士出身的卢杞大怒,当即就把宇文降为了分察使可怜宇文这个入御史台十多年的老人家,还要和几名新人里行,每日往大明宫里来回跑。 “这卢杞激浊扬清,倒是颇有些能耐,来了后御史台气象新了不少。”很快,皇帝当众便如此褒奖卢杞来。 卢杞暗中十分得意,另外他也在留心着整个御史台的人物动向,深知高岳、陆贽是两个最优秀的潜力股。 14.公南归灞桥 已担当察院馆驿使的高岳,在八月深秋时节,正身着青衫,端坐在灞桥驿的正厅中央。 这时一股人马,全骑着骡子,有说有笑地自灞桥来到驿站,来了后就向崔清出示“食牒”,高声称是从蔡州来的,为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的步奏官,要入大明宫客省等待觐见圣主。 所谓的食牒,就是节度使批的条子,靠着这个便能在沿途驿馆白吃白喝。 崔清听说是李希烈的人,就很是紧张,不敢得罪这位新任淮西节度使,取来那食牒来看,只见上面写着“累路馆驿,供菜饭而已。” 结果吃完饭后,这帮进奏官又索要东西,崔清便说“不是供菜饭而已吗?” 带头的步奏官冷笑两声,说“没错,供饭菜、而已这位驿子,你方才只供应了饭菜,可这‘而已’还没供应呢!” 崔清哭丧着脸说“而已”是什么东西?他从未听过。 那群蔡州的哈哈笑起来,说“而已而已,大于驴,小于骡,值价每匹三千钱,我等入京共十四人,驿站便要供应十四匹‘而已’,共是四万二千钱。” 这时候,高岳已然从座位上起身,四周的人见是巡驿的监察御史,无不吓得纷纷躲避。 “你是何人?”蔡州的步奏官们茫然不觉,还对高岳不服气地说到...... 一个时辰后,得到消息的淮西进奏院派来数名骑着快马的邸吏,携了数根棍杖飞驰而来,接着十四名步奏官哭喊着,褪去子和外衫,在灞桥驿门前光溜溜趴了一排,然后淮西进奏院的邸吏们亲自挥杖打脊,在秋季的日头下,“噼里啪啦”打得这十四人是血肉模糊,不断对着高岳求饶道:“高侍御,高侍御,饶命则个!” “而已是什么?”高岳背着手问他们。 “而已,而已只是而已。” “以后沿路还索不索而已了?” “不敢索而已,不敢索而已!” 最后这十四名敲诈勒索的步奏官,各个被打得足不能行,被扔到犊车上,唉声叹气地被拖到京中进奏院里去了。 整个灞桥的草市和转运院的人都涌过来,无不喝彩鼓掌,人们早就被这些到处仗势勒索的方镇进奏官与宦寺中官害苦了:没想到高侍御先前弹劾了内侍邵光超,现在又狠狠惩治了淮西的进奏官,真的是大快人心! 崔清也走过来,对高岳千恩万谢。 “唉,十八兄,这么多年你经营驿站,真的是不容易。以后我高三为察院馆驿使,就要好好保护这座京东第一大驿站。”高岳急忙扶起崔清。 话音未落,只见又有一批人,自那边长乐坡的方向而至,高岳一瞧,居然有新被提拔的中书舍人高参(高氏宰相房)的,还有新任的内侍霍忠唐,于是便立在道路旁边拱手。 霍忠唐最先看到高岳,急忙下马,和高岳对着行礼,亲热地喊道“高学士......不,是高侍御。” 高参后下马,也和高岳平拜完毕,高岳就问他俩来灞桥驿所为何事。 “是,是杨司马。”这时崔清眼尖,指着灞桥端喊到。 只见桥上可不是杨炎,须髯飘飘,穿着身绿袍,骑着匹马是得意非凡,身后跟着辆钿车,想必是他妻子所乘的,杨炎果然从道州归来了! 但此刻高岳望着这幕,心中反倒没有预想中的快乐,而是泛起丝复杂的味道,“杨炎,毕竟还是回来了。” 只见霍忠唐快步而上,截住杨炎所乘之马,而后毕恭毕敬地奉上细竹笥,杨炎下马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自然是紫色袍衫、象牙笏板。现在的局势真的如杨炎昔日被左迁时,在灞桥驿所发的宏愿:将来我还是要褪去绿袍换紫袍,抛去木简换象笏,一步步重新走回到宣政殿正衙里去。 而中书舍人高参则当场宣读皇帝的白麻制书,即拜杨炎为门下侍郎、平章事。 杨炎随即便入驿站正厅,将身上的绿袍和木简换成紫袍、象笏,将前者扔入竹笥里面,交到门外侍立的崔清手中,接着他望见高岳,心知三郎现在已是宪台的监察御史,便大步走过去,就要来握手。 谁曾想高岳与崔清齐齐作揖,口称见过杨门郎。 “唉!高三郎、崔十八,你我生死情分,不必拘礼!”杨炎急忙上前扶住二人,接着紧紧握住高岳的手,“三郎!” 接着整个灞桥镇的百姓都在道路两侧旁观:只见新任门下侍郎杨炎与年轻的监察御史高岳并辔而行,一紫一青,紫者丰神俊采,青者意气奋发,反倒是中书舍人高参只能骑马蹑后。 杨炎接下来就按住辔头,公然问高岳:“大兄今日得以从道州生还,皆是三郎之恩。况三郎之才,何适不可?大兄必要力致,是继续在柏台(御史台),抑或谏省(门下省),三郎但言无妨。” 高岳若有所思,谦让不语。 杨炎察觉了他的心思,“大兄我知道,你进士及第的座主为潘炎,如今又是西川节度使崔宁的高婿,升官之途不止一处,可这也是大兄的一片心意,勿疑!” 高岳便劝说杨炎:“大兄可先报灞桥驿长崔清的恩情。” 杨炎仰面大笑,说“此事不用三郎烦心,一月后我自当拔擢崔清。” 这下高岳才开口,他其实心中惦记的还是泾原及整个西北的军防屯田,于是说到:“高三不乐在台省,如今国家边陲多事,希望此后能挂宪衔,前往西北军镇行屯田之策。” 这句话恰好戳中杨炎的心窝,他一直想继承元载拓边西北的遗志,和高三郎志同道合真的是太好了,于是当即承诺:“二三月后,三郎便是七品殿中侍御史,随后可以宪衔为某使府营田判官,不知三郎意欲朔方,还是凤翔,还是泾原,或者是振武军?” “泾原。”高岳不假思索。 接下来数日间,朝政继续风云变幻。 杨炎为相后,先是拔擢吕华(以前的灞桥驿长)为中书主事,以前在道州照顾他的也纷纷得到美职,而更让高岳意外的是,杨炎忽然找个借口,贬窜中书舍人薛蕃和门下给事中刘遒出千里外为官大约原因就是,他俩在回纥东市杀人案里曾刁难过高岳,杨炎这是在为高岳复仇。 不过杨炎似乎将还留在灞桥驿的老实人崔清给忘记了。 15.云韶一何怒 几乎同时,皇帝李适也突然罢了韩的户部侍郎职务,送这位去晋州当刺史,理由是前年虚报三川盐池祥瑞、盘剥盐户,自此天下财权和铨选全归刘晏掌握。 在高岳眼中,现在暂时还是双峰对峙的局面。 可不清楚矛盾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 窦参走后,御史台表面还是非常平静的,除去刚刚就任御史大夫的乔琳。 这位年纪不小,可嘴简直是欠! “听说高侍御是卫州崔旰的女婿?”原本肃杀的御史台南食堂里,乔琳官服不整,露出袜子,就盘膝坐在南榻上,大剌剌地问到正默不作声进食的高岳。 “禀明公,旰是高姓监察泰山的旧名,已蒙大行皇帝赐名为宁。”高岳搁下食箸,不卑不亢地纠正说。 可乔琳非要摆出和崔宁很熟的模样,说你岳丈本不就是在蜀都西山守土山头的军将崔旰吗?下面这位越说越过分,“泰山泰山,高侍御可知这称岳父为泰山语出何典啊?” “不知。” “昔日明皇封禅泰山,命张燕公(张说)为封禅使,旧例封禅后百官皆迁转一级,可张燕公女婿郑镒却自九品直入五品,赐绯服,明皇怪之,便当面问郑镒官位为何腾跃如此之快,郑镒无言以答,伶人黄绰幡便说,此泰山之力也!”说完乔琳好像对自己的冷笑话非常满意,认为引用前代故事,狠狠讽刺道了高岳和他岳父崔宁,便率先哈哈大笑起来。 御史大夫这一笑,其他三院御史不得不尴尬地跟着笑,这在御史台叫“烘堂”。 可高岳却笑不出来,他很生气,虽然没和岳丈见过面,但有人如此侮辱云韶父亲,他是受不了的,便冷冰冰地对乔琳说到:“高姓监察心痛,请告辞。” 进士春闱考试时,一旦有文字犯了举子的忌讳,通常举子便会对主司称“心痛”而后离开考场。 可乔琳却置若罔闻,依旧大笑不停...... 第二天御史台午餐会食后,卢杞就单独将高岳找出来,立在院子角落当中,“乔琳这老聩,原本就无才能,只会高谈阔论,口无择言,只是和圣主的侍读先生张涉有交情才陡然得重用,逸崧你可仗弹之!” 高岳振振衣袖,表示完全没有问题,我看他也很不顺眼。 这会儿卢杞的丑脸突然增加了阴暗色彩,他悄声对高岳说:“不过逸崧你仗弹前,本中丞便先要收罗下乔琳昏乱贪赃的证据,故而得少待。” 高岳心想,这个你擅长,就慢慢收集好了。 当日下午,高岳视事结束,刚刚走出皇城大门,便见到骑着马,同样准备归宅的尚书仆射刘晏,急忙上前准备行礼,刘晏却很淡然地对他说:“逸崧你的泰山也该到京城升平坊了。” 说完,刘晏头也不回,便在仆人旺达的牵引下,骑着马悠悠地离去。 “晏相好像对我冷淡许多,难道是因为杨炎归来,和我自灞桥驿并辔而行的关系?”高岳看着刘晏的背影,如此想到。 等到昆仑奴韦驮天牵着他的马,回到升平坊宅院时,果然发觉乌头门前人群簇拥,车辆、骡马骈集,衣着锦绣的陌生奴仆出出入入,内里还传来阵阵丝竹声,高岳心想刘晏的情报果然准,他岳父崔宁确实回来了,就下马提着鞭梢准备入门。 几名奴仆却拦住他,又打量他周身上下,穿着满是补丁的监察御史青衫,心想这位是个什么人? 这时,崔宽两位留守宅子的老奴走出,忙说这可是府君的娇婿啊! 这群奴仆立刻变了脸色,热情卑谦地将高岳引入宅院当中。 高高的正堂廊下,高岳站在石灯笼边,院子里几匹出色的骏马正在被牵着摆着圈儿,而堂上满是莺歌燕舞的漂亮侍妾,规模比崔宽所拥有的多了几倍,宛如花丛当中的蝴蝶,有的抱着博具,有的则捧着蹴鞠,到处找场子,还叽叽喳喳地说这长安的宅子,也不比蜀都的好在哪,果然天下最养人的地方还是我们蜀地。 她们见到廊下,站着位身材有些高的年轻人,青衫上还多是补丁,都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大概心中想到哪里跑来个穷酸郎君? 这时一声咳嗽,高岳仰面见到,从诸多白皙的美姬群中,钻出个身材矮矮的,一脸大胡子,穿圆领青海波纹长衫的老人家,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这,这想必就是自己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崔宁了。 高岳便要登台阶行礼。 “府君啊,这年轻郎君是谁啊?”侍妾美姬们纷纷围住崔宁问个不停。 “哼......”看到女婿这个标准的八品监察御史衣着,崔宁心中也有些藐视,又想在众位宠妾下炫耀下自己,便低下身子,坐在当中的胡床上,望着准备登上来的女婿,刚准备开口...... 就听到侧廊上清脆的叱责:“阿父!见你女婿,居然是这等礼数,真是堕崔氏卫州房的门风,快快将这群风声妇人都驱散出去!” 崔宁吓得差点从胡床上翻下,扭头一瞧,居然那边站着脸气得通红的女儿云韶,后面则是满面怒自己不争的妻子柳氏,方才那股子睥睨劲儿荡然无存,便急忙挥挥手,对那群侍妾说:“这里面没你们的事,后面有很大的鞠场,去那边玩,轻易不要到中堂来。” 于是这群侍妾一哄而散,从中堂两侧的回廊低头跑出去。 云韶迅速地来到廊下,牵住高岳的衣袖就走,柔声说“崧卿随我来厢房,整顿衣衫后再见阿父。” “阿霓,阿霓。”厢房内,云韶一本正经地将有点惊愕的高岳给摁在月牙凳上,而后从衣橱里取出新衣衫来,侍奉高岳好好穿上,“崧卿啊,你老是在宪台里,不能见阿父也是这样啊!你得知道阿父他眼界最喜欢看人低的。”云韶先是帮高岳换好衣衫,然后对着铜镜,用象牙梳细细地替他梳着头发,重新系好发髻,忙乎了好一会儿,满意后才说,“走啦崧卿,现在去拜见阿父吧。” 这时崔府中堂上,崔宁见女儿方才发怒,便叫奴仆撤去胡床,改坐茵席,柳氏坐在其侧,云韶的三位兄长(崔平留在西川没来)分居两边,诚惶诚恐地等着女婿的拜谒。 “唉,这女儿,惹不起惹不起。”崔宁咂摸着胡子暗自抱怨道。 16.升阶拜泰山 “精神些,女儿女婿来了。 ”柳氏提醒说。 崔宁这才嚯嚯两声,支起偌大的脑袋来,结果看到走到廊下的女婿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年轻的黑发丰润,细长的髭须自唇上中分(没错,高岳为了融入唐朝圈子,也开始蓄胡了),顶上蒙着官样圆头巾,黑色长脚幞头垂下,身上为圆领灰白暗纹长衫,束银带,内衬雪纱汗衫,身材也显得修长不少,气质更是远胜刚才满是补丁的监察御史服,和自己女儿云韶在一起,确实十分般配。 这时柳氏看到女婿这般模样,根本是喜上眉梢,便又急忙用手捣捣丈夫的腰部,崔宁被她顶得来回晃动两下,才想起礼仪来,便轻咳数声,伸手说到:“请吾子升阶。” “不敢。”高岳和云韶都低着头。 “固请吾子升阶。” “不敢。” “终请吾子升阶。”崔宁说到第三次时,高岳才拱手行礼,朗声回答说:“唯,不敢辞!” 接着抬步登阶,走入中堂,云韶很乖巧地跟在夫君身后半尺,而后一起对崔宁作揖长拜。 云韶的兄长们也都互相点头,挺认可这位妹夫,两侧回廊边掖处各有些美姬侍妾也躲在那边暗中观察窃窃私语。 柳氏便又对崔宁说:“你瞧我们女婿多懂礼仪!” “哼......”崔宁还是有些傲慢。 结果这时他女儿抬起白胖胖的小手,端着红檀木食案,奉在父母的眼前。 “这?”见食案上的竹里盛着枣、栗、牛羊肉脯,旁边又有羹汤,崔宁大为疑惑。 “阿父,阿母,崧卿父母早已仙游,不在人世,所以阿霓不可能具拜舅姑(公公婆婆)之礼。可崧卿对阿霓说,此后阿父阿母便就是他的父母,阿父阿母也同于阿霓的舅姑,以后要以双倍的孝心顺养二位。” 说完,云韶和高岳将枣、栗送到父亲的面前,“早自谨敬。” “快收下,这是女儿亲手做的。”柳氏很是感动。 崔宁嗯了两声,点点头,便收下了。 云韶、高岳又将肉脯送到柳氏面前,“断断自修。” “好,好......”看到女儿如此幸福乖巧,柳氏的眼睛都湿润起来。 “请用羹汤。” 崔宁便举起勺,舀了口女儿亲自烹制的羹汤送入口中。 瞬间,他的脸有些青紫,“阿霓......你的盐放得太多啦......我差点就信了你被高三这小子调教好了.......” 接着中堂大摆宴席,高岳没想到岳父虽然在战场上威名遐迩,可酒量却是如此之浅自己在旁给岳父斟了几杯酒,崔宁就面红耳赤,手舞足蹈,居然抱住自己肩膀,恨不得称兄道弟起来:“高郎啊高郎,你先前给我送出的信,里面的方策真是太有用了,阿霓不错,端的是有眼光,哈哈哈哈。” 说着,岳父的大胡子直往自己脸颊上戳,生疼生疼的。 然后崔宁用缺了一指的手,指着庭院里的数匹骏马,打着酒嗝对高岳介绍:“明日宣政正衙朝会,我为西川节度使要送这些马献给圣主,当作觐见之礼然后我就奏请圣主,授你七品殿中侍御史。” 哎?杨炎也已许自己殿中侍御史了。 可还没等高岳说什么,崔宁继续滔滔不绝,“随即秋月一至,西蕃来侵,那样高郎你的布置就能起成效,届时我回镇蜀都,你追随着我,将来别说幕府的掌书记,最后连行军司马都是你的。”接着他指着三个儿子说,“你们啊,以后要和高郎齐心协力,保我升平坊崔氏家业不坠,知道吗?” 行军司马......每镇的行军司马,其实有个别称叫“储帅”,也即是说当上行军司马,就默认为下任节度使的继承人。 我岳丈这是要在未来把整个西川都送给我呀! 可高岳心中忽然浮起异样的感觉,他明白,未来的道路可能充满机遇,也会全是凶险,这会儿他望了下崔宁的几个儿子,看到他们的眼神一下子由原本的认可变得了疑惑,乃至是猜忌。 “岳父,朝廷分朔方节度使,并收盐川财权,可能马上要于西北屯田,婿还是希望去西北军镇营田,完成未竟的事业。”高岳急忙推脱。 谁想崔宁却又吼起来,酒气直喷,连拍高岳的肩膀胳膊:“好,好,高郎脚踏实地,不过高郎啊你也别老想着营田的事,你在泾原呆了一年,对边戎的事就没点自己见解吗?将它们献于阙下,博得圣主欣赏不是更好?大丈夫择机而动啊。” 岳父这句话,倒是对高岳产生了不少的触动......是啊,有了经验,也要学会总结,并将其推广出去才行。 数日后,于宣政殿正衙处,高岳身为监察御史,立在西庑廊下,俯瞰着自龙尾道上逐步登上来的文武百官们,他清清楚楚见到,文官班次的打首处,杨炎于最左,刘晏在最后,崔佑甫和乔琳夹在中间,杨炎仰面不发一语,崔佑甫则脸色暗黄,似乎身体不适,而乔琳依旧嘴欠,正在和刘晏兜售他的冷笑话,刘晏可能是出于礼貌,微微笑着,却不答言。 “诸位执事,宣政牙前请肃穆!”待到他们走近,高岳拦住这四位,挥动木简如此说道,其实是在警告还在那喋喋不休说笑话的御史大夫乔琳。 这会儿,班次旁边的殿中侍御史也喊出相同的意见,看来对乔琳也忍很久了。 就算是宰相,杨炎、刘晏和崔佑甫都不敢对这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反驳什么,统一奉起笏板,退后站齐,乔琳则还是满脸“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的表情。 此次朝会,西川那边果然传来严重的军情,“西蕃勾连云南,共起十万蛮军,分三道逼近蜀都城,并狂言‘要得蜀都城为西蕃东府’。” 御座上的皇帝李适显然有些紧张,因为这是他刚即位就遭遇到的外敌入侵,要是抵御失败,是会影响自己威信的。 武官班次,郭子仪步出,建议道:“西蕃胆敢入寇,是因陛下征召崔仆射回朝所致。先前崔仆射在镇时,累破西蕃,西蕃、云南皆言崔仆射为‘神兵’,畏之如虎,若陛下让崔仆射回镇蜀都,西蕃、云南不足为患。” 刚从淮西那边来的李忠臣,也持相同的看法,附和郭子仪。 坐在角落里的高岳暗自颔首,看来这群方镇节帅某些方面也是进退一致的但也不清楚他岳父暗地里送给这几位多少好处。 17.杨炎作梗阻 既然郭子仪和李忠臣二位军方大佬都如此说,李适也没什么反对的想法,便对武官班次里的崔宁说到:“崔仆射可暂时放下山陵使的职务,速速回镇蜀都,抵御西蕃入寇。 ” “臣,敢不从命!?”崔宁中气十足,当即就接下皇帝的任命。 这时御座上的皇帝又要求所有来常参的文武百官,说西蕃入侵炽烈,又不断派遣使者来言和,是战是和,如何战和,只要有裨益的言论想法,不分品秩都可“上封事”,意思即是以奏疏的方式来提意见。 高岳的眉头皱起,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不然他原前的布置等于根本无用。 果然在此后的紫宸便殿里,门下侍郎杨炎突然提出: “陛下,不可使崔宁回镇西川!” 杨炎此话甫出,刘晏、崔佑甫、乔琳等人都默不作声。 李适有些惊讶,忙问杨炎为何如此说。 杨炎接下来侃侃而谈:“西川战事,不用崔宁即可平息。” “何出此言?这时西蕃、云南三道入寇,所攻州县接连陷之,刺史、县令弃城而走,士民百姓窜逃山谷,蜀地所留诸将皆无法抵御,蜀都危殆,只要崔宁回镇,这局势便有转机。” “陛下!崔宁镇守蜀地十四年,这十四年来西川的财赋可曾有半钱入过国库?而今崔宁虽然表面入朝,而其所厚养的镇兵牙将全都留在西川各处,如放崔宁回去,即便击退西蕃,也只能继续让其割据下去,那样整个西川在他手中,和沦陷于西蕃手中,又有什么区别?正所谓败固失之,胜亦不可得,愿陛下慎察。” 听到这话后,李适默然,接着他便问杨炎,“那依杨门郎的意见,这又该如何处理呢?” 杨炎长髯抖动,“如今国家人才济济,内外军事何必依托于崔宁、郭子仪,此乃将帅尾大不掉之根源而今可择选北衙禁军数千人,可再从州长武、凤翔府再征调数千朔方、范阳锐卒,组成‘神策招讨行营’,任陛下麾下一两员大将统帅,再合山南西道、西川、东川之兵节制,任西蕃、云南三道而来,只需击破其中一路,其他都将不战而退。如此不但蜀都可保,此后西川千里沃土也将复归国家所有。所以,崔宁不可遣回西川。” 听到这里,刘晏的眉头微动。 而李适却由衷对杨炎的方案表示赞同,这时候崔佑甫又提建议说:“陛下既然决意建神策招讨行营,可于出征赏赐将士,并设宴款待神策都知兵马使王驾鹤等将。” 听到这话,李适心领神会。 入夜后,升平坊崔府里,高岳于中堂东厅拜谒了岳父崔宁,届时整个庭院都在忙碌准备,因为府君不日即将回川重新镇守。 可高岳却直截了当地对岳父说:“阿父,怕是明后日皇帝要反悔。” “什么!”崔宁吃惊后,便怒目圆睁、须发戟指,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新皇帝比他父亲还出尔反尔。 “阿父,皇帝是肯定要夺回西川的土地、财赋的。” 听到女婿如此说,崔宁也有些苦恼,知道势不可为,便在烛火下和女婿紧急密议:“高郎你如何看?” “阿父不用和皇帝反复争论,此事只能从长计议可尽快找到萧,不过要花费大量金财。” 萧的生意当中,绸绢锦布绝大部分来自西川的,他和崔宁的关系也算熟稔,并且崔宁有一点好,那就是关键时比谁都舍得破财,他当即拍拍巴掌,高岳的岳母柳氏即刻从屏风后起身,于靠墙的大柜里先后捧出三个匣子来,打开后每个都盛满了黄灿灿沉甸甸的马蹄金。 “高郎,金财不是问题,毕竟你父我在西川镇守十四年,下面可就看你的。”崔宁拍着胸脯。 三日后的清晨,就在升平坊崔府门前火把耀眼,车盖人马如云崔宁准备“从命回川”时,皇宫里的中使突然来到,称皇帝临时更改诏命,组建神策招讨行营前去抵御西蕃,不劳烦崔仆射长途跋涉,崔仆射可留京安心治大行皇帝的山陵事。 “果然和女婿所预测的一模一样!下面得叫进奏院里的人打听打听,到底是哪位在背后捣我的鬼。”崔宁表面笑嘻嘻,称让圣主惦记,实则内心里恨恨不已。 而今天,大明宫东西禁苑当中,所有神策军士兵都出营,列阵在玄武门前,身为神策长上官的蔡佛奴也押着一队士兵,站在方阵当中,只见玄武门城堞上出现了数名官员、中使打扮的,手持诏书,称神策军而后要出京招讨外寇,皇帝有钱财布帛赏赐。 “万岁,万岁,万万岁!”数万神策军士兵高声呐喊,接连拜倒,称颂圣恩。 “至于加赐几何,由新任神策军使白绣颁布!”两名中使站在玄武门上,居高临下。 接着白绣走出,开始高声宣读加赐格来。 蔡佛奴一听到这句话,心思猛地动下,“怎么,神策军使这就换人了?可今日王驾鹤还以神策都知兵马使的身份,去赴御宴的啊!” 皇宫的筵席上,当崔佑甫称王驾鹤“年事已高,陛下不忍再使你辛劳,神策军使此后由白绣担任,此时白已入营”时,王驾鹤惊得汗流浃背,当即伏倒在殿中,对正座上的皇帝连连叩首,称自己本来就想交出北衙禁军兵权,如今圣主如此安排,实在是英明。 李适暗笑着点点头,还对王驾鹤说,“卿典掌禁军十多年,劳苦功高,可饮完这盅酒,而后接任内园栽接使。” 内园栽接使,就是要给皇帝于禁苑里种植桃树、李树、樱桃树了(绿化大使),王驾鹤内心哭笑不得,恍如一场梦,但也只能接过皇帝赐予的这杯“苦酒”。 随后,李适又命李晟出列,“白绣、崔佑甫同时举荐卿可领此次神策招讨使,金吾大将军曲环可领范阳、朔方兵五千,同入行营之中。” 李晟急忙抱拳,称臣必将忠于职守,决不懈怠! 可同时李晟也趁机对皇帝谏言:“臣尚缺名佐军的行营粮料使,统筹军供。” “卿不用担忧,先前朕已在宣政正衙上请诸官上封事,商议此次出征西川之事,如有中意者,即授行营粮料使之职。”聪明的皇帝这下却被蒙在鼓里他和崔佑甫使计,夺了王驾鹤的神策禁军,可谁想白绣和李晟都暗中得了萧的贿赂,也在挖坑等萝卜白绣全力推荐李晟领神策行营,而李晟又要位粮料使。 18.高岳备戎策 而这粮料使自然是高岳势在必得的角色! 他知道,岳父崔宁这次回朝怕是很难再归西川,李适不会轻易放虎归山的。 可他也在思考如何靠着自己的努力“从长计议”。 提前用金财贿赂新任的神策军使白绣目的就在于此(萧已告诉高岳,圣主早就在策划用白绣执掌禁旅,奈何先前多次被王驾鹤所阻)。 我在泾原当过孔目,不但当过军队度支,也搞过屯田营田,又是进士状头出身,这粮料使舍我其谁? 并且只有占得这粮料使的差遣,才可以下一步的策划。 李适在宣政正衙下诏要征求“上封事”,可殿廷上永远是混吃等死的官员占绝大数,就算少部分呈交上来的奏疏,大部分也是迂阔不堪,宰相班子里唯一上奏疏的是御史大夫乔琳,皇帝很感兴趣,第一个读的就是他的。 可读下来李适都根本压不住自己汹涌而起的尴尬,这乔琳用四六骈赋高谈阔论了足足几百字,居然连西蕃入侵的地理方位都搞错,是颠三倒四,“满是荒唐语!”皇帝狠狠掷下奏疏,不由得后悔听了先生张涉的话,怎么找这么个无用之材来当宰相的? 李适又看了几位翰林学士的,包括张涉的,也没发觉有任何让人眼前一亮处,另外就算有,翰林学士在内廷办公,也不可能随军出征当粮料使的。 然后他又见到陆贽的《缓兵以备西蕃疏》,不由得又来了兴趣,里面陆贽称昔日西北方镇以军力称雄,然地界贫瘠荒芜,而今西蕃遣使求和,陛下也派太常少卿韦伦出使西蕃,此次神策行营如果得捷,可以胜求利,借机与西蕃议和,此后陛下可进一步拆除朔方,多设节度使统辖,割除要隘之地供神策军驻防,并于膏腴肥沃之地屯田营田,数年后国家边防充实,可复陇右河西云云。 “陆九说得都是真知灼见,可还是不够翔实,朕现在最迫切想摸清楚的,是剑南这仗该如何打的问题?”李适微微叹口气,摇摇头。 正在这时,高岳的《请神策行营立供军、粮料双使并破蕃方策疏》出现在皇帝的眼前: “臣岳言。 西蕃寇边,号二十万军,分三道,一出茂州,二出扶、文,三出黎、雅。然臣细较之,实应着意者,只在茂州一路也。何者?云南王合罗凤方卒不久,其孙异牟寻新立,国内不稳,此次出军实为西蕃所胁迫,貌合神离,故而黎、雅一路无忧;又考茂州一路,蜀都号天府陆海,然溯汶水(岷江古称)而西,虽不过二百里,地势隆然急升,由茂州至松州处,已逾数千尺,彼处虽高原平坦,水草丰美,为西蕃牧马重地,然至蜀都沿途崖谷深峻,激流湍急,自松、潘至灌口,皆行汶水东岸,使者商贾虽可过,而大军行之则绝难也,且皆为西山军所阻,如岑嘉州(岑参)所云‘八州崖谷深,千里云雪闭。泉浇阁道滑,水冻绳桥脆’,故而西山之镇兵足可当;唯扶、文一路,自松州而下可至,有白水、羌水足可行舟,且可东入西汉水(今嘉陵江上源支流),北接洮水,一望无际,虽万骑也可从容,一旦抵白龙江口,寇利州、巴州,即可入阴平道直犯蜀都,此邓艾灭蜀故伎。 南诏入寇,必经黎、雅;西蕃入寇,必经扶、文;二贼合而入寇,必走茂、彭灌口。然此理不可拘泥,由今观之,云南不过虚于应付,实则着意者,应还在扶、文一路。 军行出界,所忧者不过粮料也,今者除却行营粮料使外,可再立行营供军正副使,前者为供(具体分发粮食衣甲给前线士兵),后者为支(负责为前线士兵购置、囤放物资,保障后勤路线),一供一支,互有所属,且交相勾稽,可防奸伪。另,可立供军院,以中贵人督之,随战而设,便近支遣。臣细较之,我唐自京兆入蜀地,多由金牛道,故行营出京后,可先行至凤翔府籴米后入陈仓道,至兴州再籴米,入金牛道,随行遂籴,再至三泉立供军院仓,自梁州(汉中南郑)、金州各处以水路籴米,合于一处。可先遣供军使诸处知谕,如此军虽行千万里而用度不匮......神策行营,合兵未有一万,然多精锐,故贵速不贵多,出东川、飞降阴平,贼胆可破,全捷可期。 臣不胜怖惧,谨言。” 看到最后,李适的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似乎整场战争的后勤、战术和方略全都活生生摆在他眼前,真的是庙算在胸,不由得拍案而起,“这行营的粮料使,必须是高岳!” 接着李适又取来纸笔,亲自写御札,准可高岳的奏疏,“高岳此才能,不用制科朕也可知晓。”并宣布先前门下侍郎杨炎奏授高岳殿中侍御史,朕不但准之,还要任命高岳为神策招讨行营粮料判官,又命内侍谭知重、霍忠唐为供军正副使,在大军开拨前携木契出发,务必要知晓州、凤翔、兴州、梁州诸地,提前做好供军准备。 如此一切都在高岳的掌控当中。 而这时,崔宁也查到是谁在他背后摆一道,让他无法回西川去。 因为答案很明显,杨炎在劝谏皇帝不放崔宁归去后,又迅速推荐了新的西川节度使人选,和他交好的原荆南节度观察使张延赏,此刻张延赏已从江陵府进发入蜀。 “杨炎小儿,昔日追随杜鸿渐来西川平我,整日迂谈阔论、置酒高会,最后狼狈退走。现在刚从道州贬所回来,就准备耍威风?我崔宁难道还会怕你不成!”升平坊府邸里的崔宁怒不可遏, 而此刻,高岳则来到宣阳坊,立在礼部侍郎潘炎家的门前,手奉名刺,希望能谒见座主:其实说白了,他更希望见到的是刘晏。 但潘炎家并没有给他开正门,最后一名谒者悄悄将他引到后门处,高岳进去后,只见来迎接自己的居然是潘夫人,“高三郎,你奉公宪台,岂不知各院御史不能私会朝廷官员的道理?” “不日即将随招讨行营远去剑南之地,故来向座主辞行,绝无私意。” 就在潘夫人为难时,轩廊月窗里,刘晏突然出现,他看了看高岳,便对女儿说,“既然有客,岂有不在中堂款待的道理?” 这意思,算是让高岳进来见他了。 19.刘晏吐真言 待到中堂处,刘晏没有正襟危坐,而是十分轻松地抱着膝盖坐在茵席上,高岳在他的对面跪坐下来。 香炉燃着袅袅的青烟,弥散在二人的身旁。 回廊帘后的潘炎刚走出来,见到岳丈和高岳对坐,便又默不作声地退出去。 也真的是巧合,今日恰好刘晏来女儿家,原本高岳不过是想通过潘炎带个话的。 “逸崧想说的是,杨炎回京为门下侍郎的事?”还没等高岳开口,刘晏就直接点破了高岳来此的缘由。 高岳思绪万端,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吐露出心声来:“十王宅使霍忠翼、十王宅判司王公素、内庄宅使王维荣......” “没错,他们都是韩王的心腹,而我多多少少都和这群人,包括前兵部侍郎黎有所交集。”刘晏的话说得极其爽直,随即他说出的话更是大胆,“大行皇帝还御天下时,我也确实参与禁中的事,曾劝说大行皇帝废太子,立韩王。” 此言一出,顿时如惊雷般,炸得高岳耳轮嗡嗡作响: 不可能,不可能......以刘晏的为人,怎么可能真的参与到这种事情当中来,他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啊! 看到高岳脸色苍白,刘晏也明白他一时难以接受,便立起身来,缓缓踱了两步,背对着还在跪坐的高岳,继续说了下去: “我掌天下财赋利权十多年,逸崧真的以为是因圣恩不衰吗?逸崧可知我前二次贬官,是因为什么......”说完,刘晏转身对着高岳,用手指掀开幞头,高岳清清楚楚看到,这位老人额角上有道很深的疤痕,“上元二年,我就因泄禁中语,矜功怨上的罪名,遭御史台的中丞敬羽拷打,而后贬窜通州,这个伤痕便是那时在御史台的囚牢里留下的......泄禁中语?逸崧是聪明人,当然知晓我泄的,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话,高岳重新低下头来,他明白了:当年距离肃宗驾崩还剩一年时间,其时肃宗的身体已经非常差了,卧病在床,并出诏让太子(即代宗李豫)监国,而太子李豫和皇后张良娣间的斗争也达到白热化境地,刘晏这时因“泄禁中语,矜功怨上”的罪名被远贬通州,而后代宗继位后又立即召回委以重任,原因很简单和他先前写“甲乙判”时相同,都参与到皇室内讧当中去,并且都支持太子。 不过肃、代二皇交替,要比高岳经历的血腥得多,李适在处理霍忠翼时,很聪明地没有牵涉到韩王,总的来说算是相当仁慈:而他的父亲李豫是得到李辅国、程元振军队支持,抢先斩杀了张皇后及其党羽,禁军甲士是在肃宗病榻前活活将张皇后拖走的,肃宗两日后也因遭受惊吓而一命呜呼,宫廷陷于片血海当中,后来李豫为赏赐安抚这次政变里“立功”的将士,特意将其统统列为“宝应元从”,也即是宝应军的前身。 以前对高岳温情脉脉的李豫,其实在登上皇位的途中,双手也沾满了血。 “我第二次被贬,是因遭到程元振牵连,不过也没什么冤枉的,我确实和程元振交往甚密,在担任转运使时,花了许多财货来巴结他。”刘晏继续说下去,“逸崧我这辈子用利权所得,贿赂了许多中官、权要来固位,不过也帮了些孤寒士子,你大约也是其中一位吧!” 听到刘晏这番话,高岳心中更加难受痛苦,刘晏为什么要固位?是因为这个国家的财政离不开他,此外他不也重用拔擢了许多如戴叔伦、刘长卿、张继,还有自己这样的人来支撑这个国家吗?我在泾原屯田,一年后刚有小成就被残酷地废掉了,刘晏当时执掌的是整个东南的财权,他耽误得起吗?那么唯一可行的办法,真的只有靠贿赂形形色色的权要。可这些,不知道从何时起,又会成为置你于死地的罪名。 “万事总有因果,第二次被贬,正是另外位得宠中官帮我复了位。” “霍忠翼......” 刘晏点点头笑起来,意思高岳猜的没错,“所以从那时候起,我的名字就不可能不和霍忠翼,乃至整个韩王党联结起来......哈哈,说出来逸崧可能不信,其实年轻时我和元载的关系是很好的,那时候我俩同朝为官,我精于理财,他野心勃勃,我俩互相欣赏,都靠着自己的门路往上腾跃着,也互相援引,宛如两只雏鹰般,迫不及待地想振翅在这片皇城的上空。可到头来,当各自的翅膀羽毛丰满后,独掌东南财赋的我成了韩王一党,独秉国均的元载却成了太子一党......平康坊街角安老胡的蒸胡摊,和逸崧初遇后的那日,元公辅死在我的面前,死之前秽袜塞口......” 言毕,刘晏重新坐在自己的对面,提起了茶瓯,咚咚咚清冽的声音响起,高岳前的茶盅渐渐满了。 “喝吧,文房曾经在睦州当司马时送来的‘鸠坑’。” 高岳垂着手,他想说的,他想提醒的,也许刘晏全都清楚。 这时候刘晏丑陋而清矍的脸庞笑起来,伸出手来劝自己,“喝吧,很好喝的。我这人没时间煎茶,所以只能喝即冲即饮的庵茶了。” 高岳捧起茶盅来,啜了两口,原本甘美的茶水入喉,却觉得一阵酸涩,说不出话来。 但刘晏却望着自己,“其实我八岁时,和逸崧相同,在太子春坊司经局当过正字,那时候玄宗皇帝的杨妃(1)把我抱在膝上,曾问过我,正字正字,可知这天下何字最难正?”而后刘晏短暂陷入了回忆,又失笑起来,“我回答的是,天下唯一个‘朋’字最难正。那正是张燕公(说)和宇文融二党争构最为酷烈的时候,可谁想到数十年后,我自己的这笔‘朋’字也是正不得了......” “使相......” “逸崧,你身为殿中侍御史,此后可不能说在这里见过我,我也不能问你为神策招讨行营粮料判官的内情。饮完这盅茶,便回去吧!还有,泾州的事我会替你办好的,我曾经说过,既然你的行囊里有志向理想,束之高阁便太可惜,总得给你个实现它的机会。” 高岳压制住自己,仰起脖子,将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对刘晏长揖三下,接着便转身离去。 走到廊下阶时,刘晏忽然坐在原地,自背后问了他句:“逸崧如今本钱既大,心思是否小了?” “使相安心,还能高歌&lt;渭城曲&gt;。”说完,高岳便告辞了座主潘炎宅第。 20.蜀道千万里 八月末,神策行营将士甲胄精光曜日,人马浩浩荡荡地辞京,踏上前往剑南的征程,“恩公,合川郡王让俺看护着你!”蔡佛奴牵着高岳的坐骑,是形影不离。 高岳往前望去,神策行营大将李晟、金吾大将军曲环着金甲,策马于大旗之下,不苟言语,直顾指挥诸队军士往前。 至京西奉天城时,二千朔方长武城骑兵在将军孟涉的统率下,自州而来,与李晟军会师,并接受李晟领导,成为行营的一翼。 不三日,凤翔府雍城下的军仓当前的长棚下,韦皋端坐在左,高岳端坐在右,各自坐在面书案下,于文簿上奋笔疾书,在他们前的军仓口,行营的士兵们正在直接搬运粮食:先前供军使谭知重、霍忠唐已预先来此,支付了取粮的费用,甚至还买了不少羊来犒劳行营士兵,因为马上往南过宝鸡县,就得入陈仓道。 凤翔府人烟稠密,桑田绵延,牛羊满山满谷,不愧是八百里秦川的菁华之地,四周又有岐山、山依为屏障,比泾原不可同日而语,颇有霸王基业的气象。 高岳将此处作为补给第一站,当然是有理由的。 “节度使朱如何?”对着文簿同时,高岳小声问旁边的韦皋。 “面善心狠之辈,不可交心。”韦皋胆子倒也大,直接对高岳如此回答,“朱表面宽和,善于收买人心,可他与朱滔兄弟,先勾结朱希彩杀李怀仙,又杀朱希彩自立为幽州节度,如今朱虽入朝,可朱滔还在幽州割据,兄弟互为表里,我看要为国家心腹之患。” 韦皋这话,让高岳也有些尴尬:那他的岳父和叔岳父又算得什么,幸亏自己现在是以神策禁军粮料判官身份来凤翔的。 “阿嫂现在身体安康?”高岳岔开话题。 韦皋哈哈笑起来,抽出手来拍拍自己腹部,意思是他妻子玉箫已身怀六甲,又问逸崧怎么还没登“孝悌力田”的科呢? 两人说笑时,凤翔尹、陇右节度使朱前来,韦皋和高岳急忙起身行礼,“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朱光看外表确实是慈眉善目的好好先生,难得的是他还记得高岳,“昔日曾想礼聘高侍御为我府中从事,谁料未能如愿,高侍御却去了段使君的军府,哈哈哈。” “司空错爱。” “城武啊,你先前和我说的完全没有问题,你二位兄弟马上即可入府,俸料钱每月二十贯。”朱又指着韦皋说到,“不过城武也得答应我,你岳丈现在于蜀都节镇,可不能去西川啊,还得给我留在凤翔。” 高岳偷看了下韦皋:去,这家伙,暗中对我说朱面善心狠,可表面上却在凤翔府混得风生水起,还拉了自己二位兄弟一起来看来这位虽不被老丈人欢喜,可一旦有了机会,那绝对也是爬杆子的高手,节节腾跃往上啊! 朱又派三千范阳骑兵加入到李晟行营里,将士们于凤翔府大吃浑羊宴,接着昂扬进发,进入了著名的陈仓道中。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秦蜀咽喉”大散关,此刻正是战马嘶鸣,秋风阵起,高岳望着壮美险峻的山隘,不由得对陆放翁“铁马秋风大散关”诗句有了切身体会大散关旁侧,为处极大的高原地,四周全是深谷,其上平坦并有山泉涌出,固若金汤这便是后世吴抗拒金军南侵的“和尚原”,其与大散关互为掎角之势。 由大散关入陈仓道后,地势陡然变窄,一侧为高崖绝壁,一侧为嘉陵江的上游故道川,大军只能由其间如线穿行而过。一直走到凤州城后,地势才又开阔起来,行营在此短暂休整后,又直趋而南。 凤州城往南,陈仓道沿路再度变得狭窄险隘,且蜿蜒西斜,直到鱼关。鱼关为嘉陵水航运的上游终点,两侧山壁如剑刃般,由此西南十余里处,连通着更为高绝的青泥岭,越过此岭可至秦州(古天水郡),故而同时扼守两条道路,后世吴便在此筑塞,称“仙人关”,曾大败金兵,是保护陕南、汉中的铜墙铁壁。 兴州城便是鱼关之南的军事重镇:北连陈仓道鱼关,西北可至秦州,西南又可至武都,东南则可越百牢关入兴元(梁州兴元,即汉中),可谓四通八道的咽喉要地,这也是高岳设置的第二处中继补给地。 随后由兴州通往金牛道之路,行营所有士兵,包括高岳在内,再也不敢于深谷的栈道上骑马,而是都下马牵着:士兵与骡马都背负着粮秣,静悄悄慢吞吞地列长队,往前走着。高岳四望,不由得头晕目眩,这里实在是太高了! 金牛峡,传说就是“五丁开山”的发生地,即李白《蜀道难》里“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之句,两侧高峡卷来阵阵阴测之风,怒号不已,虽然尚未入冬,却刮得高岳寒澈入骨,往下看去,蜿蜒细长的峡谷河流间,怪石粼粼,潜伏在激流当间,李晟和曲环不断激励将士奋勇向前,称此次如果大捷,马上回京会有数不清的犒赏。 最终出了金牛峡谷后,终于进入蜀地大道,万千将士齐声欢呼,他们已经可以站在高谷上,看着浩荡的嘉陵水弯曲处的三泉镇了! 而此次出征的供军院,恰好处于三泉镇。 故而当神策行营抵达三泉时,兴州、兴元包括南面的利州,都不断自水路或栈道,绵延不绝地运输粮食至三泉城关处囤积,至此时已积谷十万石! 行营将士即刻屯营于镇城关四周,星罗密布,城堞上李晟、曲环、谭知重、霍忠唐、高岳、孟涉等数人,立在其上,眺望四周态势,又见对岸黑水崖上玄宗入蜀时派人所刻的老君石像,不由得纷纷罗拜,乞求此战能得老君庇佑得胜。 “多亏高侍御事前筹画妥当,于此提前设供军院,不然大军至此,怕是要因断粮而惶然无措了。”李晟和霍忠唐都夸赞高岳道。 而傍晚时分,利州州治绵谷的驿卒,顺着筹笔驿、嘉川驿飞速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情,“西蕃勾连诸州羌胡,顺白水、羌水自州西境而来,已隔断白龙江口,逼近绵谷城!” 1.发弩如雷动 生儿古有孙征虏, 嫁女今无王右军。 借问琴书终一世, 何如旗盖仰三分。 李商隐《漫成五章》,李商隐曾为牛党领袖令狐楚之徒,受其家恩,但又仰慕李德裕的功业,宣宗登位后牛党得势,李商隐被目为“背家恩”者而备受排挤,吟得此诗,借对孙权的仰慕,表达了内心的愤懑不满。 ++++++++++++++++++++++++++++++++++++++++ 因供军院就在三泉镇,李晟当即命全行营将士饱餐,另外取布帛钱财加赏,“绵谷城依山傍水,城坚粮足,不必担忧。如今取齐利州州兵,自嘉陵水架设浮梁,过河趋景谷城,断敌后路,阵而后战!” 次日天尚未明亮,数百名被临时征调的利州州兵就担当起杂役工作,他们将三泉镇四周运粮的船只全部聚齐,用绳索铁链勾齐,随后用木板铺设其上,横跨浊黄莽莽的嘉陵水,神策、长武、范阳诸军相继渡过,高岳前有蔡佛奴,后有韦驮天,看着天际的晨星,也鼓起勇气,伏在马鞍上踏着摇摇晃晃的浮梁上过了去。 行走段距离后,面前横着座丘陵,大约对面就是白龙江口,高岳已经能听到“敌众”的喧哗声他们就在这座山丘那边的河谷里,大约正着手攻击利州的治所绵谷城。 举起旗旆的神策武士踏过苍茫的长草,开始登上那座无名的山丘,在他身后,一排排肩扛弓弩的士兵追着旗旆的所在,如群蚁般往上攀爬,跟在其后的是举着长的士兵,神策行营的大多是精锐的弓弩手和步卒,而朔方、范阳的则担当了两翼骑兵的角色整个队伍行动起来迅速又安静,不愧是唐军中央和边军的翘楚。 “我们也跟上去。”高岳不愿意放弃这场亲眼观战的机会,上次在泾原青石岭的战斗,他蹲守在城堞上,距离太远看不清真章,可是始终引为遗憾的。 等他策马上了山丘顶时,数队范阳骑兵已经自阵列各个方位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展开疏阔的队形,开始“搜山”:驱逐捕杀敌人于这山阜中布置的尖兵。 这会儿高岳看到,眼前二百尺开外的草地里,果然跑起个人来,接着这样的越来越多,像是围猎里被猎犬惊起的鹌鹑,或者狐狸,全是西蕃或羌胡的暗铺“咻”声,高岳见名搜山的范阳轻骑,钩弦拉弓,转瞬一支羽箭,划出道优美的弧线,正中那第一个跑起来的敌尖兵后背,那人脖子后仰,当即栽倒,身影翻滚,在摇曳长草的遮蔽下,消失不见。 这些范阳骑兵大多是北地人,对射猎太过熟悉,他们夹着自己的战马,时快时慢,总是能跑到合适的位置,右手拽弓,自左射箭,一个接着一个,把这群四散奔逃的羌胡暗铺悉数射毙。 “合川郡王。”等到高岳骑马,来到李晟等将前时,李晟已下达全军前进破敌的命令,并且也和当初段秀实一样,伸手拦住高岳进一步上前,“蔡佛奴你护高侍御在此观战,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唯你是问。” “吁吁......”高岳勒住缰绳,这才看到马蹄下踏着具尸体,后背深深埋着根箭,正是方才所见的那位被范阳骑兵射杀的敌军暗铺。 此刻他所处的位置,正像是这面丘陵错出来的一颗“智齿”,其下是个很陡峭的高坡,直延伸到滔滔白龙江那边,江云阴沉,盘旋在头顶上,河谷处的平旷地带,密密麻麻的全是前去攻击绵谷的所谓羌胡,队伍绵延数里,还夹杂着无数的牛羊,他们的指挥位置,就在白龙江边沿的处荒芜高堤,自这里望去一目了然。 “我在泾原看过真的西蕃军队,他们的武器装备可比神策军还要精良,战斗意志也异常凶悍,这些大概全是被西蕃煽动起来的蛮族部落而已。” 震天的叫喊声冲起这数万羌胡看到侧翼山阜上,忽然出现了大批秩序严整的唐军,犹如天神降临,不由得异常恐慌,很快数不清的羌胡开始转向,像大片大片的乌云,蜂拥朝行营所占据的这座山阜上压来。 “愚不可及!”高岳摇头,他往右望去,长达半里的山阜正面上,已或立或跪满了满弩待发的神策士兵,并且还是三列横队的,可高岳还是察觉了神策弩手的不同之处,他们有的后背负着铁杖,有的腰后挎着横刀,莫非还要肉搏吗? “白刃在前,斧质在后,唯有破敌而已,众人思量。”李晟呼喊完后,就挥动手臂,“发弩!” 随着这声号令,高岳见神策弩手们扳动弩机,弦牙翻动,弩前横臂齐齐腾起,回弹的弓弦发出雷鸣般的齐响。 “发弩!”这时第二列弩手齐射。 “发弩!”第三列紧接着上前齐射。 在如此饱和的弩箭扫射下,震天动地的惨呼声中,涌上山坡的羌胡队伍,颠仆倒下无数,许多尸体倒着顺着山坡往下翻滚滑动,队伍惊骇奔乱。 “弩手别队进,跳荡队进!“李晟挥动赤红色的令旗。 “啊啊啊!”神策弩手们纷纷将弩机搁在地上,呐喊着抽出铁杖、拔出横刀,紧握在手,和持盾牌操长刀的跳荡队一起涌下,雷霆万钧地突入羌胡人的阵中,刀光闪闪,鲜血洒:高岳在泾原营田时,看到营田卒割麦子就是这样的架势,原本想趁火到利州来打秋风的羌胡们,有的捂着脖子,有的旋转身子,有的高举双手,被利索地斫砍击杀,尸体一叠一叠地倒卧下来,很快铺满坡地,其他的人无不惊骇胆裂,纷纷向白龙江方向溃散。 “原来唐军的弩手,根本不像宋人<武经>里臆测的那般,盾排拒马在前,弩手枪手驻队在后,只会守御远射。唐军的战术,应该是弩手兼具肉搏兵的特征,饱和齐射拔刀白刃突击或反冲锋为后面的长手廓清通道还配合两翼骑兵迂回包抄。”高岳边观战,边在头脑里迅速思忖,这时果然号角声阵阵,后继的神策军士兵挺着成列的白蜡杆长,也自山阜上冲下,接着两翼方位烟尘阵阵,范阳和朔方的骑兵们抱着坐骑的脖子,挥动刀剑,同样加入了总突击的行列...... 中午时分,上万羌胡蛮子全被击溃,他们的中核阵地,也就是白龙江边的白原也被攻陷现在的高岳就勒马立在其上,四面都是被杀死的羌胡尸身,残缺不全,腥臭逼人。 “逸崧,入西南的景谷镇,由你来检点首级。”李晟大声对他说道,原来高岳身为从军的御史,还有核查战功的职责。 2.横扫茂维雅 高岳这时看见,神策、范阳和朔方士兵还在杀戮,被逼到江边没能来得及乘船逃走的羌胡,无论男女老幼都被抓住,显然唐军不准备留太多的俘虏,这样会浪费粮食,刀斩在脖子骨头上的响动有种让人恐怖的乐感,数千人就这样身首分离,他们所带来的牛羊也成为唐军的战利品。 景谷城里,上百名驻守当地的团结兵都拜伏在入城的神策行营前,欢呼他们的到来,让这座小城获得苏生,原来他们以为在羌胡入侵大军的海洋里,只能撑到明天而已。 入夜后,浓烈的篝火前,高岳和多名随军的书手盘膝坐着,用布块遮住口鼻在他眼前,许许多多各镇的士兵,都举着血淋淋的头颅,或拖着其他沾满血迹的战利品来邀功,他得负责记录。 “鞠文忠得皮甲一领,首级二级...... 张嘿子得首级一级,囤颈甲三......” 这可真是个苦差事! “逸崧,喝了酒就好多了!”不久李晟、孟涉、曲环等军将哈哈笑着,将高岳唤到面前,要求一起畅饮。 高岳一口气喝了数盅,头有些晕,才冲淡了原本满溢于口鼻间的血腥味。 接着李晟用手点着地图,眼睛发亮:“蕃胡的俘虏招认,说他们在西南处的青川,还囤着不少粮食和牛羊。” 看来李晟想要扩大战果。 青川便在雪山下,只要收复青川,便可顺着阴平路,一路出江油,“侧击汶山,与蜀都西山军会合。”高岳划着地图,补充说道。 其他几位将军互相望望,他们可都清楚,阴平路是不好走的。 “那绵谷城?” “此白原之战后,扶、文一路的蕃胡已破胆溃走,绵谷城无忧。拨一千范阳兵归曲环将军,作为先锋。我则带神策行营主力随后,越阴平道,击走维、茂二州的藩胡、南蛮,如此蜀都可安。”李晟志在必得。 “合川郡王,如此的话,必须从三泉供军院里支取粮食,由战马、驮马运输,还得支取笔钱财,方便到维、茂、蜀都处继续购粮供军。”高岳建议说。 李晟点点头,“高侍御可不可随晟一起越阴平,出江油,击茂州?” 高岳借着酒劲慨然答应。 三日后,摩天雪岭下的青川镇,曲环指挥的先锋骑兵趁夜幕未散时突袭了此处,于此驻防的一些羌胡队伍不是被杀就是逃窜,火光如柱,直窜天空。 几名羌胡俘虏被摁在马前,李晟详细询问几处通道,得知所谓的阴平道其实有三:一是从白龙江口的桥头,经白水关入蜀,这是正道;二是从景谷城西南,经德阳亭,入蜀地绵州,这是偏道,也是邓艾袭蜀的路线;三是由青川镇西南,穿插于马盘山和石城山间的小路,抵达江油,这是最快捷的道路,但也最为崎岖艰难。 “我率禁军貔貅至蜀,不可辜负圣意。兵贵神速,走最快捷的道路。”李晟不假思索。 接下里,高岳宛如行走在天上般,他望着前头,看见士兵正在往更高处的山棱上行进,望着后面,队伍顺着山路排开,如根大弧度弯曲到几乎重叠的黑色线条,他们是在四川盆地边缘的最高处行军,有几分疯狂,也有几分豪情。 “大唐,大唐到底是什么?也许,这x的才是真正的大唐吧?”深秋扑面而来的冰霜里,高岳缩着脖子,一步一个脚印儿,皱着眉头想到,胸中的热血却不住翻腾。 他身后的昆仑奴韦驮天,鼻孔张开得和牛般,呼吸已经异常艰辛,他身为东南亚的黑皮肤人,很难适应雪原的气候。 数日后,他们终于走出江油,沿途的羌胡营地不断被他们击破焚烧,以战养战,最后在松岭关前,当神策行营扬起战旗后,关内欢声雷动西川方镇的西山守御军队,包括鹿头戍的,见援助他们的京城禁军如神兵般出现,无不感奋,步骑列阵而出,与之会合。 而西蕃、云南的大军,就驻屯在汶水(今岷江)对面的汶山之上,篝火连接十多里,“对面便是现在的茂县一带啊!”高岳想到。 松岭关的郊馆里,神策军、朔方、范阳的将领,和西川的将领对面而坐,“高侍御,高侍御!”西川军将张、王升鸾、韩潭等,一见对面这位青衫随军御史就是崔宁女婿时,纷纷抱拳问候。 高岳也挨个对他们点头,示意大伙儿不用激动,照事前的方策行事即可。 “张使君和崔大尹何在?”李晟问到。 得到的回答是他俩都在蜀都城,负责军队的输送供应其实内情大约是谁也不敢离城来前线,不然另外那位便要趁机夺权,这也是种某种意义上的“平衡”。 那么这么多军队,最高指挥官自然还是李晟。 然而李晟在四天后就大败了对岸天险上的西蕃、云南联合军:他派遣曲环领二千范阳骑兵,悄悄迂回到汶山北九里的七盘山(1),齐发突袭,将盘踞在山上的敌人杀得狼奔豸突,坠入山谷、江水者不计其数,曲环一口气夺占汶山东北的玉垒山吊桥,冲入汶山敌人阵中,李晟、孟涉、韩潭诸军也自正面猛攻汶山,又立在松岭关外“观战”的高岳,只见到原本准备入侵蜀都的西蕃、云南的联合军漫山遍野地朝着维州方向奔逃,场面蔚为壮观。 李晟穷追不舍,接下来的日子里,转斗二三百里,又摧破维州,直追到雅州卢山大渡河处,云南王异牟寻逃走过河时,连绳桥都没来得及撤,李晟便又追在他的身后,连续收复飞越、肃宁、廓清三军城(2),才算停下脚步。 吓破胆的云南王异牟寻逃回去后,斩杀唆使他出兵的向导,让清平官桂果携带着向导首级,来到飞越城,乞求李晟不要再追击下去,两国愿重修旧好,下次我们云南不会在追随西蕃入寇了。 “此事,可与天使高侍御谈论。”飞越城内的驿馆里,李晟很客气地指着高岳,对南诏清平官桂果介绍说。 高岳打量了下桂果,这位眼若铜铃,直鼻大口,皮肤黝黑得和韦驮天不相上下,而南诏清平官就等同于是唐朝的宰相。 “请云南王退回界内,勿要再来侵犯我唐领土!”高岳正色提出停战条件。 3.诡寄神策营 “这个是当然。 ”清平官桂果急忙应承拜舞。 接下来高岳又对桂果言道:“我随合川郡王出征前,曾有友人郑嘱托我,说他有家门叔祖父曰郑回,原本在西泸为县令,二十年前陷于你等之手,为表诚意,可送返。” 可桂果却不同意,并坦承“郑回现亦为我国清平官,也是国主的师长,既食我君之禄,便该奉忠。况且此次出兵,郑回也是极力反对的,所以留他在我国,岂不比送回大唐再当区区县令为好?” 这时高岳看看李晟,对方看来也赞同桂果的分析,让郑回留在云南,将来应该能用得到。 双方谈妥后,桂果告辞而去,馆驿当中李晟恭敬地接过高岳赠来的一盅茶,“高侍御,此战晟侥幸功成,您可是功不可没。” 高岳想了想,叹息说:“此次云南王异牟寻之所以一溃千里,还是因他刚刚登位,国内他部多有不服,无心攻黎、雅二州;而沿途抗拒的西蕃军队,大部分都是无足轻重的羌胡仆从,大概是西蕃赞普希望以战求和。” 听到这中肯的评价,李晟也点点头,“高侍御说的没错,在我们出征前圣主已赐西蕃俘囚各一袭衣衫,送他们归国,并派太常韦少卿(伦)前去议和,此次我等入蜀获捷后,西蕃的赞普多半会顺势答应。此后西北军镇怕是要消弭战事,大开屯田了。” “以和备战,倒也没什么问题。”高岳暗忖。 这时西山军兵马使张、都押衙韩潭、鹿头戍牙将王升鸾突然走入进来,接着都罗拜在李晟的面前。 “诸位,这是为何?”李晟大惊失色,赶忙扶起这几位西川军将。 而高岳则坐在李晟身后,对着其中最能言善辩的韩潭使了下眼色......这正是他预先安排好的方策,先前以密信方式飞递入川,让崔宁知晓的。 “我等愿遥隶神策京西行营!”张、韩潭和王升鸾齐声请求道。 这? 李晟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来。 他能理解这群西川军将的心情神策军本来只是个地方军级单位,人马不过千人,后因护驾之功,才被皇帝升为北衙禁军,大体上神策军的任务是这样的,拱卫大内或镇守西北,如地方有变或外敌入寇,便会如此次般组建招讨行营远征。而今李适刚刚继位,才从王驾鹤手里夺过神策军,新任军使白绣便不遗余力地扩地、扩军。 扩地就是增设所谓的“神策行营军镇”,神策军说了,我也要去西北防秋的,每次西蕃入侵不能老是从京城集结出发,那样耽误军机,所以李豫还在世时,神策军就开始在西北搞地皮,不但京畿西边的好,外带凤翔的普润、麟游,都被设为神策军镇,平日里有神策行营兵在此驻屯、操练、守备,该地的节度使或地方官根本管不了,这些地方的赋税、屯田收入自然也归神策军所有。这样做的目的,除去真的要防备西蕃外,便是皇帝想用神策军镇往西北各大边镇里“掺沙子”、“占地盘”,毕竟神策是皇帝的私军,那是亲女儿待遇。 扩军很好理解,扩大神策军的兵额,多招些能打得进来,另外就是像现在这样,其他边镇的队伍请求“遥隶神策行营”,如果成功以后就能换皮,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边军”升格为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神策军”,士兵们都“诡寄”在神策伍籍上,为何要这样?当然是因神策军军饷高、加赐多,还能免税,这便是后世所说的“吃部队”。 故而西川军将提出这样的要求,李晟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他如果上报,军使白绣自然也会同意。 可这样不是等于得罪新赴任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了吗? 哪个节度使喜欢隶属自己的军伍被截夺呢? 李晟正沉吟不决,高岳咳咳嗓子,冲着跪拜在下的韩潭等发火:“西山乃是守备西蕃的紧要之处,朝廷一贯在此设兵马使、防御使,现在你们不思守卫边界效忠节帅,整日却想着如何遥隶神策行营,遇敌不前,可这事跑得比谁都快。此后若是让西北、剑南其他军镇晓得,各个都争着要入神策,岂不会让天颜大怒?这简直就是与圣意相违,可退下!” “不,高侍御,其实他们做的想的,和圣意是完全相通的,陛下巴不得吃掉所有的方镇。”李晟在心中纠正道,但却不能明说出来,同时也隐隐知道高岳这招是“以退为进”果然这群西川军将听了高侍御的怒斥后,反倒更不愿离去,叩首苦苦哀求。 最后李晟只能应承说:“西山有精兵五千,实乃蜀都依仗根本,不可冒然改隶神策行营,可汉州鹿头戍地方虽小,位置却十分紧要,其中五百兵可先改隶神策行营。” 这时鹿头戍牙将王升鸾大喜,急忙对李晟表达感激之情。 蜀都城内节度使理所内,刚刚就任的张延赏怒目圆睁,“李良器(李晟字良器)这军汉,当年就因好逞功勋,被扶风郡王马逐出方镇,才投靠神策军。没想到现在故技重施,又来我西川挖墙根,鹿头戍处汉州门户,扼东西川之险要,怎么就成了神策军镇了?真的是欺人太甚!” 张延赏发怒之时,李晟则带着神策行营及西山诸军,入七盘山的关隘,顺着都江堰双江之流,高奏凯歌,携带斩获的首级,和俘虏的敌兵,对着蜀都城而来。 七盘山又名蚕崖关,被称为是西南的华夷之分地,汶水(岷江)在关隘西完全是副险恶模样,到处都是牧养牛羊的羌胡,而过了这里,汶水就被李冰父子所筑的都江堰驯得服服帖帖,青城山更是千峰竞秀、万壑翠嫣,再往前原野衍沃,桑麻竹田,编户二十四里,一望无际,当真是天府之国:怪不得我岳父占了西川,就再也不想回长安城来。 都江堰将汶水导为双流,一经蜀都西,一经蜀都南,被蜀都人称作内外江,江面上共有七座桥梁,应天下七星之形,而按照习俗,大军须走位于中央的市桥才算平安。 “逸崧,这过了市桥便是蜀都城。而要是继续朝着那边去,可入蜀州,蜀州在前代还设郡时有个名字。”马背上,李晟难得兴致很高,用马鞭遥指各处,居然还给高岳解说起蜀都城四周的典故来。 “敢问合川郡王,蜀州之前的郡名叫什么?”高岳有些傻傻地询问。 4.粉江锦官城 “唐安郡。 ”李晟笑着说道。 这话一说出来,首先随征的供军副使霍忠唐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没错,唐安先前还是郡主时,封号就是如此来的。 “鹅鹅鹅!”牵着马的黑皮肤韦驮天也毫不避讳地如此笑起来,他从高原行军当中活下来也不容易。 接着四周的军将都哄笑起来,高三鼓拒尚唐安的事,从长安城里来的可谓无人不知。高岳有些涨红了脸,看来他的这个传奇,一辈子也洗不掉,急忙打岔:“入市桥,入市桥。” “全军将士,就在市桥外立营,马上会有赏赐,但不得喧哗造次,扰乱蜀都坊市,违反者斩无赦。”李晟号令极严。 可蔡佛奴却因要侍奉高岳这位殿中侍御史的坐骑,所以能和合川郡王一起入锦绣蜀都城,过市桥时别提多高兴! “恩公恩公,你瞧瞧这桥下的水,好像都有香味呢?”蔡佛奴扛着长戟,在高岳身旁大惊小怪的。 “怎么可能?”高岳哂笑起来,但随即鼻子一嗅,发觉市桥下柔柔的碧波里,真的浮着好好闻的香味,他侧身望去,只见蜀都江边的街道上,居然都立着制胭脂水粉的作坊,直接取江水来做,怪不得连江面上都有淡淡的幽香,这味道他当然在云韶的娇躯上也嗅到过。 哇,这古代的蜀都城,真的是金粉痴醉的场所。 临江数不清的高轩当中,许许多多的蜀地女子居于其上,衣装绮丽,摇曳羽扇,眉目生情地望着过往的行人,她们绝大部分肤白如雪,个头娇小,给这座城市增添难以忘却的风情,想必她们每日的胭脂水粉倾入水里,也是这香味的一个重要来源吧! “这段江水有个别称,就叫粉江。”一名前来迎接向导的蜀都官员,骑在马上,慢条斯理地介绍说。 “恩公,我得花些钱,买来脂粉回去送给住住。”蔡佛奴一路请求说。 待到蜀都城下后,果然气派非凡,只见城分为太城、少城,其南又有锦官城,其西又有车官城。太城周回十二里,相传为张仪所筑,又名龟城;少城广达十里,则在太城之西,只有西北南三道城墙,而无东墙(因直接和太城相连)。太城内金城石郭,十八座城门四通八达,更是比屋连甍、千庑万室;而少城则是店肆的集中地,号称万商之渊,货物山积,夜市三鼓不尽,杂戏五更不停。这蜀都城不愧是号称”扬一益二”的大都市,但就消费性和娱乐性而言,可比长安城还要强。 太城内的节度使理所,府衙阶下,凯旋的李晟脸色不豫,因为他和一行军将、军使刚准备接受节度使张延赏的款待犒劳,结果却硬硬地吃了个闭门羹:张延赏称自己身体抱恙,不见李晟。 被晾起来的李晟口里不说,但也知道怕是他让鹿头戍遥隶神策行营的举动,触怒这位西川节度使,不由得将有点埋怨的眼神投向高岳,内里大有“高侍御误我”的意味。 而高岳则满脸“假装四下看风景”的表情当时我可是叫那群西川军将退下的,是合川郡王你没能保住原则性,别怪我。 但另外面,他早已支使善走的韦驮天,狂奔入蜀都少城,将自己和李晟来到的消息,报告给蜀都尹崔宽,即自己的叔岳父了。 原来崔宁镇蜀时,身兼节度使和蜀都尹,一直在太城军府里坐衙办公,而现在张延赏和崔宽各不相能,办公地点也由此分开:张延赏据太城的军府,而崔宽则在少城蜀都旧内史府里视事。 很快,崔宽就派遣一整排的官吏前来,热情邀请李晟入少城, “什么,姊夫居然来了,就在蜀都太城?”少城西五里外,浣花溪的崔氏甲第苑中,崔云和满脸讶异,对前来报信的婢女阿沅说到。 这时她想到,先前接到过阿姊从京城寄来的信,里面说姊夫已升迁为殿中侍御史,还是随军的粮料使判官,跟合川郡王的神策行营入蜀来抵御西蕃、云南。 云和平日里在闺阁当中,虽然也知道些行军打仗的道理,但她现在才晓得:姊夫此行是走陈仓道、金牛道,又走雪岭阴平,又走松岭关,涉大渡河,和合川郡王一道辗转追击敌寇百千里,方获取大捷,得以凯旋蜀都。 这也和她前些日子的印象挂钩,那时不要说街市上,就是府中的仆役婢女们每天都神色震恐,说蕃胡的大军从茂州七盘山,营地直列到松岭关、羊灌田,要是西山抵抗不住,这蜀都城就完了。 最危急的时刻,她母亲卢氏整天神神叨叨,想要和家人一起从这城外浣花溪的府邸里搬走,躲去有城垣门楼保护的少城去,住到父亲的府衙中。 “如此想来,姊夫......也算是拯救蜀都城的大英雄了吧?”云和不由得如此判定。 然后云和就问阿沅,“是不是父亲要设宴款待合川郡王和姊夫他们。” “是啊,原本想在大慈寺列厅的,现在改到府中。” 崔云和不动声色地走入自己的闺阁内,揭开帘子,对镜坐凳,细细将自己打扮了番,她用的是最新的西蕃妆容,但画好后又觉不对姊夫这一路杀得都是西蕃人,用这个岂不是叫他反感?(高岳云,小姨子你想多了,我没杀过半个人)便又卸妆重画。 凭几上放着摊开的阿阳侯恩仇记次编,上面条条行行,都是云和用小笔勾画的地方,其中有些不快她决心要当面问姊夫。 还有些蜀中文士拜谒投来的诗卷,父亲经常叫她来看,大概是想瞧瞧女儿有没有钟意哪位文采的,可云和无一例外地全都掷入瓮中,给后厨生火用去了...... 这时云和幽幽叹口气:当初阿姊为高三下落焦灼落泪时,她还叹息阿姊的“逾笄”,可转忽之间,阿姊嫁给姊夫,是朝阳雨露,愈发明艳动人,倒是自己,由原本的同情者变为被同情者。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又苦恼地将小脑袋伏下来,虽然只是心里的魔障,可却让自己充满了负罪感,这到底是怎么了? 犹记当初月堂中,她可是信誓旦旦地对阿姊说到,那卫州高三我可稀罕不起来。 “没什么的云和,没什么的云和,高三就是你姊夫罢了,你当初对他好,那只是对阿姊好。”想到这,崔云和不断地自己开导自己。 5.屏后真御史 傍晚时分,崔宽、李晟、高岳、霍忠唐、曲环等或穿官服,或着戎衣,三三两两骑着马,谈笑风生,向着浣溪沙宅邸而来,其后跟着绵绵的钿车、牛车,内里坐着的全是蜀都城名气最铮铮的官妓。 “崔大尹,昔日京城大慈恩寺茶酒会一别,不觉得又是两载过去啦。”李晟和崔宽原本在京城关系就不错,现在相见,愈发亲密。 听到这个,崔宽摆摆手,又叹叹气。 李晟是个聪明人,就询问说:“得闻崔大尹膝下有一千金娘,尚明珠在掌?” 一听这话,崔宽叹气叹得更重,不由得让高岳也同情叔岳父起来。 当晚崔府的筵席,云和身为闺中女子,根本没让她来参加。 席间蜀都的官妓果然了得,只见一位年长些的歌伎端坐其中,打着手里的檀板,一声急似一声,催得八名年轻小娘轻舞着十六袖,足下踏着蜀地特有的弓鞋,像鸟儿般飞入铺开的茵席之上,然后丝管声响起,各个是娇抬粉面,浅蛾脉脉,鸾觊莺窥,媚眼如丝,飘然转旋,对这些刚从疆场归来的英雄,是似看非看,似情非情。很快八人分两班,“哇哇哇”在蔡佛奴按捺不住的惊呼声里,八名舞娘斜眸悠悠,将左右长袂悬在肩头,蛮腰不断后曲,如随风摇曳倾倒的杨柳般,随着急促的檀板声交互相替,整个舞蹈达到了最**,“哦,这就是叫‘寄’的舞步?”高岳心想说。 突然一声四弦声响起,八名舞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又如鸟儿般散入翠绿色的屏风之后不见,就在众人猛然惆怅时,屏风徐徐拉开,其后系着紫红色长帔,露着浑圆雪白胳膊的琵琶妓出现在大伙儿的眼前。 “这......”高岳听到了合川郡王李晟的低呼,他往这位将军的席位看去,只见合川郡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琵琶妓。 看起来他好像非常钟意这位。 没想到没想到,堂堂神策大将李晟,也是位老车夫。 琵琶妓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的年龄,眉黛低垂,眼神有些飘缈,粉胸半露,绣红抹臆,很快琵琶声如同满天雷雨洒落席间,听得众人目瞪口呆,真的是“七盘岭上走銮铃,十二峰头弄**”,不久琵琶声又低垂哀怨,只听这琵琶妓一开口,也是艳惊四座,“春江去多情,相去枕长汀。数雁别湓浦,片帆离洞庭......” “佐酒录事,来于诸位敬酒。”琵琶结束后,崔宽大笑,让各位官妓来于众人陪酒。 这时高岳才看明白:两名舞娘搀扶着刚才那琵琶妓走了过来,原来这琵琶妓是位盲女,怪不得眼神有些飘忽。 “可让这琵琶女来我前坐下。”李晟怜惜地说到。 “哎,不是吧?合川郡王你的口味......”高岳暗中咋舌不已。 那琵琶妓与李晟对坐后,先是长拜,而后有些笨拙地摸稳了酒盅,举高向合川郡王敬酒。 “谁家女儿?”李晟很温和地询问这位的姓名。 “姓高,名略略。”琵琶妓声音更低,加上眼盲,好像只小兽般,更惹人爱怜,怪不得怪不得,李晟也算是别有番雅趣,高岳瞬间理解。 “略略居然和高侍御是本家呢!”这时名叫小春的舞娘,热情地挨住高岳,攀起话头。 高岳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敬小春杯酒,接着和她错开半尺的距离。 “哎!听闻高侍御是崔大尹的侄女婿,这是乔模样呢?拒人于千里之外。”小春见高岳这模样,娇嗔起来,而后居然脱下弓鞋,露出纤纤新月般的玉足,横于高岳眼前,称自己方才舞蹈疲累,请高侍御帮她捏捏舒缓下。 “哈哈哈哈哈!”席间的诸人,甚至包括崔宽都捧腹不已,起哄叫高岳按照小春所说的做,“高侍御别看你在宪台弹内侍、弹宰臣,在这里万事可都要听佐酒录事的。” “高侍御快些啊,你青衫在身,又是文雅学士,正所谓君子有酒伶仃醉,不觉霜露染秋衣,在家怜妻,在外怜佐酒人啊。”小春侧卧娇躯,衣衫微微滑落,语气更加柔媚,结果见高岳还是在那不为所动,便又不耐烦地催促起来,“高......” 这个“高”字音还未了,就变为了个“嗷”字,小春千娇百媚的脸陡然扭曲一记鞠球从席位后的屏风里飞来,翻滚着,以极厉害的加速度,准确无误地击中小春的面部“唉!”高岳真的是掩面救不得,小春捂着脸赤足,痛楚地伏在地板上,鞠球又落下砸在案上的食盘中,是“乒乒乓乓”,满是狼藉。 整个筵席上的人都惊呆了,看着还滚来滚去的彩色鞠球,包括主人崔宽在内。 “怎么回事?” “禀府君,小娘子蹴鞠,不慎将鞠球踢入席间,望各位海涵。”屏风后传来了婢女阿沅的道歉。 “云和,你还真会替你阿霓......”高岳无奈地耸起肩膀。 旁边,高略略支起耳朵,眼睛空洞,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故。 小春缓缓自地板上起身,发髻凌乱,摸摸嘴角都青肿起来,带着怨恨不屑的眼神盯住高岳,又看看屏风后立着的娇小身影,从影子里都能看出愤怒来,便什么都晓得,苦笑起来,“没想到高三郎是个假御史而已,屏风后的那位才是真御史......”说完狼狈告辞。 “假御史,真御史,噗!”这下,连合川郡王李晟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崔宽则羞惭地再度捂住脸来。 当晚,李晟就“笑纳”了高略略,赠与这位琵琶妓许多钱帛,与她双宿于崔宽府邸里。 高岳身为崔宽的侄女婿,自然也留宿于崔府厢房当中。 次日他还按照韬奋棚时的习惯,早早起来,在花苑里打了套五禽戏,不久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他,回身一瞧原来是崔宽妻子卢氏。 “叔岳母。”高岳作揖。 “高郎,在家就喊我婶娘就可以。”卢氏现在对高岳的态度可谓大变,她是真的没想到,两年前这位还是个下第的国子监穷生徒,一年后是集贤院正字,又一年后从泾原那鬼地方归来,没想到现在居然是“试”七品殿中侍御史,官位腾跃得还真快,难不成当初她真的是看走眼? 而后卢氏对高岳吐露了心声,“你阿妹娘,真的是让我们做父母的操碎心。” 6.桐中五彩凤 高岳见卢氏说着说着眼泪都流下,也知道她是在为女儿的婚事焦急,心中想:“唉,这唐朝啊,父母急得也太早了。 我原本所处那个年代,说不定到现在婶娘你都还没结婚呢!” 吐槽归吐槽,表面上还是要帮帮忙的,况且接下来卢氏就转入正题:“蜀地的学士娘觉得过于柔弱,西川的军将娘又觉得看不上,高郎你在京城里是后起之秀,认得的年轻俊杰一定很多,不如你帮帮忙。” “好好好。”高岳满口答应,“我马上就在花苑庑廊下写些文章,如果遇到云和,我肯定要试探试探她的想法,从父、婶娘勿忧。” 这下卢氏才破涕为笑,说了番感谢的话语就离开。 随后,韦驮天和蔡佛奴二位真的坐在花廊边的砖地边,而高岳则坐在廊下:神策行营大捷的露布他已快捷写就,送至长安去,现在刚刚得到幅蜀都城的四通八至地图,正铺在书案上研究,李泌和段秀实的教导他没敢忘记,现在形成每到一地就收集风土、地图的良好习惯。 长廊那边传来细细的脚步声,云和摇着翠绿色羽扇,身后跟着婢女阿沅恰好到此来,一眼先看到廊下坐着的黑漆漆的韦驮天,心知姊夫肯定在对面,就低声要阿沅去取些果脯点心来。 “小娘子!”蔡佛奴和韦驮天见云和盈盈而至,起身行礼。 云和点点头,“姊夫。” 接着便走到刚抬眼的高岳对面五尺外,并膝敛裙,坐在面绳床上。 不好意思,看地图看着看着就把刚才答应婶娘的事给忘了,高岳连连抱怨自己,接着就傻乎乎地直接开口问云和,意思无外乎: 你年龄不小该结婚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如果标准清楚了,姊夫可以在京城替你留心,什么集贤院、御史台(......)全都没问题。 这番话气得云和柳眉都竖起来,但她向来是毒舌派的,便反唇相讥:“这些官司衙署,可不都是姊夫经历过的地方?下面是不是还要去泾原军府孔目院去找!” 反被小姨子抢白顿,高岳立刻尴尬起来,心想这小姨子惹不起惹不起,昨晚他还没对舞伎阿春如何呢,对方就被她的鞠球踢得口鼻流血。 这会云和瞧了他眼,嗔怪说“也不晓得阿姊看上姊夫你哪点?”然后她又看了下高岳,才察觉高岳居然蓄起髭须来,不由得噗哧声又笑起来,挖苦说“好似个四眉妖怪姊夫啊,娘钟意的男子呢,其实和阿姊也差不多,最好进士及第,在京为官,北地或中原男子,有情但不滥情,风雅却不风流。” 原本云和就是胡说八道番来搪塞取乐的,谁想对面高岳却认真地用手支颔,然后就对她说:“娘你的这些选格,陆敬舆可惜本贯嘉兴,不属北地、中原;卫从周已有妻子,婚事已办;李伟长虽中进士,可尚未释褐为官想来想去,最合适的还是荥阳郑,那家伙也就脾气臭些,但好像他拒绝过从父(崔宽)的......” “姊夫!”恼得云和强硬打断了他的话语。 正好这时阿沅奉茶果点心来,气氛才没有彻底爆炸。 可云和还在生气,从绳床上起身不再理高岳,只见她在翠羽扇上撒些点心碎末,平端着踱步到廊口处,轻轻唿哨两声。 随后高岳惊讶看见,云和唿哨后,花苑里桐树丛中,忽然飞出个小小的五彩鸟儿,扑棱棱地飞到云和扇上落脚,开始啄食起来,也不害怕,与云和很熟稔的模样。 云和娇俏清丽的侧颜,和这玲珑的小鸟相对,还是很美的。 待到小鸟吃饱飞走后,高岳就问云和,这是什么鸟? “蜀都的桐中凤,你问阿姊她也知道,不过你们长安可没有。”云和语气里还带着些恼怒。 “看来娘对蜀都的掌故是非常熟悉。” “那当然,娘和阿姊就等同是蜀都人,在长安倒算是客居了。” 于是乎高岳便恳求云和,帮他在书案上蜀都城图上的名胜背后的典故渊源,一一指示出来。 “正好,姊夫的<阿阳侯恩仇记>次编,娘也有些话语不吐不快。”看来云和也是有条件的。 随后云和就一五一十,把坐着的绳床挨近,很耐心地给高岳指图解释着,从太城、少城说到大慈寺,然后又是浣花溪、草堂寺,锦官城和张仪楼,还问“姊夫啊,你收集这些东西是要为阿阳侯的第三编做准备吗?” “习惯而已......我看你们蜀都城啊,虽然左巴右凉,南蛮北羌,地处四战之地,可却连卫护的罗城都没有,这是一个弊病;还有城中并无地下水道,百姓居民饮水都在池中、江中汲取,一旦有战事无法出城,很容易爆发瘟疫。” 这两人好像完全忘却了原本谈话的初衷是什么,你一言我一语就蜀都城说得不亦乐乎。 那边廊下,卢氏悄悄来观,还以为是高岳为女儿找到了合适人选,不由得喜上眉梢。 不久云和说到了蜀都城北的“万岁池”,说这池子里面是真有龙的,开元年间蜀都城久旱不雨,有两名高僧在池边连日诵《法华经》祈雨,有位干瘦的老叟始终来听,高僧感到奇怪,便问这老叟是何处人,老叟回答说,“我便是万岁池中之龙。” 高僧说:“丈人既是池中龙,为何还不降雨,岂忍见生灵受苦?” 那老叟便叹息声,回答高僧说:“降雨须有天符,不尔将遭天戮,今日当为全蜀都生灵降雨,求二位法师其后葬我。”当夜,果然雷电四起,滂沱大雨而下。质明时分,两高僧来到池边,见有一数丈如蛇之物,头已斩下,心知这便是万岁池中的龙,已被天帝诛杀,欷落泪后,将龙给火化掉了,并垒石立塔,现在万岁池的那石塔还叫“龙坛”。 说完后,云和忽然看到姊夫的神情有些奇怪,眼眶都红了,不由得大为惊讶,便问姊夫为何如此。 高岳慢慢讲笔放下,站起来,低声说“为天下苍生降甘霖,宁就天戮,这龙叟,这龙叟......让我想起个人来......这天帝凭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7.坛上断首龙 “佛经故事不都是如此吗?姊夫,有因就有果,报应不爽,解释不来的。 ”云和有些奇怪,但见到姊夫这个神情又有些担心害怕。 她还不知道,高岳其实是听到蜀都万岁池这个龙叟的故事,想到另外个活生生的人来。 这时高岳思绪却更加翻腾,不由得劈头盖脸对云和倾诉说:“桐中五彩凤,皇城树头鹊,翱翔在花丛当中,上承雨露,下托高枝,时时不忘梳理自己精致漂亮的羽毛,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语,博得些好名声,蛊惑些后来人,画扇又入诗,缓步登朱紫。万岁池中龙,明明手中没有天符,却甘愿冒着枭首横尸的下场,降雨于天下的百姓,这种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难道只有国外有吗?” 那边云和大为诧异,“普,普罗?” 高岳激动之下,情绪也愈发激烈,根本没顾上刚才居然在云和前说出个“盗火英雄普罗米修斯”来,他只记得后世人背诵桐中五彩凤的“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却不记得唐朝皇帝不断从户部钱里支取大量财富,用来呵护这些小巧精致的桐中凤,“翰林院......每日各给杂买钱一百文,以户部见钱充。每月共米四石,麦五石,令司农供”,难道这些钱粮不是从衢州等天下州县搜括来的? 后世人只背诵桐中五彩凤的“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却不知“学士初入院,赐绢三十匹,赐衣一副。度支每月给手力资四人,每人钱三千五百。每年内赐春服三十匹,暑服三十匹,棉七屯,寒食节料物三十匹”,这些锦罗绸缎又是从何人身上夺来的? 后世人只晓得背诵桐中五彩凤的“桑弘羊,死亦久,不独汉时今亦有”,又怎知汉武的雄图霸业正是靠桑弘羊的理财支持才得来的,没桑弘羊推行的算缗告缗、平准、均输、盐铁官营、酒榷,没桑弘羊在边地推行的六十万人规模的屯田戍边,汉武的烈烈功业又从哪儿来?桐中五彩凤只知说“盐商富,多金帛,不食田农与桑绩”,又怎知正是靠京城那位“龙叟”执掌的政府和盐商的共利政策,才能将盐价以间接税的形式铺散到全国人的头上(你可以逃丁税逃田税,但你绝不可能不吃盐,而盐的税在你消费时就等于交给国家,全都包含在价格当中),让唐王朝撑过了安史之乱后的致命性危机。 然而当桑弘羊这样的“龙叟”们喂饱了朝廷、喂饱了军队,喂饱了官僚机构后,却被精心安置个“与民争利”的罪名,上了龙坛断了头,它们的眼泪和鲜血流下,滋养了鲜艳姣美的花丛,然后成为桐中凤的巢,让它们继续叽叽喳喳吟唱着美妙动听的音符,好像这繁花如锦全是它们的功劳,因为龙叟们已骨肉为泥了。 在高岳的心中,此后自己应该做什么又如何去做,在听完云和这个故事后,居然慢慢开始明朗起来,“事无可为无不可为,本钱无大也无小,我鬼使神差到这个时代来,应该就是来承担一些使命的,我认为对的,就应该守护!桑弘羊这样的龙叟,自十三岁从政,到被杀为止,扶助大汉六十多载,我不怕当龙叟,也不怕登龙坛,是是非非不用多想,如果我高岳还能在此后变化的历史长河里留下名字,我宁愿当‘唐朝的桑弘羊’,而不愿当美名千古尘泥不沾的桐中凤。” 花廊下,举着翠羽扇的云和瞥了姊夫两眼,虽然她年龄才十五,姊夫有些话语听得不是很明白,可也知道姊夫似乎在做出什么人生的选择,大约是不愿当供人玩赏的桐中五彩凤的,便笑出声来,对他说:“姊夫喜欢万岁池里的龙叟,那就为之好了,只是得学会点见风行云、看时布雨的本领,莫要断了首,不然阿姊以后如何给你戴幞头?” 这话说得高岳情绪一变,怔了下,也哈哈笑起来。 接着高岳和小姨子二人都开怀笑起来,云和虽用翠羽扇掩口,却也是前仰后合。 “高郎是给娘找到谁呢?难得娘如此高兴。”那边卢氏都有些不明所以了。 但随即云和又带着怒容,用翠羽扇敲了高岳下胳膊,“姊夫下面我该说说你这<阿阳侯恩仇记>次编里的问题,有些地方不知道把娘看得多生气!怪不得京城有人说你写的是合口椒,最为毒。” “这,还请云和赐教。”高岳隐隐当中,居然从小姨子这番话里,找到了突破口。 “姊夫又生分了,唤我娘就行。” 十日后,李晟、曲环的行营大军自蜀都城开拨回京,高岳当然也在其中,临行前“婶娘”卢氏还对他依依不舍,问东问西,说高郎到底在京城里给我家娘寻得何人,高岳有些尴尬,才想起那日在花廊下与云和谈了半天,却把正题给忘却掉了,只能搪塞两句,说婶娘不用担心,高三回京自有分晓。 看着浣花溪下的冬景,又望着蜀都少城北门渺渺的万岁池,在那里扬着旌旗的军队,随着声声低沉的胡笳声渐行渐远,立在自家楼阁上的云和悄然放下了珠帘,坐在案前,案上横着把弹奏乐器,它的名字也叫“云和” “非琴非瑟亦非筝......”看着“云和”,云和喃喃地说到,好像是自嘲,接着探出纤细的手指,轻抚其上,铿尔数声,似断非断......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高岳随行营行至鹿头戍时,变故发生了新任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突然派人骑着快马追上大军,要求行营里所有的士兵都停下来。 李晟纳闷地勒住坐骑,结果来人直接指着合川郡王后面的钿车,责问道“合川郡王不该夺西川节镇籍里的官妓!” “你!”即便是李晟这样的好脾气,当即也是又尴尬又愤怒。 因为钿车中坐着的,正是他之前在酒宴上钟爱的盲眼琵琶妓高略略。 李晟想把略略带回京中去,作自己的侍妾,更何况蜀都尹崔宽也已答应,按理说这蜀地的妓,和长安的妓也是相同的,都归本地府尹管。所以李晟当时也没想太多,却没想到张延赏居然派人追到鹿头戍来,找自己的麻烦。 8.鹿头伤别离 “合川郡王!”这时钿车内,高略略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很快就听出风声不对,不由得悲呼起来离开蜀地去长安,虽然以后只是郡王的侍妾,可对略略来说,却不异于脱离了苦海火坑,要知道她身为西川营妓,尊严、安全乃至生命都是毫无保障的,今日使君节帅可能让你陪伴风流倜傥的学士,也许明日就要你给浑身脏臭血腥的军汉侍寝。 可张延赏的从事却丝毫不顾忌凯旋将军的面子,理直气壮,“官妓乃军府所有,衣中一丝线,唇上一粒粮,都是军府度支出来的,哪怕是张使君本人卸任后也不能带走,何况合川郡王您这位客将,可速将高氏还来归营!” “胡说,蜀都尹崔宽已将略略交给合川郡王,籍也已销了。”旁边高岳便出来帮腔。 张延赏从事冷笑几下,“节帅知你是宪司的高三弹,也是前西川节度使崔宁的女婿,不过西川在张使君的手中,每年会有亿万财赋入朝廷的泉库里,所以奉劝你回去后要噤声,不然牵累了你泰山和叔岳父可不好。” 这下高岳也暂时无计可施,钿车里略略一听情势绝望,不由得痛哭失声。 “郡王,郡王!”几名西川军府的士卒连扯带拽,将略略自饰金戴银的钿车内拉出,塞入到辆犊车里,略略虽目不能视,可泪水却如泉涌,伸着粉雪般的手腕,拼命挣扎,对着李晟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着:“郡王没想到,风尘恶,欢情薄,须臾宴罢各东西,雨散云飞莫知处,略略方才留绾发丝在车内,只求郡王不要忘记略略。” “走,快走!”一名西川士卒喊着,猛力抽打着正在转车的犍牛,那牛呜呜几声,便载着犹在哭泣不已的略略,慢慢消失在通往蜀都城的风尘当中。 “嘿!”略略离去后,李晟再也忍受不了,狠狠用拳头捶打下胸前的明光甲,嘭嘭作声,说不出的懊恼和憋屈。 没想到张延赏,会选在这鹿头戍,摆了自己一刀。 此刻金吾大将军曲环、朔方军将孟涉,还有从军的中官霍忠唐,包括鹿头戍山峰上刚刚入神策军的王升鸾及部伍士兵,都将这幕看在眼中。 “哗啦”声,李晟抬眼望去,只见高岳翻身下马,低头向自己长拜请罪:“都怪高三行事鲁莽不周,折了合川郡王的心意!” 李晟飞速下马,随着甲片的响动,扶住高岳,只见合川郡王虎目圆睁,充着血丝,对高岳低声说到:“不怪逸崧,只恨张延赏这贼气量狭隘,此仇不报,我李晟枉自为人!” 随后,神策军大将李晟神情怏怏,带着对张延赏的不满,领军向京城而回。 当神策行营大破侵攻蜀地的蕃胡、南诏捷报传入朝廷后,兵部将高岳所写的露布系在长竿之上,送入大明宫内,虽然斩获并不算多,但皇帝李适却非常重视,毕竟是自己登位来取得的首场胜利,政治意义最为重要。 宣政殿正衙内,李适端坐在御座之上,中书侍郎崔佑甫虽脸色不佳,但仍抱着病躯立在香案前,展开露布,口称有诏正衙内群臣百官,及外夷宾客们全都蹈舞下拜,山呼万岁,接着崔佑甫阅读高岳所写的露布来: “神策右厢将军、合川郡王臣李晟,右金吾大将军臣曲环,神策行营供军使臣谭知重,神策行营供军副使臣霍忠唐,试殿中侍御史、神策行营粮料使判官臣高岳等言。 狄夷谋夏,武库兵动,弧矢之威,飞于边城。盖以武遏奸暴,用德庇黎民,震蛮荡夷,明罚耀武者也。 今有犬戎趁我遏密(指为大行皇帝居丧期),犯我亭障,以其控弦十万,并群蛮之师,出沉黎,出火井,出仇池,出狄道,边军御之不胜,大有闭我剑阁断我后援之心,西入蜀地而全略其地之意。时西州伯(崔宁)朝觐京师,寇出不虞,群情大骇。陛下神武圣德,庙算于胸,乃发禁卫貔貅之旅,授我等节钺之律,入陈仓,飞阴平,渡卢山,摧敌前营于白,破敌大阵于七盘,群凶震扰,骇如堤溃,弃其矛甲者十有四五,坠入坑谷者不可胜计。不二旬日,缘边千里之寇,悉烧营远遁。危邦载合,天府获安,士马完归,军容益振,非陛下之威神所覆,臣等碎首必然,今幸得洪勋,心尤怀恩,谨奉露布以闻,其所获首级、器械、俘虏、牛马别录申上。” 整个露布条理清晰,语言简练,和其他动辄数千字的露布大不相同。 心情大好的李适随后于紫宸便殿中,又大大地将杨炎给褒奖一番,“此次大捷,西蕃、南诏必不敢再侵我边地,又换张延赏为帅,此后西川每年可向朝廷进奉五十万贯钱,都是卿的功劳。” 结果杨炎忽然垂下眼泪,拜伏在李适的面前,“陛下切莫再出此言,臣先前数年淹留道州,虽知陛下储君大位被奸邪黎、霍忠翼等摇动,却无法为陛下分忧出力,真的是五内俱焚、万死莫赎哇!” 李适叹口气,说朕早就知道杨卿的忠心和器识,只恨不能早用杨卿。 谁想杨炎情绪更加激烈,直接免冠用头叩地:“陛下,现诛黎、霍忠翼、王公素等,治标不治本也,如不彻底翦除韩王党,邦国不靖,正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李适听到这话,脸色微微有变,接着转过身去,对着屏风走了两步,又问杨炎:“如今庆父为谁?” “庆父便是掌国家利权的刘晏,臣不能为陛下讨此贼,枉生为人!”杨炎嚎啕大哭,叩头不停。 “陛下,杨门郎此言过矣。”旁边见杨炎直接撕破脸皮的中书侍郎崔佑甫大惊失色,急忙也拜倒在地。 “刘晏曾私见大行皇帝,请立韩王,废太子,此其罪一也; 独孤皇后在世时,曾得刘晏贿赂,结刘晏为外援,企图摇动陛下,其罪二也; 黎之子黎燧,得刘晏举荐为河南府士曹参军,二人关系密切,霍忠翼、王公素、王维等中官都曾得刘晏贿赂,其罪三也以此观之,韩王一党,如何不是刘晏为罪魁祸首?”杨炎声色俱厉,步步紧逼。 9.罗织缜密网 杨炎的这番话实在是让李适变色,或者说戳中了新登基皇帝的心病。 在太子位置上如履薄冰这么多年,身为少阳院里的高级囚徒,李适无时无刻不在殚精极虑,眼睛一面要盯住自身的安危,另外面也要盯住宣政殿里的金色御座。这漫长而难捱的岁月中,他不断在寻找能为己所用的人才,也在不断地树立着潜在的敌人,父亲在位时的弊病他是多有耳闻的:宦官跋扈、姑息藩镇、纵容回纥、赏赐无度等等,他现在多希望能拥有一大批忠臣良才,将这些缠绕王朝多时的痼疾一朝一夕内清扫殆尽,还我大唐个朗朗晴空! 可殊不知,这种想法也让自己性格变得多疑、焦虑,不过李适自己是无法察觉的。 他可以因为欣赏高岳,巴不得把爱女萱淑嫁给对方;可也会因为杨炎一些不明出处的言语,对刘晏心生猜忌。 因为李适生长时是没有母亲的,什么只能靠自己,对自小就得父母宠爱的韩王,他除去畏惧害怕,更多的还有种嫉妒的心理,“为什么连刘晏也在帮他......” 这种想法就像颗种子,此时种植在他的心房,假以时日,必然会冒出毒蛇利齿般的芽! 而杨炎还在那里不停止,继续说着:“淄青李正己、李纳父子,魏博田悦、淮西李希烈、西川崔宁,在方镇内无不厚结刘晏,刘晏供奉过其境无往不利,刘晏巡官胜过天子使节。陛下宽仁,只知翦除黎、霍忠翼辈便可获社稷之安,岂不知更大的祸患更在朝廷之外,如留刘晏姑息不问,只需他一纸书信,即可挑唆州县相连的叛乱,动摇的是我唐的国本呀!” 前面讲刘晏和韩王连在一起,这句又把刘晏和割据方镇牵扯起来。 “杨卿,此事不必再说。”李适受不了,直接要求更换话题。 而那边崔佑甫也针锋相对,奋力辩解:“陛下,这种事实在是莫须有,刘晏侍奉四代圣主,乃国家元勋功臣,如以杨门郎此暧昧语便加治罪,臣恐这才是动摇天下的祸始。陛下既已登基君临万邦,便不应再究寻此虚妄之语。” “崔中郎。”杨炎刚要辩驳,那边崔佑甫却早已情绪激动地劝他说:“杨门郎既已为国家冢宰,执掌公器,便不要再行此等决意恩仇的事。” 话刚说完,崔佑甫就撕心裂肺地剧烈咳嗽起来,居然咯出灰红色的血,这下皇帝和杨炎也惊慌起来,急忙让身边的宦寺将崔佑甫扶起,“速速送崔卿归宅,派尚药局御奉前去诊治!” 当崔佑甫被抬入笼轿里后,嘴角带血,还握住前来送行的杨炎的手,“公南,公南,听兄一语,不要再挟私恩仇......现可量移常夷甫(常衮)居一好官,以示朝廷旷达......你我身为宰臣,务必要调理百司、辅佐圣明、仁爱待人,重还天下个太平盛世......如公器私用,否则将来毁掉的,可是公南自己。” 杨炎连连答应不止。 入夜后,道政坊杨炎的宅第里,刚刚代替神策军使白绣接任司农卿的庾准,及侍御史张著,集贤院刚刚括书归来的学士沈既济(就是那位写黄粱一梦《枕中记》的),新被提拔为中书主事的原灞桥驿驿长吕华等都环绕在杨炎的身边。 杨炎目光如火,仇恨塞胸,很明显方才崔佑甫的一番苦心劝诫,他实则完全没有理会,反倒对庾准说:“可上奏疏,将常衮移为福建观察使,常衮必然对我感恩,如此可联络和常衮相善的翰林学士张涉,他说的话圣主是最为言听计从的。” 庾准本就是靠阿谀元载、王缙才飞黄腾达的,元载被诛杀后也被贬谪。现在杨炎还朝为相,他也立刻从贬所回京当上司农卿,对杨炎自然是言听计从,这时杨炎又指示他:“另外,让韩去苏州为刺史,以韩洄为户部郎中,掺刘晏东南转运的沙子,抓他的过失。” 然后杨炎又对张著说道:“你可出巡湖南,平反曹王李皋的冤案,圣主现在正想重振宗室威名,恰好可投其所好。” 杨炎又对沈既济和吕华吩咐道:“你俩可安排奏疏,请陛下安排诸使,于东都洛阳搜寻皇太后(吴兴沈氏)的下落。” “皇太后怕是早已......”吕华有些狐疑。 但沈既济却说出真相,“寻得寻不得是次要的,关键在于能慰安圣主之情。” 布置完毕后,众人陆续告退,只有吕华还留在原地,悄悄请示正背着手罗织密网的杨炎道:“杨中郎,那灞桥驿的崔清崔十八?” 原来之前崔清来找过吕华,意思是家里现在手头有些紧,杨门郎曾许诺给他个流外官做,是不是可兑现。 “唔。”杨炎看着自家屏风,淡淡应了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往心里去。 然后吕华又谨慎问了下杨炎:“还有内侍霍忠唐,就是那个来自道州的,他家人在道州照顾过您的......” “唔。”杨炎犹自出神,还是这个回答。 吕华摇摇头,暗自叹口气,便退下了。 而次日,神策行营凯旋京城,沿着灞水往光泰门而行,百姓观者如堵,欢声雷动,禁军士兵们各个趾高气扬。高岳顺手在灞桥驿停留,下了马就热情拜谒来迎接的驿长崔清,“十八兄别来无恙。” “三郎,难为你还记得我。” 高岳一听崔清话中有话,便径自塞给他枚马蹄金,“十八兄不必在外说,请安排筵席,我要用驿站别厅会客。” 碰到沉甸甸的马蹄金,崔清有些惶恐,连说太贵重。 高岳心想“反正这是我老丈人给我的钱”,可开口却说我知道十八兄全家十余口,都要吃饭穿衣,而经营这个驿站真的是很惨淡,还望不要推辞我的馈赠。 很快,驿站处僻静的别厅内治办好了筵席,而被邀请的,居然就是供军院使谭知重和副使霍忠唐,崔清在一旁侍奉。 至于统军的李晟和曲环,全当看不见般,统统去光泰门后,带着神策行营的士兵去领赏了。 席间,高岳很从容地问年长的谭知重和年轻的霍忠唐,“二位敕使,家中有人几何,每日所费又几何?” 10.公主特供版 谭知重是桂州人,霍忠唐是忠州人,两人对望下,见高岳脸色真诚,于是谭便说自己在家行第第三,霍说自己在家行第第七,随后又说出家中的情况: 谭知重已为内侍多年,早将全家人移居到长安城里来;而霍忠唐呢,刚刚显达,家人只知道儿子阉后,总算在宫内有了品秩,眼巴巴地在道州等着呢! 听完这些,高岳便直呼谭为“三兄”,又喊霍为“七郎”,二位宦官急忙起身说高侍御使不得使不得。 可高岳下步的行动更快,只见他自怀袖里取出两枚飞钱便换来,一人一枚推了过来,并首先对谭说:“我知三兄家住长安县崇贤坊,在东内里侍奉两代圣主,兢兢业业,为人刚正清苦,每月俸料很难支持全家老小花销,以致父母妻儿(是的,谭娶老婆,也收养小孩的)不免冻馁,加上长安物价腾贵,居大不易。据此所费,三兄俸钱难支啊!岳父曾云他是最敬佩三兄这样的中官,所以特别让小婿送此便换来,希望可缓一时之需。” 谭知重取过便换来一看,居然是足足八百贯,便连说不可,圣主现在对中官管辖尤其严厉,若是这事让其知晓,我肯定要被杖毙当场的。 而那边坐着的霍忠唐更为咋舌,崔宁给他的便换上的数目,也有六百贯之多! 可高岳根本不容他俩推辞,便退后拜倒,眼中含泪,“昔日高三尚书省西子亭覆试时,谭军使也对高三身世略知一二,高三命苦伶仃,现早已将岳父当作亲父,岳父如今年事高,又离川入朝,常思避祸之道,但求一富家翁足矣,此后内廷当中还望谭三兄、霍七郎庇护。此是友人相赠,绝非巧取豪夺,二位无须多疑!”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谭、霍二位也只好将便换收下,而后谭知重就立即小声提醒高岳说:“高侍御你我既然已用行第互称,就不要见外了我在神策行营出征前就听圣主与崔中郎商议过件事,怕是和你升平坊崔家有点关系。” “敢问?” 谭知重望望那边的崔清,而崔清也立即领会,急忙退出了驿站别厅。 接着谭将手指摁在案面上比画,切切说到:“圣主愤恨京都大臣、节帅、中官宅第奢华,曾说此‘木妖之风’必须制止,马上罪臣黎、霍忠翼的宅第要被拆不说,就连薨去的扶风郡王马也幸免不得。” 马的那光是中堂就耗费二十万贯的奢华宅第要被拆毁?高岳心中一凛,看来真的是“荣华富贵能几时”,不过李适如此做,怕不是要得罪泾原的安西军营,毕竟马是他们的老上级。 接着看到谭的脸色,高岳顿时回过神来,忙答腔说“我叔岳父还在朝为御史中丞时,就曾说要拆除长乐坡的月堂,现既然不二圣主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刹‘木妖之风’,就从升平坊崔氏做起。” 谭知重连连点头,而那边的霍忠唐似乎也有话要说,可欲言又止。 直到筵席结束,大家走出别厅后,驿站鱼池边的竹林,霍忠唐悄悄拉着高岳的衣袖,随后千恩万谢,高岳很仗义地说:“七郎切莫如此。” 霍忠唐泪流满面,“我真羡慕高侍御,年纪轻轻就荣登七品清要官,文采震动京华,又能娶升平坊崔家第五小娘子,真的是羡煞我等,唉!” 高岳知道霍现在的心理定然十分惆怅,毕竟对方已永远丧失做名真正儿郎的权力,虽然这位将来发达后也能娶妻养子,但那不过是自我安慰装点门楣罢了哦,现在不单是心中同情霍忠唐的时候,还要口头同情,高岳清清嗓子,语气极具煽动力,“七郎不要如此说,其实你我境遇相似,都是孤身在长安打拼煎熬,肩上背负着振兴门楣的职责,愚兄不过侥幸,先有小得而已,现在七郎可缓缓将家人从道州接来,以后每年都赠送七郎千贯钱。哎,先前在升道坊龙花寺时,如果不是七郎出手,愚兄怕早被唐安公主射杀掉。” 高岳口中提到唐安,不过是想拉拢下霍忠唐,他知道霍忠唐早先就在少阳院侍奉李适父女。 谁想霍忠唐却打开话匣子:“高侍御不用再瞒了,唐安公主早就晓得你不但写槐北记,还是少陵笑笑生,那部阿阳侯恩仇记就是你撰的对不对?” “......”高岳张着嘴巴,望着霍忠唐,一时没反应过来。 霍忠唐却有些焦急,贴耳对高岳说:“其实唐安公主早就对你的传奇巨编如醉如痴,三兄你出征前,是不是刚刚把阿阳侯恩仇记次编给东市退乐斋刊印出来?公主早就派人在等候购买,现怕是早已读完。” 完了完了,高岳冷汗流下,他不由得想起在蜀都城时小姨子云和生气地指责他说:“姊夫太不通人性人情,次编当中明明樊景略施展妙策,自西蕃穿云堡侥幸脱身,又得死掉的沙州僧埋于石窟内的连城宝藏,改名换姓为源讷,献巨额军资于边将唐休、郭元振而得官,自此飞黄腾达扶摇直上,开始快意恩仇,一一将昔日陷害自己的小人打倒,先假宰相张柬之手逼武后逊位,后又驱逐张柬之父子,玩弄众人于股掌间,现在正准备奉迎明皇登位,此后必将有说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本是大欢乐的事,可姊夫为什么要写芸娘**于那贼徒齐炼,还嫁给齐炼,还生下孩子?明明就是这齐炼害得樊景略家破人亡的,姊夫如此写简直让云和三日三夜都食不下咽,若你不是我姊夫,恨不得咬你的肉寝你的皮!依云和看,姊夫幸亏用假名写的,不然回长安怕是会有性命之虞。” 连小姨子也气得要吃我的肉,睡我的皮,那么以唐安这样泼辣残暴的性格,还不得气到抽抽? 幸亏霍忠唐此刻提醒,高岳擦擦冷汗,急忙道谢,并请求霍忠唐说:“请七郎回东内(大明宫)寝区时,去探探唐安公主的口风,如她对高三的次编有任何不满,只管叫七郎告诉高三,高三可以为公主删改。” 可这时高岳却将另外个人忘却了。 那便是退乐斋里直接与万千读者打交道的炼师吴彩鸾。 11.围堵退乐斋 他没来得及想到炼师,因霍忠唐这年轻宦官接着又对自己倾诉另外个苦恼:杨门郎在道州当司马时,我让家人多方照顾他,他也答应回京后帮我父母和兄弟谋几个有俸料和赐衣的流外官当当,可到现在杨门郎好像是彻底把这事给忘记。 高岳其实现在心中和明镜般,他苦笑两声,看看正在驿厩里忙里忙外的崔清崔十八,这位老实人也对杨炎有恩啊,可也被忘在这灞桥驿边。 于是高岳宽慰霍忠唐几句,临行前又给了崔十八共十贯钱,说知十八兄家中亟需用钱,先前那枚马蹄金是岳父所赠,这钱是高三一身所赠,我不过区区试殿中侍御史,俸禄微薄,还望十八兄不要见怪。 这下把崔清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说将来不知该如何报答高侍御才是...... 傍晚时分,高岳刚入升平坊崔府,把坐骑交给仆人拴好,就听到中堂上岳父在大发雷霆。 先前朝会上,杨炎的党羽正式提出奏请,一是要让刚刚被罢免户部侍郎官职的韩出刺苏州,二是要将西北二池的盐利直接归户部度支司管。 刘晏对此持激烈反对态度,他认为既然已收回西北的盐利,那边该设立盐铁转运使,由自己执掌,用于专门用途。 殿廷上李便适问刘晏,要把西北盐利用于何处?刘晏不疾不徐地回复说:原州而今已没于西蕃之手,现可在泾州南的良原、百里、灵台筑城屯田,设为“原州行在”(类似东晋的侨州、郡、县),治所可在百里城,与泾州安西行营互为犄角,朝廷派专人为“原州行在营田巡官知院事、摄百里县令”,由安西行营拨给三千营田兵,中书门下再增二千兵额,一起共五千人,外加千五百民户,由司农寺发符推行军屯,如此二三年后可储备大批食物粮草,供赡西北诸军,再行对原州平凉的反攻,可获成功。 可杨炎和党羽们却群起而攻之,他们都说在百里城设“原州行在”纯属多余,可直接派安西行营出五千兵,推进至平凉、弹筝峡一线筑城,循元载故策,在平凉一县军屯便可足食完城,不用画蛇添足,搞什么“原州行在”,空费钱财和时间。 两派在朝堂上毫不相让,崔宁因先前的愤恨而支持刘晏,而尚书省许多官员支持杨炎,最后双方毫无共识,不欢而散。 岳父在堂上怒气冲天,高岳则静静脱去靴子,然后垂着手,坐在廊板上听着。 他心中清楚,刘晏的“原州行在营田巡官知院事、摄百里县令”这个官职,及对西北屯田计划的支持,实则就是专门为自己设置的。 那日在出征剑南前,在潘炎家宅中,刘晏曾对自己说过,“逸崧,你有理想志向,并且没有将其丢弃在行囊里,我就不忍将它束之高阁,我会支持你的。” 不一会儿,吹胡瞪眼的崔宁,看到坐在那里的女婿,大声喊到“高郎你回来的正好,这内里的是非曲直,你帮着与我好好参详下。” 那边岳母柳氏不高兴地走过来,打了下崔宁胳膊,“阿霓早在中堂西厅备好菜肴,专等高郎自蜀地回来的,你回你的东厅去!” “哦。”崔宁就跟在柳氏后,往东厅走。 “阿父阿母。”高岳拱手,轻声喊住了崔宁和柳氏,接着对他们说,“去阿霓那里食饭完毕,小婿会来东厅造访,有些重要事想对阿父说。” “嗯!”崔宁点点头。 西厅走廊处,芝蕙首先走出来,“三兄你平安回来啦,主母可在里面好等。” 入了门廊,“崧卿!”云韶笑得两眼都成了亮晶晶的月牙,急忙重新跪在茵席上,指着食案上各色菜肴说,“几乎三个月都没见崧卿,今日就让崧卿看看阿霓的厨艺都有什么长进。” “没让芝蕙帮手吗?”高岳开玩笑说到。 “崧卿真是贫相。”云韶嗔怪说。 那边芝蕙也很灵活地将暖炉点着,并抱起呜呜叫的宝给扔到西厅外去,而刚刚蓄起了垂发的阿措,曳着哒哒响的木屐,捧着主母刚刚煮好的羹汤,搁在食案上。 “阿霓你我不用分案。”高岳的意思是夫妻一起食饭。 结果第一口羹汤就差点没把高岳给死,他着急地抓来酒盅饮了数口,因为这是满桌当中唯一没有经阿霓小酥手动过的。 可高岳见到阿霓巴巴的眼神,便又不动声色执勺匕,连舀了数口汤喝下去,“唉,虽然咸得要命,可一遇到这味道,就知道回家了,因为我清楚阿霓一般会在羹汤里不知不觉重复放三次盐。” 云韶见夫君面不改色,心想这次果然成功了,便也舀了口,这下倒好,差点没把舌头给咬到。 而后小两口子就愣了会儿,互相傻笑起来。 隆冬暮色里,东市放生池上水面,早已冰结凝固,退乐斋前堂的门板缝里,经生冉三娘眨巴着眼睛,细细看着外面的情况。 留言的那道墙垣上,包括退乐斋门板上,不但有密密麻麻贴着的纸笺,居然还有几枚射来的箭羽插在上面,更外面数丈地,一群人挎着横刀,有的搓手于落霜的地上走来走去,有的正在那里烤火蹲守着,眼神都盯着退乐斋的门口,并且各个表情和善。 横刀这东西,在唐朝不算是违禁武器,各府各州的市集上都有出售的。 “完了完了,这算是扎营守候!”冉三娘叫苦不迭,急忙走到院子里,对坐在胡床上的吴彩鸾说到。 “现在出去的话,怕是会被砍死。”吴彩鸾面容板滞,双手交叉撑在颔下,如此判断到。 接着就呜哇声,炼师几乎哭出来,“高逸崧啊高逸崧,我吴彩鸾就算是得了你些佣金脚力钱,可也不至于被你这样坑陷,你写的这阿阳侯恩仇记次编,就因把芸娘给了贼徒齐炼,虽然刊印的三千册抢购一空,可你知道后来被多少人堵门吗?” 其他经生都咬着牙,围在吴彩鸾的旁边,“炼师炼师,听说逸崧已经回升平坊,现在唯一可行之道,便是找到逸崧,求他把这次编给改掉,再行刊售。” “也只能如此了。”吴彩鸾点头,而后拍下大腿,站起来仰起面来:退乐斋高耸的西墙,瓦当上盖着白白的霜,只要翻越此墙,再走过四坊七巡铺二横街,就能到升平坊了。 12.炼师逾垣走 “炼师,炼师!”几名经生惊呼起来,只见吴彩鸾灵活地如猫般,三手二脚就窜上退乐斋西墙,足见平日里所下的苦功。 双手扒在瓦当上,彩鸾不由得感到阵钻心的冷,接着她皱着眉自墙头探出小半个脑袋,又是阵夹着霜的寒风掠来,她耳朵边的散发都倒竖起来,“逸崧啊逸崧,我知道你正在升平坊甲第当中,喝着热酒,烤着暖炉,坐拥着美貌温软的小娘子,不知道多快活呢?怎么知道我这个替你帮佣的铺头之苦啊!” 此刻暮色已浓,长安城的鼓点声又不断敲起来,东市里商贾们也开始匆忙散去,吴彩鸾望着西墙下的街曲,长有八十多步,然后拐向东市北门,街曲两面都是已闭门的市肆,草帘和旗旆在风中摇来晃去,三三两两停着的犊车,被铁索拴在各自市肆的门柱上。 彩鸾的眼睛机敏地一扫到底,她知道这条街曲虽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可退乐斋正门处要来手刃少陵笑笑生的读者更多啊,还有人是专程从陕州、虢州、同州、华州赶来的,她这铺头完全是被殃及的池鱼。 如今之计,也只能拼一拼了。 双手一撑,彩鸾炼师立即翻上来,虎踞西墙,夹着颗鞠球,接着纵身一跃,灵巧踏在北侧处市肆的屋檐上,“砰砰”两声踢下数块瓦当,瓦当刚坠在地上,泥地里就“刷刷刷”弹起无数竹做的伏马枪,笔直怒起,看得吴彩鸾背脊发毛,“幸亏没直接跃下去,不然脚掌岂不是要被扎十七八个窟窿?” 彩鸾便顺着窄溜溜的屋檐,往前跑了好几步,才跳到了街曲地上,这时街曲上突然火光齐举,晃得她都要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愤怒的叫嚣,“这是退乐斋铺头,拿住她,叫她交待少陵笑笑生的下落!” “该死,果然有埋伏。”彩鸾旋转身躯,罗裙飘动,脚下的球如抛车弹出的投石般被蹴飞,喀喇击碎面横悬的旗旆,旗旆落下,罩在几根火把上,冲天的火光和人们惊恐的喊叫炸起而吴彩鸾左右闪动,随手抓起面竹匾当旁牌,遮挡着街曲两面不断掷来的石子、弹弓。 这时随着几声呼喝,头顶上铃铛乱动,居然又抛下面渔网来,要缠住自己。彩鸾发了狠,转身抛撒出那面竹匾,竹匾刺溜溜旋转着,打乱了渔网落下的轨迹,接着飞身直跳出丈余,又双手抱膝,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远,自围追堵截里滚出条曲线,最后弹起,冲东市北门绝尘而去...... 升平坊西厅内,高岳略有醉意,果然如彩鸾所预料的,肩上披着云韶刚刚送与的轻裘,旁边是火苗红红的暖炉,坐在厚厚的毯席上,妻子正温顺地靠在自己怀里。 高岳的手是探在妻子的衣领和束胸里的,顿时觉得说不出的糯软温暖的感觉,云韶肉肉的小脸蛋贴在自己胳膊上,热烘烘的,虽不发一语,但却满眸春波。 他晓得这是妻子在释放强烈的“求夫怜”信号,毕竟三月没有温存过了。 不不不,刚才还说要去拜谒岳丈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商议,于是便轻轻摇了下云韶,云韶嗯了声,笑起来,说“刚才被崧卿搂着,都快要睡着了,崧卿跋涉而来累不累?不如早些将息。” “阿霓,我有些事要对阿父说,马上就回来。” “那快去,我叫阿措先把床榻给铺好。” “阿霓......” “崧卿,阿霓要先得口子(接吻),才让你走。” 从西厅去岳父所在的东厅,不过一二十步的距离,结果高岳却被妻子缠得都快脱不了身,这时芝蕙匆匆跑入,告诉她三兄:“彩鸾炼师入宅第里来了!” “唉?” 廊下崔府的奴仆们都举着火把,吴彩鸾坐在块石头上,发髻散乱,衣衫和脸上全是尘土,口中呼的气也是长长短短,十分狼狈的样子,像是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刘海仙。 高岳走过来,也大为惊骇,随后一看彩鸾炼师这样子,顿时才想起来先前云和教训他的那番话,“哎呀,是我误了炼师。” 而彩鸾一看到高岳,顿时泣不成声,“逸崧啊,我从退乐斋西墙翻出,那下面是白刃交加、天罗地网,逃了二条横街,四座坊,过了七座巡铺,终于是找到你,请你把<阿阳侯恩仇记>的次编给删改下吧!不然我这铺头可做不下去了,是要送命的啊!” “好好好,我删改就是,炼师是不是吃了惊吓芝蕙、阿措快来,把炼师送到浴堂去,然后安置在厢房休息。”高岳忙说。 芝蕙痛惜地将已虚脱的吴彩鸾扶起,阿措急忙取来灯笼,引着炼师往后院的浴堂里走:彩鸾炼师拖着脚步,边走边喃喃自语:“我不能再当退乐斋铺头了,不能再当了......完成心愿后,我还是回钟陵去,当个女冠给人卜算占运也是好的,好歹可以善终。” “女冠?卜算占运?”高岳背起手来,望着炼师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久东厅内,崔宁得知女婿已成功将鹿头戍的王升鸾部隶入神策京西行营,并搭上内里中官的线,又听说神策军李晟为了营妓和张延赏反目(这算是个意外之喜),不由得大为开心,说高郎这个楔子埋得好,然后愤愤道:“张延赏向来与杨炎交好,而现在杨炎正在朝廷运作,想让自己党羽再去接张延赏原本荆南节度使的位子。” “还有呢?” “多着呢,韩也被送去苏州为刺史,韩洄入了户部,那杜佑不日也要回朝入户部;还有杜希全、戴休颜等武将,也被他拉拢。” 高岳点点头,不由得紧张地抓住衣袖,他有种火山即将爆发的感觉,开口说“杨炎正在布局呢。” “还用说,杨炎必然是为要为元载复仇,冲着刘晏来的!” 接着崔宁看到女婿表情不定,便问:“高郎,现在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儿子,你坦白讲,杨炎刚回朝就奏授你为殿中侍御史,你感不感他的恩?又听说刘晏对你有提拔之恩,而你却又曾在杨炎被贬道州司马时施以援手,现在刘四和杨大如此,你到底是个什么立场!” 高岳低着头,没有立刻回答岳父的话,而是轻轻捏起手中的飞白书扇,开开合合,想了好一会儿,说出这样句话: “阿父,投机的感情不会是真的,只有能帮我实现志向理想的那位,才是我高岳可一身投靠的。” 13.卢杞赴府宴 崔宁点点头,“想明白就好,杨炎那家伙对你可不是真心实意,此人我了解,他用人无外乎三个标准忠于自己又有能力的重用,忠于自己可没能力的不用,至于有能力但和自己作对的......他只会翻脸置你于死地。 ” 烛火摇曳下,高岳清楚,原来崔十八对杨炎而言,就是第二种人,而自己呢?大概是在第一种和第三种间吧,全看我自己的抉择。 崔宁又继续就着泾原军情说下去:“高郎你在泾州也呆了一年,应该明白直接在平凉屯田有多危险!如果他如果让你前去,支持你去平凉营田,无外乎两个目的,一个是把你困在他的阵营里,挑拨咱们翁婿间,还有你和刘晏间的关系;还有个就是,他平凉屯田需要个去挑荡的,这条路九死一生,庾准、杜佑这样的根本不会去,所以就让你去。” 听到这里高岳想到,真正能实现自己理想的,自然是刘晏的计划,那就是先在泾州、凤翔、长武城三地间的百里一线营田,这些军屯可以同时给西北数处军镇提供食粮,还十分安全,此外还有二池盐利作为后盾,相当于“量入为出”;而杨炎的计划,几乎原封不动照办元载遗策,等于是“量出制入”,这样的做法他和刘晏、段秀实都表明过:虽大方向无错,可过于冒险,一旦失败,造成的危害将会非常大。 如果照搬元载的遗策,那我这么长时间的改良筹划,不就等于白费了? 杨炎不是傻子,他当然会清楚平凉筑城屯田的风险,之所以坚持这样做,原因可能只有一个:他就是要与刘晏作对,这位只存下炽热的复仇之心,而缺乏身为宰执的器量和眼光,任何国策对他而言不过是手段罢了。 “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刘晏也会在杨炎的挑衅下,丧失理智,那样晏相真的会落得与历史相同的结局......”高岳想到这,心又有点焦灼起来。 可下面岳父崔宁直截了当对他说:“高郎,而今不是你胡思乱想的时候,咱们也得动手,兵贵神速。” “敢问阿父?” 崔宁慢慢抬起脸来,眼角露出杀气,“你现在是宪台的御史,先前连常衮都弹劾过,下面得弹乔琳了......仗弹乔琳得手,然后你父我来为御史大夫、平章事,那样杨炎就会寝食不安!” “实不相瞒,先前弹常衮是因得郭汾阳襄助,而今?” 崔宁摸了把胡子,嘿嘿笑起来,“这点高郎放心,我升平坊崔氏在宪司自然有人。明日旬休,御史中丞卢杞会来拜谒老夫。” “卢杞?”高岳不由得失声喊出这个名字来...... 次日,卢杞果然从自家宅第里备车,这位走前还细心打扮下,头发上抹了粟特油,衣衫上熏了香,戴着崭新的纱帽,怀中揣着早已准备好的名刺,然后以副精致的丑脸,向升平坊出发。 而这时崔家宅第里,崔宁五六十位侍妾都在吵吵嚷嚷,绕着中堂忙碌,设下声乐筵席,有的在勾栏里修剪花朵,有的则在挑选帷幔的颜色,还有的正在后厅屏风里露着雪白的肌体,在试着各色舞衣、拨弄着各种乐器。 毕竟马上来的是朝廷御史中丞,身份非常重要。 “啊啊啊啊!”忽然,屏风后换衣服的侍妾们都惊叫起来。 因为崔府的女婿,穿着圆领暗青色长衫,白色中衣,突然出现在中堂后厅,盯着半露半遮的她们。 崔宁和几个儿子怒气冲冲赶来,“高郎你这是在干吗!这是我的侍妾,你想要的话我花钱给你买就是。” 高岳却转身对岳父急忙作揖:“阿父,马上卢杞来赴宴,请务必将这群小娘都送入后院厢房里,暂时拘押起来,不能让她们随意走动,更不要到中堂来。” “这是为何,无美娇娘侍宴,那还叫宴吗?” “请阿父答应,事后小婿一定会解释清楚的。” 崔宁还待说什么,却看见回廊处,正妻柳氏和女儿云韶正向这里来,立即感到扑面而来的危机感,便摆摆手,对那群侍妾说,去去去,就照高郎说的做,我叫任氏来看住你们。 “真的是莫名其妙!”数十名花容月貌的侍妾叽叽咕咕,带着埋怨,被挎着横刀的任氏督押着,送入到后院厢房当中。 “哎呀,真是睡了个好觉,唉唉唉唉?”刚起床的彩鸾炼师,伸着懒腰才走出来,就被这群侍妾挤着,重新回了一列厢房里。 最后连芝蕙、阿措,甚至岳母和妻子,也都被高岳请回去。 很快,卢杞在崔府门前下车,对门阍吏奉上名刺,款步走了进来。 又抬眼望见,中堂上珍馐具备,而堂下只坐着位比自己还黑的昆仑奴,堂上则是崔宁和子弟、女婿,没半个女人的影子。 这时崔宁哎呀呀笑着,抚掌快步走下来,和卢杞互相寒暄番,就邀请他赴席。 “哦,逸崧!”卢杞一瞧席位上端坐的高岳,指着他笑起来。 “卢公。”高岳也很礼貌,并且不动声色地对卢杞拜倒行礼。 其他三位崔氏子弟,虽然见到卢杞这模样,忍不住想哭或者想笑,可也都按捺住,依次行礼。 “唔!”西厅房间窗牖后,能窥到筵席情景的云韶,一见到赴宴的卢杞,刚想呕吐,却一把被芝蕙给捂住小嘴,“使不得啊主母。” 这下芝蕙是最早明白高岳良苦用心的。 果然卢杞对这场没有女人在场的宴会非常满意,不过他还是多了心眼,故意问崔宁府中宴会居然没乐舞伎人? 如果是通常情况,崔宁怕是会误解卢杞的真意,但他预先得到过女婿提醒,便回答说全府的女眷都去佛寺进香去。 卢杞终于放松下来,带着几分醉意,和崔宁达成些不可告人的交易,并给高岳提交了相当关键的黑材料。 午后,当卢杞告辞离去后,成群的侍妾才被放出来,又如同群喜鹊百灵般飞满整个宅第。这会儿崔宁才恍然大悟,“女婿做得对,卢杞如此貌寝,又是个偏狭之人,如果有女子在场嘲笑他的外貌,卢杞定然会恨我,并会对崔府上下施以报复的!” 这会儿,一名梳着市井坠马髻却穿着身半旧羽衣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中堂廊下,大剌剌地问崔宁,“这位老丈,逸崧何在?” 恍惚间崔宁也不及细想,便指着西院说“高郎在那里射长垛呢!” 这貌似女冠的就哦声,款步向西院而去。 14.再无迷惘箭 彩鸾炼师一走入崔宅的西院,就啧啧称奇,好家伙,这逸崧现在是显达了,以前来胜业寺写经坊抄书时谁晓得他能走到今日地步:只见这西院长宽各有百步,南北中三面回廊,中间片阔大的细砂地,尽头五处箭垛,因崔宁是军帅身份,故而特意在这宅第里设下长垛,意思是叫子弟们勤加练习,不要荒废军礼。 南廊下,一美貌小妇坐在月牙凳上,正在观射,这应该就是逸崧的妻子吧! 高岳则将原本的长衫解开,左臂持二石弓,右臂袒出钩弦,垂下的袖子系在腰间,他在韬奋棚时始终坚持与卫次公、刘德室等友人习射,后来在泾州因曾受安西将嘲弄,开始射战弓,故而也算是懂些射长垛的方法,可今日高岳自宴会结束后,心神始终不宁,连发数箭,不是不及长垛,就是折弯坠地,闹得观射的云韶也不好为夫君喝彩助威,气氛一度尴尬。 吴彩鸾轻咳两声,刚准备向背对着她的高岳说事,却见旁边人影一闪,吓得差点贴在墙壁上:只见位英姿飒爽、浓眉大眼的健妇,就是方才把她和那群府中侍妾锁在厢房里的那位“女军汉”走入进来,然后看了几眼高岳射箭,便喊到:“高郎此射,用的还是太学生的气力,循的还是边军官健的手法,也怪不得无法精通。” 厉害厉害啊,彩鸾带着些惊恐和佩服看着这位健妇,评价得还真到位,这升平坊崔府的人就是厉害,连女人都多才多艺,有的能歌善舞,有的琴棋书画,还有这位大姊,看起来真的可以上阵杀敌,各个不但人好看,说话也好听,怪不得逸崧入到这里来当女婿。 “姨娘。”高岳和观射的云韶见到任氏,都毕恭毕敬行礼。 任氏和那群侍妾可不同,这位当年打退过泸州杨子琳,可是被先皇帝册封为夫人的,蜀都百姓甚至为她立生祠,尊为“浣花夫人”,故而崔府上下对其无不尊敬。 接下来任氏便站在高岳旁边,教导他说:“射五十步长垛,最忌两种射法,卤莽射、气虚射。卤莽射,引弓时箭簇尚余些许在弓外,临发时又着急抽箭簇,随后便射,急于求发,摇动箭锋,如此发矢必偏斜;而气虚射,引弓太速,急抽箭簇至弓处,目尚未审靶垛,则后手(勾弦的叫后手)力量俱尽,不能留住箭簇,草草射出,矢既无力,亦不会准高郎,听我的号令,先以目视靶垛!” 高岳听从任氏的要求,先将左右手捏住弓臂,身骨放松,而目光凝聚到五十步开外的靶垛处,不断调整呼吸。 “射过五十步乃远射,前手高于后手,射二十步同于骑射,前手低于后手。五十步不近不远,前后手平直,高郎引弓满。” 随着任氏这声,高岳将弓弦使尽力气,缓缓拉直,直到箭簇与弓贴合,“前胸肉开,后背肉聚!”任氏这句话的意思,是高岳自现在起,要将前手的力量给卸下,全部力气都聚集在后手,然后将肩、臂、背三面合一,所有的力量都存于节点部位,肩上。 “高郎,目光稍稍前移,箭杆、簇头和长垛连为一线。” 这下旁观的云韶将羽扇举起,心情明显有点紧张,而那边吴彩鸾也扶住廊柱,暗中捏把汗。 “去吧,我的箭,从现在起不再迷惘......”高岳瞄准后,微微闭上眼睛,他清楚,现在开始,已不用睁开双目了。 “嗡”一声,高岳只觉得耳边的鬓角头发微微颤动下,他的手指很轻松,没用任何力气便松开了,脱弦的箭划出道笔直的线,直中五十步开外的靶垛中心。 弓梢慢慢摆下,高岳呼出口气,望着没入垛中的箭尾。 “彩彩彩!”云韶握住小拳头,不由得喊起来。 然后廊柱后的彩鸾同样喝彩。 高岳将弓放下,对任氏作揖致敬,而后转身转着胳膊,直接对云韶喊到:“阿霓帮这位炼师去入阁梳妆下,以后用得到。” “唉唉。”彩鸾望着一闪即过的高岳,连声喊他留住,可却留不住,心中还想逸崧怎么把我当个物什,还用得到用不到的。 中堂东厅,高岳直接对岳父说,“阿父,请问杨炎这些日子在朝堂上和晏相针锋相对,晏相门生故吏满天下,难道就坐以待毙?” “高郎想如何啊?” “我想参与进去。” 崔宁哈哈一笑,“行是行,但你可要先按照老夫和卢杞安排的去做。” 高岳便将头拜倒伏下..... 大明宫后的寝区,清思殿外长垛前,日影下唐安怒目,拉满了红梢小角弓,她眯起眼睛,霍忠唐低着头立在旁侧十尺外。 长垛上的靶子,是个藤草编的假人,头部处贴张纸,上面画着个龇牙咧嘴的男子头像,旁边写着“他”的身份“啖狗肠奴高儿”。 “叫你写合口椒!”唐安果然在为《阿阳侯恩仇记次编》里的内容而忿恨不已,一箭飞去,“啖狗肠奴高儿”晃了下,正中“胸口”。 霍忠唐硬着头皮,便对公主说,其实在此次神策行营入蜀后,高侍御也知道公主喜欢看他的巨编。 “......”一听这话,唐安立刻来个“卤莽射”,箭侧着脱弦,偏斜了三五尺,从垛子那边坠下,“他还有脸承认?本主马上就准备昭告天下,说少陵笑笑生就是这高儿,让长安城那群人把他乱刀砍死,葬在少陵原得了,也算是叶落归根名副其实。” “哎,怕是不等长安人,同华二州的就提前入京,把高侍御给砍了。” 霍忠唐打趣的这话让唐安莞尔,“你没在那高岳前胡说我些什么吧?” “不,绝对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呀?” “高侍御听说公主垂阅后,心中惶恐,便请小奴问公主,他可以专门为公主删改,写版特供的<阿阳侯>献上。” 一听这话,唐安又不由自主来个“气虚射”,箭矢歪歪斜斜,还没到垛上就跌落下来。 然后唐安也不射了,褪去缠绕在手上用于射箭的络条,背对着正等待回音的霍忠唐,根本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 “那,特供版的,本主得有点要求......”唐安的声音低柔不少。 15.会食书弹状 接着唐安便详详细细地说出自己要求,霍忠唐连连答好:现在少阳院使孟游仙病重,他八成要在近期取而代之,此外皇帝还委任他为问劳使,早晚都要穿梭在崔佑甫宅第与大明宫之间,因崔佑甫的病情也是日益加重,只能卧病在家,皇帝有什么要咨询的,都由霍忠唐来转达。 其实这两日,高岳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情删改《阿阳侯恩仇记次编之唐安特供版》,他正在御史台里等着。 他在等着机会,等那乔琳露乖丢丑的机会,然后按照他和岳父崔宁间的密谋,一步将最弱的乔琳击倒! 果然今日乔琳在众位御史会食时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原本他来就任御史大夫后,为了彰显自己风雅,便要求在南食堂用餐前,每人轮流说个对当代治政有裨益的逸话轶事,而后集中收罗函中,以后可编册呈交给陛下,今天轮到的是察院监察使朱敖。 朱敖说的是前代玄宗皇帝爱人(民)如子的事: 安史之乱时,叛军逼近长安城,玄宗皇帝仓促间备车马要播迁蜀地,车马自延英门出,宰相杨国忠请过左藏库(唐朝国库),玄宗皇帝从之,结果至左藏前,见千余人手持火炬聚集于彼,玄宗忙问这是要做什么?杨国忠便说,左藏里面的布帛很难运走,又不可以留下便宜盗贼和叛军,不如一把火烧掉。 玄宗说不可,如贼入京城,第一个要洗劫的便是左藏,如将其烧掉,贼不得财货,必然会重敛于百姓,不如就把左藏留给他们,“只要不要害朕的赤子即可。” 听完这个前代逸话,众御史无不感慨唏嘘,都说“明皇爱人如此,只是未得福分啊!” 这时乔琳脑子一浑,认为自吹自擂,表现与众不同的时刻到来,又开始嘴欠起来:“哈哈,简直是胡言乱语,就算是乡野愚夫也知,我方库藏不可资敌的道理,如将左藏扔给叛贼,岂不是让叛贼壮大,害死更多的官军百姓?谬矣谬矣,明皇居然如此做,不知是明皇那时昏聩了还是这些故事家虚构编造,这样的‘爱民如子’岂不是笑话?这个逸话,朱监察可谓失察不择。” 结果刚说完,只见南食堂内一片死寂,所有御史的双眼都看着自己着干巴胡子的乔琳摸有些惶恐,他本能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可,可我毕竟是御史大夫平章事啊......这句话应该没什么了不起吧?”自我安慰下后,乔琳便要求大家不要继续说下去,吃饭吃饭,希冀搪塞过去。 随后食堂内都是食箸和汤匕的摩擦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乔琳边吃边望,十分心虚。 好不容易大伙儿都用餐完毕,于是御史台主簿便准备宣布会食结束。 “吱呀”声。 乔琳一惊。 席位上的高岳将收拾好的食案往前平推三尺,接着自随身的竹笥里掏出卷蜀地麻纸,于案上铺开,而后又掏出把小刀来,“咔擦咔擦”裁剪起来。 这下所有御史都静默着不说话,看着高岳的一板一眼,场面十分可怕。 “高侍御,高侍御!?”乔琳的声音越来越惊恐不安。 可高岳根本不理他,裁好纸张后,高岳伸出双手,唰唰地将其摩平,别提多温和细心,就像摸着二八娇娘的肌肤般,而后慢条斯理在旁弄好墨丸,又提笔蘸墨,开始在麻纸上落笔。 乔琳咽喉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他抖动着手站起来,“高,高侍御,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声音已然发虚。 “禀大夫,写弹状。”高岳静静地回答,头都不抬。 “要弹,弹谁?” “弹御史大夫、平章事乔琳,辱诟玄宗皇帝在前,犯民字国讳在后。”高岳继续平淡地回答,手中的笔一行行游走不辍。 乔琳只觉得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起来似的,他看高岳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况且御史台这种地方应该没玩笑可开他刚才倒是开过一个,一个让自己无比后悔的玩笑,“高郎何敢如此尔!”最后乔琳带着有些绝望的哭腔叫出来,他对高岳的控诉,回荡在整个御史台南食堂内。 可高岳依旧不停笔。 乔琳伸出胳膊,颤抖着指向高岳,眼睛却环视着两列坐着的所有御史。 可所有人都像是痴聋了般,满是可怕的寂静。 “开,开......(什么玩笑),大概是戏耍我的......我嘲弄过这小子的岳父崔旰,这小子怀恨在心,弄些市井报仇的勾当来吓唬本御史大夫,一定是这样......”最终乔琳颓然坐下,如此想到。 第二天宣政殿正衙上,高岳戴法冠,着朱衫玄,白色中单,手持弹状,穿过长长的文武百官班次,立在皇帝御座下,对香案前的乔琳吼道:“臣高岳对仗弹劾御史大夫、平章事乔琳,乔大夫请出列,于朝堂中待罪!” 乔琳原本耳朵就有些背,平日里听不到别人说话,也以为别人听不到自己,故而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没想到高岳直接贴着自己耳朵,吼道要弹劾自己? “竖子,竖子,没想到你真的弹我!”乔琳心中惊怖不已。 可满殿廷内文武们,都安静地坐着,先前他们是见识到高岳仗弹常衮的,今日再见仗弹乔琳,好像......好像有好戏能看也。 咱们得瞧瞧这高三能不能再弹倒个宰相。 武官班次里,郭子仪被特许坐在蹑席上,老爷子昏昏欲睡,对外界充耳不闻,李忠臣和崔宁在后,表情努力压抑着兴奋,而那边御史中丞卢杞则是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杨炎、刘晏分居香案左右,也是各自不动声色,但都在密切盘算着。 御座上的李适也有些愕然,接着看看班次里的张涉,对面也满脸懵圈的表情,又见乔琳年老,和高岳俩吼来吼去,明显处在下风,是瑟瑟发抖,唯恐这乔琳熬不住,就喊外面的几名仪仗武士进来,就别把乔大夫拉到殿下的朝堂了,让他坐回到殿廷席位上,朕要听高岳都仗弹些什么。 于是乔琳昏头昏脑地,被几名武士“搀扶”着,往后坐在面席子上。 李适便要求高岳当廷读出弹文来。 16.大夫位空缺 高岳立即拉开弹状,语气充沛,朗朗高声: “试殿中侍御史高岳稽首言。 臣闻陈力就列,不能者止,钟鸣漏尽,夜行宜息。故张良多病,辞少傅而专道养;韦贤告老,谢丞相而乞骸骨。岂惟体非筋力,不可疲殆从政,抑亦情重谦退,欲以廉让宏道。今四海安,群生乐业,陛下思治之情,劳于寤寐。臣谓欲防其末,先正其本。若廉耻之教不行,则升平之化无自。谨按乔琳,义多罕称,出身事主,行能兼阙,年方壮也,尚不如人,耄又及之,无能为矣。拔迹下州,素无才略,徒以发齿流恩,遂使名器逾量......” “我,我!”当高岳直接攻击自己“年方壮也,尚不如人,耄又及之,无能为矣。拔迹下州,素无才略”,乔琳老脸涨红,握紧双拳,抓着笏板不住咆哮起来,但却被仪仗武士给拦住,不让他绝对要冲上去,用老拳捶高岳的后背。 可高岳只是睥睨他眼,便继续读下去: “御史大夫乔琳,向无品行,宪司会食,于席不正,动不中礼,言辞悖慢,云‘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玄宗谥号)年老昏聩’,又扬眉目,云‘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爱民如子(民,太宗李世民的名,玄宗皇帝岂能爱李世民如子)止是妄语’,既语连及于先皇,又轻犯我唐国讳。 再谨按御史大夫乔琳,昔日寒微,曾受饭食于浚仪尉刘庄彦,大历中,琳除怀州刺史。时彦庄任修武令,误断狱有死者,为其家讼冤,诏下御史劾其事。及琳至,竟获免。为恤小恩,竟昧国法,轻肆慢辞。心无爱敬。戏语连上,罪同悖逆。未央马瘦,不睹厩令之忠;甘泉道芜,遽见扶风之罪。” 当听到刘庄彦这个名字后,乔琳顿时没有刚才的怒火,而是脸色惨白,气喘不息,举着笏板的手也软了下来:没错,他昔日还没有功名时,确实得到过刘庄彦的照顾,所以后当怀州刺史时,暗中包庇了刘庄彦,可是,可是,这事藏得如此深,都是数十年前的过往,高岳这小子怎么能知道的? 简直可怕,乔琳不由得嘶喘起来,一阵阵冰凉和麻木的感觉涌上他的手臂和肩膀,是痛苦不堪。 那边,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卢杞,嘴角轻轻泛起丝冷笑。 可高岳还在读着弹状的末尾:“陛下勤求治理,崇奖教义,欲使习弊之人,变于其道。但乔琳器识庸下,所伤尤大。若准常科,则免而无耻,请特加贬,以敦礼教。谨奏。” 当高岳读完后,满殿廷的大臣都清清楚楚,按照弹劾,乔琳有三项罪过: 一、言辞侮慢到了玄宗皇帝; 二、会食时毫无礼仪,居然说话时犯了国讳; 三、最最要命的,他当怀州刺史时包庇过判错案出人命的刘庄彦。 这下子,所有的大臣都低下头,一个共同的声音在他们心中响起: 乔琳,完了! 而乔琳在听完高岳的弹状后,也是面如死灰,不敢再坐,而是伏在团席上,对着皇帝喃喃请罪不已。 不过这次皇帝倒还算是宽和,他温言说道,这次正衙朝会暂时到此为止,高侍御的弹状朕暂且收下,对乔大夫的处置稍后商议。 可随后的紫宸便殿上,皇帝还没等杨炎、颜真卿、刘晏等开口,就叹口气说:“是朕过分轻信先生(张涉)的举荐,乔琳多次应对失次,奏对也不合于时,年龄大啦,朕不忍再用国事操劳之。” 这话一说出来,几位宰臣只能奉命。 不久皇帝的制文出:罢免乔琳御史大夫职务,取消其平章事、参知政事的权力,改任工部尚书,坐冷板凳去了。 乔琳,于宰相位上前后不过八十日。 同时皇帝也同意韩出刺苏州,并任浙江东西观察使,量移常衮为福建观察使,又同意了韩洄的奏疏,于商州铜矿处增设熔炉,加铸铜钱,如此便可减免于东南铸钱的运费和工费,每年朝廷可得纯利七万五千贯。 此外容管经略使杜佑被火速征召回朝,任工部郎中,后又为户部郎中,日夜与杨炎密议,似乎要在财政方面有什么大动作。 这两道制文一出,整个朝廷又是暗流汹动:空闲的御史大夫由谁来填补?此外韩、韩洄兄弟的重新得势,杨炎一党步步紧逼,刘晏一党则开始步步后退,那么最后退无可退的那道悬崖又在何处? 可最新的消息又让人们不明这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刘晏奏请举荐令狐、刘乃,皇帝很爽快地答应,让令狐升任礼部侍郎,刘乃升任兵部侍郎。 似乎皇帝对刘晏是圣恩依旧。 于是刘晏的门生故吏,又着手反攻事宜。 “御史大夫,纠察百官,弹劾朝臣,帝之耳目。大历六年,御史大夫敬括病卒,其时元载秉政骄横,大行皇帝不能堪,希引刚直大臣以助自,便在元载一党外挑选新的御史大夫,后从河南尹张延赏、浙西节度使李栖筠(李吉甫之父)间二择一,张延赏先至得任,可在李少良案中畏缩无为,致李少良遭元载杖杀;后大行皇帝又选李栖筠为御史大夫,制书不过中书门下,直接自宫中出,元载这才稍微收敛。如今中书侍郎崔佑甫病笃,门下侍郎杨炎飞扬跋扈,遍引同党,所以而今我们得同气连枝,定要推举位合宜的御史大夫出来才行,这样便不惧杨炎了。” 新任礼部侍郎令狐于自家宅第内滔滔不绝,来回走动,在他面前坐着的,有左司员外郎崔造、左拾遗柳登、右补阙柳冕等,可没有刘晏的义兄李,也没有他的女婿潘炎,刘晏本人也不在场。 这完全是刘晏党部分骨干的自行其事。 最终令狐敲定的御史大夫人选,是江南西道观察使(即江西)兼洪州刺史杜亚。 这群人迅速达成一致,准备马上就去找刘晏,让刘晏向皇帝推荐杜亚为新的御史大夫来取代乔琳,从而结党对付杨炎。那样的话起码能增加三成胜算,而反之若让杨炎将自己人推荐为御史大夫,那我们完全是败局已定。 所有的砝码都押在杜亚身上,这事真的是刻不容缓。 17.南园赴斋会 杜亚,早年在杜鸿渐的幕府里为从事,后杜鸿渐以宰相身份领剑南副元帅,入西川想要平定崔宁时,杜亚和杨炎同为其判官一道入川,二人算是好朋友关系。 然而回朝后,杜亚却只被授予谏议大夫之职,怏怏不快,后来更是和杨炎友情决裂:因李栖筠被代宗命为御史大夫后,杜亚将李栖筠目为未来宰执的不二人选,迅速巴结李去了,而李又是和元载交恶的,故而杜亚自此和元载一党分道扬镳。 但杜亚命不好,李栖筠当上御史大夫没多久,虽然很是弹劾了几位元载党羽,可优柔寡断的代宗却始终下不来决心除去元载本人,李栖筠又是个急性子,不久真的“急死”了。 李栖筠一死,杜亚失去靠山,就在谏议大夫的位子上被晾着,后来元载垮台时,杜亚也是审讯元载队伍里的一员,又巴望着能借此升到宰执:可命运又给杜亚开了个玩笑,常衮当上了宰相而不是他,并且常衮因厌恶他,为相后不久就把他外放去当了江西观察使。 而皇帝如今又请杜亚回朝,似乎要委以重任。 所以令狐很容易就想到杜亚。 这次,一定要帮杜亚当上御史大夫,进而让他能平章事。 当即精通文学的柳登、柳冕兄弟就挥毫泼墨,写就封书信,要送到正在往京城而来的杜亚手中。 内容很直白:你与杨炎关系这么差,回朝后应该和我们携手对付杨炎。 很快机会到来,散骑侍郎萧昕在宣阳坊南园里举办场斋会,虽然萧昕平日里为官低调,怀抱“则哲之知”,从不主动参合事情,但此次还是颇为邀请几位故知,但朝官便只有刘晏。 于是令狐、崔造、柳氏兄弟也来参会,实则是想向刘晏申请机宜,只要刘晏点头,他们就要动手。 而萧昕斋会的前二日下午,在崇文馆当校书郎的独孤良器、卫次公迅速私下找到升平坊,告诉高岳个看似寻常的消息: “前宰相杜鸿渐之子杜封,想要入崇文馆为生徒,杜封找的举荐人便是宰相杨炎,而杨炎先前也找过礼部侍郎令狐,令狐礼侍就让杨炎写封亲笔署名信,以示举荐。” 高岳眉头一皱,便低声问二位,“杜封合不合入崇文馆?” 这事明显独孤良器非常熟悉,他便对高岳说:“弘文、崇文二馆都有定员,弘文生徒十六,崇文生徒十五,向来是贵胄子弟争趋之地,简择标准十分严格......” 听独孤良器所言,高岳算是明白了,弘文、崇文两座学馆,虽然一个是门下省所管,一个是太子东宫所管,可择生的权力却在礼部手里。而这二馆又因及第容易,是为官捷径,所以入学竞争非常激烈残酷(国子监却备受冷落),皇亲、高官、宦官无不想把自家子弟往里送,故而入学标准十分严苛,必须是皇帝本人缌麻以上亲戚,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戚,一家可以选两人入学;大臣,职事官二品,散官一品,中书门下正三品同三品,其一家可以选两人入学;京官里职事官三品,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三品,供奉官三品,一家可选一人入学。 光是第三个等级,基本上都是宰相级别的,也即是说就算当上宰相,其子侄当中也只能有一位凭靠门荫才可入弘文、崇文二馆就学。 你问公主的儿子行不行?不行,因这个“亲”,只是看父系而非母系,除非公主的驸马丈夫做到二品高官才行,否则连公主儿子都没法送入弘崇二馆,只能干瞪眼。 所以这时候就轮到礼部侍郎吃香了,之前常衮在这个职务上,霍忠翼、马都曾希望把自家子弟塞进去,但常衮虽然为政苛细,但原则性还是有的,断然拒绝! 而杜鸿渐虽然当过宰相,但他的大儿子杜收已入过崇文馆,也即是说这份门荫已花光,现在小儿子杜封也想入,那可就......只能找杨炎走后门了。 “也就是说杜封找到了杨炎?” “没错,毕竟杨炎算是杜鸿渐的故吏。”卫次公回答说。 “那杨炎写了这封举荐信没有?” “写了,并且令狐礼侍也收下来,今日杜封已入馆就学。” “不好......令狐肯定要用这封信,去向皇帝告杨炎的状,这样的话反倒......”高岳此刻额头上冒出汗珠来,他意识到刘晏的这群门生故吏,就像是后世某些明星的粉丝般,不把自己偶像彻底作死是不会罢休的。 现在我这位穿越到大唐来的小小殿中侍御史,要出手了。 南园当中,主人萧昕微笑着,对入席的刘晏说,今日老夫聊备粗酒野蔬款待仆射,另外还请来位同朝小友。 刘晏望去,果然在萧昕所指的席位,身着白麻便衫的高岳自屏风后走出,随后跪坐下来,正对着自己作揖。 果然如此,怪不得我入南园后,居然连半个僧侣都见不到,还奇怪这萧中明斋会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却是让逸崧来见我,可是该说的我已在逸崧入蜀前说明白了。 刘晏怫然不悦,当即指责高岳说:“逸崧既然是宪司御史,这私人宴席就不该来参加!” 其实别说私人斋会,许多御史大夫就算是皇帝御赐百官宴席,为了避嫌也不会来参加。 “高三昔日尚书省西子亭覆试,曾蒙萧散骑拔擢及第,故而也算是高三座主。座主斋会,门生来参与,此乃人之常情。况且,高三有话要对使相说。”高岳解释说。 刘晏更加愤怒,“你是宪司御史,我是尚书仆射,哪来什么话可说?还是在萧散骑的私宅里!”便起席借故身体不适,直接告辞,往南园廊下走,令狐、崔造二位也起身跟着他。 而噔噔噔的脚步响起,高岳根本不顾礼仪,斜刺里追来,拦在刘晏的面前。 “逸崧!......让开!”刘晏满是又急又痛心的表情,伸出袖子来,要把高岳给推搡开。 他不希望高岳卷入进来,就和他从来都不希望女婿潘炎掺和进来的心情是一样的。 可随即刘晏的胳膊一沉: 高岳双手抓住自己的衣袖,接着这位年轻人噗通直接跪在自己的面前,语出更是惊人,“令狐礼侍怀中的那封信,请千万千万不可呈交给圣主,千万千万不可以!” 18.左藏大盈库 结果令狐、崔造顿时和通了电般,往后急速退了两步。 而萧昕则不动声色,坐在原位,用食箸挑着素菜。 整个南园毕竟没有其他人。 “逸崧你说什么?”刘晏大愕,而后又望着令狐。 高岳目光灼灼,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开玩笑,“使相啊,千万不可把杨炎举荐杜封的信,交到圣主那里。”言毕,高岳松开了怔住的刘晏胳膊,接着双手平放,头咕咚声叩在廊下地板上,“高三伏愿使相通体安泰,福绵百岁,你还答应过我,要在原州行在设置名摄百里县令,负责营田呢!这个职位舍高三其谁,若使相有任何意外,怕是高三又要起望洋之叹。” 这话说得刘晏有些窘,虽然他也明白高岳说的是什么,可语气还带着恼怒,“逸崧你这样,叫我如何奏请你去原州行在?” “士安......”那边食案边萧昕眯起双眼,搁下食箸,慢悠悠说到,“你我年龄都大了,可眼界和心气却不一定见长,有时不妨听听年轻后进们的说法,何必固执如斯呢?” 说完这话萧昕便径自离开,而后萧昕的仆人将门扇都合上,南园小堂内顿时变得昏暗,屏风下点起的烛火前,高岳、令狐和崔造环绕着刘晏而坐。 刘晏便问令狐,是否真的有杨炎举荐杜封入崇文馆的署名信。 令狐不敢隐瞒,便从怀中掏出信来,推在刘晏的面前,刘晏看了下,而后对令狐说:“你明知杜封没有门荫入崇文馆,却先让杨炎写下这信,是不是要拿着这信去圣主那里,趁机告杨炎的状?” “是。”令狐不敢否认,“我准备随后便持此信,入朝交给圣主,说杨炎仗宰相势胁迫臣,如臣从之则辜负陛下,如不从则杨炎必会害臣。” “糊涂!”刘晏勃然大怒,接着指高岳对令狐说:“你历官这么多年,看事情居然还不如仅仅历官二载的逸崧透澈。杨炎害不害你,你辜负不辜负圣主,圣主真的会关心?你以为你是谁。还有就算杨炎这事错了,那也就是杜封入不入弘、崇二馆的小事,而你会给圣主留下什么印象?借如此小事构陷当路宰执,必然是我在背后指使。这岂不是正中杨炎下怀!” 这话说得令狐又羞又怕,急忙伏低身子,不住请罪。 “还有今日你们跟着我,直到南园斋会来,到底想说什么,现在快说。” 令狐和崔造只能坦白,希望刘晏能举荐正在入京的杜亚为御史大夫。 刘晏这时沉吟起来,接着抬眼看看不发一语的高岳,“逸崧你认为如何。” “正因杜亚与杨炎两不相能,故而使相才最不可举荐杜亚。”高岳说完,忽然对刘晏、令狐、崔造伏首大声请求,“为今之计,请使相推举崔宁为御史大夫仆之岳父,威名素为天下所知所重,以西川节度使翔入朝,为御史大夫、平章事,位次相孚、最为服众,而杜亚本无宰执器量资历,不过怀非次之望而已,强行举荐反倒会遭圣主疑心。” “唔......”刘晏捋捋胡子,接着哑然,“高逸崧你今日如火燎般前来叨扰老夫,莫不就是为你泰山营势?” “不,有更为关键紧要的事。” 刘晏叹口气会意,便对令狐、崔造打了个手势。 结果礼部侍郎(令狐)和尚书左司员外郎(崔)都缓步倒退,直退出小堂,只能在外等着。 而高岳这区区试殿中侍御史,却留在堂内,和刘晏相对。 “杨公南的事在三个月前逸崧离京入蜀时,已对你说清楚,逸崧你想救就能救得了我?” “能救得。”高岳抬起眼皮,目光显得格外稳重,看来这事他已思索很久。 “哦?”刘晏接着扬了下胡须,“先说说你为何要救我?” “因为使相给了高岳振翅高飞的机会,而杨炎虽也和高岳称兄道弟,然不过是高下枝的同树鹊,这个中利害情义,高三虽然驽钝,却还是能分清的。” “哼,高三鼓、高三弹啊,你倒还是那个大坦率的人。那你说说,本使相会如何倒霉?看起来你好像对事态了如指掌似的。”刘晏的语气依旧有点不太相信。 “使相执掌天下钱谷,杨炎自然会从这方面入手。” “如何说。” “杨炎会先从左藏库与大盈库着手。” “逸崧,请以此再拟策问。”刘晏抬手。 一切好像回到大历十二年深秋的那个雨天。 此时南园当中高岳正端神色,缓缓将早在他预料中的杨炎的做法给说了出来。 而同一时刻,小延英殿的门扃缓缓转开,事前请求单独召对的杨炎,身穿冠服,三缕长须,眉目如画,庄重缓慢地走入到阁内,对面书案边,皇帝李适已在等候。 当香炉被点着后,杨炎跪下,对着李适顿首。 “杨卿何须如此?”李适也不由得惊讶起来。 “陛下,先前内庄宅使王公素贪渎枉法,教训深刻啊!由此足见我唐如今库藏管理制度的混乱不堪,如若不思改革,永无宁日。” 见到李适颔首,杨炎便朗声说了下去:“原本我唐设左右藏及太仓,左藏掌天下赋调之正数钱帛,右藏则掌邦国进献之宝货,太仓储天下税米,以太府、司农二寺呈之,以户部四曹(户部司统计普查全国人口、土地,度支司判出纳,其中度支郎中判入,度支员外郎判出,金部司、仓部司负责核计)理之,以刑部比部司勾覆之,以御史台监之,以中书门下决之。然丧乱以来(安史之乱),连年用兵,在京将帅求取赏赐毫无节制,国库不堪。前度支、盐铁使第五琦遂将天下财赋宝货尽入大盈库(皇帝的私库内藏),此后圣主以取给方便,故不复出,先大行皇帝(崩掉的代宗)又让中官三百名,持账簿掌大盈库。自此天下公赋尽入人君私藏,朝廷有司不能知其多少,国用不能见赢缩,左右藏徒具尸骸、名存实亡,迄今已二十年矣!” 南园内,刘晏愤然而起,“杨炎若如此说,简直虚妄!” 19.庐山真面目 刘晏接着解释说:“早先第五琦为度支、盐铁使时,兼领的就有太府司农出纳使,如财赋全入大盈私藏的话,那还要这个出纳使又有何意义?本使相自上元年间,就领判度支、盐铁转运诸使,并知左右藏。 韩太冲(韩)自大历六年为判度支兼青苗税使,本使相转为盐铁转运使,分领东西财赋,而韩太冲为此官九年,左藏内储钱增至七百万贯,没错是左藏储钱七百万贯,如杨炎所言天下财赋全入大盈库的话,左藏里的这些钱,莫非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那么由此可见,天下的财赋还是入左藏、太仓的,而送入陛下私藏大盈库的,应该是天下的盐利。”高岳说到。 刘晏点点头,回答说“盐利不是常赋,故而作为‘羡余’入了大盈库,以供陛下支用的。先前李灵曜于河南作乱,这批盐利羡余便专门用来补贴平叛军费,没有加赋天下一文钱。” 刘晏说得无错,当时唐朝初次将榷盐以“间接税”的名目纳入财政收入,是于安史之乱后新出现的新税种,所以其所得还是以“羡余”的面目,入皇帝内库私藏的。 这时高岳点点头:“如此说来,国库左右藏不但一直在正常运作,其审核之权,其实也并不在宦寺手中。” 刘晏冷笑两声,“怎么可能?内三司的宦寺只管陛下私藏,而作为国库的左右藏始终归户部管,不过开天年间,度支司夺太府、司农之权独步天下,出纳不再经户部的金部、仓部而已,所以如今左右藏依旧在判度支即本使相的执掌下。” 可接下来高岳的回答,让刘晏顿出一身冷汗:“那如此便明晰了,杨炎的真实意图,不在左右藏也不在大盈库,他不过是要将盐利羡余从大盈库里,移到左藏里去。” 听到这话,刘晏立即明白了,“如此的话,我这执掌盐利征收、运输的诸道盐铁转运使,也就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接下来他瞪大眼睛看着高岳。 高岳坐在蒲团上,点点头。 果然紫宸殿内,杨炎继续对李适侃侃而谈:“陛下,财赋者乃邦国大本,而生人之喉命,天下治乱重轻系焉。先朝权制,以中人领其职,五尺宦竖,操邦之柄,丰俭盈虚,虽大臣不得知,则无以计天下利害。陛下至德,惟人是恤,参计敝蠹,莫与斯甚。臣请出之,以归户部有司金部、仓部。度宫中经费一岁几何,量数奉入,不敢以阙。如此,然后可以议政,惟陛下审察。” 李适颔首,便回答杨炎说:“杨卿一席话使朕茅塞顿开,而今私藏盈满,国库空虚,非邦国之福。此后历年赋税所得包括盐利在内,重归户部度支,截三五十万绢匹入大盈库,满足宫中经费即可。” “既如此,请陛下重新将财赋核计之权,放归金部、仓部。”杨炎趁机继续建言。 南园内,高岳接下来的话更让刘晏背脊和手足发凉,“那么一旦圣主答应将盐利移至左藏,那么杨炎会进一步要求将审核权力送回户部有司。” “逸崧说的是这权力表面上是从‘中官宦寺’手中,送回给户部,而实际上是从‘判度支’那里交给户部的‘金部司’、‘仓部司’?” “使相所言无错,杨炎口中的‘有司’绝非度支司,而是金部司和仓部司,因为他的同党韩洄、杜佑分居二司。” 屏风后,烛火葳蕤,刘晏却不由得往后退了步,有些目眩头晕,他这双眼睛可是能见到“天下钱谷流动”的啊! “如此说,我这个判度支也没有理由再存在下去了?” “非但如此,唆使圣主罢盐铁转运、判度支,将财赋重新收归户部金、仓二司后,他会在账簿交割核对时,抓使相的痛脚委派韩为浙东西观察使,常衮为福建观察使,而韩洄、杜佑等入户部,就是为这个而准备的。” 听到这话,刘晏不由得错愕异常,即便是理财高手,可他是真的没想到,“也即是说,小杨山人要罢盐铁转运,又夺判度支,由户部金仓二司来重掌利权荒唐荒唐,就算是罢了度支、转运,废了各地的巡院,他小杨山人难道不清楚,以户部现在的状态,靠什么去收取各地财赋,又靠什么将各地财赋运至京城,聪敏如当今圣主者,又怎么会相信这套说辞?” 刘晏说的意思没有错,当时唐朝的财赋机制,自肃宗时代就基本形成“西归度支,东归转运”的格局:原本韩是户部侍郎兼判度支,而刘晏则是东南诸道转运使,而今韩被罢免后,西度支、东转运之权便集于刘晏一手,而原本管理天下财利的户部四曹,其职责权力早在安史之乱前就被各种专使侵夺,不过徒具形骸杨炎罢度支、转运容易,可怎么让已完全瘫痪的户部金、仓二司迅速运转起来,接替度支、转运的职能呢?不过痴人说梦。 但高岳其后却说:“诚然,尚书六部,原是天下理政之本,可如今兵部无戎账,户部无版图,衡水不管山川,金仓不司钱谷,秘书不校勘(你这样说曾经的自己真的好吗),著作不修撰,官曹虚设,俸禄枉清,这是不争的事实,就算杨炎将利权收归,也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但使相可曾想过,其实国库还是私库、专使抑或户部之争,不过是杨炎的借口罢了,他想的不过是借此营造威势,要夺的是使相你手里的权柄!而使相又有无想过,杨炎可不可夺取天下利权,不在杨炎,也不在使相,最终在于圣主!” “圣主?”听到高岳的话后,刘晏这才重新醒悟,在这场残酷的“甲乙判”里,新皇帝李适才是那位手持笔墨下判文的。 而而今执掌天下利权的他,在李适的眼中,还是位标标准准的韩王党啊! 紫宸殿内,李适接过杨炎呈上的奏疏,接着用笔在其上写了个大大的“依”字,随后皇帝皱起眉头,另有深意地问了杨炎句话:“杨卿锐意革新的种种,势必会和度支、转运起冲突,试问刘士安会认可杨卿的这番做法吗?他又肯不肯将二专使的大权相让于卿?” 20.仙山危渺茫 杨炎成竹在胸,当即回答皇帝说:“为天下苍生计,度支、转运二使如今可罢废......” “哦?”李适表示十分诧异。 “待大行皇帝入山陵后,陛下可于紫宸便殿上集朝廷执事,臣炎可详细道来,如今除国家积年之弊,可由此始。” 杨炎告辞后,殿堂偏厅小房内,神策军使白志贞、御史中丞卢杞走出,白志贞正是先前的白绣,执掌神策军后蒙李适赐名,改为“志贞”。 “杨门郎所言如何啊?”皇帝征询二位心腹的意见。 原本他还准备去咨询先生张涉的,可自从乔琳胡言乱语遭高岳仗弹而被罢相后,皇帝便与张涉有些疏远。 卢杞默然不语,实则心中策动,有些话语他早就暗中与崔宁(背后是女婿高岳)串通好了,就等合适机遇开口;而白志贞则坦率告诉皇帝:“要是按照杨门郎所说的去做,此后国家财赋九成都在左藏之中。” “那又如何?” 这时卢杞才悠然接过话头:“陛下的内库私藏也有用途,除去宫中经费外,关键时刻也要供军、加赐的;此外,要是照杨门郎的建言,正如白军使预料的此后天下税、米全都归南衙执掌了。”卢杞是个奸诈狠辣的角色,高岳攀结他是没错的,这位不虚谈什么道义名目,直接从利害切入皇帝的内心,一刀见血。 果然卢杞看似不经意的话,不由得让皇帝心中一动,暗忖“卢子良说的好像也没错!” 如将原本属大盈库的利益,转移回归户部,乍听起来确实是于国有利,但李适是精明人,一经白、卢二人的提醒便明白:韩洄、杜佑现在于户部任职,那庾准则任司农卿,而皇帝也清楚,他们都是和杨炎关系密切的。那么此后,财赋便会掌握在南衙宰执们的手里,自己内库私藏每年就剩五十万匹绢布,一匹绢布三千文到四千文,如此算来大概是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贯的积储,而这次神策招讨行营入蜀,军费就有三十万贯之多,故而一旦遇到紧急情况需要钱,真的会捉襟见肘,那样岂不是还要向南衙宰执去索去借? 可现在李适心中,暂时还是把这个当作“次要矛盾”,因杨炎毕竟是元载的人,而元载当初可是坚定扶持他为太子的,根据这层关系,他都放弃宣声望和呼声都很高李泌入京为相,只因李泌早年和元载争斗过现在于李适的眼里,只要与元载交恶的,都有些“韩王党”的嫌疑。 那么“主要矛盾”,还是如今度支、转运都集于刘晏手中,比起杨炎来,韩王党色彩强烈的刘晏更让李适寝食难安。 “刘晏,朕倒要看看马上你的表现到底如何?” 南园内,高岳在说出杨炎改革的真实目的后,直接对刘晏深深长拜,大声说: “如今能安使相之计,在高三的胸中酝酿很久,但求使相能倾耳一听!” 刘晏早已在先前的对话里,被惊得一身冷汗,虽然他对杨炎的构陷早有准备,可还停留在普通“明争暗斗”的层面,如不是高岳前来警醒自己,精明如他也没想到,杨炎可能对陛下的慷慨陈辞当中,居然包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可如今他还有个疑问。 “逸崧,杨炎要做什么,为何你预先能知道?” 高岳顿顿,心中想“晏相啊晏相,这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关心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 但口头上,高岳只是把锅推给岳父,称崔宁有耳目眼线,及时掌握了杨炎的动向,况且现在杨炎援引韩、韩洄、杜佑这些精通理财的官员,肯定是要在钱谷上做文章。 “如不是逸崧一番话,假如老夫没有准备,于殿廷上和杨炎当面辩难,怕是真的会中他的诡计。那么,逸崧你现在想说什么?” 高岳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喊出他的策略: “请使相先推举高三的泰山为御史大夫,并放弃杜亚,因杜亚早年就对宰执之位觊觎已久,过分惹人注意,怕是杨炎早安排人手去搜括他的过失,如举荐杜亚,反倒会受制于杨炎; 另外如有殿廷会议,请使相以退为进,主动放弃所有利权!” 高岳这最后一句话一说出口,刘晏不由得周身震颤,“真的是前有狼后有虎,我如不放利权,怕是更会引起皇帝猜忌,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可如放弃利权,此后又如砧板上的鱼肉,怕不会任人宰割?” 高岳见刘晏有犹豫的神色,不由得急切百般,说“使相,怕是昔日令狐礼侍在正衙殿廷上劝告圣主不要厚葬大行皇帝时,圣主的猜忌之心已萌生了,这时不可再继续犹豫下去了!” 什么?是的是的,高岳仗弹常衮的那次朝会,令狐之前曾劝谏皇帝说,大行皇帝的丧事应按照其本人遗嘱精神,一切从简为妙。 当时李适慨然答应,并称赞令狐“不但中朕之弊,也成朕之美”。 现在想想真的是后怕,当时李适的心中可能想的是:“令狐的进言是不是刘晏安排的?莫非朕要用库藏里的钱厚葬父亲,也要受你们的掣肘?” 想到此,刘晏不由得闭上双眼,想起很久很久前,那时还是玄宗皇帝御天下时,年仅八岁的他坐在杨妃膝上,殿堂下是宫廷教坊的王大娘在表演“百尺竿戏”:王大娘头顶长竿,竿上顶着木制的“方丈”、“东瀛”两座“仙山”,一个当时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便站在“仙山”上,手持绛节跃动舞蹈,用优美、惊险为达官贵人们带去欢乐,当时杨妃还叫他为此景赋诗一首: 楼前百戏竟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着人。 他当时年幼,只瞧得百尺竿戏热闹好看,现在年过花甲的他总算是明白:自己手握天下利权二三十载,自谓“救时宰相”,可最终还不是和那杂耍百戏的孩子一样,在长竿上冒着性命危险舞蹈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粉身碎骨...... 那长竿上的孩子,不知道经历这么多的板荡风雨后,现在可还在人世了? “这么多年,本钱愈发大,可老夫的身子骨却也越发重了,犹自嫌轻更着人,犹自嫌轻更着人啊......”刘晏微笑起来,接着将高岳扶起来。 1.复魄入元陵 破却千家作一池, 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 荆棘满庭君始知。 贾岛《题兴化园亭》 ++++++++++++++++++++++++++++++++++++ 不数日,李豫的七月停丧之期满,李适下令将父亲的灵柩送入元陵安葬。 阴风烈烈,天色昏,灵柩所停放的寝殿之间,前来送葬的皇室成员们号哭震天,许多李豫之世始终未能出嫁的郡主、县主们,青丝已杂白雪,哭得尤其伤心,不知道是为大行皇帝而哭,还是终于得到了次尽情宣泄心中怨情的机会。 “大行皇帝,天年不永,弃国倾背,不堪号绝,呜呼哀哉!” 整个大殿间都是如此的号哭声,而韩王却满副想哭又不敢哭的神态,他心头的淤塞和负担太重啦!只能惊恐地低声抽噎不已,连头都不敢抬。 唐安也红着眼睛,跪坐在送葬的序列当中,不久她看着铅灰色的天空下,谭知重等五名高品宦官,用左手举着祖父生前所穿的衮冕,口里长号着“大行皇帝”,从宫殿东面的屋翼攀爬到屋脊,北面西上,衮冕在风中鼓鼓有声,接着五名宦官对着沉沉的西面苍天高呼着: “大行皇帝来复魄也!大行皇帝来复魄也!大行皇帝来复魄也!” 整个大明宫都回荡着这悲怆的声音。 如此连呼三声,皇帝李适一听这话,感情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泉涌,伏身哭泣不已。 接着唐安见到,祖父的衮冕如只张开翅膀的大鸟,自宫殿屋顶被抛下,担任礼仪使的颜真卿手捧箧函,将其接住,而后起身,郑重地将衮冕展开,铺在李豫的灵柩之上,至此代表李豫已成功“复魄”,他的魂魄已重新被招来,可以安心入元陵,继续享受如生前般的荣华快乐去了。 接着便是柩车发引,无数白色的旌铭竖起,在山陵使崔宁、礼仪使颜真卿的指引下,浩浩荡荡向富平元陵进发。 “祖父......”唐安这时不知道受到什么情感的感染,望着开始行走的柩车,热乎乎的眼泪顿时冒出来,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悲哀不已,“自此天人永隔了,这人世间最苦的莫过于死、离二字,而今俱全。” 升平坊的庭院里,高岳摆下祭奠的酒席,让云韶陪在自己身旁,“大行皇帝......不管如何,我高三感激您生前对我的青眼和拔擢,如今你已入葬元陵,如果泉下有知,好好的安魂养神吧......永别了。” 这时云韶仰面望去,乌云密布的天际,浸染着一丝血色的光芒。 又过了数日,江西观察使杜亚入京,据说他在出发前,就得意洋洋地对周边人说,此次入京御史大夫兼平章事的位子非我莫属,沿途许多官员都攀结不已,行囊里装的全是各路人马的请托,沉甸甸的结果才到蓝田驿,杨炎指使下的御史就进献了署名弹状到李适的手中,里面将杜亚沿路种种越局行为详细记录下来。 “又一个乔琳!”李适大怒不已,对杜亚观感变得甚恶,但他没有声张,而是宣布今日在紫宸便殿上举办执事会议,故意不提杜亚,让执事们商讨御史大夫的人选。 殿上,李适要求各位推举自己心目中御史大夫的人选。 崔佑甫身体很差,高岳之前从神策军营里请来蔡佛奴的妻子宋住住,帮崔中郎施针,情况才略有好转,可崔佑甫见住住不过是个年轻妇人,心中又不太想照着她的方式来治疗,恐惹人耻笑,于是这病情就在半好半坏间拖着。这次入殿,是皇帝派人将他抬来的。 皇帝先问的是崔佑甫的意见。 可崔佑甫说,自从病重来,我多不视事,恐有不确,请杨门郎先说好了。 杨炎则暗中望望刘晏,他已知晓,刘晏是绝对会推选杜亚的,对杜亚的弹劾应已送到皇帝手中,那不妨我先说好了。 杨炎朗声推选的人,是河南尹赵惠伯。 听到这个人选,李适心中对杨炎的观感也略有不悦如果说之前杨炎的话,让他心中埋下根针对刘晏的楔子,而卢杞的那番话,又让他心中埋下根对杨炎的楔子: “赵惠伯......朕知道你和赵惠伯私人关系密切,如今韩、韩洄、杜佑还不够,还要让赵惠伯来当御史大夫,是想把南衙变成你的私田吗?” 可李适表面还是笑嘻嘻的,说赵惠伯的贤名朕也知晓,容朕考虑考虑。 这让杨炎很得意。 而后他又问颜真卿,颜真卿推举的人,是杭州刺史李泌。 可皇帝当场就不太认可,他说李少源崇信道教,在御史台不太合适。 下面便是刘晏了。 杨炎心想:“只要刘晏开口推选杜亚,那这步棋他就走向死地,然后赵惠伯应该能顺利入宪司为大夫,刘晏便在我股掌间了。” 结果刘晏不疾不徐,对皇帝作揖,而后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他推选的人来:“陛下,前西川节度使、山陵使崔宁可为御史大夫。” 刘晏的话一出,整个便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就连皇帝李适都有些惊讶,因为杨炎所鼓动的御史送来的对杜亚之弹劾状里,影影绰绰地提及:杜亚入京,对御史大夫志在必得,背后就是刘晏所指示的。 所以李适卯足劲,准备在刘晏喊出“杜亚”名字后,好好地“掀桌子”,可谁曾想刘晏居然推举的人是崔宁!顿时有一拳打过去,却完全落空的感觉。 连杨炎也是措手不及,原本准备好的言论顿时被打乱,开始魂不守舍。 可还没等李适和杨炎反应过来,静坐的崔佑甫也说了句:“刘仆射所言甚是。” 那边颜真卿也说到:“以崔宁为御史大夫平章事,亦是上选。” “嗯......敢问仆射为何推选崔宁?”皇帝还有些不死心。 “陛下,崔宁为国镇守西川边陲十余年,如今拱手交出西川入朝,又为睿文孝武皇帝治山陵,可谓声望、资历、功勋兼备。现御史大夫有缺,若不用崔宁,那将崔宁置于何地?” 崔佑甫和颜真卿也补充道:“陛下尊崇崔宁,也能为后来者(襄汉、淮西、淄青等半割据方镇)归顺做出个良好表率。” 这数位的话语,让皇帝无言以对,细想起来也对:崔宁在西川这么多年,属下雄兵数万,你让人家回来人家也痛痛快快回来了,他弟弟崔宽虽然任蜀都尹,不过西川节度使现在已是文臣张延赏在管,财赋也开始进京。当年朱回朝,父亲优待,总不能现在崔宁来归,朕却刻薄待之,如此其他方镇必不服朕。 “以崔宁为御史大夫,可。”皇帝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2.侃侃奏两税 皇帝话语刚落,杨炎口头虽然不说,但内心几乎抓狂。 怎么会这样? 明明我得到的情报,是刘晏会推举杜亚,现在偏偏他剑走偏锋,推举了崔宁这老土山头为御史大夫。 不,不用焦急,我的杀手锏还在后面,于是杨炎定定神,高声说到“臣有事上奏。” “臣亦有事上奏。”刘晏也说到。 因仆射官位为尊,所以皇帝让刘晏先说。 刘晏便直接说到:“今国家已与西蕃罢战议和,急务乃是于西北、关中屯田积粟,招募流民,增设军队,安抚内迁诸羌,恢复荒残之地,如此西可当西蕃,东可震关东。臣自判度支后,校西北、剑南、山南西道(此为唐王朝西部,原本财政归判度支韩管)盐利,略有所得西北盐利可分为二大池、十三小池,二大池即为安邑、解县二池,年产盐利实钱八十万贯;十三小池,即散布盐、灵、会等州边地盐池,年产盐利实钱有十五六万贯;又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所谓的‘三川井盐’,年可得利四十万贯西北边池盐历来留供泾原、朔方、河东军食用,可不转运;臣愿将二池、三川盐利共一百二十万贯作为羡余,转运入京,进陛下大盈库中。陛下可每年支出三分之一,用于边地屯田,其中尤其于泾州的百里、良原,可设‘原州行在’,大开营田军屯。” 听到刘晏愿将盐利全部送入自己的私藏大盈库当中,李适原本紧绷起来的神经,立刻又有些松动,“看起来刘晏又不像是个韩王党的人,他这番言论应该是处处为朕着想......” 于是李适便问刘晏:“以仆射的看法,谁可去百里屯田?” “请用泾原节度使段秀实为营田使,总判军屯事;此外高岳曾为段秀实孔目官于泾州屯田,又曾任神策行营粮料判官,如今可委派其挂殿中侍御史的宪衔,再入泾原幕府摄百里县令,并原州行在押蕃落小使、征马使、营田巡官,赐绯银鱼,开军屯,设榷场,抚诸羌,二三年后可获大利。” “什么!”听到这话,那边的杨炎再也按捺不住,漂亮如墨的须眉不由得戟张起来。 刘晏再度提出在泾州南部析出地盘来设置“原州行在”,这就是在干扰破坏他“要求泾原军直接于潘原、平凉筑城“的计划,因为:这原州行在理论上还归泾原节度使管,它的角色,就是专门以“耕”来辅佐泾原军的“战”的。刘晏的方案便是,先在良原、百里屯齐粮食给养,随后安西、北庭行营有了充裕后勤后,再向西进军潘原、弹筝峡、平凉,最终收复原州。这起码要等二三年后,和我的方案差距太大,有我必定无它,有它可就无我了。 此外,刘晏居然奏请给高岳一系列的职权,将其作为原州行在的实际负责人,这尤其让杨炎无法忍受! 摄百里县令,实际就是掌握整个“原州行在”的行政权; 押蕃落小使,这个“小”看似微末,但实际在泾原一带,招抚党项部落,与西蕃、党项开榷场的权力又全归高岳; 征马使,等于将牧养征调战马的权力也给高岳; 最后,高岳现在也不过区区七品殿中侍御史,还处在”试“的阶段,居然还要皇帝赐予他绯服和银鱼袋刘晏的理由也十分充足,赐绯银鱼的目的,便是为“壮高岳之威,彰陛下恩德,震边地诸羌”。 不行,如果皇帝答应,那么泾原经营和拓边的功绩,岂不是全归高岳,而他的举荐人又是刘晏,可不会剩一星半点给自己。 更让杨炎无法接受的是,“为什么刘晏和高岳关系如此密切,又是推举高岳岳父,又是奏请高岳为原州行在的营田巡官。可恶!高岳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难道不是他自己来灞桥驿巴结我的?” 这时原本早已准备得当的杨炎,思绪却越来越混乱,他没想到事情正在起着变化。 而皇帝李适却在认真思考,看起来对刘晏的建言颇感兴趣,杨炎气急攻心,他不再温吞,而是焦灼地将关键的底牌提前打出来:“陛下,请罢废安邑、解县二池、西北六州边池及三川井盐的转运使,并请罢废度支、转运二专使!” 此话一出,便殿上诸位不由得大惊哗然,纷纷将目光转向杨炎。 当然皇帝事先已在某种程度上和杨炎有了默契,他便要求杨炎当众将想法说出来。 杨炎定定神,随后将财政革新的念头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 “我唐昔日赋税主要分三类,租庸调、户税、地税。 租,即课户每丁纳粟二石; 调,蚕桑之乡,课户每丁输绢二丈,麻三斤; 庸,课户每丁每年劳役二十日,遇闰年加二日,如不应役,则需折绢布以代役。 然这租庸调都需要以身丁为本,户税、地税则亦以户部所统版籍为经纬,正所谓军防国计,并仰丁口。 然开天年间玄宗皇帝修道德,以宽御下,户部多年不修版籍之书,丁口转死、课户逃亡、田亩移转、贫富升降皆不知,只以旧书空文为准征税,天下之人,苦不堪言。” 杨炎的意思是,早期唐朝实行的租庸调已不合时宜,原因很简单,这种税的基础在于“丁口”(单)和“课户”(多丁组成的家庭),人丁多就代表税基广,税基广就代表赋税多。不过人丁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他们都是活的,是会流动的,故而唐政府要千万百计地控制住他们,叫这些人丁及时足量地纳税,法宝是什么?口分田和永业田啊,把政府掌握的田分给人丁们,叫他们在田中耕作,然后将他们登记在户部的版籍上,交完税后剩下的自己吃,田和丁互相对应。 可古今中外的政府,作为统治机构,他们需要用各种权力来维持运作,然后便从这各种权力里衍生出蝗虫般的“特权阶级”来,王公百官、富豪大户,开始利用特权成为“不课口”、“不课户”,“不课”自然即是免税,原本以租庸调为主的税收体系开始崩溃了。 3.真言夹棍棒 原本在唐朝想要成为“不课口“(户)是有标准的:九品以上官员可以,二十岁以下的男子可以,老、废、妻妾也可以,部曲奴婢也可以,还有就是僧、道也享受不课待遇。 可随着时间推移,“不课户”越来越泛滥,那些达官贵人本身就不用课税,然后他们再利用权力,通过让亲属子弟虚报年龄、假冒残疾等手段,逍遥于税法外。再加上许多农民为了逃避租庸调,也开始抛田卖身投靠豪门大户,成为部曲奴婢,这样“不课户”的数量越来越庞大,而“课户”数量自然不断缩减,而朝廷又不甘心税基和税收减少,便如杨炎所言,还拿着户部司过时的“旧书空文”,不问人口的新生老死,也不管田亩的兼并移转,贫富的变化,统统一刀切,将“不课户”的税负转嫁到“课户”头上,导致恶性循环:原本还缴税的课户忍受不了,大量逃亡脱籍,成为所谓的“浮客户”或“权寄住户”。 武则天时代这种情况就很严重,唐朝的均田制及建立在此种田制上的“租庸调”税制,实则和唐朝的府兵制相同,在立朝后不久就开始崩坏。 到了所谓的开元天宝盛世,这种崩坏趋势越来越触目惊心,一面是实际户口的不断孳生,一面却是“课户”的大量锐减消失。天宝十四年,按后来杜佑的估算,全国实际应是一千三百到四百万户,然而登记在籍的只有八百九十一万四千七百零九户,也就是说有五百万户都是脱籍、不在籍的“浮客户”,就算是在籍的这近九百万户里,“不课户”居然占了三百五十六万五千五百零一户,占了在籍户的百分之四十。如果按照丁口算更加让人惊骇:全国在籍的人数是五千二百九十一万,其中不课口居然有四千四百七十万,占据百分之八十四! 这时杨炎朗声将如此的恶果说出来:“富人多丁者,全都当官、为僧、入学、求道,以逃避色役诸税;而贫者无计可施,田产全无,却还余下‘丁身’,赋税不改,甚至加重。这就是‘课免于上而赋增于下’,如此天下残瘁,贫者争相逃荡,成为浮客,乡居地著者百不四五。” 和杨炎同时代的独孤及,虽然政见和杨不合,但他的文章里所提到的大历年间舒州情况(当时独孤及在此当刺史)便是如此:舒州虽然地著百姓加外来的浮客共有三万三千户,但真的能“应差科”(缴税服役)的只有三千五百户,剩下二万九千五百户,不是“不课户”,就是脱籍的“浮客户”,不缴一文钱的赋税。而每年舒州林林总总要承担的三十一万贯的税,全都压在那三千五百户头上,上等户(大历四年,已将天下户分为九等)一年要缴千贯的税,中下等要缴五六百贯的税,哪怕是最次的九等户,也要负担四五十贯。独孤及痛心地说:“以此人焉得不日困?事焉得不日蹙?其中尤不胜其任者,焉得不襁负而逃?若以已困之人,已竭之力,杼轴不已,恐州将不存。” “恐州将不存”,也就是说这种情况再不改变,怕是连国家州一级的行政单位都维持不下去。 而刘晏先前之所以能挽救这种倾颓局面,除去适当改革原本的税法外,最关键的就是开漕运、征盐利,这样才保住了大唐的性命。 听到杨炎的陈词,李适果然十分触动,他仰面重重叹口气,于是杨炎便继续说下去,他认为开天年间尚且如此,而今安史之乱后,问题就更加严重:“至德后,天下兵起,因以饥疠,百役并作,人户凋耗,版图空虚。军国之用,仰给于度支、转运使;四方征镇,又自给于节度、都团练使。赋敛之司数四,莫相统摄,纲目大坏。朝廷不能覆诸使,诸使不能覆诸州。四方贡献,悉入内库,权臣巧吏,因得旁缘,公托进献,私为赃盗者,动万万计。河南、山东、荆襄、剑南重兵处,皆厚自奉养,王赋所入无几。科敛凡数百名,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仍积,不知其涯。百姓竭膏血,鬻亲爱,旬输月送,无有休息。” 杨炎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再加上他嗓音洪亮、仪表堂堂,便更有感染力。 可旁边的刘晏一听,就知道杨炎这番话里“七分真意夹着三分致命性私货”。 杨炎说而今许多人户,这些人户所产生的人力、税金资源,都被各地割据半割据的方镇所占有,朝廷直接的户口税基更加凋零,这点倒是没错;杨炎所言、各地节度使、都团练使根本不想将所管地的租庸调交纳给中央,这也没错;杨炎又说,“赋敛之司数四,莫相统摄”,“科敛凡数百名,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仍积,不知其涯”,即肃代二朝皇帝为了摊派巨额的军费、百官俸禄、大臣赏赐及宫廷支出,不断施加名目繁多的税收给民间(比如永泰年间,元结去道州当刺史,刚刚下车,就先后接到二百封催征赋税的符牒),又不断向方镇索取进献,而这进献最终还是被方镇节帅砸在百姓头上,这也没有什么错误。 可杨炎却顺带一棍,提到“军国之用,仰给于度支、转运使”,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合着他真的如高岳所预料的,开始在滔滔不绝中将责任推到“度支、转运使”头上了! 要知道,度支、转运二使主要是抓东西方的盐利,这些税收在整个肃、代二朝都是稳步增加的,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超越“租庸调”,成为真正的统一税,因为不管贫富还是课户不课户都要吃盐。第五琦初征盐利时,收入不过数十万贯,等到刘晏执掌东南榷盐后收入增加到足足六百万贯,占据代宗朝天下赋税的一半,整个代宗朝就靠这个续命。 现在杨炎这板子不但打在“方镇”的屁股上,还舞到了度支、转运使的头上,果然暴露真实目的,他就是要借税法改制,罢废刘晏的“度支、转运使”的权力! 而这时李适也点点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旧法之浸坏、赋敛之不公,朕已悉数明了。那么依杨门郎的想法,如今该如何祛除这所有的弊病呢?” 听到这话,皇帝的眼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朝刘晏这边扫了下。 而刘晏十分平静,低下头来,不发一语。 4.税米均三分 终于,杨炎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于是便高声说出税制改革的想法:“请为两税法以一其制。 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量出制入。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不居处而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度所取与居者均,使无侥利。居人之税,秋夏两入之,俗有不便者三之。其租、庸、杂徭悉省,而丁额不废。其田亩之税,率以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准,而均收之。夏税尽六月,秋税尽十一月,岁终以户赋增失进退长吏,而尚书度支总焉。” 杨炎所奏请的“两税法”,其核心的理念大约有以下几处: 首先,取消原本唐朝“租庸调”制下以“丁口”为根本的标准,撤销所谓的“课户”与“不课户”,也撤销了“土著户”与“浮客户”,也就是不管你在哪州哪县,也不管你是什么职业,也不管你处在中央控制地区还是方镇控制地区,除去鳏寡孤独无法交税者外,统一重新登记按户纳税,这样就合并了所有的户口,扩大了国家的税基,此外遵循大历四年的分户等精神,继续将户口按贫富差距分为九等,上等户多交,下等户少交,这就改变了原本税负不合理的情况,交税的标准就在于你的财产多寡,至于统计户口和确定等次的工作,就得交给各地黜陟使、观察使和刺史来清查; 然后,正式确定了商税,因为行商有很大的流动性,和坐贾不同,所以新税法规定,只要商人到某州某县做生意,那就得缴“三十分一”的税金,而商人所在户在核定财产后,再于所属等级“加二等”征税; 再其次,确定了征收期限,每年夏季一次,秋季一次,户**钱(两税钱),田地交米(斛斗米),此外肃、代两朝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唐朝原本的租庸调统统取消,全部纳入两税当中,除此外百姓不用再负担额外的加征(只是理论上),税收精神由原本“随加随敛”改为“统一交税,扩大税基,确定税负,不再随加”,其外就是杨炎此举,也将原本应交给皇帝私藏的盐利、青苗税、地方进奉等,统统折入到两税里,改入左藏库;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两税法的隐性本核,是“量出制入”及“以钱为额”,前者即表明两税法其实也没有固定标准,上一年国家开支多少,下一年便以此为标准征收,如果国家开支不断增加,那么两税钱数额也理所当然不断攀升,这叫“逐年配率”,遇到紧急情况还会增加比率,这便是“量出制入”(交税百姓还是苦歪歪),那么什么是“以钱为额”呢?那就是两税钱是要求以“钱”为征收标准,百姓交什么都以“贯”来折算,这也牵扯到一个稍微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钱物交换比例的问题,举个栗子,代宗朝的绢布一匹是四千文,如一个老百姓税负是十二贯钱,那他交三匹绢布就可以,但是到了宪宗朝绢布可能减到一匹八百文,同样十二贯钱的税那百姓就得交十五匹绢布才行,而“有关部门”收税收的是十五匹绢布,但交给中央的却还按照旧的“钱帛比例”也就是只交三匹,那剩下的十二匹呢?只能说,哈哈哈哈,今天天气不错了。 不过刘晏听得明白,杨炎话语里最核心的还是那句:“岁终以户赋增失进退长吏,而尚书度支总焉。” 意思便是罢废判度支、转运使,将利权重新收归尚书省的户部,说白了就是收归自己手里。 刘晏的眉毛,还是微微颤动了下。 这时紫宸便殿里的空气流淌的肃杀之气,颜真卿、崔佑甫对杨炎所奏请的“两税法”尚处在目瞪口呆之际,其中颜真卿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匆忙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然而皇帝却等不及,他又追问杨炎一个问题:“既然各方镇里的户口也要交税,那么如遇方镇抗拒,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倒是很关键的,毕竟地方方镇向来是刺头,大历四年早就按照九等标准,企图向天下统一征户税,第五琦也奏请过,统一丈量天下田地,收取“十一税”,然而推行起来却阻力重重,最大的阻力自然是拥兵自重的方镇节帅们。 当然这个问题,杨炎早就筹划得当,“请置两税后,将天下财赋分为三品,一曰上供,二曰留使,三曰留州。如此方镇节帅收入固定,必不会为难税法推行。” 杨炎此举,是要将肃、代两朝已推行的“中央地方分税制”给正常化。唐朝初期的“租庸调”也分为三部分,即留州、纳京师和外配,留州即用于地方政权的运转,纳京师那当然用于中央政权,而外配即是军费。而杨炎所说的上供、留使和留州,即是赋税所得,一部分上交给京师,一部分留给节度使,一部分留给地方州县。 乍一看好像没太大区别,其实不然,唐初留州多少钱,外配多少钱,乃至开元天宝年间给节度使的“使支物”多少钱,配额的决定权是在中央手里的(中央的决定权也是很重要滴),赋税也是先到中央再往地方上分配的;而此刻的三分制,则是地方的节度使和州先将税钱收取上来,然后再按照与中央商量好的比例,交纳部分去京师,决定权实则由中央和地方分享。 但不管如何,总能保障部分到朝廷的库藏里,比起以前来总算是进步了。 另外如果按照如此的“三分制”,刘晏设置于东南各地的巡院,也等于陡然失去作用,因为交税的义务又归节度使与州,不干巡院的事。 “户部左藏收权”断了刘晏“度支、转运”这只右臂,而“三分制”则断了刘晏“巡院、盐院”这只左臂。 这时候殿廷里,在听完杨炎一整套的奏请后,皇帝的目光移到了刘晏身上,问了句: “杨门郎所奏事,刘卿以为如何?” “与逸崧所言丝毫不爽。”刘晏心念道,可这时他还是上前一步,气定神闲,“杨门郎所奏,句句在理,自国家丧乱以来,因兵车不息,征税多门,天下百姓未得休养生息,如今陛下与杨门郎罢诸色杂税,而一之以夏秋二税,实乃国家之福,请罢臣盐铁、青苗、租庸、转运诸使,宜准杨门郎之言处分。” 5.小亭会贵客 执掌天下利权的刘晏,居然没有半点抗拒便接受了杨炎的做法,不但把担任二十年的盐铁、青苗、租庸、转运使拱手相让,并且还自甘停废运行多年的江淮、东南、鄂岳诸巡院。 这个反应不要说殿廷内的“旁观者”崔佑甫、颜真卿等人一时间没能转过弯来,就连有所准备的杨炎和李适都惊讶不已。 非但如此,刘晏还补充句:“既已征收两税钱,那么此后可彻废租庸使。” “就.....就依刘卿所言的去办。”皇帝顿了顿,如此说道。 而此刻退到紫宸殿柱边的杨炎,内心的火焰却未曾熄灭:刘晏如不肯交利权,死得就快些;可就算像现在这样交出利权,也不用想激流勇退了,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必要置你于死地! “陛下,那原州行在的事?”刘晏在爽爽快快交出利权后,又追问了这个方案。 而那边杨炎则焦急地提出驳论:“陛下,可直接遣安西行营进至原州筑城。” 这下皇帝也犹豫起来,关于恢复原州这个议题,他个人觉得刘晏和杨炎所提的似乎都有些道理。 这时颜真卿发话:“安西行营多年转辗征战,好不容易在泾州设下军府,立稳脚跟,如猝然再让他们进至潘原、平凉筑城营田,恐将士不堪用命,人心失安。依臣的看法,还是先设原州行在开军屯,足食足兵后再议恢复原、会,最为妥当。” 颜真卿也是四朝老臣,又曾在安禄山叛乱后,与其堂兄颜杲卿,一在平原,一在常山组织义军,奋勇抗击叛军,故而也算是有相当丰富的军事经验。 突然,对颜的言论感到不满的杨炎,没能忍住自己的脾气,挥袖发起了脾气,“原州筑城,自睿文圣武皇帝时就已开始筹划,而今正是瓜熟蒂落之时。而今河湟已陷于西蕃之手,六府、东山、平夏三部党项又畜牧于河中、河东,经常表里勾结,摧残西北、京畿,如今只要在原州筑城,四散精兵扼守石门、木峡、陇山三关,西蕃必不敢再行入侵,再镇抚驱逐河中、塞北的党项。一旦原州筑城功成,可置鸣沙、平凉二县及丰安军,自此可北连灵武,西结大河,趁势进取陇右、安西,可断西蕃之足,正是朝廷安枕、沉靖胡沙的大好时机,岂可再行拖延?” “原州筑城,乃是元载昔日之策,大将田神功讥之,认为不过是‘一书生言’......” 结果颜真卿还未说完话,杨炎勃然大怒,“颜鲁公年齿虽增,胆气愈小,何太怯也?若泾原将士不愿屯田,那便从京畿关辅地征召百姓前去开屯好了!” “当年安史叛贼肆虐,老夫独身在平原起义抗敌,孤忠纵横于河北十七郡,要是胆怯,还用等到今日吗?”颜真卿也立即怒发冲冠,他本来就是胖大身材,脸面方正,一旦发起火来,真的是势如奔雷,顿时就把杨炎震得落于下风。 这下杨炎才意识到方才的失态,对面这位毕竟是元老中的元老,资历和威望不是他可以轻易撼动的,于是便急忙控制住自己,向颜真卿鞠躬道歉。 僵局当中,还是崔佑甫最终提出了个折衷的方案:“陛下可先行两税法,原州筑城或原州行在的事可稍微推后再议,另外可派中使去询问泾原节度使段秀实,看看他的意见如何。” 李适对中书侍郎崔佑甫的话,表示同意。 下午时分,脸色蜡黄的崔佑甫坐在轿舆里,慢慢地返回宅邸。不久皇帝派出的中官霍忠唐来访,细细询问了崔佑甫一些身体上的状况,并借着“皇帝之口”问下他对政事的看法。 崔佑甫家宅外的曲巷里,走出的霍忠唐在一个角落当中,和来此的高岳悄声谈了会儿,才匆匆离去。 这下高岳对紫宸便殿的情况,已全部掌握。 他明白,马上皇帝就会下制文,委任他岳父崔宁为新的御史大夫。 当高岳而后往升平坊方向走的时候,穿着淡青夹袄、着鹅黄色罗裙的芝蕙迎来,当即就低声对他说:“三兄,芝蕙我已从炼师的红芍小亭内回来。” 原来高岳这两日,让芝蕙重归薛瑶英那里,因她表面还算是薛的婢女,不过芝蕙此次返回红芍小亭,给薛瑶英送了大批金银财帛,并称崔宁感念炼师曾将小亭作为他女儿与高三郎的礼会院,这是小小的酬谢。 薛瑶英不由得眉开眼笑。 不过她暂时没想到,芝蕙就是在与杨炎党关系密切的自己这里插着的个眼线。 如今坐在自己旁,侍奉这个侍奉那个,十分温顺伶俐的婢女,早已成为高岳的双面间谍。 果然芝蕙送来了音讯:“炼师让我邀请三兄明日赴宴,据说有个朝中大人物要见你。” “哦?”高岳淡淡回答,心中已猜得**不离十。 紫宸殿中,夜晚当直的翰林学士张涉,在知道皇帝正要求翰林学士院草拟授崔宁御史大夫制文时,便想起自己与杨炎的攻守同盟,不由得主动跑来,要劝谏皇帝番。 “先生。”李适对张涉依旧非常礼貌。 张涉便开始扮演起昔日东宫侍读的角色来,力陈让崔宁当御史大夫的种种不可,是滔滔不绝,皇帝就在那里微笑着倾听,不动声色。 同时升平坊内,高岳则找到岳父,说“明日杨炎也许会来找我,其实是想要拉拢阿父您。” “哼!”崔宁摸摸大胡子,然后笑起来,“那高郎便去赴宴就是。” 次日红芍小亭中堂内,主人薛瑶英笑吟吟地坐在床榻上,被身后银色的小山屏环绕着,如灵山仙子般,高岳则受邀作于背北的面绳床上,对面特设一坐榻,尚且空着,中间拼着案几,其上覆着河中、陇山直到河湟的地图。 薛瑶英喜滋滋瞥着端坐的高岳,就像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幅画作般,先前光是崔宁送来小亭的酬谢礼物,就不下千贯钱,将来如高岳飞黄腾达,服朱紫,佩金鱼,自己这下半辈子还用得着烦恼? “贵客到。”侍立的芝蕙轻声喊到,接着跪拜下来。 高岳见一修长的身影,自炼师床榻侧边的小山屏后掠过,接着走出来,眉目疏朗,长髯飘飘,可不正是门下侍郎杨炎吗? 6.志在百顷田 “大兄!”高岳突然眉开眼笑,起身上前就拜礼。 “三郎,何须如此,哈哈哈!”杨炎爽朗地大笑,也赶紧上前托住高岳的臂弯。 薛瑶英则在旁也是笑个不停,并示意芝蕙赶紧去筹办酒菜。 高岳不动声色地和杨炎寒暄周旋番,待到都坐定下来后,又指案几上的地图,“这?” 杨炎捋着长髯,“怕是三郎还不知道,这便是元相生前的杰作,只要按照这幅地图上的规制行事,原会、河湟乃至整个西域都不难恢复。” 一提到元载,薛瑶英不禁垂泪,高岳见炼师如此,也表情严肃地装作观望这幅地图好一会儿,便指着地图上河中(即高岳曾过潼关时,于黄河对岸瞧见的蒲州之地)用朱笔圈出,询问“元相曾想在河中府立陪都?” “没错,西蕃如今猖獗,如在河中立宫殿、城垣、府邸,每逢秋月,车驾可至河中府,避让西蕃兵锋,自是安枕无忧。” 高岳心想:“可去你的吧!暂且不说在河中搞这个工程要花费多少钱,你也不想想皇帝车驾去河中是要渡黄河津口的,万一跑路过程有个闪失,或者遭遇意外情况过不去,那皇帝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我算是明白,元载当初要搞这个河中府,目的不过是每年到秋季,就把皇帝从长安城送到河中府里,方便自己留京操控军政大权。” 但表面上,高岳还是不断点头,意思就是元相英明,然后他又故意指地图上同样用朱笔圈出的原州,“元相是想要在原州筑城?” 这下可算是谈到问题关键,杨炎神色激动起来,他的表情向来富有感染力,“没错,原州而今虽然陷没,但西蕃却只驻屯在摧沙堡,原州大部分地带是闲田,且留许多荒废的壁垒。如今只需拨给安西行营能支用一年的粟米食粮,让其出二万人至平凉,凤翔、朔方各出一万人于左右翼担当后拒。至平凉后,可就地取废堡内的土石木材筑城,随后取平凉一县军屯耕作,再加上原州草类茂盛,也足可放牧战马,不出一年,新城、田地、马厩兼备,再取固原,泾原军镇便能真的回复原貌,而后全西北的精锐可聚集于此枢纽之地,叩西蕃的门,断西蕃的足,重复西域,再造盛世!” “好好好,这很纸上谈兵。” 就在高岳低头如此思忖着时,杨炎好像知道他内心犹豫,便当即开出条件来:“东面河中升府为都、西面原州筑城乃是一等一的伟业,大兄我早说过,会致力提携三郎你的。先前因西川节度使更迭,和三郎的泰山有些小误会,不过这全是圣主希望得到西川财赋所致,才派遣延赏镇蜀的,个中情由委曲,还希望三郎回去后,替我向崔大夫阐明。” 这时候高岳眼皮微微一抬,故作诧异的表情:“崔大夫?” 他要做出副自己乃至崔宁本人还不知晓这一情况的模样。 “没错,昨日紫宸便殿上朝廷执事们一致推举尊泰山为新的御史大夫,以取代被三郎你仗弹的乔琳,可不就是崔大夫?三郎你曾受过刘晏的恩德,潘炎还是你的座主,大兄我都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原州筑城,有些职务非你莫属,还望不要推辞马上大兄就奏请你以殿中侍御史的宪衔,摄平凉令,兼原州营城副使、押蕃落使、泾原营田巡官,圣主赐绯服银鱼,如何啊?”杨炎竖起指头,在报官名使职时再一个个放下,这显得他的话语充满诱惑,铿锵有力。 这是杨炎给高岳开出的条件。 这条件可真的是优厚,连见多识广的薛瑶英也啧啧咋舌,这也就意味着高岳如能在平凉,辅助安西行营筑城营田成功,回京后怕不是只要通过一两次走过程性质的“迁转”,便能直接出选司门,官入五品,而后或入南省郎中,或进中书舍人院,执掌机要枢密,不用特赐假绯,而是可堂堂正正地穿绯色官服佩戴银鱼符了? 想到这,薛瑶英不由自主,看到中堂壁画下的长香案,其上覆盖着紫色的布幔,心中慨叹,“再给高郎十年时光,怕不是要身着这种颜色的官服,列门戟,开军府,甚至入政事堂啊?” 而侍立在侧的芝蕙,却满面的镇静,目光只滴溜溜地望着高岳。 其实芝蕙也是参杂着些小心思的,她记得那日长安豪商萧来怀贞坊草堂求甲乙判时,曾大笑着出来对自己说,此后你追随高逸崧,当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杨炎开出的条件,芝蕙当然清楚意味着什么,这就是她一双巧目不断牵着高岳的原因。 薛瑶英见到芝蕙这眼神,心中鄙夷道:“这小婢怕是早已入过高郎的帷帐,献过枕席,男欢女爱,离不开他了。” 可谁想,高岳叹口气,站起身来,悠悠地对杨炎说出自己烦恼,语气十分坦诚:原来刘晏也曾答应要推选自己,要在本属泾州的百里城设“原州行在”,让我高岳在此屯田三载,而后可考我功劳,让我回京后为一畿县县令。 一听到刘晏这个名字,在场的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摊牌了。 空气寂静会儿,果然坐在榻上的杨炎笑起来,“三郎依你看,在平凉筑城抑或是在百里筑城,是是非问题,还是立场问题?” 高岳也笑出来:“曾有位朋友对我说过,人生这辈子可以不问是非,但绝不能没有立场,有些事快一手则生,慢半拍便死。何况,平凉距离百里,可是颇有段距离,大兄你认为呢?” “也不算远,真正的骐骥快马一鞭便可冲至。良田百顷,不在一亩啊,逸崧”杨炎嗓音醇厚,便举起修长手指,提醒高岳,“记住,在平凉筑城成功后,会设立新的丰安军,现在利权全部收归中书门下及户部度支,丰安军的兵额与供给全都不是问题,而逸崧你将顺理成章地成为丰安军府里的掌书记,宪衔即可给你升至六品侍御史,一年后可至军府判官,至于品秩,大概可以出了选司吧!” “如此好消息,当大欢乐,高三必定回报给泰山大人。”高岳喜不自胜,转身拱起衣袂,对杨炎施礼说到,并说“大兄才是真正的百顷良田,高三此后志不当求一亩薄地!” 7.含元大朝会 年末这段时间内,云韶厨艺开始有进展,羹汤里盐的份量开始减少,口味清淡了许多,高岳最初还有点奇怪,直到的某日云韶忽然忍不住呕吐起来。 不久,快乐的消息传遍升平坊崔府,府君的掌上明珠有喜了。 “我有外翁了,马上我要当外孙了!” “夫君你在胡说什么啊?” 中堂上,刚刚被宣下白麻的崔宁认为这可是双喜临门,手持吉凶书仪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迫切要算出外孙的出生日期,并确定小名和正名,因为这孩子刚刚入娘胎,自己可就荣升御史大夫、同平章事,虽然失掉西川,可却终于能入紫宸便殿直接奏对,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云韶肚子里这小子,是个福星。 而后很快为了表示和杨炎“结盟”的诚意,刚就任御史大夫的崔宁便奏请皇帝,先于河中府营修。 李适制可,并顺便要求刚刚入京就梦想破灭的杜亚,去当河中尹兼诸州观察使,负责统计当地的两税户,并征调民丁修筑宫殿城垣,准备将河中府升格为“中都”,和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并驾齐驱。 寒风当中,脸部都因失意而扭曲的杜亚,刚刚来灞桥驿就又要从灞桥驿离去,他骑在马背上,回首深深地望着长安的城门,接着狠狠地往地面上啐了口痰...... 大历十四年随着杜亚怨恨而落寞的背影而向东流走,顺着滔滔的三门峡黄河,消散在广袤无垠的山河当间,这个年号也随着李豫的驾崩而彻底终止。 新年元日,宣布改元建中,立睿文圣武皇帝的庙号为“代宗”,群臣大集含元殿,齐上尊号于李适,曰“圣神文武皇帝”。该日李适于郊丘祭天后,驾临丹凤门,而后在含元殿大设外朝朝会,召见百官群臣及各国使节。 白日刚明,高岳就立在大殿西庑下,监察着整个含元殿外朝的进行。 这项制度在代宗朝时,几乎被废止掉,有时是财计艰难,有时是代宗认为防秋士兵暴晒在野外而取消,有的则是因雨雪天气而中止,但李适刚改元就迫不及待地于含元殿举办“大陈设”,就是要向整个天下彰显自己统治的神圣合法性,和大唐的威仪他虽然历经劫难,但依旧可号令天下。 最先到场的是太常寺诸多工人们,其中悬乐工人着介帻,身穿朱连裳、革带,脚着乌皮履,而阶下鹤广场上的鼓人则都着武弁衣、加白袜,展设编钟、钟磬、钟于宫殿之上,四方设鼓,这便是外朝大陈设里所谓的“宫悬之乐”。 接着入场的是皇帝的“黄麾仪仗”,全由诸卫及禁卫诸军士兵组成,分左右厢十二部,十二行,浩浩荡荡,重重复复,自禁苑里军营里既威严又毫无喧哗地齐集含元殿庭中,护送着皇帝的各色舆辂车辆而来。 不久,高岳见到宫门大开,无数朝廷文武官员,四方外夷君长,都穿着华丽齐整的章服,顺着龙尾道而上,徐徐进入到含元殿内。 百官领头的自然是汾阳郡王郭子仪,萧昕、徐浩、颜真卿等元老都尾随其后,从丹凤门走到含元殿后,郭子仪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居然开始疲了,经过诸多纷杂的宫悬乐器间,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的眼似乎也花了起来,脚步嵯峨,身躯绵惫,好像位陷于敌阵的末路将军般,处处充满了窘迫和狼狈。 这让立在西庑下的高岳看着,有些心痛,他明白,郭子仪也快要谢幕了李适,这位正值壮年而野心勃勃的君主,正渴望着将衰老的东西推到时代的背面去,而自己则要迫不及待发出乳虎般的吼叫。 很快李适着衮冕临轩,群臣、四夷山呼万岁,齐齐向圣神文武皇帝拜倒。 皇帝的敕文发布出来,除去改元并大赦天下外,还专门说道: “自艰辛以来,征赋名目繁杂,宜委黜陟使与观察使及刺史、转运所由,计百姓及客户,约丁产,定等级,均率作年支两税。其比来(先前)征科色目,一切停罢。两税外辄别率一钱,以枉法论!” 高岳见证了这个历史的时刻:天朝税法制度最大的革新。 而随后大宴末位班次的郑,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位上,看着含元殿廷当中宏大的“百兽舞”,及在仪仗群里嘶鸣不已的巨象,在心里不断琢磨着:百兽舞、大象,这些都可能会成为马上制科考的题目啊! 同样坐在席位上的刘晏,翘着他的山羊胡子,抬起头来,看着含元殿金碧辉煌的屋脊,不由得在心中默念道:“含弘光大,元亨利贞,是为含元。” 同时,正在向含元殿进献贡物的各方镇使节队伍里,出现了两位孔武有力着武弁服的年轻将军,等到他们缓缓登上来后,百官班次里的李忠臣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吴少诚、吴少阳......” 这二位为义兄弟,正是新任淮西节度使李希烈麾下的牙门将,先前正是他们与李希烈同气连枝,将李忠臣无情驱逐出方镇。 如今仇人相见,自然是格外眼红。 交错而过瞬间,吴少诚鹰隼般的眼睛,斜瞥着李忠臣,带着丝冷冷的不屑。 李忠臣则几乎将牙齿咬碎。 几乎同时,旁边一名前来进贡的方镇从事突然冲出队列,急忙被仪仗武士给牵住,只见那从事免冠,往皇帝所立的地方不断叩首,疾声大呼: “陛下,臣乃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帐下孔目官郭昔,借贡物之机,在此状告梁崇义,企图大逆谋反!” 轰得声,整个含元殿的百官、乐工、卤簿仪仗都发出巨大的惊呼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不断叩首,口呼“梁崇义反”的郭昔身上。 西庑下的高岳眼珠转了两下,心中默默说到: “暗流已经涌起了!” 次日,在小延英殿内,李适端坐在父亲曾坐过的绳床上,山南东道襄城军府孔目郭昔,淮西蔡州军府二牙门将吴少诚、吴少阳跪拜其下,一干宰执分立左右。 现在的问题很焦灼: 郭昔咬定始终割据襄、汉七州的梁崇义如今整饬军旅、修缮城池,准备北进,威胁京都,这是要造反。 同时淮西军将吴少诚、吴少阳也带来节度使李希烈的话李希烈同样上奏,称梁崇义要谋反,请率淮西方镇助朝廷讨之! 8.山南东道使 可郭昔所言,包括李希烈所言,在朝廷看来实际上却没有任何证据。 说起这“造反”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和唐一桩冤案有关系。 冤案的主角叫来,安史之乱爆发后,叛军横扫河北河南,直逼唐朝腹地江淮,来当时还在为父亲服丧,得到朝廷任命后即刻单骑奔赴颍川守城,当来入城后,动员士兵刚修备好城墙,叛军的大阵便如云般逼来,来立于城头挽强弓镇守,叛军登城之兵无不应弦而倒,击溃叛军后来在敌人那里得个诨号,叫“来嚼铁”,形容其强悍善战。 其后来东征西讨,与其他唐将一起,立下很大功勋,积功升至山南东道节度使,旌节镇于襄阳城。然而等到安史之乱逐渐平息后,唐廷开始对各地手握重兵的节度使疑惧起来,来自然也不例外,唐肃宗任命来为淮西、河南十五州节度使,表面对他示以重用,实则是行“调虎离山”之计,希望把他调离襄阳,随后废除他的力量。但来抗拒,让麾下将士集体上表朝廷,“挽留”自己继续镇襄阳这让唐肃宗十分愤怒,不久后肃宗驾崩,代宗继位后又要来移镇淮西,可又被来找出理由拖延拒绝。 最后代宗便暗中挑唆来行军司马裴攻打他,但裴反倒被来击败,被俘的裴被来押送到京城,代宗又羞又怒,又想安抚下来,就把裴赐死(嗯,先流放再赐死,地儿就是蓝田驿,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裴死后,来也有些良心不安,最后他还是出于位大唐臣子的操守,离开了方镇,入京向皇帝谢罪,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并和左仆射裴冕一起担任山陵使。 结果次年,来就被权宦程元振诬陷而死,史书里称代宗是被“蒙蔽”的。 消息传到南阳,来原本安排于此地的戍守军队纷纷溃散,只有其麾下偏将梁崇义趁机杀回襄阳,火并来另外两名大将李昭、薛南阳,被推选为新的节度使,代宗也只好承认。此后梁崇义便聚两万精兵,割据襄、汉等山南七州之地,为来立祠堂,并于魏博田承嗣、淄青李正己、成德李宝臣等勾结,抗拒朝命代宗此举非但不能收回山南东道,反倒造就了个新的割据方镇。 而另外面,和山南东道相邻的淮西镇,自从李希烈驱逐李忠臣取而代之后,便不断上奏朝廷,要讨伐梁崇义,两镇几同水火。 现在郭昔公然在含元殿大陈设上,对皇帝车驾揭发梁崇义的“逆反之谋”,闹得满朝皆知。 而来自淮西的吴少诚、吴少阳又再度向朝廷请缨,愿为平叛先锋。 这中央和山南东道的战争,似乎是一触即发。 就在李适问策时,宰相杨炎大步走出,称“臣自道州还京时,曾路过襄州,与梁崇义交谈过。” “哦?”绳床上的李适没有表态,他要求杨炎说下去。 “梁崇义对臣说过,他并非愿意割据,只因昔日来入朝后,次年即被诛杀,自己多年抗命,怎敢丢弃方镇归京?” “那依杨卿的看法?” 杨炎长髯拂动,捧起笏板,当即请求皇帝说,“臣当时已答应梁崇义,回朝后必然面奏圣主,请赦他和襄州诸将士之罪,尽快促成其归顺朝廷。” “那......也很好啊......”李适在口中说出这句话时,其实和内心所想是有一定差距的。 李适内心已泛起不满,这不满是对杨炎的,“原来梁崇义叛是不叛,朕是镇是抚,全要看你小杨山人昔日的一句私人承诺?” 可杨炎根本没察觉李适激烈变动的内心,他全凭自己的看法出发,认为梁崇义大致算是“邪恶守序”的一派,且力量在割据四镇(魏博、成德、淄青、山南)当中也最弱小,但求自保而已,与河朔叛镇不同,还是可以争取安抚的。只要能兵不血刃地解决梁崇义问题,此后朝廷出军关东,压制其他三个方镇,也就无后顾之忧。 而那面郭昔及吴氏兄弟,则大呼“陛下,梁崇义反相已彰,若不下决心平定,必将贻害无穷!” “住口!”杨炎大怒,便要将那郭昔治罪,罪名当然是诬告方镇节帅。 可皇帝李适却阻止了他,只要说把郭昔交给御史台,等到事情弄清楚再行处置不迟,并称让吴少诚、吴少阳暂且回淮西去。 吴氏兄弟还待争辩,杨炎冷笑着对他俩说:“别以为我不知蔡州方面的念头,可惜如今圣主察明,尔等之谋不会得逞的。” 于是吴少诚、吴少阳只能恨恨而退。 不久,皇城宪台处,三院御史站满都厅下,御史大夫崔宁、御史中丞卢杞这对正副一把手都坐在榻上,商议着对郭昔的审判和处断问题,而另外的审判人员:大理寺丞田晋、门下给事中李舟也入御史台,要再来个“三司使会审”。 这会,殿中侍御史高岳在队列里,冲着岳丈和卢杞各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李舟是杨炎的党羽,他就是杨炎派来的监察眼线。” 崔宁和卢杞也心领神会,邀请田、李入座后,便讨论对郭昔的处理。 监察御史陆贽建议:“可将郭暂时置于大明宫客省,等到派遣去襄州的晓谕使将情况弄清后,再处理不迟。” 可高岳却立刻转出,当堂说,“郭昔无端构陷节帅,希冀挑起兵祸,纵使不加以大辟之刑,也要长流岭南,否则梁崇义疑心已起,即便派晓谕使前去也只会话不投机。” 崔宁、卢杞、李舟立刻一起点头,而大理寺丞田晋见三位都点头,自己也忙点头不已。 如此郭昔结局已定,被判流放五千里,去潮州其下某县为县尉,这位当晚就被关押在御史台监狱当中。 监狱外的小院当中,今晚当直的高岳望着对面监狱门口闪耀的火光,心思还未平静,走来走去,还在殚精竭虑地一步步谋划着。 流放郭昔,不过是他计划里的一步。 虽然郭昔告梁崇义谋反算是个“意外”,但吴氏兄弟代表的是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此次入京是肯定也要上表征讨梁崇义的。 很简单,因吴氏兄弟入京时,淮西进奏院里的人员就秘密联络上了卢杞,卢杞便又秘密告诉给升平坊崔府。 故而淮西镇的真实想法,杨炎猜得出,高岳更是提前洞若观火。 9.身官回授利 李希烈要征讨山南襄州,当然不是什么出于忠义,正如杨炎所说的,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利益。 原来大历年间,代宗皇帝曾制定个军队的“赏格”,叫“身官回授”。 唐朝还在盛世时,军队赏格很简单授官、赐宅、赏钱帛、分战利品四种,可安史之乱后国家凋敝,钱财匮乏,根本无法满足立功的节度使及部下所需赏格,于是代宗就只能从权,搞出个“身官回授”来,那什么是“身官回授”?说简单点就是:谁击败叛党(这个叛党的标准嘛,呃),叛党原本的官爵、资产甚至地盘,就全归立功者所有,这样便等于是“因赐于敌”。 所以李希烈积极要征讨梁崇义,目的就是希望通过“身官回授”,将梁的襄州等攻占,然后将其地盘财力全都吞入淮西方镇,这样既能大涨实力,又可借“为朝廷平叛”的大旗名正言顺。此外李希烈如此做,是因他在朝中有勾连的对象,这人便是新任的御史中丞卢杞。 对淮西方镇的真实想法,杨炎沮之。 这次杨炎真的算是出于公心,一来梁崇义确实算是可以争取安抚的对象,二来梁所占据的襄汉七州乃是国家的腹通达之地,若让李希烈吞了,那淮西真的会迅速吃掉梁的尸体,膨胀为无法控制的怪物。 可事态到了这个地步,公心私利早已牵扯混乱不清。 立在御史台小院里的高岳仰面望着夜空寒星,几颗寂寥的星星,在他眼中似乎不断连成一个字。 一个硕大的“朋”字。 谁人都无法端正好的,左边永远是倾斜的那个“朋”字。 他自己,也是从组建“韬奋棚”(朋)那一刻起才走出来的,他主动请求流放郭昔,实则是要麻痹杨炎。 高岳知道,整个长安城陷入了隐秘而可怕的漩涡当中: 杨炎叱退吴少诚兄弟那刻起,卢杞、李希烈便同样开始针对他布网了; 而杨炎则在和党羽布网,积极要为元载复仇,置刘晏于死地; 当然杨炎自认为刚刚拉拢好的崔宁、高岳这对翁婿,暗中的立场也非常微妙,高岳暗地答应过刘晏,要援救这位对自己的恩人,而崔宁在心中也不会对夺走自己西川的杨炎释怀; 刘晏自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而大明宫紫宸殿里,李适的双眼,则暗中紧张盯着所有的人,在不断摇摆。 暗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朝廷派往泾原的中使,询问节度使段秀实对“原州筑城”的看法。 段秀实早就和高岳商议过,故而不假思索地对中使说: “请回报圣主,安边之事,退敌之谋,应从长计议,如今泾州军民正在忙于春耕,不可猝然去原州筑城。”随后又补充道,“近闻朝议,有于泾州设原州行在、营田之论,此乃上策,可请度支、司农于春耕后筹划。” 中使回朝后,将段秀实的话语如实上报。 杨炎大怒,私下说:“段秀实必然和刘晏一党。” 于是便对皇帝李适说:“陛下平毁马宅第,刹木妖之风,本是大快人心之事。然而段秀实却在泾原军府里有怨言诽谤圣主,说马宅不合被拆,安西行营也都喧哗骚动,段秀实这是归怨恨于圣主陛下,向行营军士卖恩。” 李适最初是不相信的,可很快李怀光的监军使翟文秀也有密信自长武城送至,所言和杨炎相差无几。 李怀光恨当初段秀实庇护温儒雅,而翟文秀则早已巴结上新任宰相杨炎,故而二人又一拍即合。 这时李适慌张起来,便问杨炎如何处置。 “可召段秀实回朝为司农卿。” “若安西行营将士不忿,如何?” “李怀光昔日在汾阳王营下,向来以耿直严厉著称,可让李怀光代段,为泾原节度使,督原州城作事宜。陛下,由此可见,原州筑城不可再拖延下去,哪年没有春耕秋作?若听田神功、段秀实等人浅薄之见,则陇右河湟旧土永不可复矣。” 李适便听从杨炎建议,毕竟这群朔方、安西军将当中,只有李怀光算是自己的标准心腹,由他去镇抚泾原这群骄兵悍将,那么能直接在原州筑城的话,应该也是正确的选择。 随后又问杨炎,要不要自朝中委任几人,辅佐李怀光筑城? 这时杨炎顿了会儿,便呈报皇帝: “门下给事中李舟清正,素有才干,可任为原州营城使、营田巡官,兼押蕃落使。” 听到这话,李适忽然想起事来,“向者刘晏奏请在百里城设原州行在,曾内举高岳,朕也爱高岳之才,那么依卿的看法,可不可以让高岳去?” 结果杨炎毫不犹豫地说:“高岳资历声望太浅,且与刘晏、段秀实过从太密,臣恐他会在原州筑城时不孚人心。” “哦?”李适心中有些百味杂陈,便直截了当地问杨炎,“朕听说杨卿左迁道州时,尚为国子监生徒的高岳不仅前来相送,还馈赠杨卿夫妻川资,可如今?” “臣绝不会以私情而害公义!”杨炎堂堂回答说。 李适便颔首,便对杨炎说这事直接可让政事堂去办。 几日后,李舟受任,带着随从班子辞京,向临皋驿进发,准备先去州长武城,随后再去泾州城,宣读诏令。 很快,还卧病在床的崔佑甫宅第墙边,霍忠唐慰问告退后,来到这里,将原州筑城最终敲定的人选结果,悄悄告诉来此等候的高岳。 “是吗?”高岳心中虽有些生气,但更多的却是种释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在杨炎心中,意味着什么。 抬头望着初春天空的云,高岳好像已能看到,自己所射出的箭,所向的垛靶到底应该在哪里。 “欺骗耍弄我,这件事可一点都不有趣。” 高岳如此想完,就将一卷巨编交到霍忠唐手中,“此乃事先答应过的,献给唐安公主的特供版。” 霍忠唐收下后,便向大明宫而去。 高岳转身,顺着狭长的巷曲走着,“只是可惜,安西行营的将士们......杨炎,你何必一次又一次把你的私心,凌驾在无辜人之上呢?” 同时,在李舟抵达长武城前,李怀光、翟文秀即合谋,把温儒雅、庞仙鹤、张献明、李光逸四名上次未能杀掉的朔方老将枭首。 10.泾州闭城变 长武城军府前土垛上,温儒雅等四颗血淋淋的脑袋摆在其上。 他们全是被诱杀的。 但其实温儒雅等在朔方军被拆分时就预感到自己的下场,他们的部众被分归李怀光帐下那不管李怀光翻旧账,还是了新怨,都不会放过他们。 诱杀是监军的中官翟文秀策划的,他建议李怀光下达新的宿卫条令:安排温儒雅、庞仙鹤等四将出营巡哨警备,结果人刚离营没几步,就遭逮捕,随即安上“擅离营地”的罪名,统统处死。 四名将军的部众全被吞并,至此李怀光手里已有精兵三万,不可一世。 幕府判官高郢眼睁睁看着李怀光勾结监军使,屠杀朔方旧将,却无能为力,原本唯一能镇得住李怀光的杜黄裳,也被排挤回京。 在宁这里,李怀光可以说是为所欲为! 当李舟作为原州营城使,抵达长武城,宣读皇帝的敕令后,李怀光当即拜伏在地,慨然受命。 随后李怀光、高郢、翟文秀、李舟选一万五千长武城兵,又以石演芬、达奚小俊为留守,扬起旌旗,向距离不远的泾州城出发,要接替段秀实为新的泾原节度使兼原州刺史。 而此刻,满怀惆怅的段秀实已在京城西的临皋驿驻足,他必须要在规定日程内就职。 但泾州城内的安西行营,却宛若即将爆炸喷发的火山。 一名温儒雅的马弁,先前拼死从长武城内逃出,翻山越岭,赶在李怀光的大军前,奔入泾州城内的军府里,拜倒在节度留后刘文喜及众安西军将前,号啕大哭,称自家主帅还是惨遭李怀光和翟文秀这两位奸贼的诬杀,并且告诉众将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圣主已命李怀光代段使君为泾原节度使!” “什么?”刘文喜、焦伯谌、马、张羽飞、刘海宾等将又惊又怒。 凭什么让朔方的人,来管我们安西行营的事? 而后那马弁又报出个更为惊人的消息:“据说圣主又命李怀光为原州刺史,督安西行营前往平凉、固原筑城。” “岂有此理!”听到这话后,众位安西军将更是按捺不住怒火,咆哮着起身,纷纷握住剑柄。 随即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资历最深的刘文喜、焦伯谌,二将会意,便相向抱拳,“段帅遭杨炎那厮生事陷害,圣主又不体恤我等,如今情势所逼,不得不抗命。”众位军将便围坐起来,简单占卜了下,选出的人是刘文喜。 不久,泾州城头的烽燧台突然燃起苇炬,正在高岳一手创设的百泉军屯田间劳作的安西军卒们,陆陆续续都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烽火,接着自角楼处又传来凄厉的胡笳声,那是号令全军集结的讯号。 刘文喜与诸位军将立在城内讲武台上,台下四面立着重重叠叠的安西军卒,他们都是看到烽火听到胡笳后前来的。 人群当中,连许多安西行营的亲眷也都涌来。 因为看这情形,必然是出了生死攸关的大事。 “各位子弟,我等自安、史乱后,辗转作战,奔赴国难,兄亡弟继,父死子承,先是战河南河北,随即又镇国家西陲十余年至今,自问算对得起三代圣主。可圣主待我等何其薄也!我等军府本在州,刚披荆斩棘,获桑农之安,又被徙至泾州,泾州当时全是荒芜榛莽,我等又筚路蓝缕,设立城垒,开辟军屯,可如今正当春耕,又要将我等投掷塞外去平凉筑城!” 话刚说完,台下上万安西军卒无不切齿,有的人更是跪在地上大哭不已。 刘文喜趁机大呼:“段帅本为我等请命,可谁想圣主竟遭奸相杨炎蒙蔽,黜落段帅回京为司农卿,又让李怀光来此夺旌节,诸位甘愿被驱至平凉荒野,如蝼蚁般被践踏死去吗?” “不愿!”顿时讲武台下,成千上万的胳膊举高,无数愤怒的双眼充满了血丝。 “诸位儿郎子弟,现在闭城自守,以血上奏疏,请圣主罢原州筑城之役,还段帅继续节镇我泾原!”刘文喜和诸位军将攘臂高呼。 “唯,不敢辞!”安西军卒全都如此喊到,接着伍长、什长、队佐、队正等基层的军官全都扯下抹额布,率先啮破手指,以血书名,其余士卒全都仿效之。 至傍晚,泾州城周长七里的城垣,城门隆隆被阖上,角楼望楼上火光通明,精兵悍将都登城巡守,百姓被勒令锻冶箭簇、制造器械备战,整个阁川直到连云堡,亭障、烽堠皆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军府中,刘文喜与诸将正紧张合议他们也知道,这样做的危险性是极大的,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朝廷姑息,若李怀光和其他军队奉命来硬攻镇压,泾州城该如何办? “不如索性向西蕃求救,要是朝廷不愿满足咱们要求,就仿效仆固怀恩、高晖故事!(献城引西蕃攻长安)”焦伯谌大怒。 “不可,向西蕃求救那等于是叛国,诸位就算不为自己身家名声考虑,也要为在京的段帅考虑。”马和刘海宾坚决不同意。 焦伯谌便吼叫起来:“这唐家不把咱们当人看,咱们何苦为他驱走卖命,扶风郡王为国家镇守西陲这么多年,死后却连家宅都保不住,那坐紫宸殿的何其薄凉?”说完,他便起身,一把扯开身后的帷幔。 众将愕然望去,帷幔后跪坐着两名僧人,见到他们急忙合掌。 “这两位行脚僧,和西蕃次相(小论,大相叫大论)尚结赞相熟,只要现在诸位一句话,他俩便可趁李怀光来前出城报信,很快就有十万西蕃军来援助泾州城。” “焦伯谌,你早就与西蕃有勾连?”一群年轻些的安西军将大怒拔剑。 而焦伯谌和几位相亲的军将,也依靠着柱子,拔出剑来,“我等也都是为安西行营留条后路而已!” “都冷静,切忌鱼溃。”刘文喜也站起来,厉声要求不要内讧。 正在众人吵闹不定,剑拔弩张时,两名随军官匆匆走来,“禀诸位将军,高孔目的家奴在外,携蜡书求见。” “高孔目?”众将十分惊讶。 很快,刚刚当上长候的史富,引着名黑漆漆的昆仑奴,趋入到泾原军府的中堂上来。 11.刀兵灾异来 这昆仑奴可不就是韦驮天? 他先前跟着高岳、崔云韶夫妻,在泾州里呆过一年,对这里的道路山川都很熟悉,趁着夜幕降临,得到保护色后,就直接穿过马凹原一带李怀光的军营,直接跑到泾州城下,居然无人发觉。 韦驮天接下来就从身上掏出匕首,又从乱蓬蓬的发髻里掏出颗蜡丸,接着按在地板上剖开,刘文喜、姚令言、焦伯谌等急忙将内里的纸条取出来读,其余安西军将都凑过来聆听。 高岳在内里急忙建议,如今西蕃和我唐连年征战,也已经精疲力竭,先前皇帝派韦伦出使西蕃,双方已签订罢战和议,行营的诸位将士就算再委屈,也不可有投靠西蕃的行为,那样是无异于自毁,西蕃援兵不可能来,还会遗臭天下。 此外,高岳还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绝不可去平凉屯田,并让凤翔尹朱来继任泾原节度使?”读完高岳的建议,安西军将均为大惊。 “诸位,高孔目说得没错,既然段使君暂时无法回来执掌大局,朱为人宽厚,总比李怀光要强。”姚令言率先表示赞同,接着刘海宾也认可。 焦伯谌还在犹豫,忽然剑光闪烁,连带数声惨呼,他惊得扭头望去: 那两名行脚僧已被马、张羽飞挥剑斩杀,尸体横倒当场,殷红的血不断漫延开来,带着呼呼的热气。 “绝不可投靠西蕃,要死也要死在泾州!”都押衙马凶神恶煞,满面满手都是血,他是马的族子,绝不同意做出这等身败名裂的事。 “暂时就听高孔目的。”说完,刘文喜将蜡丸和纸条全部投入到炭盆里,燃为一团灰烬。 随后刘文喜又要求韦驮天与张羽飞,穿过良原,前往南前去凤翔府一趟,找朱表述投靠之意。 第二天,泾州城四门紧闭,东门望楼上,悬挂出面素色大旗,上面写“罢城役、开屯田、归段帅、释甲仗”十二个大字,下面系着数不清的布条,是安西行营将士的“万人血书”,而旗上的十二字就代表着他们的诉求。 “泾原兵反尔!”屯兵在马凹原上的李怀光大怒,宁监军使翟文秀急忙要求,“速速修书给朝廷,说安西行营逆反,请陛下发兵征讨。” 判官兼掌书记高郢急忙下马,接过士兵的笔墨,可他转念一想,不能将事情调子给定死,便在表章里做了些手脚,把安西行营闭城抗命的事说得委婉不少。 一面,李怀光麾下数名骑兵携带高郢的表章飞速朝京城驰去。 另外一面,韦驮天和张羽飞也趁机穿过良原、草壁戍,驰入到凤翔府里。 军府里的朱诧异地接过安西行营将士集体署名的书状,“什么,请我去接管泾原?”而后朱眼珠动了动,便叹口气,将书状摆在案上,望了望军府内的僚佐、军将们,就摇摇头,“过了过了......” 他在等着麾下的反应,再做决定。 果然这时行军司马李楚琳开腔了:“段使君刚刚被召回京为司农卿,皇帝怎可让他现在再为节度使,那样岂不是朝令夕改?然李怀光不得人心,安西行营才有此举,请司空慰安军心。” 朱这才点点头,“好像也有些道理。” 席位上的凤翔营田巡官韦皋,暗中已和高岳通过书信,便清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建言朱:“节下,自朝廷某宰执回京掌权后,先是不顾西蕃、云南入寇,执意将崔帅征召入朝;如今只因段使君不附和他原州筑城之举,又征段使君入朝,实则就是罢黜,全凭一己之好恶,任性胡为也到了一定程度!” 韦皋公然批评当朝宰执杨炎,随即就在军府会议上激起一片哗然,可韦皋却丝毫不害怕,接下来说话更为慷慨激昂:“宰执误国,只知党同伐异,又如何说不得?”随后还没等朱发言安抚,韦皋就起身来,请朱道:“节下不可犹豫,安西行营镇守西陲多年,劳苦功高,尚且如此,试问此后凤翔又将自处!” 这句话倒是说中朱的心事,他入朝前和弟弟朱滔割据幽州(卢龙),现在朱滔还呆在幽州,朝廷又让他主管凤翔,原本一切都还好可自从杨炎当路以来,崔宁、段秀实纷纷丧失节帅之位,说不定哪日就轮到自己或朱滔了。 兔死狐悲啊! “凤翔,泾原,怎么说也是友邻,血脉相连的嘛,血脉相连的嘛......”朱扬起袖子,算是初步表了态。 而这时,泾州城如临大敌,而东面马凹原上,李怀光的部众也是连营数里,整个泾川上下,狼烟烽火横飞,草木风云变色。 阿兰陀寺的主事明玄,登上西岭高坡,见到这副模样,不由得合掌,低声念到:“刀兵灾来,草木皆为兵器,杀人盈野,杀人满城,南无......” 泾原安西行营抗命消息传到京城后,李适大为不安,急忙召来段秀实、杨炎、刘晏、崔宁等大臣,询问该如何。 大部分人包括段秀实在内,主张交涉解决,不能过分逼迫,放弃“平凉筑城”,改为刘晏的计划。 杨炎愤然不已,当即表态,此等凶逆行为如不及时剪灭,此后陛下之令如何畅通于天下?并手指地图,称即刻让朱、李怀光各起兵马,围攻泾州城,屠戮抗命首谋。 争吵声里,李适也是焦灼不安,他犹豫着: 如果采用与父亲治天下时相同的姑息政策,那么这对他的威名必然会有损害,此后还“要不要面子”了? 但要是进军攻击泾州城,那就会爆发内讧式的战争,这场仗会打多久,耗费多少钱,意义又何在? 这时他才将求助性的目光投向刘晏,可刘晏却满面愁容,没说半个字。 而段秀实、颜真卿等也是不再说话。 只有杨炎还在滔滔不绝,安排着征伐泾州城的计划:“朱自凤翔出二万兵,李怀光出一万五千兵,而后请出御史大夫崔宁为灵州大都督,再于北地募蕃汉兵一万,镇守坊州,督押粮草。” “什么?”手持笏板的崔宁,听到杨炎这个安排,心中不由得大怒。 12.淮南陈少游 这是杨炎的计策,既要让皇帝李适下达征讨安西行营的敕令,又要乘机将崔宁排挤出朝,叫他让出御史大夫的位子,让自己同党居之。 “老夫当御史大夫平章事才只有二个月,这就要被你给扔出去?”崔宁这时候想起来,杨炎曾经答应过女婿高岳,只要执行平凉筑城计划,就要许诺给高郎一系列官职、使职如何如何,可转眼就推荐自己亲信李舟。 这个杨炎,先前也是通过高岳来向自己示好,但一旦自己建议皇帝升河中府为中都后,也立即被杨炎抛弃,对方还是要他这御史大夫的位子。 “杨炎小儿,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崔宁在心中愤恨地骂道。 要是过去,崔宁绝对当场就要和杨炎翻脸,管它在不在紫宸殿。 可此时不同往日,贤婿高郎在之前特意告诫自己,“如杨炎觊觎阿父的御史大夫而有所行动时,阿父不如忍让在前,后发制人。” 所以这时候崔宁只是淡淡捧起笏板,对皇帝说到,“既然杨门郎要求臣出镇坊州督运粮草、招募士卒,那臣可辞御史大夫。” 听到这话,杨炎正在暗中得意时,却听到皇帝忽然说了句: “崔大夫不必辞去御史大夫,出镇后宪台暂由中丞卢杞执掌。” “陛下......”杨炎刚准备开口说戎臣不可兼任御史大夫(检校挂衔除外)时,李适却望着他,冷冷地说“杨卿不必再言,崔大夫离朝后,如一位中丞不够,可让台院(侍御史院)里的知杂侍御史代理另外名中丞职务。” 李适之所以如此,也是察觉到杨炎的权力贪欲太大。 先前乔琳去职后,围绕新御史大夫人选时,刘晏、崔佑甫等其他朝臣都推选崔宁,而崔宁这段时间表现也还不错,不但在为父亲治丧时尽心尽力,还主动拆毁了长乐坡月堂,算是符合了皇帝的期望。 可杨炎却有些让李适失望,乃至不安:他就这么想要御史大夫这个位子?之前大剌剌地推举赵惠伯不说,现在崔佑甫不能视事,他本人又是门下侍郎,要是再将御史大夫让给杨炎一党,朕岂不是手脚皆受制于人? 可杨炎在冲动下,还是多了句嘴,“陛下,按照故例......” 李适顿时打断了他的话,“如按照故例,宪司人选皆由御史大夫掌握,御史大夫由天子直接任命,并不过中书门下。”(你可以闭嘴了) 这下杨炎顿时窘在原地,只能尴尬地闭嘴不再说下去。 这时候,朱的表章也送入进来,全力为安西行营的兵谏说好话,建议采取怀柔政策,皇帝和众臣磋商了下,初步商定的策略是: 要求安西行营派人前来和朝廷谈条件,把兵变给解释清楚; 朱和李怀光领军包围泾州城,怀柔和强硬手段并存; 让杨炎推举的原州营城使李舟,单独进入泾州城,晓谕安西行营的将士,尽量不要让事端恶化下去。 奏对完毕后,紫宸殿外侧光顺门前,数位执事都沉默着走着,虽然没有话语,但谁都明白,如今朝堂已因梁崇义、安西行营两件事,聚焦了所有矛盾,有如沸火之鼎了。 “没想到,崔宁明明马上要出镇坊州,居然还能兼任御史大夫......”入夜后,杨炎在宅第里召来了群党羽,是怒不可遏。 “现在崔宁的事情暂且放一边吧!刘晏的事到底怎么办?”京兆少尹卢悬比杨炎还着急,他认为杨炎现在有些主次不分。 听到卢悬的这个建议,杨炎也稍微回过神来,对啊,现在的首要目标是打倒刘晏,只要实现了,就能掌握天下财赋利权,区区一介御史大夫的人选矛盾,可暂且靠后。 “叫韩幼深(洄)与杜君卿(佑)尽快准备,让刘晏将昔日任转运使时所领的账簿上缴户部金部、仓部审核,抓他的过失,置他于死地。”杨炎说完,拳头紧握起来。 升平坊内,高岳身着青衫,在安顿好怀孕的妻子入眠后,来到东厅小亭内,在那里对着岳父崔宁,和秘密来访的卢杞说到: “杨炎今日企图排挤阿父而不得,怕是要对刘晏下手了!” 明晃晃的枝灯下,高岳继续补充道:“必须得保住刘晏,如果此次让杨炎得志,下步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是如高郎所料,而今金部和仓部都在杨炎党羽手中,这想要捏造刘晏的罪,简直轻而易举,圣主在许可的话,我们岂不是自赴死地?”崔宁还有所担忧。 而卢杞也是满腹心思,沉吟不语:彻底和杨炎翻脸为敌,去保护刘晏,他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桩买卖,到底合算不合算呢? 可高岳的下句就是:“阿父你马上出任坊、灵州大都督,可向圣主举荐卢中丞,接任御史大夫。” “逸崧这是什么话,刘士安执掌利权二十载,救我唐于水火当中,岂能让此忠臣被杨炎这等宵小生事构陷?仆又岂是在乎虚名之人。”卢杞立刻义正辞严。 高岳点点头,接着他在崔宁与卢杞的眼前,举出个卷轴,展开后原来是副地图。 此地图将各地的节度使、观察使、刺史标注得清清楚楚,随后高岳抬眼来,望了这二位眼,将手指伸向淮南处,随后又指向东方的淄青地区,随即说到: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淄青节度使,李正己。是我们反制杨炎的杀手锏。” “陈少游,李正己?” “没错。”高岳低声说道,“李正己向来与刘晏交好,关于他那边,刘使相已派人去洽谈了。而我们则专攻陈少游。” 这下崔宁和卢杞想起来,“高郎说的是,陈少游与元载间的事?” “是的陈少游此人在代宗皇帝朝,先后出镇为宣歙观察使、浙东观察使,后又为淮南节度使至今,所总三藩,都是富饶之地,为何如此?原本朝廷最早安排他去当桂管观察使(治所在如今广西桂林)的,陈少游不愿远去,便耗费巨资贿赂元载和中官董秀,又赂元载次子元仲武(元载家的小儿子元季能,正是高岳最早的相识,见面第一天就被京兆府抓走,后被代宗处死),才得以改任宣歙观察使的。可陈少游最后,却和元载一族结下血海深仇,想必现在他在扬州,心中的担忧怕是要比其他人更甚。” 13.仇雠因缘由 高岳所说的“陈少游和元载一族的血海深仇”其实也挺简单的,他也是从薛瑶英那里得知的: 陈少游是靠着巴结元载父子和宦官董秀爬上淮南节度使的位置,元载被处死前,大儿子元伯和因犯事被贬去为扬州兵曹参军时,政治嗅觉无比敏锐的陈少游就感到元载马上要“栽”,故而表面上热情接纳元伯和,但实际上却果断向代宗皇帝上秘奏,称元伯和企图谋反后来元载一死,陈少游就拘禁了元伯和,几乎同时代宗皇帝派遣的敕使也快马驰到扬州,将元伯和赐死。 由此,陈少游继续当着大唐的“忠臣”,淮南节度使兼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的位子稳若泰山,但也因背信弃义而和元载党结下深仇,虽然元载和他妻子及三个儿子全都完蛋,可元载事业的继承人杨炎现在当上宰相了。 另外陈少游当然清楚,杨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而两税法已经实施,最先做的就是让黜陟使巡察各道,这帮黜陟使明着是来调查户口、统一税制的,但也夹带着很明显的目的:哪朝哪代推行新政,怎么也要薅出几个倒霉蛋出来,以儆效尤。 “陈少游很害怕自己会被黜陟使选中治罪,因他曾出卖过元载的长子元伯和。”此时高岳指着地图上被圈出的扬州城,“现在户部的金部、仓部要求先前的转运使、节度使将历年账簿上缴,以备核对。杨炎授意如此做,当然是为了抓刘晏的痛脚,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把这火给烧大,烧到让杨炎无法收拾!” 卢杞欠欠身,问到:“那泾原的兵变?” 高岳深深叹口气,语气开始变得愤恨,“我早说过,杨炎一意孤行才是安西行营将士造反的根本原因。如果杨炎不是这样心胸狭窄,事态何至于到今日的地步?”接着高岳顿顿,说“扬州的事急办,泾原的事缓办,山南梁崇义谋反的事最后办,步步相随,这三步棋走好的话......” 说到这里,高岳沉默了一小会儿,他的眼中映照得烛火晃荡两下,像是被点燃的黑玉,最后对崔宁和卢杞说:“那杨炎也完了。” “那扬州方面?”卢杞急忙问。 “我与阿父已有安排。”高岳之所以如此说,是因韬奋棚有位学友,前进士顾秀,正在陈少游的幕府里当推官。 卢杞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那我专门负责西都和东都。” “高郎,你心不会软吧?” 面对岳父的疑问,高岳苦笑两下,摇摇头,在心中如此想到:“当初我被常衮暗算,要求子亭覆试,刘晏之所以会保护我,除去对我的欣赏外,大概更重要的是因刘晏是个遵守规则的人。但杨炎却不是,如果我不改变历史进程保护刘晏,那么杨炎是会最先破坏掉规则,置他于死地。斗争到了如此尖锐的程度,谁还顾得上遵守规则?开弓就不会存在回头的箭,昔日在灞桥驿送别杨炎时,我曾经幻想的两头逢源的局面,现在看来完全是幼稚的想法。” 接着高岳深呼吸下,闭上双眼,不由得慨叹说: “早知道,灞桥送杨炎的五十贯钱,就不拿出来了......” 扬州,唐朝整个东南盐铁转运的中枢城市,汇聚了天下最好的财宝,也汇聚了最有钱的人,哪怕到了夜晚时分,它也不会如政治中心长安那样实施宵禁,而是水桥毗连,市灯如星,尤其各处城门边的娼楼上,从夕阳西下、朗月东出起,万千绛纱灯依次点燃,灿如红云,映照得十里长街宛如仙境。 然而节度使的军府内,陈少游却不断地用细美的绢布,擦拭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可还是无济于事。 他多想在扬州这座城市里永远当节度使,死掉后就葬在禅智寺好了,这里有他喜欢的一切:数不清的金钱财宝,巧夺天工的各色器物,无上的权势,明月般的美姬...... 陈少游不是扬州本地人,可他听过传说,那就是不管哪地人,只要来扬州为官,不要两年,就会痴迷沉醉于这座都市,不知不觉成为标标准准的“维扬人”,连思维都会被同化更何况,陈少游自大历八年为淮南节度使,已过去足足七年时光。 其实就在不到二十年前,扬州曾被田神功与刘展间的战乱毁灭过,当时光是在这城中做生意的波斯、大食商贾就死了数千人,可那又如何呢?不到二十年后,它又恢复了,不,是比之前还要繁荣。 陈少游占据了城中最多也是最大最好的商邸,每年收利上亿钱,大历十四年,代宗在驾崩前还特意下诏,规定“各地军队一律不准经商”(各地节度使以为军队采办物资为名,竞相在扬州设置购买货邸,实则所产生的利润都流入到节度使的私人腰包,故而代宗下诏禁止)。诏令到了扬州后,陈少游狐假虎威,借机干掉了其他节度使、权贵的商邸,但却保留了自己的。一时间朝廷里的利益受损者对他的指责甚嚣尘上,恨不得对他食肉寝皮,陈少游却满不在乎。 可李适登基,杨炎为相后,陈少游慌了! 就在刚才,幕府推官也是大历十三年进士出身的顾秀,和陈少游间发生段对话: “节下可认得宣州刺史裴胄?” “认得。” “裴胄当初是得谁的举荐?” “浙西观察使李栖筠,裴胄当初当的就是李栖筠幕府的支度使。李栖筠卒后,裴胄身为他的故吏,还护送李的灵柩回洛阳城安葬。”话说到这时,陈少游不觉更加惊惶,“李栖筠入朝为御史大夫,我曾推举裴胄为淮南幕府判官,他去宣州也是我引荐的。” 这时顾秀明确告诉了陈少游这位裴胄的下场:遭杨炎派来的黜陟使弹劾,遭到可怕的拷打后被逼认罪,远贬为汀州司马。 陈少游浑身哆嗦着,又用丝绢擦了好一会儿的汗,很快把裴胄被贬的因果链条理清楚了: 裴胄是李栖筠的人,而李栖筠曾和元载对抗交恶,杨炎登上相位要向所有得罪过元载的人报仇,杨炎不择手段,哪怕李栖筠已死,也要报复裴胄其实裴胄没有什么过失,却也因为下司贪渎,账簿核对不上等借口,而遭毫不留情的贬黜。 “不,我可不能坐以待毙!”陈少游的“维扬人思维”爆发,一面流汗,一面发了狠劲。 14.三倍出界粮 什么是“维扬思维”? 就是处在这座财富枢纽都市的人,前一秒可能还落魄如乞丐,下一秒就可能富可敌国。 钱来得快去得更快,扬州繁荣的快,毁灭的更快,所以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早就变得“轻扬”了,过着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活,他们承担着整个唐帝国最重的赋税,也过着整个唐帝国最放纵奢侈的日子。 为了保住财富和娱乐,他们不惜做出任何践踏律法的行为。 “节下也曾举荐过裴胄,元载长子也是死在扬州的,想必杨炎是绝不可能放过节下的。不过节下也不用担心,京城里大部分官员,都对杨炎的跋扈侧目而视,我就有几位朋友......另外淄青的李太保(李正己),也......”说着顾秀便趁机将数封密信,交到陈少游手中。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决定要铤而走险! 同时长安城正在为另外件事情困扰。 朱动员了两万军队从凤翔出发,可抵达与泾州交界的地带,就忽然不愿意往前走了而后朱让韦皋代笔,向朝廷献上表章,大致意思是: 安西行营群情不安,朝廷不能以强硬手段弹压,那样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李怀光无罪诛杀朔方数位将军,安西行营对他非常忌恨害怕,所以不适合再让李怀光为安西四镇、北庭行营节度使; 可如果授予我适当的权柄,我有自信能顺利安抚安西行营; 凤翔两万兵马,缺衣少粮,又是越境出战,将士上下意见很大,希望朝廷度支加以体恤(不然我们就不再前进),激励士气。 “朱这是挟泾原兵乱,趁机要权,要粮,要衣。”李适看到表章后,是愤怒异常。 接着他盯住杨炎,意思是“这事闹到现在这地步,如何解决”。 杨炎内心也是躁怒异常,他觉得现在的局面远不如他当初设想的那么简单,隐隐当中朱、崔宁、刘晏等好像结成攻守同盟,在抗拒着自己,此外不得不承认这数位勾连起来,自己完全力不从心。 但越是这样,现在就越不能让步,一旦让步,那就等于是自我毁灭:不仅失去皇帝的信任,还会遭到敌人疯狂的反扑。 杨炎已经有些后悔了,他似乎察觉,那个穿着青衫的“小兄弟”高岳,大概是对他有了怨恨,毕竟红芍小亭时的承诺,他食言了。 难道是高岳撺掇崔宁,保护刘晏,并拉拢朱? 不,不可能,他个小小的七品,哪来的勇气和能量,和我堂堂门下侍郎相对抗的...... 杨炎想确定,但又不敢确定。 当务之急,是要答复皇帝的质询。 于是杨炎干脆又进谗言:“陛下,泾州叛将头目是刘文喜,他开出的条件是向朝廷索求旌节,如果陛下答应,那和前代有何不同?一味纵容姑息方镇,此后兵强马壮者都可向陛下索要旌节,皆时人人都轻视陛下,财赋又怎么可能再入国库?陛下切莫以一时心慈,而贻害未来大计。” 这话又说服了李适,“没错......名器不可假人,朝廷的旌节岂可想要便给?” 杨炎便继续说下去:“如今左藏还有不少储备的钱帛,可让凤翔、朔方军食出界粮!” 李适心中一动,“你之前不是说天下财赋都入了我大盈库吗?为何现在又说左藏库还有储备的钱帛?前后矛盾。”可李适表面没说,让杨炎继续谈下去。 “可下诏,此后方镇军队为朝廷所用,出境作战的话,每日加赐平日在镇三倍的粮、酒、肉,并且将原本俸禄照常发给士兵家中,这样将士一旦出战,便能拿四倍于平时的俸料,必然士气大振,无往不捷。” “这样的话,耗费会不会太大?”李适表示这个“食出界粮”的优惠有点恐怖。 可杨炎则坚持说,优惠越大,效果才越好,并夸下海口说,只要能按照他的标准赐凤翔、朔方军“食出界粮”的话,陛下根本不用动神策军就能成功平叛。 最后皇帝也答应了。 皇帝又想起了闲散在家的汾阳王郭子仪,便希望重新启用他,毕竟郭子仪威望极高。 但郭子仪的回报却是:臣年老多病,恐辜负陛下,不能再持旗旄。等于拒绝了皇帝的要求。 无可奈何的皇帝只能作罢。 当食出界粮的诏书火速送到凤翔后,朱的军队总算动了,和李怀光的军队围住了泾州城。 可随后朱对攻城很缺乏积极性,李怀光和朱间也是同床异梦,不愿独自出力。结果凤翔、宁军营地数万人马,每日吃着源源不断送来的“出界粮”,但就是不攻城。 京城前往泾州前线全是陆路,再加上春耕时节,泾州周围也因先前的屯田被废,根本没有什么粮食作物能以战养战,全靠都城、凤翔、京畿转运,崔宁送一石粮食要费三贯钱,国库每日耗费惊人,钱帛积攒起来不容易,花起来却如流水般。 皇帝不断派中使催促朱、李怀光,可得到的回答却千篇一律: 泾州城坚,我们不可贸然强攻; 安西行营的兵变,希望陛下还是以和平手段为上。 气得皇帝又催问杨炎如何办。 杨炎也慌了神,便想要做出妥协,尽快让泾州开城降服,于是上奏请求说:“如果安西、北庭行营的士兵不愿去原州屯田,可服筑城役就行,由朝廷从京畿之地招募民丁去屯田。” 结果奏疏刚上,京兆尹严郢、侍御史杜黄裳便持激烈的反对意见,这两位都曾在原朔方幕府呆过,了解边地屯田的情况,当即就对皇帝算了笔账: 招募民丁去屯田,你总得要给人家钱吧!陛下在京畿的内园、官庄也雇佣人种田,一个栽种稻麦的每月都要数千钱俸禄,现在你让人家去的可不是京畿,而是边远荒芜的原州平凉,那必须得加钱人家才肯去,而且在平凉一县想要开屯,起码得雇佣上万人轮代;此外,去的话就算种出粮食,可对陛下而言却无法冲销成本,因为所有粮食都要供军,不然军队无法在平凉立足,雇人要花钱,种出的粮食也都要入军队的嘴,还是要贴钱。一来二往,陛下有多少钱,也不够往里面填的。 严郢和杜黄裳向来在京城有清名,他们的不满对朝野影响很大,惹得杨炎大怒不已。 杨炎终于决定要对刘晏下手,来杀猴儆鸡。 15.民怨如沸水 三月末,长安城,春旱,天地昏暗,空气干燥炎热,城中数道水渠接近枯涸,道路和闾阎街巷上的树无精打采,枝叶都灰扑扑的。 升平坊崔府当中,高岳坐在榻边,细心地给因旱热而胃口不佳的云韶一口一口喂羹汤。 “崧卿啊,你盐好像放得少了些。” “嗯......其实我原本是会把盐放多点的,可阿霓你现在不能吃太重口的东西。”高岳哄着妻子多喝些。 现在崔宁出镇坊州去了,家宅里是柳氏作主,今日旬休,高岳就难得地在家陪着妻子。 然而事实上他也知道,长安城内的空气已接近到爆炸程度: 泾州城的围城战依旧持续着,但国库和太仓里的钱帛粟米却已难以支撑,朝廷便让和籴使前往京兆及同华二州,用低价强行征购百姓家中的余粮供军,刮地三尺,闹得百姓怨声载道,再加上春旱灾难,更是雪上加霜。 非但如此,朝廷还要征调大批丁口,负责向前线运粮,据说马上还要拉人去平凉开屯,京都街巷顿时骚动不宁,郭锻之流便趁机指使恶少年四处恫吓居民,不交好处的话“便让你去平凉、塞北去垦田!”还借此敲诈勒索商户,各坊民众东躲西藏,有的甚至逃出京城,到终南山去了。 混乱局势下,连高岳的退乐斋这时候也没法子做生意,只能暂时关张,几名经生都逃到崔府里来请求保护,其中贺摩云进来后就对高岳诉苦大骂:“先前这皇帝刚刚登位时,任用杨炎当宰相,大伙儿还以为太平日子就要来了,谁想这才一年不到,真的是秋后割韭菜,一茬不如一茬,瞎折腾!” “崔府房间多,大家都挨着我的厢房住下来,不要随便乱跑。”这时吴彩鸾走出来迎接这群朋友们。 结果冉三娘、贺摩云等经生都揉着双眼,揉了又揉,吃惊地望着而今面貌一新的吴彩鸾: 莲冠璀璨,双鬓如墨,眉眼俊俏,肌肤雪白,一袭崭新的羽衣让她身材更显婀娜。 “炼师啊......”大伙儿都眨巴眼睛,看着崔府的楼宇、陈设和花苑,心中想富贵人家果然是富贵人家,连吴彩鸾到这里来后都沾染了仙气,简直脱胎换骨啊。 结果贺摩云他们上午刚来,下午郭锻就登门讹诈来了,非要从崔府拉出十名奴仆,往前线运粮,要不然就交出一百贯钱来抵充。 “郭锻你好厉害,刮门刮到御史大夫家宅里来了!”高岳立在前庭,对郭锻没好气地说到。 “刮门?高侍御啊,如今国家艰难,这可是公事摊派,下到平民百姓、上到三公九卿没有例外,你弹到皇帝那里郭某也丝毫不惧。” “京兆尹就管不了你?” 郭锻仰面大笑,问你说的可是严大尹?他刚刚被你们御史台弹劾,现在因谎报灾情的罪过,被拘押在大明宫金吾仗院里。 高岳一听,真的是怒上心头,什么谎报灾情,这副“桑条无叶土生烟”的景象难道眼瞎看不见?还不是因严郢之前反对民屯的奏疏惹到了杨炎,才遭逢这样的诬陷。 弹劾严郢的人,就是杨炎的党羽侍御史张著,这位刚刚从湖南回来,据说平反了曹王皋的冤案,得到皇帝的嘉奖,如今气焰正盛,回京就弹翻了京兆尹严郢。 高岳此刻不愿和郭锻多纠缠,便去请示柳氏。 “高郎不必多礼,要用百贯钱的话,直接对我说就行。”柳氏当即就取出四枚马蹄金交给女婿。 接过金子的郭锻,这才狞笑着离去,并嘲讽高岳说:“高三啊高三,事先得和你说声,泾州城战事胶着,这笔钱可支不了多少时间,说不定下旬我就得来再收。不过我想高三你现在住这么大的宅第,跑是跑不掉的。不过呢,你若是和当路的年轻郎君交情好的话,去奉承奉承,到时候我郭锻倒是能考虑手下留情。” 郭锻离去后,高岳冷笑几声,“当路的年轻郎君?” 兴道坊临朱雀大街的酒亭,韬奋棚专用的聚会处,高岳、卫次公、刘德室聚首,连独孤良器、郑也来参加,原本热热闹闹的酒亭,此刻萧索非常,自下面望去,烟柳当间一队人,各个鲜衣怒马,向着皇城方向走着,为首位老者,更是摇动马鞭,志得意满。 “岭南节度使路嗣恭。”独孤良器缓缓说到。 “如今他终于回朝,据说要授兵部尚书。”郑接着说。 “代宗皇帝在时,路嗣恭平定岭南哥舒晃叛乱,入广州后大行株连,杀害无数南洋舶商,籍没财产亿万据为己有,不交给朝廷,并贿赂元载自保。元载死后,代宗皇帝一度想诛杀他,是杭州刺史李泌劝说才作罢。现在他为什么能回朝为兵部尚书?”卫次公愤愤然,然后低声说道,“还不是又暗中贿赂杨炎。” “杨炎不会自己接受路嗣恭的贿赂。”高岳忽然说出这句话,几位的眼神都转向他,高岳不慌不忙地举起酒杯饮尽,“可是他会让妻儿接受,就像当初元载所做的事一样,不愧是元载当初看中的接班人,连受贿的门路都毫无二致哼哼,杨炎的儿子,驾部员外郎杨弘业,可不就是捕贼官郭锻口中的‘当路郎君’吗?” 这下卫次公怒气、胆气都上来了,“逸崧,要不要咱们再敲次登闻鼓?” 现在整个韬奋棚,包括独孤良器、郑在内的年轻人,都对杨炎的倒行逆施感到愤慨。 高岳缓缓举手,“不必了,有些事不用我们自己做让圣主自己体会就行。”接着他又看看郑,“可有些事也得我们亲手去做,文明现在有件事非你不可。” 郑稍稍捧袂,表示并无问题。 接着高岳起身,走到朱色的勾栏和赤黄色的风帘前,背手望着大明宫的方向。 在那里,无数愤怒的民众正围堵在建福门前,为被诬陷拘禁于金吾仗院的京兆尹严郢鸣冤,火把印染了暮色。 “老百姓已经受不了,难道你杨炎就看不见吗?” 16.刘晏遭弹劾 过了数日,皇帝李适的心情越来越苦闷,因民愤太大,他不得不释放严郢并让他官复京兆尹原职,围堵大明宫建福门的长安百姓才陆续散去。 动员京畿百姓去平凉“民屯”的计划也由此破产。 泾州城下,安西、北庭行营的将士表现极大的对抗情绪,他们公然扣留了进城晓谕的使者李舟,还将李舟的随从斩杀,头颅扔到城门的壕沟外朱在城下苦劝也没有任何效果,只能会同李怀光,绕着泾州城筑起许多营垒立长围,双方展开漫长对峙今年整个泾州怕是会颗粒无收,李适虽然深深怀疑泾原平叛战争的合理性,但他绝不能退缩。 一旦退缩,将何面目以临天下? 国库的钱帛就如同阳光照射下的冰雪,消融无形。 朝臣们的情绪越来越激烈,非但如此,河朔、淄青方镇也屡次让进奏院送来文书,抱怨皇帝和宰相为什么无缘无故罢免段秀实,并且讨伐泾州城,他们更感到种危机,自此不再被朝廷姑息的危机。 就在方才,翰林学士张涉等建议他,“请陛下减车、服、膳等诸般费用,以表平叛决心。” 意思是让李适动员整个皇宫,节衣缩食,既能省下笔钱财供军,也能给臣民做个表率。 同时,出使西蕃归来的韦伦,与集贤院学士沈既济也来上奏,为杨炎的“原州筑城计划”大唱赞歌,沈既济更是口生莲花,在奏疏里对称“西蕃所占河陇有士五十万,无不日夜思我唐,闻韦少卿至,或椎心泣血,或东向拜舞,望王师至,如盼岁(丰收)也!” 好像唐军一到原、会二州,就有数十万河湟陇西百姓奔至,箪食瓢饮以迎王师。 所以杨门郎这个计划,是高瞻远瞩,无懈可击的。 至于泾州平叛,沈既济认为那不过是暂时的困难,只要夏秋两税钱和斛斗米收至,叛贼不足为惧,原州筑城是一定可以执行下去的。 韦伦与沈既济的话又让李适鼓起些信心,便听从张涉的建议,开始宣布整个皇宫内廷,上至自己,下到普通宫女、宦寺,自即日起缩减衣食,并要求国库拿出最后笔钱来,给在泾州平叛的军队下赐春衣。 另外,两税法的推行是不容阻扰的。 大明宫寝区宫殿内,李适的家人集中在一处用膳,当皇帝本人从屏风后转入时,发觉皇太子宣王李诵,收养的舒王李谊(即李适兄,薨去的昭靖太子的儿子,原名李谟),长女唐安公主,还有自己妻子王氏及几位妃子,都分席而坐,衣无鲜色,食案上摆着的全是粗朴的饭菜。 李适看到此情此景,又觉得欣慰,也感到愧疚。 而后,李适特意到了唐安的居室,发觉女儿已将不少衣衫、首饰都送出去,典当掉支援军队,整个房间橱柜萧然,只有屏风、床榻和几栏花卉书箧。 李适又款步走到书箧前,发觉里面全是高岳所撰写的书卷,看来这是而今女儿唯一的精神慰藉,不由得泪水都快下来,又想起唐安和高岳夭折掉的婚事,哽咽道“朕对不起女儿,偏让崔宁家得了好女婿。” 但他的话语很低,低到唐安根本没听到的程度。 “萱淑,之前颜鲁公曾谏言朕,选二三十名忠直的年轻青衫官员,在紫宸殿东待制院轮流当直,以备咨询。依你看,高岳可以否?” 唐安当然内心想和高岳接近,现在父亲开口问她,实则就是暗示她,如想让高岳写些她爱看的,可以派新任的少阳院使霍忠唐去索去要求。 至于女儿会不会和高岳发生私情,李适也不在乎,女儿正当青春,就遂她的心意好了,只要不牵涉到政治就行。另外说不定,女儿能看中其他的年轻俊杰,那样也是好事。 于是在这样的默契下,唐安点点头...... “让我当直东待制院?”皇城御史台院内,高岳有些惊诧,但也有些预料中,对前来报信的卢杞说到。 接着卢杞把寓直的文簿给他,高岳一看,就喊到“隔一天就要我当直一次,是什么意思?” 用人也不是这么用的吧,十天要加五天的班...... “谁叫逸崧现在处在三院里最清闲的殿院?再说,待制院里可以更接近圣主。”卢杞还开玩笑道。 接着两人不说话,互相使了个眼色,都了然在胸。 高岳其实很佩服卢杞,虽然这位他知道是个大奸臣,可和他一起从事某事,就是特别省心省力。 同时御史台对面的秘书省,这次郑主动走到正叽叽喳喳讨论夜生活的窦申、黎逢前,捧袖行礼,希望能入圈。 并且说,自己是得了福建观察使常衮的指点,希望能结识小杨山人之子杨弘业,以求在六月举行的制科试里得到援手。 恰好这段时间窦喜鹊又和杨弘业打得火热,见才子郑也愿加入,当然不胜欣喜,就把杨弘业最近几场筵席的地点、情况都告诉了他。 皇帝皇室带头缩减衣食车马的消息传出后,对整个京城上下震动还是很大的,官员、百姓都又体谅了天子(皇帝尚且如此,咱们又怎么能不努力不克制呢),于是被抽去运粮的丁口也不好意思多要佣金,官员也开始响应号召,同样节衣缩食起来。 杨炎非常得意,认为原州筑城总归是会有结果的,于是这段时间将精力全都放在击倒刘晏的目标上。 现在也到了最后一击的时刻了。 清晨,刘晏走在那条他已走了三十多年的街道上,一直走啊走,直到大明宫的城墙在云雾消散后出现在他眼帘中为止。 平康坊坊墙下,刘晏站在安老胡儿的蒸胡摊前,老胡儿的炉车已没了。 “炉车哪里去了?”刘晏问。 老胡儿带着种平静的伤心,说万年县县衙要拉他去当拉车的丁口去泾州城,他不愿去,就只能把炉车典当了折役。 刘晏也没有多说什么,以往他几十年如一日要四枚蒸胡的,可今日因国事艰难,却只要两枚,热气腾腾地包在衣袖里,骑着马边行边吃。 太仆寺闲车坊前,皇帝的中使出现在他面前,称朝会前他就遭到了户部金部、仓部,及侍御史张著的弹劾。 17.卢杞神定闲 弹劾理由是“奏事不实,新旧文簿抗谬”。 意思就是他交的账,被金部、仓部发现有不实相违之处。 接着中使就对刘晏说,请暂时去皇城御史台,等待三司审断。 整个闲车坊,几乎所有高品官员都聚集起来,诧异地看着刘晏。 刘晏倒没有过分激动的表示,他从容地将蒸胡吃尽,而后解下金鱼符和腰带七事,连带象笏统统交到中使手里。 “屈使相。”中使急忙说道,接着前后夹着刘晏,向皇城御史台的方向走去。 在出街刹那,刘晏见到横向走过来的高岳,今日他正好要去待制院当直。 平静地看了高岳眼,刘晏便坦然离去。 而高岳的脸色却很不好,有些哆嗦地目送着刘晏。 很快,森森御史台当中,数名御史以张著、员寓为首,找到坐厅的卢杞,当面恫吓他说,刘晏已是铁案,皇帝与宰执取得一致,此事请卢中丞回避,只要署名就行。 卢杞哈哈笑起来,说你们此举,是要仿效当年张延赏执御史台之举吗? 原来,元载当权时,李少良曾在大明宫客省呆着,要上奏皇帝揭露元载罪行,结果不小心被元载抓住把柄,安置“狂妄”、“泄禁中语”的罪名,交付御史台鞠问,当时御史大夫正是张延赏,张惧怕元载,托病不敢自己审案,结果一群元载党的御史直接把李少良判了,交付京兆府杖杀。 张著、员寓听到中丞卢杞这话,有些不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御史中丞,“人丑就算了,还不识时务抬举”。 可接下来卢杞拍拍膝盖,指着这两位说到:“张侍御,先前去湖南平反了衡州刺史曹王皋的案子,诬陷曹王的湖南观察使辛京杲遭你弹劾落马;员侍御,你先前弹劾了宣州刺史裴胄,称他奏事不实,账簿抗谬,放纵下属贪赃枉法,裴胄如今左迁为汀州司马。你俩,可真的是我们柏台的荣光啊,现在想必杨门郎也要把刘晏的案子交给你俩来判,我这个区区中丞,自然是要退出的。” 还没等二位说话,卢杞的丑脸却浮出笑容,“不过呢,陛下马上会有陛下自己的判断,还是先请诸位稍安勿躁,坐在榻上喝喝茶,等等消息不迟。” 接着卢杞起身,亲自启封了几小瓯上好茶叶,在这几位御史目瞪口呆里,要招待所有人“先不要急着判案,饮茶再说”。 紫宸殿中,杜佑、韩洄、张涉等都立在那里,争相请求皇帝尽快断刘晏的罪。 结果皇帝缓缓说了句:“你们说刘晏奏事不实,可如今户部的金部司、仓部司还没有将淮南等地的财赋核对完毕,给刘晏下罪名岂不是过早?” 韩洄等人便急忙说,不必等淮南等地,刘晏奏事不实的罪名,已在其他几处找到铁证了。 可就在这时,淮南方镇的消息传入紫宸殿。 “什么,陈少游闭境,拒绝黜陟使入淮南?黜陟使先遣的吏员,在扬州所住的驿站起火,烧死了数名吏员,所持核查的文簿也毁了!”听到奏报,李适大惊失色,然后他接过陈少游的奏疏表章,里面陈少游的说辞非常直白露骨: 臣绝不是抗拒陛下法典,臣只是替刚刚被罢黜的宣州刺史裴胄不平,现在各道黜陟使手持不知所出的文簿,动辄以“新旧文簿抗谬”为名,生事陷害地方官员,党同伐异莫过于此。试问先前户部金、仓部根本不掌利权,不核查财赋已数十年,手里的新文簿是哪里来的? 至于驿站失火烧杀黜陟使吏员的事,臣必将彻查,绝不宽贷凶手。可为免黜陟使猜忌,臣不敢再运钱至朝廷,加上盐铁转运使刚被宰相罢废,所以今年两税钱、斛斗米请朝廷让户部郎中自己来取。 最后一句的意思就是隐隐威胁朝廷,我可是执掌扬州的,只要不满足我的想法,我就断了江淮漕运,那样今年东南两税钱一文也别想运到京师。 “混账!”李适切切骂了句。 但随即,淄青节度使李正己、李纳父子的飞疏也至,李正己怒斥杨炎派出的黜陟使,表面是考查各地风土,统计人户丁口,实则是杨炎满足一己恩怨的工具,我下辖十五州,两税钱请闭境不纳! 其实前后,淮西、魏博、成德、卢龙诸方镇也表达不满,他们都不说两税法不好,而是担心“所用非人”、“法无弊,人有弊”。 如淮西、淄青、淮南都激烈抗拒,那么这两税法的推行还剩什么意义?特别是扬州,处在漕运的中枢,一旦陈少游真的抗命,连第一轮夏税都收不上来,泾原的战事根本无法维持下去,这就要陷入死局。 李适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地坐到绳床上。 杜佑、张涉、韩洄等见焦点又被转移开来,便围住皇帝,开始重新讨论刘晏的断罪问题,并称只要严惩刘晏,才能震慑陈少游这样的宵小。 “都退下!”皇帝再也忍受不住,指着这几位,“朕现在只担心,两税钱若是收不上来,谁来负这个责任?” 杜佑等人都惊吓莫名,只能纷纷退出。 此刻,大明宫待制院边墙下的小亭侧,更加名正言顺穿着少阳院使彩衣的唐安,举着卷轴不断拍着手掌,嘴角带着笑。 高岳就立在她三尺开外的地方。 现在唐安假扮宦官,以索书的名义直接找到高岳,方便得很。 “高三,你之前写的特供版不错,就是你在里面插入的那个义阳公主角色,以后发展下去,会不会和樊景略结为伉俪啊?”唐安此刻又在干涉“特供版”的剧情了。 但她却没听到高岳的回答。 有些生气的唐安,便回头看了下高岳。 却看到高岳脸色有些难看,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御史官服,身躯好像也在哆嗦着。 “高三你怎么了?”唐安的声音因担心便变大。 “没,没什么,只是这几日吃得有些少。”高岳刚说完,就瘫软在地上。 “高三!” “什么?待制院的高岳,因为这几日减食,而虚脱瘫倒?”下午返归寝宫的李适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愕然。 前来报信的谭知重叹口气说:“唐安公主慈爱,已从自己膳食里匀出份送到待制院,高岳饱食后已无大碍。可陛下,待制院里的不止是高岳,还有不少年轻官员,原本俸料钱就不多,现在更是响应陛下节衣缩食,高岳也只是其中一例。” 18.不堪食用米 听到这话李适只觉得心塞,他自登上皇位后,首次觉得“天下事难为”的道理,这陈少游和李正己的抗命,这安西行营兵乱,这梁崇义和李希烈的表章交至,就像风雨般,把自己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到底又该如何取舍? 最关键的,还要让臣民为朕做出多大、多久的牺牲? 可这时候谭知重忽然哭泣起来,李适只当是他为节衣缩食的高岳而感伤,便叹口气说:“朕知道,高岳的泰山是崔宁,镇守西川这么多年,家财何止万亿?他缩减衣食怕也是为同僚作出个表率,我们也不必过于悲伤。 ” “不,老奴之所以落泪,不单单是因高侍御的事,而是,而是......唉!”谭知重说着说着,直接跪下来,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伸长脖子,满是青筋,号道:“大家......大家在宫中为平叛,节省车马衣食,诸王们交出俸料,妃子、公主亲自缝制前线将士的春衣。可是,可是大家又知道不知道,有些事大家您处在深宫,怕是对外界了解得并不周全......老奴一想起来,无法自持,替大家您不值啊!” 李适只当谭是为被拘押在御史台的刘晏鸣冤,不由得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位,刚要叱责他时,谭知重却伏在身上,泪如泉涌,握紧双拳,耸动肩膀抽泣起来,说出的话语让李适也猛然惊悚: “大家啊,你出诏让宫中缩减衣食,皇妃、公主、诸王、宫人们可都算是做到了,许多外廷忠义士人也都做到了,唐安公主将一半膳食分给高侍御,公主她晚上就得饿肚子。可大家啊,老奴家居长安外郭,有些让人心寒的事可是亲眼所见,如有半点虚假,大家可当场杖杀老奴。” 李适不是傻子,谭知重言语里的所指他顿时明白了。 顿时,皇帝心中翻起的那种味道,就像是一口气吃了数十只青蝇般那样恶心。 血,自李适的胸腔涌起,带着酸水,奔流穿过他的喉咙,又争先恐后地汇聚到了脑门和双耳,乃至眼眶皇帝的手,在剧烈发抖,他的嘴唇哆嗦两下,喉头滚出了一行话语:“谭内侍,你的意思是......” 谭知重的脑袋重重在地板上叩了数下,满是眼泪,“自睿文圣武皇帝大行之后,南衙里的那些朱紫大官,动不动就说国家是被军将、中官给弄垮的,可现在大家又知道不知道,现在军将在前线打仗没春衣,中官们居在宫中都吃不饱,连大家和唐安公主都免不了饿肚子,那群南衙的家在做什么?” “谭知重!”皇帝怒吼起来。 而谭知重急忙口呼死罪死罪,不住地叩头。 接下来,心意难平的李适背着手,迅速地来回走了几步,“叫霍忠唐来!” 次日,皇帝宣布罢朝会,并要求御史台继续拘禁刘晏,等待三司到位后,审判解决。 御史台监狱当中,刘晏坐在那里,栅窗漏下的阳光,照在他斑白的鬓发上,“谢谢啦......”说着刘晏接过卢杞递送来的纸包。 打开后,里面还是两枚蒸胡,排得整整齐齐。 “刘仆射快吃,明日可就再吃不到了。” “安老胡儿没法子做下去了?” 卢杞点点头,“现在政局这样,莫要说一个推炉车的老胡儿,就算是当朝三品,也是一筹莫展。” 刘晏不说话,一口一口,缓缓地嚼着蒸胡...... 此时,杨炎立在紫宸殿阁门外,要继续催促定刘晏的罪,可门阁使告诉他,因为刘晏是四朝元老,有功于国,陛下此日罢朝,就是要思索如何处罚的事。 杨炎立在紧闭的阁门外,心中却始终无法安定下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徘徊不已。 但他不知道的是,李适这时并不在宫中,昨日谭知重的话对自己的刺激太大,他今天带着乌黑折上巾,着白麻外衫,罩青色半臂,身后唐安和霍忠唐打扮成年轻仆人的模样,前后相随,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 如今,这座都城的街坊他真的可说是想到哪里就去那里。 可触目所及的景象,却让李适根本开心不起来:兴道坊,原本应该是邸舍密集的繁华地带,还有佛寺、女冠和大杂戏场,可现在暮春时节,却毫无生气,只有少许几位百姓,像白日里的老鼠般,惊恐地窜过街道,随即就阖上门扉。 弯弯曲曲走了几座坊后,来到刘晏家宅第,李适就悄悄呆在处塌缺的墙壁外,透着蓬草往里面张望,只见刘晏家全无装饰,他妻子是命妇,以前朝觐时李适见过,此时暗自垂泪,穿着粗布裙衩,想必是为丈夫担心,边哭边用根木叉,打着庭院中的杨树叶子,看起来是要搜罗上面的枯叶来生火做饭。 看到这里,李适心中满是无法名状的情感。 “霍忠唐,我们现在去道政坊。” 道政坊,是杨炎的家宅所在地。 杨炎既然身为当朝宰执,奢华的朱门便可不受坊墙拘束,直接对着街道大剌剌地开着,外面列着戟当李适一身麻衣,站在杨炎宅第外三十尺时,只见到许许多多三教九流、权贵子弟,是车水马龙争赴至此。 杨炎家的门阍吏比神策军还神气,穿着绫罗绸缎的衣衫,立在门阀两侧,很多七八品的官员在他们面前低头哈腰,奉上一个又一个的名刺,还有的往他们怀里塞入贿赂,才能够进去,而里面丝竹声和女子的调笑声不断越墙而出,四处飘散。 李适听到这些声音,只觉得格外刺耳,脸也开始因为愤怒而涨红起来。 “爷......”唐安也顿觉愤怒,她心中想到:“本主典当裙钗,节衣缩食,高三饿得都要昏倒,大家都是为了泾原前线的战事尽力。你杨炎嘴上头头是道,说什么天下百姓竭尽膏血来缴税,可谁曾想到是养肥你们这群南衙蟊贼,把爷和我当傻子耍呢?” “唐安,去他家后院瞧瞧。” “这位郎君是谁啊!”等到绕到杨炎家宅后院时,几名奴仆抬着筐子走出来,不耐烦地打量着立在他们眼前的李适。 李适看到筐子里,是白色的大米和各色食物,便自我介绍“乡贡举子李逢龙”,又问“这些都是什么?” 杨炎家的奴仆们都笑起来,说“不过是个乡贡举子,没见过长安城的排场,这些全是择出不堪食用的饭菜,要扔掉。” 19.张涉归田里 李适强压住怒火,又问杨炎家的奴仆,“依我看这些箩筐里的米饭菜肴,都十分整洁,怎么好好地说它不堪食用呢?” 几位奴仆又望着这位“乡贡举子”哄笑起来,“看来你真的是从乡野里走出来的,要是平日里这些饭菜倒也可以让咱们这样的奴仆吃吃,可今天是小杨郎君宴客,所有的浙米煮熟后须得用鸟羽再细细择一遍,否则诸位贵客吃到参差的话,是会折损道政坊杨家名声的。 ” “鸟羽择米,简直是......”气得身后的唐安俏眉如小山聚,刚要发作却被父亲拦住。 “都说羌马、蜀麻、吴盐、浙米,我都没见过真正的浙米,敢问这些米正宗否?”李适依旧不动声色地装出副呆呆模样,问到。 “这些米可是真真正正的浙米,是浙东西观察使韩太冲用船特意送来的。”接着领头的奴仆见李适一脸羡慕的表情,便用手指从箩筐里沾了几粒米,“不信?这位举子你尝尝。” 李适伸出手指刮了下,果然是真正的绝好浙米,如小珍珠般轻易从他人手指跃到自己手指上,既糯软饱满,又细腻芬芳,李适张开口吞下去,随后转过身来,笑着对唐安、霍忠唐说道:“好吃好吃,不愧是宰相家的米啊,不愧是......” 唐安心疼地望着父亲。 杨炎家的奴仆像看场杂戏般,看着“乡贡举子李逢龙”的大惊小怪,哈哈笑个不停。 很快唐安看到,父亲的脸颊微微抬起,狠狠地咬断颗口中的浙米,那半粒白白的米弹出,带着牙齿碰撞的脆响...... 次日近午,御史中丞卢杞忽然得到皇帝送来的子,召他单独去小延英殿奏对。 御史台南食堂中,卢杞不慌不忙地振振衣袖,端正法冠,起身后对分坐两列的诸御史们笑着说:“我说的是没错的,不要着急,慢慢饮茶就好,圣主自然会有分寸的。”而后缓缓地走了出去。 殿院席位上,高岳端坐在食案前,他的面前多了盘公主特意让中使送来的花肚粟米糕,“饮茶,饮茶......”在其他御史狐疑不定的眼神纷纷里,高岳却不由得在心里松口气。 为刘晏而松的。 皇帝和卢杞密谈了很长时间。 春季的日头慢慢变长,阳光照到政事堂里默然焦灼的杨炎背上,也照到静坐于御史台监狱的刘晏脸庞上。 升平坊崔府里,云韶则正倚在月窗前,在母亲的教导下,嘴角挑着微笑,挺着已开始凸起的腹部,在为未来的孩子缝制着小小的衣服。 大约到了傍晚时分,皇帝出人意料地宣召来翰林院学士张涉。 等到张涉赶到便殿里,只见李适坐在案后,面前的食盘里是几块麦饼和一段羊肉,杂乱的文牍堆积其上。 皇帝直勾勾望着自己,随后举起麦饼,细细地将切肉小刀上的油渍给擦拭干净,再将蘸上油渍的麦饼掰碎,一口一口吞下去。 “先生劝朕减车马、服饰、膳食,以补泾原前线,所以朕就吃这些东西,试问中先生意否?” 张涉只觉得皇帝的眼神有些发毛,整个便殿的气氛也十分尴尬,心中立刻忐忑不安,但也不能不当即引经据典,盛赞番。 皇帝继续悠悠说下去:“此外,朕还下了狠心,削减元陵诸位守陵人的衣粮,削减宫中诸人用度,而京兆尹严叔敖(郢)也大批削减了京兆府工人匠师,试问中先生意否?” 张涉头皮阵阵发麻,但也只能鼓动唇舌,结结巴巴地又将圣主之德夸耀番。 “皇太子缩减膳食,妃嫔、公主亲手为前线将士缝制春衣,试问又中先生意否?” 张涉嘴唇剧烈抖动起来,不由得双腿瘫痪,咕咚声跪下。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长叹口气,而后谭知重和霍忠唐各自抬出个箩筐。 张涉望去,里面重重叠叠全是各种山珍海味,当即眼珠发颤,他隐隐明白,这些食物是从哪里来的。 “先生,昨日朕饿得有些头晕眼花,便走在长安城街道上,可没想到却大有斩获。”皇帝这时语气忽然喜悦起来,好像捡到宝的乞丐,“在路过几处南衙执事的府邸时,才发觉后院庖厨不要的食物,都是那么美味,朕居在深宫当中,孤陋寡闻,可真的没吃过这么好的食物,真的没有......” 张涉再也撑不下去,开始咕咚咕咚地猛烈顿首叩头,很快麻木的疼痛灌满了他的脑门和双耳,然而还是得不停地叩下去。 “另外先生你,似乎日子也不错呢先前侍御史张著去衡州,平反了曹王皋,也弹劾了湖南观察使辛京杲。不过朕派去的另外位潜行的监察御史,却发觉了这张著欺君罔上,看来是有意隐瞒了辛京杲的另外项罪行。” 这时听到皇帝的话,张涉几乎要当即绝望地死去。 没想到皇帝会在派一名御史去出刺同时,还会派另外名专门负责暗中监察,是为“御史的御史”。 可他也无法阻挡皇帝继续说下去:“辛京杲不但诬陷曹王,也不但枉杀麾下将吏掠夺他们家财,辛京杲还贿赂在京的官员,其中就有先生您,三万贯,三万贯......”皇帝说着,用手指比画着“三”这个数字。 接着皇帝说不下去了,两行泪水无声从他的脸颊滑落。 “死罪,死罪!”张涉只剩下号叫。 “先生侍读朕多年,原本并不是这样的......不知道是朕变了,还是先生变了。”李适慢慢背过身,不忍心让张涉见到自己失望落泪的模样,“怪朕,身为朕的先生,你清贫这么长时间,以致乏钱要接受贿赂的地步......朕不堪再见先生,也不忍刑戮先生,可放归田里。” “陛下,陛下!”张涉就此被霍忠唐等中官拖曳出去,自即日起他被罢免所有官职、身份,驱出银台门翰林院。 张涉被拖出去好远,号哭声杳然不闻后,李适才重新坐在绳床上,“出敕书,台院侍御史张著,奏事不实,隐瞒元恶,流为合浦县尉。” 敕书雷厉风行,中午侍御史张著还在南食堂和诸位一起会餐,下午即被长流岭南,并且不允许回家,不允许携带妻儿家眷,即刻去都亭驿,取马后立刻独身踏上万里路。 张著在御史台里的同党员寓,吓得面如死灰。 消息传到政事堂,杨炎顿时如坐针毡。 20.七品服绯衣 可杨炎没来得及阻拦集贤院士沈既济的上疏。 沈既济的奏疏里称,陛下在东待制院里设三十人,轮番当直以备咨询,吃食都是由中书门下拨给的,如今泾原战事紧张,陛下不宜再徒增粮食耗费,可酌情削减三分之二。 沈既济上这份奏疏的目的,自然是杨炎授意,他不希望皇帝身边有那么多人聒噪,更何况其中部分人肯定对他的政策有所不满。 “沈既济卖廉耳!削减食本,自沈既济始!”这下沈既济算是完美撞上了怒火飞驰的皇帝辂车很快沈被逐出集贤院,罚一年俸料钱,入“迎访皇太后”的队伍,去和工部尚书乔琳为伍。 次日,杨炎是浑身颤抖着,登阁道入紫宸殿的。 好在皇帝虽然目光阴沉,可并没有对他发火,同时李适宣布了对刘晏的处置决定: “奏事不实,多门索利,罢尚书仆射,出京为桂州刺史兼桂管经略招讨防御观察使。” 这个决定让杨炎满心难堪,但也不敢发作,他现在只想能捱过皇帝的怒火,保住宰相位子。 唐朝的岭南地区,是左迁长流人的地方,不过左迁和长流是有区别的:左迁,主要是贬谪,可被贬的官政治身份还是在的,去地方上也多为一把手,晃了几年后还可能回朝重新掌权;但流刑却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被剥夺政治身份,“除籍为民”,并且理论上永不可再为官,还要被唐政府处处提防,被目为不安定因子,武则天那会儿动不动让人去岭南屠杀流人,也是基于此理由。 岭南细分起来,还可分为岭东和岭西,前者大体上算是现在的广东、海南,而后者大体上等于现在的广西。刘晏要左迁去的,就是岭西三管(桂管、容管和邕管)当中的桂管地区,并且桂管不但风土气候不错,还是岭南通往汉地的中枢重镇,将刘晏送去这里,绝对不算是重罚。 要是搁在往时,杨炎必定会建言说,桂管经略使手握重兵,还有大批流人可用,不可让刘晏前往就任。 但现在他敢想,却不敢说出来,只能被动接受皇帝这个决定,自己则蛰伏段时间,从长计议。 当皇帝制书出来后,刘晏不敢怠慢,没和任何家人、同事道别,直接匆匆离开大明宫。 “主人。”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大明宫宫门前等着消息的仆人旺达,看到刘晏一溜烟走出来,便急忙喊了声,可刘晏根本没回答他半个字,就向都亭驿去,接着在驿站当中用符取来匹马,骑上去就扬着鞭子,直朝京东的长乐坡离去,很快不见踪影。 刘晏刚刚左迁的次日,中书侍郎崔佑甫卒于自家宅第,临死前崔佑甫起身,让仆人把自己的衣衫穿戴齐整,坐在中堂绳床,唤来妻妾子弟,吩咐好了自己的后事,下令设宴奏乐,诸位尽情饮酒欢谑。 等到霍忠唐匆匆赶到宅第来后,满庭院都是热热闹闹的声乐,夹着悲悲戚戚的哀哭声,崔佑甫已安详地躺在绳床上,离去了。 消息传到大明宫,李适悲恸不已,破例赠崔佑甫为太子太傅,并下令罢朝志哀。 可同时,谭知重、马承倩二位中官来到东待制院,对正在当直的高岳、陆贽二位年轻御史说,陛下要召见他们。 这两位虽然都是试殿中侍御史,可御史不但是宣政殿正衙常参官,也是皇帝身边的供奉官,品秩虽低,却是能直接面见天颜的。 穿过曲折的阁道板廊,皇帝扶着额头,不发一语地坐在床榻上,面前两侧各安放面蒲席,是给高岳、陆贽所准备的。 等到高岳、陆贽坐下后,皇帝眼睛里满是血丝,哑着嗓子,恳切地询问他俩: 泾原的兵乱该如何收场? 高岳心里明白,杨炎的“原州筑城计划”到了今日,已等于彻底破产,就算泾州城的兵变平定下来,经过这场元气大伤的动荡,唐已没有任何可能再跑去平凉、固原修筑城堡、驻屯军队只不过之前李适、杨炎看不到这点,现在事实教会了他们。 “但除元凶,安西、北庭行营其他将士不问,以安人心,此其一也; 虽左迁刘晏,但仍可采取其设原州行在之策,在与西蕃罢战后积极于西北营田,此其二也; 请陛下静谧数年,休养生息,暂赦包括山南东道在内诸方镇不问,以求天下安宁; 崔太傅已卒,请陛下举新的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御史大夫,维系好朝政运转;” 当陆贽说完这些后,李适点点头,表示可以听取。 但随即李适的目光便转向高岳,直接对他说:“设原州行在,首要在于平息泾州兵乱。” “臣高岳,愿前往泾州,以一言说服安西行营将士开城!不过安西行营镇守国家西陲多年,心中绝非有意反叛,请陛下先下诏令赦免,并任命朱为新泾原节度使,如臣有了陛下这座靠山,使命必达。”高岳看起来很是平静,也极有胆气。 李适这才长舒口气,当即说陆贽可试京兆仓曹参军,入翰林学士院,替朕草拟赦免诏书;并按照刘晏先前所举荐的,高岳现在可迁为殿中侍御史正员、原州行在度支营田判官、百里营城使、摄灵台令、押蕃落使(皇帝直接把小给去掉)、征马使,赐绯服佩银鱼,即刻前往泾州晓谕行营将士,功成后即升宪衔为侍御史内供奉。 “唯。”高岳捧起衣袖,对着皇帝拜倒下来。 升平坊崔府内,云韶红着眼睛,强忍着泪水,为夫君试着绯衣,她现在的情绪十分复杂。 “阿霓,不用为我担心。” “崧卿啊,虽然你我在泾原呆过一年,可那时候有段使君坐镇,现在你去那里晓谕的话,城中可都是虎狼般的乱兵,他们是要吃人的另外要是夫君你在城中,临时被乱兵胁迫,答应什么出格越局的事,又会遭弹劾的,阿霓,阿霓我......” 高岳转过身来,轻轻将妻子搂入怀中,宽慰说“每次吃到你放三次盐的羹汤,我就不会有事的,因为这种味道我觉得永远能吃到下一次好好在家安心休息,等着夫君我的捷报。” 1.兵变平宁息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白居易《村夜》 +++++++++++++++++++++++ 高岳身着绯色官服,腰勒白玉黑犀蹀躞带,其下悬着四条红条,悬着金银所制的纸筒、算带、火石、小刀等“蹀躞七事”,骑在匹苍黑色骏马上,单独信步,出现在泾州城东的坊街中间。 在他身后,是马凹原李怀光宁军的营垒,在他侧面直到泾川边,满是陇右、凤翔节度使朱的营地,而他的正面,是泾州城高耸的城垣、望楼,安西行营将士们用血写的大旗正在门楼上挂着,于风中摇来晃去。 “咻咻”,两枚警告性质的箭矢,先后射入高岳马蹄前的土地,骏马长嘶数声,往后倒退几步,高岳扯动缰绳,对城头大喊: “我是昔日泾原孔目院里的高岳,现携圣主赦免所有人的诏书,请放我入城!” “是高孔目,是高孔目!”城楼、女墙后的泾原军士兵纷纷起身,拄着各色武器,都望着其下的高岳。 勾栏后,马、刘海宾贯甲走出,也看清楚了高岳。 这时候高岳于马背上举高双臂,指着身后,示意他的四周根本没有伏兵,可放心让他进泾州城。 不久,军府中堂上端坐的刘文喜,说到“请故人高孔目入城。” “高侍御,高侍御救我。”等到高岳手捧皇帝诏书走到军府中堂后,安西军将们也都坐定,先前进来后反被扣押的李舟,被反绑双手,一见到高岳,就奋力嚷嚷起来。 “刘别驾(刘文喜先前被任命为原州别驾)不合扣押天使。”高岳当面指责了刘文喜的行为。 刘文喜摆摆头,“送李天使出城去。” 几名泾原士兵用剑割掉绑在李舟身上的绳索,李舟接着望望高岳,便头也不回地奔出泾原府衙,求了匹马,忙不迭地逃出城外。 接着高岳将皇帝诏书交到刘文喜手中,端坐下来,和刘面对面。 “陛下能让高孔目来晓谕,大概确实是想赦免安西行营的将士。”刘文喜笑起来,慢慢将皇帝诏书摆下。 “可段使君无法回军府来,所以泾原节度使暂且由朱来担任。” 刘文喜点点头,又问“扶风郡王之子可还好?” 听到这话,安西、北庭行营诸位在场将士无不啜泣。 之前李适在拆毁马宅第后,把宅第收归官有,准备改为对民众开放的园林,马三个儿子一下子由原本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沦为丧家之犬,所以他们仨的处境,是安西将士们最为关心的。 “某启程前曾进见圣主,圣主也说,先前对扶风郡王的处置过分草率,马上要回授扶风郡王三子官职,请诸位勿忧。” “那便好,那便好。”刘文喜好像放下心头上的负担。 众人沉默一小会,刘文喜询问高岳最重要的个问题:“泾州开城后,行营各位将士还要不要去平凉、固原营城屯田?” 高岳摇摇头,环视下左右坐着的军将,“各位,圣主已答应某,废弃去原州筑城的计划,在泾州南析出‘原州行在’,辖百里、灵台、良原,由某全权在此营田......某向在场诸位保证,此后安西行营无忧,此后必让诸位衣食充裕。” “圣主待我等如此,高孔目又来到城内晓谕招降,我们还有什么可抗拒的?诸位可安心释甲仗,唯高孔目马首是瞻。”说完,刘文喜口称奉诏,接着对高岳长拜下来。 高岳也急忙回拜。 “唯高孔目马首是瞻!”其他安西军将也纷纷在席位上拜倒。 而后高岳却依旧拜着,没有起身。 刘文喜顿时明白,便正色告诉全场:“诸位请听我一言,我刘文喜实乃此次兵变的元凶,挑唆行营为乱的是我,闭泾州城抗命的是我,向圣主无理索求旌节的是我,导致西陲兵荒绵延数月是我,空费国库无数钱帛的也是我。圣主虽赦行营上下,然我刘文喜岂能厚颜自处。如不严惩文喜,此后圣主何以能君天下?” “刘别驾......”就在各位军将愕然时,刘文喜继续快速说完了他的话:“诸位此后务必要谨事朱遂宁、高孔目,尽忠我唐家,文喜的家眷老小也麻烦诸位了,烦高孔目毕命!” 言毕,刘文喜拔刀,迅捷地自脖子上一横。 一抹热血,直直飞溅到对面低头的高岳的眉毛上。 “噗”的声,血淹没了高岳眼眶的半边,滚烫的。 “刘别驾!”其他安西行营的将士,知道这是刘文喜独自扛下所有罪愆,军府上下无不痛哭失声。 高岳这才起身,缓步走到刘文喜的尸体边,拾取起被染红的大赦诏书,随后慢慢抬起血流半面的脸庞,对着军府的藻井,长声大喊: “首恶伏诛,兵变已宁!” 这声音很快就传到了军府衙署外,城中内外的士兵纷纷在城堞、望楼、羊马城上一层层放下武器,俯身拜倒,痛哭声震天动地。 马凹原上,李怀光脸色铁青,骑在马背上,手持鞭梢,看着哭声里的泾州城。 他明白,自己和泾原的梁子,已彻底结下来。 并且此次出征,根本徒劳无功。 因为在号角声里,泾州城的南城门和西城门隆隆转开,浩浩荡荡入城“身官回授”的,是节度使朱。 军府中,高岳捧着枚木函,里面盛着的是刘文喜首级,一步步走出来。 马挂銮铃响动朱、韦皋、李楚琳等凤翔大小将官,来到军府外,见到这副景象纷纷下马。 “请高侍御携文喜首级回京复命,泾原善后的事、原州行在的事,统统交给我,只管安心。”朱拍着胸脯保证道,然后看看身旁的韦皋,韦皋也急忙拱手承命。 不久,在紫宸殿上,淮西、淄青、淮南、山南等诸方镇进奏院的守邸官都被召来,立在皇帝李适阶下。 香案上,裹着紫布的木函被取出,接着四面打开,刘文喜的首级完完整整地展示在诸位的眼睛当中。 “此等微孽,已遭翦除。”李适环顾四下,说出这句话来。 各方镇守邸官都心惊胆战,口呼万岁下拜。 “传诏令,尔等方镇不可再抗拒夏秋两税,此外朕也保证,不再追究新旧文簿抗谬之事,先前刘晏左迁,全是因其担转运使时,擅自多门盘剥百姓而致,汝等勿扰。” 2.腾达卢子良 在皇帝做出承诺,此外刘晏得以保全政治身份后,淮西、淮南、淄青三座方镇才算心悦诚服,表示接受黜陟使入境统计户口,炮制税簿。 至于在扬州驿站“火灾”里葬身的那几位吏员,最终也就不了了之,陈少游继续坐镇维扬,稳如泰山。 可梁崇义却依旧封闭住其方镇出入的通道,在得知孔目官郭昔告发自己后,梁崇义很是惊惧不安,虽然朝廷很快将郭昔流放去潮州,但梁还在保持着与中央对抗的姿态。 皇帝李适准备向山南东道发起最后的晓谕,可在此前京城权力中枢却因崔佑甫的死去,迫切要等待新一轮的洗牌。 但这次飞黄腾达的是御史中丞卢杞,先是崔宁向皇帝送来举荐的奏疏,希望擢升卢杞为御史大夫。 还没等杨炎反应过来,李适便下制曰“可”,直接升卢杞为御史大夫,而崔宁则改任“灵州大都督、单于镇北大都护、朔方节度使兼坊丹延四州都团练观察使”,下辖振武、单于二军城,还有灵、盐、夏、银、绥、延、代、胜、丹、、坊、麟、庆等十余州,权势几乎与先前郭子仪等同。 杨炎顿觉形势不妙他就是傻子,也明白现在崔宁在外,卢杞在内,已形成个新的山头,针对自己的山头。 非但如此,刘晏虽然被左迁为桂管经略使,可他的那些党徒却依旧在朝,默默蛰伏着,一旦形势有变,他们绝对会对自己群起攻之的。 对此杨炎的反应是,先压制住崔宁。 他和自己党羽不断上奏入对,让原灵盐都虞侯杜希全担当灵盐节度留后,让原代州刺史张光晟担当单于、振武及麟、胜、绥、银四州节度留后,又让原延州刺史李建徽任延、丹、、坊四州节度留后。 这三个留后的设置,等于完全将崔宁职务权力给分割掉,并且还环绕在崔宁身边,有直接向皇帝或宰相奏事的权力崔宁反倒处在这三位的监视下,只能窝在坊州一地,处处受到掣肘。 非但如此,杨炎还暗中笼络朔方旧部,如夏州刺史吕希倩、盐州刺史戴休颜及庆州刺史杜从政,让他们入崔宁的幕府,“陪在”崔宁左右,也等于在崔宁的身边插入钉子。 “阿父勿忧......”暂时还留在京城内,没去原州行在赴任的高岳直接给岳父写信,叫韦驮天火速送抵坊州。 得到女婿建议的崔宁,反客为主,很快以“招抚党项”的名义,反倒挟吕希倩、戴休颜、李建徽等人,出巡夏州、盐州诸地,到处招降镇抚各大党项部落。 西蕃强大后,逼迫诸党项部落向西或向北迁徙,安史之乱前大部分党项部落以羁縻府州的形式,被唐王朝安置在陇右诸州,安史之乱爆发后,陇右大部分地区也被西蕃攻陷:相当大部分的党项继续内迁,后主要分布在灵、庆、夏、延、绥、胜等州,并分化为三个大的部落集团,即居住于延、绥二州的“六府党项”,此集团以野利氏族为主力;还有居住在庆州的“东山党项”,因庆州位于陇山以东而得名,及主要居住在夏州的“平夏党项”。 当然这批党项蕃胡也不是什么纯善之辈,他们有时候忠于唐王朝,或给唐军提供军粮,或成为唐军的兵源,但很多时候他们也和西蕃勾结,一起寇掠唐的西北诸州,成为心腹之患,当然西蕃入侵时,也会顺带掠夺党项的人畜,招致党项的激烈反抗。所以唐、西蕃和内迁党项部落间,有些类似于咱们现在所说的“三角恋”关系。 故而对这些内迁党项的政策,也贯穿了整个唐朝的中晚期,不过最终结局大家也都清楚:唐朝末年,西蕃和唐这两个对峙多年的大陆霸权先后爆炸,流布在灵、庆、夏、延、绥这些地区的党项已升格为独立的节度使“定难军”,成为民族性和行政性混杂的地方势力,黄巢攻入长安后,定难军继续效忠唐王朝,得到赐姓“李”,后来我们的大宋也未能平定这支“定难军”,使其演变为了后来的西夏(emmmm,好像后来和大宋打得不可开交的越南,前身也是唐末高骈在从南诏手里收回交州后,设置的静海军来着,当然这应该是唐的锅,怎么能在东西南北给大宋留下这么多无法战胜的割据势力哩?)。 言归正传,崔宁对党项的招抚大获成功,好几位党项首长愿意入朝接受唐朝的封爵,成千上万帐的党项人答应老老实实做人,并给唐军提供粮食和战马。 崔宁下面却没有把功劳据为己有,而是迅速上奏朝廷,重重赞扬表彰了吕希倩、戴休颜等人,称正是因为他们与我亲密无间的合作,才取得些微不足道的成绩。 皇帝也下诏褒奖了诸位,但这又刺激到杨炎的神经,他果然如高岳所料,开始怀疑吕、戴、杜等人已暗中投靠崔宁,便又将吕希倩匆匆召回朝廷,为左龙武大将军。 至于杜从政,杨炎考虑再三,继续留在崔宁身边是不可能的,和崔朝夕相处的话,早晚也会给腐蚀掉,便寻思让杜从政为原州行在的刺史。 此举还未成真,就招致新任泾原节度使朱的激烈反对,他递送奏疏给皇帝,称我是泾原节度使,也是泾州刺史(整个泾原都归我管),既然让高岳为营城使、摄县令,同时也是从属于泾原军府的营田判官,等于是让高岳权知原州行在,何必再引个刺史杜从政来,迭床架屋,空费钱粮。 皇帝没让朝臣讨论朱的奏疏,而是直接交给陆贽、吴通微、姜公辅等翰林学士内部讨论,结果陆贽的观点也是:“高逸崧此去是做事情的,如再送个刺史去,只会对泾州营田起到不良作用。” 于是皇帝认可了朱和陆贽的观点,通知杨炎:杜从政去原州行在为刺史毫无必要。 杨炎不由得为之气馁,但更让他扎心的还在后面。 如愿以偿升任御史大夫的卢杞,很快登门造访了闲散在家的郭子仪。 原本郭子仪虽然年老,可身旁也跟着群美貌的侍妾,可一听说卢杞来访,郭子仪立即和崔宁相同,遣散了所有的女子,才和卢杞座谈。 3.阖闭乌头门 卢杞去找郭子仪,除去拍马外,还希望借着郭子仪的威望,和朔方旧派系达成一致,这样方便崔宁在北方破局。 “卢杞貌丑而心狠,不管是出于大局,还是出于私利,我都不妨答应他。”于是郭子仪满口应承,并写信给杜希全、戴休颜等人,让他们不要胡乱为难上司崔宁。 杜希全、戴休颜都是郭的老部下,在得到尚父的信后,各个顶礼奉拜,甚至双双上奏皇帝,称“节度使不在镇时方才设置留后,今崔大都督已出镇北地,不宜再设留后。” 杜、戴献上辞呈后,张光晟与李建徽也不好意思,稍稍迟疑后也送来辞呈。 皇帝便也答应了,这群人州刺史和军使职务不变,撤销三个“留后”,从此将北地方镇交由崔宁全权打理。 卢杞初战告捷,随后又多次与京兆尹严郢往来,二者似乎也在结盟。 而严郢先前也因民屯方面的争执,及随后的被诬,开始和杨炎为敌。 杨炎却瘫倒在家宅当中,算着一笔血淋淋的账: 他回朝当宰相也不过一年不到的光阴,从最初的顺风顺水,到而今的步步蹉跎,真的是恍如梦中般。 他推行两税法,希望以此在财赋重地换上自己人,却在淮南陈少游和淄青李正己那里翻了跟头; 他以杜封入崇文馆为诱饵,想要引诱刘晏一党,再反手歼灭之,可刘晏和令狐却不上当,让他扑个空; 他请求财赋入左藏库,并罢废度支、转运二使,本想激起刘晏的反抗,借皇帝之手趁机将其干掉,可刘晏却主动让出所有利权,现在一个“闪现”跑到桂管去当经略使,又让他功败垂成; 他本想举荐自己人为御史大夫,独断朝政,可皇帝却引卢杞,处处掣肘自己; 他排挤崔宁和朱,可现在看来完全起了反效果,如今崔宁独坐北疆,朱节度陇右、凤翔、泾原三镇,势力和声望更胜之前。 为什么?为什么! 杨炎心情纷杂狂乱,他觉得冥冥中仿佛有双黑手,好像洞悉着一切,总是能猜出自己的布局,把他的心血全都轻而易举的摧垮。 “难道,难道,真的是他......”杨炎躺在绳床上,原本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指,慢慢滑下。 这时候他睁开眼睛,看到帷幔后立着老奴何伯。 何伯侍奉他家数十载,从他父亲杨播时就是家中最受信任的人。 而先前杨炎被贬为道州司马,高岳来送别时,后来返归时为高岳牵马的那位,正是何伯。 故而一看到何伯,杨炎自然而然便想起了高岳。 “府君......”何伯说。 杨炎答应声,便自绳床上起身,问何伯有事否。 何伯垂着双手,好像想说又不敢说,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府君可千万要留心啊,先前少府君(杨弘业)几乎每日都在家大筵宾客,太显眼了!” 一听这话,杨炎不由得大惊失色,先前他的精力始终在政事堂,对家里几乎不闻不问。 很快杨炎的醒悟便转为了愤怒,拳头紧紧握起,“这个竖子!”他决心马上要好好教训妻儿一顿。 而后何伯又低声说道:“老奴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唉,何伯但说无妨。” “府君你打小我就伴在身旁,知道府君你有时候过分记仇,但却不记恩,这样的话怕是会树敌过多。” 听到何伯这句话,杨炎心中泛起不快来。 可何伯而后却数起来他举了个三个人。 崔清、霍忠唐,还有高岳。 杨炎火气翻涌上来,他要好好对何伯解释番,但崔清和霍忠唐他完全不说,只说高岳,“我推举李舟,是因高岳年纪和资历都不符合而已。” “但高岳是崔宁的女婿啊!原本能和崔宁联手的机会,就从府君手里流走了。” “何伯很喜欢高三郎?” “不是不是,只是我曾为高三郎牵过次马,就在那次三郎经过长乐坡月堂,初次见到崔宁家的第五小娘子,现在居然结为伉俪,可不是命定的吗?高三郎绝非普通年轻人,府君不可等闲视之。” 这下,更让杨炎恼羞成怒,可何伯又说道:“府君还记得年轻时,是如何对神乌令李大简的吗?” 杨炎听到这话,不由得想起过往,那是肃宗至德二载(757)时,他还在河西一带游学,河西刚刚爆发了叛乱,原节度使被杀,叛乱平定后,朝廷派兵部侍郎杜鸿渐入河西为新的节度使,因杜鸿渐早就欣赏他的文名,直接就聘他当了幕府掌书记。 杨炎一朝得势,做的事和现在毫无二致,因凉州神乌县令李大简曾因酒醉辱骂过自己,杨炎便把李大简唤来,让左右反绑李,用铁棍殴打了足足两百下,李大简血流遍地,躺在地上蜷缩着身躯呻唤着杨炎能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快哉,快哉,痛快哉! “庸奴,如今牙齿尽落,能复骂我否!”杨炎笑着,还不忘用靴子猛踏半死的李大简几下。 事后,杜鸿渐包庇了杨炎,对这种对同僚睚眦必报的发指行为根本不加过问。 杜得到的回报,是离任河西去荆南为节度使时,杨炎亲手写的功德碑《河西节度使杜公碑》,里面夸赞杜: “其来也,丘陵如无;其去也,风雨可怀。” 二十余载过去,自铁棍打在李大简脸上那刻起,心魔就在杨炎身躯里扎下根,从未离去。 这时他也不会把何伯的话听进去,但这不代表他不把高岳放在眼里。 他需要以薛瑶英为中介,于红芍小亭再和高岳谈一场,希望与这个年轻人及崔宁,二度握手言和,现在要压制住势不可挡的卢杞可以再给高岳许诺些好处,这次就真的给他好了。 至于何伯,他在我家这么多年,居然是如此看待主人的,哪日寻个过失,叫妻子遣送他滚蛋。 三日后,薛炼师派出的芝蕙站在升平坊崔府的乌头门前,高岳站在台阶上,很客气也很大声地对芝蕙说: “鄙夫泰山为北地戎臣,高三本人又居京为殿中侍御史,不可与朝廷执事密会私谈。” 说完高岳对芝蕙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便转入门内。 乌头门慢慢阖上,代表高岳对杨炎的断然拒绝。 4.芝蕙巧簧舌 芝蕙返回红芍小亭内,直接对炼师说:“三兄怕是已和杨炎割裂。 ” 薛瑶英大惊,连问为什么。 芝蕙很沉稳地说道,这完全是杨炎食言而肥,曾经在小亭之内信誓旦旦地要授予三兄某某官职,然而转眼间就推举自己党羽,对三兄弃而不用,夫子曾说过‘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足见杨炎是个无信之徒。 “然而......”听到这话,薛炼师其实心中清楚,杨炎是如何对待崔清的,她是目睹的。 可杨炎毕竟是当朝宰执,位高权重,薛瑶英又有些摇摆不定。 “现在杨炎满朝皆敌。” “住口啊芝蕙,这种大事岂是你这样的小婢所能乱说的。” “芝蕙是炼师的奴婢,这几年来蒙的是炼师的教诲培育,当然是站在炼师立场上说话的。”芝蕙立刻开始得意的“游说术”,坐在席位上对薛瑶英侃侃而谈,“炼师不妨比较下,当初不过是提供小亭给三兄完婚,这一年来三兄馈赠炼师的钱财,怎么也超过两千贯钱;而杨炎呢,自从回朝后,当的是政事堂宰执,可对炼师毫无报恩的举动,连上次招待三兄的二十贯宴饮钱都是炼师自己筹备的。” “这......”薛瑶英也不是傻子,她同时对杨炎和高岳投资,可谁想带来巨大回报的,却是当初毫不起眼的高岳。 这时芝蕙趁热打铁,继续鼓动薛炼师:“现在小杨山人和崔宁、刘晏、朱都有不和,炼师绝不可押上所有,跟在杨炎后‘撩零’,不然鸡飞蛋打岂不痛哉?光是鸡飞蛋打还算好的,要是遭到牵连,如今圣主可不会(像代宗皇帝)再对炼师宽宥。” 这一说博戏里的撩零,薛炼师顿时明白心动了,点点头,“依你看,交好逸崧的这条线可不能断。” “然也!”芝蕙上前,扶住炼师的胳膊,“这些就交给小婢去办,三兄马上要再去泾州赴任,权知半州之地,炼师不妨从红芍小亭的金柜里取出三五百贯钱来,在泾州买田。” “泾州那么荒芜,买田?” “炼师谬矣,听三兄说现在关东各州都要上两税钱和斛斗米,上缴的依准却是照大历十四年来的,可十四年哪来的原州行在?并且原州行在又在西北。” 薛炼师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这便是“贱买高卖”的道理。 这会儿芝蕙的小嘴依旧吧嗒吧嗒个不停:“只要给小婢五百贯钱,不出三年便有永久之利,炼师下半生无忧。” 还没说完,芝蕙的嘴巴一下子被炼师给捏住,薛瑶英笑着对她说:“不愧是十四五的俏小娘,嘴甜手快,心思又活络,又能殖财持家,怪不得你在小亭我离不开你,你去逸崧夫妻那里他们也离不开你。那么现在可就这么说定!”接着薛瑶英凑近了芝蕙的脸庞,低声说,“你在枕席上受过高岳的恩泽了吧?” 芝蕙嘟着嘴,急忙摇摇头。 “难不成那崔家小娘子是个妒妇?” 芝蕙又摇头,回答先前云韶曾对她商议过些事云云。 “笨,既然崔家娘子都开口,你得尽快想办法从侍婢升格到侍妾,杨炎这面交给我来周旋应付。别谈起家计来头头是道,枕席帷幔事却举步维艰,这样我怎么放心把才到手的钱交给你打理啊!” 就这样,芝蕙不但把薛炼师发展为杨炎方的“暗桩”,还从炼师那里得到五百贯钱的便换,就此从红芍小亭离开,重新回归升平坊崔府。 刚从小门进去,宝这小子就嗅到芝蕙的味道,忙不迭地奔腾着小短腿,扑向芝蕙的怀里,又是嗅又是蹭又是呜呜呻唤,亲热极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热,这些天也没人照料你,马上给你剪毛。”芝蕙将宝抱起,摸着它的狗头说到。 芝蕙说到做到,很快就在崔府西院的射场曲廊下,把宝剃得利利索索,就留下狗头边上及尾巴上的一圈。 宝落地后,得意地叫唤声,一溜烟跑到了刚走入西院的女主人崔云韶的脚前炫耀,“哈哈哈宝啊,你这成了佛经里的狮子了。” 云韶身后跟着搀扶的炼师吴彩鸾。 宝一见到这位,就汪汪汪地大叫,虽然彩鸾现在穿着不像以前那么破敝,可这嫌贫爱富的宝依旧不买账:这贼小,向来狗眼敏锐。 “哎呀去去去。”彩鸾也举起拂尘,瞪着眼睛要作打,这个动作一做,更是满身的市井气息。 “炼师来坐,不用和这拂小子一般见识。”云韶有孕在身,更显雍容,坐在曲廊尽头避暑的雨亭下。 “谢娘子。”吴彩鸾大剌剌地分叉垂足坐下,像个橘猫。 芝蕙忍住笑,立在一旁。 云韶很温和地轻轻摇头,她对彩鸾炼师说,这样的姿势是不对的。 “唉。”彩鸾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狠狠拍打下额头。 原本云韶也不会对炼师的行为多嘴多舌,在她心目里,彩鸾炼师也很可爱啊,就像姨娘任氏那样,属于别种风彩的女子可她肩负着崧卿的委托,就必须得办好。 “彩鸾炼师这些日子就住在阿父的府邸当中,阿霓你可教教她基本的礼仪。待到我去泾州后,便可给彩鸾炼师川资,让她去终南山游历番,博得名气,以后有炼师大展身手的时候。”这是夫君的原话。 高岳去原州行在的日期定在六月后。 因皇帝的制科考试还会催生一大批县令,所以安排高岳和他们同时前往各地。 毕竟县令已算是中层,故而唐朝对这个位阶官员的选拔很是重视。 这段时间内,高岳依旧要去御史台,及大明宫东待制院视事。 自从上次高编剧“饿晕过去”后,唐安借机不断对他表示“关心”,时常托中官给高岳捎来各色各样食物,每次待制院会食时,高岳的食案都会多出些别人没有的东西,可高岳每次都很礼貌地不把食盒拆封,央求中官自己处理掉。 可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云韶耳朵里,于是和炼师交谈完毕,她就把重归的芝蕙唤到房间榻前。 高岳眼中的“小彘儿”身躯越来越重,孕相明显,肌肤却更加好了,是粉嫩如雪,“芝蕙啊,马上崧卿若去泾州,我怕是不能随他上路,而是要留在升平坊里待产,这一路风尘,足足要有一年时间得依靠你照顾崧卿。” 5.以商补军策 “小婢要留在这里照顾主母。 ”芝蕙可不傻。 “我听说那唐安公主对崧卿的骚扰愈发明显,所以崧卿早些去泾州也是件好事,但是男人在外,总离不开我们女子照料,妻子要是不能为夫君择好侧室,那可像什么样子!现在坊间就有风言,说什么崧卿在外是殿中侍御史,可我在家是知杂内御史,甚至还说蜀都城的阿妹云和,也就是崧卿的妻妹是知弹内御史,害的我有专宠忌妒的坏名声。原本我有两个贴身的婢女,清溪和桂子,也都先后嫁给我兄长为妾,况且她们都不如你对上敬顺对下谦和,也不如你的相貌出众。” 云韶这话算是挑明,真的要升芝蕙为高岳的妾室。 “小婢岂敢有少姜之望?” 可转瞬云韶就牵住芝蕙的手,低声劝道,“你凭才惠归崧卿为侍妾,有我为你做主,怕得什么?这个崧卿啊,脾气有点点怪,我归他为妻前,还以为你早已和他配在一起呢,谁想你至今还是清白身,这崧卿婚前没有侍婢,婚后没有妾室,可不像话这次崧卿去泾州赴任,你暂时不用声张,就跟在他身后,见机行事。” 一席话,让芝蕙有些害羞不安,她也明白云韶收自己为第二个贤内助的目的,一来妻妾结盟固室对抗那唐安,二来也可让三兄的仕途更为顺达,可这“见机行事”的“事”,还有些让芝蕙怕怕的。 她对三兄和主母的“秘戏之事”不算陌生,可向来是在外面把风的,却始终未有见到真形,哪里懂得个中精髓要义呢?可云韶毕竟是经过《花营锦阵万方图》淬炼过的,知道芝蕙的心思是什么,就笑起来,在筐床下的烛火幽微里,细细地对芝蕙如此云云...... 虽然高岳一口回绝了杨炎的邀请,可不代表他真的不会去参加别的宴会。 就算我是殿中侍御史,不能轻易和朝官相会,但我可以和商贾见面。 胜业坊和东市间的那所邸舍里,高岳再度与萧会面。 高岳将张房契送给萧。 “逸崧居然要把这放生池边的退乐斋给卖掉!”萧大惑不解。 “我不但要卖掉退乐斋,还想奉劝静之兄一句,现在可将长安城的诸邸舍卖掉三分之二,如今朝廷和方镇间的战事一触即发,留着商邸弊大于利。” 萧暗中觉得好笑,高岳这个年纪轻轻的,居然也和自己这个商场老手谈起门道来,不过他还是觉得好奇,问高岳说,“逸崧此话的根据是什么呢?” “京中的邸舍大致可分四种,一是皇亲国戚们委托商贾经营收利;二是和各方镇进奏院关系密切,靠整办诸方镇的进献或飞钱营利;三是回纥的胡商,靠着鸿胪寺的优惠,能免除租赁和食宿费用,在长安城内贸易;四是经手京城诸司的公廨钱、食本钱放贷,以钱生钱的。静之兄大概属于第二种,所以朝廷和方镇战争一起,你的商路就等于断绝。” 听到高岳这话,萧觉得有些道理,但他依旧觉得高岳过于危言耸听。 高岳继续说下去:“静之兄是不是认为,现在朝廷也就是和山南东道一个方镇有开战的危险?静之兄难道看不见,朝廷先前连平定泾原兵变,出兵不过三四万,都异常吃力,如再和山南东道开战的话,梁崇义又和其他雄藩表里勾连,天下必然动乱。宰执先前又被批准了‘食三倍出界粮’的奏疏,那么战事一开,军费耗费起来如山崩海啸,朝廷到时国库空虚,敛财无路,就得拿全长安的商邸富户开刀了。” “那逸崧的意思是?” “如静之兄信任仆,请采‘以商补军’之法,移钱财于西北,将来可立于不败之地,静之兄曾告诫仆,说经商务必要手快,但如今不但要手快,更要看得久远。”高岳如此请求,反正是求资本注入,他以前当编剧时,很多出品人、制片人忽悠投资方也是这套。 萧既心动又犹豫,自坐榻上站起身,来回走了数遭,“以商补军听起来倒是可以,不过得先要逸崧你取得所去的泾原军府印章。” 随后萧松口,当然他是不可能真正舍弃长安的商邸的,但答应先拿三千贯钱来资助高岳的营田事业。 “军府印章,静之兄不用担心,如仆无法取得,三千贯如数奉还!”高岳大喜,是信心满满。 没过几日,高岳以“咨询守边宿老”为名,又登门造访了司农卿段秀实,二人本在泾州是主宾关系,此刻重逢也是格外唏嘘,高岳详详细细将刘文喜自杀拯救行营的事情告诉了段。 “是朝廷对不起行营将士......”段秀实感伤不已,这话他只能暗地里对高岳诉说。 接着他细心听取高岳“以商补军”的策略,不由得赞许有加,随后二人和当初在泾州一般,取来副地图就研究起来。 段指着泾州所在:“昔日开天年间,西域犹在时,商贾多从泾原入京,故而十分繁华。而今西域大部分已陷没,商贾改道,自回纥草原,沿由灵州或太原入京贸易,太原所在河东与泾州不相干,故而以商补军,尤应注重灵州一路。” “灵州通往长安,大约道路有三。”高岳拈起棋盘上的黑子,一一按上,“第一从庆州过州入长安,第二从原州过泾州、州入长安,第三从盐州迂回入长安。其中第三条路途过于迢远,没什么商队走,而第二条因如今原州荒芜,商队也裹足不行,所以大部分草原商队走的是第一条。”随后他又拈起三颗白子,分别摁在泾州和州长武城相邻的马凹原、乌氏,“然不管是走哪条路线,都在州而过,所以只要在和它相邻的驿站设置商邸,便可分一杯羹。” 高岳所说的,便是先搞“次级商路”。 此外高岳又在泾州南和凤翔府相邻的草壁戍,按上颗白子,“此处亦可设旗亭商邸,开安西行营与凤翔府的互商贸易。” 这是要设军市,诸军互补有无,一起繁荣。 “嗯!用商补军补田,是个好办法,我现在既然当了司农卿,不但要发符于逸崧你方便开屯,更要及时上奏圣主,协助逸崧的方略!” 6.各奔东西程 建中元年六月来临,李适亲临的制科考试结束。 正如郑当初所猜测的,这次考试题目果然是含元大朝会时的舞象有关李适在大朝会结束后,宣布将外国进献的大象全部放归山野,故而今年的题目便是《放贡象赋》。 郑没有了高岳的竞争,果然所向无敌,一番妙笔生花后拨得制科敕头。 而刘德室也不负众望,和独孤良器双双考中。 大器晚成的刘德室,主动请求前往高岳的“原州行在”,担当主簿。 而独孤良器则出人意料地没有留在京城任职,他是有门荫的,再加上高中制科,可以在京城直升为七品,可他却主动要求外出为官,后得李泌的邀请,前去杭州担任司功参军。 当然郑也不会走寻常路的,他同样没有选择留京,而是接受张延赏的礼聘,前去西川幕府里为掌书记。 暂时只有卫次公不动,他还在准备书判拔萃考试。 高岳也动身准备前去泾州,出发前才发觉:自己和刘德室往西走,郑去西南,独孤良器一路向东,天涯路迢各不相同。 这样也不方便到临皋驿或灞桥驿分别,于是大家选择于城中的都亭驿设宴,痛饮番后各分东西,而卫次公、李桀等韬奋棚友,及翰林学士陆贽也都来送别。 酒席上高岳刚准备问郑婚姻的事,没想到对方直接告诉自己,马上入川就要迎娶张延赏的小女儿碧笙。 众人喝彩声里,高岳却沉默起来,“看来婶娘的一番苦心又要落空。至于张延赏......他大女儿玉箫许给韦皋,小女儿碧笙许给郑,韦皋和岳父关系恶劣,我则又和韦皋结成儿女亲家,与郑也算是朋友。我又是崔宁女婿,而岳父、李晟又都和张延赏交恶......关系貌似有些乱。” 可还没等高岳理清,独孤良器则更是语出惊人,“马上去杭州,我会把团团销籍,携她一并赴任。” “你意思是把团团纳为别宅妇?”高岳差点一口酒喷出。 可独孤良器的表情却很严肃:“鄙夫先以团团为部曲侍婢,然后经放她为良人,即收为妾室,不以别宅妇对待。” 别宅妇类似现在的姘妇,她和男子间的契约关系很薄弱,男子兴至便会前往与别宅妇相会,也不会过分禁止她与其他男子往来,另外唐朝男子是不允许和别宅妇长期同居的;而妾室则不同,她们在家的地位仅次于正妻,身份也是良人,故而男子如想从妓或侍婢里择选妾室的话,必须将她先放为良人。妾室和男子间的关系,要比别宅妇牢固得多,别宅妇不会和男方家族住在一起,但妾室则会,另外若男子得罪流放的话,别宅妇、侍婢都不会遭牵连,但妾室则会和正妻一起同样伴随男子流放。 所以云韶对芝蕙说,要把你从侍婢身份升格为妾,此后你也算是崧卿的贤内助之一。 “那你妻子?”高岳不由得询问起来。 “不用想这些事,鄙夫以前说过人生不过两个梦想,进士及第已达成,吏部博学鸿词虽未达成,但制科入等也算差强人意。良器身为外戚之家,只求保全富贵,兼得名声,以后将离京城,专择偏远幽美之地为闲散官,和团团扁舟泛湖,唱和一生,足矣!”独孤良器娓娓道来,看来他甘愿和王团团相伴一生。 王团团多幸福啊!这年轻的高富帅的眼光口味,真的是很难说的。 不过高岳明白,人各有志的道理。 他、郑都是希望在政治上有番作为的,所以像崔宁、张延赏这样的岳父助力是不可少的。 可独孤良器求什么呢? 他可是薨去的独孤贵妃的幼弟啊! 不过因良器的低调,高岳也是及第后才慢慢了解到的,良器也曾想入弘文、崇文二馆,可是门荫根本够不上格,被拒之门外,由此才发愤图强。现在既已功成名就,而韩王党又朝不保夕,深惧患祸的独孤良器便选择与王团团相伴,远离这是是非非,逍遥湖海去了。 很快,高岳自己也道别了妻子、岳母,以赐绯服银鱼的身份,向着泾州进发了。 人生新的篇章正等待着他去揭开。 “芝蕙?阿霓为什么叫你跟着我啊?我有韦驮天跟随就够了。”等到临皋驿时,正在休息的高岳,忽然见到芝蕙汗水涟涟地抱着行李跟过来时,不由得纳罕起来。 “啊?”刚刚摆下行李的芝蕙,瞧了眼外面正在喂马的黑漆漆昆仑奴,一瞬间对高岳的“我有韦驮天跟随就够了”这句话产生误解。 高岳还待说什么,旁边和刘德室一道赴任的双文急忙走过来,打了下高岳胳膊,“上次你高三郎去泾州,云韶是跟着的,这次云韶在家待产,所以芝蕙才来的。” “这......”高岳也不傻,似乎明白双文言语里的隐含之意。 双文则亲昵地摸摸芝蕙的秀发,又摸摸她的肩膀,问她多大了,得到回答是十五岁了,又问“是主母叫你过来的?” “嗯,主母说让我照顾三兄的生活起居。”芝蕙这次的声音很低很细。 “那不就行了,有了主母的吩咐,这位高三郎还敢用鞭子赶你走呀?” 这次高岳走的路程,与第一次去泾州不同,他这次直接走的武功路,前往了凤翔府,先去谒见朱。 “逸崧啊,这么热的天气远道而来辛苦了。哎呀,原州行在的事,我都早已让城武把营田兵的伍籍给你备好,其中泾原兵三千、范阳兵一千,准备在你下车后送往灵台旧城的,结果你还专门跑来,万一中了暑气,我该如何向尊泰山交待,呵哈哈哈。”军府中堂上,朱一手捧着肥厚的肚子,一手轻抚高岳的后背,对他的到来十分热情。 朱刚说完,韦皋就端着厚厚的营田伍籍转出,交到高岳手里。 “逸崧不错啊,为官不过二三载,便权知一方,圣主赐绯了,看这身绯衣,果然衬托逸崧英伟不凡。” “某不过腾跃一两枝在前而已,城武切莫取笑,城武已得遂宁王这位伯乐,还担心赐绯的事?” 两位儿女亲家趁机官场互吹下,目标直指中间的朱。 朱愣下,接着指着二位年轻人直摇头,“哈哈,又拿老人家逗乐。城武放心,马上我凤翔府也要抽调兵卒,前往陇州营田,到时这个职务非你莫属,非你莫属哇!” 7.身家别支米 而后高岳和韦皋又暗中互相使个眼色,待到坐定后,还没等酒菜声乐,高岳就迫不及待地向朱建议说: “依仆的愚见,先前陇州多年战事,业已残破,可先让韦城武于阳城(即千阳)营田。 阳西有陇山,东有山,与凤翔、泾州良原皆有狭窄河谷相连,乃是枕山靠水、易守难攻的中枢,再加上可得水源灌溉,牧草丰美,是最适合不过的屯田之地。” “好!就依逸崧所说的办。”朱坐在席位上,当即伸手,表示完全赞同,然后又笑起来,几乎算是巴结韦皋与高岳了,“啊呀,先前神策招讨行营经由凤翔入蜀时,老夫还慨叹逸崧这样的人才未能入我幕府中来,可现在泾州城兵变后,老夫也算是因祸得福,同时得了城武与逸崧二位,不亚于卧龙凤雏啊!” “节下慎言,岂可自比汉昭烈帝?”韦皋当即批评道。 “哦,哈哈哈哈,失言失言。”朱急忙扶额笑着道歉。 接着高岳又建言:“那这原州行在和度支的钱财关系?” 原来,先前杨炎搞出的两项制度:“税米三分制”和“食出界粮”,高岳一直在揣摩研究,这两项制度其实是唐朝而今军事政治机器上两个并列的部件:三分制下,税赋分为上供(给中央)、留使(给节度使)和留州(给节度使下诸州),如此节度使用来养本镇士兵、军府的“军资钱”,其实就是三分当中的“留使”部分;但节度使的镇兵一旦出界(辖境)作战,那就得中央的“度支”来出钱出粮。 不过在西北边州的军费又有特殊性,按开成(唐文宗年号,836840年)年间王彦威所作的《供军图》所言,当时唐朝养了九十九万军队,“自留州留使兵士衣赐之外,其余四十万众,仰给度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当时整个天下,我们稍微四舍五入下,算作一百万军队,那么有六十万是方镇兵或州兵,这些军队大多分布在关东、东南、西南诸地区,其中方镇兵由节度使用“留使”的钱粮养着,州兵由各州刺史用“留州”的钱粮养着,只有到出界作战时才会动用到中央度支的钱。 那么剩下四十万兵是哪里的?答案是西北边军、神策军(直属中央的机动军事力量)、北衙六军(老牌禁卫军,处于半废状态)、金吾威远(金吾军、威远营,皇城内的治安军),还有每年秋天从各地抽来的防秋兵,加在一起四十万,这部分士兵他们的衣服、口粮和加赐,都是度支统一拨给的。 其实高岳这次来泾州南的百里、灵台和良原设“原州行在”,实施营田,名目上也是属中央度支派遣来的,即“度支营田”。 那么现在可以把唐朝军费的两个部件给分割清楚,也能对王彦威《供军图》有个总结性认识,这也是高岳揣摩出来的结论: 以地区论,西北军州共八道,即凤翔、宁、泾原、灵盐、振武、坊、银夏、河东,这些军州里士兵因承担最重的边防任务,加上边地因多年战事而荒芜,户口锐减,根本很难像内地那样征到赋税,故而吃喝拉撒全归中央管;而其他诸道,士兵则由节度使、刺史分别用“留使”、“留州”钱养。 以行动论的话更简单,西北边军、神策军呆在原地毫无疑问是吃度支的,而出征后要吃度支的三倍“出界粮”;而其他地区的方镇兵和州兵,呆在原地就吃节度使、州的财政,出征后也一样要吃度支的三倍“出界粮”。 所以对于朝廷度支司来说,一旦遇到内外战事,那支出简直惊人。 先前的泾原平叛,就是个典型。 而高岳对朱这句话的意思,即“我们营田,士卒是节度使出的,农具、耕牛、种子、筑城的钱是度支司出的,开屯后所得积余下来的粮食储备在泾原、凤翔供军,假如一年得十万石粟米的话,那么度支司便可不用从东南、关外调拨十万石粟米来,那么减省下来的和籴、脚运钱,会不会从拨给的军费里扣除?” 朱虽然表面上笑眯眯的,但内心也是老谋深算,高岳的担心他也清楚,便不慌不忙地对高岳说: “不用担心嘛逸崧,哪怕是收斛斗米的东南地区,朝廷也不会把田里所有的粮食都收光吧?我们也可以搞个营田三分!” 高岳大喜,他就等着朱表态呢!于是很快就对说出一整套营田方案: 他计划在百里筑新城,迁徙灵台县治所于此,随后以其为中心,开营田三千顷,用营田兵四千(其中泾原兵三千、凤翔府的范阳兵一千),筑百里城、营田启动费用和田卒的军费依旧由度支司供给,但是营田所得的米粮和两税钱一样分为定额“三品”,一为“度支斛斗米”,名义上归户部度支司掌握,平日储备在营田巡院粮仓里,等于是抵充度支司下拨的营田费用,军队出征时度支可无偿调用;一为“营田和籴米”,这部分储备在军州粮仓当中,充当将士的口粮,这样便大大节省度支每年从其他地区和籴、转运军粮的费用,度支一旦省钱,短时间内中书门下省政事堂便不会对营田为难。 当然最后一品,是高岳最为震撼之举,他一改原本营田所获全部上缴军府的规定,而是要求这部分所得粮食,留给营田士兵为“身家别支米”,所有权归士兵自家掌握,来调动他们营田的积极性。 三品比例为“四四二”。 即十万石粟米的话,四万石归属度支司的营田巡院,四万石归节度使的储备粮,二万石由营田士兵及家庭所有。 这个举措对于高岳来说当然不陌生,包某到户和集体协作社的结合...... 当然整个物资的调配权还在牢牢掌握在高岳手中的,因他的角色是双面的,摄灵台县令、权知原州行在(等于半个刺史)这两个职务,属泾原节度使下辖;而营田判官、征马使和押蕃落使这些,又属于中央的使职差遣。 商定后,朱拍着胸脯保证,营田的规划由他随即亲自上奏朝廷。 “那太好了,马上仆便要在百里筑城。” “筑城方面,逸崧可有心得?”韦皋问到。 “四个字,军城合一。”高岳不慌不忙。 8.朝三暮四计 “好,那就照逸崧说的去做。 ”接着朱说到,“凤翔这边就全力支持城武去阳筑城营田,泾原呢我不常去,已奏请姚令言为行营留后,有什么事逸崧都可以找他商议,你俩先前也是同僚。” “万分感谢节下。”高岳急忙说到。 泾州城内,姚令言接待了高岳,答应给予他三千泾原兵去营田。 “实要二千四百兵即可。”高岳不慌不忙地说到。 姚令言满脸问号。 但高岳只是轻笑不语。 不久姚令言会意,“高孔目啊你回一趟京城就学坏,要三千兵的伍籍,却实际只要二千四百,剩下的六百你要吃虚额?这一吃就吃五分之一(比段秀实黑多了)!” 高岳就给姚算了笔账:“据仆昔日于百泉屯田所得,一顷设百亩,一百三十顷立一屯,一屯一百三十人即可,即每名营田兵及其家人种百亩地。仆此次在百里城开十五屯,故而需一千九百五十名营田兵即可;又需在百里城四周,西到华亭,东至麻亭,设烽堠二十处,每烽置兵五人,三人上烽,二人于烽堠边营田八亩耕作自持;又设三百兵为‘游奕’,护城、场、驿、邸。” “那还有五十人呢?” “这五十人升格为百里新城的吏员,维系巡院、公廨运转。” “不不不,差点被你给蒙过去,那六百人的空缺虚额?” “当然是吃掉,充百里新城公廨的杂给钱。”高岳大言不惭。 姚令言挑挑眉毛,耸耸肩膀,内心里暗自表示这高三,胆子也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这六百名的虚额还是要从泾原军里拉出去,本来段只吃十分之一的虚额,也即是说在泾原三万兵伍常额里吃三千,现在要扒拉出六百送给高岳,好在高岳也不算贪婪,是要当公廨杂给钱均分给吏员的,不是让自己独占的,何况营田营得好,我们军州也会得利。 于是姚令言也没什么挣扎,就同意了。 泾州讲武台上,高岳第二次登上去,这次他说话的底气比上次充足多了,一袭朱色的绯衣,腰带上悬着的横刀、银鱼符,鱼符上刻着“侍御史内供奉承务郎高岳”的名字,再加上先前在泾原担当过孔目官,和大伙儿都很熟悉,所以二千四百名泾原营田兵很快选出。 随后高岳转向,对从凤翔带来的一千范阳兵说到,“尔等前去华亭屯田。” “华亭在最西,当西蕃入侵要路,不去。”范阳兵吵吵起来。 “那可去良原。” “良原距百里城太远,也不去!”范阳兵各个都很傲娇。 “那可至最东的灵台旧城的白石原。” 这下范阳兵交头接耳番,想想白石原也不错,离前线很远,于是就这么答应了。 “x的,对付这群卢龙镇(幽州)的猢狲,果然要使朝三暮四之计。”高岳心中暗想道,其实他原本就不准备跑到良原、华亭一带屯田,因那里确实距离西蕃过近,而西蕃如有入侵的话,第一个要破坏的就是屯田。但如不这么一路顺接下来,范阳兵怎么能爽快答应? 很快,按照高岳的计划:灵台白石原开六屯八百顷田,交给这群范阳兵。 离开泾州城时,于城东门处,阿兰陀寺的主事僧明玄在尘土里等候多时,见到绯衣银鱼的高岳,就合掌说到:“高檀越,真的是和泾州有缘!” 高岳急忙下马,扶住明玄的肩膀,“法师不如去百里新城开新寺,各种规划图制还要仰仗法师!” 明玄笑起来,也很痛快地应承下来。 当然在此前还有个最紧要的事:度支要给种子、农具、耕牛、铁等诸般钱物,另外还要运来支持营田兵‘三月所食之粮’,毕竟营田是要等段时光才能有收获,至此前他们所吃的所穿的还要度支司负责。 但毕竟朝中有人好办事本来户部判度支和东南盐铁转运使已被杨炎上奏罢废,可正如刘晏所预料的,“户部的金部、仓部原本已名存实亡,而今仓促间要接管利权,怎可能胜任?”于是杨炎只能提拔叫赵赞的为户部侍郎兼判度支,重新负责西北边军财政及盐利;同时又让杜佑为权知江淮转运使,取代原来刘晏的角色,督促两税钱、斛斗米及盐利的输送,一切照旧,可谓换汤不换药很快在接到崔宁、朱、段秀实等宿老的奏疏后,皇帝亲自要求度支司尽快“打钱”。 赵赞不敢违背,便真的发给钱、帛、盐于平康坊泾原进奏院。 而进奏院又行牒文给长安的商人们,萧等积极响应。 度支司笼络商人的法宝在于“虚估法”,这也是刘晏的发明,刘晏在东南执掌利权时,推行榷盐法,食盐的专卖便成为暴利行业,每斗盐价钱在三百文(榷盐法前,每斗盐才十文钱,比较下不难有所感受),其中官府可得百文钱,盐商可得百文钱,利润率百分之一百,那么自然盐商趋之若鹜。刘晏便和盐商达成协议,鼓励他们用绢布来换盐,每匹绢布价格他抬高二百文,是为“虚估”,让盐商有利可图,随后又让盐商出钱,用船将这些绢布送到京城,再分到西北边军士兵那里充当衣赐(给钱没用,西北边地当时的荒残情况,你有钱都买不到粮食、布帛)。 这次度支司的赵赞在朱、崔宁等大臣建议下(实则就是高岳的方案),也照葫芦画瓢,同样“虚估”给商人些利益,让他们采购各种物资,再组织队伍,源源不断地运输物资从京城往西出发,运到百里新城后清点核查后,由高岳在牒文上盖上泾原军府和原州现在营田巡院的印章,这群商人再回去,直接去京城的泾原进奏院里凭印章、牒文领取钱或盐。 这就是高岳所说的“以商补军”的环节之一。 在长安的商队出发前,百里旧城前的一株大甘棠树下搭起草棚,高岳坐在其下蒲席上,刘德室、明玄分坐其后,恰如昔日“燕召公治政”般,将灵台全县的民户唤来,要貌阅整籍。 这一整结果真的是惨,整个灵台县的民户,才三百户上下。 9.百里选人才 “地广人稀啊!”刘德室提着笔,按着籍簿,在高岳身旁喟叹说。 “嗯,如此的话,营田自然要仰仗健儿们。”高岳努努嘴甘棠树草棚外的场地上,站着的全是带抹额穿扎脚裤的士兵们,泾原和范阳的,一队队望不到边。 这三千四百名士卒,就是他事业的根本。 接着高岳起身,站在士卒中央,对各位训话: “诸位,自羯戎祸常,天步维艰,至今已有二十五载。战乱,饥馑如影随形,此圣主所以旰食宵兴,求古今令典者也。而可以济此难者,莫过于屯田......” 而后高岳抬出军令,称你们身为朝廷官健,皆有“修城防,筑屋宇、城隍、公廨之责任”。 把宗旨和义务都清清楚楚说明白后,高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三千四百名营田士兵当中,选出七十名县吏来,以追求“县有治,治有官,官有徒,野有夫”的效果。 这七十名县吏,就是马上筑城、营田的骨干班底。 其实原本高岳赶赴原州行在来经营屯田、治所,可以申请朝廷为自己配备屯官和县吏的,比如前资官(之前当过官但现在赋闲的)、常选人(吏部选拔出来的人才)、文武散官(有散官位阶,但无具体职务的)可以为屯官、县丞、县尉等,又如品子(有品官员的子弟)、勋官(士兵有勋在身的)可以为屯副等官。 但“权知原州行在并知营田巡院事”的高岳,却没有如此要求朝廷,因为这群人来源复杂,良莠不一,吏部选出的人他不放心,便直接从营田官兵当中择选。 灵台县掌印主簿刘德室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刚当官,就在草野里当了回主考,高岳择取的标准是“能判文、堪理事”,其实就是要能识文断字,能看懂符牒,也能写符牒就行。 参选的人在炎日下汗流满身,没那么多书案文具,大家就蹲坐在砂地上,折树枝在地上写文主考官刘德室来回巡察。 在先前高岳就提醒他,“芳斋兄,你在选拔吏员时不要考察什么诗赋文学了,相貌端正些,口齿心思伶俐些,粗通文墨就可以。”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身言书判”。 刘德室便按照高岳所说的,适当降低标准,最终选齐了七十人。 接下来还有一百名烽堠烽子,及三百名游奕,高岳挑选了会骑马、身手灵活敏捷的,也很快齐备。 而后便是从营田兵当中选拔屯官、屯副、屯头、屯佐,“泾原兵十五屯,范阳兵六屯,每屯一百三十人,设屯官一员,屯副二员,每十顷设一屯队,每屯共十三屯队,每屯队设屯头一员,屯佐二员,择选善农事者为之。” 这个挑选倒没什么困难的,泾原的营田兵不少都是先前跟着高岳于百泉开过屯的,本是“天热谁种田”的兵油子,现在很多人已是耕田的一把好手。 更加上高岳许诺过开屯耕田收获后,给予他们二成“身家别支米”,所以大伙儿的情绪更加高涨,就连范阳兵也跃跃欲试。 可最后,草棚下高岳却提出个选拔屯官、屯副等的新要求,那便是“考校射术”。 就是射弓箭的技术。 就在士兵窃窃私语时,高岳已在内心里笑出来,这点他早就和那明玄法师商议好了。 摸准原州地区特点后,高岳决定某种程度上复活“府兵制”。当然他的“府兵”完全不用去京城番代宿卫,而是耕战合一,保护自家屯田的“子弟兵”。 明玄法师颇为了解天下事务,他最早对高岳建议,可以仿效泽、潞昭义军李抱真的练军法: 那么李抱真是如何修仙,不对,是如何编练军队的呢?原来他镇守泽、潞时,因为本州农地荒芜难以供军,又因扼上党重地,面对的是河朔叛乱雄镇,责任重大,不能单纯指望朝廷接济,于是李抱真便清查户口,随后要求所有男丁当中,三人选出一人,登记在簿,免除租税,发给弓箭,对他们下令说农闲时你们就分班练习射箭,年底我来考核,射术优秀者有赏,粗劣者有罚。年底时果然召集所有人比赛,兑现承诺后又要求他们下一年继续如此办。 短短三年后,李抱真便召集所有乡兵射手,发觉他们都已精于射箭,还没给州郡造成额外负担,便用节省下来的钱财制造甲胄武装他们,即得两万士兵,从此昭义步军精锐冠盖天下。 高岳听从了明玄和尚的方案,但又对李抱真的练军法有所革新: “这就是军屯的第二个好处,这群人可不是什么毫无战争经验的农夫,本就是士兵,都能开得二石战弓的,省去从零开始训练的功夫了,可以摸锄头把耕地,也可以上战场对敌。他们在不脱产的情况下,可以更快地保持优秀的射术,也能比李抱真昭义军更快形成战斗力。” 很快,士兵们掘好土,做成长垛,竖起标靶。高侍御带头,亲自挽弓,给所有士兵做出个表率,一阵阵喝彩声里,连发三矢,都中五十步开外的标靶,看来被浣花夫人调教得不错。 有了高侍御的亲射亲为,士兵们也都感到服气,按照分屯的编制,各自持弓箭轮番“射长垛”,综合农事、射术两项后,很快将屯官、屯副、屯头及屯佐全选出。 高岳要求,各屯闲时分队习射,此后于百里新城中央设教试所,每月路近的各屯营田士兵都要来此集合点验,随后考校射术,由我亲自督验;路远各屯,择平旷地立垛标,也由我亲自来督验。 同时,屯队平日相聚耕作,战时互不相离,和平为屯,有警即为兵,为最基本的农战编制。 将人事安排好后,凤翔、泾州军府里的物资最先抵达,牛、犊车、口粮等等,接着明玄开始亲自规划百里新城。 百里旧城本只是个堡寨规模,面积比高岳曾供职的大明宫集贤院还小,于是明玄请求将旧城设为“北子城”,其北面邻靠达溪川,立甲仗楼、盐仓、小仓廪等要害机构,并增高加固城堞,三面为城垣,仅留一南门与“南子城”相通。 而南子城,则是整个百里新城的中枢所在。 10.孜孜营新城 按照明玄的规划,修复增固后的北子城其西的墙垣,直接与南子城一体,但南子城的长宽却是北子城的三倍有余,东西共宽四百步(约合现代的六百米),南北长二百二十步(约合现代的三百三十米上下),在内立公廨、巡院、庐舍、城隍,并准备开凿诸粮窖,用于储备粮、酱、药、菜蔬等物资。 其外,在南子城南侧设一大校场,长宽各约有二百步,校场北端筑一“教试亭”,亭前立鼓和垛标,以供高岳考验屯兵们射术之用。 教试亭所在的校场南侧,明玄建议从泾川掘出两端水渠来,一口位于子城东,一口位于子城西,南北走向,再横着于校场南处东西相连,环绕两座子城构成“回字形”的水渠,取名“抚戎渠”,与城垣一道,构成二重屏障,既为子城提供保护,也为整座城池提供水源和排污渠道。 同时在校场南除去城垣外,还设三座城门,其中正门外并建桥横跨在抚戎渠之上,正当外郭城的长衢。 郭城按照高岳之前对韦皋所言,是为“军城合一”,他要求长衢两侧设东西市集及邸舍,而又用军营营区、游奕所自左右夹之,这样将市集、邸舍完全放置在军营的保护下,能让商旅和民众感到安心。 同时,农闲时前来追集的屯兵,也能很方便地不经市集和长衢,而是从东西营区直接走南子城左右的木桥,自侧门入教试亭校场,接受射术考核。 “法师的城图,果然精妙!”高岳在看完明玄的规划后,是赞不绝口。 很快说到做到,三四千营田兵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筑百里新城。 “高侍御,军城城墙宜密不宜厚。”接着明玄建议道,他对高岳说当年赫连勃勃营筑统万城时,采取的就是夹版夯土法,虽和中原诸城无异,可赫连勃勃严刑酷法,要求夯土的层数必须多,并用灰白色“三合土”修造,故而百年后郦道元见统万城,尤称其“雉堞虽久,崇墉若新”。另外相传延州的丰林城也是赫连勃勃所筑,故而又称为“赫连城”,到了北宋时期沈括去考察,更是赞不绝口,称其城墙“紧密如石,剐之皆火出”,又称其城防虽“不甚厚,但马面(中国古代城墙每隔一段凸出的高台,用于设远射楼,并构成交叉防御火力)极长而密”,慨叹“赫连之城,深可法(效仿)也!”赫连勃勃为四世纪末五世纪初的人,他的夯土筑城法能让北宋大科学家沈括佩服不已,而当时我大宋是中国古代的科技文化巅峰,鸡地皮占据世界八成,神臂弓、重甲步兵、堡寨的大阵配合更是古代守御战术的极致流,居然还要效仿七百年前蛮夷的筑城法,足见我大宋的谦逊好学,细思恐极。 泾川百里旧城周围,很快浓雾滚滚,弥满天际:筑城的士兵支起营帐,刈割荒草为燃料,挖掘河川的黏土与砂,并大量烧制石灰,生石灰再拌水,施发大量热烟,如云烧雾蒸般,这便是所说的“蒸土”。高岳和许多士兵一起,亲力亲为,很多人在太阳底下,将扎脚裤脱下遮在头上,索性穿个犊鼻,甚至光着下体来制三合土生石灰遇水变为熟石灰后,急速膨胀,极度挤压砂和黏土,将其变为一版又一版的坚硬三合土,逐层垒在城垣夹版内,这便是多层夯土,以追求城墙的坚密性...... 随着阵阵儿郎伟的号子声,先是“抚戎渠”被掘出,接着就是旧城被翻盖加固,脱胎为了“北子城”,接着一段段的城垣被筑起,又圈出了“南子城”的规模尺寸。 这段时间,高岳褪去幞头光着脑袋,在韦驮天的帮忙下,时时都和营田子弟们吃睡、劳作在一起,原州行在的民户也被抽丁来协助做饭:营城使兼县令身先士卒,士兵们有了精神鼓舞,再加上事前选出了县吏、屯官来统领,军州的后勤供给也到位(特别是朱所在的凤翔府),所以各屯分工明确,分段筑修,进展非常顺利。就是高侍御又被晒黑了,若被云韶瞧见,怕是又要心疼不已。 至于芝蕙,则和双文一道被留在泾州城,没来筑城场地,手持着三兄和薛炼师的便换,巴巴地等着京城商队的到来。 二十余日后,高岳叉着腰,亲眼看着南子城正城门的营建:预先东西两道城垣,留下了阙口,而后士兵们在阙口两侧打下石础,再于其上立起柱子,待到柱子立齐后,再于其上架设横梁,梁上施板,板上筑楼,很快一座城门楼便成形。 百里新城的二座相连子城和水渠粗具形体同时,度支所安排的商队也出现在泾州城下了! 他们将营田所需的各种紧俏物资,全都安全送到,下面可以百里城营建外郭的大通衢及邸舍市肆,并且开辟屯田了。 泾州城外郭的街坊处,芝蕙带着狡黠的眼神,和来此的长安商贾私下交易着,给他们数张便换,里面是三兄和炼师的家财,而商贾则偿付绢布丝帛或金银,等到他们返归长安城后,可用这些便换再去柜坊换取钱财。 芝蕙要用这些钱做甚? 当然是在原州行在买地买邸舍...... 因为这儿的地价可比长安地区便宜多了!邸舍都是白地立起的,田?哪有什么田,都还是荒地呢。 芝蕙雇佣了两辆犊车,在几名军府别奏官的保护下,将换来的钱财都送到军府的孔目院里。 这里的房间,现在依然被给了高岳,毕竟他还算是泾原属下的官员,在泾州城内理应有宅第。 “芝蕙阿妹,逸崧和芳斋回来了没?”等到芝蕙安顿好后,双文从隔壁房间来访,就问她说。 芝蕙摇摇头,有些抱怨地说,双文婶娘你以前在升道坊五架房里,还不清楚我三兄啊,他遇到事就是拼命类型的,“依我看呀,不到屯田界碑全部立好,文簿全都造好,他才不会回来不,立好造好他更不会回来,肯定是接我们去百里新城了。” “那阿妹你可要预先在泾州城内买好家什,到新城那里可什么都没有呢。”双文提醒说到。 11.两年三熟制 芝蕙说得没有错,高岳哪可能有时间来泾州城?他忙着在百里新城外边接待长安城的商队,接受他们送来的各色物资器械,还积极游说他们在百里新城内租赁邸舍,其中的邸为他们储备货物,而舍则给来往商旅提供食宿。 高岳穿着绯衣,立在新筑的城垣下,举着鞭梢,对商贾们指着四周,嗓子有些沙哑,可热情依旧炽涨:“我百里城处于四通八至之处,邻靠泾州、长武城外,往北可接灵州商路,往西可经良原、华亭路入陇州,往东可接州,往南可直接沿漆川河谷抵凤翔,左右又有麟游、普润、好三座神策行营军镇。民户虽不多,可营田士卒并带家口,亦有万人上下,河川环绕,土地平畴,水草丰美,在此购置邸舍,可得回纥、西蕃、党项各族商贸之利,僦资可比长安乃至关中其他地方便宜得多......” 但即便如此,商贾们看着新开辟的城池,和四下里未有开耕的野地,普遍对高侍御的“蓝图”前景没有太大信心。 高岳倒也不强求,依旧十分爽快地将商贾们所持的文牒上盖上印章,让他们回长安去能顺利从泾原进奏院里取到钱或盐,这样下次让他们再来也不会难。 当今最重要的事,暂时也不是通商,而是屯田谋食,养活军队,有了富余的物资才可以谈其他的。 很快高岳、明玄、刘德室等,在县吏和游奕的簇拥下,举着竿子、绳尺,给各屯划定大田间距,分配好田地,搭建庐舍,掘出肥窖,接着便开始从达溪川引出的抚戎渠开出更多的水沟,直与通往凤翔的漆川相连,引水灌溉屯田。 “高侍御,达溪川河流多砂,如开引河渠,水流减少,就会沉砂过多,以致壅塞。”于是明玄和尚提出“渠口立”的方案,即在各沟入渠前,凿地为穴,而后依次插入木柱,密布如,再用大横木贯穿其上用来加固,这样河流一旦经木,便会注射而出,既可过滤泥沙,又能勒留较大的石子,保障沟渠的清洁畅通。而后明玄又献“堰闸斗门”之制,高岳采纳,并在堰闸斗门处搭起棚屋,专门安置县吏为“知水官”,要求各屯在用水时,必须先写文牒申请,通过后由知水官开闸放水,按量供给,此为“制水之法”。 很快七月到了,正是《四时纂要》里所说的耕开荒田的时间。 高岳向度支司索要的种子,除去常见的大麦小麦外,还有个可应急备荒的作物种子,那便是荞麦。 如小麦,,即是通常所说的“冬麦”。 而在此前,高岳要求所有屯的士兵,包括在灵台白石原耕作的范阳兵六屯在内,都于七月中开始翻耕,其中二分之一的土地急种荞麦,这便是《齐民要术》里所说的“秋收了,先耕荞麦地,次耕余地。”而一旦荞麦种下后,待到八月时便可在剩下一半的耕地里播种冬小麦。 荞麦至十月便可收获,得到第一批粮食,而后其地便休耕,至来年二月春耕时再种白粟;而另一半耕地上的冬小麦至来年五月可收割,这样便得到第二批粮食,这批小麦收获翻晒好后,就能于耕地上再种小豆、胡麻等绿肥植物;又到来年秋时,可同时收获白粟米、胡麻、小豆等,这便是第三批粮食收完白粟米后,便可再种荞麦和冬小麦,如此的话便达到两年内收三次粮食的效果。 不过高岳清楚,这只能算是“两年两熟”,并不是很多资料里所说的,在魏晋南北朝及隋唐时期我国即能实现的“两年三熟制”,因为高岳的这种耕作模式只能说是“套种”,而非两年三熟所必需的“复种”。 所谓套种,就是把田地分区,各种各的作物,互不耽误;而复种,则是在同一田地,轮复种植不同的作物。 为什么复种和两年三熟这么先进的技术不用呢?很简单,因为泾州是“地广人稀”的局面(或者说在明清前,中国北方都是这样的情况,即人少田地多),对于营田的士兵来说,一家子都要负责一百亩地,你让他二年内对田地精耕细作,种完这茬又接着种下一茬,再收割数次作物,还要承担练箭任务,这种“复种”的疲累程度没人受得了。 而套种的负担就轻得多,耕作方式粗放些也毫无关系。 所以高岳身为一名历史唯物主义者,因地制宜实事求是才排在思维的首位:在地广人稀,人均田地很多的情况下,增大开荒田亩面积才是最实用的增产方式,而非采用不切实际的“两年三熟制”。 故而直到人均占地越来越紧张的明清时代,两年三熟制才真正普及推广,田地少了才会搞精耕细作以求增产,就是这个道理。 另外,他曾对段秀实说过,要于泾州推行稻麦双种法,后来经过缜密思索,也放弃了这个行为,因为稻子想要出产量,非得选到良种,开掘水利,精耕细作不可,这对军队营田来说也是得不偿失的,远不如种粟、荞麦和小麦等作物来得方便高效。 营田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百里城的设施也在慢慢完善,高岳和泾州军府里的姚令言商量好,派人前去泾州西诸多山岭里免费砍伐树木,再运来在城中,继续营建烽燧、旗亭、驿站和邸舍。 不久,得到女婿书信的崔宁,主动上奏朝廷辞去其他使职,只保留灵州大都督之务,其后离开坊州,前往灵州坐镇,继续招抚党项诸部落。 朝中的杨炎虽然愤恨,可也不敢加以刁难。 接着崔宁就再次上疏,称之前泾州安西行营兵变时,他曾在渭北之地招募一万蕃汉“权益兵”作为平叛后备,现在兵变已息,这一万兵可全都解散,但其中有三千本属庆州的“东山党项”,该部逐水草而居,现已迁徙到泾州北的临泾处,为免他们被西蕃裹挟劝诱,请陛下思量处置方案。 “高岳现在不是泾原方镇的押蕃落使吗?这事教他晓谕镇抚。”皇帝回话道。 12.招抚东山羌 而这正是高岳求之不得的。 他立刻上疏给皇帝,请只要朝廷能授予这批东山党项官印,允许互市,他便能成功招抚这群羌人,而后将他们安置在灵台白石原、鹑觚原一带,充当原州行在的“城傍”。 在皇帝下达正式处置前,高岳已是毫不犹豫地携押蕃落使的印章,要求主簿刘德室和自己一起前往临泾,招抚这群东山党项。 “逸崧啊,我可是听说这群党项,是西羌、匈奴、鲜卑的杂种,毫无礼仪教化,还说自己是猢狲的后代,特别是东山党项,居住于庆州山野,兔伏鸟飞,狼心枭响,以劫掠商道为生。这,这,怕是你我前去会有危险。”刘德室本是个胆怯文弱之人,他此次主动要求来原州行在的灵台当主簿,一是感激于高岳昔日的扶持,二也是顺便来打听寻找他失散多年的结发妻子的,可他没想到现在的边陲情势是如此艰难凶险,先前教化健儿士兵写字什么的就不说,现在又要和这位高岳前去北方,和这群狄夷打交道,真的是...... 可高岳却很坚定,他对刘德室说:“我身为押蕃落使,如今东山党项离庆州入我泾原方镇境内,我有职责去处理,芳斋兄你可是我的掌印主簿,所以你也得去,要掌管保护好印章,这便是你的职责。” 最后刘德室坳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追随高岳一道前往。 苍灰色的云天下,蜿蜒的茹水河边,起伏的丘陵无边无际,初秋的长草弥望,泾原押蕃落使高岳、灵台县主簿刘德室一道策马来到此处。 河川对面,全是这股东山党项的毡帐穹庐,各种动物粪便燃烧起来的烟随风飘散,忽明忽暗,骑着骆驼或马匹的党项人见到对面山丘上出现的高岳,低沉地喊着他所听不懂的言语,从各个方向迅速围过来。 “逸崧......”刘德室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因为他们身旁只有数名游奕,原本姚令言是准备派骑兵来护卫的,可高岳却说这样不利于与此党项部落和断,所以让这些骑兵在南二十里外待命。 很快,穿着褐色骆驼皮衣,头戴毡帽的党项人,背负弓矢,骑着骏马冲上,在高岳、刘德室外闪电般绕着圈子,刘德室瞧见其中还有脸色赭红的女子,也是佩刀挟弓,不由得又是讶异又是害怕。 “我是唐家天子使!来汝等的渠帅处和断。”高岳就远没有那么惊慌,高声自报身份。 随后高岳举起押蕃落使的印章,给他们观看。 这群党项里有通汉文汉话的“汉官”,便将高岳的话翻给众人听,众党项一听是唐家天子的安抚使节,果然纷纷抛弃武器,下马拜伏。 不久,烟火缭绕的大百子帐内,一名身高九尺的魁梧党项酋长邀请高岳与刘德室入坐,“我,妹轻马乞,妹轻氏所有党项人的领袖。”这位一说话,整个百子帐内都有回震。 经过这部落汉官的翻译,高岳听明白,原来这位妹轻马乞所在的部落即“妹轻氏”,原本游牧在松州一带,分为数个小蛮国,后来被西蕃所攻灭降服,可这位妹轻马乞的先祖不甘心受西蕃的奴役,便带着部落迁徙到庆州,成为“东山党项”里的一支,之前还接受过崔宁的招募。 高岳便提及自己的岳父。 “崔大都督,勇者!”妹轻马乞对崔宁颇是敬佩。 下面的商谈就顺利亲近多了。 “请问妹轻渠帅,西蕃乃是汝等仇敌否?”高岳便通过汉官询问说。 一听到西蕃,妹轻马乞抱着脑袋,晃动着发辫,翻着白眼仰面长啸起来,声音震得刘德室面前的杯盏都颤动起来,刘德室本人更是面如土色。 “酋长说,他打小就在弥药龙神前立誓,和西蕃不共戴天,早晚一日要烧光他们的庐帐,抢光他们的牲口和女子,杀光他们所有的男子。” 高岳颔首,便又问“为何要离开庆州?” 妹轻马乞听到这话,拧动着眉毛,取来自己的铠甲,手指着上面的甲叶高岳望去,只见甲叶上刻着各种各样的文字,或者说是图形,党项有仇敌,便将他们的名字刻在甲衣上,以示不忘,“这些全是庆州其余东山党项酋长的名字,我们的部落被他们排挤劫夺,结下血海深仇,故而才不得不来到泾州。妹轻马乞酋长说早晚一日要烧光他们的庐帐,抢光他们的牲口和女子,杀光他们所有的男子。” “那为什么不去投靠平夏、六府党项呢?” “我部世代与平夏、六府为仇,早晚一日要烧光......” 得得得,高岳也没有兴趣再听这位妹轻马乞重复同一套“复仇宏愿”了,看来此君肩膀上的责任有些重啊,与西蕃为世敌,与回纥不和,和其他所有党项部落结仇,怕不是要星辰大海? 接着高岳又详细问了问,了解到最早妹轻马乞准备带自己部落入、宁二州的,但李怀光认为这群人完全是鸡鸣狗盗之徒,布设重兵不让他们进去,妹轻部落无奈,只能改道跑到泾州北部的临泾茹水河原来。 此刻高岳计较已定:以夷制夷,永远都是个可行性很高的办法。 所以高岳便起身,立在百子帐的中央,那汉官盯着他,并不断把他的安抚说辞翻译给妹轻马乞: “我闻党项有两圣山,一曰大积石山,二曰贺兰山,又认白龙江为祖河,正所谓‘黔首石城漠水畔,赤面祖坟白河上’,如今大积石山没于西蕃之手,贺兰山成为回纥门户,祖坟虽在,却落入异族之手,让人嗟叹啊! 西蕃视你党项如奴仆,夺你牛羊子女;我唐边境军将节度使也小觑你等,目为小蕃,蔑视侮辱,索取骆、马、仆役毫无节制。不过现在好了,圣主刚刚继位,边疆抚戎之事,不再委任于嗜杀的武人,而是改由我等文臣执掌,故而你等擅入泾州,不但不追究驱逐,反倒愿提供土地羁縻,我身为泾原押蕃落使,愿奏请朝廷,于灵台旧县的鹑觚原安置,并授予妹轻渠帅都督、部落游奕使的职务在此不征尔等徭役,但出‘马蹄税’、‘草税’,编入侧近军即可。” 13.党项生跋焦 这位妹轻马乞乍一听马蹄税,并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通过汉官的翻译,才明白高岳的意思。 西蕃有个税种,名叫“牛腿租”,牛是四条腿的,牛腿租就是征收你牧养牲畜的四分之一。 而高岳所订的“马蹄税”呢?就是要求这群党项,在定居住牧的同时,要替泾原行营放牧战马,这对他们来说是专长之事,正如元稹所说“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具体来说,高岳免除妹轻氏族的赋税,但他们要交战马来代替。 另外,草税即是当季时,妹轻党项还要交草,不过也可以用交马来折纳。 至于侧近军就是“城傍”,党项是全民皆兵的制度,你用鹑觚原来放牧完全可以,不用交税也完全可以,但义务是我泾原行营出征时,你得出动本族子弟一起上阵,这便是侧近军。 侧近、城傍皆是初唐、盛唐时军制,中唐后虽也还有城傍制度的残留,但大部分外族兵都加入了西北边军里去,成为固定兵额,和汉兵不分彼此。可高岳却要有意分开:“既为泾州侧近军,有事出马追集,无事即在部落营生,部外用唐律,部内用蕃法,立互市以相利,我屯兵为步军,尔等备马为骑军,共抗西蕃,效忠唐室,不知渠帅意下如何?” 此外高岳还答应妹轻马乞,此后他的种落如果繁息强大后,会支持他们向其他的党项部族“酬赛”。 所谓的“酬赛”就是“仇杀”,也就是古代的“血亲复仇”,而党项这个民族的复仇意识尤其强烈,在方才的那番话当中,高岳听出妹轻马乞是“仇西蕃,仇回纥,仇东山、南山、六府、平夏等其他内迁党项氏族”,那么恰好可以利用党项这种习俗,把他们好好控制住,便可与营田士卒一道,笼络为自己的武装力量。 “愿与高押蕃落使和断立盟!”妹轻马乞也是个痛快人,在得知对方愿意给他们提供“住牧地”,并且免征徭役,不加杂税后,自然是满意非常。 随后妹轻马乞一拍大腿,他身后的帐幕揭开,高岳和刘德室只见到许许多多的党项女子涌出,涂着西蕃的妆容,各个脸色赭红,根本不惧男子,吵吵嚷嚷,载歌载舞,和汉家女儿大不相同。 紧接着才知道,原来这全是妹轻马乞的妻妾,不下二十人。 “这是我们部落的厮!”说话间妹轻马乞将名中年熟妇给拉过来,大手往其衣衽里一插,摸来摸去。 还没等高岳问什么是厮时,妹轻马乞对这妇人的下句介绍让刘德室饮用的羊奶一口喷出,“这也是我的叔母!” 高岳也目瞪口呆,妹轻马乞又把名醉酒欢笑不停的年轻女子拉过来,介绍“这是我的侍姬,也是我的弟妹。” 而后妹轻马乞望着天咕噜两句,大概是祈求已被长生天收走的叔叔和弟弟灵魂继续庇护他,因为他对他们的妻子十分照顾。 “狄夷,狄夷啊!”刘德室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不断对高岳埋怨说,“早就听说党项男子会蒸母报嫂,所谓父死而妻后母,兄死而妻寡嫂,今日所见果然如此,并且还不知羞耻,真的是,真的是斯文扫地。” 淫,是为水自上往下而流;而蒸,则是气自下往上流,一般比喻晚辈奸染长辈。 高岳瞥了这位老兄眼,心想咱们李唐的圣主不也有如此的风俗? 这时妹轻马乞的叔母望着高岳两眼,而后伸手望着半空,用疯癫的语气嗥叫了几嗓子,妹轻马乞便叫汉官通传: “所谓的厮,就是咱们部落的女巫,现在她要询问长生天的意思,看看这场和断到底符合不符合弥药龙神的意思,取羊来!” 这下百子帐内,妹轻氏族的许许多多女子开始发癫般地拍着羯鼓,甩动着头发辫梢,咚咚咚咚激荡的鼓声夹着她们极有节奏的呼唤。 一只小羊羔被牵了上来,黑豆般的双眼怯生生地盯住席位上的高岳,妹轻马乞的叔母时不时尖叫着,绕着惊恐的小羊,赤足跳着古怪的舞蹈,口中咿咿,“这是在念咒?”高岳心中如此想到。 接着,那叔母取来捧粟米,往其上啐了两口吐沫,随后塞入被摁住的小羊口中,小羊的角被她握住,剧烈牵动着,疼得小羊咩咩惨叫不已。 “高天使,看看这次的生跋焦(党项部落用羊腿骨占卜叫跋焦,杀羊取脏占卜叫生跋焦)的结果如何!”说着,妹轻马乞抽出自己的匕首,在空中掷出道寒花来,由他叔母反手接住。 “咩咩咩!”那匕首闪电般刺入小羊的脖颈,鲜血刷得飙出,染得白毛尽红。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见到血后,那群党项女子更加癫狂,前仰后合,鼓声几乎要将帐篷顶给掀起。 小羊跪下来死去,叔母利索地剖开它的肚子,掏出血淋淋的五脏来。 “唉!”刘德室一手死死扶住押蕃落使印章,另外只手遮住双眼。 而后叔母捧出了小羊的犹自颤动的心脏,脸面和双手鲜血滂沱,露出白茶茶的眼瞳,咧开嘴牙齿森森,冲着高岳笑着,大概是示意高岳亲手接过这占卜的结果。 “逸崧啊......” 可高岳已镇静地起身,走到叔母面前,接着伸出手来,将羊的心脏一把抓住,又转向妹轻马乞单手捧出。 同时叔母叽哩哇啦说了几句。 “厮说,羊的心脏并没有任何出血的创口,这场和断立盟是得到长生天的认可的。” 很快百子帐外的誓场上掘出个坎坑来,一名羌人奴婢被反绑着跪在坑中,四周的部落民们都舞动着火把,照得四周的暮色通亮。 坎坑前竖着个用利剑交叠成的门,在火把照耀下刃光闪闪,妹轻马乞、高岳、刘德室,及所有部落的酋豪们都自此剑门下穿过,接着当场杀了头牛,杀了只猴子。高岳走到两只牺牲的尸体边,用手蘸着它们热乎乎的血,强忍着把血抹在嘴唇上。 “我,妹轻马乞,此日与高天使和断立盟。如违盟无信,谷麦不生,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 “此日侍御史内供奉、泾原押蕃落使臣高岳,奉圣主命,与党项妹轻氏和断立盟,如有违盟者,立毙杀!” 14.七品过五品 结果刚把誓词说完,一名妹轻氏族的武士便飞掷出手里的尖石,击中那名跪着的奴婢头颅,那奴婢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跌倒在坑中昏过去,而后四周的党项人一拥而上,掘土飞舞,直到把这奴婢活埋为止。 高岳闭上眼睛,他明白这是党项族立盟的最高规格,用人命来证明诚意...... 很快,百里新城直到灵台的河流原野上,出现了这样的景象:绕着新城和旧城间的地区,河渠纵横,阡陌相连,事前抢种下来的荞麦,在出苗不到一个月后,开始漫山遍野地怒发花朵,黄色、玉白色、淡紫色,铺散在沟垄间,宛如女子美丽的罗裙。 而在另外空置的一半地界上,屯田的士兵赶着泾原行营曾买(高岳百泉营田时购买的)的耕牛,拖着曲辕犁,正翻耕着土地,为马上播种冬小麦辛勤作着准备。 原本还在百泉时,屯田耕地是比较简单粗暴的,采取的是“耦耕法”,即两头牛用肩轭拉着个犁,而后三个士兵,一个负责前驱,一个负责坐上面压犁,一个负责后拒,共是“二牛三人”。而此刻,明玄和尚已得到高岳授意,把耕地的犁变大为小,变笨重为轻便,变整体为灵活分散在犁和把手间加上犁盘和铁环扣,并在其下加上了犁刀,这样耕起地来可通过犁盘转向,并能捏着铁环扣轻松地操控犁的高低深浅,犁刀更能更有力地开削沟垄这样一个犁,只需要一头牛一个人就可以。 “耕田要多用巧思,这样既能节省体力,也能减少钱财消耗。” 这是高岳的口号。 到了白石原一带,就是范阳兵的屯界,与其相邻的则是刚刚内附的妹轻党项蕃落,他们这时还是游牧民族,骑着马或骆驼,赶着大批牛羊,这些牲畜的肉和奶才是他们的主食。整个蕃落以毡帐为单位散居,偶尔也有定居下来的棚屋,上面覆盖着羊毛或牛尾毛,棚屋周围开些细田,种植着党项人所喜爱的大麦,不过是用来酿酒的。 京城的紫宸殿中,得知高岳成功安抚党项蕃落的皇帝很是开心,特意下了诏书褒美,并加授妹轻马乞正五品亲勋翊卫郎将,并亲自赐汉名为“明存义“(皇帝直接合妹轻的读音为‘明’),希望以明存义为典范,引得其他大小党项前来效忠唐室。 所以之前明存义找到高岳,说我这个亲勋翊卫郎将是不是五品? 高岳说是啊。 然后明存义就问,你现在是七品官(高岳如今的宪衔是侍御史内供奉,与之前监察御史里行一样,属非正员官,故而品秩还是七品),为什么你能管我啊? 高岳觉得正常解释的话恐怕不会让这位少数民族朋友理解,就正色对他说,七比五大是不是。 明存义说是啊。 “所以我品秩比你高。” 明存义就又问,那听说刘德室是什么八品主簿,他和你比起来如何? “他比我高。”高岳睁眼说瞎话,“所以文簿、印章、钱粮都归他管。” 明存义点点头,恍然大悟,说我得好好积军功,争取早日升至九品。 旁边坐在文案前的刘德室苦笑着,直摇头。 开满荞麦花的田野中,高岳悠悠策着马巡察着,韦驮天扛着长槊牵着笼头走在前面,芝蕙瞪着眼睛,左右看着荞麦花盛放的美景,背着个竹笥跟在其后。 现在她已从泾州城来此,照顾三兄的生活起居了。 有时候一想到主母云韶对自己说的“见机行事”,芝蕙便会小脸羞红。 可马背上的三兄虽然在临皋驿时,对她此行的目的有所察觉,可一走在他倾尽心血的军屯田地间时,就开始有话可说,“荞麦花虽美,一旦花落子变黑时,就得赶紧抢割,不然可就不堪食用了。” 这些也是营田军卒里擅长农事的告诉他的,不然以高岳穿越前那五谷不分的状态,哪里可能懂得这些东西? “没想到,它的花居然会这么美。”芝蕙走走停停,喟叹说到。 “阿妹你可别小瞧了这些荞麦,它成熟快,春夏秋冬都可播种收成,花朵还能引来蜜蜂,是救济备荒的良选。” “是啊,救急备荒......”听到这话后,芝蕙便低下眉眼,采摘了朵淡紫色的荞麦花,别在自己的发髻上,再度亦步亦趋跟在三兄的马后。 不久,高岳便前往凤翔府呈交“考状”,在那里节度使朱告诉他个好消息:两税陆续顺利送抵京城,圣主的心思安逸下来,并且此年所得大大超越行两税前的往年,故而圣主下诏说,马上不但会按时赐予凤翔、泾原二镇将士冬衣,还会特别加赐十万贯钱帛,一半用于士兵的赏钱,一半用于军府杂给钱。 “五万贯杂给钱,我也不准备占着,除去存入军府公廨里的部分,用于食本、笔墨用度外,其他的都分给军府将官僚佐们。城武、逸崧你俩这两三月来筑城营田甚是苦劳哇,到时每人再加赐五百贯钱。”朱走在府邸的游廊上于前面边踱边说,高岳与韦皋跟在其后静听。 这会儿二人几乎同时请求朱,“将士那五万贯赏钱不可不发放,可五万贯军府杂给钱,分赐将官僚佐后,应还余万贯上下,不若用来买马。” “买马?” 对朱的疑问,高岳急忙解释道,“节下,泾原行营虽号称有马四千匹,然病亡后多不补充,实存不过两千七百匹;凤翔府的范阳兵本号称快马利箭,然则马止有一千九百匹。对不对,城武?(韦皋急忙点头)先前仆刚招抚来妹轻蕃落擅长养马,可用节余下来的万贯钱,自外购买种马数百,我与城武各领一半,分别在阳、百里二处牧养,二三年后可有大获。” “哈哈好说......”朱当然巴不得有年轻干才替他做这样的事,“老夫啊,在回纥那边也算有些人脉关系,回纥人都唤我曰‘朱郎’(高岳、韦皋表面说是是是,内心直翻白眼),回纥骏马的话卖到京城得三十到五十段绢布一匹,若是打着我的名头,可减到五十贯钱一匹。” “节下高瞻远瞩!”高岳和韦皋急忙捧袂赞美。 “你俩啊,不愧是儿女婚姻家,干什么都像是连一起似的。”朱既好笑又有些无奈。 15.马市多弊病 等到从军府出来后,韦皋拉住高岳,定要他前去自己家宅饮酒叙旧。 高岳也不推辞,欣然应允,赴韦皋家宅作客,韦皋妻子张玉箫听说他来了,急忙出门迎候。 韦皋真的在凤翔混得发达了,之前他被岳父张延赏驱出门后,十分落魄,身无分文时幸亏得到高岳的接济。如今投靠朱后,韦皋的才学瞬间崭露,在朱赏识下也是扶摇直上,现在也带着殿中侍御史的宪衔,充当陇州营田判官,他的二哥韦晕、堂哥韦在此也当上巡官,兄弟们是同气连枝,和高岳也就差件圣主亲赐的绯衣银鱼罢了。 “如今韦三(韦皋行第第三)能在凤翔军府里领五十贯钱的月俸,住着前三重后三重的宅院,内人可服锦绣簪金银,全是仰仗逸崧的及时雨哇!”席间,韦皋叙起前事,不由得感概万千,对高岳满是感激,随后又让妻子出来,亲自为高岳斟酒。 “阿嫂身体安康?”高岳捧起酒盅,急忙向张玉箫道谢。 玉箫急忙又问云韶的情况,高岳哈哈笑起来,对着腹部做了个手势,示意就在这段时间可就要分娩。 这话一说,玉箫立刻就欢笑起来,忙说这可如何是好,高三郎你肯定是想要男孩的,可我夫妻巴不得云韶阿妹生的是个女孩。 因为韦皋妻子先前所诞的,正是个男孩,直接以字行世(即用表字代替名字),叫韦行立。 “若是男孩,便可结为兄弟嘛。”接着高岳便请韦皋,给自己孩子取个名字。 韦皋便叹口气,说如今山河残破,胡虏猖獗,我唐的中兴大业非但需你我以肩荷之,更要下代子弟勉力,正所谓“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希望待到二三代儿郎的努力后,天下百姓能重新见到个朗朗太平盛世。 所以韦皋给亲家的儿子取了个名字为“竟”,希望这孩子成年后,能最终完成父辈的志向。 “好,希望我们的子嗣可以见到海内生平、万国来朝的那一天!”高岳也满怀壮烈,当即和韦皋连饮了三杯酒。 随后二人便谈起具体事务,玉箫抱着行立去内房,韦皋就和高岳坐在双面屏风后,燃起香来醒酒,随后密商买马的事宜。 韦皋的意见是,不可以遵循朱的想法去买回纥马。 “我唐先前,自外蕃如突厥处买马,秉承的原则就是‘计价酬答,务从优厚’,开天时一匹马居然需四十匹大练绢布。如今回纥依仗协助我唐平叛有功,每年都要驱赶大批马匹来互市,并定数强卖,国库每年都不堪重负。” 韦皋这番话所说的意思,即是指出唐蕃政府名义的“马市”弊端,唐朝和天朝历代大一统政权差不多,喜好以“上国”自居,周边国家来做生意都有“朝贡”性质在里面,为充脸面往往“计价酬答,务从优厚”,唐玄宗时期在西州(唐灭高昌国后,建西州,曾改名交河郡)马市上,一匹上好的突厥马也不过二十匹大练绢布而已,可一旦纳入“朝贡体系”就翻番,价格飙升到四十匹,这也算是唐政府多花钱笼络蕃胡的一项国策。 不过唐朝每年买个三四千匹马,用于马政配种或禁军骑乘上,虽然钱是没少花,可对于国防的意义非凡,算是不得不失。 安史之乱后,回纥取代了突厥成为唐政府唯一的“马市”对象。可回纥却强横的多,也贪得无厌的多,每年唐朝皇帝都要送给灵州大都督二万匹绢,专门用来赏赐回纥。可回纥不满足,还要求唐每年必须买它六千匹马,这六千匹可以算是“强制性基数”,此外每匹马的价格也是相对固定的,不受市场波动影响,即四十匹到五十匹的绢布(钱和其他东西,回纥不接受)。 可问题来了,开元天宝年间唐朝正处盛世,河南、河北、江淮、东南都出产大批绢布充当货币的角色,那时一匹绢布价格大约只需二百到四百文钱,取最高数的话,一匹突厥的朝贡马值四十匹绢布,大约也就十六贯钱而已;可肃宗、代宗时期就不一样,整个北方经受战争摧残,户口是十不存一,绢布只能靠江淮、东南输入,加上币制混乱,使得绢布价钱飞涨到几乎四贯一匹,那么一匹回纥马居然相当于一百六十甚至二百贯钱,足足是开天年间的十多倍。 这也是盛世时唐朝拥几十万匹战马,而如今一个边陲重镇也就寥寥两三千匹战马的重要原因。 回纥每年强行送六千匹马来,朝廷必须含泪买下(肃代时期因财政困顿,甚至要大臣交俸禄钱来充回纥马价),每年耗费平均都在二三十万匹绢布。两税法推行后,皇帝李适的大盈库一年用度也就三十万匹绢布左右,所以所谓的回纥马价构成唐朝政府一项沉重的开支。买了马后,朝廷又没钱(钱都用于买马了)营造牧马监,也不敢放心送给方镇牧养,买来的马一年都要白白死掉十之六七,第二年回纥又驱无数的马来了......原本盛唐时期运行良好的马政,至今已算是瘫痪。 非但如此,跟着回纥来的胡商异常狡诈,他们在得到高价卖马的绢布后,在返程途中经过北塞骆马互市时,用这些绢布以市场的低廉价格,大肆从党项乃至唐军方镇那里买马,次年一转手,又以高价再卖给唐朝皇帝,这样不但可以牟取巨额利润,还能破坏唐军马政,削弱唐军的战备。 如果唐朝皇帝拿不出绢布来,或者还不起欠债,回纥骑兵就堂而皇之劫掠塞北、河东的人畜,并称之为“刮城门”、“索马值”。 所以说到这里,韦皋和高岳都非常愤怒,一致认为这个制度若是不改,唐军永远强大不起来。 因回纥每年给唐朝的马匹所值近二百贯钱一匹,他们在出售河朔三镇(即卢龙、成德、魏博,其中卢龙也称范阳、幽州)时马价标的也是出奇的高,每匹也要百贯钱,故而朱说回纥马商在我“朱郎”的面子,你俩从卢龙那里买马来,可减到五十贯一匹。 那样一万贯,也只能买二百匹而已。 于是高岳就悄声附和韦皋说,“不如把这一万贯钱,换个方式来得马。” 16.举贤犯踌躇 这对亲家勾结在一起,原本是各自一个大胆,现在合起来足抵常人七八个胆子。 他们决定直接对皇帝“入手”。 具体策略是,待到朱一万贯买马钱到位后,先用这笔钱去买更便宜更多的胡马,而后高岳就负责给皇帝上表章。 表章的核心内容是:于陇州、凤翔、泾州复兴朝廷的马坊,来系饲每年回纥送来的,耗费皇帝大量绢布可在禁苑内园里又养不好的那六千匹战马,当然马坊的掌控权要落在高、韦二人手中。 这样既可减轻禁苑内园的无谓消耗,又可让边军获取大量的良马。 这其实不是缺马不缺马的问题,而是如何把买来的胡马转化为真正战斗力,而不是把它们活活养死养废的思维问题。 计较已定,高岳便告辞了韦皋的家宅,向百里新城而去,开始筹备此事。 同时到了秋季,各地两税里的“上供部分”源源不断地送抵京城。皇帝李适欣喜地发觉,合并课户、不课户,及土著和客户后,给各道、各方镇统一制定纳税标准,百姓民众的负担轻了,朝廷的收入却显著增加了:现在朝廷掌握的两税钱户有三百余万,该年所得钱物总额为三千余万贯,其中按照“三分原则”,留节度和留州的有两千余万贯,送给京师的有九百五十万贯,如加上另外所征来的青苗钱,中央国库所得为一千零八十九万贯;而该年所得的斛斗米,总数为一千六百余万石,其中二百万石送到京师,一千四百万石留存各地。 为什么在钱财方面,中央所得和地方所得比例为1比2,而斛斗米方面却有1比7呢? 除去各地方镇对上缴斛斗米态度不积极外(钱财是身外之物,米粮才是性命根本),更多还是中央考虑到各地随时会出现的水旱灾害,和转运的高额耗费,便把大部分斛斗米留在地方仓库以备赈济救灾所需了。 当然这一千零八十九万贯钱(布帛也折算进去了),还不包括盐利,而是单单的两税钱而已。大历末年,全天下的总财政收入大约是一千二百万贯,其中盐利占据一半,那么朝廷在赋税上的所得也就是六百万贯,故而这两税法一实施,赋税这项急速增长了八成多。 另外,大历年间的赋税所得,是通过残酷的赋敛实现的,现在两税法下民众的负担相对减轻不少,中央所得却增加很大(其实是中央将原本地方的利益给夺来),两税户平均一户承担的税钱也就十贯多一点儿,而之前按照独孤及的统计,他在舒州为刺史时,课税户里哪怕是最低等的,一年也要负担四五十贯钱。 李适非常欣喜,很快白麻宣下,将杨炎进位为中书侍郎。 就在杨炎兴奋非常,准备找机会制桂管的刘晏于死地时,皇帝的另外道白麻也宣下卢杞,接过了门下侍郎、平章事的位子。 接着在紫宸殿内,李适直接问二位宰相,尚缺位御史大夫、平章事,两位可推举合适的人选。 并且李适还说,为了公正,二位冢宰各自推举二位候选人。 杨炎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实在不适合举贤:他信得过的很难推选出去,能推选出去的他却信不过。 卢杞那派的他不能推举,刘晏那派的他不能推举,崔宁那派的他也不能...... 哪怕是颜真卿这样的耿直人,杨炎也不能推举。 究其原因,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可举贤,却是宰相的基本职责,哪怕是做样子,也得做到位。 此刻杨炎心中有些后悔,这是他和元载间有差距的地方元载为相时,虽然专权跋扈,但也始终在培养接班人,作为储备力量。 自己就是元载钟意的接班人,但他为相的时间太短,也没有心思着手此事。 曾经有位年轻人,一度入了自己的法眼,可惜的是这年轻人很快就和自己分道扬镳。 紫宸殿当中的杨炎,在这时却感到格外的孤独。 但皇帝的催促不断传入耳朵,逼着他做出表态。 最后杨炎低着头,小声说出两个人选,崔昭和赵惠伯。 其中崔昭为寿州刺史,赵惠伯上次他已推举过了,是河南尹。 说出这两个名字后,杨炎似乎能听到皇帝隐隐的不屑声。 赵惠伯暂且不说,那崔昭以前是犯过贪赃罪的。 而旁边的卢杞,十分镇静从容地也说出两个人选,张镒与严郢。 张镒父亲张齐丘,曾任朔方节度使、御史大夫,张镒本人出身姑苏,是经学世家,为人儒雅清简,资历极深。 至于严郢则是京兆尹,接替黎后,因执法威严并且爱民如子,在朝野的声望也非常高。 卢杞的人选,可以说无懈可击。 “二卿所举,都是一时瑜亮,容朕随后思量。” 等到两位宰相退下后,李适坐回书案前,在雪白的御札前提笔,但是还没写出名字,先问了身旁的霍忠唐,“杨炎功大不大?” 霍忠唐不敢胡说,便坦白杨中郎推行两税法,国库一岁内便满盈,不可谓不是大功。 “那杨炎会不会成为元载第二?”皇帝下一个问题,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霍忠唐顿时瞠目结舌,但是看到皇帝的眼神在盯着自己,又不敢不说,最后只能支吾:“元载对陛下亦有定册扶立之功。” 听到霍的回答后,李适意味深长地笑笑,接着说出了这样一句:“朕为太子时,需要元载,可朕为天子后,却不需要元载。难道元载昔日对先睿文圣武皇帝,就没有翦除鱼朝恩的功绩吗?” “陛下之想,深不可测,非奴所能知也!”霍忠唐此时只能跪下,反复喊着如此的话语。 李适也不再与他多说,而是用笔尖落在御札上,宛转写出“严郢可为御史大夫”的字样,接着就让霍忠唐送去翰林院里,拟出制文。 授严郢为御史大夫制文出来的同时,李适还发出两道敕令,一道是催促中书侍郎杨炎,对山南襄阳的梁崇义发出最后晓谕;另外一道是听从颜真卿先前的奏请,下令在京所有的回纥、胡商在朝廷购入他们驱来的六千匹马后,尽快在蕃官突董、赤心的带领下返归回纥,不得再于京城逗留。 17.光晟怒冲冠 然则,大明宫中的李适却没想到这批被要求归国的回纥使团,会酿出场血腥的灾祸。 就在李适改元建中后,回纥爆发了内讧。那个骄横的牟羽可汗在击败原河东节度使鲍防后,便听从九姓胡商们的唆使,认为唐朝软弱可欺,准备大举派兵南侵。 可牟羽可汗的大相顿莫贺达干却不同意,他对可汗谏言:“唐家乃是中土大国,本与我回纥交好,先前我等入侵太原,已是背信弃义,且后又在羊武谷遭唐家代州都督张光晟邀击,所获数万牛马又丧失殆尽。现在如果南侵唐土,如果不能得胜,又将如何归家?” 结果顿莫贺达干的一番良言,却不被牟羽可汗所接纳,于是顿莫贺达干一不做二不休,杀死了牟羽可汗,并认为九姓集团挑拨回纥与唐之间的关系,又杀了二千多牟羽可汗的支族和胡商,并宣布全国禁止摩尼教的传播,到处拆毁寺庙,自立为新的可汗。 而突董,正是篡位的顿莫贺达干的叔父。 故而代宗在世时,一再纵容突董及其麾下的酋长赤心(便是那位劫夺万年县衙,差点杀死高岳的),在长安城内胡作非为,就是希望通过突董,联络顿莫贺达干铲除掉已对唐朝产生巨大威胁的牟羽可汗。 可代宗还没能看到自己的秘密战线成果,就驾崩了。 新即位的李适因新仇旧恨,讨厌一切回纥人,便在买下今年六千匹回纥马后,强令突董、赤心及以下九百多名使团、商团成员回国(当然依旧滞留在京的非官方回纥、九姓胡远不止这个数目)。 同时,刚刚登位的顿莫贺达干,自称合骨咄禄伽可汗,因回纥局势动荡,急于得到唐朝皇帝的册封承认,可李适却有意让前去册封的使节源休滞留在太原府内,显然对这件事不甚热心。 胡天八月即飞雪,北塞振武城四周的杨林、黄河川流上,刚入深秋,就静静地落下了白色的雪花,绵绵不绝,很快覆盖了城头,也染白了佛塔,飘落于广袤的田野当间。 火光闪耀的振武城别院,“砰”的声,满脸疤痕的节度使张光晟满身披甲,头顶兜鍪,手中提着马鞭,一把将门推开,劲风卷着雪花,鼓入到院落里来,在此等候的诸营将士纷纷拜下。 接着张光晟弓着腰,像头黑色野狼般,径自走向射堂处,他的靴子踩着细雪,发出嘎吱嘎吱的碎响。 射堂的柱子下,跪着数名头发油腻卷曲的九姓胡商,身后立着怒目圆睁的振武军将士,各个执弓佩剑。 这几位胡商一见张光晟,急忙叩首。 张光晟强压着怒火,伸出鞭梢,抵住位胡商的脖颈,把他脑袋直推到柱子上,“你等所言,都是事实?” “是事实,是事实。篡位的顿莫贺达干要尽杀我等,所以我等不敢归国,可突董又不允许我们自行逃命。既然回国必然是死。不如投靠将军,只要将军救我等,突董市马所得的绢布、辎重、财货全都归将军,另外赤心本来驱一万匹马来求市,可唐家天子只收六千,其余四千匹马本来要携带归国的,我等不敢留下,也愿献于将军!” “嘿!”张光晟露出牙齿笑起来,“照你等如此说,回纥国内已经动乱内讧了?” “没错,牟羽可汗虽死,可他几位儿子尚在,其他国相和梅录(回纥语里的将军)也不服顿莫贺达干,在漠北草原互相攻杀。而突董、赤心之所以这么快就答应唐家天子回国,也是急着赶回去协助顿莫贺达干,将军将其诛杀的话,忙于内讧的回纥也不敢来为难您。” “刷”声鞭子,抽得那胡商疼得伏下身子,捂着嘴巴。 “就算回纥举国来攻,我张光晟岂惧?回纥什么模样,先前羊武谷我早就见识过了,不过尔尔。” 这时射堂的西厢长廊,忽然火光错动,夹杂着士兵的怒喊和妇人的哭声一群振武城当地的父老,和数名衣衫不整的妇人,被士卒们扶持着,在牙将徐抱晖的指引下,跪到张光晟的面前。 “节下,突董队伍当中果然有劫掠自我唐的妇人!”徐抱晖举起根锥子说到。 见此张光晟更是怒发冲冠,那几名被回纥劫持的妇人也都伏在地上,哭诉起来,她们本都是良家女子,有的人只是走在路上,就被回纥人飞马绑走,沿路受尽凌辱,还说要把她们当作奴婢,卖到漠北或党项人那里去。 “回纥贼徒将姊妹们藏在皮囊里,多亏送饭的当地父老察觉,我等趁突董不备,悄悄溜进他们的馆驿厩舍里,用长锥刺破皮囊,里面果然有人。” 那几名振武城的父老也痛哭失声,说徐牙将所言非虚,那突董的使团近千人,这些日子可把乡里给祸害惨了,好不容易种下的麦谷也被他们的马糟蹋光了。 张光晟忍无可忍,他劈手夺过徐抱晖手里的长锥,双眼充血,呀得声怒吼,将长锥深深刺入柱子里,居然没入至尾。 那几名来密告的胡商见此,无不丧魂失魄,称他们马上愿意赚开突董馆舍的大门,只求将军放过他们。 “狐鼠一窝......先杀你这几个膻胡祭刀锋!”张光晟说完,还没等这几位叫喊出来,就长刀拔出,纵横切杀几名九姓胡商顿时肢体身首分离,在妇人的惊叫声里,滚落得满地都是。 而后张光晟收刀入鞘,在诸多牙将的簇拥下,大踏步走出射堂。 台阶下院子当中,振武军的士卒全都站立着,火光熊熊,铠甲落雪。 “回纥、九姓胡,本属杂种,狼心狗肺,徒具人形,掠我膏血财富,污我姊妹,害我乡亲父老,践我稼穑,欺我唐家汉地无血性儿郎乎?今日我张光晟便要杀突董、赤心,屠尽此使团,诸位身家干系都在振武,如不愿追随我,便可释杖返回,我张光晟独当之。” “愿随节下,杀胡!”院落里所有的士卒短促地齐呼了下,震得屋檐瓦当上积雪簌簌掉落。 “为免师出无名徐抱晖。”张光晟粗中有细,让牙将徐抱晖出列。 半个时辰后,振武城突董的馆舍门前,酋长赤心哇哇狠叫着,一鞭打在徐抱晖的脸上。 徐抱晖的眉骨上顿时出现道血痕,可他一声不吭,只是往后退了两步。 18.振武城杀胡 “无礼!”赤心大怒,上前反手又是一鞭,徐抱晖的半边脸都流出血来,在雪地上摇摇晃晃,又退了两三步,可依旧半声不吭。 刚才徐抱晖有意经过突董馆舍的门前,却不转身行礼,故而赤心追出,对他加以鞭殴。 这群回纥人早已无法无天惯了。 果然又有几名回纥豪帅从门里跃出,要来帮赤心,将这不知礼仪的振武军牙将给痛殴个半死。 这时天色更加昏,暮色渐起,到处都是雪花下落,徐抱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吐沫,在听到一阵阵鼓声和号角声后,便立直了身躯,对着赤心和其他几名回纥人,双眸里透着股澈静的残酷,这不是市井之徒好勇斗狠时的眼神,而是军人要执行杀戮时的眼神。 赤心虽然脸上横肉直抖,可被徐抱晖的双眼盯住,心中却立刻震颤下。 此刻馆舍堂内的突董,也听到了这些声音,心中恶感涌起,便从火盆前起身,怒骂道外面到底在吵闹什么。 门外,雾气和雪花当中,徐抱晖握着横刀,站在那里。 赤心距离他,不过五六尺的距离。 “唐家人,你待怎地?”赤心还举着马鞭,努力装出副神气而凶恶的模样。 徐抱晖张开口,清清楚楚地说了句,“奉节下令,杀胡。” 下一秒,赤心猛地仰高脖子,眼神恐惧里带着惊讶,只能看见半空里无数而密集的雪,他被割开的喉管里,血一簇簇地接连喷射出来,带着呜呜叫的声音。 徐抱晖上前三尺,拔出的横刀刀刃,在掠过赤心的脖子后,还带着嗡嗡的响动。 咕咚,赤心捂着脖子跪下来,血还不断抛洒出来,根本摁不住。 徐抱晖抬起脚来,很利索地将赤心尸体蹬翻在地,接着雪雾里,几支弓箭咻咻咻挟着劲风飞出,赤心身后原本准备来当帮凶的回纥人,扑腾腾同时中箭,哀叫着倒在雪地里。 “怎么回事?”突董惊恐地跑出馆舍中堂。 此刻振武城偌大的馆舍直到北面的驼马市集间,四面八方,都涌起无数火把,将四下地照得雪亮,很快馆舍各面墙头屋脊上,各处都爬上了代州、振武的唐军弓弩手,“杀胡杀胡”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弩牙扳动、弓弦飞弹,箭羽在院落里划出纵横交错的弧形轨迹,宛若暴风下的雨脚如麻,本在院子里烤火的回纥人们,僵直着躯体,身上全是弩箭,以各种各样的姿态被射毙。 箭羽破入窗牖,在勾栏、瓦当间飞溅,接着又是裹着麻布、沥油的火把纷纷抛入,大火自各处燃起,马匹惊叫着在厩舍里嘶鸣跳跃。 “闭门,闭门!”突董在此情况下,仍然没有彻底乱了阵脚。 十多名回纥人,冒死冲过箭羽,便准备将馆舍的大门给推闭上。 同时也有十多根长,还大门尚未来得及阖上时,就齐齐刺入进来,这批回纥人的躯体被贯穿,接着在阵怒吼声里,被振武军的长手往后推动着,倒在地上后,长又被拔出再不断戳下。 占据了馆门的振武军,扔下长,纷纷抽出利于近战砍杀的刀剑,开始向内里的堂舍进攻。 四面馆舍墙壁上,唐军搭着梯子,翻过去,也开始大开杀戒。 墙垣间、堂屋里,窄巷中,甚至马厩草堆后,回纥人和九姓胡一个接着一个被杀死,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张光晟也站在不断突入的士兵中间,咬着牙,挥动手臂,大喊道“杀光,一个都不留。” 在他对面,突董不经意间,面颊上中了枚弩箭,疼得这位浑身抽搐,眼珠带着血,绕在弩箭的箭杆上,可突董还不甘心就戮,他单手牵住笼头,跨上匹马准备冲出去,可还未跑出七尺远,对面墙上一名年轻的代州弩手,抬起弩机,面对面,对着他就是一发。 突董脖子中箭,自马上坠下,接着几名唐军挥刀而上,割下了他的脑袋...... 次日清晨,振武城馆舍里,九百多名回纥、九姓胡的商团被屠戮殆尽,尸体全都重重叠叠堆砌在一起,堆起来的京观,比馆舍的楼宇还要高。 坐在胡床上的张光晟,面前立着名十来岁的回纥少年,他是这场屠杀当中唯一的幸存者,因年龄尚小才被赦免,另外他还要负责回去报信。 “突董、赤心鞭我副将,辱我军容,故而杀之。”张光晟给出的理由就是这个。 而回纥使团的数千匹马,十多万匹绢布,数十万钱,都被张光晟所得,绢布、钱财赏赐给将士,而马匹则全都交给本地商人,送往太原府自由贩售。 商人也把振武军城的消息,带到了太原府。 “跑动起来,跑动起来!”城中校场上,河东节度使马燧亲自指挥骑兵驰突,训练战阵,到处马蹄声隆隆。 先前鲍防战败后,河东军几乎丧失所有的骑兵,马燧临危受命,来太原赴任,为补充骑兵,便解放所有太原府官员、军将的仆役,一面让他们放马,一面教他们骑术和射术,如今数千精锐骑兵队伍瞬间再度成形。 “什么,张光晟在振武城,杀了所有的回纥人?”马燧听到这个消息,声音虽然还十分镇静,但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要求全军整备,军府内备好“资装钱”,随时准备出征,抵御回纥可能的报复性入侵。 “张光晟还让振武军的商人来市马。” “不接受,这群马匹是个麻烦。”马燧断然拒绝,另外他又让麾下吏员,分为两拨,一拨尽快将此事传至京师,一拨去城中馆驿,把此事告诉给准备前往回纥外交公干的源休。 太原府的都亭馆驿当中,源休眼神发直,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立起来,他的额头光溜溜的,满是汗水,沿着鼻梁分两拨流下,很快浸染了胡须和鬓角,在他眼前所有东西都在旋转。 “我为什么这么惨?刚刚从流人当中被赦免,回京当了个京兆少尹,却又遭杨炎这混蛋的排挤,被送去回纥当册封使,现在振武城又发生这等事,叫我如何毕命,苍天啦!” 害怕的不光光是持节出使的源休,当张光晟的所作所为传到京畿,整个大明宫几乎遭逢了场地震,是骚动不宁。 而此刻泾州的百里新城,高岳刚刚唤来明存义,先给他五千贯的钱帛本金,叫他前往宁、庆州,去向其他的党项蕃落买马,事成后再给他剩下一半的报酬,但条件是要起码买入五百匹马。 19.初次为人父 可明存义却有强烈的抵触情绪,高岳明白,他和庆州、六府、东山、南山其他党项蕃落的关系都不好。 于是高岳发扬了“唐代政委”的技能,苦口婆心对明存义说:“你去庆州、灵州、夏州等地买马,买到了不但能为边军立功,我也可分一部分战马给你们妹轻部落,壮大你们的力量。有仇怨的是人,关战马何事呢?战马流入其他党项蕃落手里,对方壮大起来你就变得弱小,而战马到你手中,事态就相反过来,何乐而不为?另外,交五千贯的钱物给你,是去当定金的,剩下的一半钱物什么时候偿付?你带着接受定金的驼马商人,引着所购买的战马,回到泾州的乌氏驿来,我再把钱足额给清。” 高岳的想法是,让西北边地的驼马商人先认准我们泾原方镇的乌氏驿站,此后我就在此地设互市榷场,吸引各地党项部落按照固定季节来此市马,这样就不用买那死贵死贵的回纥马,用党项的羌马也是一样的。 好说歹说,明存义最终答应下来,但他又说,一万贯买马钱买五百匹马,每匹二十贯钱,这很困难的。因为整个北地的马市,价格都被回纥每年向唐廷的市马搞得不正常,就算是党项蕃落的马,而今也要三四十贯钱一匹。 “行,那你给我带三百匹马回来。”高岳想了想,便降低条件。 因为打开党项的战马市场,总比受制于回纥人要强得多。 送走明存义后,高岳转回公廨中堂后,询问了主簿刘德室最近荞麦的收成情况。 “相当可观。”刘德室说完,就把入仓清点的册簿交给高岳。 “嗯,有了完善的沟渠灌溉和制水之法,再加上施肥得力,荞麦田地里的开花结子,是又快又好。这下整个冬季营田士卒粮食储备也充裕不少。” 加上那明玄和尚也十分得力,他索性把原本在阁川边的阿兰陀寺拆除,将多余的木材、物什送到泾州城的坊市上卖掉,得三十万钱,并带数十寺户,统统迁徙到百里新城来,立了个小寺。 可经高岳批准,新的阿兰陀寺立在达溪河下游处,并授予大片田地(此刻原州行在的地价非常便宜),明玄还专门制造个水,利用河川水力,每日隆隆地帮新城及妹轻部落碾谷。最后,高岳将萧先前馈赠的三千贯钱,拿出一半来交给明玄,让他专门去购置优良的作物种子,“至商、金二州(今陕南一带)买芸薹。” 所谓的芸薹,就是后世所说的油菜。自唐以来,汉水以北多有种植,可是用途正如明玄很疑惑的话语所言,“莫不是要在鄙寺内种菜蔬、草药?” 原来,芸薹共分三种,即白菜型、芥菜型和甘蓝型,其中甘蓝型直到很晚才自外引入中国,唐朝通常所说的芸薹,“形似于白菜”,正是第一种类型。但芸薹当时和白菜一样,属于“叶用菜”,也就是说人们食用它的叶子,可芸薹子却被忽视,也不清楚它可以用来榨油,当时最普通的榨油作物,是芝麻而不是芸薹。 于是高岳告诉了明玄,关于芸薹的用途,明玄便欣然受托。 而最近,百里新城的军屯中,冬小麦也开始播种出芽了。 高岳的内心多开心啊,以前在泾原行营里当名孔目官,最后要受中书门下的气,营田说废就废掉,现在挂着御史台的衔,得朝廷度支的令,又有皇帝保驾护航,在原州行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最大,做什么事都顺利许多,唯一要操心的,就是要理顺和外界的关系而已。 更让他开心的是,先前京城升平坊用递铺传来信件: 云韶安产了,高岳当父亲了,是个胖乎乎的男孩。 高岳这时坐在书案前,用笔在一方麻纸上,用力写下个“竟”字,按照韦皋先前所言,将孩子起名为“高竟”。 接下来高岳举起那块“竟”字,环示四周,甚至都按捺不住笑。 公廨中堂里的吏员们看到这个字,都是纳闷无比。 还是刘德室说道,今日的视事已然完毕,大家可以归家了。 就在高岳刚把这方纸摆入封内,准备交给名吏员送去新城驿时,传来门外有人求见灵台令的请求,并且此人还没持名刺。 “这时候会是谁来找我呢?” “棚头!” 这个称呼是高岳久违的,只见堂下一名麻衣年轻人趋前,对自己作揖喊到。 “是开先,是开先啊!”高岳和刘德室欣喜非常,急忙拉住刘辟的衣袖,三人重逢,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开先正是刘辟(字太初)的旧名,他在吞长安舍利子,敲诈西明寺二百贯钱后,就改名隐居在凤翔的法门寺下继续攻读,得知高岳出任原州行在的灵台令后,便急忙来见。 “好说。”高岳当即答应给刘辟二十贯润家钱,让他在新城暂时住宿下来,“马上就给你写好解状、家状,十日后再给太初你二十贯钱,你顺路带着我的家书前去长安,把家书交给我岳母,此后京城韬奋棚就交给太初你打理。” “那伟长呢?”刘辟问到,现在应该是李桀(字伟长)在棚内主事。 现在韬奋棚收“棚仓钱”,便足以自持,毕竟这两三年打出了名气。 “你和伟长一起主事啊,马上谁先守选到期,或谁先通过吏部科目选,到时我再拼尽全力来帮你们。”因为现在就算高岳想把李桀或刘辟征为自己僚佐,可也要他俩先得到告身才行。 百里城内尚没有酒肆食坊,所以高岳就在公廨后自己住宅里,招待了刘德室和刘辟二人。 所有菜肴都由双文与芝蕙操办。 其实也很简单朴素,主要是荞麦面食,就着羊肉和鸡子吃。 当芝蕙端着食盘出来后,刘辟急忙对她行礼,芝蕙也讶异地回礼。 原来,刘辟见芝蕙已穿普通襦裙,头戴象牙梳与发钗(这是主母送她的),便认为她已是棚头的妾室了。 心中明白是误会后,虽然没对刘辟明言(刘德室和双文也不说),主人高岳却有点尴尬,芝蕙也低着头将食盘贴在胸口,不发一语匆匆转入屏风后。 宴会结束后,高岳在灯火下,继续尽力查验着老的文簿:他希望找到蔡佛奴父亲的痕迹,是死是活,现在到底在何处?河陇、甘州、沙州,还是更遥远的西州,人是在唐家,还是已没入西蕃了? 19.阿霓入梦来 想了好长会儿,还是茫无头绪,不由得让高岳叹息良久。 不光是蔡佛奴的父亲,也包括原本生活在陇西的刘德室结发妻子,现在都生死不闻。唐朝的陇右之地已尽没西蕃之手,安西、北庭只剩下数座孤立的城池依旧在坚守,和朝廷音信不通,更不要说施以援手。 西蕃的战略十分狠辣,它先趁着安史之乱的“窗口期”,闪电般拿下陇右,隔断唐和经营百年以上的西域间的道路,随后转向西面,对安西北庭的城池采取围而不打、逐年蚕食的策略,想必那几座城池的状况,也是如寒风前的孤烛,摇摇欲坠。 房屋外间芝蕙正静静地替三兄缝补衣衫,也在听着三兄在屋内的动静,她实在有些闹不明白:三兄在白日里因儿子的平安诞生而欣喜,到了晚上却又长吁短叹。 “三兄早些将息吧,明后日宣歙的商人怕是就要到百里新城,还要面见您呢!” 高岳唔得声,答应下来,随后就将书卷文牍放入案几边的竹笥当中,登上了筐床开始休息。 屏风和门帘外,芝蕙也轻轻地吹熄了烛火,整个内外房间一片黑夜的静谧,窗牖落下深秋初冬的月光,冷冷地在流动着。 刚登床的高岳,心思还在辗转,现在百里新城的城建和屯田都开始走上正轨,这下不少商贾也陆续来到这里,不光有泾州、州、京兆府的,甚至还有蜀地、荆南、淮南和宣歙的,一部分是萧介绍来的,也有部分是感到百里新城未来的前景而自动来的。 只要筑好了巢,就不愁没有鸟雀飞来。 不过他所做的一切,和如今家国所面临的危局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高岳想到这,又不断告诫心态不能焦灼,欲速则不达,他之前和刘晏问对时,自己还反复说要戒急用忍来着呢! 迷迷糊糊间,高岳老是睡不宁静,他忽然听到屏风外,传来阵脚步声和欢声笑语,暖黄色的烛火重新亮起来,“是谁啊?芝蕙呢?”高岳带着如此的疑惑,刚准备起身,就听到“崧卿”的甜甜呼喊。 “是阿霓,是阿霓,你怎么会到泾原来呢?”高岳大为惊奇。 果然是云韶,她笑眯眯地绕过屏风,掀开门帘,连喊着“崧卿”就直接进来。 “竟儿呢?” “在外面,芝蕙哄抱着呢......”说着,云韶就把云霞般的外帔给褪去了,挂在榻边的巾架上,白嫩嫩的后脖简直不亚于月光的妩媚,接着轻轻回眸看了下高岳。 高岳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自从阿霓怀上后,他很少再和妻子人事了,来了百里城后疯狂忙着营城、开渠和垦田的事,最近才闲下来后确实有些...... 他猛地起身,抱住妻子软绵绵的身躯,直接将她一把扔在床榻边沿,接着几近疯狂地撕衣扯带,“崧卿,崧卿,不要这样,不要闹得这样......这床榻都要,都要......竟儿和芝蕙都还在外面呢......唔......”接着云韶发髻半偏着垂下,一只眼半闭,一只眼紧闭,斜睨着自己双手支在左右,任由自己淘弄,粉躯乱颤,热乎乎的香气随着她的紊乱的呼吸,一阵阵送入到高岳的鼻翼当中...... “阿霓!” “卿卿!” “哎?”高岳忽然自榻上睁开双眼,原本双臂间的温软香酥转瞬化空。 外面晨曦已取代月光,照在自己的被褥和帷帐上,他急忙坐起来,四下望望,哪里有什么妻子和孩子,这时才恍然明白,刚才和阿霓的床笫欢乐,不过场春梦。 然后他的手一摸,惨了! 我都三十岁的人,没想到因旷人事太久,居然也遭遇到“自溢”的处境。 “三兄,芝蕙来侍奉你巾栉了。”还在慌乱中,芝蕙捧着梳洗的用具直接走了进来。 “我......”高岳躲闪不及,非常窘,坐在筐床上。 芝蕙先是迅捷转下头,很快又装作没事似的,“三兄将脏衣脱下。” 接着她就像照顾小孩似的,要帮着高岳将下绔给脱下来。 “这样不太......” “听话。”芝蕙的语气带着不容申辩的强硬。 高岳先是觉得下面凉飕飕的,而后一阵温热:芝蕙低着眉眼,用布帛浸了热汤,而后细细在自己污染的地方擦拭着。 “芝蕙我!”还没说完,高岳几乎要“啊哦”出来,因芝蕙要擦拭得周全,就用一只小手轻轻将小崧托起,随后举起布帛来回摩擦着小崧的“下腹部”。 接受如此挑衅的小崧,哪里还能忍受,很快伸直躯干,脸庞泛着愤怒的赤红,对芝蕙怒目而视。 “三兄啊,这是怎么了?”芝蕙忽然带着半是天真半是狡黠的笑,抬起眼来询问到。 高岳非常非常尴尬,因为自他的视角看去,芝蕙的笑颜直接被这不争气的小崧足足给挡住半面。 “这,这是被热汤烫着了,马上冷下来就好了。”高岳支支吾吾到。 刚说完下秒钟,芝蕙就噗嗤声笑出来,低声说道那好,我帮忙把它给冷下。 芝蕙饱满的额头,便轻轻地抵住了小崧,“三兄,有没有感到冷啊?”随后她的额头慢慢旋动着,接着是小巧的鼻翼,又用弹性满满的香腮...... “啊!”最终宅院里传来芝蕙的两下低呼,随后她又说没事没事,我给自己擦拭。 又过了会儿,高岳神色慌张地从宅院里走出,急忙前往公廨中堂坐衙。 这里懂事的芝蕙是不会来的,因衙署有规定,奴婢侍妾是不允许出入这种公事场所,不然流传出去是要被其他御史狠狠弹劾的。 后面宅院房间内,芝蕙怔怔地半坐在筐床下的足阶上,她的脸庞和思维里,都还残留着那种腥腥的气味,心房里烙下了道灼热的印记似的。 “哎呀,阿妹啊,你主母云韶已放你为良人,这百里千里来这,是让你奉逸崧巾栉的,可这么长时间下来,你居然让逸崧得了‘鬼交’之症,这可如何是好?”不放心的芝蕙,在宅院井边濯洗衣衫时,就悄悄问了双文,她喊对方为“婶娘”,结果招来双文如此激烈的批评和担心。 双文其实也没弄清楚,因她女儿住住懂得针灸医术,自己也能胡诌几句她还不知道高岳在梦中,温存的对象是妻子云韶,并不是什么狐仙野鬼。 可这在她和芝蕙的眼里,却是个很可怕的病症。 1.棨宝毛驱邪 将军独乘铁骢马,榆溪战中金仆姑。 死绥却是古来有,骁将自惊今日无。 青史文章争点笔,朱门歌舞笑捐躯。 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 杜牧《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 +++++++++++++++++++++++ 同时在新城公廨堂下,一名叫王子弗的宣歙商贾,带着支商队跋涉而来求见。 高岳非常热情,带着全县大大小小的官吏,亲自走出廨门来迎接王子弗。 王子弗受宠若惊,连说“屈明府!”不止,因为这时商贾的地位毕竟是比较低的。 可高岳却不这么认为,事前他和萧通过书信,知道这位王子弗在宣歙观察使那里算是数得上的茶商,每年从茶园里收购大量茶行销各地,也是当地军府里排上号的“商税大户”。现在他愿意亲自前来遥远的西陲,除去萧的策动外,更主要还是这里有利可图。 正如高岳之前对前来补军的商队所说,其实我们泾州这里交通路线正当枢纽,还是四通八达的,居此贸易是大有可为的,可绝大部分商人毕竟没有那个眼光和胆识,王子弗却有。 这位也是首个来到百里新城的大商贾,高岳又怎可不重视不欢迎? 这会儿刘德室捧出一领纯白羊毛密织的绁袍来,这可是高岳花了二十贯钱从泾州坊市里购买的,随即在王子弗惶恐的推辞里,高岳霸道地,不由分说地将此白绁披在这位的身上,“西陲地寒,子弗注重身体。” 随后在中堂上,高岳亲自接待王子弗和随行的其他商贾,刘辟、刘德室和重要吏员作陪,“这白绁还暖和吗?”高岳故意大声地问王子弗。 “暖洋洋,暖洋洋的。”王子弗连忙答道。 而后高岳就叹口气,“我们泾原啊像此白绁这样的宝货其实不少,难的是没有商贾来此射利。” “那是他们没有眼光。” “子弗这话说的可太对!”高岳抚掌大笑,接着他就开始进入王婆卖瓜模式,“子弗此次从宣歙而来,当是走扬州,随后沿汴、宋至东都府,又入陕州三门峡进京兆,再由州至此。这条路线多走水路,除去三门峡有些危险(王子弗穿着白绁,暖和到出汗但又不好脱去,便连说是是是,其实三门峡简直就是鬼门关,他们舍船换行的是沿岸车道陆路),其余可谓坦途以后,可让几名牙人留居新城办事,邸舍有的是,僦资我减去四分之一!” 灵台令一说这话,王子弗也明白,在此地销茶是再好不过的买卖:泾原的军将、僚佐有能力买茶,当然这还是小头,西蕃、党项和回纥才是大头,这些蕃子平日里多食肉类、奶酪、酥油,很容易会积食难消,必须得茶饮才可平复,故而对茶的需求量特别大。而泾州恰好面向三处,此外茶这种商品,轻便而易于运送,能在此处做大的话,真的是前途无限的。 “这场税?”王子弗毕竟是商人本性,他便趁机对高岳抱怨,说将茶叶从内地运到西陲,江淮各处都有官府或方镇设置的“场”或“埭堰”,抽取过往货物的“埭程钱”(原本刘晏执掌利权时,曾罢江淮各地方私设的埭堰,改由盐铁使主掌,此时刘晏被免职后,江淮各地私设的埭堰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路程越长成本越大。 高岳很痛快,说不妨全都列出来,我们可以把茶的价钱往上估的嘛,成本全在里面,另外子弗你以后持我的文牒,入泾州来无需任何场税。 于是高岳和王子弗达成了协议,对方愿意每年运送宣歙的茶,包括调动长安城邸舍里的存量,前来泾州行销,茶价每斗价钱相比京兆地区的行价,往上再多估七十文钱,其中高岳所在的县廨分润二十五钱,王子弗得四十五钱。 这次王子弗已带来一部分茶叶,当即就准备在下次定期到来时,在灵台旧城的墟集上将其售出。 今日成功“招商引资”,高岳的心情又好了起来,等到早晚两次坐衙都结束后,他回到后楼私宅当中,只见芝蕙立在院中,手里挥动个拂尘般的东西,还念念有词着,韦驮天长大嘴巴,蹲坐在门边的上马石上,呆呆地望着,不明所以。 高岳不由得觉得好笑,就问这是什么。 芝蕙正色回答:“这是辟邪用的。” 高岳定睛看了看,觉得芝蕙的“拂尘”上所用动物的毛发,颜色格外熟悉,“这,这不是宝身上的毛吗?” “是啊,全是宝的狗毛。”原来芝蕙把小子的毛发剪掉后,还带在行李里辟邪的。 “用宝的毛作甚?” “犬可驱胡郎、胡姬呢!” 原来唐朝狐仙迷信已非常盛行,这当然和大量胡人入居有关,狐和胡谐音,所以唐人就把狐仙幻化出来的年轻男子称作“胡郎”,而将幻化出来的年轻女子叫“胡姬”(胡姬一般身着黄色罗裙,宛若狐狸尾巴),幻化出来的小孩子......也有称呼,叫“胡绰”、“胡邈”。 “哪里来的邪?”高岳此刻也不知道用啥表情了。 “三兄你入夜后,梦境里鬼交......” 这话吓得高岳恨不得当即冲上去,捂住芝蕙的小口。 幸亏这院子里只有韦驮天,他是个敦朴的人,不说清清楚楚他是不会明白的。 “我那是梦见你主母了而已,什么鬼交?岂有将主母拟作为鬼的。”高岳有些生气地数落芝蕙。 可芝蕙的口齿最为伶俐,当即反驳说,“那可不是主母本人入三兄的梦,九成九是胡姬幻化为主母相貌,诱引三兄与其**,来劫夺您的精元的。” “那我还梦见阿霓带着竟儿的呢!” “那少府君即是胡绰所化。”芝蕙振振有词,高岳无言以对。 “那我还梦见阿妹你呢,替阿霓抱着竟儿。” 芝蕙听到这话,赶紧别过脸去,一会儿答道,“那就是小胡姬。” “我呢,我呢?”这时候韦驮天傻笑着,指着自己。 “没梦见。”高岳回到。 “黑狗。”芝蕙回到。 “哦。”韦驮天有些失望,黑狗也好啊,可主人没梦到我就让我有些伤心了。 结果韦驮天一起身,猛地吓得呆在原地。 高岳和芝蕙也吃了惊吓,急忙顺着韦驮天的视线,向新筑的屋脊上望去。 月光下,一只大狐狸正立在其上,而后对着高岳“哇哇哇”连叫三声,这还是高岳首次听到狐狸叫,居然像是乌鸦的声音。 接着狐狸毛茸茸的尾巴一晃,就跃到屋脊那边去,瓦当哗啦啦响,很快消失不见。 2.芝蕙舍身救 “天呀,居然真的有狐狸!”高岳惊叹说。 但随即想想,这座百里新城在完工前,四面也都是河原荒野,多有狐狸巢穴也属正常,反倒是我们打搅了它们原本宁静的生活。 结果芝蕙神神叨叨地挥着狗毛拂尘,念了好一会儿咒语,才算消停。 “三兄,这柄拂尘就悬在您内室床榻外的横梁上,可千万别取下来。”临睡前,芝蕙如此照做后,便要求高岳今夜睡眠警觉点。 没想到,居然要让宝的毛来庇佑我。 高岳有些哭笑不得,这时芝蕙便如同常日,先是替他脱靴,随后又替他宽解衣带。 因为今天清晨时的事,两人心态都有些不太自然,平时的默契无存,动作时总有些磕磕碰碰的。 忽然,高岳握住芝蕙从后面伸出来解束带的手,低声说“要不然......” 毕竟老是让芝蕙当个婢女,也根本不是办法。 这时他看不到芝蕙的表情,只能听到对方不太均匀的呼吸。 一会儿后,芝蕙低声说:“三兄早些休息,家中钱货的文簿我还有些没处理完。” 这芝蕙的身份虽然刚刚才是良人,但因她是中国是持家人的角色,故而高岳全家上下也不把她当普通婢女看待。既然她如此说,高岳也只能照办。 今晚的入眠,高岳又有点心神不宁。 那只误入他家宅的狐狸,那个眼神和叫声,实在让自己印象深刻,“要是原本的时代,我只会把这头野兽与动物园联系起来,可现在可是在唐朝的黑夜啊,何况依我的个人经历来看,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 又是番胡思乱想,这时外室灯火尚在亮着,芝蕙想必正在那处理些私人的文簿,有她在那边,高岳的心神渐渐宁静,不久便真的进入梦乡。 可他还是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就在这所宅子里弥漫开来,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显得窗牖的扇间格外的白,连月亮都没有,凭靠着堂内的烛火,还能看到其外漂浮着的雪雾,高岳独自坐在蒲团上,面前是一壶酒,外带一张原州行在的四通八至地图。 芝蕙和韦驮天都不清楚哪里去了。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高岳便抬起头来问是什么人。 “崧卿,是我,阿霓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高岳顺眼望去,门外立着个娇小的女子,上衣是绣香草异纹的绯色夹袄,和旁边的黑色形成强烈对比,头戴着草色帷帽,帽子四边纱帘垂下,依稀能看出内里的雪容和青丝,可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阿霓吗? “阿霓!”高岳欣喜,刚准备起身迎接。 忽然,房间横梁上,悬挂着的狗毛拂尘急速抖动起来,根根毛发竖直。 高岳脚步急忙停下,他这时才注意到:阿霓的下裳罗裙,是有些暗的黄色。 “你不是阿霓,莫不是胡姬?” “崧卿,是我啊,我是阿霓呀!外面雪大,求崧卿放我进来。”那女子立在门外,既不掀起面纱,也不上前,最后焦急得哭起来,一声哀过一声。 “你自己可进来。” “阿霓害怕那犬毛做的拂尘。”这时那女子的语气又充满柔媚,似乎是乞求他的哀怜。 这下子高岳恍然大悟,“宝是你最喜欢的小子,你居然害怕它的毛发,你不是阿霓,你是今晚的那只胡姬!” 这时,幽微的烛火映照下,雪地里的女子掀起了面纱。 她的头发不是原本的乌云色,而是变为火般的赤红色。 眼瞳为蛇般的黄色。 香腮的两侧飘动着长长的白颊毛。 可不是今晚所见到的那只雌狐狸嘛! 接着她迈动脚步,越过门廊,踏入到堂内来。 这下轮到高岳惊慌,“韦驮天,韦驮天!” 这时哪怕这个昆仑奴变成条黑狗窜出来,也好哇。 可根本没有韦驮天的身影。 “崧卿,但求欢爱如昨夜。”胡姬步步紧逼。 “出去,出去。”高岳大为惊恐。 “不是崧卿叫我进来的吗?况且,之前你见薛炼师时,不是暗想自己渴望遇到狐魅的吗?” “芝蕙,芝蕙!” 可芝蕙也不见身影。 高岳便转身,去墙壁上取弓,要射这胡姬。 可弓犹在,弦却无迹可寻。 急忙间,屋梁上的拂尘发出霹雳般的声响,顿时个影子落下,高岳一瞧,居然是巨大型的宝之灵,只见它威风凛凛,挡在了自己和胡姬之间。 “宝,看来平日里是我看错了你......” 下一秒,胡姬白颊毛炸裂,怒目圆睁,冲着宝张牙舞爪“汝安敢拒我?” “呜呜呜。”宝顿时萎缩为原本的大小,趴在地上翻着肚皮,头一歪,开始装死。 “你这小子,平日养你何用啊!” 高岳被推到了筐床上,那胡姬很快骑在他的身上,用双手摁住高岳的胸膛,重新幻化为妻子云韶的模样,脸若花围,素体粉腻,褪去夹袄罗衫,低声切切说,“我是腹里癫狂,心若沸水,求崧卿怜爱成全,幻作阿霓模样,想必崧卿不会回绝。” 很快高岳就觉得下身滑入温池当中,抬眼看去,这胡姬已耳轮赤热,微露皓齿,情急下便用手对着她的胸脯推去。 一入手,却觉得不对。 这胡姬化的是自己的妻子云韶,云韶的尺寸他太了解,可这一摸,却如笋般抖抖尖尖的。 高岳一惊,不由得从梦中醒来。 却发觉,跨坐在自己身上的,是芝蕙。 芝蕙发髻散开,青丝纷披,眼中因疼痛而泪光闪烁,而自己双手抓住的,正是她如玉般的椒胸...... 接下来数日,那胡姬再也不曾来入梦与高岳鬼交。 泾州雪落时,新阿兰陀寺开始在三宝田中播种芸薹,刘辟则告辞了高岳,向长安而去而此时芝蕙大方走出来,以妾室的身份对刘辟回万福礼,祝他和韬奋棚诸棚生文场顺捷。 因唐和西蕃正在和谈,使者不绝于道路,故而今年防秋毫无压力。 王子弗在墟集上售卖的茶,很快被妹轻部落及泾州军民抢购一空,这位商人换取不少羊,但他却不敢要羌马,谈及原因时他只对高岳说:“如今朝廷任命同华防御使,把守住武关、潼关,商贾一律不准将马带回山南或江淮去贩卖。” 商贾总是对这些变化特别敏感,高岳也是。 朝廷严禁方镇马匹的流通,特别是像淮西、山南东道这样缺马的地区,看来是准备在李希烈、梁崇义间做出个抉择了。 3.猎狐柏树林 现在所有的矛盾,似乎从西北边陲消散,又随着风,掠过蜿蜒千里的黄河河曲,聚集到关东去了。 几日后,泾州城的营将张羽飞、刘国光(刘海宾之子)骑着马,带着数十健儿来到百里新城搜猎,高岳于公廨款待,芝蕙作陪,在听说灵台令遭狐妖魅惑后,张羽飞、刘国光哈哈大笑,“胡郎、胡姬不过以幻术蛊惑人心罢了,高侍御思念爱妻,又是登科的文士,狐魅最喜您这样的。现在请出二屯官及屯队追随我俩,便要让高侍御看看狐魅最怕的,就是我等身披皂袍、射皮饮羽的健儿!” 其时整个灵台县周围的荞麦已收,冬麦已种,正是初冬的闲暇时分,一听说要在达溪河围猎狐貉,高岳属下两名屯官侯兰、程俊仁,外加数十屯队(高岳有意要让屯队们锻炼下搜猎的本领)的士兵,甚至连城傍的妹轻党项也过来数十骑,一并踏着雪地,搜寻作妖的狐狸。 芝蕙也披着羊毛轻裘,骑在匹小马上,跟在高岳其后,亲自观猎。 最终,这群士兵驱到河原旁的一丛柏树林前,因侯兰和程俊仁发觉这里的雪地上,有数行来回的狐狸足迹,很快张羽飞、刘国光下令所有的营田兵和党项侧近,将此树林围定。 斥候的士兵来报,树林内有大古冢十多座,还有座废弃的小庙,碑石横倒,荒残无比。 “就是这儿了!”张羽飞大喊道。 营田兵背着柴草和铁锸,自四面八方逼近这些古冢,随后一面掘坑,一旦挖通了狐狸的巢穴,就点燃柴草往里面扔,很快烟火四起,“哇哇哇”类似乌鸦的叫声自树林各个角落炸起,这声音高岳现在知道,正是狐狸的叫声。 “天啦。”芝蕙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里,许许多多大小狐狸,有的焦头烂额,有的被熏得随地翻滚,都发出那乌鸦般的惨叫声,往树林外奔逃,整个林间满是赤色灰黄色的身影在穿梭。 可树林外的各个通道,都被健儿们给封锁住了,射弓的声音络绎不绝,这群狐狸一头接着一头,无不应弦而倒,饮羽而亡。 “那里,那里!”忽然眼尖的芝蕙指着树林的西侧,居然有位女子模样的,骑着头青灰色的骡子,急匆匆地奔走出来,在那个方向拉弓的健儿一看到此景,错愕下居然不敢射箭。 “那是狐魅,别放走了!”张羽飞纵马来追,前后都有猎犬狂吠追赶,那骡子背上的女子一听到猎犬的叫声,立刻坠落地上,显出本形,于雪地上穷奔。 高岳放眼看去,果然是先前出现在后楼屋脊上的那头狐狸。 约莫一刻后,追出二里多地的猎犬,将这头狐狸给捕杀了,衔着它的尸体慢悠悠地跑回来。 待到高岳和芝蕙走进那“胡姬”所乘的骡子前,发觉原来是头野猪所化,而那胡姬穿的女子衣裙、罗袜,都散落在地上,就像是蝉脱壳后的残余般,其中那裙子果然是黄色的,和梦里所见一模一样。 “哈哈!”张羽飞跳下马来,掏出把匕首,掀开那死狐狸的口,翘出颗珠子来,递给高岳,“高侍御,这就是胡姬蛊惑鬼交你的媚珠。不过这也算是高侍御的奇遇,听说遭狐魅而不死的,以后的荣华富贵可了不得。” 高岳接过来,只觉得这颗珠子看起来怪怪的,还有股狐狸身上的膻臭味。 原来胡姬就是靠着这个将我给梦魇住了,多亏芝蕙见我睡着时的情形不对,见机行事,舍身相救,唉这唐朝啊,看起来是因地广人稀,孽畜作祟的事还真的有呢! 只是可笑畜生变化也就那几下,很快就黔驴技穷,止增笑耳。 日中时,柏树林内的群狐全被猎杀殆尽,健儿们用木杆,陆陆续续扛着百多头大小狐狸,准备割肉剥皮。随后高岳下令,将这片树林全部砍伐,做成木材运到新阿兰陀寺里去,准备等待十一月,用于修造新的佛堂,还要把林中的古冢都清扫修理好,来宽慰死者,不至于再被野狐狡兔们占为洞窟。 至于媚珠,高岳认为是个害人的东西,便送去阿兰陀寺里,交给明玄法师立塔镇压了。 从此后,百里新城果然没有再出现如此的怪事,百姓、军卒和城傍党项们都说高侍御此后将拥有个极度传奇的人生,而与狐妖梦中**不够是鸿篇里的个小小的序章。 十月下旬第三日,前去买马的妹轻党项陆续归来,明存义给高岳带来好消息:他们从河东的石州,买到了既好又便宜的骏马,才二十五贯一匹,足足买了四百匹,分数队正沿着不同道路归来。 跟在明存义后的,当然有石州的驼马商人和党项蕃人,他们是来收余款的。 高岳稳住明存义,又派人私下询问,才知道明存义这家伙,看起来身高九尺粗爽敦朴,原来给我打了埋伏。 这批马为什么这么便宜,很简单。 它们本来是突董和赤心驱赶来的,因没能成功全卖给唐家天子,所以又带了四千匹回去,结果于振武城内突董、赤心使团九百多人被张光晟杀得只留一人回去报信,这些马张不想要,便低价卖给本地商人,赶到太原府去卖,而河东节度使马燧不敢要,无奈下商人只能赶着,到了河东道与河中、夏绥交界的石州,那里党项人尤其多,西北方镇也会来买牲口,希望能转手卖出去,价钱都无所谓。 明存义和他的二位兄弟明景义、明唯义,听说有便宜的马卖,也闻讯赶到石州,没什么困难就用二十贯一匹的价钱买下四百匹马,于是吞了多余的一千贯钱。 了解实情后,刘德室便问高岳要不要彻查此事。 高岳回答说:“晏相对我说过,他当年在江淮通漕运时,曾督造过漕船,当时船工和船夫都贪图钱财,把造船的料钱私占了部分来补贴家用,晏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加大造船的投入,等于让了部分利给这群人,结果行船时无片舢破败,无升米倾覆。论大计者不可惜小费,农夫、工匠、军卒都是国家基石,必先让他们私用不匮,而后官物方能牢靠,这就是晏相告诉过我的道理。对明氏兄弟不问,这一千贯钱给他的蕃落多买些茶酒好了,” 反正这群党项人买茶和酒,我们官府公廨一样能分到钱,况且也已买到便宜又优良的战马,何必斤斤计较? 4.宝臣已病笃 刘德室一听,果然佩服,“逸崧果然眼光独到,早晚必成大器。 ” 可他不知道的是:转眼间高岳又对凤翔府的朱打了埋伏,他报给军府的买马价钱是五十贯一匹,共买了四百匹,请军府再额外拨给一万贯钱来付余款。 凤翔府朱另外位行军司马兼判官蔡廷玉久历干事,觉得高岳报上来的帐不对,就去咨询节度使,朱呢睁一眼闭一眼,他对蔡廷玉说:“如今马价都掌握在回纥人手里,能五十贯买到一匹就不容易啦,所以多花些钱多买入些是好事。要是不放心,马上我找机会去勘验下。” 于是在朱的坚持下,蔡廷玉还是拨给高岳价值一万贯钱的布帛。 高岳领到后立刻又把明存义和他兄弟们找来,说你们拿着这布帛,火速再去石州一趟买马,同样还是要求马贩将马赶到这里来,我再付剩下一半的款项。 又有便宜赚了,明存义便欢天喜地地去了。 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张光晟和马燧都不愿意买,我却不怕麻烦。 另外高岳也清楚,那张光晟在振武城杀了那多回纥人,虽然他内心佩服张是条响当当的血性汉子,可外交上的纠纷麻烦怕是要接踵而来。 唉,我唐真的是惨淡,西蕃、南诏、回纥轮番上阵就算了,内里的方镇也是毫不消停。 这时高岳坐下来,写封信给家宅里的妻儿报了个平安,并称自己有芝蕙、韦驮天照顾,生活得很平和安逸。 写着写着,高岳又想起个人来。 “哎呀,彩鸾炼师不知道而今如何了?我给她的嘱托,也不知道对她来说,会不会太重?” 冬季的大明宫紫宸殿里,李适果然再度陷于麻烦的漩涡当中,振武张光晟屠杀回纥使团的消息已传来,群臣们处理意见也是莫衷一是。 可就算是先前激烈要求驱逐在京回纥人和胡商的颜真卿,也认为张光晟此举太过分,假如骨咄禄伽可汗忍受不住,真的对我唐开战,那可就麻烦了。 “朕欲联和西蕃,北拒回纥,如何?”李适希望将战线变动下。 杨炎这时出列,“西蕃狡诈无信,一面窃据河陇,一面蚕食我安西北庭,陛下不可轻信之。” “朕深知西蕃如此,不过希望行权变之略,避免两面受敌。” 面对皇帝的难题,杨炎慨然献策,“如今与回纥不可反目,可贬张光晟回朝,并让源休前往回纥牙帐册封新汗,以示我唐友好之意,如今回纥内乱,其也是南有西蕃逼近,北有黠戛斯牵制,内有室韦不臣,是不会轻易开衅的。稳住回纥后,对西蕃务必要战和并存,求和罢战,但也要懂得以战求和。” “那么山南东道和淮西呢?”李适有些焦灼地问杨炎。 意思是你曾答应朕,要去安抚梁崇义,让他交出方镇入朝的,现在此事老是拖延,淮西李希烈要求讨伐襄阳的表章是一道接着一道,呼声是一浪高过一浪,到底该如何处分! 这会儿门下侍郎卢杞出列,手捧笏板,居然破天荒地说了句:“臣认为杨中郎所言甚是。” 还没等杨炎缓过劲来,卢杞就提醒诸位道:“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已病笃。” 这话让在朝的众位颔首。 如今全国的局势真的可以用风雨欲来形容。 被朝廷目为叛逆的河朔三镇里,占据最北端幽州的卢龙镇,其节度使朱已入朝多年,他弟弟朱滔担当留后,虽实则依旧是割据,可总算在名义臣服于唐朝;而最南端凸入朝廷领地来的魏博镇,号天雄军,自初代田承嗣以来,占据了魏、博、相、卫、、贝、澶七州,大历十四年田承嗣死去,因嫌自己儿子暗弱,便把旌节传给侄子田悦;而冀镇,号成德军,则夹在卢龙与魏博的中间,占有恒、易、赵、定、深、冀、沧七州,初代节度使为李宝臣。 李宝臣,原本不过是个奚人,因善于骑射而被范阳军将张锁高收为养子,得名张忠志,才算是有了汉族姓氏,后来成为安禄山麾下的射生官。安史之乱时,九节度使围攻相州,张忠志感到畏惧,觉得跟着叛军没有前途可言,便投降朝廷,可当史思明再渡黄河时,张忠志立刻又背叛朝廷,转而投靠史思明。 直到史思明死后,张忠志才携副将王武俊再次摇摆,投靠朝廷,赐名“李宝臣”,其军队被授予“成德”之号,并得赵国公的爵位,赐予铁券(免除死罪),遂占五州地,称王称霸起来。 起初朝廷利用朱滔、田承嗣、李宝臣及淄青李正己这群安史余孽间的内部矛盾,希望将他们一一击破消灭,但这数镇也都不是傻子,很快就串联抱团,一起对抗朝廷,恰如李宝臣的副将王武俊对他说的: “假如我们帮助朝廷消灭了其他人(田承嗣),那么其后天子一幅纸就能把你召到京师去,你会沦为一介匹夫。” 最终,力有未逮的代宗皇帝,也只能再赐给李宝臣陇西郡王的爵位,承认他的割据事实。 而今李宝臣老了,病情严重,整个成德军的未来他不可能不考虑。 既然田承嗣可以传节度使的位子给侄儿,那我凭什么不可以把旌节传给自己儿子李惟岳呢? 很快李宝臣的想法,可谓路人皆知。 朝廷自然也清楚,但是现在的皇帝李适已无法忍受,他清楚田承嗣将旌节传给田悦,可以说开了“河朔方镇节度使世袭”此种恶劣行为的先河,这个锅能让他父亲去背,而现在假如李宝臣再成功把权力传给他儿子李惟岳的话,这个锅没其他人接,只能自己背。 自此神州可就真的算是四分五裂了。 故而李适是坚决不会同意的。 卢杞便说:“可再派遣使节前往山南东道去晓谕梁崇义,赐予梁铁券,只要梁愿意交权回朝,陛下优待之,李宝臣也就没任何理由将旌节私相授受如李宝臣冒天下之大不韪,陛下可举全国方镇共讨之,如李宝臣不敢,那么魏博田悦、淄青李正己父子也同样会束手。” 卢杞一番话让皇帝频频点头,便又问杨炎如何。 杨炎也没什么好回绝的,便只能答应臣尽快挑选使节去襄阳。 5.彩鸾唱歌谣 李适回到寝宫时,恰好中官谭知重来报,将作监说宣政殿正衙的长廊因前些日子风雨塌坏了。 “那便让他们找人来修。” “可是大家,十月是魁冈月,按照阴阳官的说法,是不宜于动土木的。”谭知重有些为难。 “朕向来不信这些。”李适的态度却比较坚决,立刻叫人来修就是,管它什么风水不风水,吉时不吉时的。 “大家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谭知重敛手弓背站立,脸上全是谦卑的笑。 “说吧。” “其实老奴之所以有如此担心,是因前些日子京城坊街有个在终南山修道的女炼师叫吴彩鸾(皇帝皱皱眉头,这名字似乎有点熟悉),宫廷里的女官、染工、乐工最近都喜欢听她布道,据说卜算最为灵验而那日宣政殿正衙走廊坏掉后,听说这吴彩鸾就唱到‘正衙立,临危;魁冈作,魏岳反’,老奴听得心中惊惧,不敢对大家隐瞒。” 皇帝一听这个,也不由得喃喃道“正衙立,临危;魁冈作,魏岳反”的字样。 临是个县名,即邯郸。 大历八年,同样属安史叛党系统,占据相、磁、邢、四州的节度使薛嵩(薛仁贵和薛刚的后代)死去,朝廷企图收回这四州,可田承嗣趁机来抢,最后相州和州被田承嗣夺走,朝廷只得到了邢、磁二州及临一县。 但即便如此,田承嗣还是觉得很难受,因邢州、磁州和临,恰好占在魏博镇靠西的“侧腹位置”,并且和朝廷方的李抱真的泽潞昭义军(也即是古代必争之地,上党)相连,互为犄角魏博镇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李抱真可直接穿过巍巍太行,出现在邢、磁地界,长驱直入,经由平原逼近魏博镇的腹地。 所以对魏博田氏来说,只有攻取邢、磁二州及临县,才能把势力范围推进到太行山,这在军事地理学上叫“绝山为阻”,这样他的势力范围就安全了,反过来说若任由这三地忠于朝廷,则如同“腹中有眼”,可谓寝食难安也。 这时候李适对吴彩鸾所唱的歌谣稍作思考,难道这位炼师的意思不在于修不修宣政殿,而是在警告预示朕:一旦今年冬季过去,魏博镇(天雄军)和冀镇(成德军)要造反?魁冈作,魏岳反魏就是魏州,岳则是成德的李惟岳?也即是说魏博田悦要夺临,而李惟岳要强留旌节? “这位炼师现在何处?” “不知,老奴也派人去查访,似乎又消失在终南山里,云深不知所踪。”谭知重说得神神秘秘的。 李适说不用管这些,宣政殿乃朝会之所,事关朝廷威仪,岂可不修?但皇帝随后也送出敕令,要求李抱真的昭义军,李勉的永平军(驻守汴宋)做好作战的准备,以防万一。 “必要时,京城左右神策军李晟、朱忠亮所部,包括京西普润、麟游、奉天等处的神策防秋军镇,也都做好赶赴关东的准备。 同时派出黜陟使去河北魏博,让田悦销兵,上交户口、甲仗文簿给朝廷。” “那刘晏?”谭知重这次才有意问了下这位桂管经略使。 似乎在揣测皇帝的态度。 皇帝想了想,说不用再为难他,国家如今多艰,刘晏和几座方镇关系良好,但又绝非与它们同流合污,一旦有变,可让他重掌利权,或者从中斡旋,这颗棋子朕留着,是有用的。 同时夜晚时,杨炎的家宅里,这位宰相将那李舟重新唤来,要他再去襄阳走一趟。 李舟哭丧着脸,明显不想接受这个命令。 他之前听杨炎的话,入泾州城晓谕乱兵,随从被杀,自己也差点丧命,所有职务被高岳横夺,自认为倒霉到家。 没想到杨炎这次又给了他同样的使命,南下去晓谕梁崇义。 杨炎宏论一番,要求李舟这次前去,一定要代表朝廷把话说好,保障梁崇义和其家人、部将的爵位利禄,圆满解决山南东道的事,“只要梁崇义愿归朝廷,那么蔡州李希烈再想侵吞襄阳,就毫无借口了,这是朝廷之福。”随后杨炎又说,这也是你的福气我答应你,只要你完成使命,回来后中书舍人的位子就是你的,不,你马上就以中书舍人的身份去襄阳。 李舟不敢得罪这位宰执,只能应承下来。 “很好,三日后我在灞桥驿亲自送你。” 其实李舟明白,所谓的“送别”,就是杨炎对自己不够放心。 到了送别的日子,杨炎果然和一大群朝臣,威风八面地来到灞桥驿,设宴置酒,折柳赋诗,给足了李舟面子。杨炎也希望借此给山南东道的梁崇义释放个最大的善意信号,“只要你归顺朝廷,绝对不会对你如何的,本中郎的姿态就是代表。” 驿站酒宴上,端坐上席的杨炎又看见了崔清,热情地说“崔十八兄别来无恙乎?” 崔清也很感动,对着杨炎长拜,杨炎忙说你我情分不必如此的,数杯酒后杨炎又觉得尴尬。 毕竟他始终没有兑现承诺,给崔清一官半职,看到崔清灼热忠厚的眼神,杨炎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当着众人答应他什么,那样的话别人会讥讽自己随授官职给个驿吏自从他的党羽张著和沈既济被皇帝敲打后,他现在变得小心翼翼。 故而直到筵席的终了,杨炎也还是没有开口。 灞桥驿楼前的水川边,李舟手持使节,一边等船,一边暗自不安。 杨炎虽然离去,但他心中负担却尤重于之前。 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出使回纥的源休来。 源休本是御史台的人,还曾是御史中丞,后来因为点小矛盾把妻子给休弃了,按照正常的理念,唐朝男人休妻不算什么。可源休的妻子不是常人,乃是故吏部侍郎“太原王氏”王翊的女儿,王翊还有个弟弟叫王,也是个牛人,曾在大历五年孤身招募军队,平定了岭南的叛乱,现在是汾州刺史。所以源休休妻的话,妻族怎肯罢休?诉状送到御史台,源休也是胆大妄为,居然按下不报,结果直接遭到弹劾,除名长流(丧失政治身份)。 但杨炎当政后不久,就一夕间把源休从流人队伍里提拔出来,还让他当了京兆少尹。 6.舟上裴学士 当然是人都知道,杨炎是个天生的政治动物,他敢把源休从一介流人复官为京兆少尹,当然是有目的在里面的。 因为曾经任京兆尹(现在已被提拔为御史大夫平章事)的严郢,是王翊的外甥女婿。杨炎就是想利用源休与王氏家族的仇怨,把他安置在严郢身旁,以搜检对方过失,伺机再次搬倒严郢。 可源休也和高岳一样,很快与杨炎分道扬镳:源休不但没有害严郢,反倒与他结为好友。 不过于靠山这方面源休和高岳没法子比,高岳和妻族的关系那可是相当的好。很快杨炎的报复来了源休被“推选”为使节,去出使刚刚爆发血腥内乱的回纥。 这时朝廷上下都清楚皇帝是最讨厌回纥的。 那么源休出使回纥,无外乎两个结局: 一、得罪新即位的可汗,被驱逐乃至被杀,无法完成使命,从振武城杀使团事件爆发后,后者的可能性剧增; 二、勉强完成使命,册封新汗成功,让唐与回纥继续“友好”下去,回来后被皇帝厌弃,因皇帝就算勉强与回纥保持现状,也要找个出气沙包。 这,完成不完成,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时呆呆站在灞桥驿的李舟,其实预感到自己这趟跑山南东道,结局也将和源休差不多。 于是李舟垂下来头,哀叹不已。 这时自韩公驿的方向,两艘小船缓缓驶来靠岸。 灞桥驿长崔清先将船系好,而后牵着马和行李,殷勤招呼李舟登船。 结果李舟刚刚上船,就见到一气度不凡的男子,五十岁上下,坐在船篷下,面前围着一装酒的小炉,根本不是驿站的人。 李舟吃惊,忙回头望去,“这,是不是搞错什么?” 只见崔清很麻溜地解开缆绳,船只很快离岸。 这会儿那男子微笑着抬起脸来,对视着李舟,给他斟了杯酒。 “小裴学士!怎,怎会在此?”李舟惊呼起来。 “是得到崔十八兄的安排,所以才能与弟于舟中相聚。” 这位小裴学士名叫裴延龄,现任礼部的膳部员外郎、集贤院学士。 可李舟知道,裴延龄是卢杞的人,他现在能入大明宫为当直学士,就是得到门下侍郎卢杞的举荐的,此次灞桥送别,卢杞来了,故而杨炎放心,可裴延龄却托病未来因小裴学士官位不算很高,杨炎也不太放在心上。 所以现在他出现在去韩公驿的船上,鬼才相信这只是场偶然。 果然裴延龄直接切入话题:“你见今日杨炎是如何对崔十八兄的,这样的人难道值得弟托付衷心吗?如今韩洄、赵赞、杜佑掌利权,庾准为荆南节度使坐镇一方,卢悬为京兆少尹居腹心之地,而弟大才却不得不出使山南东道这样的虎狼之地。” 听到这话,李舟顿时默不作声。 以单纯的利益撮合起来的联盟,也最容易用利益去拆解分化。 舟船飘荡在灞水之上,渐行渐远...... 就在皇帝耐心地等着一南(襄阳)一北(回纥)一东(魏博和成德)消息时,西陲的权知原州行在高岳有表章送至,题目是《奏复泾、陇、岐、四州马坊疏》。 “这个高岳,现在来说什么复京西北马坊的事?也好,朕就看看他有什么说道。”李适对高岳这篇奏疏充满好奇。 高岳的奏疏开头先是回顾了我唐昔日的马政:“国家自贞观以来,于河、陇之地置监牧,共八使四十八监,四十年间蕃息国马至七十万有余,开元年间尚有二十七万匹,后明皇御天下时,又大市胡马,至开元七年内外仗闲厩有马数万匹,兼养象、骆驼,厩马丰盈,费草滋多,京兆诸州县不堪差科之负,明皇思爱人之意,遂诏令配于边军,留于畜牧,又于、宁、岐、泾四州设八马坊系饲......” 那么高岳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以他穿越前对唐史的了解程度,也和初心者一样,将唐朝马政的“监牧系统”和“闲厩马坊系统”混为一谈了。但他后来于集贤院当直时,对唐朝的边戎、军政的知识系统阅读后,才发觉“监牧系统”和“闲厩马坊系统”根本是两码事。 甚至在宋儒所修的《新唐书》里,对唐的马政叙述也犯了混淆不清的错误:“初,用太仆少卿张万岁领群牧。自贞观至麟德四十年间,马七十万六千,置八坊岐(即凤翔府)、豳(即)、泾、宁间,地广千里:一曰保乐,二曰甘露,三曰南普闰,四曰北普闰,五曰岐阳,六曰太平,七曰宜禄,八曰安定。八坊之田,千二百三十顷,募民耕之,以给刍秣。八坊之马为四十八监,而马多地狭不能容,又析八监列布河曲丰旷之野。凡马五千为上监,三千为中监,余为下监。监皆有左、右,因地为之名。方其时,天下以一缣易一马。万岁掌马久,恩信行于陇右。” 很显然,在《新唐书》中将张万岁“领群牧”的河陇四十八监牧,和八坊完全等同在一起。 现在高岳总算分清楚了,所以他才对症下药,有了这篇奏疏。 唐朝是个很重视牧马的朝代(废话),所以从它建立伊始就开始筹办“马政”,而具体管理部门是太仆寺,其掌天下牧马之政令,并于麟德年间发展为河陇四十八监、河曲(黄河位于‘几’字形最上面那横处的地区)八监,共五十六监的庞大牧马系统,巅峰时期号称有马七十万匹。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监牧系统养出来的马,叫“国马”。 那么国马的作用是什么呢?主要是三个用处,一是配给军队当军马(还有赐给臣子的),二是配给驿站当驿马,三就是送给朝廷宫殿当南衙十二卫的“立仗马”。第三种马就是李林甫在堵塞言路时所举的例子:“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不暇,亦何所论?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欲不鸣,得乎?”充当皇宫仗马的话,是不可以鸣叫的,因在卤簿队伍里乱叫不成体统,所以学会沉默的仗马才能吃得好李林甫的意思是,你们这群当臣子的就好好当仗马,没事别乱说话,有事更不要乱说话,尸位素餐就行,乱说话丢了官位,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好,回归到国马这个话题上。 7.先复四马坊 唐朝的宫廷斗争和牧马一样,从立朝时起就没消停过,当然真正的宫斗可不是像高岳穿越前参与编剧的“宫斗剧”那样,忙着恋爱、撕比、堕胎,说白了谁掌握武装力量谁最终便可胜出,挡路的管他什么格格、阿哥统统去死就可以。 故而在绵延而激烈的斗争当中,禁军(内军,保卫宫城)的力量是越来越膨胀,而基于府兵制的南衙十二卫(外军,保卫皇城)迅速名存实亡化,谁拥有了禁军支持,谁就能在血泊里笑到最后。唐的禁军战斗力,当然是建立在战马上的,所谓飞骑、万骑是也。所以渐渐的,南衙十二卫的“仗马”豢养于“仗内闲厩”里,武后到玄宗时期,禁军的战马则豢养于“仗外闲厩”里,仗内和仗外开始泾渭分明。 闲厩,就是皇室饲马之所。 禁军强大后,皇帝就明白掌握“仗外闲厩”就是掌握禁军的关键,禁军是驻屯在宫廷禁苑里的,故而“仗外闲厩”也始终位于宫内,由皇帝最信任的心腹执掌;“仗内闲厩”备受冷落,饲马的地方也一直在宫外的“跸骝马坊”,慢慢沦为摆设。 也就是仗外闲厩实则在宫内,仗内闲厩反倒在宫外,千万不要被它俩的名字迷惑了。 众所知之唐玄宗之所以能夺取皇位,自然也是得到万骑禁军的支持。他对禁军的宠爱是毋庸置疑的。 宠爱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购买大量胡马,充入“仗外闲厩”里。 为什么要买胡马,而不用河陇监牧的国马呢? 玄宗表面的解释其实有点遮掩,他说国马的数量不足,只能买胡马来补充。可认真起来这个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河陇的国马在开元年间尚有二十多万匹,怎么也够供给禁军的吧? 其实原因很简单,胡马毕竟比国马要优秀,就像汉武帝那时候最好的马还是大宛马一个道理。 最好的马,当然要给禁军用! 玄宗是怎么买胡马的呢?除去用布帛外,还狂发给六胡州(同样在河曲,那里居住的大多是九姓胡)“空名告身”,称谁给马三十匹就授游击将军的告身,曾一次性叫使者携带三百道告身去六胡州换马,可以说是非常社会了,折算折算,这三百道告身可是能平白得来几千匹骏马啊!(所以陈大导演,你把玄宗皇帝弄得那么猥琐,和解放前北平城遛鸟的二大爷似的,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如此带买带骗几年,仗内闲厩的马匹迅速达到数万之多,真的可以说是“兵强马壮”! 随后也就是说,禁军仗内闲厩里的马,绝大多数是皇帝弄来的胡马,而非河陇监牧进奉来的国马。所以就此唐朝的马政发生深刻的变化。 唐初,牧马的是太仆寺河陇四十八监,宫廷里掌饲马匹的机构则是尚乘局。 到了玄宗时期,则是这样的,太仆寺河陇四十八监依旧在牧马,由群牧使执掌,不过所牧养出来的国马大多供给边军,或送入仗内闲厩充当南衙仗马;而北衙禁军有自己独立的仗外闲厩,所用的马也大多是购买来的胡马。 至于尚乘局,早就凉了。 那么管理仗外闲厩的职务是什么呢? 答案就是,前期为闲厩使充当,所以武后到玄宗时期的诸位皇帝,无不重视闲厩使的人选。 可到了后来则为“内飞龙使”担当,全称“内飞龙闲厩使”,后来直接简化为飞龙使。 内飞龙使的使职名字源自“内飞龙厩”,其由武后设立,位于北玄武门,又称“禁马骥院”。玄武门正是禁军宿卫处,飞龙厩便是饲养他们战马的场所,共分左飞、右飞(飞骑即羽林)、左万、右万(即万骑禁军)四闲,及东南内、西北内二厩(内即是禁宫之意)。 飞龙使由宦官充当,正如上文所说,皇帝总是希望最信任的人掌管禁军所乘马的仗外闲厩。 肃、代时期,炙手可热的大宦官李辅国、程元振无不担当飞龙使。 若是到了本位面历史的后来,宦官不但垄断所有禁马,又担当了神策军中尉,后来更是担当枢密使可以入“延英召对”,也就意味禁军、禁马、朝政全归“北司”宦官集团控制,完全可操纵皇位的废立,通常所说的“宦官专权”也就由此而来的(其实宦官虽然专权,但并不会对皇权造成实质性威胁,这点就不多谈了)。 仗外闲厩的事理清楚了,那么便回到高岳奏疏的“八马坊”上来。 高岳在奏疏里说得很明白,唐玄宗大买胡马,可京城禁苑也就那么大块地方,数万匹马在那里,光是栓系饲养还好解决,但马是要跑动的,需要很大的场地,时间长了就觉得禁苑根本不够用的,再加上马要吃大量的饲料、草料,主要靠京畿地方以“草税”形式供应,很快把京畿给吃空了。 玄宗只能下令,一是将部分仗外闲厩的禁马送到边军去增加他们战斗力,二是要求河陇监牧停止再贡马(朕养胡马都够呛,你们国马就别来凑热闹),最后他还接受了个办法: 那就是在京畿与河陇间的凤翔、泾州、州、宁州设置了八处马坊,即《新唐书》里所说的保乐、甘露、南普润、北普润、岐阳、太平、宜禄、安定(有的史料里叫七马坊,是把南北普润合一了),共设田一千二百三十顷,称为“马坊田”种植马匹所需的作物,然后把禁马送到这里来放牧、饲养,宫苑内只留足够禁军骑乘所需数量即可。 所以实际上河陇监牧是养马送给仗内闲厩的,属太仆寺系统。 而八马坊则是接纳仗外闲厩送来的禁马的,属闲厩使(飞龙使)系统。 两者实则是井水、河水关系,系统职能不同,地点也不同,唐朝皇帝怎可能将好不容易弄来的禁马交给外廷人呢?宋儒们写书时张冠李戴犯了错误,这群在此时代最受尊重的读书人主政,能搞好马政才有鬼了,连前一个朝代的基本概念都分不清楚。 安史之乱后,不管是监牧还是马坊,都废掉了。 河陇全丢给西蕃了,而八马坊所在的州郡也是多年杀来杀去,也没人有心思安心放养禁马。 很多原来的马坊押官、掌闲人,都沦为马贼,为害一方。 这时高岳上疏,要回复昔日的“八马坊”制度,不过他有所变化,要求在陇州的阳(韦皋)、凤翔的普润(神策军张巨济)、泾州的灵台(我自己)、州的宜禄长武城(李怀光)这些地方,先恢复个“四马坊”。 8.野鸡羌劫马 高岳请求设置马坊的地点其实很有深意,阳的韦皋是他儿女亲家,也是朱在陇州的营田判官,更是自己于军府里的盟友,自己所管辖的灵台就不用说了,是个半农半牧的绝佳地点,一面屯田一面养马,顺带修治军械整备甲仗还不是美滋滋的?其他两处,一个请求设在普润,当然是照顾到皇帝的神策军系统,设在长武城下的那个,则是考虑李怀光的情绪。 这样四马坊其实是把各方面的利益都均衡照顾到。 可为什么高岳要搞“马坊”,而不是“监牧”呢? 废话,马坊是接纳禁马的地方,我高岳要的效果当然是:皇帝的禁马送来给我养,而不是我送马给皇帝。 故而接下来高岳在奏疏里提及了关键问题,如今朝廷每年花重金于回纥买马,但却成效甚微,症结并不是“无马”,而是管理不善,皇帝宫苑内园当中,雇佣的多是种稻麦、果树之辈,非善养马者,况且关中京畿之地人烟稠密,土地绝大部分已被辟为农田,并不利于养殖战马,战马的习性是要多吃饲料、多饮水,还要吃盐,更要放青疾驱,如今关在京城的飞龙厩里,得不到任何舒展,一有疾病便互相传染,每年十死六七,而我所言的四处,“岐山(凤翔)近甸,灵台泽茂,长武壤甘,阳晚寒,皆有土草丰旷之美,而无马多地狭之虞......” 至于马坊之政,高岳则建议把“坊田”、“坊场”分开,如今西陲地广人稀,择膏腴地为“坊田”,择水草丰地为“坊场”比如我灵台县,可用军屯田与民换地将灌溉良好、开过荒的二百顷屯田让给三百户灵台民夫集中耕作,不收他们的斛斗米,只要再让民夫额外垦一百二十顷好地为“坊田”。坊田只种马匹所食的粟菽,假如套种,那么每亩可收最少九斗粟菽,坊田一共每年可收一万一千石。 马坊养马,每年四月十日后可“停料野放”(也就是不用把马系住饲养,而把它们放牧在野地,自由吃草),让他们去圈好的“坊场”随意驰骋,至于十月十日归厩,实则供马食粟只需半年。 半年按照一百八十日计算,每匹马每日要食粟一斗,半年共需十八石,如果考虑谨慎的话,可“喂二留一”(将三分之一的粟米留存下来当储备粮),那么共需二十七石。 那我灵台的坊田、坊场,足可牧养四百匹禁马。 此外若是京城禁苑飞龙厩里的禁马有“疲者、老者、病者、瘠者,不任者”,也可送来马坊,我让侧近的妹轻党项人好好治疗它们,还能起到变废为宝的作用。 这样朝廷和地方两相受益,何乐不为呢? 不过高岳也特别提到,养马每日除去一斗粟米外,还需六勺盐,如果养四百匹禁马的话,每年还请度支司拨给适当数额的“马坊盐”。 奏疏的最后高岳将设立马坊的意义说得非常重要,称足可让“田事孔昭,军容大备,有马如此,何忧乎戎?” 皇帝读完后很感兴趣,便找来专门管理神策军的白志贞,询问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白志贞倒巴不得把部分禁马送出去,因为这东西的负担实在太重,他很娴熟地给皇帝计算了笔账,称若是不改革马政,将每年回纥送来的新马,和原本的老马都拘囿在飞龙厩里,重重叠叠,每年要耗费大量全国各地送来的粮食,外加和籴钱、脚价钱。并且现在宫苑养马死亡率惊人,皇帝你要知道每死匹马就等于把一百六十贯钱白白砸到水中,都听不到个响啊! 按照白志贞的计算,陛下可先放两千匹禁马出去,其中阳和灵台各四百匹,而长武与普润则各六百匹,每匹每年就近在马坊系饲、放野、医疗,可节省二十贯钱,即可每年可减轻北衙六军、神策军约四万贯的耗资再加上每年原本要死两三千匹马,如果设置了四马坊,那么起码可少死两千匹,马价折合下来,也有三十万贯钱的损失可以避免。 听到这里,皇帝点点头,说那就按照高岳所说的办。 然后他对白志贞说,朕吸收肃代朝的教训,不再亲任中官,这“内飞龙闲厩使”就委任给卿了,重建马坊的事你和高岳交割。 白志贞受宠若惊,他现在是营城使、神策兵马使、神策募军使,现在又加上闲厩使,可谓整个京城的城防、禁军募兵和禁马都归他管,真的是位高权重,一人之下啊! 于是乎白志贞感激涕零,称他一定把神策军和仗外闲厩管理好,绝不负陛下的重托。 养禁马不擅长,但是把禁马送出去白志贞就很擅长了:他雷厉风行,很快从飞龙厩拣选出两千匹禁马,先是打上“飞”字印,表示这马是我飞龙使的,而后又分批,各打上“岐”、“陇”、“泾”、“”的字样,分别派专人送往凤翔普润、陇州阳、泾州灵台(原州行在)和州长武城。 在四百匹禁马来到原州行在前,妹轻蕃落里发生了件大事。 高岳之前又给明怀义五千贯的布帛,让他和他兄弟明景义、明唯义去买马。 明怀义和二位兄弟一起去石州再买,也确实又买到四百匹,可回来时为避免危险,妹轻三兄弟便分道回泾州来,其中明怀义和明景义走的是宁路,李怀光没有为难,三百匹马外带一批马商安全顺利地抵达百里新城。 但明唯义所驱赶的一百匹马却遭了殃,他走的是绥州、庆州路,在庆州和泾州北交界的大昌原遭劫,马匹全被劫走,明唯义机灵些跑路了,可妹轻蕃落有七个押马人被杀,队伍里的三名马商被俘虏。 妹轻的小弟明唯义骑着匹马,身上中了二箭,血流满身跑回到蕃落营地来。 百子帐里明怀义愤怒地号叫道,是谁干的! 明唯义忍痛咬牙,伏在帐篷下,对兄长说,仇敌不准备隐瞒他们的恶行,我们蕃落的人当即被射杀四人,另外三人受伤坠马,他们也没留活口,当场割颈杀害。 接着明唯义报出的对象是:“庆州的獯府野鸡羌......” 说完后,明唯义当即昏死过去。 9.谋划平害策 庆州,南接关辅,西南为泾原二州,北连灵、盐,东邻绥、夏,山川险阻,民风彪悍,汉朝时为北地郡,在此隔阂匈奴,多出良家子,功勋为汉军之最。 东汉后频遭羌戎渗透入侵,但终唐宋二朝都是边防通扼之所,唐以庆、宁为重镇,宋亦设环庆路为要地。 开元年间在庆州设置芳池州都督府,寄理所于怀安县城,主要用来安置内迁的党项诸蕃落,及搜括出来的“逃户”(逃避课税的户口)。 唐政府为方便对内迁党项蕃落进行管理,光在庆州的芳池州内便设静、獯、王、濮、林、尹、位、长、宝、宁十个党项羁縻小州(其他地区还有),其实每个小州都等同于一个党项种落,小者二三千,大者万余,在庆州和迁徙来的汉民混杂相处,后来年份已久,当地的蕃汉民逐渐混同,不变的依旧是那彪悍剽掠的民风,他们不但互相会攻杀,也会劫掠商路,杀害过往。 那明怀义的妹轻蕃落,就是从庆州迁到原州行在来的,而劫杀妹轻蕃落所买马匹的,正是“獯州野鸡族”。 野鸡蕃落盘踞在庆州大昌原,直到宁州北的彭原,先前正是由野鸡族的压迫,妹轻氏族才不得不迁到泾州北的临泾、镇原,后来被高岳安抚收编。 “酬赛,酬赛!(血亲复仇)”明怀义按捺不住,双手抱着脖子,仰着双眼怒吼起来,“集合全族所有能拿武器的人丁,酬赛!” 很快,整个鹑觚原的妹轻蕃落火把遍燃,战马嘶腾,营地里老少男女都怒吼号叫,认为遭到奇耻大辱,杀羊设酒,准备全族上下痛饮番后,就北上去大昌原,和野鸡族决生死,定胜负。 监控鹑觚原的亭障,很快派游奕骑着快马,一个时辰就冲到百里城下,将此消息报告给了公廨。 当直的公人吏员觉得事态严重,便咚咚咚敲响了鼓,惊得后楼里的高岳从榻上坐起,而旁侧侍寝的芝蕙急忙取来衣衫、绶印、蹀躞七事及银鱼符,给夫君打理整齐。 高岳走出院子时,刘德室也匆匆忙忙地跑出来。 “什么,庆州南境大昌原的野鸡羌,劫夺了妹轻蕃落为我买了一百匹马,还射伤明怀义的弟弟,杀了七个妹轻人,还绑了三位驼马商?”紧急坐衙的高岳得到报告,大惊的同时也是大怒不已,不由自主补充了句,“他们以为我这个押蕃落使是庙中的木像土偶耶?马上就得给他们些灵验瞧瞧。” “逸崧不可唐突,大昌原归庆州刺史杜从政,彭原则归宁节度使李怀光,我们去找野鸡族的麻烦,会遭‘越境开衅’的弹劾。”刘德室急忙劝道。 “明怀义全族现在既为原州侧近城傍,受陛下五品郎将告身,那就是我唐的人,买的马也是我唐的国马,野鸡族劫夺国马,攻杀侧近健儿,绑架驮马商,这罪名还有什么疑问?”高岳当机立断,并对刘德室说道如纵容不管的危害:“其一,庆州通往灵州的商路以后还有没有保障?其二,以后朔方、河东、河曲的商贾还敢不敢来我泾州互市?其三,我身为押蕃落使、征马使的职责、威仪还在不在了?” 刘德室叹口气,随后又问,那按照逸崧的看法,该如何办。 “此等微孽不除,以后庆州内东山党项诸种落将永无宁日。”高岳说完,思忖了下,便对刘德室说:“我先去妹轻蕃落那里走一趟,告诫明怀义兄弟不可轻举妄动。你迅速拟两封书状,火速寄送庆州杜从政、宁李怀光,就说如此如此那野鸡族盘踞大昌原、彭原,我们不好动手,那就放他们进泾州境内再动手。再准备封信,送给野鸡族的渠帅手中。” 说完,高岳就喊到备马,韦驮天从公廨旁侧的屋舍里奔出,自厩舍里牵出马来,随后高岳翻身上马,韦和三名县吏、八名游奕也骑马跟着,往东直往鹑觚原而去。 “高侍御,我的弥密高逸崧!”当高岳赶到鹑觚原妹轻蕃落的百子帐内,明怀义一见到他,就趴下来身躯叩拜,握住高岳的双手,嚎啕大哭,咬牙切齿。 “弥密”在党项语中是“视死如归的勇士”,明怀义如此称呼高岳,当然是希望撺掇他帮助自己去“酬赛”报仇。 而被杀的七名妹轻人的家属也都围在高岳身旁,哀哭不休,掏出的匕首在羊骨、甲片上划得噼里啪啦,纵横刻着仇敌“野鸡族”的名字。 “仇,是一定要报的,可从现在起你们全妹轻蕃落都得听我的,不能妄动。”高岳沉声回答说。 明怀义愣下,接着他望望四下,又对高岳说,“是不是归顺你们唐家,连酬赛也要受拘束了?” 高岳就宽慰他说:“我调动军队、粮草、战马帮你等酬赛,总得要走几道程序,故而等到事情妥当后再酬赛不迟。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在原州行在公廨里只是个七品。” “那就是说,要请示下八品刘德室先生了?”明怀义急切问到。 高岳点点头。 “只要允许我等酬赛,此后刘就是全妹轻族的先生!”明怀义斗大的拳头敲打着自己宽阔的胸膛喊到。 “不光是八品刘德室。”高岳补充说。 “那是不是还要得到那长安城里的九品大员和天可汗的认可?” 高岳又点点头,然后他诓骗明怀义说(其实高岳压根就不准备将此事交付南衙或紫宸殿议决):“十日内必有佳讯,这十日里你等做好酬赛攻杀的准备,坚决不能打无准备之仗,一切听我的号令行事,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明怀义慷慨激昂,当即和一群豪帅答应下来。 二日后,庆州城的杜从政和长武城内李怀光,都接到高岳的信件。 “高岳陈诉说,在彭原(大昌原)游牧的野鸡羌,劫夺了他在石州买的马匹?哈哈,怎么书状会移送到我这里,无法受理啊这群党项小蕃都是逐水草而居,今年漠北,来年山南,岂是我等能管得了的?”李怀光和杜从政,毫无例外都对高岳的书状采取“不受理”的态度。 “高侍御的意思,他想安抚野鸡族,不让其截断商道,劫掠行人,所以希望让野鸡族也内附到原州行在的良原一带。”李怀光的判官高郢便问道。 10.桥狸心戒备 李怀光失笑:“高岳岂不怕西蕃胁诱野鸡族侵攻泾州,牵累自己?” 高郢便趁机回答说,那此事我们也管不着,想必高岳必有应对之策。 李怀光随后并没有反对的表示,他也早想把这批野鸡羌给撵出宁州彭原地带,因为这群小蕃只知偷鸡摸狗,如果高岳愿意安抚,把他们置于泾州北或西,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不出意外的是,庆州刺史杜从政也出于“懒政”考虑,同样回信许可野鸡族离开庆州南的大昌原,让他们通过泾、庆、宁三州交界的驿马关,前往临泾、镇原。 之前所下的雪刚刚消融,庆州南面的地界,野鸡族开始在族长桥狸的率领下,领着五六千族人,赶着数万头牲畜牛、羊、马、骆驼,漫山遍野地拥过驿马关,望着西南处的临泾前进。 桥狸已接到高岳的书信,对方的信使还携带来一百五十匹彩缯布帛作为交换,央求野鸡族酋长桥狸放走三名虏来的驼马商人。 “我等在庆州遭遇雪灾,牲畜多有冻死,听闻泾州地界水草丰茂,地界晚寒,所以才不得不背井离乡来此,既然高侍御首肯,我等不胜欣喜。”这时桥狸面对高岳信使,接下了布帛放人,但绝口不提他们劫掠商路的事,只想窜到雪情相对较轻的泾州来占地盘。 信使也答应下来,他说马上高侍御的第二批信使会到来,请诸位过驿马关后,于镇原一带等候。 因野鸡族是个大族,所以它的屁股后面还跟着三个各有千余人的党项小蕃落,分别是“旭州羌”、“莫州羌”和“西沧羌”,都想跟着野鸡族来碰碰运气泾州地界平缓,草土和美,环境上要比庆州强很多。 但刚到镇原北境时,狡猾的桥狸下令全族停下来扎营,然后勒令胁迫“莫州羌”和“西沧羌”两个小蕃落继续往前,借此试探高岳的态度。 如果风向不对,他就要扭头便逃。 结果在镇原旧城下,高岳派来了灵台县主簿刘德室,这位遇到“莫州羌”和“西沧羌”两个蕃落后,当即要求他们引过茹水河,前往临泾城接受安置。 两个小蕃落非常高兴,虽然有些害怕,可还是按照刘德室的安排,带着家人、牲口渡过茹水到了临泾城。 而后西沧羌的酋长拽臼博,派出几名族人骑马,向桥狸报讯,意思是唐家已表示收留我等。 可桥狸的戒心依旧很强,他还是不放心,就让旭州羌再往前,自己还是逡巡不动。 没两日,旭州羌全族共一千多人也渡过了茹水。 这时候高岳本人亲自抵达了临泾城,三小州的党项羌一看到高侍御身着绯衣骑白马,身后的游奕们旗帜严整,便心知这唐家天使的气度果然不凡,便都围过来拜倒,临泾四周野地人声鼎沸,满是赞颂之声。 高岳通过翻译对三小州的党项喊话,“你等本是庆州小蕃,生计艰难,我身为长安天子委任的押蕃落使,处分务从宽大!此后阴密、良原皆拨给你等为牧地,为军州侧近,勿要自相惊扰。” “万岁!”三小州党项都山呼起来。 接着高岳要求,三小州党项蕃落共四五千人,及其所驱赶来的牛马,列成队伍,拉成一条长长直线,再渡过靠南的阳晋川,沿着泾州城西五里外的回中山,向良原的地带前进,接受羁縻安置。 因高岳事先于泾原行营达成协议,要求泾州的士兵不得侵犯劫掠这三小州党项蕃落的牲口财货,故而其三日后全部毫发无损地到达良原、杜原一带,更是对押蕃落使感恩戴德。 途中高岳接二连三地派出信使,催促野鸡族也渡茹水河和阳晋川,一并和断处置。 可心怀鬼胎的桥狸,见三个随行的小蕃落都被高岳瞬间拉拢走,却愈发感到孤立惊惧,想要折返回大昌原去,高岳的信使恐吓他说:“如今庆州大雪,牲畜多冻死,谷麦不生,况且先前我已行书状于庆州刺史,迁你等出境入泾州安置,岂可再回?” 桥狸无奈,便又送信请求高岳说:“族人恋旧土,不乐远离庆州,希冀于镇原旧城附近安置。” 原来这个桥狸还想首鼠两端,准备在泾州北安顿下来,这样情势不对时还能退回去。 他知道自己毕竟劫掠过高岳的马匹,还欠下了对妹轻蕃落的血债,这个梁子不可能轻易化解的。 今年庆州雪灾严重,他本想南迁到宁州彭原过冬,可李怀光下令宁州刺史夏侯英严守关隘,将野鸡族从彭原统统驱赶走,这才在无奈下往泾州跑。 可出乎意料的是,高岳很快又派来信使,称呼我们汉人君子讲究“以德报怨”,上苍有好生之德,你等族人可在镇原一带过冬,切莫担心。 这下桥狸的心才算是安顿下来,原本他劫夺高岳从石州买的一百匹马,现在送回了五十匹示好,并把之前杀害的七名妹轻蕃落的押马人尸体也送来了。 野鸡族人将五十匹马和七具尸体送到百里新城时,恰好京城仗外闲厩送来的四百匹禁马也到了。 “将我等军府自购的七百五十匹军马,统统打上‘镇’字印,和禁马的“飞”字印区分开来!”高岳下令说。 打好烙印后,高岳将所有的一千一百五十匹战马,由明怀义押着,穿过山河谷,先送往阳城韦皋处。 整好这时朱来巡察,韦皋便将所有战马放野,并邀请朱登上阳新城的高台处极目眺望千余匹骏马于城下坊场处纵横奔驰,蹄声如雷,好不壮观! “节下,我与高逸崧所购之军马之容,雄壮否?”韦皋趁机问到。 “雄壮雄壮......”朱表示这二万贯钱没有白花,原本只指望得到四百匹的,谁想居然弄到了这么多匹。 朱刚离开阳,韦皋就让堂兄韦又把这些马全部偷偷押往百里新城。 数日后,朱又来百里新城巡察马政,高岳便邀请他登上城阙,朱只见城外的苍山和台山的秀峰间,上千匹军马肌肉雄健,鬃毛飘拂,迈足奔腾,各种肤色印染得草原满是花团锦簇。 “节下,我与韦城武所购之军马之容,雄壮否?” “雄壮雄壮......” 朱巡察结束后,高岳、韦皋便合谋通气,将马匹的簿册造好,其中“镇马”数量明明只有七百五十匹的,却造到了一千二百匹,每年由此为据,向军府索取牧马经费。 接下来,高岳开始追集所有屯田军士入百里新城,考验他们的箭术,并要求城中甲仗楼做好全军领取武器的准备。 11.遽发城傍兵 百里城射亭前,擂鼓声咚咚咚几乎就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各列垛标前,营田兵们按屯队编制,轮迭发箭如雨,皆可中标,擂得鼓手的胳膊几乎都要断掉。 高岳端坐在亭下,逐队考验完毕后,觉得军心、士气皆可用,便起身站在阶上,发布了动员的命令: “建中元年,岁次十月二十三日。 我君奄有万国,德洽四方,伐叛怀远,同文齐武。是以肃慎、扶余左衽来庭,夜郎、滇池辫发从事。今庆州党项野鸡羌敢干天常,劫我国马,阻断商道,暗通西蕃,犯我亭障。岁固凭山,摇蜂蜇之毒;乘危走险,奋螳螂之臂。豺狼难厌,反首逆鳞。叛而不讨,何以示威? 我为天子朝臣,受印封刀,押泾原管内党项诸蕃落,不失怀柔安抚之职,亦有督军镇遏之责。今发原州行在田士,征一屯留一屯,由此发泾原田士一千兵,范阳田士三百兵,合一千三百兵,共一百屯队,更发城傍侧近小三州、妹轻诸党项骁勇兵千丁,并力讨凶,静塞保边。” 其实高岳的行动根本没有请示朱,更不要说担当泾原行营留后的姚令言,他发动营田士卒和城傍侧近军,全是凭靠自己“押蕃落使”的头衔与权力。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射亭里原本只是以为来赴宴的莫州、西沧州和旭州“小三州”酋长米母长原、拽臼博和沙通举三位不由得大惊失色,刚准备起身辩解抗拒,射亭四周的游奕们却手握横刀,露出白刃,这三位互相张望下,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高岳和颜悦色,对他仨说,马上授予你们小三州党项蕃落耕牛、种子、草药,并划分给你们田地、牧场,收你等为城傍,所以不要再跟着野鸡族助纣为虐。 米母长原、拽臼博和沙通举急忙答应,而后高岳又说,你等身边的子侄我看都是俊秀之才,将来我会向朝廷推举他们获取告身,在此前可于百里城馆驿中接受礼仪教化。 言毕,和三位酋长一起来赴宴的子弟甥侄,也一并被送入城外“驿站”款待。 这时明怀义、明景义兄弟踏入射亭,对着小三州酋长拍着胸膛说我妹轻蕃落愿意与你等结盟和断,一起对犯境的野鸡族进行“酬赛”: “所虏牛马子女,均平分之!” 次日,泾州城外各处烽堠突然燃起告警的苇炬,城阙望楼上,姚令言、马等泾原军将匆忙蹬梯而上,扶住勾栏远望。 只见阁川、百泉地带,一支数千人规模的军队,正列成长蛇般的队伍,蜿蜒着自城西穿过。 “谁的队伍,难道是百里城的田士?”姚令言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那边!”马手指着南方,姚令言望去,但见百里城和泾州城交界处的数处烽堠,却燃起了一股股“平安烟”高岳的烽子明显是想告诉姚令言他们:“此乃押蕃落使行事,尔等退避勿忧。” 古怪的是,连州西界的连云堡也升起了平安烟。 “咚”一声,姚令言的拳头打在勾栏木循上,“到底是怎么回事,速速遣人去凤翔府询问遂宁郡王......” 命令尚未发出,望楼下城门前,两骑百里新城的县吏就疾驰而来,大声自报身份,并向行营留后说清楚此次军事行动的原因: “庆州野鸡蕃落劫夺军府战马及马坊禁马,攻杀行原州城傍健儿,并擅入州境,押蕃落使募发骁勇讨之!” “高岳要,要讨野鸡族?这,好像是擅开边衅......”情急之下,姚令言的话语都不利索了。 这次高岳征发了所有的战马,连皇帝送来的禁马他都毫不犹豫地动用起来,总共是一千一百五十匹,连带妹轻、小三州蕃落党项兵自备的战马七百匹,共有近两千匹战马:高岳让泾原田士为步,范阳田士为骑,共用了四百匹马;而剩下的马匹,他全都发给了侧近党项兵。 其中小三州党项出兵三百丁,妹轻出兵七百丁。 还有六百匹战马,明怀义索性下令,全族十三岁以上、六十岁以下所有身体健壮的妇人,也都备好武器、火种上马,追随出阵。 党项蕃落的习俗就是一旦爆发酬赛,如男丁不足的话,妇人全都一起上阵死斗。 渡过泾川桥后,高岳下令全军分为三部:他任命两名善射的屯官侯兰、程俊仁为左右布阵使,侯兰督泾原兵居左,程俊仁督范阳兵居右,六百妹轻妇人兵为先锋,许诺夷平獯州野鸡族后,所得的牛马有士兵们的一份;而后小三州党项三百人骑马,自临泾城西北的青石岭山冈而进,直扑驿马关,截断桥狸的归路;明怀义、明景义兄弟七百人也骑马,自临泾城东南平亭栅方向而进。 两日后,平旷的镇原城附近,满布着野鸡族的毡帐幕布,边界处还打下木桩栅栏,框出了个很大的圈,并挖掘了浅沟环绕,来防备盗贼、狼狐的侵扰。旭日初升,远处山峰间的阳光若隐若现,牛马三三两两,散落各处吃草,野鸡族人们扛着各种物什,马鞍、辔头、在营帐间来来去去。栅门上立着的木楼后,几名背着弓箭的壮丁正警觉地在其上踱着步子,不放过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 “那是什么?” 随着这声惊呼,木楼上的壮丁逆着朝阳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山岗上,草丛和残雪间,不知自何时起,搭起了几处木堆,中间似乎还有座黑色的毡帐。 “是谁,在那里搭建烧尸丘围?” 就在野鸡族的两名哨位,从木楼的梯子上连爬带跃,下来后没命地朝着酋长桥狸的百子帐跑动时。那处山岗更远处地界,泾原、范阳的田士共一千三百人,共一百屯队层层布阵,隔断了野鸡族营地往南的所有路径。田士军每个屯队里十人在前,手持长背负箭囊,另外体弱些的三人,在阵后执马(一屯队发给一匹马),以备厮杀时救助伤者。 “烧尸丘围?”听到这个消息后,桥狸也大惊失色,急忙跑出自己的百子帐。 这时野鸡族营地对面的山岗上,明怀义的叔母,也是妹轻蕃落的“厮”正穿着黑色的大氅子,赤着冻得通红的双足,头上像西蕃苯教巫师那般顶着五颜六色的雄鸡羽冠,迎风飘动,正大喊大叫着神秘的咒语,绕着那临时搭起的黑色毡帐舞蹈着。 毡帐内,停着被杀的七名妹轻押马人的棺柩。 12.羌妇烧聚落 被劫杀的押马人家中的苦主全都跪在毡帐前,在“厮”仰天长呼数声后,便争先恐后地将棺椁前的酒食用手抓着,狼吞虎咽。 不久棺椁被依次抬上了“烧尸丘围”上,冬季清晨的寒风当中,“厮”大叫道:“诅咒仇敌们,今日就抢光他们的牛羊,烧光他们的穹庐!”说完,抛出了手里的火把,火把在空中划出个弧度,落在了丘围上,七座烧尸丘围接着依次迸发出了红焰,连带着棺椁、柴堆一起焚烧起来,烟火随风弥散,很快笼罩整个山岗,青灰色、黑色的烟又顺着烈风,刮入山岗环抱中的野鸡族营地间。 “妹轻人来酬赛啦!”这时,桥狸扯着脖子,额头上青筋暴起,握紧双拳对着四下地还愣在原地的族人,用长长的嗓子喊道。 这会儿,天旋地转当间,桥狸只觉得头顶上有诡异的光芒闪动。 他惊恐地抬眼望去,只见东方的冈峦山峰间,太阳露着血红色的光芒,刚刚跃出半面,而西边藏青色的空中,残月如钩,钩尾处暗红色的长庚星直犯月牙当冲,搅出阵阵毫光。 “金辰犯月,主客军覆灭,敌将尸横荒野。”这会儿督战位置的高阜上,书写着“泾原管内诸党项押蕃落使”十一个墨字的旗幡下,高岳挥手喊到,“天兵至此,讨灭触犯天常的野鸡羌!” “天兵在此!”所有列阵的泾原和范阳的田士举高如林般的长,齐声吼起来,其后的鼓手擂响战鼓,咚咚咚的声音震动四野。 如此连喊三阵后,野鸡族的营地顿时陷入了偌大的混乱当中。 他们毕竟是内附的党项小蕃,骨子里还是害怕唐军前来讨伐的,之前桥狸在得到高岳书信后,还抱着侥幸的心理,认为高岳只不过是押蕃落使,并非泾原军府的主帅,并不会轻易来为难自己。 可谁想到高岳就是利用他这种心理,直接征发了原州行在周围的屯田军士和城傍蕃落,掩杀而至! 转瞬间,高岳的田士军开始列队,自山岗上层层压下。 此刻长庚星几乎遮挡住了细细的月光。 金色的光芒洒下,凝结到一支箭簇的簇头之上。 摇曳的长草间,野鸡族西侧高地上,明怀义的弟妹发辫披散,独自立起身来,她赤红色的脸颊上的双眼如鹰隼般,手指拉满了弓弦,箭簇分出两叉,被牵到了弓处,每根叉下悬着小小的油壶,已经点燃烧起来了,映照着他乌黑色的发色。 “刺溜”声,窜着火焰的箭簇,脱离了弓,旋转着,化为了半空里红色的一点,拉出道弧形的轨迹,飞出了八十步远,嘭一声贯穿了妹轻营地最外面的一处穹庐幕布上,白麻做的幕布像波浪般翻滚了下,接着火苗熊熊烧起,里面人影带着惊叫声,爬起来,到处乱窜。 接着,一个又一个妹轻蕃落的妇人起身,挨个将弓上的火矢射出,它们带着恐怖的响动,刺溜溜地交坠射入妹轻营地的厩舍、毡帐、棚屋当中,到处都是火焰冒出。 “杀冤家啊!”当火势起来后,草丛里更多的妹轻蕃落妇人爬起来,她们大多数人在先前灌了许多烈性麦酒,披头散发,发出尖利的号叫,手里挺着最简易的头儿削尖熏黑的木矛,有的将木棍上用绳索绑着杀牛羊的剔骨尖刀,有的更是直接挥舞着铡刀,如怒涛般逼近了仇家营地的木栅处,乱刺乱斫,要突入进去。 高岳俯视着,反应过来的野鸡族,也不分男女,同样拾起武器,蜂拥着和来攻的妹轻蕃妇们互相死斗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兵刃碰撞声激烈响起。 苍天!羌女们果然彪悍胜过男子,这可不是普通的殴斗,高岳亲眼见到他视野里最近的一名妹轻蕃妇,用如何横着挥动铡的大刀,重重扎入到一名冲来的野鸡族男子的腰腹处的。 高岳纵马上前,只看到那中刀的男子拱起后背,血溅得双方都成为了“红人”,接着那妹轻蕃妇往前一推,那男子立刻倒栽入了自己挖掘的壕沟里,妹轻蕃妇将铡刀一扔,飞身扑上去,自腰带处抽出把解腕刀,骑在那男子身上,高声叫骂着,胳膊飞速抡动,猛砍猛戳。 这会儿,高岳的田士军也压了上去,他们用绳索拖着木板和拒马,待到距离对方营地五十步开外,将木板挨个竖起,再用拒马住,接着在其后不断抬高弓,轮番将箭羽射入进去。 唐军天兵站在妹轻蕃落这边,这对拒战的野鸡族来说,是个致命的士气打击。 “野鸡族不行了。”高岳兴奋地想到。 因为他清清楚楚见到,对方的营地后面木栅处开了个大口子,许多野鸡族人哭爹喊娘,赶着牲口,骑着骆驼或马匹,潮水般向着庆州驿马关的方向逃去。 而此时,妹轻蕃妇们冲垮了野鸡族抗拒的阵势,突入了仇敌的营地,追逐着男子,四处践踏砍杀,如成群成群发了疯的牦牛,还掏出自己身上携带的干木棒,到处纵火;整个野鸡族营地陷于了翻腾的火海当中。 桥狸夹在自己族人溃逃的人群里,破口大骂着高岳不守信义,他如逃出去,定会要自己部落的“厮”诅咒他至死。 驿马关前,乱石松林夹着细长的路径,无数野鸡族人拥堵在了这里。 “把牛羊都扔下去,让冤家去抢夺,我们的人过去就行!”混乱当中,桥狸伏在马背上,还在尽力指挥着混乱的人群。 马蹄声响起,绝望的喊叫声里,驿马关西南处的山丘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骑兵,他们登上了丘顶,像看着蝼蚁般,如狼的眼神锁定了正在逃命的野鸡族人。 一边是妹轻蕃落的男丁,一边则是事前就悄悄迂回切断驿马关路途的小三州党项男丁。 “酬赛,酬赛!”打首的明怀义一见到其下企图逃跑的野鸡族酋长桥狸,端的是冤家路窄分外眼红,便嚎叫着举起锋利的环头刀,狠狠在坐骑的后臀上割了下,骏马悲嘶一声,驮着他如飞龙般自山坡上冲下。 “酬赛酬赛!”其余的城傍党项蕃兵们,擎着长矛,斜握着砍刀,也都纵马冲下。 两面骑兵同时驰下,很快夹在山谷里正在溃逃的野鸡族人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13.唐人沦温末 “桥狸受死!”明怀义转忽间,就冲到了正在回马奔逃的桥狸前。 桥狸在恐惧里大喊声,回身拉弓,企图将明怀义射落马下。 明怀义的长臂闪电般一伸,那把环头刀的锋锷,很快挟带着他九尺高的身躯重量,并带着骏马冲锋的巨大惯性,直接击中了桥狸的脑门。 桥狸的兜鍪顿时裂成几瓣,右耳朵被斫得稀烂,弓也被削碎,顿时倒栽跌落马下。 其余的野鸡族人队列,被斩首、断尾、砍腰,分割为前后无法相顾的数截,很快驿马关狭长的山谷内,马蹄声和刀锋劈砍的声音,混杂着伤死者的哀嚎与求饶声,直冲云霄...... 党项人血腥的酬赛,是根本不留活口的,如果留的话,那也是要变卖为奴隶。 临泾直到镇原,杀戮的烟火盖住了天空,但高岳约束住了麾下的唐兵,让他们不要动手。 因马上若是惹起议论来,就以党项蕃落内部互相酬赛仇杀为名目,把事态报告,不,是把解释的表章给提交上去。 直到傍晚时分,整个野鸡族五千多人,所有壮年男丁几乎全被杀死,老人被驱赶到天寒地冻的深山里去,不给任何食物和衣衫,让他们不久后“自动消失”,只有放弃抵抗的妇孺总算是活下来。 冬季的夜色总是来得格外早,残余的火光还在舔舐着天空,明怀义、明景义带着几名妹轻族蕃骑,拉着个网,将半死不活的桥狸抬着,扔到了高岳的面前。 桥狸的脸面鲜血直流,可怕的血痂粘满了半边脸颊,他的族人男丁已全遭屠戮,内心只剩绝望,还有狂怒,侧躺在草丛上,半抬着胳膊,眼神直愣愣盯着高岳。 良久,“你不合夺唐家的国马。”高岳算是给他定了论。 “高侍御欲为庆州六府党项言法耶?”桥狸笑起来。 “然也。” “你这是擅开边衅,戕虐蕃落!” “你等蕃落既已内附,我身为押蕃落使,必具刑罚之严、五兵之利,以你开刀祭旗,为庆州、泾原六府二十三小州党项言法。” 高岳话一说完,明怀义就双手举高长刀,接着劈下,桥狸的脑袋宛转了下,就滚在乱草中,血腥染得到处都是...... 明怀义身后,那三小州党项的酋长莫不低首撅臀,拜伏在高岳前,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汝等勿惊,此后、灵、盐、庆、泾、宁诸州商路,党项蕃落胆敢再有劫夺攻杀良善者,下场有如桥狸。”高岳缓缓起身,如此说道。 这时候几名田士搀扶这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走来,这老人一见到高岳身上穿着的绯色唐家官服,便号啕大哭,跪拜下来,称自己原是天德军的一个烽堠里的烽子,在上番时被野鸡羌打了闷棍劫夺,转手卖给了西蕃。 高岳急忙将他扶起,问到:“那老丈为何又重新沦入到野鸡族里来?” 那老兵擦拭着眼泪,说到“先是,我被卖到西蕃的河陇地,西蕃人骂我为唐人奴,穿了我的琵琶骨,又在脸颊上刺墨字,后来给我一百蹄马(二十五匹)叫我牧养,足足为奴十三年,西蕃人见我年老体衰,便在野鸡羌再送人来卖时,又把我倒卖回来......自此我便伺候桥狸的妻妾,因略懂些文书,便让我拆封来往文书。” 听到这老兵的话,在场的泾原将士无不扼腕,高岳愤怒的眼睛转向了明怀义和其余三小州党项,这群人立刻重新跪下,称先前没遇到高侍御,而今遇到了便懂得礼仪教化,此后绝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 高岳清楚,这群庆州、夏州、灵州南山的党项蕃落,一面遭受唐朝节度使的残酷欺压,一面却戕害着普通的唐朝百姓,罪恶的绑票、奴隶买卖也是这群人所喜欢做的。 “野鸡族有里通西蕃的行为吗?”高岳便接着问到。 “有,书信我都保管着。”那老兵说到。 高岳将老兵杂乱的白发掠起,果然见到对方黧黑的右脸上,刺着一行西蕃文字,老兵告诉他,这字的意思是“天子家臣”,意思他们全是西蕃赞普的奴隶。 平日里,西蕃人就唤他们为“温末”。 温末的意思,就是贱奴。 “河陇失陷的诸多唐家州县,西蕃人入城后,将老弱全都杀死,青壮全部沦为温末,并且世世代代都是温末,无所长的人,在脸上刺字,配给各位西蕃大人为奴,自此生杀予夺全操于人手;有所长的人,在右臂上刺字,为赞普守陵、放牧、做工......“ “韦伦出使西蕃时,曾称河陇有五十万唐人,如今全都沦为温末了吗?”高岳痛心地问道。 那老兵已无法言语,只能沉重地点点头。 失陷的河陇,不愿离开原地的唐人,全部被西蕃降为“温末”,给西蕃耕田、放牧,生命权利得不到任何保障,遭受着最残酷的压榨,过着最屈辱的生活现在西蕃还在厉兵秣马,准备围攻抵抗最顽强的沙州,在那里唐朝的守军、官民到底如何,已不得而知。 “你们听着,此次攻伐,是你等蕃落最后一次酬赛。以后你等身为城傍侧近,应安心耕织放牧,善待人命,禁绝以血洗血,明白否?”高岳这时厉声对明怀义等党项酋长要求说。 “不敢辞!”明怀义等人赶紧伏倒,表示完全听从高侍御的安排。 随后高岳清点了镇平野鸡族后的所得: 得马四百七十匹(包括先前被劫走的数量在内); 得牛三百一十八头; 得羊二万三千五百五十六头; 得骆驼一百二十五头; 虏获子女二千二百四十三丁。 处理上,高岳只是取回了五十匹马,其余的马匹全部分给助战的党项人,牛则全都分给屯田将士用于耕作,而羊则所有参战力量按比例均分。 至于虏获的人,高岳下令将他们全部打散,均配入城傍侧近的蕃落里,不得以奴隶待之,女子幼儿都按照标准授田。 在此基础上,高岳将妹轻和小三州党项的牧地对调下:妹轻的明怀义兄弟前往良原,而小三州则去鹑觚原相对来说,明怀义现在和他共同联系更为紧密,也更为可靠。 安排妥当后,高岳开始着手建立“马坊”。 但同时,凤翔府里的朱听说高岳私自戕戮了整个野鸡族,不由得又惊愕又是生气。 14.泾原换旌节 其实高岳不傻,他也清楚在镇原的战事里独走,肯定是要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中国古代都这样,僵直的组织性永远排在第一位,你驻军不前可能是“老成持重”更可能是“畏葸不前”,你主动出击可能是“当机立断”更可能是“擅兴军旅”。 所以在出兵征讨野鸡族后,高岳就授意刘德室,将解释此事的表章给写好了。 在内里,高岳先是将此事定性为庆州、泾州党项蕃落间私下的“酬赛”,也即是血亲复仇,“党项蕃落野鸡族、妹轻族意气不协,因聚党为兵相伐”,但而后又矛头暗中扭转,把全部责任砸在已灭的野鸡族上,“庆州野鸡族,本羁縻小州,内附我唐后,牛马方得以蕃息,然狼子野性不改,劫夺国马购自石州者,又杀我城傍子弟,荼毒侵掠庆州他族党项小蕃,商路糜烂,贾人裹足,已非一日,悖狂之态难以形容。庆州刺史杜从政、宁节帅李怀光皆不能理,野鸡族遂窜犯我泾原亭障,欲侵占陛下马坊之田,又有私通西蕃文书五十余通.....先是,妹轻族押马官七人,死于野鸡族之手,陛下亲授羽林郎将明怀义、亲授游奕使明景义,亲授城傍兵马使明唯义,又有莫、旭、西沧三小州党项遂不忿,乃自连和,歃血为盟,攻杀酬赛野鸡族于镇原之地。战前更聚本族妇人,饮以牛酒,持火焚野鸡族穹庐......”而后高岳一个摇摆,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臣为泾原押蕃落使,本置庆州野鸡羌于镇原,得闻其于妹轻、小三州更相仇杀,急发田士千人赴镇原弹压......” 可是我到的时候,野鸡族早已营帐成灰,尸横遍野了,什么都凉了。 陛下,就差那么一步啊!臣高岳真的是诚惶诚恐,顿首专待死罪。 接下来高岳又摇摆了下,他又极力说野鸡族在仇杀里覆没,血腥残酷是血腥残酷了些,但总体来说是件好事,因明怀义一方的蕃落已为城傍,以弓马效忠我唐,那么可使其巡护泾州北的驿马关直到乌氏、马凹原一带,此处为重要商道,平日里不少商人会入庆、绥、夏诸州党项蕃落,大部分是卖布帛、粮食的,是守法良善的,但也有部分人利欲熏心,居然卖兵器、铠甲和金银铜铁于党项,故而使党项强蕃能有大批武器,可以“道路杀掠以为常”只要陛下让我掌控驿马关和乌氏城的互市,臣必尽心竭力,严防死守,防止“五兵”流入党项蕃落里,并督促归附的党项蕃落务农桑,或为陛下马坊的押马、牧尉、掌闲人等,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就在高岳让驿马将表章火速送去京城时,他岳父崔宁也心领神会地上了一表,称西北边地盐池,先前也遭野鸡羌掳掠,陛下不应过分纵容云云。 “逸崧啊逸崧,你是攻杀得痛快了,庆州野鸡羌全族五千多人啊,一日内被杀俘得干干净净,牛羊驼马全都入了你的百里城,碑倒是飞到我的背上来了,这块碑驮起来可不轻松啊!”凤翔军府内,朱气得胡须直吹,痛心疾首地指着前来“负荆请罪”的高岳。 旁侧,韦皋垂着双眼,一言不发。 “节下,此次攻伐绝对不干我高三的事,全是妹轻、小三州、野鸡诸羌自相酬赛所致。”高岳低身解释请罪道。 “那好哇,封一口刀给逸崧,去斩了擅动干戈的明怀义兄弟。” “明怀义兄弟已附为泾原城傍,不可再起杀戮,他们也已答应高三,自此后禁绝酬赛,安心放牧和农桑。” “逸崧你这张口......罢了罢了,我是管不了......”朱发作一通后,又起了惜才的心思,拍着大腿,“你和韦城武二位做的那些事我岂不知道?拿了军府两万贯钱,胆子够大的,居然能跑到石州去买被杀的回纥使团的马,这事到现在还没有个结果呢,你们倒好,一买就买了七八百匹,将来追究,这碑是不是又得我去驮?我去阳,你高三把马给韦三;我去百里,你韦三就把马给高三,两相欺瞒,马簿册上弄出一千二百匹马来,吃虚兵的额还不够,还要吃虚马的额。” “这马买的再多,将来不是高三也不是韦三的,全是遂宁郡王您的。” 听到高岳这堂而皇之的马屁,朱不由得语塞下,良久这位叹口气摆摆手,表示你高三讨好我也没用:“马上我是不用再操你的心,陛下可能要让人来接替我的泾原节度使。” 高岳眉毛微微耸动下,那边韦皋也立刻暗暗投来个眼色。 结果再到朱看高岳时,这位居然满脸惊惶和焦灼的表情。 “遂宁郡王您要是不当泾原节度使,那我高三此后可怎么快意行事啊!” “我错就错在让你太快意了!” “若是此次的事,遭朝内御史台弹劾,又该如何?” “行了行了。”朱摸摸胡须,顿了下,接着用狐疑的眼神扫扫四周的帷帐和窗牖,便低声对高岳说,“这个泾原节度使原本就是我暂时代理的,迟早要奉还给朝廷,我待逸崧、城武为亲弟一般,还用得着隐瞒什么?这样,马上我在后楼有场小宴,还请逸崧、城武务必赏光。” 接着后楼小宴上,只有朱、高岳和韦皋三人,门外有朱的心腹猛将李日月、仇敬忠持剑把守,不放任何人进入。 所以高岳心中就感到奇怪,因朱在镇守凤翔时,军府里的实权僚佐有二,行军司马蔡廷玉,要籍官朱体微。 就连朱麾下头号大将李楚琳,也不过是以营将身份兼行军司马,而文簿、伍籍、财计都实际掌握在蔡、朱两位手里。 果然在饮酒三巡后,朱大为喟叹,便问高岳:“逸崧觉得自从我接掌泾原来,待泾原将士如何啊?” “郡王不杀一人,善待将士衣食,泾人莫不感恩。” “我待将士们好,可背后却有人要支解我。” 韦皋这时直接点破,“节下说的是蔡司马?” 朱欲言又止,然后拉住高岳、韦皋的衣袖,居然眼泪纵横,“蔡廷玉是我乡里,朱体微更是是我同族,这两人在我还在幽州时,就劝我将方镇让给我弟(朱滔),自己入朝来,可现在孰料是如此的结果。” 15.皇子实出阁 韦皋急忙回答说:“节下慎言,若是让外人听到,岂不会认为节下悔恨入朝奉忠?” 惊得朱摆手说,绝非如此。 韦皋这番话很巧妙,一来表明我们这次私宴绝没有任何反朝廷的目的,二来也在心理上向朱灌输“我和逸崧都是你的人”这样的理念。 接着听完朱絮絮叨叨一番话后,高岳和韦皋算是摸清楚这位的心理和境遇。 朱以前是卢龙节度使,原本唐朝在东北边境上设重镇平卢,治所营州(今辽宁辽阳),负责该地区的攻防事宜,卢龙本是平卢镇下的一个分支,而后逐渐独立出来,和幽州、范阳的地理行政概念合而为一,故而通常所说的卢龙就是幽州。 安史之乱时,卢龙归安史叛军大将李怀仙掌控,而营州的平卢军则效忠唐朝,在其节度使侯希逸带领下,和李怀仙多有交战。后平卢军孤悬边疆,既遭叛军压迫,又有契丹、奚族侵扰,只能集合所有士兵、家眷南下迁徙,且战且行,到了青州(今山东潍坊)安顿下来,后来这股多有胡人血脉的平卢军,得到朝廷许可,遂领有淄、青之地,另外还有部分入淮西镇,所以淄青的军号还是“平卢”。侯希逸晚年认为自己也是老革命了,变得骄奢淫逸,崇信巫道,和那淮西李忠臣一样也被士兵驱逐,平卢军高丽人李正己取而代之,开始变为割据势力。 那卢龙的李怀仙呢?他后来投靠朝廷逼杀史朝义,将史的头颅献给朝廷,于是朝廷温吞姑息,授予他幽州节度使。 然而唐朝节度使不得善终者,绝大多数并非死于朝廷律法,而是被内部人杀得:朱、朱滔兄弟唆使幽州兵马使朱希彩,杀李怀仙自立。 朱希彩遂认为朱、朱滔兄弟与自己同姓,是值得托付心腹的好兄弟。 可转眼间朱和朱滔,就联合军众把他给杀了。 据说也就是在杀朱希彩时,朱、朱滔兄弟有了裂痕间隙。 那天黎明时分,朱先拿着剑,站在朱希彩的宅门前,但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良心不安,在那里徘徊不前,直到朱滔带着牙兵赶到。 “有什么犹豫的(说杀全家,就要杀他全家)?”朱滔给兄长个轻蔑的眼神,随后带牙兵们一拥而入,将朱希彩全家老小一个不留,全部屠戮。 此事后,朱滔和卢龙镇的牙兵一致认为,朱性格过于宽厚,虽得军心,但不能把四面皆敌的卢龙镇交给他。 朱滔便欺骗朱说,“如今天下诸侯割据,谁先奉戴天子,谁就能流芳百世。” 这时候,朱最信任的同乡蔡廷玉也出来对他说:“自古以来哪有逆臣贼子能福及子孙后代的?我们幽州南有李宝臣、田承嗣虎视眈眈,北有契丹、奚族不断侵掠,稍有失策便会身死族灭,不如归顺天子,当唐家的忠臣,封妻荫子,岂不妙哉?” “我是信了这二位的邪!什么表面兄弟,什么表面老乡?”朱这么多年,在内心反复如此骂道,并怨恨着。 因为他前脚刚入朝,后脚朱滔就当了幽州节度留后,夺了所有的兵权。 而真正当“唐家忠臣”是蔡廷玉,这位入朝后蔡极得代宗皇帝的信任欣赏,以大理少卿的朝衔领朱的行军司马,实则就是替朝廷钳制监控自己。 朱入朝后,在汴宋呆过,在淄青呆过,现在又在凤翔、泾原当节度使,可朝廷始终把他当面旗帜,所以除去当初入朝从幽州带来的一批甲士军将外,朱头衔虽尊,可实权却是有限的。 “要是城武能为我行军司马,逸崧能为我幕府判官,那该多好。”朱说到这里,不由得大为慨叹。 原来朱对自己和韦皋如此信任,也有想借助我俩,排挤蔡廷玉、朱体微的心思在里面。 果然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于是高岳小心翼翼地询问:“节下可知新赴泾原镇的是谁?” 朱便小声回答说:“舒王殿下。” 舒王即是李适所收养的李谟,先前被册封为亲王,并授开府仪同三司的官衔。 “既然是舒王殿下,那便不会出阁,而是遥领。”高岳便说。 唐初时的皇子亲王还是有一定实权的,他们可以到地方上去任职,是为“出阁”,但这也导致了唐朝宗室残酷的政治斗争,故而玄宗皇帝设“十王宅”,所有皇子亲王、公主郡主县主都集中在一起居住,派专使严密监管,通常情况下不再出阁(公主还可能嫁人,但皇子亲王可就呵呵了),就算授予官职,大部分也只是“遥领”。 十王宅里有富丽宅院,内里还有宫市,国家把美姬、乐器、用度都准备好,只要你安心呆在里面混吃等死,外界的声色犬马、荣华富贵这儿都有,许多亲王直到生命暮年,白发满头,都不曾出过十王宅一步。 这个制度虽有效防止皇室内乱,却也让唐的皇子亲王被圈养起来,大部分见识低下,只知享福,一代衰过一代。 朱点点头,对高岳、韦皋补充道:“舒王虽不亲身赴任,可他舒王府里体势具备,出任泾州刺史和行营节度留后的,应是舒王傅孟。” “孟何如人也?” “孟乃是风雅学士。” 于是高岳、韦皋迅速达成默契,这时高岳捧起袖子,正色向朱请求:“节下不妨上奏疏给圣主,请求一事。” “所求何事?”朱也很关切。 “求陛下让舒王实领泾原军镇!”高岳语出惊人。 朱一听这个建议,大惊失色,“逸崧谬矣,岂不闻永王、丰王之事?” 安史之乱爆发后,肃宗李亨单独至灵武称帝,幸蜀的玄宗一下子成为太上皇,不甘心的玄宗便趁机授第十六子永王李为山南东道、江西南道、岭南、黔中节度使,并江陵大都督;又授第二十六子丰王李珙为陇右、河西、安西、北庭节度使,并武威郡都督。 表面上,玄宗是让多个皇子统领各方军队,和李亨并力平叛,即他口中所说“元子(李亨)北略朔方,诸王分守重镇,合其兵势,以定中原”,然而实际上却是想借永王、丰王的手来和长子李亨争权他可不想当有名无实的太上皇! 很快,永王、丰王和肃宗、代宗间就爆发了内讧。 16.唐家大忠臣 先是永王在占据江陵后,招募数万军队沿长江而下,以“东巡”名义到处夺取地盘。 肃宗皇帝当然不能忍受,他让第五琦当租庸使、盐铁使,就是要在东南和永王争夺东南的财赋,这可是命根子所在,落在亲弟弟手里可比落在安史叛军手里更加可怕。此外,在军事上肃宗专门新立了淮西、淮南、江东三个方镇,以来、高适、韦陟任之,对永王进行围追堵截,永王当时正向着天下最为丰饶的广陵也就是扬州进军(扬州是个好地方,有王气!),结果最终因部下的背离而败亡。 而丰王李珙,虽然也被父亲授数镇的节度使,可并未像永王那样实际出阁赴镇。但广德年间西蕃攻陷长安,代宗皇帝出逃陕州,长安城内的将军王怀忠劫了十王宅诸王向西跑,丰王也在其中,干嘛?去投奔西蕃,途中王怀忠要拥戴的就是丰王李珙,结果半路上遇到准备救驾的郭子仪拦截,王怀忠就对郭喊到:“皇帝现在东迁,不知死活,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如元帅您奉丰王为新主。” 这丰王大概在十王宅里被养傻了,忘记自己不过是王怀忠手里的一个傀儡,在郭子仪没来得及回答时,就对他喊道:“郭令公你到底什么想法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一副急匆匆赶着登基的模样。 郭子仪的想法很简单:让手下把丰王给“保护”着,送去了陕州代宗驻跸处。 随后代宗皇帝立刻把自己的“珙二十六叔”给赐死掉了。 所以朱提醒高岳,别忘记永王和丰王的教训,这李家人的父子兄弟间,就和我朱家兄弟一样,哪有什么孝爱恭悌可言?你让舒王真的出镇泾原,会不会踩到皇帝的禁忌雷区?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族祖父渤海公(高适)可是首任淮南节度使,他能坐镇扬州这么富含王气的地方,可不就是永王叛乱的结果!”高岳如此想到,可他胸有成竹,对朱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天下方镇如梁崇义、李正己、李宝臣、田悦等,都拥兵自重,不服朝廷,怎如节下忠公体国?而陛下寻访沈太后也好,收养舒王也好(舒王本是李适死去兄长之子),都是要重振李唐皇室的威信,这是件好事啊!皇帝之所以授舒王为泾原节度使,就是有这种心思在内,我们当臣子的,怎可不察圣心?” 不过让舒王出阁镇泾原,我高岳可没说过,也不可能自己上奏疏。所以,这个奏疏就得让朱遂宁你亲手来起草。 因现任节度使有权力推举下任。 朱支支吾吾,虽有些心动,但又不太敢。 旁边韦皋就提个建议:“既然行军司马蔡廷玉对朝廷忠心耿耿,不妨让他来写(bei)这(zhe)道(kou)奏(da)疏(guo)好了。” 如舒王真的来镇泾原,高岳主动请缨,“鄙夫会好好辅佐招待舒王殿下的,鲜衣怒马,飞鹰走狗,畋猎游乐,保证舒王乐不思京。这样节下在凤翔府,有高三、韦三在,如同节下的双眼双腕,不等于同时拥有泾原一样?” 当然高岳隐含的条件是: 作为交换,这屠平庆州野鸡羌的事,朱您别多嘴,并且要上疏替我遮瞒。 接着三人都感动莫名,“高三、韦三,此等情谊,不管以后身处天涯海角,不可忘,更不可背也!”朱眼中满是泪水,端起酒盅一杯敬韦城武,一杯敬高逸崧。 “朱郎切莫如此,此后明里我等是节帅、僚佐,私下地都是兄弟。”高岳、韦皋也当即表态。 朱心中安稳下来: 韦皋之前走投无路,是我让他在凤翔军府里任职发达的。 高岳,我和他泰山崔宁有交情,现在待他也不薄。 将来他俩发达,应该也不会忘记我的恩情。 至于朱滔那小子,他根本都不能算是我兄弟,早晚得找他算账。 然而很快,凤翔府城郊外的百通坊,韦皋的宅第当中,高岳和韦皋又在夜中对“忠臣”的定义进行了番深入探讨。 “河朔要大乱了!”韦皋敏锐地察觉到。 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的病情大家都晓得,而高岳则也了解到,今年防秋的士兵正陆续往回调动,似乎准备着要应付关东随时可能出现的危局。 “岂止是河朔,淄青、淮西、山南东道,都要牵扯其中,山南的梁崇义可能是首次发难者,随后各个方镇都要卷进去。” “那朱?”韦皋问到。 “李宝臣一死,幽州节度使朱滔怎能不卷入其中,而朱又怎能得免?”高岳皱着眉头,手扶下颔,“我曾写过篇策文,这群方镇平日里一盘散沙,可一旦遇到朝廷削藩,必定串联胶固,陛下操之过急......” 可“操之过急”刚说出口,高岳就意识到,历史进程是环环相扣的。 他在杨炎虎口下保住刘晏,可代价是卢杞更为快速的上位,而卢杞上位是肯定要陷杨炎的。 杨炎一旦倾覆,和卢杞互相勾结的淮西李希烈便会立刻得到诏令,前去讨伐山南东道的梁崇义。 这种进程,他如今很难改变,只能顺势而为。 “朱是忠臣吗?” 面对高岳的疑问,韦皋摇头表示否认。 “那我俩对唐家是忠臣吗?” 韦皋点头,意思是我俩当然是最忠的忠臣。 “然则忠臣无权,也不过是宫中钟磬,徒具空响而已。故而身为最忠的忠臣,可不能口头上说说,那样和桐中凤没啥区别,只有依附奸臣、逆臣,成长为个有权有兵的忠臣,才是真正的王道啊!世间的事,真的是诡谲得很。” 可高岳的这番话虽然拗口,韦皋却完全能领会,“逸崧说得是,身为忠臣,若圣主不知其忠,与草木同朽,岂不痛哉?” 所以高岳内心里开始怀疑,能和自己同道的,怎么好像都是奸臣,或者权臣。 而后两人策划,先帮朱固权,趁机排挤掉蔡廷玉、朱体微,占据更大更多的资本,随后择机而动,定要风风光光成为大唐的“头号忠臣”。 数日后,朱则找到行军司马蔡廷玉,说出想要上奏朝廷,让舒王实镇泾原的念头。 17.缺一潮州尉 “此似乎不合法度。 ”蔡廷玉虽然忠于朝廷,可他也清楚在我唐的皇子亲王是不太可能出阁,更难真的到军事重镇泾原来当节度使。 可朱却早已得到高岳、韦皋的提示,便正色对蔡廷玉说道:“唉,司马是何言也?昔日玄宗皇帝以临淄王定内难,由此猜忌宗室,不令出阁。安禄山之乱时,宗室惨遭其鱼肉,霍国长公主以下诸公主、亲王、王子、王妃、驸马宗室等未及离京者百余人,尽被屠于崇仁坊礼会院,每当想起此事,未尝不惊悚叹息,椎心泣血。何故?因其聚于一宫之内,一旦有难如何保全! 向使诸王散处各州,即便不能对国有所裨益,亦可各保其生。且肃代之时,中官握禁旅、飞龙马,内闱篡继,皆由阉宦之手,陛下而今罢中官干政之弊政,又岂能不用宗室?” 蔡廷玉皱眉说:“矫枉未必需过正,陛下亦可用疏属旁支宗室,如嗣曹王皋。舒王乃是陛下至亲至爱之辈,如出镇有任何差池,可如何是好。” 原来蔡司马所说的嗣曹王皋,即太宗之孙曹王的后代李皋,曾任衡州刺史,后被辛京杲陷害,被御史台平反后,现接替辛为湖南观察使,颇有政声。 又如手握重兵,备受信任,现任汴宋滑亳河阳三城都统(总节度使)的李勉,也是唐高祖十三子郑王李元懿的曾孙,可谓宗室宰相。 朱便苦口婆心说:“如今国家多难,一由强镇叛将割据,二由宫闱操于中官,危难关头陛下不依靠宗室又可依靠谁呢?依的看法,十王宅百孙院不用废除,内里王子王孙安养如故,然方今诸王岂无贤才?无所施耳,陛下可择二三,委以国事,分领戎师,以壮皇威。若长久如此幽闭,既伤骨肉人伦,又遭天下公议,可以说是得不偿失。” 慢慢地蔡廷玉理解了朱的方案(实际是高、韦捣鼓出来的): 大部分王子王孙依旧呆在安国寺边的“十王宅”、“百孙院”当中,过着高级囚徒的日子; 但陛下可从中挑选两三位比较有才华的,比较忠诚可靠的,到地方州县、军府去锻炼锻炼,见见世面,这样万一国家有难时,也不能光依靠我朱这样的忠臣,这些重点培养的近亲宗室是可以派得上用场的(你看曹王皋和李勉能力就还可以,那个丰王李珙养在十王宅里就变成个弱智废物); 这两三位出阁的皇子,不可私自开府,招收腹心,可择一二忠直可靠大臣辅弼监管; 此后十王宅百孙院里,亲属关系疏远些的,或年事超过六十岁的,便可放出,且授诸州上佐(也就是别驾、司马这些拿着优厚俸禄但不干事的)养老,他们所生的子女也可出院,任由其婚嫁,这样朝廷财政的负担也会大大减轻只要陛下如此做,不但能积行善福报,海内也将莫不欣悦。 当然最后朱说出了真正目标: 舒王李谟,在诸王当中年纪最长,品质最贤,听闻陛下要授其泾原、安西、北庭行营节度大使,所以不妨让舒王亲自来节镇,舒王傅孟为节度副使追随。 这话说得蔡廷玉也心动不已,最终答应朱,起草封奏疏呈交给朝廷去。 另外朱又关切地询问蔡廷玉,最近幽州方面我那弟弟朱滔可与朝廷有什么表章往来? 蔡廷玉如实回答说,如今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在病榻上,已是命悬一线,他一死,火就要揭盖子。 朱滔也已预料到马上围绕着冀镇的旌节,朝廷和李宝臣父子及魏博镇田悦之间,必然有番较量。所以朱滔也暗中上表,请缨讨伐冀镇、魏博镇,但条件还是和李希烈类似:希望能身官回授,瓜分战利品和地盘。 “哼,朱滔如此行为,和李宝臣、李正己、李希烈之辈又有何不同?”朱对蔡廷玉扼腕叹息,说河朔之地以幽州卢龙方镇兵最多,实力最为雄厚,早就该彻底归顺朝廷啦!不要再做些首鼠两端、遗害子孙的事。 朱还特别提到,“我弟朱滔之子朱遂,也早已是朝廷礼部试的进士,于公于私,早就该重纳版图贡赋于圣主了。” 这话说得亲朝廷的蔡廷玉万分感动,但他又不太敢相信面前朱的表态,便试探说,遂宁郡王既有如此想法,便应该亲自写信给你弟弟。 “别说一封信,就是十封百封又有什么难的?”朱慷慨激昂,毫不推阻,他又问蔡廷玉说,“你也知道,朱滔性格不比我,他最为桀骜凶暴,所以想让卢龙十一州回归朝廷,不可轻躁,步步为赢最好。司马有什么谋划,可以对我坦言。” 蔡廷玉这时完全被朱打动,便畅快地在书案上摊开纸张,洋洋洒洒地把自己筹划很久的“幽州回归”的计划方略写了出来。 低着头奋笔疾书的他并没有察觉,朱望着他的眼神,在和蔼的暖流下,暗藏涌动着阴冷的冰碴。 冬至时,几份奏疏表章前前后后到了长安城大明宫。 其实最早到达的,是宁监军使翟文秀暗中弹劾高岳的状子。 里面称高岳擅兴军旅,戕戮内附蕃落野鸡羌,摇动庆、灵、宁、泾诸州骚动不宁。 这是翟文秀的专精,他在罗织罪状时颇有一手,当初就是他献策李怀光,一举将温儒雅等朔方老将给诛杀掉的。 别的不说,光是擅兴军旅,妄开边衅,那可就是重罪。 之前张光晟杀回纥使团的事,就惹得皇帝心烦,现在高岳又闹出个灭野鸡羌的事端来,“这高三鼓比张光晟还狠。张杀了九百人,高三鼓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还是进士出身,那书写上谷墨的手,一下子杀了何止两千人!”皇帝李适果然颇为震怒,就对身边人问到:“如今潮州似乎还缺一名县尉?” 高岳再去的话,潮州的班子就齐齐整整了。 可冲动过后,李适又感到犹豫,他毕竟爱惜高三的才能,现在原州行在的屯田他也始终关心,似乎正红红火火,高岳杀野鸡羌应该会有理由吧? 于是他召对了杨炎、严郢和卢杞三位宰臣,专门询问此事。 卢杞和严郢没有作声。 因高三这件事搞得有点大,卢杞明哲保身,不会在这方面陪高三绑的。 却是杨炎,主动为高岳行为做了辩解。 18.文秀遭脊杖 杨炎先说,按照朝廷旧例,某州押蕃落使掌天子下赐印,有权发兵讨伐不臣蕃落,这算不上“擅兴军旅”,况且高岳所征发的应该是城傍蕃兵,并非行营军队,否则如今安西行营留后姚令言,或凤翔、陇右、泾原节度使朱早就上疏来了,怎么轮到宁监军翟文秀来上表? 杨炎还说,臣乃凤翔乡土人士,深知山南西道、泾原、渭北、泾原一带党项蕃落间平日喜互相仇杀,自称为“酬赛”,一旦结下血仇,除死方休。 如高岳发兵击野鸡羌,必定以击服为上,而按翟文秀奏疏所述,野鸡羌几近灭族,应该是酬赛所致。 听到这话,皇帝也觉得有些道理,便说:“还是暂且等他方消息,再做定夺。” 这是杨炎向高岳示好的标志,如今他也自知孤危,关键时刻帮高岳把,说不定也能博得和崔宁间的冰释前嫌。 这时见皇帝话风有扭转,卢杞翻翻三角眼,立刻转出来,发出句疑问:“陛下,按翟军容(翟文秀任的宁观军容使)所言,野鸡羌应该属庆州羁縻,为何会进入泾州?” 这让皇帝顿时醒转过来,对啊,为什么庆州的野鸡族在羁縻地待得好好的,会跑去泾州地界,还闹出这么血腥的事来。 数日后,朱、崔宁和高岳自己对此事的解释奏疏都交相而至,皇帝才清楚原来是野鸡羌在庆州劫夺军马,攻杀压迫其他蕃落,又和西蕃勾连,流窜到泾州来图谋不轨,被与之有仇的城傍蕃落“妹轻氏”击灭。 现在野鸡羌残留的妇孺,高岳出于“皇恩教化”的目的,已将他们全都安置在百里新城周围屯田放牧,并且高岳还和内附的党项蕃落“约法三章”: 其一,蕃人杀汉人者偿命,蕃人杀蕃人者,以蕃法处置,可以偿“骨价”(杀人可用赔钱来抵罪),但是非曲直全都交由押蕃落使来处断; 其二,此后各蕃落不得在道路上互相劫人、财,不可绑良善为奴,胆敢如此者,押蕃落使可立毙杀; 其三,各蕃落间禁止“酬赛”,互市需有押蕃落使下印许可,禁断商人携金银铜铁乃至五兵入互市贩于党项蕃落,违者杖五十,赀财尽数没入官府。 “杀得好,若野鸡羌还在,庆州才算是惨遭荼毒。”皇帝的立场来个急剧转弯,接着他又想了想卢杞的话,便雷霆震怒,骂起翟文秀:“这无根的老獠奴!野鸡羌在庆州打家劫舍为非作歹,他眼盲看不见,到了泾州后却立刻来弹高三。照高三奏疏所言,之前野鸡羌盘踞庆州大昌原、宁州彭原时,这老獠奴又为何不报?分明是来构陷人,独不见霍忠翼、邵光超之下场乎?” 随后,皇帝唤来霍忠唐,对他说,“你随即去州一趟,带着棍杖,替朕打翟文秀的脊,五十下,打到烂为止,另外褪了他的朱紫袍带回来。” “大家,此举是否会堵塞言路?”霍忠唐认为这处罚也太...... “只管去,朕也是做给李怀光、杜从政看的!”皇帝心中十分清楚,翟文秀之所以有胆构陷高岳,肯定也是有李怀光的默许乃至支持的,所以对李怀光这样的,也该敲打敲打。 霍忠唐领命而去后,皇帝才捡起了朱另外道奏疏,这奏疏上面落得款是凤翔行军司马蔡廷玉,里面极力请求让舒王真的出阁,来坐镇泾原,统领戎师,否则方镇士卒只知有军将,不知有宗室、皇帝。 其实之前,李适就已经去十王宅、百孙院一趟,宴请了诸位王子王孙及公主、郡主、县主们,所见情况确实很让他伤心感慨: 这群所谓的金枝玉叶们,很多人都已七十多岁,满头白发还未婚娶,十王宅里何止十王,百孙院里岂止百孙?侥幸逃过了安史叛军的屠刀,又因肃、代二朝的财政拮据而备尝艰辛,以致有子嗣在荒年里得不到米粮俸禄,又不能出去谋生而活活饿死的。 宴后李适唏嘘了番,便让十一名早已超龄的郡主、县主出阁降嫁,并送了嫁妆。而十王宅里的王子王孙们,每宅赐钱一百贯、彩缯五十匹,并要求以后每月按时给每宅俸料钱,保障十王百孙们的基本生活。 现在李适见到朱的奏章,又想:当初永王之所以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主要还是玄宗皇帝和肃宗皇帝父子间的矛盾所致,而今天下只有我一位圣主,舒王又是我最爱的养子,让他去泾原锻炼锻炼,应该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舒王年纪于诸王中最长,且又贤,可出阁!”最终皇帝下达了这项诏令。 半月后,州军府敕使院中,翟文秀战战兢兢站在那里,霍忠唐及数名从京里来的中使昂然排门而入,院落庑廊下李怀光以下所有宁军将齐齐拜揖,口称“天子敕使路途辛苦!” “屈翟军容。”霍忠唐简洁地说了句。 翟文秀颤抖着,向李怀光投入了求助的目光。 可李怀光端坐在席位上,低首避开了他的眼神。 “啊!”翟文秀随后尖叫声,他的朱紫衣带被扯下来,冰天雪地里就穿着件单绔,瘦骨嶙嶙的上身被自京里来的中使给按在条加枨的长凳上,“杖脊五十!”霍忠唐高亢地报出了刑罚的标准。 “砰”、“砰”、“砰”,一记记棍杖和脊梁骨撞击的闷响,有节奏地在敕使院当中回响起来。 打到第三十七下时,翟文秀连呼嚎都呼嚎不出来了,只听到凳子腿猛地“喀喇”声,宁诸多军将们都抖了下。 原来上凳腿间用来加固的木枨碎裂开来,并且倾倒,半死的翟文秀滑落坠地,烂乎乎血淋淋的后背,粘到了地上的雪,他的身躯又猛然挺直了下,这伤口遇冰雪的感觉! 见此,李怀光铁青着脸,眉毛和胡须微微动了下,觉得自己周身都有说不出的疼。 霍忠唐便又叫人换了张长凳来,把剩下的十三下给结结实实地打完,已昏死过去的翟文秀晃荡着脑袋,才被人拖走送屋子里去,院子里的雪地上,被拖出道长长的血迹。 而这时,在泾、庆两州交界的驿马关,高岳立在雪地上,他的身旁有一匹青灰色的骏马,骏马上盖着“泾镇”的烙印。 高岳眼前,驿马关的木栅、亭盖,及周围的岩石、树林,都落满了白花花的雪,通往庆州的山路已被覆盖,完全看不出轨迹,天空的六出之花,还在不断飘落着...... 19.一马驱灵武 高岳扬起胳膊,啪得声打在那马的后臀上,这匹军镇的马嘶鸣声,便扬起蹄子,甩动尾巴,沿着驿马关的山路,冲着庆州的方向奔跑而去。 它的脖子上叮叮当当,晃动着一串驿站的符筒,上面刻着“至灵州都督府”的字样。 天地间,雪色满是灰白,高岳目送着这匹马消失了踪影,便仰着头想了想,盘算着它孤身抵达灵州的日程。 符筒在马脖子强劲的肌肉耸动下,不断摇动,很快它驰往了庆州城的城郊,在那里有处党项蕃落的羁縻小州,一群党项人看到这匹马驰来后,便围上来用绳索牵住,接着看到马身上“泾镇”的烙印字样,急忙互相说了几句,“这可是高押蕃落使的马......” 大家都不做声,毕恭毕敬地给马喂粟米、草料,并且给它嚼了青盐,擦拭了身体。到了第二天,该蕃落又让两人充当押马人,扛着套杆,一前一后,跟着这匹骏马继续向北跑去。 次日傍晚,马和人身上满是落雪,跑到马岭处,那里有另外个党项羁縻州,听说此马是高押蕃落使的,并且要传送文书去灵州都督府,这个蕃落的人都不敢怠慢,再给马喂了小豆、盐和细草,第二天雪停后,像接力般又派人护送这匹马往西北方向的方渠送。 方渠位于马岭溪(马莲河)、东川、西川三道河川交汇地,于是在这里第三个党项蕃落又接待了高岳的镇马...... 进入灵州地界后,护马喂马的任务由南山党项接替“东山党项”继续履行。 直到这匹马畅通无阻地跑入到灵州都督府的牙兵院前为止。 沿路庆州、灵州领地的十多党项蕃落,数万帐篷,无一敢碰这匹马的半根毫毛。 因高岳灭了庆州的野鸡族,对他们的震骇可以说是莫名的大! “蕃人怀恩,可更畏威。”这是高岳的原话,现在完全就是这样,庆州的党项蕃落全都服服帖帖,一谈起高岳的名讳,党项诸蕃酋长、豪帅、部民都噤若寒蝉,敬之如神。 一群牙兵将马牵入都督府楼院中,崔宁正坐在节堂上,接过符筒,自中抽出高岳自泾原送来的信。 “高郎这小子,也在党项蕃落里有了威名。”崔宁看到此,哈哈笑起来,“李怀光指使翟文秀弹劾我家高郎,不过想夺朔方盐池、乌池及水运之利权来养他的兵罢了,这次彻底让他失败掉了。” 原来,灵州有温池,盐州有乌池出产盐,此项盐利一直归灵州都督府掌握,虽然李适在刚即位时,就支解了朔方军,将其分为朔方(传统的朔方军镇地,即灵、盐、庆、夏、绥)、振武(黄河河曲的州和军城)、河中(以蒲州为核心)三部分,互不统属,但现在朔方军的盐利却暂时没有收归朝廷度支,而是由灵州都督府支配,用于供军。 而高岳来信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打灵、盐二州盐利的算盘。 盐,可是了不得的硬通货。当年肃宗皇帝从朔方灵武登基,再到收复两京,为什么朔方军能“独任无限功”,难道单单靠郭子仪的军事才能吗?不,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朔方军独自掌握西北边地的盐池收益,自然兵马甲仗精锐冠盖天下! 于是崔宁就把支度僚佐喊来,算了笔账目。 现在灵州的温池,盐州的乌池,前者年产盐一万五千石,后者年产盐七千石,合在一起共是二万二千石(唐朝河中蒲州的安邑、解县二池,归度支直辖,年产量为约三十万石盐,新唐书食货志居然写成年产一万石,即‘岁得盐万斛’,我严重怀疑宋儒们对数字没任何概念)。 每名士兵每天要吃盐二勺五撮,年食盐份量为九升。 那么灵州都督府本身所管的兵额,共是二万人,再加上自他地调来的防秋兵,共有三万人的食盐需供应,一年食盐供应量也就是区区二千九百石足矣。 而二州百姓、池户和对回纥的贸易,加一起消耗五千石。 此外,灵州、盐州的盐池还有个任务,那便是每年要“输米代盐”,说白了就是要用部分盐来买米,储备起来以供军。其中温池的定额是九万石米,而乌池则是四万石米。 而高岳就是瞄准了这“输米代盐”。 我在泾原营田,能得到米啊,这个“输米代盐”舍我其谁啊,翁婿间做生意还不是美滋滋的! 高岳简单计算过,他在百里新城营田规模,共有泾原兵一千九百五十顷,范阳兵八百顷,分半套种粟米、小麦、荞麦,两年收获三次,平均下来每亩地可收八斗粟米,一年即可得十二万石粟米左右。 可高岳不准备对度支实报数目。 他准备报上去的定额,是十万石粟米,这样四万石储备在当地度支巡院仓廪,四万石输入泾原军粮库,还有二万石当作身家别支米留给营田兵(田士)们(每户田士家可得六石粟米左右,也就是说够一人吃半年的,当然这是额外的津贴,田士每月照样从度支和军府那里领口粮,春冬由度支赐衣)。 但是还有两万石粟米余额,被高岳“私占”了。 他也不准备留“罪证”,而是转手给百里新城的商队,直接输送到灵州榷场去“输米代盐”米由崔宁收下转存军府,盐送来给高岳支配。 两相一转,暴利就产生了。 还是那套虚估法,高岳与泰山商量好,为避免麻烦,温池和乌池的盐价还是定在二百五十文钱一斗(西北盐池定价比东南海盐略低),一石是二千五百文钱,和往常相比不变,其中每斗盐的利润有一百五十文,五十文归灵州都督府,一百文归商队所有,充抵他们的运输脚价钱;然而高岳出售的二万石粟米,却每石往上虚估二百文钱,也即是每石定价为一千二百文钱。这样的话,二万石粟米可以换来九千六百石的池盐。 随后这批盐他在百里城设榷场,卖到三百文钱一斗,长安、州和泾州本地都不愁买家,还可卖给普润、麟游的神策军镇,这样可纯得近二万九千贯钱的利润。 为什么是纯的? 因这两万石粟米就是高岳白得的,他占取了营田所得的一部分而已,从朝廷度支司的躯体上撕下一块肉来。 高岳不仅吃虚兵额,还吃虚马额,现在他还要吃虚米额。 可高岳的愿望不止步于此,温池和乌池、白池等毕竟是大盐池,朝廷耳目盯得死,可灵、盐二州还有数处小盐池,也被高岳瞅中了。 20.条租除陌钱 高岳建议岳父立刻入手,用军府名义迅速占据几处小盐池,而后雇三百民户为“池户”负责制盐,再拨三百兵护盐池。 一年后这些小盐池加一起也可出产五六千石的盐,入官榷后同样由高岳让百里城的商队单独来购,再往上估价,回百里城榷场后行销各处,军商随即分润,如此原州行在也可得万贯上下的润钱。 “很好,就按照高郎所说的去做。”崔宁大喜,现在他是灵州大都督、朔方节度使、兼六城水运使,只要在管辖范围内的盐池,他说了算,朝廷户部度支司的手还伸不到这里。 接着崔宁又让朔方掌书记手写封书状,重新塞入到符筒当中,说“此文状需要传驿整个庆州,叫所有党项蕃落知晓。” 之前他出京为渭北四州都团练使时,曾安抚了当地的党项,现在他女婿高岳又震慑了东山(庆州)、南山(灵州)党项,现在是该让皇帝知道咱翁婿俩“成果”的时候了。 接着,这匹青灰色的骏马,再度悬着叮叮当当的符筒,冲出了灵州都督府,踏上了回泾州的返程。 符筒上写着“至累道蕃落即开”的字样。 结果,灵州、庆州沿路的大小党项蕃落,在重新接待“高押蕃落使”的马同时,也得到灵州大都督崔宁的命令,要求各蕃落追集起来,全部恢复对唐家的贡物,由所在各州官、使接纳,统一封上白泥朱印,集中交到泾州驿马关榷场、旗亭当中,由泾原押蕃落使高岳交付京城里的口味库。 “既然是崔大都督和高天使要求的,那没得说。” 在骏马疾驰的沿路,得到指令的南山党项开始贡青盐、野鹿肉、红花,东山党项则开始贡麝脐、羚羊角、野雉,他们跟在这匹马之后,络绎不绝携带着贡品地向庆州南境的驿马关进发。 霍忠唐在得到皇帝的指令,狠狠杖责宁监军翟文秀后,同时也带来皇帝的敕令:就按照高岳奏疏所言,由他来当“驿马关互市”的“场官”。 故而现在高岳的头衔是权知原州行在、摄灵台县令、度支原州行在营田判官、泾原押诸党项蕃落使、知泾原诸榷、场事。 通过皇帝的敕令,他终于掌握了泾、宁、庆三州交界处的驿马关互市,足以在“灵州商路”上分一杯羹。 庆州城里的刺史杜从政,也只能在汇聚来的蕃落贡物上“封泥”,接着继续让他们送到百里新城下,再由高岳统一清点,再转输到京城里新年含元殿大朝会时,这些贡品是要摆在大殿上,以彰皇帝君临天下,四海来贡之威仪的。 等到诸党项蕃落将贡品送到驿马关时,高岳已动员行营的军卒们,在关隘西侧的山岗上修起了烽堠亭障,开辟出了通道,还增设了阔大的互市榷场,数州的商贾、蕃落,穿着形形色色的衣衫,驱赶携带着货物,来往汇聚于此,交易各种东西。 而高岳派来的场吏,则坐在市场中央的亭中,或角楼上,严密监视着互市里的交易。 他们的职责,除去每日悬价,即标出各色商品的“官定价格”以备参考外,并且还要搜检、登记过往货物,按高岳对皇帝上疏里所言,此举是为了禁止武器和金属进入庆、灵、盐的党项蕃落手里那么商人会不会从其他通道向党项那里贩卖这些东西呢? 这个高岳并不感兴趣,管它呢?因为他的目的就是借着以上名义,控制驿马关互市而已。 因互市和土地一样都可以产生利润。 “入市商贸,三十税一,谓条租钱。” “但凡交易,每贯税十文,谓除陌钱。” “货物有触卫禁律者,一概没入为赃钱。” 高岳在驿马关互市成立伊始,就颁布了这三条最基本的税令,其中前两条最核心: 条租钱,即是只要商贾入市贸易,你占据个摊位了,就得交钱,即你所持货物价值的三十分之一,好比是田租; 而除陌钱(陌通百)的话,你今天没生意便不用交,可一旦有生意,就得“每贯税十文”,即是按照货物卖出去的价格百分之一的比率交钱,好比是交易税。 此外为了刺激互市贸易,高岳还颁布个条令,即许可驿马关来往商贾行用“短钱”。 他以前和刘晏互相问对时,曾提到了“钱荒”这个问题,现在唐朝到处都在闹这个病各种公私交♂易的“润滑剂”铜钱不够用,就会导致“百货不通,万商束手”的恶劣后果,高岳现在暂时还没权力在根本上解决此问题,所以他在驿马关互市上采用了便宜之法,即“短钱”。 “短钱”说白了,打个比方,就是在钱荒当中,可以用制定个固定的大家都认可接受的百分比来,这样减省铜钱用度同时,也不妨碍商品的贸易,比如驿马关互市里高岳就规定: “每贯除垫一百文,以九百文成贯。交易过五贯者,半用布帛。” 就是市集当中,你用九十文钱便可以买到价格一百文的货物,一贯的交易量实则支付九百文就可以。难道卖货物的商人不会觉得亏吗?不会,因为他心中明白,在驿马关里他用这得来的九十文钱,也同样可以买到别人价格一百文的东西。一旦这个“短钱”的比例成为条令,并被所有人遵守,那么就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吃亏的,这样既可保障商贸繁荣,也能纾解铜钱缺乏的困扰。 另外,钱荒还会导致“钱贵而物贱”,谷米和布帛一旦低贱,必然伤害民众利益,所以高岳又强制性规定“交易过五贯者,半用布帛”(交易超过五贯钱的,一半用当值的布帛来支付),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障布帛的价格,减轻民众、士兵的负担。 其实不光光是在驿马关互市上,在百里新城的市集上,在主要与凤翔府贸易的草壁戍墟集,及灵台旧城墟集上,高岳都统一采用了“短钱”和“半帛”的政策,如此泾州城的坊市也受其影响,不得不自动遵循起来整个泾原行营的市场,就这样被统一。 庆州的党项已停止劫杀,灵州商路的朝贡恢复,随着米、盐、牛、羊、马等硬通货往来的带动,整个泾州的商市在建中元年末迅速繁荣起来。 1.高三口味贡 铁马云雕久绝尘,柳营高压汉营春。 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 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一切和高岳刚到泾州时大不相同。 事实证明高岳的本领不逊色于那些能臣良吏,他就是有本事让西陲军镇的府廪迅速充实起来,靠的是他的一些“远见卓识”。 几处市集繁茂后,很快就有热钱源源不断流入高岳的公廨里来,光是条租钱和除陌钱,每日都有二三十贯入账,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和局势稳定,这个收入还在不断增加,一年下来和蕃落、其他军府间的贸易,就有超过一万贯的收入,这是公帐。 私帐方面,高岳先前让芝蕙购置的邸舍,也陆续入驻了各地的商贾,他们亟需要地方用来存货,往灵州、凤翔或州发散式地出售。 虽然没有长安城的邸舍僦资那么高昂,然而每月也让高岳得钱七十贯,比他的俸料钱、杂给钱加一起还要多。 百里南子城的公廨大门前,各处党项蕃落服服帖帖地携着他们的“口味贡”来到这里登记。 堂上,高岳、刘德室席坐着,细细记录着各色贡品。 他们在不断于贡物包装或贡物名单上白色封泥上盖上“钤行原州”的朱印,刘德室还要在印章处用墨写字,表示贡物到底是什么,如: “建中元年冬至 进鹞鹰二只 侍御史内供奉灵台令泾原营田判官押蕃落使赐绯服银鱼臣高岳” 随着声低沉的牛叫,高岳好奇地抬起头来,只见几名党项人牵拉着头牛走入进来。 “哎?”高岳讶异起来。 讶异的倒不是贡品居然是牛,而是这牛本身就非常奇特。 只见它的角比同样的黄牛要更弯曲更长,头颈壮硕无比,四肢健硕,周身上下覆盖着浑如黑炭般的长毛,看起来力大无比,要好几位壮丁才能把它控制住。 “这是,这是牦牛吗?但看起来要比牦牛高大......”高岳提起笔,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刘德室。 刘德室也不明所以,他只是告诉高岳:“好像之前清点野鸡族的牛时,当中也有这样的。” 于是乎高岳就询问这群党项人,此牛为何如此怪异。 党项人举起手比划番,随后他们的汉官就告诉高岳,“这叫犏。” 犏? 通过解释,高岳明白了,原来这是西蕃捣鼓出来的“杂种牛”,他们用高原上的牦牛和普通的黄牛配种,得到这种犏。 犏和骡子一样,虽然有公母之分,但却不可能再繁育下一代,算是一次性消耗的畜力。 不过即便如此,经党项的介绍,高岳了解公犏力气很大,远超黄牛,用于耕作是极好的役力,而母犏的奶量很足,另外不论公母,还可提供肉食。西蕃人大量繁育这种犏,正是因它们耐寒,出栏快,特别适应高原的恶劣气候。 “这种犏啊,送到宫中去的话是不太好的,等于是骂人,不知道你们懂吗?”高岳努力解释了会儿,然后自己掏钱将这头犏买下来,又问在场的党项诸蕃落的人,“谁会配这种犏?” 当即就有一些人举手。 高岳喜笑颜开,心中想到“西蕃虽然是我们的敌人,可它的优势我们也要学习,犏就是了。役、乳、肉样样具备,就算没下代,但也足够划算了。”随后他便当场将这几个有特殊配犏种技巧的党项人留下,让他们当原州行在的“牛羊牧尉”,发给俸料,授予田地,任务就是给我配犏...... 皇帝还不知道,自己在百里新城的马坊,有部分坊田和坊场要用来养犏牛了。 但李适来到大明宫西夹城和麟德殿前,看着城墙下长廊,列着的高岳动员边地党项蕃落送来的“口味贡物”,有肉脯,有盐,有草药,还有活的猎鹰和猎犬,在宫坊小儿的牵拉下是飞来蹦去,虽然板着脸,并很傲娇地对中官们说:“你们瞧瞧,这可不行。高三才去原州行在一年不到的时间,就给朕送来这么多口味贡,有些太劳顿内附蕃落了。朕虽知其苦心,但此后年支口味,宜减一半。至于鹞鹰、猎犬之类,就可以停进献啦!” 但其实心中还是喜滋滋的。 “陛下圣明!”几名随行中官心领神会。 “爷,这是高儿送来的贡物?”这时,唐安着一身窄衣走了过来,她打了个唿哨,那只党项鹞鹰果然飞起来,随即稳当当地落在唐安的臂弯上,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盯住唐安。 唐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几位中官也附和着笑起来,称公主果然是人中之凰,这畜生也是认得的。 “有时间就多呆在闺阁里......”这时李适瞪了长女眼说道,意思是你以前没能嫁给高三,已经有些风言风语在流传,以后还想不想再嫁人了? 如今唐安已被送入十王宅里,有专门独立的宅院,作为名等待出阁的公主,在慢慢物色合宜的驸马人选。另外,她仗着父亲的宠爱,可自由出入十王宅和禁内间,自是与他人不同。 但其实唐安也很害怕,自己会和先前的郡主、县主般,直到白发时才能嫁出阁去。 “我心里知道,我这样的唐家公主不受欢迎......不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不就是擅射箭击剑,会玩鹰,能击马球、蹴鞠,喜欢胡装,英姿飒爽些吗?如果我能找到钟意的郎君,我也愿一辈子忠于他侍奉他啊!”大部分时候唐安都觉得很委屈。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风评算是被高岳害了。 高岳不要自己,其他人当然会有闲言碎语。 可恶的高岳,可恨! 但她也不敢在父亲面前发作脾气,就拐弯抹角问父亲,“爷,听说马上舒王要出阁去泾原?” “没错。” “那里不是刚刚发生过兵变,泾人要是还恨舒王,又如何?” “昔日兵变首恶刘文喜已伏诛,再者舒王去泾原镇,可不去泾州军府,而是在高三所在的百里城充作衙署,这样更安全点让舒王去看看戎师和边疆的形势,也好。” “那兄长呢?” 唐安说的,正是她的亲兄,也是册立好的皇太子宣王李诵。 “太子殿下当然要居于少阳院,不可轻易离京。” 听到这话,唐安心里吐吐舌头,心疼她那亲兄,真的是不如舒王能出阁快乐啊! “对了,舒王出阁时,我得私下求他,去那百里城时要向高儿索新文。”唐安暗自想道。 正在父女俩对话间,内侍谭知重神色凝重地匆匆赶来,禀告皇帝:“大家,成德军的易州刺史张孝忠送来急密信,称李宝臣一意孤行要将旌节传给其子惟岳,并开始诛杀不服的军将张孝忠畏惧,准备反正朝廷!” “哦?”李适猛地转头,语气带着激动。 2.云甘露神酒 滔滔滹沱河北岸,数骑簇拥着名身着青衫的中年官员,抵达了关隘白马岗。 一片喧哗声中,白马岗上的楼砦火把齐举,上面的士兵大声询问“来者何人!” 那官员举着手里的凭印喊到:“我是成德军府从事张孝节,得节下令,入府议事。” 很快,砦门隆隆转开,张孝节不敢怠慢逗留,继续催动马匹,直驱二十里地,抵达冀镇的理所真定府。 真定府环绕于东桓城、常山安乐垒等旧城之间,街道纵横,坊市如云,乃是北地头号大府。在一片牙兵营院环绕下的成德军府,彻夜火把耀明,板廊厢房间,每隔三五步就站着名披甲的成德牙兵,握剑负弓,杀气腾腾。 前来迎接张孝节的,是成德军的孔目官胡震,对方意味深长地对着张笑笑,便顺着西厢的回廊,将张引入节度使李宝臣的后楼居所。 “节下病情如何?” 面对张孝节的疑问,胡震只是不答复。 在抄手的拐角廊前,张忽然见到一群牙兵正举着火把,簇拥在别院的几株枯树下,几名男子被反绑着跪在树下,张定睛一看,这几位居然是府中大将张彭老、许崇俊、张南容、辛忠义等。 还没等张反应过来,牙兵的屠刀带着寒光掠下,几声身首骨骼被斩断的闷响后,数位大将带着血光,栽入到事前掘好的土坑当中,一命呜呼。 张孝节只觉得喉中因厌恶和害怕,而翻涌起阵阵酸楚,但他强忍着情绪,继续往前走着。 李宝臣所居的后楼中堂前,陈设着长长的香案,案上银烛璀璨,摆着金杯玉盘,整个庭院半空黄纸乱舞一名阴阳巫道口中念念有词,挥着手里的剑,腾上窜下,正在为病榻上的李宝臣请神仙所降的“云甘露神酒”,阴阳先生说了,只要李司空(宝臣)喝下此云甘露神酒,便可再续命三十载。 然而当张孝节穿过香案时,他听到这位阴阳先生的叫喊明显带着颤抖、绝望。 因为就算是这个骗子,也清楚李宝臣命不久矣,而之前李宝臣听信他的鬼话,并赐予他无数金银绸缎,让他留在军府里为自己续命若李宝臣一死,这位也免不了完蛋。 烛火下,昔日弓马纵横天下的李宝臣,眼窝深陷,面色金黄,干枯的头颅靠在枕上,穿着件素白色的细丝中单,盖着锦绣长被,口中满是挣扎的嘶喘。 榻边,他的成群妻妾,外带三个儿子,李惟诚、李惟岳和李惟简,都跪在四周,哭声不断。 更远处的席位上,端坐位着武弁打扮的将军,正持剑护持,他叫王士真,是李宝臣麾下大将王武俊之子,也是李宝臣的女婿。 “节下......”张孝节当即跪下,接着俯首,急促膝行到榻下。 李宝臣的眼神转了半日,才转到了他的面前,“孝节啊......去,去易州请你兄阿劳来......在临死前,就想见到阿劳......想把这不成器的儿子,托付给阿劳啊!”说着,李宝臣用尽力气,艰难地用手指转着,最后停在正在号哭的李惟岳那里。 三个儿子中,只有李惟岳为正妻所出。 而李宝臣口中的“阿劳”,正是成德军易州刺史张孝忠的小名,孝节正是张孝忠的弟弟。 “唯,不敢辞!”张孝节急忙应承。 “从事。”就在张孝节匆匆走出中堂,往厩舍那里取马时,有人在背后唤住他。 张孝节回首一看,正是李宝臣的押衙兵马使王武俊。 “大夫(王武俊朝衔为检校御史大夫)。” 王武俊对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始终没说话,就迅速往别的方向去了。 这时张孝节才发觉,后楼中堂前廊下,孔目官胡震、郑诜,外带李惟岳的家奴王他奴,正聚在一起,对着自己这面探头探脑,眼神里带着鬼祟。 此刻张孝节什么都明白,他踩蹬翻身上马,“驾!”一声,驰出恒州真定的成德军府...... 数日后,易州城内射堂中,张孝忠脱去半臂衫,在寒冬里露出半边健硕身躯,拉着六钧弓,一发又一发,挟着劲风,不断将箭矢射入百步远的长垛标靶之上。 “孝节,回去。” “兄长......”张孝节跪在他的足下,哀求不已。 “许崇俊、张彭老、张南容、辛忠义四将何罪之有,乃至环颈受戮?孝忠我惧死,不敢入军府,但也不会叛司空。” “可这又如何回报司空啊?” 张孝忠大笑起来:“这还不好说?就说李司空是如何对待朝廷上国的,我就如何对待李司空。”(李宝臣不入朝,也不敢反叛朝廷,搞得是名义臣服,但事实割据的套路) “如此的话,孝节必死。” “哼,孝节啊你别糊涂,你阿兄我在易州,你是死不掉的。可我一旦弃易州去军府,那你我兄弟可能要一齐对面就戮了。”说完,张孝忠拉满弓弦,又是一射。 张孝节还在半信半疑间时,张孝忠就对他说:“你就回去说,我张阿劳在易州,要防备幽州朱滔乘人之危。” 等到张孝节再次来到白马岗时,听到岗上的士兵哭声震天,可却没有披麻戴孝,便心中一沉...... 军府后楼的病榻上,李宝臣在今日喝了阴阳先生请下的“云甘露神酒”后,效果灵验:直接已口不能言,在一片哭声里颤抖着双手接过方纸来,歪歪斜斜写下:“魏”、“岳”、“节”三个字。 但他还奋力着,准备举笔,写下“勿叛”这最后两字时,还没写完个“勿”,眼窝却迅速凹陷下去,僵直的手停留在半空里,瞳孔里最后的精光彻底涣散掉了。 建中二年元月,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薨去。 比代宗皇帝李豫、魏博天雄军节度使田承嗣多活了一年。 中堂内号哭声顿时炸起! 这时,幕府从事张孝节刚刚下马,一听到这氛围,就往中堂方向速趋。 “不能发丧!”这时候,堂内李惟岳忽然喊出这一嗓子,他从死去父亲的手中扯下那方纸,摆在地板上,指着其上的文字对众人说: “父亲遗愿,让我等勿要失却旌节,成德行军司马李惟岳不才,愿继受之,如朝廷来使问父亲疾病,诸军将僚佐务必要说父亲尚在人世间,共索求旌节!” 3.惟岳求旌节 “那这个魏字?”众人纷纷问到。 “父亲意思是若朝廷不准,便可请魏博田悦主持公道。”李惟岳脸色苍白,声嘶力竭。 在场李宝臣全族,包括成德军的众将,无不哗然。 原本成德军虽然割据,可大部分人内心还是认同朝廷的,而一旦与田悦勾连,那便等同于叛变。 这时候李惟岳额头上满是汗珠,眼珠环视四周,看到帷幕后,他的家奴王他奴正对自己不断使眼色,意思是要自己当机立断。 “不准犹豫,谁胆敢犹豫,岂不见张彭老、辛忠义的下场乎?”李惟岳嗓音在激动下无比尖利,握着剑柄起身,恫吓诸位。 谁想到众人哭得更凶,将李惟岳跺脚乱喊都给淹没掉了。 这时几名牙兵拖着吓得瘫软的阴阳先生入堂,李惟岳大喊声,用剑劈倒了这位倒霉的阴阳先生,可他在恐惧下并没斩中要害那阴阳先生浑身是血,侧躺在地板上抽搐着,手抓着李惟岳的剑刃,像条濒死的鱼。 “你们不要再胡乱哭喊了!”李惟岳再次尖叫不已,一剑又一剑,斫砍着那阴阳先生,一连斩了八剑,直到那阴阳先生再也动弹不了后,众人因惊惧才慢慢停止哭泣。 接着李惟岳侧着脑袋,眼神发直,用滴血的剑尖指着他的庶兄李惟诚,“阿兄可去淄青方镇的郓城处,请平卢军也来与我等结盟。” 李惟诚的妹妹,是李正己之子李纳的妻子。 看着凶神恶煞的弟弟,李惟诚浑身栗,不敢违抗。 接着李惟岳又对弟弟李惟简说,要他携军府里的钱帛,去赏赐各处的将士们,稳固军心。 这时张孝节伏在堂阶下,李惟岳走出来看着他,“从事,你兄长还在易州?” “阿兄留驻易州,替司马(这会李惟岳尚只是成德军行军司马)您镇守北面,防备幽州朱滔的偷袭。” 张孝节解释完,摁在地面上的双手,止不住地抖动。 因为他清清楚楚看到,李惟岳的手中,还提着那把染血的剑,堂上那位被砍得血肉模糊的阴阳先生尸体,尚横在那里。 “姨夫辛苦......”最后李惟岳缓缓说道,果然没再追究此事。 张孝忠娶得是李宝臣妻子的妹妹,故而李惟岳唤他为姨夫。 二旬后,朝廷派遣来问疾的使者,门下省给事中班宏,昂然步入成德军军府。 中堂两边的廊下柱间,密密麻麻坐满了军镇的僚佐、营将,李惟岳没穿孝服,身后布满画屏,将前厅和后厅完全隔开,家奴王他奴坐在其后席位上,时不时对着李惟岳窃窃私语,遥控指挥。 “奉天子诏令,前来问司空病恙,可否入后堂探视?”班宏坐定行礼。 “万岁!”成德所有僚佐、军将哗哗地拜倒回礼。 “家君病中,不喜见人。”王他奴一番低语后,前面的李惟岳便照着对方的指示解释道。 班宏内心冷笑下,便高声说:“这个无妨,请于墙壁上凿一孔,由宏窥视即可,司空病情乃陛下牵挂万千之事,如此行见不到司空,便无法返京复命。” 这下,整个中堂满是骚动不宁的交谈。 席位上坐着的李惟岳耸耸眉毛,咕噜咽下口吐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班宏。 见李惟岳逡巡不安,又得张孝忠事前的密报,班宏心如明镜,厉声责问:“成德行军司马李惟岳,胆敢匿丧乎?” 此话如惊雷般,这下不少还被欺瞒在鼓中的成德军将,无不骇然,难道司空已经薨去,而李惟岳却对上都天使隐瞒不报? 李惟岳脸色苍白,急忙呼喊没有,家君在榻上好好的。 “那便让宏一见!”班宏声色俱厉,身躯半起,追诘不休。 成德军府孔目官胡震、郑诜匆匆端着大盘小箧走出来,跪在班宏的面前,在议论纷纷中低声央求:“请大夫方圆周全,留旌节于镇中,以安军心。” 班宏揭开盘子上的绸布,内里倚叠的全是金银珠宝。 这是很明显的行贿,目的就是叫他回去谎报成德军的情况,给李惟岳拖延时间,好沿袭他父亲的旌节。 可班宏直接将绸布“刷”得重新覆上,断然拒绝贿赂,起身对着中堂内的所有人说到:“李宝臣薨,天子已知,尔等欺匿不报,等于是和李惟岳同谋,灭家之祸,诸位细细思量。” 说完,班宏转身即离去。 后楼庭院当中,李惟岳的牙兵们自各个角落飞奔而出,拔出白刃,绕着他围来堵去,不断诟骂恫吓着班宏。 “鼠辈敢尔!”班宏怒目圆睁,厉声叱责,屋脊瓦当都颤抖起来。 牙兵们遭到如此呵斥,吓得纷纷后退,班宏也不再回头,径自离去,回京复命。 李惟岳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瘫坐在席位上,手里抓起酒壶,咕噜咕噜连喝了好几口。 中堂里的僚佐军将,也都大眼瞪小眼,“原来司空真的死了,看起来朝廷已决意不给行军司马旌节,成德军该何去何从?” 王他奴则拍了几下巴掌,李惟岳身后的画屏挨段撤去,这时众人惊呼声: 屏风后,早已坐着魏博和淄青两个方镇的使者,俯首对着李惟岳说到:“请司马尽快下决断,我等二道愿与司马结好,共抗朝廷。” 李惟岳这时满脑子都是酒酣,他脑袋晃动着,用巴掌不断拍着地板,“如今该如何!” 这时李惟岳的亲舅父谷从政开口说话:“我听说过,首当其冲这个道理。如今海内无事,天子聪明圣武,苍生莫不志向于太平。你若抗拒诏命,便是谋反,天子必让诸道发兵征讨,顺逆之势何人不知?此其一也。你父还活着的时候,杀了那么多成德大将,这些人的子弟都在军中,天兵一至,莫不复仇离反,军心不可用,此其二也;再者,幽州朱滔曾与先父结仇,天子一旦发兵,朱滔必自背后夹攻于我,此其三也。有此三者,抗命必败无疑。” 李惟岳气得口歪鼻斜,瞪着舅父,良久猛地挥了下手臂,声嘶力竭:“那依舅父的看法,成德军该怎么办?” “你可将军府大小事委以你兄李惟诚,与你弟李惟简一同入朝,如此虽失恒、冀旌节,但仍可得保高位、荣禄,效朱、崔宁故事即可。” “一派胡言!”还没等舅父把话说完,李惟岳咆哮起来。 4.田悦哭高台 谷从政气得闭口不言。 这时李惟岳将目光投向军府大将王武俊、王士真父子,可对方却坐在汹汹人群当间,没有任何的反应。 成德军幕府判官邵真也款步走出,慷慨陈词,他手指魏博、淄青二镇的密使,怒斥道:“都是你等蛊惑人心,构兵于朝廷与我成德军。” 不少人附和起来,整个中堂满是喧哗。 二镇的使者被吓得满头是汗,这会儿王他奴笑起来,急忙打圆场说:“魏博、淄青不过是希望在朝廷面前斡旋,为司马留住成德军号和旌节,也是一片好意。” “闭嘴!”邵真怒发冲冠,手指王他奴,又转指军府孔目胡震、郑诜,吓得三人急忙衣袖掩面,接着邵真痛心疾首地对李惟岳说:“司马不听至亲、大夫、贤良之言,却日夜与此等家奴、小吏谋事,司马处在守丧其间,又要抗拒朝廷诏命,此事便是灭门的灾祸!如今可将二镇使者捆缚起来送至京师,向朝廷谢罪。” 平日里李惟岳最害怕判官邵真,结果现在被他一番话吓得,急忙抖抖索索地提起笔来,左右望望,尴尬地说道:“不然派人骑马,先去追班宏回来?” 谁料幕府长史毕华却站出来,“不可,先相公(李宝臣)结好魏博、淄青二镇二十多年,三者早已同气连枝,我镇有难,田悦、李正己必死战护我。而如今若将二镇使者捆送京师,圣主未必信我,而魏博、淄青又必定与我反目,朱滔再自北来,成德军四面楚歌,此乃‘亲者痛仇者快’,窃为司马不值。” “说得对,长史说得对。”李惟岳又大笑起来,指着毕华不停地喝彩。 “长史说得对哇!”王他奴、胡震、郑诜也都齐声喊到。 “张氏(李宝臣原姓张)二代,至此要无遗类矣。”见外甥彻底铸成大错,走上不归路,谷从政仰面长叹,是泪如雨下,哭着离开军府,返归家中。 邵真也是七窍生烟,拂袖离去。 舅父的背影离开后,李惟岳看了看王他奴,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当夜,谷从政在家,见王他奴带着群牙兵,将其宅第团团围住。 一声碎响,当王他奴阴鸷的小眼,探过谷宅的窗牖时,发觉谷从政脸色发青,口吐白沫,蜷缩在榻上,地面上满是瓷瓶的碎片。 “饮药自杀了。”王他奴看着此情此景,表情严肃。 而后,他忍不住,噗嗤下,得意地笑出声来。 “这老奴早该死,速速去回报魏府,就说万事仰仗田工尚(田悦检校工部尚书)了!”得到舅父已死的消息后,李惟岳喜不自胜。 三日后,魏州信都城下校场上“大集”,数万天雄军士兵旌旗蔽日,人马嘶腾,讲武台上鼓声阵阵,声震城垣。 魏博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田悦带甲披风,登上高台,这时鼓声骤停,无数士兵们的眼光都盯住田悦。 结果田悦环视四周后,居然噗通声跪下来。 “节下不可!”这时数万天雄军士兵也都山崩海啸般地跪拜下来。 田悦大哭,用拳头打着胸前的明光铠,“朝廷先前派黜陟使洪经纶来我魏州,称我镇现已有兵七万,早已超过定额,要销兵四万归乡务农。” 士兵们一片愤怒的哗然。 “你们啊,好多都是追随先相公戎马一生的,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我都将你们视同兄弟,如今要你们归乡去,不再能领到军饷、赐衣,你们靠什么维生,又靠什么供养父母妻儿啊!这种事我田悦,决死是干不出来的!”说完,田悦嚎啕大哭,用头不断地叩着讲武台上的地面,乃至流血遍额。 数万魏博士兵也随着大哭起来,哭声直冲云霄,这时有人喊道:“我等身受田氏两代厚恩,不能受朝廷的离间,愿为节下效死,拒朝廷销兵之命。” “朝廷之命,不敢奉!”很快,成千上万的手臂高举起来。 魏博早已和朝廷官军打习惯了,立场向来最为桀骜顽固。 毕竟“长安天子,魏府牙兵”。 “诸位大恩,某没齿难忘。”田悦抬头感激地大呼起来,接着说:“愿将家财全部分给将士们,但求诸位奋勇用命,只要夺占下邢州、磁州和临,更大的赏赐还在后面。” 其实这数十万贯的钱帛,是朝廷黜陟使洪经纶带来,供田悦销兵用的,并且要求魏博上缴户籍版图和甲仗,此后交税归顺,可田悦却阳奉阴违:表面答应,收下了销兵所需的钱帛,却转眼又拿出来笼络士兵,怂恿他们与朝廷为敌。 随即魏府的军资库被打开,士兵们欢呼雀跃,挨个领取钱财布帛,而后凶悍地要与朝廷拼命到底。 入夜后,魏府的大堂同样火光通明,各位军将无不披甲执剑,登堂后簇拥在田悦的身边,再稳定军心后,便商议如何抗拒朝廷。 田悦身旁没有奴仆只有亲兵,身后的帷帐没有重彩锦绣,全是半旧的麻布所制,他的面前摊着张地图,绘制的是整个河朔地区的交通要道。 身旁皆是魏博大将,卢子昌、杨朝光、康、孟希、李长春等,还有统率魏府牙兵的押衙兵马使田绪,他是田承嗣的第六子,亲生的。 不过田承嗣死前还是把节度使的位子给了侄子田悦,没传给儿子们。随后田悦就让田绪带领牙兵,信任有加。 议事当中,田悦以手指着邻靠临城所在的位置,“邢、磁二州,位于太行以东,与李抱真的上党、马燧的太原相连,宛若双眼在我魏博腹中,而临更是此两眼之核,此三地不可不取。” “节下说得对!”押衙兵马使田绪这时候才十七岁,嗓音还十分尖锐,当即就应和起来。 其他魏博军将也纷纷点头。 就在田悦准备围绕着“攻陷临城”为中心,进行战术部署时,“来迟了,来迟了,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唉唉。”这时一位干瘦的老年人,穿着几乎不堪重负的铠甲,佝偻着身躯沿着中堂的台阶而上,自说自话地来到田悦面前,接着纳头拜倒,这位老年人鬓发衰磨,发髻只剩下一小丁儿,在半秃的脑袋上竖起,显得格外滑稽,“贝州刺史邢曹俊来迟,节下勿怪。” 5.扼颈剜腹眼 田悦也急忙与之对拜,口称劳烦邢大夫。 因邢曹俊是田承嗣昔日的大将,如今可谓老谋深算,所以田悦向来对他恭敬有加。 接着田悦便继续指地图部署: “孟希领五千士兵,北上援李惟岳,抵御朱滔可能的发难。” “喏。” “康领八千精锐,夺占邢州。” “喏。” “杨朝光领五千精锐,绕至临城西北的卢幢,立营扎寨,阻绝李抱真昭义军的救军。” “喏。” 接着田悦正色道:“我和田绪自率三万魏州健儿,及五千军府牙兵,全力围攻临。只要临一下,我魏博便可阻太行山为境,那时候李抱真、马燧就算再有能耐,也插翅难越太行诸峰,到我境内来为难。” “节下妙算,节下妙算。”田绪竖起拇指,是欢欣鼓舞。 其余大将也都齐齐点头,赞同田悦的部署。 “既然节下的目标是想阻山为境,那为何要取下临城呢?”这时老将邢曹俊突然拍着膝盖上的甲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半睁着眼睛质疑了田悦的方案。 田悦一时间没有说话,旁边田绪望着苍老的邢曹俊,以满脸“不可理喻”的表情唏嘘两声,接着用手点着地图,“刚才邢大夫来迟,难道没有听到节下所言?临城是我魏博腹中之眼,不可不夺啊!” “临是眼的话,那么李抱真便是颈,马燧便是腹。想要把人的眼睛挖掉,却不顾及其后的颈和腹,怎可成功?”邢曹俊不疾不徐。 诸位军将鼓噪起来,叱责邢曹俊胡乱否决节下完美无缺的方案。 “那邢大夫有何高见,但说无妨!”田悦也不想对方卖关子。 邢曹俊这才凑近地图,用手指着临和泽、潞(上党)相连的地方,缓缓说到:“没错,如今临确实是我魏博的‘腹中之眼’,节下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想把它给拔掉,但朝廷这么多年来,又何尝不在戒备节下呢?故而临城如今壁垒坚固、粮秣充足,又有勇将张以下万余精兵严守。兵法云,十围五攻,节下而今只率三四万子弟,是不可能短期内攻下临的,届时顿兵于坚城下,粮竭卒尽,伤亡惨重,而李抱真、马燧领军来驰援临,节下又绝非两人对手,此乃败亡之道也。” “胡说八道!”田绪愤怒地指责邢曹俊,其他大将也喊邢曹俊这是在扰乱军心。 可邢曹俊却不为所动,继续提着建议,他瘦骨嶙峋的手指顺着临往西的方向一划:“依老朽愚见,节下可自领万人,与杨朝光将军五千人一道,直驱到泽、潞与邢、磁相连的壶关口,将其封死,这样就好比一手扼住了对方脖子,而后另外只手腾出来,横扫邢、磁二州,并对临围而不打。如此李抱真、马燧便无用武之地,没法突破壶关口救援临,不久后临将不攻自破,腹中之眼也可剜去!” 说到“剜去”这个字眼时,邢曹俊眼中露出刀刃般的寒光,手掌斜着劈下。 田悦还未应答时,其他人都一致排斥邢曹俊的方案,认为若节下顿兵壶关口,便是夹在李抱真昭义军和临城张间,那样有个闪失的话,魏博可就万劫不复了。 见麾下军将们态度一致而激烈,田悦也不敢采纳刑的建议,便向其道歉:“大夫之策,悦只能敬谢不敏。” 而后,田悦霍地起身,他的双眼死死盯住地图上的临城,接着又仰起面来,高声对众人拖长嗓音呼喊下令: “即日起,我魏博镇,完聚为备!” “喏!”诸将气势汹汹,齐声应答。 完聚为备,完为完城郭(修缮城防),聚为聚民众,田悦的意思就是要: 魏博全力做好战备姿态,准备与朝廷官军打仗。 当然田悦在紧锣密鼓同时,也派了使者前往长安,表面上还称“希望圣主答应,让李惟岳继承其父的旌节”,实施外交上的欺骗。 军府的会议结束后,诸将散去,田悦在数名亲兵的簇拥下,穿过长长的庭院、马场,向后楼寝处走去。 田绪就跟在他三步开外的后面,不断地笑话邢曹俊的老迈,居然还敢对节下的克敌庙算有所质疑云云。 甲片响动,田悦停下来。 田绪有些猝不及防,也讪讪地停下来。 他见到,田悦盯着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接着,田悦靠近了。 “节......” 还没等田绪把后面那个“下”字给说完,鼻梁上就挨了对方重重一拳。 他痛得眼睛都睁不开,往后踉跄着坐在地上,“节!” 然后他的脸颊又挨了一拳,瞬间耳朵满是嗡嗡的响动。 接下来眼眶又被狠狠砸了一拳,他的双眼也顿时一片青紫色,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他本能地捂着脸时,腹部又被猛地踹了脚,整个身躯贴着地,滑出半步开外。 最终,田绪蜷着身子躺在马厩前的砂砾地上,用手捂着满是伤的脸,他的眼泪、鼻涕都冒出来,“阿兄,阿兄,勿要杀我!”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哀求,手指一抹嘴巴和鼻梁,满满的都是被殴出的血。 田悦踏上来,一把揪住他的发髻,声音低沉:“说,今日用朝廷的钱犒赏将士时,你是不是多占了六十贯钱!” “是是是,阿兄果然洞若观火。” 其实田绪心中明白,田悦派人在监视自己,牙兵官刘忠信和薛有伦。 他今日多拿了六十贯的赏赐钱,下午就有人报告给了田悦。 “你是押衙兵马使,平日里俸禄就比士兵要多,为什么要多拿这些钱?” 田绪吓得半死,不敢隐瞒,“阿兄只因我最近纳了名军府里的风声妇人,三十贯钱当聘礼,另外三十贯钱,是,是给她做衣衫的。” 说完,田绪抽泣起来。 掣一声,田绪的脑袋被田悦给侧着摁住,瞪大的眼珠前,横着把雪亮的匕首。 “你父亲活着的时候,家中哪怕有一贯多余的钱、一匹多余的布帛,都要拿出来均分给麾下士卒,这才是我田氏在魏博这么多年都不倒的原因。你多占了六十贯钱,那么士卒们都会少分六十贯钱。今日多占六十贯,下次就会是六百贯,再下次就是六千、六万,等到魏府士卒开始忍受不了时,我们田氏就要,灭族了现在我就用这把尖刀,割掉你的右耳,以儆效尤,抵偿那六十贯钱。” “阿兄不要,阿兄饶命......”田绪看着匕首逼近自己耳朵的锋芒,忙不迭地告饶。 6.李舟贻误事 田悦猛地将手一扬。 “啊!”田绪则抱着自己的耳朵,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接着田悦站起身来,将匕首收回短鞘中,这时田绪才察觉到,自己的右耳还在,不过被田悦狠狠割了道伤口,钻心般地疼,血不断从五指间溢出。 “谢阿兄......”田绪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一脚,踹翻过身来,脸面仰上。 “马上临城下,好好统带牙兵,跟在我身后,明白吗?”田悦警告完毕,便转身离去。 墨色的夜空下,乌云间毕剥毕剥地闪着赤色或苍黄色的雷电,春季到来了,田绪用手捂着耳朵的伤口,还躺在砂地上,疼得双脚蹬出沙坑来,眼睛偷偷地斜视着田悦离开的背影...... 十日后,临城头上,唐军士兵们呼喊着来回穿梭,城楼边沿士兵们正掏出一枚枚铜钱,扔到火光翻腾的小炉当中,接着用坩埚就地将钱融掉,制造箭簇。 马面的城垛后,临守将张眼珠颤动着,来回扫视城西北的卢幢四周山岗上,全是魏博镇的骑兵在奔驰呐喊,“这是要切断我临与泽、潞间的通道......” 城东壕沟外的数处独立弩台上,正不断挥动着告急的旗帜:相距城壕三里外的地界,无数黑色的旌旗飘扬,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魏博镇的步军铺天盖地席卷而进,数量何止数万! 正中央,田悦主帅旗帜下,跟进着的为五千魏博精锐牙兵,皆全身披重铠,头颈囤着连缀甲片,如尖顶谷仓形,仅露双眼和脸颊,双手持七尺长的棹刀,自远望去,光耀刺目。 “直娘贼田悦,看来是倾全魏博的精锐来夺临城了。”张接着转过身来,对着城上城下不断跑动备战的士兵们高呼到:“魏博逆反,众将士只管奋勇杀敌,昭义军、河东军不日即将来增援我们!” 接着,临城西瓮城的小门升起,数骑求救的信使飞箭般地冲出。 他们是张派出,去向李抱真求救兵的。 卢幢的山岗上,魏博将杨朝光的骑兵呼喝着,成百上千地自山上驰下,妄图拦截这几位临的骑兵,双方在震天的鼓声里竞逐,最终在城方士兵一片高呼声里,求救信使们趁着杨朝光部封住路口前,成功冲出,很快消失在视野当中。 “杨朝光愚钝,只会据山不动,却不知要当路立栅,切断临内外交通!”田悦得讯大怒,心中暗暗悔恨不用邢曹俊的计策。 临城的信使先驰往昭义军的理所潞州。 “尔等勿忧,且分两路,一路驰往太原府求援,另外路入京,向陛下报告魏博镇的反状。我自在这里,整备军伍,待马燧到来后一道进军。”潞州军府内,李抱真手持拂尘,身着道袍,不慌不忙地对临的信使说到,并让府中当即给这几名信使传符,务必要在不眠不休,要在五日内驰入京城内。 果然五日后,临的军情传入到大明宫处。 同时先前出使成德军的班宏也回朝,将李宝臣已死,李惟岳抗命企图留下旌节的消息汇报给李适。 紫宸殿内,大怒的李适恰好得到田悦的奏疏,里面诘问皇帝为何不将旌节传给李惟岳,若是酿出什么祸乱来,实乃陛下逼迫我等忠臣所致。 李适二话不说,亲手撕裂了田悦的奏疏,掷在地上,“让翰林学士陆贽、姜公辅起草檄文,讨魏博、恒冀!” 第二天黎明时分,大明宫金吾仗院里隆隆鼓点声响起,修葺一新的宣政殿正衙下,东西厢所有的文武常参官员,密密麻麻席地而坐,而后宫扇转去,李适端坐于御座上,用很简洁的语言宣布: “贬田悦为永州司马,贬李惟岳为邕宁县丞,飞檄于河东、河阳、泽潞,务必让将士知晓朕讨灭凶逆之意。” 届时河东节度使马燧恰好入京觐见,便走出对陛下说,“臣早有奏章,称李惟岳、田悦必反,如今二贼敢逞凶焰,正是我等武臣尽节靖难之时。臣请速速回镇,而后统河东精锐东进,摧破田悦!” 这时李忠臣自武臣班子里走出,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李惟岳已承父业,不如暂且姑息,授予旌节,以孤立魏博。” 结果皇帝起身,走下台阶,愤怒地对着文武群臣说到:“恒冀、魏博、淄青、山南东道诸贼,本皆是我朝军人,根本没有资本作乱,都是篡我唐家名号,窃我唐家土地,因蜂聚众党犯上。先前二朝,一味姑息,姑息姑息再姑息,可曾有一贼洗心革面哉?足见爵命不足以平乱,而只能滋长乱象。今日不讨李惟岳、田悦,不足以号令天下,不足以再造我唐!” “陛下天威所至,乱贼必为齑粉矣。”群臣齐齐应声。 随后紫宸殿宰执召对中,皇帝在和杨炎、卢杞商议天下事时,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焦点在于对山南东道梁崇义的处置上。 卢杞极力进言,朝廷如今可集中军力,摧破田悦,救临;而对付李惟岳,只要让幽州朱滔来即可,再加上成德军内部易州刺史张孝忠也答应反正朝廷。 皇帝颔首,便又问:“若淄青李正己蠢动,又当如何?” “汴宋滑亳永平军足以当之。” “若山南东道梁崇义逆反,又当如何?” 卢杞上前一步,“请陛下让淮西李希烈讨之。” “陛下万万不可,梁崇义并未逆反,如今若授李希烈进讨之旨,是逼梁崇义反。”杨炎大惊失色,急忙劝阻。 因他委托的劝谕使节李舟,正在往襄阳的途中。 谁想杨炎此言一出,皇帝李适一甩衣袖,怒目对着自己,冷冷地呵斥道: “卿一说梁崇义不反,二说梁崇义不反,那李舟可曾带梁崇义来入朝?” “李舟正在路上。”杨炎猛然觉得自己已说错话,便急忙辩解起来。 谁想下一秒,卢杞的声音响起:“杨中郎,这李舟去襄阳城,就算是爬也爬到了吧,可为何如此之慢?” 杨炎额头上的汗珠淌下,顿了顿,“李舟在路道当中得了急病......” “如得急病,卿为何不早奏,朕可换人再去襄阳,卿却按下不报,为何如此拖宕?这到底是什么缘故,是将军国大事视为儿戏乎!” 皇帝的这番指责,让杨炎背脊炸裂,他当即跪下,号泣起来:“容某即刻换人出使襄阳,可陛下万不可授李希烈进讨山南东道之令,不然悔之晚矣!” 7.孰忠孰不忠 “哼!”皇帝扭过头去,表情万分不悦。 杨炎清楚,他说出这番话来,肯定是要扫皇帝的兴,可他又不能不说。 要恨就恨这李舟,自己在送行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务必谨慎细心,安抚住襄阳的梁崇义,可这混蛋在半路上逗留了两个月,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自己不断发堂牒去催促,可沿路的驿站都像是着了魔般,所有堂牒都如泥牛入海般毫无回音。 “陛下,蔡州李希烈本是董秦(李忠臣原名)亲兵,却与吴少诚、少阳兄弟勾结,逐董秦以自立,此等不忠不义之辈,如让他讨伐山南东道功成,囊并七州之地后,陛下又以何制之?” 皇帝冷笑几声,接着手指杨炎:“卿倒是好说道,朕自去年秋就得你晓谕梁崇义的结果,等了一月又一月,一直等到今年,到底梁崇义肯不肯入朝!” “陛下暂且少待......即便梁崇义不肯入朝,也应暂且稳住他......” “不用稳住!”李适再也忍受不了杨炎的无故推阻,猛地一挥手。 就是因你回朝为宰相时曾路过襄阳,口头答应过梁要招抚,所以朕就不能对梁崇义动分毫了?到底在这宇内,是朕当家,还是你作主? “卿不用再问山南之事,朕已有精详方策。”皇帝说完便负手背身,不再看杨炎。 杨炎泪如雨下,深深顿首,他下面说的真的全都是肺腑之言:“陛下......如今最好的方策,就是让梁崇义、李希烈互相牵制,朝廷坐山观虎斗,待到平定田悦、李惟岳后,再行处置不迟。又闻陛下命京西北诸神策行营、防秋兵返归关东,聚集于汴州,并要增设汴州城池,如此亦为不妥,必然会激怒淄青李正己,会让李正己认为陛下聚兵增城,是要对他不利,李正己与江淮漕运近在咫尺,如他发难,朝廷钱帛断绝,又有什么余力去平李惟岳、田悦呢?到那时虎狼并起,朝廷必然捉襟见肘,顾此失彼,战事一延,度支不堪,后果深以为忧。不如采纳臣的建言,先稳住梁崇义、李正己,哪怕授旌节稳住李惟岳也可,集中力量先摧破最为桀骜的田悦,夷平魏博,再挟如此之威......” 还没等杨炎说完,李适就打断了他:“卿为中书侍郎,议事疏阔,不合大体,不必再说下去。” 这句话让杨炎长大嘴巴,脸色凄惨,他心中狂乱:刚才没有按捺住自己的性子,一口气把所想全都托出,却彻底激怒了皇帝。 皇帝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要摘掉自己的相位了。 “召对结束,朕留卢门郎还有它事要议,卿可先退下。” 杨炎只能低下头,痛苦地闭上双眼,随后拾起笏板,起身无奈地退出。 等到杨炎离开后,李适坐回到书案后,将三封奏疏拿出来,给卢杞看。 一封是桂管经略使刘晏的,一封是湖南观察使曹王皋的,另外一封是随州刺史刘长卿的。 内容都是一致的,都称梁崇义必反。 刘晏与曹王皋都准备征募补齐军队,做好战斗准备,而刘长卿则最为紧张,因为他靠梁崇义的大军最近,并且随州只是个下州,粮少兵寡,城池不修,刘长卿请求皇帝早下决断,请淮西李希烈征讨梁,那样国家腹心处便可得保安宁。 “连刘晏在桂管那里都上了表章来,杨炎先前推举的,距梁崇义最近的荆南节度使庾准,迄今没有任何消息动向报告于朕,又瞎又聋,真的是岂有此理!”皇帝说完,怒上心头,狠狠在书案上拍了数下。 “那陛下可授李希烈为汉南汉北招讨处置使,一旦梁崇义拒了李舟,便可名正言顺进讨。”卢杞趁机说到。 皇帝点点头,可他心中还是有些忧虑,便问卢杞:“如李希烈讨平梁崇义后,以身官回授为名目,索要山南东道七州,又该如何?” 卢杞显然已胸有成竹,他替皇帝规划起来: 李希烈一旦进攻襄阳,陛下可让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进屯谷城,湖南观察使曹王皋进岳阳,再遣一大将统神策行营进虢、陕,名为增援,实则监视李希烈。若李希烈功成,陛下立即授一人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占据襄阳,就此绝了李希烈的念想,再以钱帛厚赏之,这样既能利用李希烈灭梁崇义,又可让山南东道此后财赋入于朝廷,可谓一举两得。 “那样淮宁军(李适继位后,改淮西方镇为淮宁)会不会勾结李正己,也走上叛逆道路?” 卢杞笑起来,劝皇帝说,淮西身处朝廷诸方镇的包围中,原本有汴州时还可能有反叛资本,但如今汴州已回归朝廷,就凭淮西那区区数州,李希烈顺承陛下尚且不暇,怎可能有胆量反叛呢? 这样,皇帝才安心下来,称马上会让翰林学士做好准备,赐李希烈南平郡王的爵位,让他尽早做好战备。 随后又谈到舒王出阁,实镇泾原的事。 卢杞其实早就知道,但还是装出副关切模样,建议舒王可于百里新城理事,“舒王傅孟、灵台令高岳、泾原行营留后姚令言都为忠良之辈,有他们辅佐舒王,陛下无忧。舒王出镇一两载,泾人必然感恩,此后对朝廷是死心塌地,刘文喜之事绝不可能再出现。” 皇帝点头,这时才对卢杞说:“请舒王出阁,乃朱所倡。” “遂宁郡王正是一等一的忠臣啊!”卢杞急忙大声赞美。 谁料皇帝叹口气,起身犹豫会儿,对卢杞说:“朱入朝多年,忠心朕自然明晓,他也答应朕,愿写信劝幽州朱滔出兵,配合官军夹攻李惟岳。” “妙啊!”卢杞翻着三角眼,奋力地阿谀起来。 “朱滔的表章暗中已到了朕这里,他愿出兵,但也提出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朱滔听左右人说,卢龙镇行军司马蔡廷玉(虽朱和蔡廷玉身在凤翔,可名义上还是卢龙幽州的节度使与行军司马)妄图支解幽州,所以朱滔深恨蔡廷玉,要朕杀了他,如此幽州才愿出兵攻李惟岳。” “那陛下可赐死蔡廷玉。”卢杞毫不犹豫地建议道。 这话如此冷血,连李适也愕然,“蔡廷玉可是忠于朝廷的啊......” 8.大好愿景图 可卢杞却极力说,陛下可言蔡廷玉挑拨朝廷与幽州镇间的关系,构陷忠臣朱滔,贬斥长流,随后派中官在蓝田驿将他赐死缢杀就行。 “以区区行军司马蔡廷玉,换取朱滔数万雄兵报效。孰轻孰重,陛下聪明圣断。” “不行,连蔡廷玉朕都不放过,那样岂不是寒了天下忠诚之士的心。”接着皇帝考虑了会儿,说出个折衷的方案来,“可解除蔡廷玉、朱体微的幕职,让他俩回京来,蔡廷玉为大理寺少卿,朱体微为中书省主事,让他们不可再插手卢龙镇的事务。办好后,可催促朱滔尽快出军!” 卢杞急忙领命而去。 接着皇帝有些疲累,他坐回到绳床上,用手指摩挲着额头,却忽然发觉,其上有了细密而深的皱纹,不由得慨叹句:“唉,这天下事难为啊!” 可胜利曙光就在眼前,再坚持下就好: 李抱真、马燧合泽、潞及河东五万精锐,击破田悦并不在话下; 驱走蔡廷玉、朱体微后,幽州朱滔可南下,与易州张孝忠联手,完全能压制住成德李惟岳; 朝廷位于中原的方镇,及诸州刺史麾下也有州兵,堵住李正己,使其不能轻举妄动; 利用淮西李希烈,去讨伐山南梁崇义; 此外,还有刘晏、曹王皋、贾耽、韩、陈少游等数道兵可用,此局面之良好,可谓数十载难逢。 先前河北道的黜陟使洪经纶归朝后,回报说已成功销魏博镇四万兵归农(洪经纶是个儒生身份,根本不清楚他被狡猾的田悦给耍弄了),这样被大大削弱的魏博镇弄险,毫无胜算。 接着李适长吁口气,已开始畅想平藩镇后的美景,这次击破魏博之后,便撤除天雄军,在田悦的地盘恢复州县制,全由朝廷委派官吏前去治理。而恒冀的成德军呢,则将其分裂开来,化为三五个小方镇,各派经略使、防御使,仿效汉武帝“推恩令”,让它们丧失单独对抗朝廷的力量。 至于幽州朱滔,可以稍稍以些战利品满足他的胃口,但只要朝廷踏平恒冀与魏博,假以时日,什么时候都可以找借口,采纳蔡廷玉的办法,再把朱滔给支解削弱掉。 梁崇义,就交给李希烈去对付吧! 等到一切都稳定下来,下面只需要集中力量,对付所有方镇里州数最多,军力最强的淄青。 最后,只要淄青版图重归朕手,那样宇内将重新混一,大唐的荣耀将光芒万丈,永世不会熄灭,朕的功绩也将直平太宗、玄宗! 想到此李适忽然念起当初谭知重告诉他的谣曲:“正衙立,临危;魁冈作,魏岳反......” 现在验证起来,那叫吴彩鸾的炼师预言的还真是准,将作监刚刚把宣政殿给修葺好,田悦即发兵围攻临,而成德李惟岳也真的逆反了...... 于是皇帝将内侍谭知重给唤来,问他“最近有无那个彩鸾炼师的消息?” 谭知重不敢隐瞒,便说之前他曾派宫市坊的小儿去寻过,说那彩鸾炼师又唱出新的歌谣: “勒羊角,铁沉水;虎吞狼,便猖狂。” 皇帝摇摇头,“朕问的是,这位炼师人在何处?” 得到的回答是:彩鸾炼师只在一个月前,于长安城的崇仁坊出现一次,教会群儿童唱这句歌谣后,就又消失不见,老奴遣人去终南山女冠里去找,也是杳无音讯。 “宫里的人整天就想着欺瞒赏赐,先前女官李真一从洛阳找个高力士的养女来搪塞朕,说什么她便是朕失散的母亲,多亏东都留台中丞窦参明察秋毫,帮朕查清楚这件事,不然朕还得蒙在鼓中。如今让你们找个炼师来问话,到现在也是毫无结果。”皇帝说着,情绪渐渐有些不快。 谭知重惶恐,说只知道吴彩鸾本是胜业寺的经生。 这话一说,皇帝的眼前一亮,“莫非是她?曾与我和唐安蹴鞠的那位女炼师嗯,对了!那日高三也在场,难道高三和她熟识......是她在指点高三,还是高三在指点她呢?算了,还是等等看,这‘勒羊角,铁沉水;虎吞狼,便猖狂’的谣曲,到底会应验了天下什么变故。” 孟春时节,关东是战云密布,可西陲却是难得的平和时光,西蕃去年就没有发起秋月侵攻,而野鸡羌被屠灭后,各党项蕃落间也难得保持数月的静谧。 二月末,皇帝再派太常少卿韦伦、秘书少监崔汉衡持节,领三百余西蕃俘虏,进入到泾州地界,准备在百里新城停留,等待西蕃方的认可,再次出使赞普,将这群俘虏归还以示诚意,以便商议唐、蕃间的和平。 这三百名西蕃俘虏不是别人,正是高岳追随神策大将李晟去蜀地时,得胜获得的俘虏其实他们大部分不是正统西蕃人,而是西南边地亲西蕃的羌胡。 百里新城的射亭场,三百名俘虏看到高岳,都叽哩哇啦地喊起来,齐齐舞袖拜在地上,对高岳恭敬施礼。 因他们都认得,这位高侍御正是当初“天降神兵”里拿笔杆子的先生。 羌胡向来最服胜者。 “你等不必多礼,我知你等其实不想回家乡的酷寒之地,莫如留在此新城内,由我给你等耕牛、种子,就在此安生如何?”高岳和颜悦色道。 “高侍御真的是活菩萨啊!”当即就有不少羌胡俘虏感激涕下。 这时韦伦和崔汉衡却不肯答应,正色劝高岳说,这群俘虏是要送归西蕃的,也是和议的筹码,高侍御莫要贫相,见什么人都想拉来屯田落户。 高岳也不辩驳,而是很诚恳地向韦、崔道歉。 他暂时不愿意得罪这二位,因为如今朝廷和西蕃的使团往来,对百里新城是有极大益处的:使团同时就是商团,特别是西蕃人,每次去长安执行外交,会携带许多特产,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若是百里城能成为双方使团过往的中继站,那么光是提供馆驿食宿,就又能赚上一大笔。 另外西蕃虽然制度残忍,可在做生意方面却一贯厚道,极少有坑蒙拐骗的勾当,这点要比回纥强上不少。 结束对俘虏们的安顿后,高岳返回县衙公廨里。 因桂管经略使刘晏,私下地从自己管区内给他送来些礼物。 9.俚僚毒药弩 去了桂管后,刘晏再也没有执掌天下利权那时繁忙,可他也没彻底闲下来,开始对岭西的一些东西感起兴趣来。 公廨的庭院当中,数棵杂树下,摆起了垛标,韦驮天与几位穿着五彩桂布的僚人交谈着,摆弄着一支弩般的射具。 而高岳则坐在胡床上看着。 这几位僚人,有男有女,都是刘晏发给传符,连人带物一起送到百里新城来的。 岭西的诸蛮,唐人称呼其为“俚僚”,和对党项蕃落一样,唐朝在桂管、邕管和容管三处设立数十处羁縻州,在以武力为后盾的同时,拉拢俚僚的上层,来统治岭西的广大地区。 刘晏赴任后就见到桂州的经略府里有数百僚人做工,他们的身份几同于奴隶,没有俸料钱,官府每月只发给他们基本的口粮。 稍微问下刘晏就明白,岭西地区这时开放程度很低,即便朝廷特别下达“岭南米”的政策,即要求俚僚每户人家每年只要缴纳中原百姓一半的租税,可当地广大下层僚人依旧贫苦,再加上一些官员和酋长的残酷剥削,很多无力生存下去的僚人,只能卖身为奴。 其实僚奴最大的市场,还是唐人这边,就是皇帝宫廷里就有不少僚人充当宦官。所以唐政府虽一再下诏禁绝这种奴隶贸易,可收效甚微。 刘晏便下令:僚人多有一技之长,如果全都安置在经略府中充当杂役,并非是合宜之举,于是他取出府中钱财将这批僚人赎身,而后在桂州设立官庄,直接发给僚人俸料,让他们做工织染、制造武器、加工岭南市舶那里传来的金属等,这样既能解救这群僚人于困境,也能发挥他们的价值,为经略府牟取大利。 其后刘晏想到了高三鼓,便特意送来十名僚人给他,沿途是跋山涉水,走遍了半个天下。 僚人向高岳展示的第一个技能,就是这种“木弓”。 其实木弓就是岭西特产的木弩,射的是短箭。 那韦驮天被崔宁买来前,也一直在岭西、岭东游荡,懂得僚人言语,交谈番后就把这种“俚僚木弓”呈现给高岳观验。 中土河中、宣歙地区也以出产良劲弓弩而著称,但这些弩采用的是传统制式,用的是丝绳为弦,以木头、金属混合制弩臂和弩弓,又以铜做的弩牙作为扳机(弩机)。 这样的弩一来所费高昂,二来遇到恶劣气候,如受潮时射击效能便会大打折扣。 而高岳眼中,韦驮天所持的这把俚僚木弩,弩臂和弩弓全都是用木制的,“主人,弩弓叫‘扁担’,而弩臂叫‘葫芦’。” 高岳瞅瞅,这木弩的弓是弧形的,确实像扁担;而弩臂是块厚木板,凿出个孔道来当箭槽,前窄后宽,着实像个葫芦,后面又凿出个方孔来用于压弦。 而这木弩下,还有个木制的把,用于手握,韦驮天说这叫“狗脚”。 说完韦驮天很麻利地将根麻绳充当弦,而后将根短弩箭放入箭槽当中,往后牵拉这弩箭,高岳看起来宛若现代的导弹形状,后面有两处鱼鳍般的尾翼,用于平衡飞行轨道。 牵拉到最大程度,韦驮天用块小骨片卡住弦,接着端起,一手握住狗脚瞄准,一手再扳动骨片,刺溜一下,弩箭弹射三十步开外,钉得声,深深贯入垛标上的木扎当中,只露出那两片尾翼还在其外。 “无声无息啊。”高岳赞叹说。 接着十名僚人男女,人手一把木弩,嗖嗖嗖,各自将弩箭准确无误地射入到靶标之中。 “主人,僚人平日里就用这些弩狩猎,这种弩三十步内绝无虚发,五十步开外也能十发八中。” 麻绳、竹木块这种东西简直到处都是,也就个弩箭的簇头需要铁制而已。 这种木弩果然是简单又颇具威力,男女老少都可使用,适合我们原州行在。 可接下来,关于此弩僚人还有特性要介绍。 只见两名僚人取出个小陶罐来,小心翼翼取出把匕首,在里面刮了些褐黑色浆液出来,涂在一根弩箭簇头上。 “莫非是?”高岳心中诧异。 果然一只小羊被牵出来后,那僚人握住木弩,轻轻扑腾下,弩箭笔直射入到小羊的后腿处。 小羊痛得咩咩不止,一瘸一拐奔跑起来,但还没跑出三五步,就翻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气绝身亡。 “是药弩啊......”高岳在穿越前依稀听过,在上个世纪**十年代,有些山区的苗族同胞还用这种弩狩猎,据说有次一只一百五十斤的野猪被射中后,跑了五百米后倒毙,苗族猎手上前观验,才晓得这野猪是抬起蹄子时,恰好被药弩射中脚趾,然后奔逃时将箭杆踩断,可还是在跑了一截后毒发身亡。 解放前,苗寨还用这种弩,打退过土匪的进犯。 “这种毒药是用岭西特产的植物地下块茎提炼出来的,效果果然是骇人,连野猪都能一击毙命,杀人也不在话下。”高岳暗忖道刘晏在书信当中称,他雇佣了些僚人在经略府熬制此等毒药,如果逸崧你想要,我可托商队输送过来。 “算了,这毒药都集中在县衙地窖当中保管,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敢取出给城傍蕃兵们用的,这群暴躁的哥哥姐姐们,万一互相对射着酬赛,那就可怕了。” 可这种僚弩还是可以大量推广的,高岳下令将制造技术传授给城傍们,特别是在马坊里所有的牧尉、掌闲必须配备,蕃落里的妇人也可拥有,用于对付每年春冬骚扰马坊的群狼,效果是再好不过。 皇帝已下令从大盈库里取出一笔钱来,用于供给四马坊所需,其中高岳的百里新城也分到,便特别设立个“猎狼赏格”,用于奖励养马护马(还有牛和羊)的党项男女。 如果说僚弩是刘晏主动送来的话,那么剩下种东西,便是高岳先前向刘晏索求的。 现在这位使相在桂管,距离岭南的海市不远,什么新奇东西都可以从海上贸易里买到。 所以这次僚人来,便带了这种东西到百里城: 此物便是自波斯商人买来的,草棉种籽。 10.崧卿别无恙 其实高岳在穿越之前,于研究书籍当中得知,自出土的吐鲁番文书,即是唐朝当时的西州地界,可以证明在那个时代中国就已有草棉,但东移到敦煌也就是沙州地界,其出土文书当中,关于草棉的记载却很少,更没有用草棉织造衣物的记录,这表明什么?表明唐朝还没有规模性推广草棉,也就是西域个别地区有所种植,连敦煌都没辐射到,更不要说中原地区。 而现在沙州和西州都被西蕃的地盘隔开,指望从那里获得草棉不现实,当然还有个重要原因:西州的草棉品种并不优良。 而南诏、岭南的木棉虽然在当地普遍用于织造,即唐人所称赞的“桂布”,但却不适宜在百里城所在的西北种植。 所以高岳请求刘晏,从岭南的胡商那里,获得波斯、印度出产的草棉种籽。 将僚人将一包种子交给高岳后,高岳将其打开,在场的县吏们都盯着这一粒粒灰色的、平平无奇的,看起来丝毫不漂亮的种籽,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又有什么用。 “此物可厉害了,只要种植开来,可收获大量丝绒,并弄出专门的器具用于织造衣物,那样便可于丝帛、麻布分庭抗礼不,它的优势比丝帛和麻布还要大!”高岳说完,叫刘德室递过笔墨来,接着于众人眼前,于一方纸上写下了个斗大的“棉”字。 “高侍御,这,这莫不是别字?”其中一名县吏疑惑地问道。 因在唐朝的字典里,尚且只有“绵”字,还没有“棉”。 高岳哈哈笑起来,解释说这种东西播种在田里,成熟后可结类似桃子般的果实,并可自然裂开,内有细绒,所以给它个“木”的形旁,而非“丝”字旁。 众人这才恍然,连说高侍御这名字取得贴切。 高岳抬起眼来,看着公廨庭院上的春空,在心中低调地美了句:“没想到啊没想到,在这个时空历史位面里,我高岳成了第一个给棉花取名的人,岂不是要大大青史留名?” 当然在草棉种植上高岳并非是激进派,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他花钱从刘晏那边取来少量种籽,当然是先准备于明玄的新阿兰陀寺的寺田里试验培育。 而关于如何推广,他心中早有完整的规划,且看我如何手把手将其实现。 高岳而后便将十名僚人男女安置在百里城,给予他们优待,这些人也是“种籽”啊! 上午的坐衙时间结束,高岳伸个懒腰,接着整顿下官服衣衫,便穿过数座仓廪院所,和过往的县吏互相行礼,向自住的后楼而去。 刚刚走到院门前,高岳就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他抬头看去,楼院内的一棵枇杷树,部分枝叶探出院墙瓦当,几只黑羽白腹的喜鹊正在其上,飞来飞去衔着泥块、碎枝,正在营造它们的窠臼呢! 看到喜鹊,高岳内心触感涌起:不知道长安城自己本在怀贞坊的草堂院子里,那两窠喜鹊儿如今怎样了? 而昔日曾与自己并肩在升道坊雪地上行走,解救了窠喜鹊的阿霓,在京城内又如何?母子可还康健?高岳原本准备告假,将事务交由刘德室打理,自己回京将云韶给接到这里来,夫妻团聚的。 可皇帝这时下达诏令,就在这数日,舒王要来出镇泾原,并且他预料的没错,舒王的节度大使的军府,不设在泾州而设在百里城这怎么说也体现皇帝对自己忠诚的嘉奖信任。 唉,所以接阿霓的事,只能推后到夏季。 高岳迈步走到堂前,芝蕙身着淡绿色的绣襦,迎了出来,“三兄你回来了,餐饭已做好。“ 虽然芝蕙而今不管名义上,还是实质上都已成高岳的妾室,可无论在堂舍当中,还是帷帐间,两人依旧习惯以“三兄”、“阿妹”互相称呼。 木制的食案和雅洁的竹席已摆好,高岳连说辛苦阿妹,便坐了下来。 芝蕙眼神有些特别地看看他。 “阿妹怎么了,是不是我脸上粘了什么东西?” “不,没什么啊。”芝蕙说完,就侍坐一旁,用长杓自汤釜里舀起汤羹来。 “今日吃羹呀。”高岳嗅嗅其中冒出的香味。 “嗯,今日吃瓠叶羹。” 瓠叶羹汤很快就端到高岳的面前,只见瓠叶嫩绿,羹中的羊肉切成一方方均匀大小,浮动其间,汤汁被炖成清亮的乳白色,不由得让高岳食指大动,“马上别忘记盛一份,给韦驮天。” 这时,韦驮天正坐在门槛上,低头修复着主人有些起毛的鞭梢。 那几只来筑巢的喜鹊大约也累了饿了,开始飞到楼院中央,啄食着地面上的碎荞麦,还时不时用黑豆豆的小眼,好奇地看着主人家进食。 高岳举起羹匙,将瓠叶羹汤送入自己口中。 一尝到味道,起初他的眉头紧锁下,接着表情迅速凝固起来。 旁边的芝蕙眨眨眼睛,就等着高岳说些什么。 “啷当”声,高岳手中的羹匙,滑落到了汤盂当中。 “阿,阿霓.....阿霓啊!”高岳起身,四顾着喊起来。 这时候他果然看到,堂后素色屏风后,果然有个熟悉的身影晃了下,接着他就听到扑哧下的笑声。 这笑声他太熟悉不过了。 就像这羹汤里的咸味一样。 崔云韶眼睛笑成了月牙,她的容颜还是那样,用团扇遮着小口,带着连串的笑,自屏风后踱出,“崧卿,别来无恙。” “阿霓,来了也不知会我声。”高岳起身,然后笑着指着汤盂,“要不是喝了口你亲手做的羹汤,怎会知道是你来(怪不得今日有喜鹊飞来楼院呢)?” “崧卿果然能记得阿霓的手艺。(废话,三倍盐谁不记得)” 这会,梳着垂髫的阿措笑嘻嘻地抱着襁褓,也跟了出来...... 而那个毛发被剪得和狮子般的宝,也跑了出来,最初它被女主人教训,伏在屏风后脚下处不敢声张,出来后见到芝蕙,就吐着舌头去撒欢,比见到亲娘还高兴。 11.芝蕙劝谏言 楼院中堂间,高岳舒服地侧躺在阿霓的膝盖上,前面横着个小竹窠,里面的竟儿脸蛋红扑扑地,紧闭着双眼美美睡在里面,高岳时不时碰碰他的睫毛、小鼻子还有小嘴唇几只喜鹊就在前面的地上,跳来飞去。 云韶则温柔地低着头,也时不时摸摸夫君的胡须、鬓角。 “阿霓你是说,她也来了?” “是啊,你都不知道,我就是和她结伴来泾州的,她人可好了,沿途说笑,我都合不拢嘴巴。” “三兄,该到坐衙的时候喽。”旁边侍坐的芝蕙,第一次见到高岳这样消极怠工,不由得摇头提醒道。 “阿妹你去找隔壁楼院里的双文,就让芳斋兄去代我坐衙......”高岳懒洋洋地回答道,接着在妻子膝上翻了个身,和煦春风拂入堂内,混着妻子身上的体香,浑身有说不出来的舒坦安逸。 芝蕙小嘴一撅,轻轻叹口气。 次日,芝蕙将家务和餐饭交给阿措,自己骑着头小驴,去三交川里看替高岳和薛炼师买的田,结果下午回来,发觉高岳还侧躺在云韶的膝上云韶正微笑着,替他掏耳朵。 早上这位灵台令还勉强去坐衙,下午便又让主簿刘德室去替代自己。 第三日,芝蕙在家操持,结果高岳和云韶对坐在屏风前,有说有笑,打了几乎一天的双陆棋。 第四日,高岳骑着马,云韶乘车,把竟儿带着,又去泾州西的风景名胜回中山去游玩,去给山峰上的王母宫进香,夫妻二人到第六日才兴犹未尽地回来。 第七日,高岳又带着云韶,去新城南原那边去看党项人斗羊戏耍,还放了半日纸鸢。 第八日,芝蕙气得坐在中堂不动,没有做餐饭。 “对不起!”高岳、崔云韶这对夫妻,在持家人的怒火前没任何脾气,只能伏低姿态,齐齐向芝蕙道歉。 “对不起......”韦驮天和阿措也莫名其妙被拉来,一起向芝蕙揖首。 “呜呜呜!”小子宝很敏锐,迅速就知道在这里谁当家,在此场面上孰优孰劣,便假虎威,呲牙咧嘴,绕着芝蕙身旁转悠,时不时吠叫两声。 “三兄啊,主母啊,我知道你俩分离这么久,如今再见是如胶似漆,可凡事都得有度。你看我一日不做餐饭,你和主母就得困顿;那三兄你一日不理事坐衙,就该明白整个原州行在的民众、军卒会积累多少事无法申诉处断......”芝蕙的嘴巴就是厉害,啪嗒啪嗒说了一串又一串,高岳和云韶只能连说是是是、对对对。 接下来数日,高岳果然不再腻在阿霓的身旁缱绻,专心坐衙办公。 三月下旬结束后,得到休假的高岳,才名正言顺地又和妻子,也带着妾室芝蕙,还有仆人阿措和韦驮天,一起前往新阿兰陀寺处,观看僧侣们指挥寺户们榨芸薹籽。 新阿兰陀寺与其说是个寺庙,不如说更像个大作坊,水巨大的轮子在庙边靠河的高地处片刻不停地轮转着,发出隆隆的声响。 寺庙居然有不少城傍党项的男女正出入其间,据说最早这些党项人是被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水吸引的,随后他们对佛经教义感了兴趣,于是听明玄法师说地狱、来生的概念,各个又惊悚又醒悟所以渐渐的,内附原州行在的党项人开始信佛起来。 佛教,对于这种落后的部族的影响力之强烈,是毋庸置疑的。 接着新阿兰陀寺的斋堂当中,高岳和妻子得到主事僧明玄的热烈欢迎,高岳在和明玄促膝谈心时,得知了这个现象,便很感兴趣:“法师,我先前屠灭野鸡羌,可以说是用武威慑服周围党项,可光靠武威还不够,我觉得最好还是依靠佛经教化。” “哦,愿闻其详,高檀越。” 高岳便说,原州行在、泾州毗邻西蕃,战事频繁,百姓岂不想消弭刀兵?故而可让阿兰陀寺为全州山门,以佛法来护持军民,再以儒学国律绳束之,这样可使人心安定,比什么都好。 其实高岳内心,就是想用佛法来麻醉安西行营将士及党项蕃兵,抬高自己的威望。 而明玄也领会了高侍御的中核精神,便说“贫僧可发愿在百里城西二十里的保岩山上开一石窟,绘以各种变图,并以高檀越夫妻为大供养人。此窟一成,必然全泾原轰动,再可号召军民都来开凿。” 没错,这样的话,数年后于泾州的佛教信仰体系当中,我高岳就是头号人物了! 很快高岳走到寺庙外院,询问伴在主母身边的芝蕙,“阿妹啊,家中可还有余财否?” 芝蕙便说三兄你的俸料、杂给,还有邸舍、职田的收入,都用来在百里新城周边购置田产了,不过三兄你还有项收入,芝蕙一直保管着未敢使用。 “我怎么还有收入呢?” “主母每月还有五十贯的脂粉钱呢,我持家时每月可结余四十贯钱,现在也有五十万钱了,你忘记了吗?” 对啊,阿霓的这项收入可厉害,我也就是去年来这里摄县令后,所得才超过她的。 “那这样真的是太好了。”崔云韶合掌欣喜地闭上双眼说到。 她原本就是个信佛的,当知道马上她的画像能和崧卿一道,永远以鲜活青春的姿态出现在保岩山的石窟里,不晓得有多开心! 不过还好云韶不知道,当初指使刘辟吞舍利来敲诈西明寺,并用泻药将舍利子混着矢一起拉出来的人,也正是他夫君。 计较已定后,高岳便携着妻妾仆人,来到阿兰陀寺草院里,在那里他们亲眼观看到了芸薹籽被榨成油的过程。 因寺田拥有整个原州行在地区最优良的水利灌溉,故而去年深秋播种下来的芸薹长势和收获都非常好(芸薹不畏雪,还能肥田),待三月开花结荚后,不但提供可食的菜叶,更重要的是收取许多灰色的籽儿。 草堂的厢房里,从这头到那头,明玄让寺户砌起了二丈长的土炕,下有六孔,用于生火,而土炕上则全部铺上了铁,宛如炕面。 这铁,是高岳用萧的投资剩余部分,托商队自蒲州、泽潞运来,又央请泾州的铁匠打造而成的。 生火后,明玄提个桶,时不时挥动木杓,浇些水在铁炕面上,很快整个厢房内是蒸汽弥漫。 随后几名寺户将芸薹籽全部洒在其上,灿烂的爆裂声响起,云韶和芝蕙,包括阿措都捂着耳朵,格格笑着,有点兴奋地互相张望。 12.舒王镇泾原 接下来的过程,就如同炒菜般,这几名寺户用长耙,在铁炕面上将芸薹籽翻来覆去地煎炒,直到熟了为止。 又用扫把,将它们全部扫入到旁边相连的小的磨眼当中。 小由水力牵动,匀速地转着,咯吱咯吱声中,很快清亮亮的油汁便流出来,流入到陶罐当中。 “好有意思。”云韶大为惊奇。 随后高岳取来一小瓯,将其倾倒在烛台嘴中,取出火镰打燃,又点了灯,温暖明亮的光,便充盈原本昏暗的厢房。 “这可比蜡烛还要明亮。”芝蕙也瞪大眼睛,盯住了烛台。 “来,尝尝。”高岳微笑着,将瓯送到妻子面前。 “好清香啊!”芝蕙先嗅到了味道,赞叹不已。 云韶便用指尖挑了些,放入口中感受下,“是很香,然则有些寡淡了。” “阿霓我算是明白了,我跟着你做的餐饭,不到四十就得三高。”高岳暗忖。 这时候高岳阻拦寺户们将榨油后留下的芸薹籽渣给扔掉,“把它们打成团饼形状,可以用来肥田。” 这下云韶、芝蕙都心服口服,“这芸薹油啊可真的是好,可以佐菜肴,可以点灯火,残渣还可以入田为肥。不知道崧卿(三兄)是准备把这些芸薹油当食油呢,还是灯油?” 谁想高岳却用惊讶的眼光看着她俩,“不,都不!” “嗯?”云韶眨着眼睛,有些摸不着头脑。 答案在第二天清晨才揭晓,春色依依的厅堂当间,云韶轻解罗裳,未穿亵衣,听到竟儿的哭声起来,将孩子抱在自己雪白丰腴的胸脯前,很快竟儿就睁着眼睛,小口拱得如鱼嘴般,咂巴咂巴欢快地蠕动着,吸吮着阿母的**。 云韶披散着乌黑浓密的头发,满眼笑意,边喂奶边逗弄着竟儿。 竟儿的眼中也充满感激和温柔。 这时,高岳也坐起来,云韶在前面的铜镜反射中,见到夫君将那瓯芸薹油摆正,接着手往里面搅弄番,随即穿过自己柔密的轻鬓间,细细地抚摩起来,头顶的,耳边的,披肩的,后脖的...... “阿霓,现在晓得它最宝贵的用处了吧?” 一番涂抹后,云韶果然从镜中欣喜见到,自己秀发更加乌黑亮丽起来。 “当菜油、灯油都不值钱,芸薹油给女子当发油,才是最好的。” 高岳当然是把算盘打得叮当响,自后世穿越而来的他深谙这个道理:草本,给牲畜吃的话,值不了几个钱,但摇身一变,作为“萃取精华”,涂在女人们的颜面上,价值可就翻了百倍都不止! 绑白菜的稻草,和绑大闸蟹的稻草,根本不是一个价格,便是这样的道理。 “可,这芸薹做发油,天下人都知道芸薹的价钱,怎么会把它当作贵的东西呢?” “阿霓,只要椟好,就不愁没有还珠的人。”高岳狡黠地一笑。 他在等着让芸薹油身价暴增的机遇,所以在这前,他让阿兰陀寺的明玄对芸薹榨油的事秘而不宣。 刚入四月,朝廷一纸诏书,宣行军司马蔡廷玉、要籍官朱体微入京供职,蔡、朱还不明所以,朱就迫不及待在军府内设宴,恭送二位高迁! 而后,朱让李楚琳为行军司马,火速引心腹田希鉴、方庭芝入泾原行营为将,并积极拉拢姚令言、刘海宾等安西旧将,继续暗中控制凤翔、泾原的部队。 对这一切,高岳、韦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讳莫如深。 故而朱很快对他俩投桃报李: 通过奏请,韦皋现在也权知陇州,兼节度使营田判官,朝廷赐绯服银鱼; 高岳呢,朱忙不迭地上奏,要把他升格为正式的侍御史,得从六品下的品秩。 京城皇帝的答复还没下来,就传来舒王要入泾州的消息。 朱作为前任泾原节度使,便整顿衣冠车马,在新的“军府腹心(da huan)”韦皋伴同下,自凤翔驱驰至百里新城,朱另外个“股肱”高岳急令人洒扫公廨、通衢,领屯官、县吏等出城迎接节度使,并下令这数日内罢市。 同时在百里新城馆驿当中,准备与西蕃交涉的韦伦、崔汉衡也来拜见朱。 “日子差不多了,随我一起赴薛举城,恭迎舒王殿下。” 下午时分,舒王的仪驾队伍迤逦,出现在宁的长武城,和泾州东的马凹原交界之薛举城处。 器乐齐奏,纯色驷马拉着的象车,舒王李谟端坐其上,身着绯色绛纱花云袍,头顶金蝉远游冠,配长铗,登**靴,脸皮白皙,微有髭须。车前是数十名王府的从事、属官,皆着官服骑马伴从,车后则是三百北衙禁军,都乘飞龙厩马,手持旗幡、旌节。 其更后,还有宁节度使李怀光所遣五百名黑甲骑兵,担当护送。 道路旁侧的驿站亭下,朱、姚令言、李楚琳、焦伯谌、高岳、韦皋、刘德室等凤翔、泾原僚佐、军将,及内附的党项蕃落首领(明怀义还在糊涂为什么不是刘德室站在首位),还有准备出使西蕃的韦伦、崔汉衡,按品秩地位齐齐列好队伍,对车驾上新任安西、北庭行营兼泾原节度大使的舒王殿下行礼。 “免礼,恕小王不回拜。”李谟的声音还有些稚嫩,但充满年轻人的活力。 “那便是孟。”刘德室轻声提醒队伍里的高岳。 高岳只见名穿着绯衣的中年官员,有些感伤地望着泾州的荒野,他大概是思念着长安城里锦绣云霞般的生活了。 随后车马队伍合流,再往泾州城而去,李谟提醒诸位说,他在城门下绕一圈即可,最终目的地还是要去百里城的。 舒王要在百里城立衙,这代表的是整个皇室对高岳的认可。 此后泾原的军政核心就等于在百里城,而泾州城的角色,可能只是座单纯的军事堡垒而已。 高岳趁机为难地说,百里城公廨促狭,怕是不够舒王衙署所需。 “军府杂给钱中给你支取五千贯,修座新的衙署就是。”朱不假思索。 “马上于百里城设宴,泾州营妓几何啊?”队列里,朱又如此询问左右。 “六人。”高岳代替回答。 朱啧的声,随后连说这哪里够? “那节下可从凤翔调集。”韦皋建议。 朱为难地说,怕是来不及。 “某有一计可方圆周全。”高岳答复道。 13.马球如电逐 入夜后,舒王见识到他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宴会。 宴会是在百里新城外郭馆驿处开的,但不止是馆驿,周边整个南原都是筵席场所。 因为大部分原州行在的屯田士卒都来参加,今日朱答应高岳,每名田士给一贯钱、一匹帛,可大吃党项蕃落卖来的浑羊宴。 于是整个南原篝火曜日,到处烤着全羊,上千田士们密密麻麻,坐在蒲团麻席上,围在馆驿酒亭四下,拔出佩刀匕首,大唱谣曲,声震远野。 “舒王殿下,泾原乃边远之地,哪有长安城的丝竹美姬?如此宴会,还望舒王勿怪。”朱、高岳、韦皋对坐在正席上的舒王道歉说。 “没关系,没关系。”舒王毕竟年轻人心性,他也知道身为帝胄皇子,出阁来到边塞,是万不能体现出一星半点养尊处优的模样,反倒对高岳的安排赞不绝口,“今日小王总算见识到,我唐戎师的雄壮风貌,和十王宅里的夜宴是没法子比的!王傅,请将我随身携带的陈设取出,以壮遂宁郡王宴会之威仪!” 孟不敢怠慢,急忙下令,将行囊里的锦帐、丝毯、名贵器具一一拿出,以添宴会光彩。而舒王很快与众人融在一起,捧着大盅饮酒,用佩刀切羊肉、胡麻饼,高唱雄壮歌曲,听着将士、战马的嘶鸣呼喊,用醉眼看着夜空里怒气翻滚的浊云,于阴风呼号里激动并被冻得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高岳对着其下侍立的明怀义使了个眼色。 不久,舒王就听到宴场上传来很大的声响,待他望去时,只见一群党项蕃兵,和屯田的汉兵,分为两拨,是推来搡去,吵骂着什么东西。 “何事喧哗?”舒王便问。 亭下的台阶处,屯官侯兰和蕃兵头领明怀义,双人各自代表,对舒王说道:“因党项笑我唐家将士不会骑术,故而双方起了争执。” 还没等舒王发话,高岳就佯怒道:“党项蕃儿自小牧羊,成立后牧马,怎可比?你等严禁再说此无聊事,都可退下。” 谁想此话让舒王兴趣更炽,年轻的帝子当即挽起窄袖,从席位上站起来,冲着明怀义喊到:“我李唐家就出自陇西弓马世家,谁说不熟骑术?早就听闻明将军骁勇,今夜趁酒席正酣,不妨你我立个筹码赏格,竞上一竞!” 一听到舒王的豪言壮语,其下百千将士、蕃兵齐声高呼,“舒王伟!舒王伟!” 明怀义退后两步,一挥手道:“舒王来出镇泾原前,俺就打听过,得知舒王年轻,官位仅仅是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俺可是陛下钦赐的五品郎将,比你大上四阶,今日就算竞赛,也须让你一让。” 席间无不哄然大笑,舒王也笑起来,对周围的人说“这明将军,倒霎是纯真可爱。那好,就比七宝球!” “使不得使不得。”孟、朱、高岳、韦伦等一行人立刻拉住跃跃欲试的舒王,连说这里打马球太危险。 当然孟、韦伦是真心实意的,剩下几位就很难说了。 可围观的将士们呼声却是一浪高过一浪。 “小王虽先前深居十王宅里,但也知马球不但我等玩,各地军营更是蔚然成风,以此来习骑术、晓战阵,连我唐妇人都可乘驴击球,怎说危险!这边塞之地不比长安,若小王退缩,以后凭什么镇泾原,博将士爱戴?”舒王显然对孟的劝谏充耳不闻。 “舒王殿下如若想要竞赛,可选投壶等温和的......” “哎,太宗皇帝曾有言,西蕃人常好打马球,要我等唐室子弟亦习之。” 孟还待说什么,就看见灵台县令高岳起身,满脸感动认真,“舒王殿下,马球场这里倒是有的。” “大好,可有月杖与马球幞头?” “有的有的。”朱也急忙说道。 毕竟泾原行营里都有马球的行头。 百里新城南原马球场,长宽各有数十丈,三面有碎石矮墙围住,被包围在一片田野中央,墙外设有许多垛标,四周田士、蕃兵及各自家眷不下千人,皆举火把喝彩助威,将四下地照得如白昼般透亮。 “舒王伟,舒王伟!” “妹轻弥密,妹轻弥密!” 双方各为钟意的一边呐喊。 只见舒王意气奋发,着深绯色窄衣,鹿皮长筒靴,头顶桐木内衬幞头,左手牵缰,右手扛偃月形的藤马球杖,跨坐在飞龙厩马上,其后七名北衙六军、神策军“马球老手”,三名王府里的属官,也都策马立直。 对面明怀义也骑在马上,同样手持月杖,并且说到做到,让了舒王四个人,共带着六名党项骑术高手,于对面立着。 高岳和韦皋二位,各骑着匹马,穿淡绿色袍衫,红色翻领,不持马杖,为球场的裁判角色。 “朱遂宁说了,趁夜击马球,赏格为绢五十匹,盐五十斛,茶二十斛。”高岳立在中央,将手高高伸起大呼到。 “万岁!”场内外的观众们都兴奋起来。 席位上观战的朱也哈哈笑着,拍着巴掌。 旁边的孟则皱着眉,担忧地直摇头。 “开球!”韦皋这时将一枚木制的,内里凿空,外面涂上朱漆的“七宝马球”直线般抛起。 七宝马球刺溜溜上去,又翻滚下坠,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美丽。 “砰!”舒王纵马如电,将手中月杖舞出个弧形,很快将马球击起,而后直越过两名来拦截的党项人,侧身又挥动一记,马球根本没落地就再度被击飞,直直射入到党项方的门内。 看来确实是球艺精湛无比。 接下来,整个马球场上呼声不绝,舒王、明怀义两方各自纵马奔腾,打得好不激烈,正所谓“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最终,狂言让四人的明怀义力有未逮,被舒王一队压制,饮恨而败。 “舒王厉害,俺心服口服。” 比赛结束后,大汗淋漓的舒王大笑着,抚着前来道歉的明怀义的后背,一起重回筵席上,心情特别愉悦,接着对下面欢呼的将士们喊到,“今日遂宁郡王的赏格,小王一概不要,统统分掉!” 接下来的时光里,节度大使舒王每隔数日,就和田士或党项来击马球,很快泾州城方面,连张羽飞、刘国光等也时常来与舒王竞赛,玩得舒王是“乐不思京”。 孟皱眉苦脸来谏,舒王就婉言说:“击马球就等于是在和将士们打成一片,王傅可安心在衙内执纸笔,勿用管小王。” 14.佐幕奇谈录 孟无语,因为他发觉这段时间来,舒王玩出了花样: 他先和营田士卒、党项蕃子竞赛马球,然后别出心裁,又要韦伦、崔汉衡在那三百名准备送返的西蕃俘虏里,跳出十来名选手来,“小王闻西蕃最擅击马球,欲比试比试。 ” 最后舒王又找到更新的花样,高岳对他说,党项妇人最为骁健,乘马击球不亚于男子。 “好!小王感兴趣。” 很快,舒王成立了四支马球队,“田士队”、“党项队”、“西蕃队”还有“健妇队”。 马球场上,党项妇人们兴高采烈舒王不但赐予她们各色锦衣,还赠送她们驴子、钿鞍、幞头,这群妇人就互相骑驴挥杖竞逐,伴着笑得不停的舒王一起打马球。 “舒王殿下,岳有状......”风和日丽,马球场墙边,高岳捧着文状立在那里,向正“中场休息”的舒王请示汇报。 可满头是汗的舒王,哪有精力理他?带着些不耐烦地语气对高岳说到:“军府里大小事务,可直接去和小王的王傅商议。” “这,这不太好吧?”高岳感到很痛心。 这时几名党项少女脸儿红扑扑的,骑在驴子上对舒王说:“殿下还是回衙里去罢,我等马上要去猎狼。”说着,还从行囊当中掏出马坊配发的僚弩来,说春夏之交可多捕狼,这样冬雪时余下的狼食物够,就不会来咬死牲畜。 “猎狼......”舒王双眼冒光,好像又发现了个新世界。 “舒王,舒王!”高岳见苗头不对急忙劝止。 可舒王哪里肯听,唿哨着就跨上了马,要和各位党项小姐姐们持木弩骑马,疾驰在山岭草野当间,一并去接受“泾原自然再教育”。 看着舒王迅速离去的背影,高岳叹口气,摇摇头。 不久,舒王就又成为整个原州行在猎狼的一号好手,并且有传言说:舒王和名叫阿藏的党项少女相恋有染! 按说这种事,应该归节度副使兼泾州刺史孟过问。 然而现在孟也无心视事了: 朱从凤翔府挑选两个最漂亮狡黠的营妓来,美容貌,善调谑,能饮酒对诗,一个叫令宾,一个叫莱儿,陪伴在孟身边,弄得孟学士也是乐不思京,虽则不敢在衙署内公然狎妓,但却在后楼处金屋藏娇、春光无限。 高岳还经常来拜访他,来陪孟刺史“剧谈”。 其实在京中,孟就与集贤院的徐浩、陈京等人相善,那当然也很轻易地与高岳交好,大家都曾在集贤院里呆过,有天然的亲近感。 而更让孟欢喜的是,高岳特别擅长剧谈。 孟知道,他可是《槐北录》的作者。 所谓剧谈,本意指畅谈,在唐朝因国家在各地设节度幕府,一群文人僚佐在坐衙之余,往往喜欢开“剧谈会”,类似现在的侃大山、摆龙门阵:说些风流韵事,或灵异怪奇,或人情百态,还喜欢将其整理出版,这也是唐朝中晚期传奇志怪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 每次高岳一剧谈,令宾和莱儿就在左右,插浑打科,大呼小叫。 今夜,酒宴七成后,高岳只留独烛,烛火幽幽。 “高侍御,说个灵异骇人的。”令宾快言快语。 “就是,莱儿特别羡慕高侍御妻,听说高侍御有什么故事第一个告诉他新妇,连先前那胡姬,都幻化为高侍御新妇样貌来入梦。”莱儿的语气里充满羡慕。 “说起这骇人的事啊,最近我又做了个怪异的梦,吓得我冷汗直流而醒。”高岳悠悠地说。 烛火摇曳着,半醺的孟侧躺在席上,单臂支着脑袋,笑嘻嘻地听着。 而令宾和莱儿都把扇子捏住,缩着脖子,颤声问“高侍御做的什么梦?” 高岳重重叹口气,然后用诡谲的眼神环视四周,“我梦到......自己又参加礼部春闱试,拿着策问和诗赋,笔却没墨,一个字都写不出。” “噗!”孟没忍住,接着哈哈笑起来。 “哎呀,高侍御是真贫相!”令宾和莱儿怒声叱责起来。 “好好好,说些有意思的。就说当朝门下侍郎卢子良(杞),他祖父渔阳伯卢怀慎也为明皇帝时门下侍郎。卢渔阳一生为官清廉,后居然无疾暴卒,儿女号哭时,渔阳伯夫人崔氏阻止说,莫哭莫哭,公命尚未终也。” 说到这里,莱儿瞪大眼睛,“难道卢渔阳后来又活转回来了?” 只见高岳不疾不徐,继续说下去,“夫人崔氏说,我夫君此生廉俭,四方进赂,毫发不留,皆退之。与张说同时为相,张受贿狼藉如山积,还活得好好的,善恶自有报,岂是虚言?结果子夜时分,卢渔阳果然死而复生了!” “啊!”令宾和莱儿都惊诧起来。 孟也瞪起眼睛,仔细听高岳下面要说什么。 高岳再次开口,低声说道:“那卢渔阳活过来后,对他夫人说,别说了,我刚才去地府,只见冥司里有三十座炉子,日夜早晚鼓风生火,做什么?为张燕公(说)铸横财,我便问冥司,有我卢怀慎的炉子吗?冥司说,一座都都没有。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我这辈子没横财命。 说完这番话,卢渔阳便又死了,再也没活过来。” 听到高岳的故事后,孟和二位营妓先是愣了下,接着都前仰后合,哈哈笑起来,连呼“横财横财”,原来有的官终生廉洁是他命不好,有的官一辈子贪渎却能平安富贵,那是冥司给他铸钱来着。 这时孟翻了个身坐起,抱住令宾与莱儿,又饶有深意地问了下高岳,“依高侍御的看法,你是想当张燕公,还是卢渔阳呢?” 二位美姬都看着高岳。 只见高岳一副滑稽的表情,摊开双手,“要不我先去冥司,看看有没有刻着‘高岳’的铸横财炉?如无就学卢渔阳得名,如有就学张燕公得利。” “哈哈哈哈。”孟和二位美姬再次笑到几乎岔气,“高侍御哪里像是宪台里出来的,还弹倒了二位宰相,说什么要先去冥司看看,哈哈哈哈......” 高岳微笑里带着愤怒要不是为了渗透夺权,我大半夜的没事做,不去家中陪阿霓和竟儿,跑来和你们胡吹剧谈? 但效果很快就出来了: 泾原行营里,节度大使舒王整日沉醉马球、猎狼、蹴鞠,副使孟可就风雅,每日端坐宅中,美姬相伴持烛,照着他写《佐幕奇谈》,素材相当部分都是高岳提供的。 而借着舒王出镇泾原的机会,高岳却渐渐地将权力触手,由原来的原州行在,伸展到整个泾原军府。 15.麦笼三件套 因为现在整个泾原方镇的最高者是舒王。 那么控制了舒王,就等于掌握了泾原。 高岳先用朱拨给的五千贯钱,分发给五百士兵为犒赏,让他们在百里新城通衢市集边侧,筑起座崭新而庞大的衙署,共架房七十间,中堂、诸曹房、杂库等一应俱全。 从此这里就是整个安西、北庭行营的军府所在,泾州城的旧军府旋即撤销。 姚令言升任行军司马,马升都押衙兵马使,统率牙兵于新军府四周驻屯,保护舒王安全。 泾州城则交给都将刘海宾、焦伯谌,整个行营约三万兵马,除去先前在原州行在屯田的约两千人外,又入五千牙兵在此。 但高岳并不满足,他又建言舒王、孟,可让田希鉴(朱亲信)再领五千人,进驻良原筑城,并仿效我于灵台、阴密二县的成功范例,开屯耕田,每年可收取粟、麦二十万石。 舒王说:“高侍御可便宜行事。” 孟呢,不乐戎事,更不会过问垦田这样的事务,他正忙着携二妓登保岩山经台上观风景,索性将舒王的节度大使的绶印交给高岳,让他负责对朝廷的户部度支、司农寺交涉。 高岳最初假装谦让,将姚令言找来,说“此印请姚司马执掌。” 姚令言不是傻子,急忙推让,说我为行军司马,掌管的是行军戎机,营田支度的事就委劳高侍御了。 高岳就把绶印交给刘德室,对他说:“文书、印章劳烦芳斋兄,写完后戳上军府印章由驿站送抵京城就行。年中考核,我会运用门路,推举芳斋兄为泾原行营掌书记的。” 刘德室有些害怕,问这样搞会不会太嚣张,整个行营现在有七千人在营田了! “七千人?芳斋兄认为是多了,还是少了。” “多了,多了。”刘德室急忙说。 高岳微笑:“多乎哉?不多也。马上我还准备在百泉的四堡复增三千人营田,并而后于弹筝峡至平凉,再增五千人营田。” “啊!”刘德室大惊,急忙搬弄手指头,这样算的话,未来整个泾原行营有一万五千人都要耕作,那只剩下一万两千人是全职脱产的士兵? “无妨,一万五千人供应一万两千名吃得饱穿得暖,无后顾之忧,甲仗马具精良的将士,总比原本虽有兵两三万,可每月都巴着领口粮、盐,温饱都解决不好,根本无法出击作战的泾原行营要强大得多。” 高岳的核心意思很明白,如今我唐边军久而无功,对内勉强能和方镇叛军一战,但对外能在西蕃、南诏猛攻下保全领地的,就已经算是强军了之前马为泾原节度使时,虽战功赫赫,可却没有为朝廷收复半里土地,为何?正如段秀实所言,边军因为四大弊病而饱受困扰,度支的钱财全都消耗在边军的衣粮上,再加上军将的克扣,有时候温饱都无法维持,哪里还能开土拓边呢? 想要改变这些,与其等着度支变钱出来,不妨先把军队分成“不脱产”和“脱产”两部分,让不脱产的产生更多效益,从而让脱产的增加更多战斗力。 我高岳虽然也吃虚兵额、虚马额和虚米额,但那不是供我自肥的,我会把它好好用在刀刃上的,这才是我身为忠臣的真正良心。 看着高岳踌躇满志的样子,刘德室既激动又有些担忧如今整个泾原行营,伍籍、营田、马政、盐利、城傍实际都归逸崧执掌,他的权势实际上比一般的刺史要强多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帝子、节帅、军卒都服膺他?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那是因为我有行事的手腕。”高岳说到做到,进入四月后,他就撺掇舒王下达命令,让田希鉴统五千兵,开始推进到良原筑城、开屯。 田希鉴不通这些事,故而整个良原的事务自然是高岳负责推进的。 一切都轻车熟路,高岳很快就规划了军堡、马坊,外带四千顷的田地,责令士兵先种胡豆,至夏末后即种荞麦、冬麦。 一个半月后,良原筑堡完毕,其和韦皋的阳,及要地华亭、连云堡交联;同时,去年于百里所垦殖的麦田丰收,泾原军府和百里城度支巡院又得粮数万石,军用充实,光这一下就为度支司节省十万贯钱财。 皇帝亲自下诏书褒奖,高岳也趁机回奏称,舒王为节度大使以来,泾原士卒人人效命思忠,麦谷收获时舒王亲自披褐衣,顶烈日,与田士一道割麦,同甘共苦。 “舒王能知稼穑艰辛,朕心慰矣!”皇帝很开心。 其实高岳关于这点倒没说谎,不过有点点润色而已: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无边无际的艳阳天下,舒王真的穿着短衫,赤着双足,他手里举着把奇怪的割麦刀,边笑边劳作着,这是阿兰陀寺明玄发明的一整套新式割麦器械:麦笼、麦钐、麦绰三件套。 所谓麦钐,就是把可旋转的刀刃,其后把柄为竹蔑编制的筒状的“麦绰”,后面的麦笼其实也是个开口的竹蔑编的大笼,下面有四枚实心轮,各有横轴贯穿。 舒王双手持麦钐、麦绰,肩膀用绳索牵拉着麦笼,党项姑娘小藏在其后推着,往前同时,麦子纷纷被舒王手里的麦钐割倒,落入到麦绰,待到满后舒王就喊一声,回身将其倾倒覆盖到麦笼里。 “舒王好棒,不但击马球、猎狼厉害,连农事也是把好手!”周围的田士、党项人男女无不鼓掌喝彩。 听到这话,舒王只是谦逊地笑笑,他抬起晒得古铜色的皮肤,甩下散乱的发髻,让汗水洒落到金黄色的麦谷上,感到由衷的充实和满足。 他来到泾原后,学到的东西可真多,这都得感谢高侍御。 入夜后,舒王急匆匆地离开衙署,来到县廨后楼处,让随行的僚属咚咚咚敲着高岳家宅院门。 云韶才依偎在夫君怀中,二人正准备温存快活番,就被舒王打断立。 云韶、芝蕙、阿措等女眷急忙呆在屏风帷幕后,高岳起身迎舒王进来。 “舒王惫夜来访,不知何事?” “哎呀,阿藏她,阿藏她怀孕了。”这时候舒王急得满脸通红,拍着手臂,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16.王母宫炼师 “舒王勿忧,党项蕃落此风最为开放,女子出嫁前有百日试婚期。 ” “高侍御此话何意?” “仆的意思是,阿藏怀了舒王的贵胄血脉也无妨,可叫明怀义安排让她嫁人,只要党项姑娘在婚前百日内的孩子,她夫婿是不能不接受的,还要视如己出。” 这话说得舒王有些不快,他明确要求:“不行,我得纳阿藏为妾室,不能让孩子认个蕃子当阿父,聘书就得让高侍御来写。” “阿藏是党项女子,舒王乃天皇贵胄,如果以她为妾,怕是不妥吧?”高岳有些为难。 “没什么不妥的!高侍御,高侍御,帮帮小王,小王如无阿藏,是会癫狂失心疯的。” 这下舒王就等于是牵拉着高岳衣袖哀求了。 正在高岳犹豫时,崔云韶在屏风后轻咳数声,高岳会意,忙说舒王殿下在此少待,我去和内人说两句。 接着,高岳转入屏风后,和云韶切切私语几句。 芝蕙也低声补充了些。 等到高岳再转出来后,可谓春风拂面,“哎呀舒王啊,所以说女子的事还得女子谋划。内人方才说了,她升平坊崔氏也算是个大门户,如舒王不弃,我泰山可领阿藏为本院侄女儿,改个名字,这样舒王再备些聘礼,我内人帮阿藏对镜梳洗,正式送她出阁,舒王直接娶来就可以了。” “妙啊,妙啊。”舒王顿时喜笑颜开。 “只求舒王勿要嫌弃升平坊崔氏。” “怎敢,怎敢啊!”舒王感激涕零,反手就握住高岳臂弯,“高侍御遂了小王的心意,将来必要报答。” 数日后,崔宁就自灵州派快马回报,说完全没有问题,他替他弟弟成都尹崔宽认了这阿藏为侄女儿,取名崔云裳,择吉日可嫁舒王。 舒王满面春风,欣喜若狂,于是割起麦子来更加卖力。 那日下午,他割完麦谷,坐在处草亭下休息,阿藏在旁边细心为舒王擦汗。 这时田野当间,通往远山的小路上,铃铛清脆响动,舒王循声望去,只见一女炼师,容貌甚美,浓眉星眸,没戴莲冠,头顶当中挽起个团子发髻,其余长发披在双肩,着青白相间的羽衣,脚穿麻鞋,骑着头驴,晃晃悠悠而来。 见到舒王,女炼师当即于驴背上掐指行礼。 “这应该是回中山王母宫的炼师......”阿藏正说到。 结果那女炼师又端详了舒王番,不由得哎呀声,急忙说“怪不得此处山野云气有变,原来有帝子贵胄在此!” 舒王纳罕地看看自己穿得这一身麻衫束脚裤,浑身都沾满碎麦秆的样貌,心想这炼师怎知我的真实身份? 这时驴子叫唤两声,那女炼师在驴背上跨起右足,准备旋转过驴头,并到左足一侧,然后直接跃下来,但很快动作猛地僵滞,“该死该死,一激动,把云韶教给我的都忘记了......哪能用如此粗鲁的动作下驴?”于是炼师硬生生地又把右足给压了回去,娇滴滴地对舒王说:“可否相帮?” “哦!”舒王答应了,便举起捆麦秆,凑来就喂炼师的驴。 “我去,我叫你帮我下驴,不是叫你帮我喂驴,你个憨大......”炼师骑驴难下,暗暗叫苦。 谁想这时高岳恰好出现,他穿着绯色官服,悬着银闪闪的鱼符,看到此景便厉声呵斥驴背上的炼师:“有眼无珠,你可知给你喂驴的是何等人物?” 说完高岳佯装不认得彩鸾炼师,走上前去要扶她下驴。 这时彩鸾将左袖搭在高岳肩膀上,才翻过驴背准备下来,谁料一脚踩空了蹬,往后一仰,就势倒着跌到了高岳的怀里。 “炼师!”高岳微微吃了惊,另外只胳膊顺手揽住了彩鸾的后腰,几乎等于将她抱持起来。 彩鸾的脸也有些赤红,因为她裸露在外的脸颊和后脖,很直接地感受到逸崧怀抱的温厚,而被他胳膊勒住的腰,也有些绵软无力起来。 “炼师?”舒王捧着捆麦秸,在旁瞪着眼睛,见这女道姑被高侍御用奇怪的姿势倒抱着,双足还悬着空呢! “咳咳。”高岳将彩鸾给放落到地上,彩鸾也急忙摸摸后颈,往前腾了两步,希图将刚才两人相贴所产生的温度给抹去。 “这位果然是贵胄?”尴尬了数秒后,彩鸾满脸“我猜对了”的表情询问说。 “这位便是泾原节度大使,开府仪同三司,舒王殿下!”高岳朗声介绍说。 “啊怪不得首上有五彩云气,成龙虎之形。”彩鸾急忙抬高拂尘,在舒王头顶来回挥动数下。 舒王和阿藏都惊讶地抬头,顺着炼师刷刷挥舞的拂尘一起望天。 高岳不由得暗中扶额遮脸,气急败坏地给彩鸾使眼色:“彩鸾炼师啊彩鸾炼师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这声音简直就是棒读,毫无感情起伏,这动作僵硬无比,不知道还以为你在掸苍蝇呢!和瑶英炼师相差太远。” 好在舒王单纯,便问彩鸾炼师来历。 彩鸾回答说,自己始终在终南山、回中山、华山数处盘桓,求仙问道,曾因机缘得一图,可推数年吉凶祸福。 这下舒王来了兴趣,“哦,不知炼师有何预言?” 彩鸾炼师恢复正常,敛色说“正衙立,临危;魁冈作,魏岳反”正是她的所得。 舒王果然惊讶,说原来这谣曲是炼师你所作,接着肃然起敬。 “是啊,自从宣政殿在魁冈月动工以来,现在魏博田悦果然围攻临,而李惟岳也造反了。”高岳也恍然大悟。 彩鸾便笑起来,又说了这句“勒羊角,铁沉水;虎吞狼,便猖狂。” 这下舒王不解,说这又是什么意思。 “前一句已合天机,泄露无妨。”彩鸾故作玄虚,将拂尘搭肩,“勒羊,乃梁也;角,刀兵相抵也山南东道梁崇义必反。而铁,谓之朝廷下赐其铁券也,梁崇义必将其沉入汉水,以示自己谋逆死硬。” “炼师认为梁崇义反于何时?” “便在六月。”彩鸾满脸自信。 舒王说好,炼师就在回中山王母宫内那便再好不过,待到六月我们见分晓,若炼师所言灵验,由我上奏朝廷,引荐炼师待诏翰林! “舒王,此等巫道诡言,不足采信!”高岳踏步走出,眉毛拧住,重重挥手,表达对这种封建迷信行为的不屑一顾。 17.积石雪景图 舒王却不以为意,他对高岳说,这位炼师并非是为了图财害命的,只是对天下事做番“推背”而已,能将兴衰治乱做个预测,也算是件功德无量的行为。 经过舒王一番开解,高岳这才没有追究,但他还是恫吓吴彩鸾说:“如事不验,我会带着游奕去回中山王母宫锁你!” “逸崧好生凶。”彩鸾炼师虽然知道他是演戏,但还是在心中咋舌起来,而后便骑着毛驴晃悠悠地离去。 傍晚返归楼宅后,高岳叹口气,对妻子说今日我对彩鸾炼师的态度会不会有点太凶? “崧卿不用往心里去,彩鸾炼师是个豁达之人,她不会怪你的。” 而后高岳说:“阿霓啊你别看我经常可以猜透帝王将相的心思,可我却始终不明白,觉得彩鸾炼师有个心愿一直没了。” “会是什么心愿呢?”云韶也觉得有点奇怪,按照彩鸾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性格,她不像是个会把愿望埋在心里的人。 高岳摇摇头:“我多次提出愿意帮彩鸾炼师一臂之力,可她却讳莫如深,看来也只有得机缘到了,由她自己说出。” 夫妻正在交谈时,芝蕙自大门迈入,冲着中堂喊到:“三兄,这里有你的书仪,从京城里来的。” 接着她登入堂中,将信交到高岳手中。 高岳看了看,封皮上只有自己的名讳官衔,却无写信人的讯息。 可一看这字,高岳的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下,这手遒劲有力的字,还是非常有辨识度的,于是他取出佩戴的小刀,轻轻将其裁开,抽出其中的纸笺,待到于书案摊开后,却是一方微缩的山峰云雪图画。 “崧卿,这画画得好美丽!”云韶惊叹道。 画纸上有行小字“积石雪景图”。 高岳沉默下来,接着对云韶说:“这画是小杨山人送来于我的。” “他为什么要送给你此画呢?” 听到妻子的疑惑,高岳抄起衣袖,走到廊下,望着院墙上已落尽花朵的梅枝,低声说道:“小杨山人大概是希望我以后能代替他,见到大积石山的雪,那里是大河的源头......而他的夙愿,恐怕只能寄寓在这方绘卷当中了。” “小杨山人怎么了?”云韶别过身来,继续问到。 “没什么,他终于明白仇恨最终毁灭的是自己。怕是再度离开京城,才能从行囊里取出原本束之高阁的东西,可那时候,什么都迟了.......” “那他将这幅画送给你,也等于是把理想托付给崧卿了?” “这个天下,皇帝想要振兴它,刘晏想要振兴它,杨炎想要振兴它,昔日的元载也想要振兴它。然而......大家都认为自己的理想是对的,可最可怕的也正在于此......”高岳回头,看着满脸稚气的妻子,喃喃地说到,“只有当天下全都服从于一个理想时,它才能真正振兴起来。” 接着他转过头来,风儿传来,妻子先前系在廊纬上的铃铛,夹着朵半枯的白花,正前后摇晃着,发出呤呤的声响....... “小杨山人,什么都晚了。” 彩鸾炼师的预言到了六月时,已然成真。 襄阳城军府里,梁崇义及他的妻子儿女,及一干军将,全都跪拜在敕使李舟的面前。 李舟要代表皇帝赐予梁铁券,梁只是顿首却不敢接受。 “为何不受!”李舟严厉地叱责说。 “铁券赐,逼臣反。”梁崇义一记又一记地磕头,反复说着这句话。 接着李舟又宣读皇帝的诏令,称给予梁崇义同平章事的待遇,并封他儿子为六品官,牙将们皆授刺史、别驾官职随后又要求梁崇义接下铁券、诏书,随他入朝。 谁想梁崇义继续“咚咚咚”顿首号哭,不答一词。 李舟声色俱厉,收起诏书,连骂梁崇义已和李正己、田悦、李惟岳三贼勾连,不日天兵即将来此,届时你满门皆为齑粉,莫要后悔。 几名牙将上前,将李舟请出军府。 “梁崇义,反!”李舟在被推出后,犹自用手指着还在叩首的梁崇义,不断地大吼着。 那面弧形的铁券,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纷乱的脚步间,孤寂落寞地横在地板上...... 同时,涡水入淮口处,上千艘运送两税钱物的“进奉船”,拥堵在水面上,其上的船手哭声震天。 河岸莽莽,东岸上全是淄青方镇的军队,芦苇丛中,无数待发满张的弓弩,对准着水流里惊惧不前的进奉船。 大旗下,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眯缝着他那引以自豪的丹凤眼,望着水面上鼎沸的情况。 只要他一声令下,万千挟火的箭矢就会暴雨般飞出,将这船上运载的价值数百万贯的钱货给烧个精光,让京城的官民半个子儿也得不到。 自从李惟岳和田悦闹事以来,李正己也蠢蠢欲动,因他先前听说皇帝要增修汴州城防,还要东巡去封禅泰山。 “可笑,这小子就是冲着我来的!”李正己而后接连上奏,指责皇帝胆大妄为,在汴州修什么城防,又来什么泰山,这不是让我等忠臣赤子感到惊惧不安吗? 以前李正己与刘晏私人关系不错,所以才让刘晏的漕船每年能安安稳稳地到京,现在刘晏被贬去桂管,他对新皇帝李适可没那么好的脾气,“截断江淮的漕运!” 他知道,没有江淮的财赋给关中的话,李适的战争连半年都维系不下去。于是,李正己的部下进屯曹州不算,还到了徐州,甚至李正己还亲自领军到了涡口。 涡口、桥、徐州,都是整个汴河漕运的控扼之处。 非但是李正己,现在整条汴河等于是处于梁崇义、李正己、田悦三派力量的夹缝之中,危机四伏,这也是李适在平藩前欠考虑的地方。 因为此时,汴河的漕运可以算是唐帝国不折不扣的生命线。 “拉弦。”李正己举高左臂。 “唯!”平卢军士卒雷鸣般应声,接着无数缠绕着燃烧油麻的弩箭,追随着节度使的命令,齐刷刷地对准了水面上毫无抵抗能力的进奉漕船。 船甲板上,押运的官吏、船手乱作一团,但谁也不敢开动船只,好像不动的话李正己便会手下留情似的。 正在此刻,涡水西岸地,忽然出现了一彪人马旌旗,为首一员大将,披挂严整,身高八尺,肉鼻大眼,胡须如戟张,当先乘马驰往岸边,手持一柄凤嘴刀,指向对岸的李正己,怒吼起来:“李怀玉敢烧进奉船耳?!” 18.正己背疽发 听到这声喝声,李正己也是大怒不已,“李怀玉”是他本名,原本他不过是平卢军营州城下名高丽兵卒,所以一听到别人喊他“怀玉”,就激起他自卑的过往。 定睛一看,对岸的沙洲芦苇上,那大将横刀立马,怒目圆睁,看年龄已过花甲,可依旧威风凛凛,自报来历:“我乃濠州刺史张万福。” 接着张万福大手一挥,对最近的进奉船上的船手喊到:“有我在此,李怀玉不敢造次,可起碇速速开船。” 那船只上的人们见到东岸万千平卢士兵,各个满弩待发,早已吓得筛糠般,望着张万福不敢乱动。 张万福中气十足再吼道:“还不快走,否则失却日程,你们各个也都是死罪!” 这话总算是有了效果,几艘进奉船鼓起风帆,起了石碇,迅速开动起来,其余的运载钱帛、粮谷的进奉船也都纷纷进发起来。 岸边,上万平卢军士兵死死捏住弩牙、弓,簇头沿着水面上开动的进奉船,缓缓偏移着只要节度使下令,他们就松弦,将手里的火矢统统射出去。 “唔......”良久,李正己伏在马鞍上,窝了一肚子火,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进奉船驶离涡口。 那边张万福身后,大约两千名濠州团结兵也列队赶来,张万福让弩手立阵在前,弩机统统上弦,矛手持长排后,大有决死的气势。 “呵呵呵。”李正己不失尴尬地笑起来,接着对对岸高喊,“某闻陛下猜忌我等,要于汴州增修城池,故而来此告知,希望江淮进奉船将某的冤屈捎带去京师,闻于陛下耳,绝无劫持焚烧之意。” 张万福冷笑声,中气十足地回喊:“李怀玉听着,你等平卢军当年丧师失地,在营州呆不下去,是睿文圣武先皇帝怜悯你等,非但不加罪戮,还将淄青之地拨给你等容身。李怀玉你这高丽贼,非但不思报效我唐,反倒保藏歹心,作此盗劫勾当,恨皇帝不用万福为上将军,不然如今你的首级早已悬于阙下!” 张万福这一骂,对岸平卢军士兵无不愕然倒退。 “你!”李正己勃然,他没想到对岸的这位张万福比自己还流氓,居然直接骂起来,用马鞭颤抖指着张万福,“无名之辈,何太无礼耶!” “高丽婢之子李怀玉!”谁想张万福也扬起马鞭,指着自己,径自怒骂出这句话来。 “高丽婢之子李怀玉!”两千濠州团结子弟兵,齐声骂阵。 “啖狗肠奴李怀玉!”张万福变着花样又骂。 “啖狗肠奴李怀玉!”濠州团结子弟向来也是彪悍惯的,难得刺史带头骂这跋扈惯的淄青节度使,各个无不嗓音高亢,骂个痛快。 “节下!”淄青诸位军将无不又急又怒,纷纷勒马,请求渡过涡水去,和张万福一战。 李正己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可还是阻止了,“回,回徐州去。” 不久,在西岸濠州子弟一片欢呼雀跃声里,原本要劫烧江淮进奉船的平卢军,只能在骂声里灰溜溜离开涡水,向徐州方向退去。 夕阳透过平卢军的旌节,洒在马背上的李正己脸上,使得其如金纸般:李正己素来骄横,可此行不但没有恫吓阻断朝廷漕运,反倒被愣头青般的张万福大骂了番,是怒火攻心,忽然觉得背后一裂,双眼一黑,呜哇声伏身,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来。 “节下,节下!” “不好了,节下背疽发作了。” 数日间,商州的驿马交相飞驰,将梁崇义拒受铁券,李正己谋劫漕运的消息报入朝廷。 还没等皇帝李适发作,新的消息又传至梁崇义突然发兵,没有北上,而是南下直攻江陵府,兵势抵达随州四望。 而荆南节度使庾准居然没敢做任何抵抗,卷着财货、妻妾、车马、文书,还没见到梁崇义的兵长什么样,就逃离理所江陵,居然躲入公安,没过几日又觉得公安不安全,开始往更南处的澧州奔窜。 “庾准简直无耻之尤!”皇帝将荆南方面情况的文书狠狠掼掷于地,“刘长卿在随州,虽则粮少兵寡,但也奋力固守州城,他庾准堂堂荆南节度使,未及见贼便窜逃数百里,是谁,到底是谁将庾准这样的人推举上来的?” 中书门下政事堂内,杨炎立在那里,手里还捏着一封堂牒。 牒文里内容,是推举崔清为门下省补阙的官职。 解善集的堂兄,将皇帝的雷霆震怒告诉这位宰相大人后,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堂牒颓然坠地。 杨炎闭起双眼,漂亮的长髯微微颤动。 他许诺招抚的方镇,最终还是叛了。 他指示前去晓谕的人,最终还是把自己卖了。 而他先前推举的人,最终坑了。 他不由得想起先前自己在道州,得到陛下诏令,踌躇满志自灞桥踏虹归来时,高岳始终在提醒他的那句话,“如有官职,可先给崔十八兄。” 要是当初按照高岳说的做,应该会是另外副光景吧? 他也想起,崔佑甫躺在肩舆里,拉着自己的手苦苦相劝,“公南莫要公器私用,以私仇害恩义啊!” 迟了,都迟了...... “大积石山的雪,炎此生怕是永远见不到了......元相,炎偏狭自作,你的宏愿只能再度束之高阁啦......” 次日,皇帝制书出,杨炎罢相,为尚书左仆射。 很快,为了彰显御史大夫独立权威,在卢杞授意下,严郢要求整个御史台挂宪衔在外就职的,统一于八月秋归京交递考状,接受考核,冬集结束后再做定夺。 高岳当然也在其列,也即是说,原本他把考状送给任泾原节度使的朱即可,但现在他须得回京,来回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百里城外田野的垄头,高岳拆开了公文信件,阅读完毕后,便手搭凉棚,望着更南面凤翔府的边界道路望去。 那里,人马旗帜不绝于路,据高岳所知,普润张巨济、麟游朱忠亮、好邢君牙、奉天阳惠元,四位神策京西行营将领,都开始带着各自部属,陆续绵延向京城而去,准备赶赴关东、山南东。 “战火,真的要烧起来了.......” 19.露相非真人 皇帝已经将京西北的神策军镇,连带数万防秋兵,悉数往京畿、同华一带征调,并开始下令,让合川郡王李晟为神策先锋行营兵马使,聚集精锐禁军,奔赴河东、泽潞一带,准备随时越过壶关,与围攻临的田悦军决战;此外皇帝还加强坐镇汴宋一带的都统节度使李勉的军力,以求压制李正己的淄青方镇。 最后皇帝催促河东节度使马燧、昭义军节度使李抱真及河阳节度使李艽,尽快发放“资装费”给麾下将士,共集七八万人,进讨魏博镇。 关东大地战云密布,所以高岳要抓住这机会,做生意...... 因冬麦已完成收购,高岳火速运一万石前去灵州,从岳父那里交换来五千石的池盐,再送往与凤翔交界处的草壁戍榷场,和普润、麟游二镇正整装待发的神策行营(张巨济、朱忠亮部,大约合一起七千人)物物交换。 神策行营拿出皇帝赐予的布帛,来换行军亟需的食盐。 李适对神策军那是没有话说,苦歪歪的边军一年春冬赐衣加一起才七匹,而神策军士兵则可达到二十一匹,且都是细密上乘的好布帛,足足是边军士兵的三倍。 虽然高岳对这种现象比较反感,可这也让神策军有多余的布帛来交换,只要有生意做就行很快五千石盐出手,换来约四千匹布帛,囤积于百里城的军资库当中。 其实自从取悦了出镇的舒王后,现在整个泾原行营的财脉已有一半归于高岳之手。 百里新城里有盐仓、谷仓、巡院仓,还有甲仗楼、军资库、马坊,钥匙印章全在高岳手里,而几所大互市榷场也全归他执掌。 这种可怕的态势,朱安插进来的田希鉴、方庭芝也有所警觉:“高三这厮,他现在才是整个行营的幕主啊!”于是田、方两人找到泾原老将姚令言、焦伯谌,商议此事,希望能煞高岳的权。 姚令言有些犹豫,他说高岳早在段秀实坐镇时就掌屯田、支度,一直奉公勤勉,再说他对行营士兵也没有任何克扣(除去吃那部分固定的虚额外),在军伍里的威望也很高,真要压他的权,莫要说舒王、孟不答应,当兵的怕是要先闹哄。 “现在我们所带的军伍都快撑不下去,自从高三帮营田士卒搞出个身家别支米后,行营里全都嚷嚷着要屯田,不愿光吃口粮和衣赐。”焦伯谌诉苦抱怨说。 所以焦伯谌坚定站在田、方一面,要面诉舒王,将此事给解决好。 不久,百里城舒王的军府衙署内,李谟坐在席位上,很仔细地聆听数位军将的请求,爽快地哈哈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其他边军士卒有怨气,小王完全可以理解......那么便如此办小王上奏,让朝廷度支照常拨给口粮、衣赐,并再出三千兵,于百泉、共池依高三先前所辟出的军屯基础上再垦良田,这样泾原的屯田共有四处,即百里、良原、灵台、百泉四处,用田士共一万,军屯七千五百顷,年收折粟米六十万石,而原本高岳上缴给军府的四成米粮,就立为‘廪赐费’,均分给行营士卒们,屯粮就用巡院米来屯,这样如何?” 姚令言与田希鉴等人伏低脑袋,暗下互相望了下,最后还是姚代表众人发话:“我等在想,如此一士卒每年可多分多少粟米。” “可以增加到**石。”李谟的数学不知何时起,非常精通。 当然这**石粟米并非直接把米送给士兵,而是折算为钱、盐或布帛,也即是说九贯钱。 对于边军来说,绝对是可以接受的,但李谟又补充说:“可一旦这样,士卒内部又要不平了田士说,粟米都是我屯田而出,凭什么均分给不屯田的士卒呢?依小王的看法,不屯田的战兵可以用割草、牧马诸色役来替代屯田,仿效太原马燧,边放牧边教习战阵,这样不出一两年,泾原行营人人善骑,皆为精锐,公私两便,家国丰赡,岂不妙哉?” 这下姚令言、田希鉴等人也都心服口服,俱拜伏在地,口称舒王英明。 待到诸位军将退下去后,舒王抚掌大笑,高岳这时自屏风后转出,舒王得意地将胳膊枕在凭几上,便对他说:“高侍御,方才小王所言如何?” 高岳不由得喝彩:“舒王殿下真是精彩绝伦,只恨当了皇子出阁,就不能入春闱,否则宗正寺解送里你必须是状头啊!” “那也是同为解头、状头的高侍御帮衬的好哎,对了,小王听闻山南东道梁崇义真的逆反了,这彩鸾炼师说的可是一星半点都没有错谬,真的是神。马上小王便推举彩鸾炼师,为翰林待诏。” “只怕那彩鸾炼师当散人当惯了,未必肯入大明宫的翰林院。” “无妨无妨,可让陛下于回中山为炼师立一处女冠,炼师如推背有得,别忘记告诉朝廷就行。” 计较已定后,高岳便告辞了舒王的衙署,但而后他却没有返归县廨,而是悄悄转入通衢边属于自家的一所邸舍里,在那吴彩鸾正在等着自己。 楼阁当中,高岳和吴彩鸾相向而坐,这时高岳对彩鸾说:“阿师啊,其实我现在也在犹豫......” “逸崧在犹豫什么呢?” “对未来的走向。” “可逸崧你本来不是很确定的吗?说你在泾原行营已可足食足兵,皇帝陛下应该不会遭厄。” 高岳在心中苦笑声,心想我确实已做到极致,但关键是这个皇帝李适啊,不明白他是否能争气些,规避掉历史的轨迹。 另外,高岳此刻也在思索着另外个问题: 如果历史真的发生改变,那么便与他原本所知道的不同,会变得混沌化,也就等于他借助彩鸾炼师的预言捞取政治资本的办法便会无效。 他在苦恼这个取舍。 彩鸾见高岳眉头紧锁,便急忙宽慰他说,你原本给我说的,全部都灵验了,逸崧你真了不起,推背比我强多了:我吴彩鸾怕不是个假的炼师道士。 于是最终,高岳决定还是提醒到位些,便对彩鸾说:“马上我回京赴御史台递交今年的考状,阿师可应舒王的推举,成为朝廷的翰林待诏。” “陛下好像见过我。”彩鸾有些担心,经高岳提醒她才知道,原来当初那个球技不咋地还臭屁哄哄的唐雍,居然便是九五至尊。 “阿师勿忧,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你就在泾原用我的钱云游,按照我说的,让舒王带句话,皇帝那边还是要给你翰林的身份的。” 20.安西万里遥 夏中,当泾州各地营田士卒开始晒麦种,并给粟田锄草灌水时,一封灵州都督府来的急信,穿过庆州路,送到正准备动身的高岳手里。 “嗯,阿父叫我接待自回纥出使归来的源少尹?”高岳读完后,将信笺交给云韶保管。 源休此刻已自回纥牙庭回来,原本他该走振武城太原府这条路的,可却临时改道,走的是灵州庆州原州行在。 从岳父信中得知,源休之所以如此做,有两点原因。 一是他成功册封了回纥的新可汗,可汗此后便叫“武义成功可汗”; 其二,便是李适为安抚回纥,最终还是罢免了大开杀戒的张光晟,让他回京当个闲职,也算是变相保护他而在军中素有威望的张光晟前脚刚走,振武军就发生哗变,杀了继任的节度使和监军宦官,李适无奈,只能安排以勇略、权谋见长的王去振武城收拾军心。 而源休与王家是有仇怨的,便不愿经振武城归国,改走了灵州。 另外,崔宁在信函里还提及,源休自回纥而归,还带来安西、北庭的使者,希望也经由百里新城馆驿,入朝觐见唐家皇帝。 这名使者,名叫郭。 “既然阿父这样说了,我等不可怠慢。”高岳答应,忙命馆驿做好迎接准备。 四日后,临泾地界上,源休手持节旄骑着骆驼出现在驿马关,他旁边的郭则在庆州和泾州的界碑处,翻身下了骆驼,接着跪拜在地上,眼泪纵横,长叩不止,引得驿马关互市来往的汉蕃商人回顾不已。 郭自安西、北庭,绕道回纥领地千万里入唐,自灵州开始,每至唐家一州,便流泪叩首,口呼“终得重见我唐后土天日”,接着刨一土,小心翼翼地装于随身带着的铁瓯当中。 不久,百里城馆驿当中,舒王等亲自接见源休、郭。 而郭见到舒王,更是伏在其靴前嚎啕大哭,“今日得见天子家人,死无憾矣。” 舒王急忙将其扶起,在场众人也无不洒泪。 原来这郭,正是当初安西四镇留后郭昕之弟,而郭昕则是郭子仪之侄,为郭子仪弟郭幼明之子。 高岳也唏嘘不已:终于终于,孤危隔绝的安西、北庭,总算是派来了使者。 “郭留后可安好?”舒王便问。 “兄长为留后十五年,孤绝抵御西蕃十五年,如今安西四镇四面皆敌,沙陀、葛逻禄等都背弃我唐投向西蕃,沙州(今敦煌)被围数重,危在旦夕,而伊州(今哈密)在先前已被西蕃攻陷。” 伊州也已沦陷了! 巨大的黑色惊叹,在众人心中炸裂,“那袁刺史?” “袁光庭刺史在城破前,亲手将妻子家眷全部杀死,随后**殉国了!”郭说到这里,再度无法控制自己情感,号泣不已。 “沙州现在如何?” “沙州之前已遭西蕃大军猛攻,前刺史周鼎希望能‘弃城保民’,开城投降,而后士民迁徙回大唐来,但投降前却被部将阎朝所杀,如今阎朝继续领全州军民,誓死抵抗西蕃。” 听完郭的哭诉后,在场诸人良久不语。 最后高岳和孟将眼色投向舒王,意思是这话必须得你说。 舒王也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温言对郭论及国策:“如今睿文圣武皇帝已大行,年号改元建中,天子希望与西蕃和议。” “什么,和议......”郭愕然,他此次不远万里,越过回纥境内无数蕃落,九死一生进入唐朝境内,原本就是希望能让唐军西进,光复河西、陇西,再度连通安西北庭,救百万唐国西域军民于水火荼毒当中。 可谁曾想到,如今局势斗转星移,唐家天子居然要和西蕃和议? “那安西和北庭怎么办!”郭带着哭声问到。 这时舒王都说不出来,还是高岳勇敢站出来,对郭坦言:“国家河朔、淄青、山南方镇内乱,如今朝廷西进收复失地是力有未逮,所以暂且与西蕃罢战议和,积蓄实力等待反攻。为此韦少卿、崔少监在四个月前已进发去逻些(即拉萨),正和对方的赞普交涉,一旦成功,我方必让西蕃不得再侵沙州、龟兹等处,这样军民可获休养生息,完善城防,囤积粮食布帛。只要假以时日,天兵必然光复河湟,守得云开见月明。” 其实高岳说出这番话来也很难受,但现在这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拖字诀。 坚持下去啊,安西留后郭昕,北庭留后李元忠,请你们务必坚持下去。 当年我参加春闱时,也曾对棚友们说过这番话来,只要咬牙坚持下去,就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和机遇。 “原来是这样......”郭虽痛心万分,但也只能抱着丝残缺的希望火焰,默默接受眼前的现实。 而这时,舒王也起身,告诉了郭另外件震撼的事: “小王得到京城飞报,汾阳王入夏后病笃,怕是时日无多了。陛下委托小王为问疾使,暂且离开泾原,要返京去拜谒亲仁坊郭汾阳宅院,以示陛下慰问之意......你就跟着小王、高侍御一道回京......” 代宗皇帝死了,田承嗣死了,李宝臣死了,李正己听说背疽发作,似乎也命不久矣,如今汾阳王郭子仪也唉,看来整整一个时代,正慢慢落下帷幕。 入夜后,出使回纥的源休造访高岳私宅,以表示对他招待的感谢。 两人在用餐完毕后,边对坐博弈闲聊。 言谈间,高岳得知源休这次去回纥牙庭,也是历经磨难: 牙庭大雪,但恼怒唐将张光晟杀掉突董等使团的武义可汗,却不放源休入帐来,源休立在几乎没膝的雪地里,冻得须发皆冰,最后他掏出自己的金银首饰,贿赂可汗身边的亲信,才得以见到武义可汗。 可汗最终对他说:“张光晟无辜杀我使团九百余人,我全国上下莫不想复仇,然而使节你又有何罪,我回纥如今不欲以血洗血,希望以水洗血。”于是接受唐家皇帝的册封,表示愿意继续与唐保持和平。 可源休返归时,因在雪地里冻久了,原本的骨节病发作,几乎是趴在骆驼背上回来的。 现在他和高岳下棋,一双腿足还僵直地伸着,看起来是忍着莫大的痛苦。 “源少尹复命回京,想必可升任京兆尹,或为御史中丞。”高岳落一子,问到。 1.轻云束珠油 一去一万里, 千之千不还。 崖州何处在, 生度鬼门关。 杨炎《流崖州自鬼门关作》,作于长流崖州过岭南鬼门关,吟完即于驿站遭缢杀 源休这人也毫不谦虚,“按照朝廷法度,跋涉出使他国者,回京后必须升迁,某之所望,当在京兆尹!”说完源休气势很足地也落了颗子。 “那源少尹此次出使,是奉了杨中郎的令?” 源休狠狠冷笑声,回答说杨炎不过是因我与御史大夫严郢交好, 借机刁难我而已,所以我回京便直接找严郢与卢杞,叫他们安排我担当京兆尹。 听到这话,高岳默然,便不再追问下去,而是与源休只顾落子无言。 不过高岳对源休还是照顾的,他岳父崔宁在灵州都督府接待这位少尹时塞给他三百匹布帛,而高岳则送给源休两件细羊毛长衫,能遮蔽膝盖缓解骨节湿痛的,又加给他五十匹布帛,说他抚养三个儿子也不容易。 这下即便源休性情再乖张,也感到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道理,打心中感激崔宁、高岳翁婿俩,说我当上京兆尹后,将来如有小成,必不会忘记高侍御的情义。 “与源少尹同朝为官,只求大家此后同效忠唐家天子。”高岳的话说得很漂亮。 次日于县廨当中,高岳接到份陈情:宣歙的茶商王子弗,托百里城内的牙行人来对自己说,梁崇义、李正己皆悖逆朝廷,江淮至汴宋的漕运危机重重,梁、李二人煽动运河沿途各地的“**”、“山棚”,私下劫掠进奉船(这时李正己不敢公然派军队抢劫),不少商人身死财灭,他已不敢运送大宗的茶叶至泾原贩售。 另外牙行人还告诉高岳,韩如今兼任宣、润的观察防御使,他的军队以“助饷”为名义,直接占了东南各处茶山,改原本税茶为榷茶。 所谓税茶,便是茶农收获茶后,交给商人自由往各地贩售,政府只是从中抽税;而榷茶,则是政府、军队强迫茶农按低价将茶叶专卖给他们,他们再高价转给茶商,从中牟取暴利。 双重打击下,王子弗能熬过眼前这关都不容易,更别说稳定给高岳供货。 “这韩可真是不老实,捞钱**太强烈,现在等于独专东南财赋了。” 唉,看来这茶叶生意的路径已断了。 但这个情况高岳早也考虑到了,高岳是不折不挠、会想办法的人,他即刻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因茶叶的供应关系到党项内附蕃落的稳定与否对方定居在泾州的上万男女,已离不开可以消食的茶汤了。 高岳先派本地的牙行四出,去宁、长安、凤翔买入茶叶,囤积起来保障供应。 随后他亲笔,给已入蜀担任张延赏小女婿兼幕府掌书记的郑写了封信。 信中他很关心地询问文明你最近生活事业如何,幕府事务可还繁杂,处理起来可还得心应手,新婚生活快乐吗云云。绕了十七个圈子后,高岳才说出真实目的,他先拍了郑番马屁,说如今你在锦城蜀都这花花世界掌文书、佐戎务,当真是不得了,不比我在泾原整日要面对卒子、蕃子、种子文明你就替我分担分担好不好,我们这里党项亟需大量茶,而战乱已起,漕运艰难,江淮东南的茶叶已断货,听闻蜀地巴州、蜀州、茂州都出产大量茶叶,希望你能说服张延赏,沿着金牛道的驿站,每月固定送一批茶叶来我泾州互市,当然不白拿,我愿用犏牛、羌羊和马匹来交换,这种互惠互利的事,依我俩的老情面,文明不会不答应吧? 在信函当中,高岳又夹杂了礼物进去,什么礼物,芸薹油啊! 高岳在信里特别介绍说,这种油是我在泾原山岭里找到的特异植物精萃提取的,军府里忙乎这么久,也就得了二十小瓶,可以用来润发,细抹上去后即可光彩鉴人、白发反黑,你抹可以,尊内抹也行。 随后高岳让人把装着芸薹(菜籽油)的小瓶贴上封签,并亲手在上面写上名字,“轻云束珠油”。 这名字一起,这一瓶起码能卖一贯钱。 当然高岳绝不会把所有鸡蛋扔在单个篮子当中,他又冒昧地给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写信,说哎呀节下,我是杭州刺史李少源(李泌)的小友高岳啊,还记得不记得?不记得正常,我曾跟着合川郡王李晟在大历十四年,过贵道去征讨西蕃的,但兵贵神速,未能拜谒节下,憾恨至今。是这样的,听闻山南西道利州可产茶树,洋州盛出竹子,我们这里呢出产牛羊马,希望...... 最后高岳还要用到叔岳父崔宽,他对妻子云韶说,这“轻云束珠油”啊光送给郑文明也不好。 “那是当然!”云韶有些警觉。 “送给云和些,让她在蜀都府里帮衬帮衬,把轻云束珠油的名声给打出去,顺便让叔父以成都尹的身份,帮我联络蜀地茶商对了,云和婚事有眉目了没有?” “崧卿啊你一心只顾着自己官业,你婶娘让你办的事全被你辜负,先前婶娘还来书仪向阿霓我诉苦抱怨来着,娘如今过二八之龄了,依旧待字闺中。” “不慌不慌,依旧青春可人,这轻云束珠油......” 八月伊始,在灵台县全面丰收了粟米后,高岳辞别了妻子,和舒王的仪仗队伍一道,及郭、源休,踏上入京的路程。 原本高岳就得到批准,去灵台县为官时可以携带妻子同住,不过云韶先前因在长安升平坊待产,故而在之前春季才来,这时他又要辞别云韶和竟儿,去长安城度过冬集时光了。 出发前舒王特意去回中山王母宫一趟,要请彩鸾炼师出山,随自己去京城入翰林院待诏。 然而彩鸾早已飘然离去,只留下封未拆的信笺给舒王,封皮上用漂亮的小楷写着“至鹊下再开”。 “鹊下?”舒王看到这行文字不明所以。 高岳在旁侧,轻咳两声解释说,“炼师想说的,应该是‘阙下’。”(阿师啊,你又写别字了) “炼师字如此优雅,可不识文耶?”舒王疑惑吴彩鸾的文化水平。 “应该不至如此,想必炼师有什么隐讳在这字中,到时自明。” “原来如此!”舒王浮一大白,随后望着轻雾弥漫的回中山山坳,不由得更加敬佩彩鸾炼师的仙风道骨。 2.汾阳之将终 十余日前往长安城的道中,秋雨时有时无,驿道上颇有泥泞,车马行进起来有些艰难,但舒王还在不断催促僚属、骑士,称我们得加快点步伐,不然要是来不及见汾阳王最后一面可不好。 雨不断落在高岳幞头和肩膀上,他的心情仿佛泡涨足了水。 临到长安城西金光门时,天色终于放晴,点点龙鳞般的日光洒下,景象和城门名字十分切合,高岳听到阵喧哗声只见一群身着五彩衣、黑衣的神策军士立在那里,高声吆喝着什么。 被淋得马瘦毛长的高岳举头看去,只见三道城门的正匾上,悬着一把六钧弓,神策军站在下面,指着弓对围观的坊人说到,“看看这把弓,看看这把弓,谁能把它拉一半,就能得两倍粮衣赐,谁要是能拉满,就能得三倍粮衣赐!” 原来是神策军在招募士兵。 神策军分为两个系统,城内团结和城外诸地行营,或者说可分为“畿内”和“畿外”,高岳在边镇从事已两三年,心里清楚真正的精锐都在畿外的行营当中,现在多汇聚在李晟麾下,赶赴临一带。 “临战事如何?”于是高岳勒住缰绳,对其中名神策的司戟官问到。 那军官对这位绯衣银鱼官员行礼,接着说马燧、李抱真、李晟、李艽四将八万人,已突出壶关口,准备救援临城,魏博叛军接连被击破,官军斩首万余,可合川郡王麾下也阵亡、病故千余,棺柩也是川流不息地朝京城这边抬,故而神策军使白志贞一面抚恤亡故者,一面又开始招募新兵。 “哎,看来神策军的牺牲也非常重!”高岳在心中叹息。 可当他骑马过金光门时,果然看到前来应募的,全是群游手好闲的坊人,还有的人抬着货箱、饼箩,也来报名,“这样的市井之徒补入军中,能有什么战斗力?” 正在暗忖,突然人群里有人在呼喊着他名字,高岳望去,居然是安老胡儿! 故人相见十分亲切,高岳现在已不再是太学生身份,而是标准的侍御史内供奉,所以安老胡儿抄着手,毕恭毕敬立在他的马头旁边。 “老丈,你也来应募?” “是啊,现在这长安城里的生意太不好做,趁着自己还有几年的力气,就投充到神策行伍里来。” “怎么?” “郎君啊一言难尽,赵户侍最近奏请圣主,说河朔战事军费紧张,开始收‘常平钱’,全长安和京畿的吃食、竹木、酒茶但凡交易,就收取十一的份额,这还怎么做呢?牛羊的肉也难买到,从原本的羊肉馅蒸胡到素面蒸胡,到现在素面蒸胡也做不下去了。唉,只能这样了!”安老胡儿背着干瘪瘪的包袱,只顾摇头叹息。 高岳急忙将随身的钱给了老胡儿,说老丈你年纪大了,不要参军,先拿着这些钱过活,马上我让升平坊崔家宅雇你当名厨师。 和安老胡儿道别后,高岳重新赶上舒王的队伍,望着天街的街口直接而行。 沿途长安县诸坊,人群攒动,好像全都骚动不安着,有的在偷偷交易东西,有的则呼喊着跑来跑去,一些贫家的女儿,茫然地坐在自家门口,东张西望。富豪人家依旧穿着锦罗绸缎,在奴仆的簇拥下招摇过市,好像而今天下的战乱,和他们是无关的。 “槐下聚蚁,着雨俱殪”,高岳在心中默默说到。 也有人在窃窃私语,讨论着京城里最近最大的事汾阳王将终。 “高侍御,你现在也算是小王半个僚佐,次日前往汾阳王府,希望你能伴同。” 第二天,舒王的队伍迤逦着穿过长安城大街,其中舒王再度戴着远游冠,着绛纱袍,端坐在车上,旁边的乐师举乐但不作,静默无声身后三百名飞龙骑持旗蹄声隆隆,随行的僚佐、王府官都着系住裤脚的褶乘马随同,高岳亦在其中。 汾阳王府前,出来迎接的郭子仪儿子、女婿们太原郡公郭,殿中监郭、郭暧,司农少卿郭曙,还有女婿吴仲孺等,包括昨日就归府来的郭,皆哭声震天,见到携带皇帝诏书的舒王面,除去人群里的升平公主外,其他都拜伏下来。 “圣主诏书在身,请恕小王不回礼。”舒王下车,逐一对汾阳王府里的家人说到。 此刻,“逸崧”的喊声响起,高岳回首,但见亲仁坊拥堵不堪的横街上匆匆走来位男子。 是高郢。 “公楚兄。”高岳急忙行礼。 高郢牵住他的手,接着看了眼汾阳王府的门阀,泪水当即就夹不住,哽咽说“来见郡王最后一面。” 高郢是特意向李怀光告假,急急冒雨赶回长安来的。 毕竟他当了很多年郭子仪的掌书记。 待到舒王走入到王府内院里,夹道跪拜着的都是郭子仪家的女眷,足足有数百人之多,哀声遍地。 当中就有吴仲孺的女儿星星,她已经嫁人了,所以当见到队伍里高岳时,梨花带雨同时不由得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高岳也见到了星星,对她微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多多保重。 现在高岳,已经化为了星星心头的一缕白月光,仅此而已。 白发苍苍的郭子仪,躺在霍国夫人斋堂的屏风后,已无法下床。 待到舒王来到他面前,宣读陛下慰问的诏书时,郭子仪不能叩拜,只能口中发出嚯嚯的声音,用手贴在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作着叩拜的姿势,来感谢舒王,感谢皇帝。 见到这幅情景,就在旁侧的高岳也禁不住鼻酸,而高郢则泪如泉涌。 诏书宣读完毕后,舒王等人才轮流和郭子仪交谈。 “子仪八十有五,位极人臣,子孙满堂,为国戎马大半辈子,此生本已无遗恨。只想后代们能继续效忠唐家,如有人作奸犯科,死后不得入我郭氏庙中......” “令公!”高郢拜在郭子仪榻前。 “公楚,是公楚,吾友公楚......”郭子仪也老泪婆娑,拉住高郢的手不放。 “令公......”高岳泪水也涌出来。 这时舒王倒成了配角,好在舒王情商不低,见郭子仪与二高有话说,便立在一侧静听。 “是逸崧,你在泾原,接待我侄子郭,然后随舒王入京来的,是不是?” 高岳点点头。 郭子仪长叹口气,“郭虽来,郭昕却还在安西孤守,子仪对不起他俩的父亲幼明,对不起哇......子仪坐享朝廷厚禄,却不能为我唐复河陇、安西、北庭......”说完,郭子仪指着自己的心口,不断缓缓摇头。 3.河南房本家 哭声当中,高岳明白了汾阳王这一生,其实还是有遗憾的。 他力挽狂澜,多次救唐朝于将倾之际,然终究未能削平内乱,也未能开疆拓土,恢复盛唐版图,当真是时也命也。 实则他牵挂的,又何止是自己的侄子郭昕呢? 慢慢的,汾阳王已口不能言,可握住高郢、舒王的手却紧紧的,不曾松开...... 汾阳王府的永巷口处,高岳低着头垂泪走出。 这会儿人群当中又有人喊他的名字,郭子仪将终时,似乎将许许多多的人或事都集合起来。 他转眼望去,在把守中堂的汾阳王旧将队伍当中,郭小凤走出来,身后跟着位铁塔般的武士,原来是小凤在喊自己。 高岳眼睛余光扫到那边,墙角处郭小凤的父亲郭锻也在,对方狠狠横了自己眼,便踱到永巷当中去。 现在高岳才想起来,郭家的辈分是这样的,郭子仪的子辈都以“日”字旁为名,而郭子仪的孙辈呢,则以金字旁的字为名,如郭锋、郭钢、郭钧等,而郭锻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后来改的,也就是说他算是郭子仪的养孙,而郭小凤则还要差一辈。 如果我当初娶了吴星星为妻,那我就算是京兆捕贼官郭锻的父辈了。 “小凤别来无恙,这段时间又呆在京城内里的吧?”如今高岳对郭小凤还是亲热的,就像对孙子般关爱。 郭小凤也没了之前的别扭,急忙对高岳施礼,说圣主刚登基,就将浑军使召回来为金吾将军(高岳想想,原来浑是当朔方节度使的,好像正是我岳父崔宁去换了浑),所以我身为绕帐虞侯也伴同军使一道回京。 “嗯,小凤你这趟回来,全无原本的泼皮习气,看来去边军洗刷洗刷还是有用的。”高岳趁机给郭小凤塞了颗糖丸。 郭小凤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接着便介绍他身边的魁梧武士给高岳认识:“说来巧了,此人和高侍御你有莫大的关系。” “哦?”高岳纳罕起来,接着他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小凤身旁的这位武士。 真的是好相貌,身高大约六尺半,孔武有力,目光炯炯,于是高岳便问这位壮士是哪里人氏? 那武士赶紧作揖,脸上表情显得既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仆贱名黄岑。” 黄岑?好像是味中药啊! 结果这时郭小凤着急了,说你早就不叫黄岑,快对高侍御说你的本姓。 “使不得使不得,在高侍御面前如何敢用本姓!” “姓是与生俱来的,丈夫顶天立地,那有什么敢不敢的。”高岳很喜欢这位忠厚武士,便激励他道。 郭小凤见这位还在犹豫,着急下就直接对高岳坦白:“这位也是浑金吾麾下的绕帐虞侯,与我最为相得。高侍御听好,他可是你的本房本家,名曰高固是也。” 还没等这位说什么,有心结识的高岳便急忙握住黄岑,不,是高固的手,喜出望外,“是我河南房的儿郎吗?” “玷污了高侍御。”被摸到手的高固浑身一电,急忙拜倒。 后来郭小凤一番解释,高岳明白了,这高固真的是河南房高氏的子孙河南房分支,认得是唐初名将高侃为祖,高侃的第三子高从文,又生子高适高岳按谱系算是高适的侄孙,算高侃的五世孙,而这位高固论辈分还比高岳要大一辈,他是高侃的四世孙。 但地位上,高岳却是高固不可比的:高固生母乃是一介奴婢,打小就当作奴子被自家贩卖出去,后来恰好是浑把他买来,取个名字叫黄岑(浑平日里无事,喜欢研究中草药),后来见他身材健壮,性格坚毅,便喜欢上这孩子,征战时让他伴随,其后更是将乳母的女儿嫁给这位,视如己出。 “黄岑啊,你是河南高氏的后裔,可以改姓为高,将来有了功勋后,也能认祖归宗。”浑就这样对他说到,接着问他想取个什么名。 当时的黄岑最喜读《左氏春秋》,心想我高氏乃齐姜之后,恰好春秋时齐国有个大夫叫高固,特别勇猛,鞍之战前这位只身驾车驰入敌人晋军的营中,于万军阵中抓捕了名晋兵,又扬长而去,大大鼓舞了齐军的斗志(虽然此战齐军败绩)。于是黄岑仰慕,就对浑说我想改名为“高固”。 浑出身铁勒族,哪里懂得什么左传、公羊?说你叫高固就高固。 而这边高岳呢,则是正统进士出身,天子门生,走的是清资路线,如今已绯衣银鱼,当然让高固不怎么敢于攀认。 可听完高固的遭遇后,高岳居然流泪不已,“这么多年委屈你了,这事是我们河南房对不住兄长你啊!以后河南房里,我俩一文一武,共同光耀门阀。” 反正河南房嫡系现在就我根独苗,爱咋说就咋说,想怎么代表就怎么代表。 一听侍御史的话,高固的眼眶当即就热泪翻滚,这么多年,他心中对归宗既向往但又畏惧,因他奴隶出身,不要说文士朝官,就是军伍里也有很多人瞧不起他,可眼前这位,却对自己如此宽厚大度,如此青睐赏识...... 接着高固就引着高岳,来见左金吾将军浑。 和高岳想象中不一样,与马燧、李晟、段秀实齐名的浑,其实是个身材瘦小貌不惊人的将领。按理说,高岳的泰山崔宁取代了浑为朔方节度使,使他返京来,当左金吾卫大将军兼左街使,负责长安巡逻打更的职务,应该让他感到不快才是,可一见面浑却对高岳十分客气,连称屈高侍御。 随即,舒王告辞汾阳王府,高岳跟随一起出来时,却在阶下见到同样来探视的杨炎。 杨炎这时已被罢相,为尚书仆射。 此次他前来,怀里揣着元载昔日光复河陇的策论,希望能在郭子仪临死前,让汾阳王再次认可自己的政策只要郭子仪点头,杨炎就会向皇帝请求,哪怕外放自己到陇州、凤州当个刺史,哪怕是个州别驾,那也是好的。 杨炎这时,已知道自己的窘迫处境了。 擦肩而过时,向舒王拜礼的杨炎,看了下高岳一眼。 高岳也心情复杂地回望了杨炎下。 数日后,在升平坊里居住的高岳,看着庭院当中不断落下的雨,得到两个消息: 郭子仪薨去; 汉水一带,秋霖泛滥成灾,李希烈以此为由勒军不前,皇帝万分焦急。 而此时,御史台来人,唤高岳去递考状,并说御史大夫严郢有事要商议。 4.幕上有孤燕 高岳不由得长叹一声:“杨炎如今真的同釜中之鱼,幕上之燕了。 ” 先前在汾阳王府见到他,高岳就打心中觉得对方也够可怜的,他来见濒死的郭子仪,推销元载的计划,还不是希望郭子仪能借助军功元勋的身份,在临终前上皇帝一份奏疏,让皇帝念念元载昔日册立太子的旧情,能把自己分配到某处边陲军州去,那样也好啊! 杨炎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去? 高岳无言,也没有个答案。 因为他清楚,想让杨炎死的人其实并不是刘晏,而是卢杞,也是皇帝本人。 果然在雨停后,当三院御史黑压压地坐在御史台的都厅内时,严郢亲自坐榻,阅览诸位的考状。 待到高岳时,“侍御高某,考功可为上下。” 其实原本高岳给自己打的成绩,是“中中”。 他望着表情严肃的严郢,内心中叹口气严郢原本是位正直清廉的官员,为京兆尹和御史大夫都甚为人心,可现在也卷入到党争的漩涡里来。 现在的御史台,杨炎的亲信已陆续遭到各种名义的“清除贬黜”,全都换上卢杞与严郢的自己人。 残余的雨滴顺着屋脊,不断往下坠落,落入瓦瓮当中,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榻上的严郢在考功结束后,让人送去给皇帝御览,因御史台里全是皇帝直属的“供奉官”,故而他们的考核不走吏部选司,也不走中书门下省,而是直接交给皇帝决断。 接下来,严郢的话让都厅内外都浸着寒意,“最近东都有一桩案件,某朝廷当路大臣,在东都售卖私宅,指示亲信官员,把私宅卖为官府公廨,高估其值数倍,坐收其利,此案依各位的见解,该当何罪?” 严郢的话一出,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们都面面相觑,议论纷杂,心想这种案件的审判,应该是大理寺卿的事情,我们只负责弹纠揭发啊! 但严郢明确说,此案我们宪台先审议,交由大理寺过一遍就行。 席位上的高岳,垂着手,默然不言。 这时一名年轻的监察御史走出来,说“当路宰臣命人代卖私宅,高估其值,所得钱财应视作赃款,所以当论贪赃之罪。” 结果严郢冷笑两声,说你如此不谙律法,也不用在宪台做下去,当即就让主簿取笔,把这位监察御史的考状改判为“下中”。 这监察御史当即冷汗直流,惊惧欲死,有了这个成绩,他这辈子怕是都难以翻身。 “大夫既然在都厅论案,大家各抒己见,何必和考状挂钩?这样众情不安,所出结果也难以服人。”高岳这时开口,不疾不徐地谏言。 这下严郢望望高岳,又暗自想了想,便努努嘴,叫主簿再将这倒霉的监察御史考功成绩改了回去。 “高侍御说得对,大家畅所欲言即可。”这时,都厅门帘后,门下侍郎卢杞突然步出。 “卢门郎!”大家都非常吃惊,急忙起身行礼。 卢杞公然在御史台召集御史们论案,足见他对一切已尽在掌握之中。 这时升任为知杂侍御史的朱敖走出来,说“此大臣既为宰执,负责的就是监临百官,而洛阳官员受他指示,公然将私宅强卖为官宅,从中牟利。可以看作为宰执向下属官僚索贿,可论为‘乞取’之罪。” “哦?乞取之罪,又当如何论处?”卢杞问到。 “夺官,左迁。”朱敖答复说。 卢杞不置可否地笑了两声,说朱侍御这个断得如何,本门郎说的不算,且送大理寺去。 接下来,都厅内气氛沉闷压抑,众位御史都不敢作声,等着结果。 许多御史都是世家大族子弟,消息自然灵通,如今卢杞和严郢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这个案件到底在针对谁,可以说是不言自喻。 大约半个时辰后,御史台里出去报信的吏员跑回来,衣衫皆湿,立在庭院中,对卢杞、严郢汇报说:“大理寺正田晋、少卿蔡廷玉,皆认可朱端公(御史台称知杂侍御史为端公)的断案。” 谁想卢杞当即缓缓地说道:“飞堂牒,外放田晋为衡州司马,不用再呆在大理寺里。” 随着这声冷酷的话语,一道闪电干燥燥地刮下,原本昏暗的庭院顿时雪亮,那报信的吏员吓得蜷缩起来。 其实厅中的诸御史们也都吓得一激灵,胆子最小的宇文更是趴在席上,连连低声说“菩萨庇佑、菩萨庇佑。” 而朱敖脸色发青,他知道这是卢杞在有意针对自己,在“杀鸡儆猴”。 结果卢杞的眼光,不偏不倚,落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宇文身上,还以为这位有什么意见要发表,便问“这位监察,可起身说话。”等到这位起来后,卢杞不由得皱眉,这不是那个“实力划水”、“俸料老贼”宇文吗? 什么,菩萨啊,怎么是我! 宇文在御史台混了半辈子,只拿俸禄,从来不参与实际事务,之前就因此被当时任御史中丞的卢杞叱责过,现在更是两股战战但宇文虽则平庸无为,智力尚不算低下,他清楚现在必须要说门下侍郎、御史大夫爱听的话。 于是宇文索性咬咬牙,当众说出骇人的话语来:“既为宰执,监临天下百官,却卖私宅为公廨,厚取其利,此为监守自盗之重罪!” “监守自盗,该如何论处!”卢杞暴喝声,手指着宇文。 庭院外,雷电一声赛过一声。 而宇文的声音则盖过了雷鸣,回荡在御史台都厅之内,“回禀相公,监守自盗,当绞!” “当绞”、“当绞”的回声,随着霹雳的訇然,重重敲在众人的心头。 高岳缓缓合上双眼。 卢杞却古怪地大笑起来,他当即指着瑟瑟发抖的宇文,尖声说到此乃人才,不应被埋没,并让主簿当即核宇文的考功改为“上上”,“马上便入殿院。” “谢相公!”宇文如在梦中,急忙又伏在地上忙不迭向卢杞道谢,喜笑颜开。 这辈子,没想到因为这句话,居然升迁了。 雷收雨停后,高岳立在御史台的北正门下,几名中官来找他,说高侍御的绯衣和银鱼符都是皇帝假借于你的,现在高侍御不在地方,便要暂时收回,请高侍御前往左右藏所临的麟德殿,办理衣服、鱼符的交割。 5.交割赐衣符 高岳奉命,刚准备领取门籍前去大明宫时,卢杞自御史台北门走出来,看起来心情非常愉悦的模样,然后得意洋洋地在背后对高岳说了句:“逸崧啊,当初要不是你的规划,这场仗也不会赢得如此轻松。 ” 还没等高岳说出话来,卢杞就如数家珍: “逸崧先前曾说过,淮南陈少游是第一步,而山南东道梁崇义是第二步,现在全都应验。李舟出使襄阳,梁崇义立反,江陵府庾准望风而逃,杨炎则立罢相。现在这雨啊,从长安下到襄阳、蔡州,是陆陆续续都没停过,山南、淮西化为泽国,而李希烈受都统招讨之令,因大雨逗挠不前,我就趁机对圣主上一奏,称李希烈之所以不前,是因对朝中某人有积怨所致。” 卢杞真的是阴狠,连天气都成为他致政敌于死地的筹码:如今秋雨成灾,道路被冲毁,李希烈的军队难以进讨梁崇义,这本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事实,可卢杞却趁机在皇帝面前进谗“李希烈之所以不愿进军,是他之前多次上表要讨伐梁时,遭杨炎无故阻扰,故而畏惧敌视杨炎。如今梁崇义既反,陛下不可以小恩而害大功,可贬杨炎来取悦李希烈。” 就这样,皇帝原本对杨炎的讨厌,迅速转化为凉薄。 作为最高统治者,讨厌你并不可怕,只要你有利用价值,他还是会重用倚仗你; 可凉薄就很可怕,这意味着你的存在妨碍到最高统治者的切身利益,他要不将你打入冷宫,要不直接将你贬窜,乃至除去。 现在于卢杞的推动下,成功地将杨炎和李希烈做成了道“抉择题”:陛下,你到底是选杨炎,还是李希烈?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皇帝现在迫切需要有兵有地的李希烈站在自己这边,既要他对付梁崇义,来减轻朝廷于腹地的压力,也要他来保护漕运。 因而皇帝毫不犹豫地舍弃杨炎。 这年头没兵的话,就算位极人臣,却连个屁都算不上啊! 可皇帝光是舍弃杨炎,对卢杞而言并没有达成目标的,这位门下侍郎方才在御史台中,对朱敖“夺官左迁”的处断非常不满,就代表着他想要杨炎死。 当然高岳心中明白,卢杞现在跑出来特意对自己说这番话,隐含的意思就是“我们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在这关键时候你可不要捣乱,遇见谁都要注意说话的分寸。” “卢门郎所言极是,只要李希烈能讨伐梁崇义功成,那么天下便可大定了。”高岳急忙回身,对卢杞说到。 卢杞哈哈笑起来,点点头,便问高岳,此次逸崧自“外台”(中唐称以御史身份出外为诸道官佐的人,为外台御史)回来,下步是想入南省为官,还是挂衔入翰林院呢? 看来卢杞还希望继续拔擢自己,安置在中央当中,充当他的得力党羽。 “等到宪台追集完毕,还请卢相公多多援引。”高岳表面上喜不自胜。 可转眼与卢杞分别,往大明宫银台门夹城那边走时,高岳已打定主意,不能被卢杞这厮捆绑控制住现在他在泾原行营里干得好好的,田正种得如火如荼,没必要回来当京官,踏入到乱七八糟的漩涡里。 另外,按照卢杞的话风,如果他真的回归中央,要么会入尚书省二十六司的某司为从六品上员外郎,要么会随便挂个六品朝衔入翰林院,当皇帝贴身秘书。 随便哪条路,那都得受卢杞的摆布,实则等于他的棋子前驱。 此外如今削藩的战争骤起,怕是皇帝也不明白,整个大唐都处于悬崖边缘。 所以,这几年还是在地方上培育力量最为稳妥。 至于如何规避卢杞的纠缠,高岳边趋走,边在琢磨。 不久麟德殿庑廊下,高岳坐在那里,从殿东的一座稍稍隆起的龙首山岗上,能看到左右藏的屋宇,几名中官拿着文簿,正在给高岳换取衣物。 高岳是懂事的,给每位中官都塞了些钱财,哄得他们极为开心。 “高侍御稍坐,咱们去存好你的绯衣、鱼符,安心等到你马上考功完了,少不得还要归还你!” 原来,高岳的绯衣和银鱼符,都是皇帝“假赐”的,现在他回京来,就得收回去,等到再去地方就职或入台省,再由皇帝决定继续赐予与否。 中官们离去后,高岳单手把下巴支在小几上,盘腿而坐,又开始思虑方才的事,不由得茫然出神。 这时候整个大明宫龙首山三衙上,乌云聚拢,远处山野又传来沉闷的雷声,不断逼近着这里。 庑廊南处,几名当直的中官、小儿正在闲谈,忽然见到一人,便急忙跪拜叩首,“大家!” 果然是皇帝李适,穿着赤黄袍,脚蹬便靴,他远远看到独自坐在廊下的高岳,正背对着自己,好像在发呆。 李适冷笑了下,便叫这几位不要声张,又故意问“坐在那里的,是高三否?” 众人点点头。 “好,找的就是这高三!”皇帝低声而快速地说了这句,就走入到庑廊之下。 众人跪在原地,不敢说话。 皇帝背着的手里,捏着的正是吴彩鸾的那“至鹊下再开”的信笺。 方才皇帝听取舒王的举荐,开了彩鸾的信笺,并看了内里的文字。 看完后,皇帝五味俱陈。 “以前朕就在琢磨,到底是这佛寺里抄经的女炼师在指点高三,还是高三在背后操控这女炼师放些风声来?要是后者的话,那这高三真的不能小觑,所以朕就让中官以收回赐服的名义,唤他来麟德殿,得好好地当面质询......” 带着这样的想法,皇帝一步步,慢慢逼近高岳的身后。 “到时候考功结束,该何去何从呢?”高岳尚未察觉,还在抓耳挠腮。 此刻,冷风卷着秋雨,开始在无遮无拦的庑廊间撞来撞去,高岳觉得有点寒冷,便掩掩原本属于自己的深绿色官服衣衽,把脖子缩了些,暗自抱怨这帮“犏牛”的效率也太低了吧,快些将凭证拿出来给我啊! 终于,皇帝立在他身后大约五尺处,不再迈动脚步。 “高三!” 高岳听到有人喊他,本能地扭过头来。 同时一声霹雳炸起,照亮了他转过来的侧脸,显露在皇帝面前。 皇帝忽然觉得高岳的脸容,有种让他骇然的感觉。 6.鹰视狼顾貌 在皇帝的视角里,高岳的半面鼻子和整张口,全被埋在他的肩膀下,所以只露出眉毛和眼睛,逼仄于山根鼻翼的两侧,正在“死死盯住朕”。 皇帝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集中,集中到高岳转过来的双眼。 空气瞬间凝固了。 闪电里,皇帝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形容高岳这副模样的,便是: 鹰视狼顾。 “李适,不,皇帝!”高岳心中也猛地一惊,看到满是惨白的闪里,皇帝不知何时起,大变活人般站在自己身后。 远处,火光四溅,雷劈中了麟德殿的屋脊,碎裂的瓦当纷纷落下,在雨地当中跳跃着。 “圣主!”高岳急忙自茵席上跃起身子,对皇帝作揖。 这下两人其实都很紧张,皇帝点点头,而后侧对高岳,声音都有点颤抖,“见到朕,为何如此惊怖?” 废话,你和个怨灵贞子似的来到我的背后,能不让我炸毛吗! 可高岳脑子转得极快,便掩饰说,“圣主来此自挟风雷,故而高三猝不及防,惊怖如犬马。” “打个雷就让你怕到这种地步?” “雷行于九天,深邃莫测,敢不惊怖。” “雷自北至,朕由南来,如何自挟风雷?” “雷专来迎陛下。” “风雷雨雪乃是天意,凡人也敢揣测天意的吗?” “臣岳但知,盛衰之理,既在天命,也在人事。” 皇帝这时把吴彩鸾的信笺取出来,举起在高岳的双目前,“这彩鸾炼师说朕未来可能有离宫之厄,还托舒王来献此推背?高三你不妨说说,这算是天命,还是人事!” 高岳眼珠迅捷一转。 是的,这信笺当然是我指使吴彩鸾写的,我也是出于好心,警醒你一下。可你现在拿着这信笺,不去找舒王询问,也不去找翰林的卜算师或朝廷阴阳人核准,却来找我。 等等,那也就是说,这皇帝已知道我和彩鸾炼师是一伙的。 也对,这皇帝小聪明还是足的,他定是先确认了彩鸾炼师曾在胜业寺当过经生,然后又查出我进士及第前也曾在寺中为人抄写过书仪,又自然联想到他还叫“唐雍”,他女儿还叫“唐安”时,在蹴鞠场上被我和彩鸾阿师支配的羞辱和恐惧。 所以,这时候可万万不能装傻充愣! “臣,确实认识炼师吴彩鸾,所以才托舒王献上推背于阙下,这里面的话语,是吴彩鸾谯天命所得。” “骗了舒王可骗不了朕,朕从来不信天命,朕只想听听你高三对人事有什么看法!” 看法,当然有: 陛下你马上搞死杨炎就算了,可继任的卢杞那是比杨炎还要恐怖的角色,有他在必然会祸乱天下,你知道不知道; 陛下你的神策军在邢州、磁州,遭受伤亡后,白志贞补入的全是些市井之徒,还有相当部分是虚籍,长安城内的军力现在极度空虚你知道不知道; 陛下你同时对田悦、李惟岳、梁崇义、李正己开战,驱虎吞狼,又怎知朱滔、李希烈也是包藏祸心的角色,你知道不知道; 陛下只要你那脆弱的漕运一断,度支军费敷继不上,那么大好形势很快就会碎一地,满地着火,你又知道不知道; 陛下你再一意孤行,可先把奉天城和梁州的南郑城好好修补先。 真的,高岳想要进言的“人事”因素简直太多太多,没个万儿八千字都说不完。 可他穿越前是干编剧的,对“编剧的想法是只鸡,最后拍出来的结果却是只鸭”的结果可谓数见不鲜,一切都是资方说了算,他们的意见顶个球,只能顺水推舟,至于力排众议,对不起,不可能,不存在的。 如今唐朝的天下,说到底最大的资方还是他眼前的这位“黄衣天子”,而这资方又是个刚愎自用的角色,自己注定当不了魏征,对面也不是太宗皇帝。 “向前胜业坊蹴鞠时,那彩鸾炼师就知道陛下为潜龙,但她并没有告诉臣,所以臣还以为陛下叫唐雍,此后炼师预言多有应验,故而臣深信不疑,才假托舒王将她最近的信笺呈于陛下,至于内里所言,臣并不知真假,更不敢妄下断言。”一会儿后,高岳只是稀里糊涂地说了这句话。 这让皇帝一下子被悬在半空里,暗想:“这高三在和朕说葫芦语耶!” 于是皇帝旁敲侧击,“彩鸾炼师会相术否?” “会。” “她如何相高三你的?” “实不相瞒,炼师曾言高三日后必为大唐圣主的股肱之臣!”高岳大言不惭,就坡下驴。 皇帝于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朕从未见过如此纯厚,或无耻之徒。” 当年代宗皇帝也是被高三这套吃得死死的。 “可朕方才见你回首之貌,心中却有恶感。” “臣原本脸就白些,又经雷电照射,让陛下受惊,万死莫赎。” “高岳你是不是想登公卿之府,朱紫金鱼,封妻荫子,甲第通衢?” “如陛下成全,敢不从命。” 这下皇帝才安心下来(想要荣华富贵的臣子根本不可怕),点点头说:“卿如不负朕,朕何尝会负卿彩鸾炼师相过朕的容貌吗?” “相过,她曾说陛下的天颜,当真是凡人难摹,说之不尽啊!” 其实那日彩鸾回去后,对自己说的是,哪来的黄衫胖子,还带着个白脸的男装小娘,蹴鞠技术差得要命,还爱打赌,白输给我一百文钱。 “那曾说朕是小康之主,还是大同之主?” “我看你能温饱就不错了......”高岳暗自想道。 可他却拜伏下来,“陛下乃中兴大唐之大同之主臣想,离宫也许子虚乌有,就算有也不过是小小厄运,渡过即是康庄大道。” 皇帝心想怎么可能,这整个天下局势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结果还没等李适发话,霍忠唐等几位中官匆匆赶来,说翰林待诏桑道茂有要事求见。 桑道茂这时候忙不迭跑进来,告诉皇帝说: “臣以方技有所得。” “请说。” “陛下未来或有离宫之厄,可于奉天城增修墙壁,囤积战备。” “嗯?!”皇帝这时心中惊愕莫名。 这可不是吴彩鸾一人所提,神算闻名天下的桑道茂也如此说,连所言的地点都丝毫不爽,难不成....... “自艰难以来,大唐已有三位天子曾播迁在外(玄宗幸蜀,肃宗于灵武即位,代宗曾因都城失陷流落陕州),难不成朕也摆脱不了?这是个什么诅咒!” 高岳明显看到,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 7.黑头为三公 很明显,李适的心情开始急剧动摇。 但他毕竟是非常有自信的,高岳清楚想要让这位皇帝往西走一步,就必须先让他往东走三步。 另外这个机遇很巧妙,整好桑道茂也算出来这样的结果。 于是高岳趁机轻咳两声,再度提到天命与人事的关系,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建言:“其实在奉天增筑城池也有好处。其一,现在奉天为神策行营军镇,却年久失修,名不符实;其二,奉天处京师、泾原、凤翔和宁间紧要关节处,又护诸皇陵,若削诸镇功成后,再击西蕃、回纥,亦可将行营驻屯于此,节制诸军,指挥便利;其三,若......” “高三你想说的是,若吴彩鸾、桑道茂预言成真,朕也好有个避难的地方,是不是?” “臣不敢。”高岳捧袖道,心念我可没说出来。 哪想到这番话反倒激起李适争强的心思,只见他脸色开始涨红,居然与高岳辩驳起来。 将庑廊外立在风雨里的霍忠唐、桑道茂看得目瞪口呆。 “朕不听吴彩鸾,也不听桑道茂,就想听听你高三的你说,朕削藩的计划到底会有什么错漏?” 唉,现在是不得不应答了,但也不能应答得十全十分,高岳就说:“臣担心夷灭李惟岳后,朱滔等人要身官回授,陛下该如何处之?” 李适很有自信:“李惟岳那里忠于朝廷的人杰有许多,朕可将成德分割开,效仿汉武的推恩令,赐予反正的诸将。至于朱滔,如今卢龙镇中已有朝廷设置的敕使院,可让中官厚赏卢龙诸军,这样军卒心戴朝廷,想那朱滔也不可能逆众而行。” “那如淄青镇、魏博镇联手切断漕运?” “朕在汴宋的诸军不但数量最多,且最为精锐,再加上濠州张万福、寿州张建封等皆拥重兵,漕运安全不足为忧,先前李正己败走便是明证。” “如山南东道梁崇义平后,李希烈又要求身官回授,兼并梁割据的数州,又该如何?” “此事不合高三问,但你既然提到这点,朕便可告诉你,对付淮西朕内外皆有方策,智珠在握,勿忧!”说完,李适嘴角浮出迷之微笑。 “如......” 结果高岳还没把话说出,皇帝就举起双臂高声说:“此外朕还有神策在内的禁军,畿内畿外不下十万,以李晟部监马燧、李抱真定魏博、成德,以邢君牙、骆元光部防御同华,又以刘德信进驻虢州监李希烈。崔宁的朔方,李怀光的宁,还有你供职的泾原,尚有不下八万的健儿可调往关内。你等文士,有所顾虑是正常的,可此时不同肃代之世,不用再对方镇一味姑息优容了。” 接着皇帝回首,想看看高岳的反应。 却直接见到对方深深拜伏在席上,根本看不到脸上表情,只听这位高呼“圣主再造太平,我等只有承顺之理,尚有何疑?” 可去你的吧,见你插得一身满都是旗子,我再多嘴半个字就是个棒槌。 “这还差不多......以后好好当你的治世臣子吧!”皇帝暗忖道,接着他的声音由原本的豪迈变为温和,“御史台的考功也差不多结束,朕马上转你为从六品上某司员外郎,入银台门翰林学士院,如何?” 唉,真的如卢杞刚才所说,要把我弄个员外郎的朝衔,然后实际叫我去学士院,当皇帝的秘书。 唐朝的翰林学士院,与我们通常理解的“翰林”是不同的,或者说学士本属“翰林”里的一类,和书、画、棋、医、阴阳五行、僧诸“翰林待诏”地位是一样的,可随着科举制的兴起,进士地位越来越高,所以进士出身占据大部分的“翰林学士”(有唐一代,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比例为71%),慢慢和其他待诏的区分开来,形成独立的文士院,自此“杂流不入,职清地禁”,专选少数优秀的文章之士,当“天子私人(秘书)”,专职于银台门院内“参受密命”,权力日渐膨胀,以至于其后有“内相”之称:明清时代的翰林,参与的则是国史修撰的工作,而中唐的翰林学士院,打个比方,相当于清雍正的军机处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一个负责出皇帝的令,一个负责出宰相的令。 不过翰林学士只是个差遣,并非正规官职,上到尚书下到校书郎,都可以充当。所以皇帝也答应,给高岳个从六品上员外郎官衔,因南省诸司员外郎虽是六品,却也与御史台一样不归吏部管,而由皇帝亲自除授,故而以员外郎官职入翰林院,是个很合理的迁转路径。 可高岳却压根不想入学士院,进去后整日就是处理文件:替皇帝拟制、诏,时不时还要承旨作诗,事务繁剧不说,还没有任何自由性可言,保密工作最为要命,哪像我在泾原行营里可大展拳脚? “臣,诗赋文采拙劣,闻入学士院须得在此麟德殿由圣主亲试诗五首,请敬谢不敏。” 我个好好的泾原行营下摄灵台令,兼度支营田判官,怎么就要进翰林学士院里去呢?再加上我还不会吟诗,这真的不是谦虚啊。 “高三,真田舍郎也。”皇帝一挥袖子,调侃的语气里透着些许不屑与遗憾,“这样好了,朕许可在奉天增筑城池,也能给吴彩鸾翰林阴阳五行待诏的身份。即日起拨二千神策军士兵入驻奉天,高三你在泾原营田已成规模,无需再事必躬亲,冬至后你就迁为工部虞部员外郎,加‘奉天营城使’职,替朕把这件事办好。” “臣受诏令,不敢辞。”高岳巴不得的。 工部的虞部司,本职工作是执掌京城道路植树及畋猎、薪炭、草木诸事,但现在这些事务都有专门的使职去管辖,该司早已沦为闲司,不过给高岳提供个入南省(尚书省)的台阶罢了,工部在尚书省六部里的地位是最靠后的,但高岳却继续于此拥有“清资美职”即员外郎。 正如皇帝说的:“高三你年不过而立,却已登为南省郎,将来只要继续为朕尽心,说不定能‘黑头三公’也未可知。” 黑头三公,即头发尚还是黑色时,就能荣登为三公九卿。 高岳口中谢恩,心却想我回去得多抹点芸薹发油。 8.瑞莎借绯衣 皇帝现在开心了。 因高岳方才的质疑,都被他给驳倒了,高岳甚至伏在席上哑口无言。 至于奉天城的这个谶言,就让它成为个不咸不淡的笑话罢,反正朕营修下奉天,将来时机成熟后进讨西蕃光复河陇时也能用到。 于是皇帝下令,赏钱给桑道茂。 而后风雨停止,皇帝车驾离去,麟德殿庑廊下霍忠唐捧着个木函,立在高岳前。 “七郎,这里是何物?”高岳问到。 霍忠唐笑眯眯地,说三兄啊,这里面是陛下给你的绯衣。 “可我的绯衣已交还了啊!” “唉,那件交还就算了,这件不同。”说着霍忠唐打开木函,高岳往里面一瞧,这绯衣上有绣着植物枝叶图案,“这叫瑞莎,陛下刚刚下令于文武官员里紫、绯朝服上加的,这不,头一批就赐借给三兄你喽圣主啊,对三兄你可真的是眷顾甚隆啊!来来来,就让七郎为你穿上。” 嗯,这李适看不出来,还是个服装设计师呢...... 霍忠唐边为高岳穿绯衣,还边说道:“我们这群刑余之人,在宫中见得人和事多啦,多少士子获得告身后,为官三十载,还是身碧绿衣衫,所谓‘青衣白首’是也,能让这官服变个颜色,是多少人这辈子苦苦求不来的。三兄你这才入仕几年啊,圣主都赐你绯衣银鱼了,以后可就不能再唤你高侍御,而应叫虞部高外郎。” 接着,看四下地无人,霍忠唐就附在高岳耳朵上,悄悄说到:“唐安公主在东内苑场等着你。” 等着我干什么?还不是要索《阿阳侯恩仇记》第三编。 唉,现在写这书,我是再不能在市井里卖钱,全成了这公主的特供版了。 万恶的封建官场,活生生消磨扼杀了我这位写传奇长编的人才。 东内苑,位于大明宫夹城之中,其南正和十王宅、大安国寺东隅相连。 虽然方才有风有雨,也有雷电交加,可雨落得其实并不大,待到乌云散去,秋季碧空如洗,远远的数处丛林间的内苑场上,是轻尘不浮高岳有霍忠唐相伴,自夹城小门而入,便望见唐安公主,正与另外名宫装少女,夹在群牵犬架鹞的五坊黄衫小儿间,各乘匹回纥骏马,其中唐安公主顾盼着,仿佛专等着自己的到来。 而后确认来者是高岳,并且还穿着件父亲刚刚赐予他的绯色瑞莎官服后,唐安唇角翘起,将马鞭插在束腰当中,便举高把红梢小角弓,纵马拈羽,一箭飞去。 “好!”五坊小儿们齐齐唱好。 箭射入到只被小儿们放出的彩尾山雉背上,那山雉在地上翻滚了两下,便毙命了。 “见过公主。”高岳上前。 “高三,这身衣衫不错。”唐安笑起来,接着把小角弓交到高岳面前,问他说“能射否?” 今日的唐安格外英姿飒爽,是罗衫玉带,发髻斜插银篦,背负箭囊。 这时唐安旁边的那少女也笑起来,“阿姊,你口中的高三怎么看也是个文士,怕是射垛的箭,不是去身三十步,就是离标三十步,还是莫要为难为好。” 唐安便把手伸向那少女,向高岳介绍说“高三你的阿阳侯记犯讳了知道不知道,这位是我亲阿妹,受封的正是义阳公主。” 什么!这宫中真的有义阳公主? “高岳有罪,此长编是特供于公主的,如触犯义阳公主名讳,请容删改。” “算啦算啦。”义阳公主摆着手,倒是非常豁达。 “射中另外只山雉,便饶你。”可唐安却不依,不过语气里带着些撒娇。 旁边的五坊小儿们都哄笑起来,准备看这位文士的笑话。 可高岳径自接过唐安的小角弓,轻轻一转,随后抽出唐安囊中的一支白翎箭来,左臂握,右臂钩弦,嗡的声,发矢如电。 “哇!”五坊小儿的哄笑全变为了讶叹。 这高学士的箭直飞四十多步开外,另外只山雉还未来及振翅,就中箭坠亡于地。 他们还不清楚,这位高学士在边地呆的时间里,一直和军卒们在研习射艺。 “好彩,好彩。”义阳公主不由得也唱好起来。 随后高岳将角弓奉还,并把随身带着的卷轴也一并捧上,“请公主笑纳。” “嗯!”唐安很开心,内心更认同高岳,随后指南面宫苑的一处醒目的楼宇,“彼处本为十王宅凉王府睦亲楼,现在为本主的居阁。” 义阳瞪着眼睛,看着唐安,心想这是怎么了?堂堂公主怎么可以将自己居阁介绍给外朝官员,就在东内苑私下见见得了,若是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更何况,阿姊当郡主时还曾要降嫁给这高三,可听说这高三根本不接受,溜去和升平坊崔家第五小娘子婚合。唉,阿姊啊,你可长点心好不好,难不成你还想邀这高岳登你的楼? 果然,听到唐安这话后,这高岳明显是副“冷处理”的表情,根本不回答什么,便说时候不早,高岳已奉长编给公主,可以告辞。 见高岳离去的身影,义阳见到唐安是目不转睛,侧颜还带着丝怨恨。 结果于小门外,高岳见另外群黄衫小儿吆喝着,皆手持梃杖,拥着抬檐子,奔着东内苑而来。 交错间,檐子的帷幕晃动,高岳不经意间,看到内里坐着位白皙丰美的熟贵妇,风韵犹存的眼波,也对着自己望下,还稍稍逗留些时刻。 这时俯身行礼的霍忠唐,牵着高岳的衣袖,低声告诫道:“高外郎你快走吧......别被这延光公主看中了......” 接着走在长长的城墙下,“延光公主?”高岳询问霍忠唐。 “对啊,这位是睿文圣武皇帝(代宗)的皇妹,先嫁前殿中丞裴徽(为杨玉环三姐虢国夫人之子,在马嵬之变里被杀),后嫁前太仆卿兰陵萧升,现在夫君已亡延光公主虽守寡居宅,但因她女儿现在是太子妃(太子李诵妻子),故而可自由往来宫禁间唉,我说的太多,总之高外郎你可千万小心。” “小心什么?” “三兄你又装傻,莫要在我这刑余之人前贫相了。” 看来霍忠唐的意思是,这延光公主虽然二嫁,年龄也有四十路,但却颇有盛唐公主的余风,怕是从来不甘寂寞,广招裙下之臣。 而延光公主来,正是来找唐安、义阳玩耍的。 她即是皇帝李适的姑母,也是李适的亲家母(呃,李唐之风)。 三人便在凉王府睦亲楼阁中,玩投壶之戏。 “唐安啊,那高三我见到了,穿着身瑞莎绯衣,倒真的是一表人才。”还没玩几手,延光公主就对高岳赞不绝口。 9.崖州千不还 虽然唐安公主在听着姑母(为了不让父亲降低辈分,她和义阳一直唤延光公主为姑母)的赞许,可努力不让脸上有出格的表情,而是尽量淡淡地躺在榻上,对投壶也不甚上心,只是端着《阿阳侯恩仇记》第三编读着,心想“这高儿再人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姑母啊,高三现在正得势,你瞧他从集贤院转入泾原使君府后,就不断地在升迁,现在已成六品南省郎,再一表人材那也是父君的人材呢!”义阳公主投了一壶,没中。 “那是高三不识抬举,当初若为驸马都尉,如今怕是早已升为四品,还用得着带着妻儿在边地打转?” 唐安没有回答,义阳就反驳姑母说:“四品五品有什么用?多是些闲司冰职,尸位素餐。要是义阳以后降嫁,宁愿找位九品的青衫,但要进士出身。” “男人闲有什么不好......”延光不以为然,心想你们这些大历年间出生的主啊,早没了开天年间主的风范,个个都变得小家碧玉气,咱们大唐的公主,那是要让男人侍奉的,而不是相反。 这时延光本性浮起,便投了一壶,笑起来,撺掇榻上卧读的唐安说:“依姑母的看法,高三已婚娶也没甚大不了的,以后唐安想他,叫他入楼来侍奉就是。” “哗啦”声,原本保持优雅曲肱姿势的唐安没撑住,差点从榻上翻下来。 “什,什么侍奉......姑母莫贫相取笑。” 哪想延光蹬鼻子上脸,直接低声说:“你们啊,就是太拘束。你瞧瞧姑母我,什么进士出身啊,稀罕吗,又不是没当过我入幕之宾的。喜欢个男子,就像喜欢个物什似的,自己夺来享用就是,再者男欢女爱,又没逼他休妻,怕什么?这样就算你父君知晓,那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姑母不要再说了!”唐安脸色涨红,走下榻来,接着举起根无簇箭盯住那投壶,飞掷了出去,恨恨地嘀咕句,“高儿,一条妇家犬......” “妇家犬”这个称谓代表了唐安所有的仇恨,你有什么,不过就是仗着你泰山,才蹿升得如此快。 “唐安,唐安......萱淑!”这时延光和义阳都目瞪口呆,接着延光扶着额头,心想这大约就是这位貌美如花的李萱淑,迄今不受欢迎的根本原因。 原来,唐安投壶简直奇绝,她飞去一根箭,可击在壶口上再弹回,接住后再飞掷,再弹回,如穿梭般。 “嗯......”唐安又抬手将箭接回,好奇地望着姑母和妹妹,心想这投壶水准不应该是常规操作的吗? “笨些,娇憨些......”姑母心疼地提醒说。 入夜,升平坊崔宅当中,高岳在中堂拜谒了岳母,并直接对柳氏提醒说:“阿母,请将七成奴仆遣散,并把家中所藏的钱帛起出,移至灵州去。” 柳氏有些愕然,“高郎,是否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只字片语很难说清楚,也请阿母申告朝廷,前去灵州都督府与阿父团聚。” “可是家中所藏钱,马上是你阿父准备进给卢门郎,希望让你叔岳父再归京来,为尚书左丞的,在蜀地张延赏逼迫的厉害,多次上奏疏给陛下,称西川节度使是定要兼任蜀都尹,让你叔岳父让官。” “那这笔钱可给卢门郎不变,叔岳父可改择它地为官,但求阿母平安至灵州都督府去。”高岳说完,深深对柳氏拜倒。 因为他实在是尽力了,可皇帝太扶不上道,果然命运都是由性格决定的,自己又不可能做直言强谏的诤臣,正所谓“主昏臣不诤”,更何况李适的症结不是昏庸,而是太过聪明,属于“过察好断”的类型,这种类型最为致命。 我只能选择时机出手帮皇帝,指望他自己明白,不可能了还有,在我出手前,得先保住自己和家人,让他们不立于危险境地,这是最重要的。 这仗皇帝把所有家当给压上去,就算泾原没问题,也保不齐会出现其他的乱子。 又过了数日,红芍小亭内,红藕凋残,系舟自横,岸边竹林萧萧,冷雨敲窗,发出不平之音,高岳坐在薛炼师修行的堂内。 “炼师,有人想要见我?” 薛炼师脸上犹有轻轻的泪痕,说是的。 不久,堂外与水亭间的板桥,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而后一个佝偻些的身影投射在格扇门上。 “是何人?”高岳静静地问到。 “郎君,是我哇,不知郎君还记得我否?”接着那身影跪坐下来,和高岳相隔面扇。 “是何伯......”高岳当然记得,大历十二年灞桥驿的春天,是何伯牵着他的马,一路走到长乐坡上,看到月堂墙头上的那抹素梅,还有院内那秋千上的少女。 那是他和阿霓的初遇,也是和杨炎的。 现在阿霓已为自己的妻子,而杨炎则刚刚得到皇帝所出的制书,流为崖州司马员外安置。 上次是道州,这次是崖州,上次是司马,这次是司马员外安置。 皇帝在和卢杞商议后,在贬斥的制书上称杨炎“进邪丑正,既伪且坚,隳法败度,罔上行私,苟利其身,不顾国家。加以内无训诫,外有交通,纵姿诈欺,以成赃贿......负朕何深......可崖州司马员外安置,仍驰驿发遣。” 里面的罪行其实主要是三点: 进邪丑正,推举了不该推举的人,即荆南节度使庾准,在梁崇义发兵时弃城而逃; 罔上行私,凭靠和梁崇义的私人承诺,多次阻扰破坏皇帝平定山南东道的大政方针,眼中丝毫没有国家大利; 内无训诫,没有管好自己儿子杨弘业,让他和自己妻子在家宅里收取路嗣恭等人的大量贿赂,权钱交易,现在路嗣恭死后,赃情败露。 当然最致他于死地的,还是卢杞、严郢昔日在御史台里断的案子:杨炎在东都城里有所私宅,在他回朝后托付给河南尹也是亲信党羽赵惠伯出售,赵惠伯自卖自买,将此宅第高价买来后作为官府公廨,中间的差价,赵惠伯全都送给杨弘业,以期让杨炎推举自己为御史大夫。 杨炎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全凭一己的“党援因依”,推举了赵惠伯,便与这桩“监守自盗”案再也脱不了干系。 就这样被卢杞、严郢抓住了把柄。 “杨炎,这是希望我再送他一遭吗?”高岳回答说。 10.高云鸟飞散 “不不不,主人何敢奢望如此......只求托付些东西给郎君保管。 ”何伯急忙伏低身躯,说到。 先前何伯苦苦劝过主人,可杨炎根本不听,还想将何伯赶出去,然而此时何伯却成为他最终托付身后事的人。 杨炎在出发前,想要和妻子离婚,以免连累她,可圣诏却不许,还同时将杨炎妻子与杨弘业一起流放黔中。 杨炎的党羽韩洄、杜佑等,因国家财计离不开他们,故而各个官居原职,没受牵连,可赵惠伯、庾准、崔昭、卢悬、员寓等人可就惨了,各个都被革除官职,逐出台省,贬窜到各个荒原地带就连原本灞桥驿站的吕华,也被削职为民,随后长流岭南。 “请老丈进来。” 随后何伯低着头,转入到扇内,再度对高岳拜下,并将个乌木匣子推近,哑着嗓子说:“主人说,这里面的书轴,他只看了首编和次编,觉得行事和自己相合,便疑惑著者是不是以自己为原型的,并且借来讽谏自己的。但始终未能看到第三编,在制书下来时,他才知道,正如此书没有第三编一样,他所走的路,也是一条走不到底的‘断头路’。” 高岳轻轻将匣子上的木脱给揭开,里面赫然是两卷《阿阳侯恩仇记》。 “复仇毁灭了所有,包括你自己......可惜我第三编尚未有面世,你却已写完自己悲剧的结尾。”高岳半晌无言。 接下来高岳从木匣中又取出个小的书轴,展开来一看,里面是裱好的河陇直至安西、北庭的地图,图上附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正是元载的遗策。 同时也附着杨炎的一首小诗: 高云鸟飞散, 良弓何不藏。 天涯望月远, 横笛孤客愁。 “杨炎啊,你的理想已化为了块墓碑,你的训诫我我会记住,并用实际行动来祭奠的,请以十年为期。”高岳轻轻将木匣阖上收下,对何伯毕恭毕敬地回拜下来。 寒风萧索,北雁南去,灞桥边沿,一身麻衣的杨炎,行踪落拓,立在高大的驿站前,举起衣袖对名驿卒请求说:“央请崔十八兄出来一叙,便说是凤翔杨大。” 那驿卒点点头,进去会儿,然后背着个竹笥出来,对杨炎说:“崔十八说他身体不适,不便见你,但这里的东西,你自道州归来后就留在驿站里没取走,此刻物归原主。” 杨炎接过竹笥,长叹一声,眼泪横流,“我杨炎可以死矣,竟到最后也未能兑现对崔十八兄的承诺,可以死矣,可以死矣......” 而后他揭开竹笥的盖子,赫然发觉里面是他自道州归来时,从身上脱下来舍弃不要的绿袍和木简,没想到啊,没想到,它们一直静静躺在驿站里,好像在等着自己再来似的。 杨炎苦笑起来,摸着衣服和木简,“我本岭表一逐吏,超然登入中书门下为相,岂能长久?古人说过,有非常之福,必有非常之祸,今日果然应验了......” 接着杨炎对着灞桥驿,深深地拜上三拜,代表着他对崔清的愧疚,随后牵过马,孤身向着下一站,蓝田驿而去。 两个半月后,杨炎行至岭南鬼门关后,在驿站被当地接到卢杞密令的县令、衙役抓住,用白练勒杀。 杨炎妻子和儿子杨弘业,在离京后于韩公驿,也遭到县令的围困,自知不免的杨弘业先扼死了自己母亲,随后本人也于驿站当中自缢身亡。 消息传到李适的耳朵里,这位皇帝的表现很平淡: “朕驾驭天下,不杀一二宰执,何以固位?” 迅即,皇帝就让卢杞推举新的门下侍郎,然后卢杞可接替杨炎为中书侍郎。 但卢杞却很谦逊,他坚决不受中书侍郎的位子,而是举荐大儒关播,使其和张镒同时为新的中书侍郎,自己仍任门下侍郎。 这样的处置,让皇帝很满意。 此外卢杞还说,是否要让刘晏回来,重掌东南利权,保护漕运? 皇帝有些不悦地回答说,朕此时召回刘晏,岂不是承认朕先前左迁他是错的! 卢杞赶紧噤声。 终于这场冬集结束,高岳也已不再是御史台的侍御史内供奉,而成为三十岁的工部虞部司员外郎,并且马上要前往奉天城负责营修工作。 当长安的雪落下后,升平坊原本热热闹闹的崔氏宅邸,变得冷清无比:七成的奴仆和小妾或被遣送,或随柳氏前往灵州。 高岳盘膝坐在中堂的地板上,前面直接放着食盘,其上是安老胡儿给他做的六枚蒸胡。 崔宁的妾室浣花夫人任氏,则坐在东面她还留在这宅第,担当着“家宅留后”的职务。 高岳抓着蒸胡就往口中塞...... 食盘旁有方纸,是南面的驿站沿途送到崔清处,崔又让人送给高岳的,上面是小杨山人的绝命诗: 一去一万里, 千之千不还。 崖州何处在? 生度鬼门关。 “生度,生度?”高岳嚼着蒸胡,嚼着嚼着在心中笑着小杨山人的至死不悟,“如今谈何‘高云鸟飞散’,恰恰相反,满是秃鹫鹰扬、践暴天下,就像你觉得生度鬼门关后,可松口气时,那道白练便接踵而至。” 笑着笑着,高岳咽下几口蒸胡,眼眶就红了,鼻子也酸的难受,只能仰起脸来,小杨山人让他感到兔死狐悲: “杨炎的死,怎么说也有我出的一半力气,但我不后悔。我唯一怕的是,自己的这条路,又能不能走到底?” 韬奋棚、红芍小亭他都做出了安排,而段秀实那边,他也给出了告诫。 可实际上没太多人,真的相信他的话语。 他又不能说得那么明白。 而之前源休又写信来,内里全是愤怒,他怒骂卢杞、严郢,也骂杨炎,因他辛辛苦苦自回纥归来,卢杞因害怕皇帝重用他,居然不给他京兆尹当,给他个光禄卿的闲散官位源休几乎想毁灭掉一切,他尤其恨卢杞。 可源休也明白自己现在如同条半伤的蛇,不能有所作为,只能蛰伏起来,藏住剧毒的信子,等待绝杀的时机。 “高郎,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吃完这些蒸胡,我们就得上路,我要去灵州,而你则要先回泾州,再至奉天。”这算是浣花夫人对他最温和的劝慰了。 “明白,姨娘我明白......”高岳不断把蒸胡掰开,再吞下去。 11.营修奉天城 这时任氏才爽朗地一笑,并向高岳伸出手来,意思是往他索要枚蒸胡。 高岳递过去,任氏吃了两口,待到馅子时,皱着眉梢说:“好淡。” 咦,姨娘啊,我是觉得清淡正合口味,莫非你们崔家的人,包括阿霓在内,个个都是盐巴虎吗? 这时侍奉在旁的新厨师安老胡儿便解释说:“夫人啊,最近全长安城的人都在淡食盐贵啦......” 高岳听到这话,本能地嗅到了事态变化的气息。 盐,和米粮一样,是天下百姓生存的根本所在,它价钱的起伏,往往代表着时局的巨变。 皇帝李适对数个方向用兵,加上原本下诏实行的三倍“食出界粮”政策,军费膨胀速度惊人,虽然因推行两税法而使得国库收入增多,可也禁不住如此消耗。 于是杨炎死后,判度支的赵赞、杜佑,还有太常博士韦都宾,集贤院学士陈京、裴延龄联合上书给宰相卢杞,称国库只剩数月军费,请求在征“常平钱”外,再征“榷盐钱”和“僦柜纳质钱”、“粟麦粜市钱”。 这时皇帝正巴着河朔、山南东道和淄青方面全面胜利开花的消息呢,卢杞可不敢对他说“不好意思陛下,钱快花完了”,便答应这几位的奏请,下令京兆府和东南各地转运使负责此事。 其中京兆府去取“僦柜纳质钱”、“粟麦粜市钱”,而东南的转运使、刺史们则负责加“榷盐钱”。 前者就和强盗差不多所谓的僦柜就是柜坊和质铺,民间可以往里面存钱(但要叫僦柜钱,也即是租金,和现在拿利息完全相反),也可以把物什送去典当,待到赎出时,除去要交还母钱外,还要交子钱给质铺。所以长安城各处的柜坊,实则等于储钱生息所在;至于粟麦更好理解,长安民众为备荒年,会在各家都挖出地窖来储备粮食而今京兆府派人去,直接将商人的柜坊,居民的地窖全部用度支司名义封起来,而后统计后统统“借走”四分之一,号曰“借商”、“借米”。 至于加榷盐钱,原本刘晏在执掌盐政时,设置巡院、盐场控制东南各地的食盐生产,而后于榷场出售给盐商,每斗盐卖一百一十文,一百文是政府的盐利,十文是产盐的“盐本钱”;对盐商来说,他从榷场买一斗盐,收购成本就是一百一十文钱,再加上他的销售成本,所以每斗盐卖三百文上下,如此可得利润一百文。 可如今朝廷亟需军费,便开始加榷价,李适给赵赞、杜佑及陈少游、韩等人下的指示是,每斗盐的榷价往上加一百文,以充军费! 如此到了盐商那里,每斗盐可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只卖三百文了,而是加到六百文、九百文,甚至许多大盐商开始囤积居奇,哄抬盐价,以前三斗粮食可以换一斗盐,现在于有的地区一石乃至更多都换不到一斗盐,百姓苦不堪言。 这一切都是先前杨炎更改刘晏盐政所导致的恶劣后果:各地巡院被废,朝廷失去了对盐场和盐商的有效控制! 长安这座以政治功能为主的都城,本身就不产盐,所以民众率先尝到了“昂贵”的河东池盐,再加上僦柜和粮窖遭劫,更是雪上加霜,很多平民乃至原本的富豪人家,只能“淡食”度日。 “幸亏高郎提前一步,把宅邸里所藏的钱都花掉或迁走,不然损失可就大了。”任氏听完安老胡儿的解释,恍然大悟。 花掉的钱,是送给卢杞给叔岳父崔宽迁官的,卢杞很精明,他害怕重蹈杨炎的覆辙,并没有把钱囤在家中,而是撒往各州县求田问舍去了另外,崔宽不再担任蜀都尹的官职,也没有回京朝廷紧急任命曹王皋为新的荆南节度使,负责对梁崇义的南方战线,而崔宽则在卢杞运作下,填补了曹王皋的湖南观察使的空缺。蜀地的张延赏成功支走崔宽后,终于把节度使、蜀都尹的权力合一,随即开始谋划夺取西山诸军。 如今崔宽全家,正出蜀都城,顺着长江而下,往湖南观察使的治所潭州而去。 路途中,云和身体在舟中不适而抱恙,还写信向姊夫和阿姊诉苦来着。 而现在,高岳也要离开京城了。 不过他在离京前,也向朝廷上奏,干什么? 恳求金吾将军浑借给他两个人,即虞侯郭小凤、高固,高岳称此二位久在边塞(其实郭小凤就去厮混了一年,要他来就是个添头),熟悉筑城规制,请让臣携二人前去奉天营城,可有裨益。 浑是个忠厚人,当皇帝询问他意见时,他说无妨无妨,反正这两人和我呆在京内也是闲着,不如就跟着高外郎前去奉天城。 于是朝廷加郭小凤、高固致果副尉的武散官品秩,令其随高岳去营修奉天城。 又派遣两千神策禁军为筑城所用,统帅者也算是高岳的亲戚神策军别将高崇文。 但高岳还不满足,便又上了一奏疏给皇帝陛下,他给李适算了一笔账,说臣昔日在泾州筑五堡一城,皆是夯土构造,每逢雨日,必须在城头铺设大量草席,以防雨水淋坏冲垮,即便如此,但凡雨后都有坍塌之处,只能再动用人力物力进行修补(连用三合土的百里城也不例外);此外冬季时分,又会积霜雪冻害,须得士卒亲手掘冰,这样的话每年花在营缮维护上的费用就是笔不小的开支。 所以臣请在奉天旧城的夯土城墙上覆砖,虽然表面上开支要增加,但大可一劳永逸,省得往上面铺草席。 非但如此,高岳还请求一事,他称筑城的神策士卒夯土还成,但不习烧砖,陛下的将作监里有匠人不下五千,皆是自各州县征发来的上好手艺人,东西都的宫城、中书门下、大内、兴庆宫、禁军诸楼、台、亭、阁、屋宇、厩舍属内作,而东西都的太庙、郊社、城门、桥梁,四省九寺三监及诸行宫、先帝山陵属外作请从外作工匠里选百名老练人,通冶炼、烧陶、烧砖、营构、梓匠(木工)者,集于奉天城,教导士兵营修。 12.兵出壶关口 皇帝心想,没想到高三真的把奉天城营修当做个大事来看待,也罢,虽然朕不可能会离宫去那里,但反正奉天重镇,乃是连接京兆、凤翔和泾原的要地,昔日西蕃多次来犯,奉天四周经常爆发惨烈战斗,将其堡垒化也是件好事,便下诏准可此事。 随即将作监的左右中校署,遂挑选百名“老匠师”,伴随在两千神策军士兵队伍里,先高岳一步,出长安城往西开拨。另外为加快工程进度,还配给了数百服徒刑的男囚给将作监,让这群人也赶赴奉天,做筑城的活计。 私下地,高岳火速写信于原州行在的刘德室,让他从营田队伍和城傍蕃落里,抽出二三百人来,也来奉天城“助势”。 实则要让这些人,从将作监的老匠师那里学(piao)习(qie)烧砖、烧陶、木工等技术。 安排妥当后,高岳正式辞京,以营城使的身份往奉天城而去。 他的鞍前马后,是韦驮天、安老胡,及少数几名朝廷配给的仆役。 这时长安城的街道景象,和他先前来冬集时已大相径庭。 升平坊周围数坊,直到皇城、大明宫方向,所有横街上都拥堵着无数百姓民众,号哭声震天动地,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围堵诸位宰相,要回被京兆府和度支司索走的钱财、米粮据说原本卢杞上朝时还骑着马,接受百姓的陈情,可后来来陈情的人太多,并且很快就有针对他的过激行为,百姓的愤恨越来越厉害,据说不少人怀中暗藏着砖石,随时准备袭击卢宰相,导致这些日子卢杞昼伏夜出,四更前就悄悄出宅,到光宅坊里等着,大明宫门一开就钻进去。 高岳看到这诸街道上,一面是愤怒绝望的百姓,但另外面却是继续横行搜刮的官府。 京兆少尹、长安万年二县的县尉,都骑马乘车,带着文簿,到柜坊、人家便破门而入,将钱财和粮食随意劫掠走,整个局面无比混乱许多没办法生存下去的坊民,走投无路下,又潮水般涌入到神策军中,接受白志贞的招募,来躲避京兆府。 “真是乱套了。”高岳在心中暗想着。 但大明宫里的皇帝,却对削藩的战争胜利越来越有信心。 入冬以来,虽然宰相杨炎死去,但从各个战场上都传来让李适振奋的捷报。 首先是淄青方镇传来李正己背痈发作而死的消息,最初李适还不敢相信,但很快淄青方镇的徐州刺史李洧(李正己的叔父)派来一位牙兵,告诉了皇帝:李正己确实已死,其子李纳谋袭旌节,我李洧愿意反正朝廷,献出徐州。 这位牙兵叫王智兴,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徐州到京师共二千六百四十里路,他花了五日五夜驰马便赶到了,告诉皇帝说:“徐州刺史李洧,连和海州刺史王涉、沂州马万通,愿将三州之地奉还于陛下。” 皇帝大喜,急忙任李洧为徐、海、沂三州观察使、检校御史大夫。 随后王智兴还向皇帝告急,说李纳将军队自宋州撤还,并联合魏博军将领信都崇庆(这位复姓信都),回转来开始围攻徐州,军情刻不容缓。 “勿忧,朕即刻遣神策都知兵马使曲环、宣武军刘洽、永平军李澄,另发五千朔方精骑,归都统李勉节制,驰援徐州!” 同时,淮西李希烈在雨停后,开始溯汉水而上,逼近襄阳,梁崇义不敢再南下攻击江陵府,面对淮宁军的强大兵势,是节节败退。 随州刺史刘长卿听说李希烈领军而来,喜悦万分,动员随州百姓至汉东迎接犒劳,还作了首诗歌,赞美李希烈“问罪襄阳”的功绩: 不敢淮南卧,来趋汉将营。 受辞瞻左钺,扶疾往前旌。 井税鹑衣乐,壶浆鹤发迎。 水归余断岸,烽至掩孤城。 晚日归千骑,秋风合五兵。 孔璋才素健,早晚檄书成。 当然皇帝最为关心的,还是河朔之地的恒冀、魏博二镇的叛乱。 河北道最南端的相州,阵云高涌,浩荡的洹水呈东西走向,自安阳城北缓缓流过,田悦的兵马夹在洹水与安阳城间连营,而对面直到邺,则为李抱真、马燧、李晟三军共六万人,同样列营十多里,相隔对峙,鼓角声不绝于耳。 安阳城头上,田悦焦躁惊惧不安,望着朝廷官军的阵势,来回踱着,不断询问“成德军有无援兵至”、“平卢军有无援兵至”这样的问题。 因为在先前的临城之战中,没有听邢曹俊建议的田悦大败,丧失了近半的精锐,一时间魏博天雄军内父死子亡,不计其数: 自马燧归河东太原后,火速点起两万精锐步骑,与李晟的神策先锋行营及李抱真的昭义军会师,随后马燧使计策先写封信给田悦,恳请魏博撤军罢战,他会在朝廷那里请求圣主赦免李惟岳。 然而田悦不听,反倒认为马燧畏惧,便下令继续强攻临城。 在此期间,马燧、李抱真、李晟神速穿过壶口关,逼近临。 同时临城的官军守将张,率麾下浴血死战,杀死无数蚁附攻城的魏博士兵,但城中伤亡也十分惨重,在粮食开始告罄后,守军士兵开始动摇,有人害怕朝廷援军不止,就起了投降的心思。 这时张将自己的小女儿唤出来,给她穿上红衣,戴上首饰,领到将士们的面前,说现在我也没什么可以赏赐给诸位的,就把我这女儿卖给城中还有钱的人家当妾,换点钱来再给诸位吃顿好的,能把这座城给守住。 临城将士见大将如此,无不拜倒痛哭,说我等愿死战守城,绝不屈服! 随后众人想出一计,制出件纸鸢,上面写“临危如累卵,马河东(燧)、李昭义(抱真)救我等”,而后系在长线之上,趁刮东风,使其飞出城外魏博军团团重围田悦见到纸鸢大惊,忙聚集军中善射者,纷纷发箭企图将其射落然而天遂人愿,纸鸢直飞出重围,最后落入马燧营中。 见到纸鸢上的求救文字,三位将领认为不可拖延,于是直扑临城。 而田悦麾下大将杨朝光、卢子昌领五千魏博兵,在临城外的卢幢设栅立营,隔绝了张和救兵间的道路。 13.李马旧宿怨 马燧将大将李自良唤来,问他这仗该如何打。 李自良本是前任河东节度使鲍防的部下,昔日回纥入侵太原时,鲍防要领军出战,但李自良却劝他说,不如坚守城池,然后别遣一军绕到回纥背后筑垒,扼断其退路,等到其兵疲粮尽后,再首尾追击,可获全功。 但鲍防不听,非得出战和回纥在平原作战,遭到惨败。 鲍防被解职后,马燧当上河东节度使,认为李自良智勇双全,于是委以腹心之任,临战必然咨询。 李自良手指地图,说杨朝光只有五千兵马,节下和李抱真、李晟合军,破他的营砦易如反掌,不过田悦的主力随时可能前来增援,这才是应当着意的地方:节下可授我三千精兵,绕至卢幢和田悦主阵间的双冈抵御田悦,而后节下专力猛攻卢幢,我专力阻击田悦,此战必得胜。 “很好,双冈就交给你,若田悦有一兵一卒增援到了卢幢,必斩你以徇!”马燧答应下来。 次日平明,马燧、李抱真、李晟麾下四万精锐尽出,更迭猛攻卢幢,杨朝光大恐,急忙求救于田悦。 “卢幢不可失,失去的话临之战就万劫不复了!”意识到严重性的田悦,和田绪一道,亲自领最精锐的万余魏博牙兵,准备增援卢幢。 谁想在双冈处,遇到来此阻截的李自良,魏博牙兵叫嚣着,前阵重铠拥盾,后列齐举长柄棹刀,结田承嗣在世时最得意的“千刀阵”,如墙而进,猛攻双冈。 李自良领三千河东甲士决死抵御,田绪督魏博千刀阵猛攻十多次,也未能取胜,更别说夺下双冈。 而另外一面,马燧招募数百敢死,推装满柴草的灌油轻车,直扑上卢幢杨朝光的营砦,纵火焚烧,杨朝光、卢子昌所立的木栅顿时灰飞烟灭,李晨、李抱真两军自两翼包抄,尽杀卢幢山岗上的五千魏博兵,杨朝光被斩,卢子昌被俘后枭首示众。 而后,马燧骑兵直驱双冈,助力李自良,见状不妙的田悦再也没有继续包围临城的勇气成千上万魏博军士兵丢弃临城下的营地,向着水方向溃奔城中守将张趁机开门追击,获取辎重无数。 赶到水的田悦气急败坏,连斩数人才拉住了崩溃的阵势,接着要求全军回身列阵而战。 刚列好阵,马燧、李抱真、张的军队如风般迅速赶到,和魏博军酣战起来。 而李晟则领神策军迂回渡过了水,出现在田悦的侧后方,横击过来,一下子如席卷地,如火焚原,将田悦打得溃不成军,魏博士兵被斩杀万余,田悦和田绪这对堂兄弟抱头痛哭,狼狈逃窜,“悔不听贝州刺史邢曹俊之言,我等实不是马燧、李抱真、李晟的敌手啊!” 趁着夜色的掩护,田悦才收拢了败兵,惶恐万分地向南,越过磁州地界,向相州而去。 相州乃是魏府的门户,更可往南控制河北道与河南道的要冲卫州。 而朝廷方河阳节度使李艽,已领军逼近卫州,和马燧等呈南北对进夹攻的态势。 只要相、卫失陷,魏府将无险可守,田悦就可以乖乖交出自己的人头了。 惊恐的田悦便龟缩在相州治所安阳城一带,又让大将王光进于漳水边筑起偃月垒,锁住长桥。 追击而来的马燧,命士兵推战车,装满土囊,用铁链连锁起来,塞在漳水当间,很快水流变浅,全军渡过漳水,驻屯仓口,和田悦隔着道洹水,吓得田悦惶惶不可终日。 “不怕不怕,对方的粮食怕是也快耗尽,只要我坚守住安阳城,等待成德和平卢的援军,还是可以有胜利的机会的。”安阳城的田悦,不断如此给自己打气。 没多久,淄青平卢军果然发出万余人,而李惟岳的成德军也派出三千人,跑来和田悦会合。 这时田悦才知道李正己已亡,由李纳主持全局,不由得兔死狐悲:“以前李宝臣、李正己和我叔父田承嗣,和代宗皇帝打了一辈子交道,但好歹有点情分。现在新皇帝和我们这几位(李惟岳、李纳还有自己)可没情分可谈,绝不能投降,投降就是灭亡,我得死死守住安阳城!” 就在田悦下定负隅顽抗到底决心时,洹水那面的朝廷军营地,却爆发了争执。 因马燧和李抱真的旧怨。 代宗皇帝还在世时,李抱真想要杀掉怀州刺史杨秫。 其实人真的是很奇怪,李抱真在昭义军使府中,素来以宽待人才而闻名,本人又喜欢修仙,道德素质要比普通军将高一截,但再好的人这辈子也有个把想要置其于死地的冤家对李抱真来说,杨秫就是这样的冤家。 代宗朝,是没有什么纲纪可言的,节度使军将杀个刺史,毛毛雨。 杨秫听说李抱真准备磨刀杀他,就一路跑去投靠了马燧,马燧将其收留,也就此和李抱真结下梁子。 当然马燧也不是真的侠义心肠,他保护杨秫,其实是想把怀州纳入自己的势力当中。 所以此次出征,他和李抱真若败还可相保,胜却顺理成章开始互相拆台。果然临大捷后,朝廷加马燧为魏博招讨使,李抱真就开始有些“怪模样”了。 军队还在邺城时,李抱真就开始以“服丹药清修”为名目,经常不来和马燧、李晟开会协同,呆在自己的营盘里守在火光腾腾的丹炉旁,不知道捣鼓什么。 最近马燧更是恼火:李抱真忽然独断抽出两千兵马北上,说要救助坚守邢州的刺史李洪。 “临战胜田悦后,魏博的康早已解除对邢州的包围,那李洪哪还需要他去救!分明是想夺我的功,趁机将邢、州、磁州吞入到昭义军口中。”营帐内马燧勃然大怒,对着默然不语的神策军李晟抱怨不停,“我才是魏博招讨使,受陛下诏令,都统诸军,结果李阿十(李抱真在家行第第十)如此不把我的教条放在眼中,那这田悦还不要继续讨伐下去了?” 14.以逸待劳阵 李晟毕竟是朝廷方面的代表,见到马燧怒形于色,便开言劝说:“一年前,李昭义就被任为邢、磁、三州观察使,这三州原本就应该是他的,再者李惟岳派出的大将王武俊,正进逼攻打赵州康日知(康本为成德军在赵州的刺史,现已反正朝廷),赵州距邢州不过七十里路,李昭义职责所在,有所顾虑也是应当的嘛。 ” 可马燧还是不依不饶,于是李晟只能暂且表态,称他愿意在战胜后上奏朝廷,将河中几个州的赋税,补贴到河东节度使这里去。 这下马燧的语气才有所松动,便诚恳地对李晟说:“并非是鄙夫斤斤计较,而是出战时鄙夫散尽家财,都给了将士们当犒赏,如邢、、磁三州赋税都给李阿十的昭义军,恐会寒了我河东将士的心。” 李晟急忙抱拳说:“陛下在京城,日夜盼我三人精诚团结,早日剪灭魏博叛逆,凯旋归朝。到时候莫要说区区三州,就是五州十州,陛下还能吝啬?晟即刻就上奏朝廷,请先拨度支司五万贯钱,分赏给河东将士们。” 听到这话,马燧大喜,便与李晟一道,拜访了李抱真的营帐,请李克期一道进军,与田悦决战。 而呆在丹炉边的李抱真,见马燧开诚来见,也不好意思拒绝,就说万事听命魏博招讨使的。 很快,安阳城头的田悦就望见,朝廷官军的营地里,士兵们来回忙碌,砍伐搬运木材,开始在洹水上架设桥梁,“莫不是要过桥来进攻我等?” 官军造桥工程进度迅速,田悦没过几天就看到,洹水上每隔一段距离,总共架起三道浮桥。 正好各自对着李晟、李抱真。马燧的营地。 接下来每日,三军都派出麾下骑兵,越过桥梁来,至魏博营地前挑衅辱骂。 魏博诸将纷纷请示田悦出战与否,田悦只是说坚壁不动,并称“据斥候的消息,马燧自临南下,深入磁、相数百里,营地里的粮食只剩十余日,后续粮秣衣装不继,故马燧等人利在急战,诸位不要中了圈套,只要坚守不出,再过十日,官军必将溃退。”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到了第十日时,官军的营地突然有喧哗呼啸的迹象。 闻讯的田悦,急忙和田绪登上安阳城的马面墙后,清清楚楚看到,洹水对面官军营中,士兵、马匹在无序跑动,并且甚嚣尘上。 “节下!”几位大将刚喊出来,田悦就举手,表示尽快安排,不可贻误战机,“马燧因粮尽,终于按捺不住露出破绽来。传我的令,大军即刻出城,魏博子弟居中,淄青子弟居东,成德子弟居西,各向官军一桥,待到击鼓为号后,一并冲过桥去,合击官军营垒。” “喏!” 结果当魏博诸军厉兵秣马,并于黎明前出城列阵时,安阳城墙望楼上忽然几名烽子大呼起来他们见到此刻洹水对岸,马燧军两万精锐步骑齐齐举着松明,沿着河岸列成道火龙,迅速往东疾驱。 而未见李抱真、李晟军的动向。 “马燧是要直捣我魏府城......” “节下,是不是也要往东走,魏府城如今守军不过三千啊!” “不要慌张。”田悦握紧马鞭大呼到,接着他将鞭梢举高,尖头刺入了鱼肚白的蒙蒙朝霞处,其下洹水两岸冬风凛冽,水中铺满灰白色的碎冰,乱草来回披靡,接着鞭梢尖头劈下,正指向对岸:“强渡洹水去,烧掉对方营垒、辎重,马燧无能为也!” “哇啊啊啊!”数万魏博、成德和淄青叛军,全部扬起旌旗,人马如狂潮般涌动,隆隆地向着三桥方向杀去。 田悦骑着马,在震耳欲聋的鼓声里左右驰骋指挥: 成德军人数最少,最先过了西桥; 接着淄青平卢军万余人,过了东桥; 三万魏博军,也是田悦几乎所有家底,前军万余人也陆续过了中桥。 至中午时分,风势更烈,魏博军全部渡过洹水,官军营垒相连数里就在眼前,田悦见己方处于上风位置,便下令全军纵火! 一时间,叛军四处点火,燎烧草野,并顺风突进,火势迅速蔓延到官军营垒处,将其烧成一片火海。 营垒后,李晟率数千神策军逆战而出,成德军、平卢军众兵狂蜂般扑上去,双方弩箭交错纷飞,接着就是长如林般拼刺起来,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 “马燧呢!”田悦最为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 接着他身旁的牙兵用手指着烟火纷飞的战场以东,大约五六里处,“那就是马燧部伍。” 田悦看得亲切,马燧军已停止继续往东走,开始回转列阵,但也不来救李晟和己方营垒,好像逡巡犹豫的样子。 捕捉到战机的田悦,便安排成德、平卢的援军和李晟神策军对战,自己则统率三万魏博精锐,边大肆放火,边向马燧军的阵列扑去。 “我等也放火!”马燧下令道。 河东兵前排得令后,全部将手里松明放下,点燃脚下的草丛,全军边烧边退,直到将阵前百余步的地界全部烧成冲天火墙为止。 这下,魏博军强行了五六里,抵达马燧军阵前时,已是人马俱乏,汗如雨下,这时马燧军阵列前已被己方烧成一片白地魏博军的火,在这片白地上也迅速熄灭,无法再延烧下去。 待到烟雾散去后,疲惫的魏博军见到,对面河东军步兵居中,骑兵马队及战车布设在两翼,器械精良,阵势严整,不由得顿生惊惧。 而河东军前锋,则是五千手持长刀的壮勇,正以逸待劳,蓄势待发。 “别慌,别慌......”田悦这才发觉自己中计,便和田绪一起,呼喝禁止士兵畏战。 但这没有什么效果,魏博军已陆陆续续有丧胆的士兵脱队,开始往相反方向奔逃的。 忽然,洹水上三座浮桥起火焚毁:原本马燧安排匿藏在河岸草间的百多名骑兵,见叛军尽数渡河后,便齐齐起身,翻越上马,手持火种木薪,点着了浮桥。 “叛军退路已失,诸位儿郎齐齐向前,杀田悦个片甲不留!”马燧怒目圆睁,亲手举起木槌,咚咚咚地击响了进军决战的大鼓。 15.坐视逆还城 马燧亲手击鼓,河东军以五千长刀手为先驱,步骑、弓手、战车紧随其后,刀刃所向,魏博军伏尸如麻,田悦、田绪大骇,再也没有原本决一死战的勇气,只顾着抱着马脖子,混在败军潮中,左冲右突,也找不到生路在何处。 营垒方向,李晟所统率的神策军也奋勇朝前,接连将当面的成德军、平卢军击败,这下所有叛军拥堵不堪,又见到三座浮桥都被马燧伏骑焚毁,只能哭爹喊娘,全都挤在洹水边上,被并进而至的河东军、神策军等官兵一排排砍倒、枭首。 号角声响起李抱真骑马,带两万精锐昭义军,自斜刺里的埋伏地杀出,此次作战前李抱真刚刚服食了五十颗金丹,吃得是满脸红润如云霞,立在帅旗下的他喊到:“赶上去,用弓箭把叛逆全都射死。” 同时李抱真眼珠转了转,把麾下大将贾林唤来:“我们事前准备的羊皮束脚现在可派上用场了,你带三千精骑,别走一路,渡过洹水,记住务必要追着田悦的旗帜走,他多数是要逃回魏州去的。记住,一旦捉住田悦,就急追上去把他给斩掉,如此平叛的首功就是昭义军的!” 洹水边,昭义军列队逼近,无数弓摆动着,一排排强劲的箭矢轮番激射而出跳入冰冷水中逃生的叛军士兵惨嚎不绝,他们的脖颈、后背不断中箭,插满箭羽的死伤者堆叠起来,和冰块一起浮浮沉沉,污血和浊水混合起来,散发着逼人的腥味。 某处浅流处,得李抱真命令的贾林,领三千昭义军骑兵,马腿上全部绑上羊皮束脚来抵御寒冷,涉过了寒澈骨髓的洹水,随即根本顾不上去夺安阳城,而是顺着田悦败退的路线,穷追不舍。 田悦根本顾不上收拢溃逃的队伍,他卸掉了所有的甲胄,伏在坐骑的鞍上,艰难地涉过了洹水,田绪的马被射杀,于是他踏入齐腰深的冰水里,是拉着田悦坐骑的尾巴才跟过去的,差点没被冻死。 上了对岸后,这对堂兄弟仅仅带着几百名亲信的牙兵,沿路又搜罗了些败兵,凑齐千把人,果然直接向东,往魏府逃去。 贾林的两千精骑则手持火把,人不解鞍,闪电般追逐其后。 而被田悦抛弃的魏博、淄青、恒冀三镇叛军,共三万余人,大半被杀死在洹水,尸壅河川当中,血水相连,洹水为之不流。 很快在清点虏获时,得知李抱真派遣贾林,再次独断追击田悦时,马燧大怒:“李阿十又开始争功了!”随后他要求李自良等大将也进入魏州地界,但不和李抱真同路,“李阿十走魏县,我们就走内黄!” 魏府城西南道上,两边山林耸峙,田悦、田绪狼狈不堪,带着败军昼夜不停,一路是风声鹤唳逃至此处,接着穿过此处,便见到府城南面的旧河堤,蜿蜒数里,横在已干涸的河床上,另外侧则是永济渠的“御河”,水声隆隆。 “我乃田悦,速速开门!”田悦骑着马,奔到魏府城南郭的城门处,举手大喊。 这时城墙马面上,火把齐举留守魏府的大将李长春、符令奇在女墙垛口后,望见城下的田悦和田绪,却喊道:“田尚书此刻应在洹水,你是假的!” 原来此刻符令奇早有归顺朝廷的心思,便趁田悦领军出征时,悄悄说服了留守的李长春,要占据整个魏府城反正,这时更是紧闭城门,不能放败走的田悦进来。 田悦当即就知道符、李二人反水了,而此刻旧河堤那边火把成片,马蹄声传来贾林的追骑就在不远处,要让对方追上,自己可就完了。 于是田悦大哭着跳下马来,和身旁的千余败兵一起,跪倒在南郭城墙下,高呼:“我真的是田悦啊!洹水那边战败了,三万魏博子弟都化为战鬼,就算不放我进来,也得让魏府的将士家属们知晓啊!” 败兵的哭声凄厉,很快整个魏府的内城外郭全都听到了,“洹水大败,魏博子弟归还者十不余一!” 整个魏博镇,士兵和他们的家属亲人是紧紧抱团在一起的,一个叛兵背后就是个抗拒朝廷的家庭听到这个噩耗,城郭内数万士兵家属哀声震天,争着涌向南郭城门处,密密麻麻跪了满街都是,央求李长春打开城门,放田悦进来。 外面是败兵,内里是家属,中间就隔着道城垣和大门,李长春立在城楼上,又开始动摇犹豫,但符令奇却决死劝说李长春,他指着旧河堤那边的火光:“那定是追击田逆的官军骑兵,只要再等一个时辰,将军将成就不世的伟业!” 李长春则望望这边,又望望那边,满头是汗。 而一路追到魏府城郭下的贾林,见远处魏府城城墙上满是火把,到处都有人的呼喊,心中又感到惊惧,不敢草率向前,便号令麾下骑兵后退两里,至魏店处下营。 几乎同时,马燧统领的河东军,抵达魏府城西南处的平邑,距离田悦也不过二十余里,“不用向前,给我下营扎寨!”马燧下马,踏入平邑的所佛寺当中。 这时候贾林派遣的数名骑兵来到,跪在马燧面前,“请仆射合兵进取魏府。” 马燧冷笑声,说“请回报李昭义我河东兵追击至此,人困马乏,在此佛寺食饭完毕后才能继续开拨!” 就这样这个夜晚,二万河东兵就在平邑的佛寺四周扎营,生火做法,喂食战马,没再前进半步。 捕获田悦的机会,就这样溜走。 平明时分,魏府内的民众情绪更加激烈,畏惧的李长春又见不到追击来的官军队伍,受不住田悦的威逼利诱,最终还是没听符令奇的,打开了南郭城门。 田悦、田绪一拥而入,第一件事便是关上城门,派兵死守,而后抓住李长春和符令奇,绑在军府院子里的木桩上,田悦仗剑对其痛骂:“我平日对你等推食解衣,为何要叛我!” 李长春后脑勺只顾捶着木桩,连呼悔恨悔恨。 七十九岁的符令奇则大骂李长春糊涂,并怒斥田悦:“我等皆是朝廷之人,岂能与你等安史余孽同流合污?要说叛逆,你田悦才是。” “给我把他俩心挖出来来喂狗!”田悦挥手,咬牙切齿地对身边的田绪命令道。 16.无常李惟岳 听到这话,田绪没有任何犹豫,瞬地掣出身上所佩戴的尖刀,走近满头白发的符令奇。 明白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符令奇,用尽最后力气,对着背对自己的田悦大骂:“羯胡余孽,我已让三个儿子带兵投奔朝廷,你丢了邢州、相州,马上卫州和博州也要丢的,区区魏府已无完卵之可能,只恨我不能亲眼见到你田氏宗族被尽数押送上都太庙屠戮典刑!”骂完,符令奇仰头大笑。 “老狗!”田绪咬牙切齿,用尽全力,将尖刀狠狠扎入符令奇的胸膛,符令奇惨叫声,七窍血迸裂而出,喷得他满头满脸都是,田绪满鼻孔都是血腥味,这种味道让田绪快意极了...... 不久,魏博还残余的牙兵,举着火把环绕在军府四周街道上,如临大敌。 田悦扯下帷幕麻布,和田绪一起披在身上,出了府门就对着士兵和家属们跪下来,又是叩首又是嚎啕,“悦不肖,洹水惨败,魏博子弟十丧七八。然悦之所以能得伯父的天雄军旌节,皆由成德李宝臣、淄青李正己二位丈人保荐,如今二丈人已亡故,其子嗣却无法继承家业,悦不忿,不敢忘二位丈人大恩,遂举兵抗拒朝命,如此大败如此,愧不敢言。”而后田悦对着千万魏博军民,拔出自己佩刀,摆在地上,再顿首言道:“悦而今还有老母在府中,不敢自杀,请诸位用此刀斫我首级,出城献于河东马仆射去吧......” “尚书!”在场所有魏博军民都对拜下来。 “不用执迷不悟,勿要和悦、绪一起送死!” “我等受田氏二代大恩,岂能背主投靠朝廷?今者田氏生魏博生,田氏亡魏博继亡。胜负乃兵家常事,我等愿继续奉田尚书,和官军决一死战!”在场数千残余的魏博士卒,喊完后纷纷举刀截断头发,在熊熊火光里对天发誓。 接着田悦下令,将府中钱财全部拿出,并搜括府城里的富户豪商,每人都要拿出家财的一半,称“乞活钱”、“保府钱”,散发给士兵,并解放所有府城中的男奴,连妇人都发给铠甲武器,统统登城驻防,死守魏府城。 数日后,马燧、李抱真和李晟的军队,才抵达魏府的御河那边立营。 接着李抱真指责马燧贻误战机。 而马燧则反过来骂李抱真争功在前。 李晟苦苦居中调停,也没有什么效果。 归营后,李抱真即唤来掌书记,要他写一道表章送抵朝廷,称田悦被部下拒于南郭城外,本来可立擒之,消弭河朔多年祸源,马燧却在平邑佛寺里按兵不动,坐视田悦入城,是养寇自重。 马燧当然也不甘示弱,同样递上表章,称李抱真在作战当中多违节度,阻扰全胜大策。 李晟则在营地里,将刚刚升任亲兵虞侯的蔡佛奴喊来:“唉,你携着我的书状,乘快马去都城一趟,让陛下派位中贵人前来,调解马仆射和李尚书,不然这仗可真的要打不下去。” 不过虽然李晟忧惧,但这时候整个河朔的局面,对朝廷而言还是一片大好的:除去魏州、贝州和卫州外,其他数州田悦的属下,纷纷投降马燧,不久北方捷报也传来张孝忠果然在易州反正,与朝廷方的朱滔连兵,于束鹿大败李惟岳和魏博的孟希,李惟岳灰头土脸地奔回真定府里,这时成德军的判官邵真再度劝李惟岳,要及时悬崖勒马,交出恒冀方镇,自己和弟弟李惟简一道入朝向皇帝谢罪。 李惟岳又开始动摇起来,想投降朝廷,便答应了邵真,将弟弟李惟简给先送出去,探探皇帝口风。 但李惟岳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就去问孟希的意见。 孟希是魏博镇的大将,当即派人,火速抄小路来到魏府,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田悦。 这时田悦收拢不少逃亡归来的士兵,贝州刺史邢曹俊又领三千兵入魏府城,田悦的兵势稍稍复振,却得知李惟岳要归降,不由得大怒,便派出押衙使扈岌,飞马驰往真定府问罪。 真定府里,所有僚佐、军将都齐坐一堂,吵吵嚷嚷。 如今成德军局势已山穷水尽,易州张孝忠反正,赵州康日知反正,深州被朱滔围攻,摇摇欲坠,也到了讨论何去何从的时候了。 李惟岳坐在席位上,脸色发白,脚下全是横七竖八的酒盅,他喝了许多的酒,现在于吵闹声里早已头脑不清。 突然,酒劲发作的李惟岳,用手指着首席大将王武俊,及其子王士真骂到,“王武俊你个契丹杂种,先前束鹿之战,我让你为先锋和朱滔作战,你却故意不出力,导致我军惨败,不杀你父子,不能正军纪。”而后李惟岳口中喷着酒气,挥手喊到“来人,将王武俊父子拖下去斩讫报来!” 大堂哗然,王武俊急忙伏低脑袋,一个字都不辩驳。 就在李惟岳大叫大嚷时,魏博镇的使者扈岌,在成德长史毕华、孔目官胡震指引下,来到了军府堂上,接着扈岌就大声自报身份。 听到对方是田悦派来的,李惟岳顿时羞愧难当,抖抖索索地用衣袖挡脸。 而扈岌则当众数落李惟岳:“先前我魏博镇起兵,绝非是为一己私利,而是为你求旌节,如今魏博身陷重围,你却准备屈膝投靠朝廷,是何道理?” 李惟岳当即自袖子间露出眼睛,望着扈岌会儿,接着猛地指向人群里的判官邵真:“是邵真,是邵真劝我如此的。” 而后扈岌、毕华、胡震等齐齐上前胁迫李惟岳说:“如今请斩邵真以固二镇之好,不然成德、魏博绝交,悔之不及。” “好好好,斩,斩邵真!希望田尚书息怒。”李惟岳立刻改变主意。 “惟岳小儿不听忠言,先杀舅父,再杀判官,外欺于魏博,内惑于家奴,你全家满门祸不远矣!”邵真被推出去斩首时,是骂不绝口。 这时候,拜伏低头的王武俊,深深叹了口气。 “去,去追我弟李惟简回来,我不投降朝廷,绝不。”等到邵真血淋淋的首级呈上来后,李惟岳又大呼小叫起来。 可这时候探马急急来报,称李惟简已带着他母亲郑氏(惟简和李惟岳是异母兄弟),及全家百余人,投奔赵州康日知去了。 连弟弟都背叛了我李惟岳暴跳如雷,又叫嚣着要进军赵州,杀康日知、李惟简。 17.濒死转机至 可攻打赵州的话,谁来当统军的大将呢? 李惟岳本人因先前束鹿之战的惨败,犹心有余悸呢,这时屏风后王他奴悄声提醒李惟岳说:“可使王武俊去。 ” “这样不好吧?”李惟岳心想,看着一直伏低脑袋的王武俊,我刚刚还说要砍了他来着。 王他奴便说:“王中丞(王武俊为检校御史中丞)是先相公的亲家,二代辅佐成德,先前束鹿的胜负乃是兵家常事,只要节下宽宥他,中丞必会相报,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那好吧!”李惟岳根本是个没主张的浑人,便拍拍膝盖,对王武俊喊到:“中丞可领一万精兵,前去攻打赵州。” 听到这消息,王武俊急忙抬起额头,满眼睛都写着“不敢相信”的表情。 李惟岳咧开嘴得意地笑笑,“中丞勿疑,我再派卫常宁为步军指挥使追随于你,他掌步兵,中丞掌骑兵,定要攻下赵州,斩康日知、李惟简,以雪先前束鹿之耻。” “敢不从命!”王武俊满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再度叩拜。 那边,成德大将卫常宁也慨然受命。 李惟岳回头看看王他奴,对方也满脸欢笑,竖起大拇指,这主仆两位深为能将人心掌握在股掌间而自豪。 十日后,李惟岳又喝得烂醉如泥,躺在军府后楼当中不省人事。 忽然人声大作,火光透着窗户,照在席上,李惟岳睁开双眼,吓得大喝声,从噩梦中惊觉而起,浑身汗水湿透。 “邵真,邵真来取我的首级啦!”李惟岳歇斯底里地叫到,接着扑到兵兰处,噌一声抽剑出鞘,横在胸口,接着晃晃悠悠转身的他,感到灼热的风,正掀动着帷帐、门帘,不断灌入到自己身上。 楼堂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外面军府诸院里杀声震天,火光熊熊。 “怎,怎么回事......” 一名后背满是箭的牙兵,浑身是血地跑进来,倒在李惟岳的眼前,挣扎着说到:“王武俊、卫常宁反,自赵州与康日知、张孝忠勾结,回袭真定府,趁夜赚开城门......” “不可能!”李惟岳叫到,“城门,城门是......对啊,城门是王武俊的儿子王士真把守的。” 接着李惟岳叫了声,瘫倒在榻上,便液横流,他咬着牙,举起佩剑,想要自杀,但割了下脖子后,疼得他又是喊又是哭。 “撞!”一声巨大的声响,两排士兵抱着巨树干做成的槌子,轰隆撞开了成德军府的铜门。 “李惟岳反逆朝廷,诸成德将士速速归顺,敢有抵抗者夷灭全族!”王武俊、王士真、卫常宁等数位反正的军将,带着士兵鼓噪着杀入军府庭院内。 李惟岳麾下的士兵,完全放弃抵抗,纷纷扔下刀剑,脱下铠甲,伏地叩头乞命。 这时成德军长史毕华、孔目官郑诜、家令王他奴在府中的角落里被搜出,架到王武俊的面前,连连告饶。 “毕华、郑诜、王他奴唆使李惟岳逆反,害谷从政、邵真,不可饶恕。”王武俊迅捷公布了罪名,接着拔出剑来,一人一剑,刺入三者的胸膛。 “中丞,孔目官胡震,和魏博将孟希、扈岌翻墙逃走了。” “不用管这些漏网之鱼,先抓李惟岳。”于是王武俊等人,直接冲到李惟岳所居的屋宇当中,却发觉李惟岳手里举着把剑,泪流满面,就坐在榻上,跑也不敢跑,自刭也不敢自刭。 “请大夫入朝谢罪......”王武俊、王士真毕竟和李惟岳家有亲,见此急忙拜倒,要李惟岳投降。 “丈人,丈人,莫要杀我,我愿入朝。”这时李惟岳咣当将剑扔下,对着众人痛哭流涕求饶。 这时卫常宁握剑,走到王武俊身边提醒说:“如让李惟岳入朝,必将谋反之罪归咎于中丞。” 王武俊顿时惊骇醒悟,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李宝臣、李惟岳的副手,成德军种种谋逆行为,怎么也洗不清干系......最终,王武俊眼神变得阴沉起来,对着身旁的士兵打了个手势。 “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数名士兵将李惟岳牵拉到一根堂柱边靠在,接着用根弓弦交错勒住他的脖子,将弦搭上弓把,一名力气大的在柱子后“咯吱咯吱”转动着弓把,不断将勒在李惟岳脖子上的弓弦绞动收紧。 李惟岳一开始还叫着,但很快就只剩下急促地挣扎和低鸣,他的脚痛苦地蹬着八角形的柱脚,想要尽力拖延下死亡的时间,然而慢慢地脚僵直不动了。 整个屋宇内死寂下来,王武俊看着眼珠都被勒得凸出来的李惟岳尸身,吩咐了句“砍下首级来,让军府里判官孟华送到京师里去,献给陛下,请求朝廷赦免我全军上下。” 李惟岳身死的消息如春雷般,瞬间传遍河朔大地。 逃入魏博镇的孟希、扈岌和胡震,将成德李氏的覆亡告诉了田悦。 而这时,又传来淄青李纳军在徐州七里沟被朝廷宣武、朔方联军击败的消息,李纳丢弃徐州,狼狈往东逃窜,朝廷重新掌握要害地徐州,漕运复通。 山南东道梁崇义,在李希烈、曹王皋的两面夹攻下,也是节节溃退,龟缩回襄阳城去。 这下田悦惊得背后全是冷汗,“成德完了,平卢军也是个废物,只剩下魏府一地,又被团团围困,不清楚还能死守到何时?” 军府堂内诸位军将莫不丧气绝望,现在跟着田悦,哪怕是想投降,朝廷也不会赦免了。 只有老将邢曹俊不慌不忙地说:“恭喜工尚,转机来了。” 田悦看着邢曹俊,感觉对方是在开玩笑。 可邢曹俊却继续有鼻有眼地:“工尚啊,先前你在洹水败后,本没有逃回魏府城的可能,但正由于马燧、李抱真不协,才让咱们魏博镇重振旗鼓。更何况灭掉李惟岳的,并不是朝廷官军,而是卢龙镇朱滔,还有成德内部反正的张孝忠、王武俊、康日知三人。” “你的意思是!”田悦猛然警醒。 “李惟岳没死时,朝廷和这几位利害关系是相同的;可现在李惟岳死了,现在坐大明宫紫宸殿的李家天子,又不是个情愿循旧的人所以,胡越同舟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咱们魏博,居然还有转机?”田悦想着想着,忽然就笑起来。 “那么就请工尚坚守魏府,等待这个转机。”邢曹俊伏倒在地。 18.李元平请婚 建中三年春,李惟岳的首级,和梁崇义的一起,送至京师。 去年秋雨停后,梁崇义原形毕露,未能在李希烈的淮宁军和曹王皋的军队手下撑过三个月:襄阳城破,梁崇义与妻儿,统统投水自杀,尸体被捞出来枭首。 “快,快派李承去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叫李希烈让出襄阳城来。”皇帝李适在紫宸便殿的宰臣会议上,一面用手加额,高声颂谢列宗列祖庇佑,一面忙不迭地安排新的山南东道节帅人选来。 李承现在为河中尹,先前担任过淮西黜陟使,回朝后曾提醒皇帝说,李希烈此人极有野心,陛下须得提防。 其实杨炎早前也说过此类话语,可皇帝的处置则是:杀了杨炎,却又让李承去遏制李希烈。 可现在皇帝却在犹豫这个问题: 他要让李希烈退出襄阳城的话,那就等于是违背代宗朝默许的“身官回授”政策,李希烈必怒,并且这也显得朝廷有些鸡贼,所以为防万一,皇帝想让一支禁军护送李承去就任。 用哪支禁军都想好了,“让驻屯在虢州的神策军将刘德信去,他营中有三千兵马。” “陛下英明。”中书侍郎关播、门下侍郎卢杞,齐声拍了皇帝的马屁。 李希烈可是和卢杞暗中勾搭的,于是卢杞又提议说,请做好两手准备,让禁军携三十万贯钱,去犒赏淮宁军,这样李希烈收了赏赐,也不敢再悖逆朝廷,可让他早日归镇。 这时太子太师颜真卿走出来,劝谏道:“陛下,如李希烈愿意交出襄阳城,那么李承单人独马去便可以;如李希烈不愿的话,刘德信这三千军队又能有什么作为?臣以为,可先让李承前去招谕,如李希烈胆敢抗命,陛下可大发同华、虢州、陕州的邢君牙、朱忠亮、阳惠元、张巨济等部禁军,会同刘德信压迫李希烈,让他就范。” “李希烈乃是忠臣,太师如此不信任,岂不是要逼反淮宁军耶?”卢杞坚决不同意。 颜真卿冷哼声,并不回答卢杞的质问,气得卢杞暗自下了狠劲。 颜鲁公这番话,又让皇帝担心起来,确实得思索个完全之策。 这会儿中书侍郎张镒和御史大夫严郢倡议:“陛下,李希烈的淮西镇中核,是为申、光、蔡三州(今河南信阳、潢川、汝南一带),距离东都、汴宋极近,不可不防,而中间的门户紧要处,莫过于汝州,陛下须得派遣位得力人,权知汝州刺史,修缮城防,募齐州兵,以备李希烈发难。” 皇帝点点头,心想两手都要硬的道理是对的,便问汝州刺史何人胜任? 卢杞在心中盘算下,便向皇帝提议说,臣进一贤:高岳可权知汝州。 皇帝很快否决:“高岳而今于奉天营城,正是求仁得仁,不用劳烦他(马上应验与否,朕都得找他算笔账),何况高岳依旧权知原州行在,不能去汝州。” 这时候张镒和严郢还没有发话,那中书侍郎关播就迫不及待站出来,称“臣有一友,喜读兵书,胸中有千万甲兵,可堪汝州刺史。” 皇帝便问是何人。 关播说此人为我唐宗室子弟,名曰李元平,本为湖南观察使判官。 原来,先前湖南观察使辛京杲为政苛刻,逼反麾下军将王国良,王于是煽动湖南、桂管交界处的西原蛮暴动,朝廷派关播前去镇抚,王国良才降服。在此过程里,关播结识李元平,一见如故,这会儿急忙向皇帝推荐。 皇帝说既然关中郎举荐,此君必有过人之处,可汝州刺史。 另外谈及成德军的处置时,皇帝对张孝忠的反正赞不绝口,称其为定难首功,想把旌节授予张孝忠。 “陛下英明。”卢杞、关播齐声赞颂。 谁想颜真卿、张镒和严郢并不同意,”陛下,如今居恒冀军府的是王武俊,陛下可先将旌节传给王武俊,张孝忠为易、定二州团练使,康日知可为赵、深团练使,这样成德旧军必能平静下来。至于卢龙镇留后朱滔,可给其沧、景二州为身官回授。” “李惟岳身死爵灭,那王武俊还敢索旌节不成?如朕的旨意不能行于恒冀,那此役又有何意义?”皇帝大为不悦。 颜真卿便说,王武俊乃契丹种(张孝忠为奚族,康日知为康国人,今撒马尔罕出身),生性无常,最喜反覆,陛下可先稳住他,再徐徐削平成德不迟。 可皇帝却非常坚持自己想法,他认为要不把节度使给张孝忠坐,那等于是寒了反正首席功臣的心,示朕不能赏罚分明。 “陛下所言极是!”卢杞、关播齐齐附和。 “陛下,朱滔先前派使入朝来,希获深州(今河北衡水一带)。”这时严郢提醒说。 “不行,深州朕已许康日知,可改沧景二州。” 严郢便说,深州多产绢布,朱滔势在必得,希望能借此州扩充幽州的财赋,还请陛下稍稍屈意,满足朱滔的请求,只要安顿好朱滔、王武俊,便可集中力量先灭魏博叛镇,如此天下不日可定。 皇帝此刻便把目光投向卢杞,意思是你看如何做。 卢杞心领神会,便叱责严郢说,有张孝忠和康日知在,朱滔、王武俊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都如你们这样姑息,那朝廷开战至今耗费钱财几百万贯,岂不是等于投入水中去? 皇帝点点头,说卢门郎言之在理。 颜真卿、张镒和严郢等无不叹息,扼腕而退。 卢杞跟在其后,阴湿的眼光盯住这三人,心想自己还未能达到一言独断的地步。 如今杨炎已除,刘晏又在桂管为经略使,这朝堂上你们仨也就失去了原本利用的意义了。 而关播则没心没肺地感到很高兴(皇帝答应我的举荐了),回政事堂后就让人飞堂牒,让湖南观察判官李元平,即刻北上,前往汝州任刺史。 堂牒在驿路上飞驰的速度十分惊人,数日后潭州观察使府中,李元平接到牒文后,高兴地手舞足蹈,身高不满五尺的他,急急地前往府衙,拜见正在坐衙的新任观察使崔宽,并提出请求: “卫州关务元(播)如今在朝为相公,与我昔日为友,而今我飞黄腾达的日子到来,汝州刺史不过第一阶而已,此后三公九卿不难得,请观察将明珠赠予小可为妻。” 崔宽一听,大为愕异。 李元平居然要求自己女儿娘当妻子。 19.妻妹亲上阵 看了看面前李元平的相貌,崔宽满心作难,这位和兄长一样五短身材,但又没有兄长那样可以弥补男子气概的大胡须,李元平是个白团脸,没胡须,说话尖声细语,活像个被阉割后的公鸡。 他的宗室身份倒无所谓,可现在他的依仗是朝廷中书侍郎关播,而关播又在我升平坊崔氏的同乡(都是卫州人),要是断然拒绝,怕是双方脸面都不好看。 “这,容我问问小女吧。”崔宽努力做出副这事儿有戏的表情。 李元平大喜,称我马上就能当上汝州刺史,绝对不会辱没观察令嫒的门楣的,随后我便作婚书,具六礼送至。 原来,自从崔云和入潭州来那刻,见到她容颜的李元平就不可救药了。 “姊夫简直无礼。”先前当高岳将“轻云束珠油”送到蜀都来后,得知姊夫要求的云和非常生气。 然后在蜀都城冬日的药市当中,坐着肩舆的云和就直接撤去原本遮挡的纱帘,在众目睽睽下自市集和桥上横贯四百步,她的头发涂抹了轻云束珠油,衬着雪肤玉容,直接点燃了蜀都城的风暴。 无数蜀都的富家女子都发了疯,她们都想知道,蜀都尹崔宽家小娘子的发油是从哪里得来的,通过各种途径,得知原来是泾州回中山里产的草药膏油,今年才产二十小瓯而已,全蜀都城只有崔云和,外加节度使张延赏小女才能用得到。 瞬间价钱已炒到了三贯钱一瓯,有商人想要买云和手里还剩下的二瓯,但却被云和断然拒绝,“亲人所赠,恕不买卖。” 连郑都大为疑惑,便去见岳父张延赏。 张延赏嗅了几下,失笑说:“什么轻云束珠油?分明只是汉川的芸薹榨出的油汁罢了,值不得五十文钱,这高三鼓也够下本的,连妻妹都亲自上阵。” “这高三简直无赖,那我们将真相周知全蜀都城,如何?”郑佯怒道。 张延赏摇摇头,“算啦,高三与你有同年之谊,要是我们说出真相,这钱咱们也得不到,芸薹油买卖咱们蜀地和泾原都能获取好处,是能够胡越同舟的。文明啊,你是幕府掌书记,你来回信,就说这轻云束珠油一瓯到蜀都来,定价一贯钱,他高三抽二百文,我蜀都也要抽二百文。” 郑便答应下来,又鼓起勇气说换茶的事,张延赏笑着说,高三好算计,用芸薹油骗蜀地人就算了,从我手里可换不到茶,我可以派商贾去泾原互市茶叶,但叫高三用牛羊马来换! 于是郑便领命。 接着崔宽去潭州任湖南观察使,崔云和又坐在四通的车上,出现在城外驿站的履新宴上,很快潭州城又刮起阵“轻云束珠油”的狂热旋风。 筵席上,前来迎接新观察使的判官李元平,看到坐在马车上的崔云和,眼珠都无法眨动一下! 十六岁的云和,并没有挽起发髻,而是像女冠那样披着,秀发乌黑如云,光可鉴人,她的双眸和头发一样地黑,但却没有冷傲之感,处处透着少女的清雅。 李元平就这样癫狂了。 整个潭州城都说,这崔云和是湘水女神的托生。 所以当知道关播推举自己为权知汝州刺史后,李元平整个胸膛就像是被火焚烧般,迫不及待来向崔宽提亲。 衙署后楼处,正坐在亭边看花鸟的云和,听到李元平的渴求后,不由得对阿母冷笑下,“阿母能看中这李元平否?” 卢氏没好气地说:“当年我连高三郎都没看中,可不是走了眼!可谁又能知道这李元平,将来会不会像三郎一样得重用。” “多重的重用,才能叫重用?伯父为朔方节度使、灵州大都督,我父为湖南观察使,我姊夫再过数年,怕也可门前列戟,升平坊崔氏还在乎个区区汝州刺史?可笑李元平还不自知,也是,学鸠这辈子只见到腐鼠耳,怎可与我姊夫相提并论。这李元平我也略知一二,素来无行,好大言,纸上谈兵。其实不要说是个宗室的疏属远支,就是当今圣主的皇子来提亲,拒了也就拒了。”云和轻摇扇子,牙尖嘴利。 “可别提你那姊夫了,我当初就是信了他,结果他连这点小事也拖到现在。”卢氏一说起高岳,就满肚子不快活。 “姊夫了解娘,知道我看不中的,也不会来自讨没趣。”云和低声咕噜道。 “行行行......那你慢慢来吧,不要到最后和李唐家的公主那般(唐安打了个喷嚏),屯在阁子里,半步都迈不出去。”卢氏起身,就要结束和女儿的谈话。 云和却挽住母亲,满脸坏笑,说直接拒绝了李元平并不妥,毕竟他靠山关播在朝为宰相,虽说只是个“伴食”的(唐朝对关播这种卢杞手中的傀儡宰相,往往讥讽为伴食宰相,不过卢杞祖父卢怀慎,当年也当过姚崇的伴食宰相),开罪了却也不好。 卢氏摇摇头,说那你说该如何? 次日,李元平激动到脸部都扭曲了他受邀,走入了观察使家的后院里,小径两侧,竹木花卉曲曲折折,淡雅的幽香扑鼻而来。 李元平啧啧称叹,接着他望见,深处临池的小亭边,云和就坐在那里,用团扇隔着容貌,隔着层紫红色的薄绡帘子,整个人都像踱上层浅浅的光辉,果然如湘水化作的精灵一般。 “见过......”李元平冲上来躬身捧袖,就要唤云和的名字。 “唉,李郎之意,云和已知晓矣。”谁想,亭中的崔云和主动回了这句话。 声音酥酥的,李元平站在亭子外就像是浑身遭了雷击般,骨头都要沤得醉烂了。 接下来,崔云和幽幽叹口气:“良人是我们女子仰望终身的,李郎随即要任汝州刺史,前途无量。只怕今日是李郎以色来求娘,此后又会以色弃娘。” “我是以德来求娶云和的!”李元平急忙说道,他前妻死后,一直未有续弦,所以能娶到云和,此生无憾了。 “那好,婚书李郎就不必写了,先去汝州建功立业,效忠我唐。娘深深不敢忘怀。”云和嫣然一笑,接着用倒转扇子,用扇柄挑着枚小小青白色玉环,穿过纱帘,微微晃在李元平的眼前,“君子如玉之真,大志如环不解,李郎可勉力。” 20.朱滔送蜡丸 “定会勉力,定会勉力!”李元平忙不迭将这小玉环收下,随后千恩万谢,辞别了云和,喜滋滋地走出院子。 看着李元平的背影,云和的俏脸却迅速冷峻下来: 原来这小玉环是狗戴的,而云和的见识,比很多男子都要超远:她不止一次听说,淮西李希烈有逆反的可能,这个时候朝廷忽然让李元平这样的货色去淮西、都畿(洛阳)交界处的汝州当刺史,肯定不会是个悠闲的差事。 到时候他就算不死也对自己无可奈何,反正没有婚书作为凭证的。 “收好宝这小子戴过的玉环,另外就在汝州好好为之,死于李希烈之手最妙不过......” 接下来,云和走出亭障,立在水池旁,望着滋生的春水,和内里双双游动的鱼儿,顾影自怜起来。 我的归宿到底在何处? 而自观察使后楼苑中走出来的李元平,先是一路弯腰小跑,随后抬起脚尖恨不得飞起来,下台阶时如儿童般一蹦一蹦,举着云和所赠的“青玉环”,猛地嗅了又嗅,随后浑身抽搐,这,这么小巧玲珑,真的是玉随主人,想必是云和打婴儿时就佩戴在身上的李元平将玉捧在胸前,是摸了又摸,闭目陶醉不已。 过三日,他就满怀壮志,自潭州北上,向汝州地界赴任去了。 此刻,北方真定府中堂,王武俊坐在席位上,在得到朝廷的处置诏令后,是愤恨不息,公然对卫常宁、王士真等人抱怨:“圣主果然猜忌我等,不欲让我等成德旧将继承旌节,居然在易、定二州设立义武军,让张阿劳当节度使,而我却只能为恒冀团练使,与康日知那厮同列,真的是耻辱,莫大的耻辱!” 团练使、观察使,都要比节度使矮上一截。 “张阿劳不过一兵卒出身,何德何能?”王武俊的儿子王士真也非常恼火。 这时王武俊将自己的手抬起,看了又看,随即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这双手,是亲自杀了故主之子的,既然做了,那就应该得到该得的。如今辜负我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圣主,恒、冀我要有之,易、定、赵我也要占据,不然李惟岳不是白死了?” “中丞,可遣使者去联络朱滔、田悦。”卫常宁亲自提醒,“朱滔本来要索取深州,朝廷也没有给予,同样心怀怨恨;而田悦而今只剩魏州、贝州,又遭河东、泽潞等军的围攻,是山穷水尽。如让朝廷夷平魏博,下一个灭亡的必然是恒冀,俗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中丞思量。” “没错,卢龙、成德、天雄本来就是河朔同气连枝的方镇,现在虽然李惟岳身死,但三镇不可自相残杀下去,那样最后所有人都得完蛋,只有三镇再次连兵自保,如耳目手足般互相救援,才能根除他日之患。来人,分别派使者去朱滔、田悦处......” 深州营地当中,一身戎衣的朱滔分别接到田悦和王武俊的书信,便即刻把儿子朱遂、女婿郑云逵给唤来。 朱遂在高岳前一年进士及第,立刻被父亲唤回军镇来,不但给他挂五品官的朝衔,还让他当自己的留后行军司马。 而朱遂身旁跟着一人,正是同年进士袁同直,向来是朱遂的马屁虫,这时也入朱滔的军府,挂殿中侍御史的宪衔,担当幕府参谋。 “朝廷亏待我卢龙镇太甚!”朱遂当即愤愤不平,接着就撺掇父亲,会同王武俊、田悦造反。 “我若造反,兄长身在凤翔,又当如何?”朱滔论起了先前入朝的朱。 这时袁同直谄媚地献上计策:“太尉(此时朱官封太尉)性格怯弱,恐怕不肯与司徒(朱滔官位司徒)连兵,不如这样司徒可送一封信给太尉,约他一起造反,但要恰好让信落入朝廷手中。” “那样,太尉岂不是性命不保?”郑云逵诧异万分。 袁同直阴笑起来:“那样正好,太尉若死,司徒便可名正言顺接过卢龙镇的旌节。此外太尉在幽州士民里素有威望,朝廷杀他的话,恰好给我们提供了起兵的借口。哪怕朝廷不杀太尉,但也不可能将太尉继续留在凤翔,如此凤翔、泾原二地的军马必然不满,兵变将生于朝廷萧墙之内,借朝廷应接不暇之机,我们便可趁机夺占深州。” 郑云逵刚想斥责袁同直此计策过于阴毒,谁想席位上的朱滔没有太大的犹豫,居然就答应了这件事,让名心腹家奴将书信藏在蜡丸当中,取道赵州,随后过代州入河东、河中,再前往凤翔,给朱送去。 当然真实的目的却是,让这位家奴在康日知的赵州就“自我曝光”。 接着,袁同直又献一计:“司徒择日起兵时,若朝廷遣使来问,便说司徒本不想对抗朝廷,不过是前行军司马蔡廷玉、前要籍官朱体微企图支解幽州,导致司徒不忿而致,便可要求朝廷诛杀之。如朝廷不从,我等起兵便更名正言顺,若朝廷答应,恰好可借机除去蔡、朱二人。” 朱滔点点头,先前他就最恨蔡廷玉和朱体微,因这两位是铁杆归朝派,整日就是谋划如何让整个幽州重新纳入朝廷的版图,颠覆我朱家的家业。 事不宜迟,朱滔即刻按照袁同直的计策去办。 不出意料,三天后那家奴刚到赵州,就被康日知的游奕给抓住,搜出了蜡丸,并且自内里剖出书来。 阅读后的康日知大惊失色,他不敢自断,便又火速将书信送给正在包围魏府的招讨使马燧。 马燧得到信后,不行于色,根本没告诉李抱真和李晟,而是独自将信,夹带着自己的表章往京城送,称:“朱滔、朱遂兄弟,一在幽州企图联合王武俊、张孝忠、田悦等谋反,再行河朔三镇叛逆之事;一在凤翔蠢蠢欲动,书信来往,要袭击京畿,对陛下不利。” 河东军的飞马,五日内就将信送抵长安城内,皇帝李适惊恐万分,“朱滔和王武俊,果然叛了......还有朱,他到底有无和朱滔同逆,如是的话,那么京兆危矣!” 皇帝气急败坏下,又羞于面对颜真卿、严郢、张镒这群事前提醒过自己的宰臣,而是单独召卢杞秘密问对。 “臣以身家性命担保,太尉朱乃大唐头等忠臣,皆无谋反的可能!”问对中,卢杞痛哭流涕,对李适信誓旦旦。 1.宇文翃失陷 宋姚崇死,中庸遂变移。 如何游万里,只为一胡儿。 泣溻乾坤色,飘零日月旗。火从龙阙起,泪向马嵬垂。 始忆张丞相,全师郭子仪。百官皆剽劫,九庙尽崩隳。 尘扑银轮暗,雷奔栈阁危。幸臣方赐死,野老不胜悲。 及溜飘沦日,行宫寂寞时。人心虽未厌,天意亦难知。 圣两归丹禁,承乾动四夷。因知纳谏诤,始是太平基。 唐贯休《玄宗幸蜀记》 +++++++++++++++++++++++++++++++++++++++++++++ 因为在以前,颜真卿等宰臣级别的都提醒过皇帝,“朱滔、王武俊很可能对身官回授感到不满,而会串通魏博田悦报复。” 可皇帝还沉醉在自己的权谋当中,根本没听进去。 故而得到马燧的火急密报后,李适顿时无所适从,既害怕朱滔、王武俊会反水,导致削藩大计功亏一篑,也害怕再面对给自己提意见的大臣,那是自尊在作祟。 当然朱滔是个问题,在凤翔的朱也是个问题后者到底有无参与到前者的谋划里来?这事处理得当与否,是关键里的关键。 他选择单独商议的人选,就是卢杞。 因卢杞每次说话他都愿意听,或者说卢杞说的话,每次都是自己想要听到的。 便殿里的卢杞声色悲愤,信誓旦旦,称朱忠心于朝廷,这是绝对不容抹煞的事实,“先前太尉还曾上奏陛下,愿将幽州分为四军,然后再将支郡刺史、县令任免交还朝廷,难道陛下忘却了吗?” 这事李适有印象,当然这是朱的行军司马蔡廷玉具体呈交的,蔡廷玉说将卢龙镇一分为四,涿州为永泰军,莫州为唐兴军,蓟州为静塞军,瀛洲为清夷军,各军州下属的县,县令都继续由朝廷委派,分“留使钱”养军而已。 于是李适点点头。 见皇帝的表情松动,卢杞又进言:“况且太尉始终镇凤翔,司徒则在幽州,两者相距千里之遥,如何同谋?” “太尉朕是了解的,确实是忠臣,可朕想不通,朱司徒为什么要谋逆?如他真的那么想要深州,朕可以让给他。” 这时听到皇帝的话语,让卢杞的三角眼一动,他从对方口气中听到了不甘,知道李适内心里是绝对不希望将深州让给朱滔的,也不会把旌节给王武俊的,这对李适来说,是个削藩成功与否的根本问题如让地方军将继续随意索取旌节或州县,那这藩削和不削又有什么区别呢?况且,迫于压力推翻了原来的决定,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这对于李适是绝不能忍受的。 卢杞便立刻投其所好,称“司徒不满,倒未必是深州,怕是......听到了蔡廷玉支解幽州的计划,把蔡廷玉的方策当作朝廷的想法,当然有怨恨。” 皇帝的眉梢一拧,不说话。 可卢杞却替他说了:“先等幽州敕使院的奏疏,如确实是因蔡廷玉的缘故,陛下万不可因小德而沮大计可贬杀蔡廷玉,安抚司徒只要司徒不反,区区王武俊不足为惧,光是张孝忠、康日知便足以对付。” 听到这个建议,皇帝背着的双手不断搓动,很明显处于强烈的痛苦犹豫中。 卢杞这时霍地跪拜下来,泪流满面,嘶吼道:“臣知陛下仁爱不忍,臣愿飞堂牒,替陛下促成此事!” 最后皇帝闭上双眼,举起手来,意思是卢杞你看着办,另外他还问了句卢杞:“马燧密奏之事你又如何看,他在内里称,昭义军李抱真素来与朱交好(李抱真的从兄李抱玉任凤翔节度使十余年,死前曾推举朱为继任者),称李抱真在对田悦战事里首鼠两端,是早已和朱、朱滔兄弟同谋。” “马燧你个蠢货,这种朝堂阴谋你这样的武夫就不要参与进来,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卢杞在心中暗骂道,你马燧那点小九九,能瞒得过谁? 何况马燧你自己也不干净。 “马燧不是朱司徒的舅父吗?”这时,卢杞装作愕然的表情说到。 皇帝叹口气,说朕素知马燧、李抱真不协,他的话朕也不可能全部听信,就交给卢卿去调查好了。 夜晚时分,卢杞家宅当中,屏风间烛火幽微,朱暗藏在京城的家奴亲信苏玉,伏在卢杞脚下,口称宰相大恩大德不止。 接着卢杞就对苏玉说:“构陷你家主者,是河东马燧。” “知道了,这事就交给老奴去办。”苏玉听到马燧的名字,目露凶光道。 卢杞点点头,接着他有意提醒苏玉说:“听说你家主正在指令泾原行营的军将,要将原州行在的屯田、城邑、仓廪重新收回,这事你家主做得过啦,有个小友先前对我抱怨了。” 苏玉立即心领神会,“老奴办好京城事后,即刻去奉天城去见高外郎,向高外郎致歉!” 这下卢杞满意,对苏玉说:“请转告太尉,大家不分年龄大小、资历深浅,都是为陛下尽忠分忧的,有些东西不必分得太清楚。马燧的事你不用耽搁时间,本相已有人抓好了他的命门。” 随后卢杞欠身,昏暗的光线让他的丑脸更加阴森,对着苏玉的面说:“你只要去奉天城就好......” 果然数日后,朱滔及朝廷安置在幽州的敕使院(对方镇起监察作用的)分别送来奏疏,内容是一致的:蔡廷玉支解幽州的方案,激怒了朱滔。 这正是袁同直之谋。 另外恒州也传来消息,之前因马燧、李抱真、李晟三军乏粮,朝廷便派使者通知真定府的王武俊,叫他送五千石粮食给马燧。 可当使者到了真定府后,王武俊却公然“不奉诏”,还将使者捆缚起来,送给了朱滔。 “这......”皇帝大窘。 可此刻,卢杞迅速做出反应,让中书舍人出制,称蔡廷玉、朱体微离间朱滔和朝廷间关系,即刻贬蔡为柳州司户参军,朱为南浦县尉,不可有任何拖延,去都亭驿取传符与马匹,再经由蓝田驿向贬所出发。 大理寺衙署里,得到制书的蔡廷玉如五雷轰顶,当即拜倒下来,口呼“臣,敢不奉诏......” 手持制书的中书舍人高参,就劝说蔡道:“陛下说,少卿姑且前行,待到事态平复后,不出一两年,即召少卿返京。” 可同时,皇城御史台殿院当中,一名御史找到了刚刚升任来的宇文,对他悄声说:“卢门郎和严大夫托我给你带个话,明年还想不想考功为上等,直接入台院为侍御史了?” “当,当然想了!”宇文喜不自胜。 “那你现在去做个事就行。”那御史很隐秘地说。 日中,御史台南堂会食时,知杂侍御史朱敖感到很奇怪,“殿院的宇文哪儿去了?” 主簿答曰,好像是得到项巡驿的命令,往城东去了。 朱敖只想这是御史大夫严郢对宇文的差遣,便哦了声,不再追问。 2.摇动廪赐费 可御史大夫严郢,却在大明宫的中丞院里当直,浑不知情。 宇文骑着马,急匆匆地来到城东靖恭坊自家的住宅里,他喜不自胜地走入庭院当中。 他女儿碎金,正坐在院子里纺线,脸上犹有泪水。 “哭什么!”宇文安慰自己女儿道,接着就告诉碎金说,自己又得到个好差事,马上便能升为侍御史,你父我到了这把年纪,总算要大器晚成。 其实宇文也觉得自己对不起碎金,他不是不爱碎金,只不过在他的理念里,一定要让女儿嫁给进士出身的才最好,希望女婿能弥补自身半辈子官场蹉跎的遗憾。 最初他得偿所愿,让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大历十二年的状头黎逢,但碎金婚后的日子却很不舒心:黎逢整日跟在窦申等纨绔身后厮混,这把年龄还赖在岳父家中,他那状头的名气和风评,没几年就消磨殆尽,怎么看以后前途也非常有限,到现在还是个校书郎,马上还要为升迁的事发愁。 碎金就劝丈夫,说吏部有选科,天子有制科,夫君你安心温书,再考个好的位次,不愁当不上畿县的县尉。 可黎逢却充耳不闻,他告诉妻子,我有窦申这个好友依仗,走走门路,将来通榜下即可升迁,何需温书呢? 这段时间黎逢就混迹于平康、崇仁坊的销金窟里,自己那六贯钱的月俸哪里够开销的,就回来向碎金索取钱财,碎金不给,还曾遭打。 所以现在看着女儿嘴角的淤青,和消减的身材,宇文也心痛也后悔。 不过现在好了,等你父当上侍御史后,有了底气,以后再入台省为郎官,黎逢敢再欺辱你,就和他离婚,再嫁给真正的好郎君。 “女儿不求父亲显达,只求父亲此行平安。”碎金流泪,牵着父亲的衣袖道。 “唉,碎金是何言也,现在你父得到的是宰执们的赏识,时来运转,不久必然绯衣加身,你却说这晦气话。”宇文不以为然,接着就和女儿告别,再度跨上马,直出城门而去。 然而五日后,在虢州地界,忽然传来蔡廷玉、朱体微双双投河自杀的消息。 “蔡廷玉怎会在虢州自杀?“得到消息的皇帝既惊又怒。 因为蔡廷玉去的是柳州,应该在蓝田驿停留后,直接顺着商於山道走的,怎么会诡异地改变行程,一路沿同华二州出潼关,最后在虢州跳水的?这条可是去东都洛阳的路线啊。 很快事情浮出水面:蔡廷玉在蓝田驿时,一名叫宇文的殿中侍御史忽然来到,称商於山的驿道被山洪冲毁,手持新的传符,叫蔡改道走东都路,再折往柳州去。 蔡廷玉当即就感慨说,朝中有人与朱滔相勾结,想要我死,临时改道,怕是幽州在洛阳的进奏院爪牙们,就等在半路上要我的命臣不可死在京畿玷污陛下,也不愿死在朱滔这奸逆的刀下,最后就在虢州和朱体微一起投水自杀了。 临死前,蔡大呼“臣本可为陛下兵不血刃,光复幽州十一军城,最终功败垂成,落得如此下场,岂不是上天在纵容奸邪?” 皇帝脸色铁青,嘴唇都哆嗦了,现在明显是朝中有奸臣,害死蔡廷玉,目的就是让朝廷和幽州间无法收拾,并且把黑锅扣在朕的头上。 “去查查这个宇文!”皇帝愤怒的声音回荡在紫宸殿中。 宇文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逮入让人闻风丧胆的御史台监狱里来...... 但河朔之地的局面还是瞬间江河直下,变得无法收拾。 得知蔡廷玉死后,朱滔窃喜,想到这皇帝果然如我儿子朱遂,及袁同直所料,是个好谋而武断的家伙,借着他的手除去蔡,真的是易如反掌可朱滔根本没有任何被安抚的意思,他很快处死了一批主张忠于朝廷的军将,并挑唆士兵,称朝廷赏罚不均,不给我深州,而这深州盛产布帛,本来是要给你们提供赏赐的,现在却被朝廷给了康日知。 愤怒的幽州士兵就问朱滔,那朝廷给我们的钱帛到哪里去了? 朱滔诈骗士兵说,全给私心的皇帝送给马燧,我幽州分毫未得。 于是士兵冲入敕使院里,将朝廷安置在这里的监军宦官给绑出来,在校场上车裂掉了。 建中三年春,朱滔正式造反,王武俊、田悦互相呼应! 而围困魏州的马燧等军,不断告急朝廷,要度支司拨粮草、酒肉、布帛和赏钱。 长安城地皮已被刮了二尺五寸,还差五寸都能见到地府的阎王太岁家的天花板,总算又凑齐二百万贯钱,可这些钱哪里能够?现在河朔、中原对田悦、李纳的战争,每月要耗费一百三十万贯钱! 即便押上所有家底,皇帝必须要在两个月内结束战事。 皇帝不管,他严令户部的判度支赵赞、杜佑,一方面继续在长安城内“借商”,一面要想办法先从西北的边镇腾挪粮食来支援关东。 也就是说,皇帝最终还是把目光投向了西北。 “什么,皇帝想要把泾原、凤翔的巡院米和廪赐费先挪动,去填河朔的窟窿!” 奉天城外的大毡幕当中,正盯着铜制城面图的高岳,听到这个消息,很是不解。 给他带来消息的,正是韦皋的堂兄韦,这位刚刚也结束在京城的铨选,升了官恰好经奉天,准备回凤翔府。 巡院米便是高岳先前所制定的“度支斛斗米”,储备在泾原的度支巡院当中的;而廪赐费,则相当于高岳先前所制定的“营田和籴米”,本是储备在泾原军府,后经由舒王拍板,作为赏赐,折算为钱、布帛或盐,准备发给泾原士兵的。 可现在,皇帝要把高岳营田以来所得的十余万石的米粮,统统转输到河朔前线去,给西北边军打了个白条。 “不行。”高岳断然说到,“动度支斛斗米就算了,因它本来就属于度支司的,可这廪赐费的米粮不可动,这是事先和泾原行营士兵商量好的,若是食言的话,泾原是会爆发兵变的。” 韦叹口气,见四下无人,便悄声对高岳说:“逸崧,借一步说话。” 3.周回八里城 “你说的我清楚,有人想要动我的,不,是陛下下诏设置的原州行在。 ”听到韦的第一番话,高岳表示我早已听到了风声。 而这个人,高岳也明白,正是朱。 此一时彼一时,朱原本倚仗韦皋、高岳,排挤走朝廷方监视自己的蔡廷玉和朱体微,但如今他也清楚:高岳在泾州,韦皋在陇州,因营田和马政,各自手握的权力越来越大,再加上这二位又是义兄弟关系,不由得也忌惮起来。 按照韦的描述,朱的办法就是“掺沙子”,他给韦皋数千兵在阳营田,可又给他安排了名叫牛云光的幽州营将负责军事,实则也是在掣肘韦皋。 对高岳呢,朱的办法也是相同的,先让幽州系的田希鉴、方庭芝进入泾原行营,渗透掌握兵权,再拉拢行营的旧将姚令言、焦伯谌等,现在这群军将集体上疏朝廷,说什么原州行在营田已成,这个临时设置的行政单位已无存在下去的必要,可以撤销,重新并入安西、北庭行营军府的辖区。 其实就是要夺取高岳这两年营田的成果。 此外高岳还得到情报,舒王现在暂时在京,正常人都知道他不会在泾原节度大使位子上干太久,而留后兼副使孟整日也盘算着把令宾、莱儿这两位美姬带着归京而这二位都是凤翔府的营妓,也是朱这面的间谍,朱已通过两位向孟吹枕边风,要孟推举姚令言为下任节度使。 而姚令言正是朱于泾原行营当中精心扶植的代理人。 而高岳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很快联络上京城的权相卢杞,倾诉了自己的不满,称朱太尉对他过于猜忌,自己在原州行在兢兢业业,都是为了泾原行营上下好,现在如把行在撤销,那么谁接管营田、马坊和城傍蕃兵? 谁来,谁能,谁敢? 三个“谁”字掷地有声。 别看我高三现在在京畿西界营修奉天城,但原州行在的事务我也管着,想让我交权,没那么容易。 同时,原州行在的妹轻、小三州党项蕃兵,也齐齐向朝廷陈情,称高外郎如他们的再生父母,有了高外郎他们才知晓我唐朝廷的威仪教化,你们中土人有说“父母在,不远游”,所以假如高外郎不在泾原,而是去他处为官,便等于咱们没了父母,那咱们会远游到何处,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可就谁都没法保证。 “营田方有成,蕃情又不安,不应罢高岳的知原州行在和蕃落使。”卢杞和舒王都如此建议说。 特别是卢杞,他刚登相位,知道光是取悦皇帝还不够,还需要方镇的认可,故而选择崔宁、刘晏和朱为外援,而现在朱和崔宁女婿高岳(也是刘晏的门生)有些暗中摩擦,他当然以调停为主,哪方都不想得罪。 当然卢杞的调停,手里是有牌的,故而他之前对朱家奴苏玉说:“你且去奉天城找高外郎,自然一切都明晓。” 所以背后有人撑腰的高岳并不担心,相反的他还准备对朱摊牌,便对提醒自己的韦说:“阿兄勿忧,恰好奉天城增修如今有所小成,我随后要去凤翔府东境外的好的神策军镇屯田去征购继续筑城所需粮食,请城武邀朱来那里与我见面,就说我高三,有关于幽州方面十万火急的事,要当面对他说。” 另外关于皇帝要动“廪赐费”的事,高岳表示马上定会上奏,据理力争的。 韦离去后三日,朱的家奴苏玉化装为名商人,越过长安的西渭桥,过咸阳、澧泉,来到了奉天城下。 奉天城,原为乾县理所所在乾县的名字,得自于其位长安之西北约一百八十里地处,恰好相当于八卦图的“乾位”。而奉天城西北的梁山,因埋葬唐高宗的“乾陵”位于其上,故而作城“以奉陵寝”,由此得名“奉天”,并自西面的好和东面的澧泉分析出一块地来,成立奉天县。 苏玉作为朱心腹家奴,多次来往于凤翔、长安间,这次来到,发觉奉天城已然大变模样! 原本高岳营修前,奉天城不过是个周长三里上下的小城,后又曾作为神策军阳惠元部的驻地。 而高岳到来后,带来近四千营城的士卒、民夫、囚徒、工匠,先将奉天旧城外,要构筑了长达五里的“罗城”(即外城)。 正式筑城前,高岳唤来了明玄和尚,先绘制好五百比一的铜制城图,而后精准施工。 遵循百里城修筑的经验,明玄和尚告诉高岳施工的标准,随后高岳将所有筑城者由高固、高崇文、郭小凤和自己统领,严格分队,再分工到人: 新的奉天城先夯土,以城高为一的话,那么底部阔则是二分之一,顶部阔则是四分之一。明玄要求奉天城须高五丈,底部阔就是二丈五寸,顶部阔则是一丈二寸五。而筑城者每日固定的土方量为一功,每筑一尺标准城墙,要花费四十七个功,而五尺为一步,那么修筑一步(约1.55米)的城墙需二百三十五功,筑百步城墙则是二万三千五百功,一里等于三百步,故而要七万零五百功,而五里城墙则是三十五万两千五百功。 高岳有四千人的队伍,那么大家齐齐上阵,共需要九十天上下的时间。 自上年十一月动工,至苏玉来到的二月末,罗城已基本宣告完工。 整个奉天城旧城(内)加罗城(外),城墙周回八里,顿时气势宏伟很多! 接着高岳将人员一分为二,一半开始掘城壕,另外一半则在将作监工匠的指导下,于奉天城正北的莫谷半山腰上,凿出洞窟来,烧炼砖石,为此高岳将旁边好的隋朝庄贤太子墓的砖、林都砍伐挖掘一空(我动不了乾陵,还动不了前朝的太子吗),让工匠和士卒按照此标准制砖,并覆盖城基和城头女墙即可。 苏玉到来时,整个梁山、莫谷火光缭绕,烟雾蒸腾,把天空都遮蔽住了。 “筑造此城,究竟为何啊?”苏玉拜见高外郎后,便惴惴问到。 因朱也听说长安城最近有谣曲,称当朝陛下未来有离宫之厄,于是乎在心中嘀咕:皇帝让高岳来奉天营城,莫不是要应付此征兆? 4.一去不回还 高岳和颜悦色,对苏玉说不用多心,朝廷为保护京畿和陵寝,常规工程罢了,“至于那个谣曲,我也有所耳闻,但陛下为此营修的,是京东的长春宫而已。 ” 长春宫是连接京畿和河中间的一处堡垒,也是唐朝皇帝所拥有的最大“官庄”,李适在此经营合情合理,于是这话打消了苏玉的顾虑。 然后高岳就要苏玉伴他一起,前往好,去和他家主人见面。 好,在奉天城西五十里外,并和凤翔府毗邻,神策军在此有大量屯田,还设了军镇。 此地和奉天虽相距不远,可隔着险峻的梁山,和条叫武亭川的河流,位于梁山上的乾陵,被簇拥在郁郁葱葱的柏树丛中,穿过山川间狭窄的路径后,高岳与苏玉才到达好的处旗亭。 在那里,便装的朱、韦皋、李楚琳已等候段时间了。 他们的会面必须是秘密的,因为牵扯到太多了人和事。 然而一旦见面,高岳端坐于朱之前,一开口就毫不留情地批评起太尉的多疑: “太尉为何要受小人的蒙蔽,不理解仆对您的一片真心。原州行在至此近两年,为泾原行营屯田万顷,供米粮近二十万石,又设数处马坊,豢战马千余,降蕃兵数千,都是岳与太尉及城武等人一起携手开创出来的大事业。现如今太尉遭人构陷,不思抱团对付外人,岂可弃置泾原、凤翔的大业不顾,自我分崩呢?窃为太尉不取。” 这话说得朱窘迫不已,他急忙说逸崧你误会,那是些泾原和范阳军将不识抬举,目光短浅,都是群粗蠢武夫、粗蠢武夫,我已经狠狠叱责过他们,还请逸崧不要介怀。 “那太尉为何要在良原城,让田希鉴插手营田的事务?听闻太尉又想把灵台旧县屯田的八百名范阳兵收归凤翔,这是万万不可的!” 高岳的连珠炮,说得朱额头冒汗。 在此次会面前,朱已知晓他弟弟朱滔在幽州叛变的事,又听到马燧上密表弹劾自己,不由得惊惶万分,他知道皇帝肯定要调查自己,在满是绝望下,居然发狠要在凤翔府聚集所有昔日从范阳带来的甲士,准备在万不得已时,负隅顽抗。 “凤翔处于山、岐山的包围当中,地险土沃,又有成国渠水利作为大业凭仗,一旦据有此地,再就手将普润、麟游两处神策军镇给夺占(此两镇兵已赶赴京畿待命),谅皇帝也不敢对我如何!” 索性就让假叛变为真叛好了。 在这样背景下,朱才暗中运作,想把高岳用去屯田的八百范阳兵给收割回来。 其实这时,高岳的心中也很紧张,他意识到现在要是朱被逼到绝路的话,真的在凤翔就地割据造反,那么凤翔、泾原甚至宁等西北要地得完全被打烂,事态会变得更糟糕以后唐朝拿什么作为基地,对抗西蕃,光复河陇?这不单单是自己心血的问题。 于是接下来,高岳装作十分愤恨的模样,咬牙切齿地对朱陈辞:“太尉难道忘记昔日在后楼与高岳、城武的约定了吗!现在绝非太尉有反意,是不是?” 朱当即就落泪,拉住高岳的双手,“相信我啊逸崧,我是绝对绝对没有任何反心的!都是我弟朱滔故意写信,随后马燧挟私密奏,置我于如此境地,我真的是五内俱焚,但又无处申辩。” 高岳便很诚恳地对朱说:“太尉勿忧,京城方面全替太尉安排好了,只要太尉肯入朝廷客省,向圣主申辩清楚,马上这凤翔、陇右的旌节还是太尉您的!” 接着高岳便凑过来,教给了朱反制的招数,并声称朝中还有卢门郎为奥援,您就放一百个心。 听到如此如此,朱才破涕为笑,最终下定了入京申辩的决心,随后朱立刻对高岳、韦皋团拜下来,口称马上如冤屈得雪,必定不敢忘却二位的恩情。 另外朱还对心腹李楚琳说:“逸崧、城武此后一切作为,不得过问,另外如有事,须提前知会逸崧和城武。” 三月刚开始,朱就带着数骑,轻车简从,以示诚心,没带任何甲士,坦然地向京城方向而去,凤翔府则委托行军司马李楚琳为留后。 “朱这次去,不会再回来了。”百里城草壁戍的旗亭处,原本假装回奉天营城的高岳,其实根本没走,和同样秘密至此的韦皋相会,说出了如此预测。 “逸崧的意思是,聪明的圣主不会放过如此机会?”韦皋似乎完全明白高岳的想法。 高岳苦笑起来,他实在不晓得,李适马上的行为是愚蠢还是聪明他立在棋盘上,拈起颗子,对韦皋说:“城武依你看,朱的实力几何?” “朱其实实力很弱......” 韦皋的这个判定,当然是有理由的。 之前镇守凤翔的是李抱玉,李抱玉军队的基本盘,是河西和泽潞的子弟,前者因李抱玉为“武德功臣安兴贵”的后裔,世代居住河西;后者则因李抱玉在前往凤翔前,担当的是泽潞节度使。 李抱玉于大历十二年薨后,朱这个河北系的将领来到凤翔,最早还有个头衔是“权知河西、泽潞行营兵马事”,但旋即又撤销,为何?因这批李抱玉遗留下来的河西、泽潞老兵,还给了李抱玉的继承人,即他堂弟李抱真,既然归还了,朱也就不用再任“权知河西、泽潞行营兵马事”。 从这点上看,朱和李抱玉、李抱真兄弟俩关系确实是很不错的。 另外没错,我唐就是这么任性,军队就和将领私人财产般,还能互相继承,这还是得到朝廷的认可的。 所以朱在凤翔武力的班底,还在于他带来的幽州范阳兵。 那么这批范阳兵到底有多少呢? “朱当初入朝来,带了三千兵,而后通过蔡廷玉,又以防秋的名义,陆续拉来七八千......”韦皋也拈起颗棋子,排在高岳的旁边,他早已把凤翔军队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而凤翔军队定额是三万,其他两万基本上都是凤翔、陇州本土子弟。” “没错,所以朱才借着先前平定刘文喜的机会,企图拉拢泾原行营的三万子弟为己所用。”高岳轻轻说道,“也正是如此,他对我俩分兵营田的态度是矛盾的,一面希望我俩能辅弼势单力孤的他,一面又害怕我俩的威势太大,难以控制,把原本他觊觎的队伍给吞掉。” 而后他落了第三个子,坦坦白白地说到:“那我们就等趁着朱入朝不归的机会,尽可能把凤翔和泾原的队伍拉拢过来,为我所用。” 5.忠心赤胆臣 “没错,只有这样才能作为名有兵有马的忠臣,立于这个乱世。 ”韦皋慨然回答说。 “陇州阳城由城武掌握,你的二位兄长伴随左右;而我依旧领灵台、阴密两县事,良原、百里诸地的马坊、蕃兵、屯田都归我所有。” “我这里的阳,连带营田卒一道有兵马两千,朱麾下刀斧将牛云光领五百兵驻屯在阳城外,名为护城,实则是监督我。” “以城武的韬略,应付牛云光应该绰绰有余。” “我这里完全不用担心,但是逸崧你这边,新筑的良原城内,名义上统领五千营田兵的还是朱心腹田希鉴啊!而你在百里新城,能够掌握的田士和蕃兵加一起也不过四千,还有灵台旧县营田的八百范阳兵,他们将来会不会产生不稳动向?” 高岳狡黠地一笑:“城武你可别忘记,良原城可是我一手营造的,我既然能把它从平地上修筑起来,那也明白这座城池的所有命门,田希鉴不足为惧。至于灵台旧县的八百范阳兵,我会慢慢让信任的年轻军将掌控这队伍的。” 现在高岳新发展的领兵军校,即是百里城的屯官侯兰、程俊仁,此外他与戍守连云堡的张羽飞、刘国光,还有泾州城内的马等少壮派泾原军校关系也不错。 “好,那泾州城的安西、北庭行营主力呢?” 听到这话,高岳有些不安,他知道现在军府里的宿将姚令言、焦伯谌等都被朱拉拢得十分到位,更有朱的直属部将方庭芝、梁庭芬渗入行营当中。 也即是说,保住安西、北庭行营的种子队伍,高岳是有信心的,但他无法避免泾原内部的分裂,甚至自相残杀。 而韦皋也看出高岳内心的所想,便叹口气,拍住高岳的肩膀,“逸崧,有得就有失,有斗争必然有牺牲,有精粹就会有劣汰,丈夫成大事者,不必拘泥于小节;想要成就朝廷的栋梁,除去颗忠心外,还得有颗硕大的赤胆啊!”说着,韦皋先将另外只手抚在胸前,接着又捶捶高岳的胆囊所在。 “嗯,我还要写封密信去灵州,万一事态不力,还可让岳父领军南下靖难。”听到韦皋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后,高岳也就释然,又准备带岳父一起来玩。 没错,后世的军队,还有肃反呢! 不肃反,怎么保持队伍的纯洁性,怎么保证领袖的权威性,又怎么保障队伍上下对朝廷、对圣主的拳拳忠诚? 就将今日,当作旧的泾原行营,和新的泾原行营,分道扬镳的日子吧! 这会儿韦皋已决意要“赤胆忠心”了,但生怕没有如此机遇,便有些焦灼地问高岳:“这次朱入客省,陛下真的不让他回来了?” 意思是如果陛下完全相信朱,再让他回来当凤翔节度使,那又该如何。 “我觉得,这次陛下的离宫之厄,很可能会变为现实。”高岳审时度势番,对韦皋判断时局五条: 陛下对河朔、淄青、山南东道用兵,耗费繁巨,入不敷出,中央度支和各地转运使为应付军费,是焦头烂额,危机深藏,此其一也; 陛下又希望废除前代的身官回授,并将所有方镇旌节任免权收归中央,这样李惟岳虽死,王武俊、朱滔接踵复叛,梁崇义虽死,李希烈继而不满,陛下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却操之过急,做事不讲究,如此下去战乱叛逆会连绵不绝,朝廷东奔西走不得暇,此其二也; 陛下此人,貌似宽厚,实则内心猜忌多谋(唉,小时候缺乏母爱,也就缺了自身的安全感和对人信任感,还亏他现在信任我,他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也是信任我),对前线战事朝令夕改,前去干涉军务的中官不绝于路,再加上各官军节帅貌合神离,互相拆台,平叛战事难有根本性进展,延误既久,久必生变,此其三也; 陛下对神策军待遇过于优渥,也是生变的祸源,我听说陛下让朔方将唐朝臣、杨光晟领五千骑兵,驰援中原徐州战场时,朔方兵连资装费(唐朝军队开拨作战前,发给士兵整备行装的钱财)都没有到位,五千朔方兵人马衣甲陈旧破烂,被宣武军嘲笑为乞丐你看,西北方镇待遇远远不如中原方镇,中原方镇待遇又远远不如神策军,而这三个系统的队伍又要混杂在一起作战,互相歧视嘲讽,久之怒火积累,一朝爆发,便不可小觑,此其四也。 最后,对这次朱来说,依陛下的智慧,是绝不可能相信他和远在幽州的朱滔串谋的,但依陛下的脾性,又绝不会放他回来我要是陛下,也要“宁错杀勿放过”,谁能安心让朱在“卧榻之侧”的凤翔府继续当节度使?陛下肯定要借机解除朱的兵权,在京羁縻软禁他,然后派一名忠厚可靠的文臣来镇凤翔。 而朱一走,凤翔乃至泾原必然动荡,甚至会牵连到河朔、中原的前线,到时候连长安城都会危险。 这也就是我的“朱入京,虽不会被定为谋逆之罪,但也无法回来”判断依据。 这五条一说,韦皋恍然大悟,接着他皱皱眉梢,突然说了句: “逸崧判断得丝毫不爽,可照这五条一览,皋便觉得,陛下有些‘望之不似人君’!既如此,我俩还有没有当忠臣的必要了.......” “哎,城武!”高岳急忙阻止他继续。 韦皋也顿时明白,自己方才的话,等于是项羽曾经说过的“彼可取而代之”,真正的大逆不道。 “当霸王是不可以的,但是学刘邦是绝对行的。”高岳一语点醒。 “是是是嗟乎,大丈夫生当如此也!”韦皋急忙改口。 而后两人密谋完毕,分手后一个回阳,一个回奉天,各自经营去了...... 大明宫客省馆驿当中,朱毕恭毕敬,将信件交给中官霍忠唐。 当信送至紫宸殿内时,皇帝拆开阅读后,良久说了句,“太尉不可能参与其弟的谋逆当中。” “圣主英明,我唐之福啊!”阶下,卢杞和关播齐声赞颂。 接着皇帝就发怒了,“马燧......卢卿,你所密奏的,关于马燧之子马畅的事,是真的吗?” 卢杞连说自然,接着就将证物一封信递到皇帝手中。 6.除贼又生贼 这封信,是鸿胪寺少卿马畅写给河朔前线的父亲的,马畅让家奴携其上路,为了保密不准备走驿路的,可卢杞早几日就派遣心腹密切监察住马燧家在京城安邑坊的宅第所以马畅的家奴刚出城,就被金吾士兵给拿获,并在其身上搜出这封信件。 可悲马燧原本自认抓住把柄,密奏了把朱,准备将李抱真拖下水的。 谁想转瞬间,卢杞就反手抓住他的把柄,还是实打实的。 信中的内容让李适雷霆震怒,马畅将皇帝的削藩政策诋毁得一文不值,并对父亲说:“关中春旱,百姓生活维艰,边军无衣少食,可京兆尹依旧括商户、剥窖米......朱太尉入朝待罪,留在凤翔的幽州兵人心惶惶,很多人躲入山中为盗......父亲为河东方岳,荷万钧之任,不妨为天下百姓请命,可撤军还镇,面奏天子,赦免河朔、淄青,使得百姓能休养生息。” 并且在信里,马畅为了表示“吾道不孤”,还列举了和他志同道合的战友:殿中丞李云端,卫府判司袁封等十一名年轻官员。 马畅和这群人,大多是官二代或官三代,平日里就喜欢结棚宴会,一喝醉酒,就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结果早就引起了阴险的卢杞注意,便安插了棋子在其中,果然刺探出了致命的情报。 皇帝气得手抖动不已,他忽然觉得目眩,差点没站稳而跌倒在地,这好像是李唐皇室的家族病,“卢卿,合川郡王的牙兵官来到京师,又是如何说河朔之事的?” “臣已细细问过这叫蔡佛奴的牙兵官,他的话语必定代表的是合川郡王的所见所闻,绝对假不了。” “说吧......” “合川郡王李晟说,在洹水大战后,田悦行伍十丧**,本应束手就擒的,魏府内的叛军止有两三千而已,确实是马仆射逗挠在平邑县佛寺当中,错失灭敌的大好良机!”卢杞急忙大声回答。 “一贼方除,一贼又生。”皇帝咬牙切齿。 这时卢杞急忙请示皇帝该如何处置。 最终皇帝还是理智下来,“马燧如今节制数万队伍在河朔,不能将其逼反,让中官携他儿子的信送去,叫他自己看着办......另外,马畅有罪,马燧也未必知情,可其他人一概不赦,殿中丞李云端及判司袁封、单超信等十一人,不用走大理寺判断,直接交付京兆府决杖杀!” 说到京兆府,卢杞立刻低声又问:“圣主,先前御史宇文假传传符致蔡廷玉、朱体微投水而死的事......” “这浑人在御史台监狱里招了吗?” “招认了,他恳求陛下不要连累自己家人宇文只有个女儿,嫁给的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如今秘书省校书郎黎逢。” “没他女儿入掖庭,为边军织造衣物三年,宇文本人交付京兆府,一并杖杀。至于黎逢,应该不知情,让他和宇文的女儿离婚,可不受牵连对了,指使宇文的,到底是谁?” “能动得了殿中侍御史的,只能是宪台内部的人......可宇文先前百般拷打,都不敢说呢......”卢杞接下来神神秘秘,欲言又止。 “卢卿怕什么,你想说的应该就是御史大夫严郢,是不是!” “臣死罪,先前推举严郢的,正是臣!”卢杞急忙拜伏下来。 “与卿无涉,严郢是王翊的甥女婿,而王翊的弟弟王如今正在当振武节度使,他和幽州朱滔的关系也很好,莫非他帮着朱滔来害蔡廷玉?”皇帝立刻展开了睿智的联想,接下来他便对卢杞说,“朕曾信托于朱滔、马燧、王等前朝宿将,可他们却一一地辜负了朕,这件事勿要放过,即刻出制书贬严郢为费州司马,撤王振武军节度使,使其回京为京兆尹。” “唯陛下命。” 接下来谈到对朱的处置。 其实就连卢杞自己也满心想,朱这次的嫌疑洗刷干净,可以回镇凤翔了。 但皇帝叹口气,却说:“如今我唐各地方镇,都是骄兵悍将,稍不如意就杀逐节帅,割据索旌。依朕的想法,太尉历年劳苦功高,就安心留在京师宅第里,朕赐予他实封八百户,凤翔、泾原如今因和西蕃罢战和议,可能很长时间内不会有战事,还是安排儒臣前去镇守教化为好。” 卢杞立即明白,皇帝根本不想让朱回镇凤翔了,岐阳凤翔府是京畿的卧榻之侧,如此难得的一次“和平削藩”的机会,他绝不可能失去。 而卢杞是顺着杆子往上爬的,立刻领会皇帝的心思,顺手再打击下政敌:“陛下,臣愿意代替太尉出镇凤翔。” 李适回头来看看他,不由得笑起来:“卿无学术,相貌又过分丑陋,去了凤翔恐让士卒惊骇厌恶,还是留在朝廷中枢为上。” 要是其他人如此说卢杞,卢杞怕是恨不得要对其食肉寝皮,置于死地而后快,可如今说他的是九五至尊,卢杞便只能微笑着,说“那陛下须择一有家学的,和西北关系密切的儒者前往凤翔。” 果然一经卢杞“提醒”,皇帝就想到了张镒:“中书侍郎张镒,其父张齐丘曾为朔方节度使,又是经学世家,可让其为凤翔、陇右节度使,并兼任和西蕃使,全权主持与西蕃的和议。” 听到这番任命,卢杞不由得心中窃笑:他借着愚憨宇文,除去了御史大夫严郢,如今又借朱被削除兵权的机会,把张镒排挤出政事堂此后,中书门下就我和关播,而关播又只是个伴食的,此后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死鬼杨炎做梦都想不到的目标,现在让我实现了。 然后卢杞再接再厉,又进言皇帝道:马燧如今已不值得信任,可让宁李怀光即刻自本镇进发,经由河中、河东,出太行山,入河朔为主帅,领马燧、李抱真、李晟等与朱滔、王武俊、田悦这群新的“叛党联盟”作战。 “可李怀光的朔方军资装费尚且不足,大动行伍,恐怕士兵会不满哗变。” “汴东、江淮两税盐铁转运使包佶,至秋可运东南财赋钱帛至京城,届时陛下再将其补齐于李怀光部伍不迟。兵贵神速,可让李怀光先向河朔进兵。” “可。”皇帝很快同意。 7.满满末世相 此外皇帝还特意下令,加李怀光为检校刑部尚书,并河中晋、绛、慈、隰四州,再加上、宁、庆三州,共节镇七州,即刻自长武城点起一万五千精锐,赶赴河朔,助河东、泽潞之军共讨田悦。 同时皇帝让神策军阳惠元、张巨济行营共四千兵,出京北中渭桥,至三原处,和自西而来的李怀光军合流,一道渡蒲津入河中、河东。 不久,暮色当中,大明宫客省馆驿处,朱双手撑住身躯,半伏在地板上,几名手持陛下诏令的中官,在阅读着皇帝对其的处置: 查无太尉参与叛乱的证据,太尉的官爵依旧。 朱不由得喜上眉梢。 可紧接着却又说:如今皇帝见太尉劳苦功高,便于长安外郭万年县昭国坊,为太尉置办甲第一所,赐太尉女乐十人,并在京畿处挑选名园、膏田数十顷,及无数缯彩、金银,如此太尉便不用再回凤翔边镇,优游于京城之中,君臣再无猜忌。此外太尉继续领卢龙(幽州)节度使、中书令如故。 接替的人选方面,中书侍郎张镒“才兼文武,望重内外”,可为凤翔尹、陇右节度使,领幽陇之兵。 “臣,受制领诏。”朱脸色苍白,但却将头埋得更低,接过了皇帝下达的制文。 不经意间,朱的手狠狠捏住了卷轴的边沿,发出不易察觉的吱吱之声。 早知道,就不应该听高岳和卢杞的建议,跑到京城来,索性呼应朱滔,直接在凤翔造反好了! 可恨,可恨,我便朱暂时于昭国坊宅邸里隐忍,把这团怒火厝住,总有一天我会抓住机遇,让天下惊的,那时候我会说: “我这辈子,被弟弟朱滔出卖,被同乡蔡廷玉出卖,如今又被皇帝卖了。多年前我入朝时,身旁起码还有几千甲士作为政治资本,而今连这些幽州防秋兵,都被皇帝给劫夺。如今我如此做,不是要证明我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朱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而是要连本带利......” 几乎同时,前御史大夫严郢也丧魂落魄,手持贬谪他去费州的制书,步出了大明宫,接着走到都亭驿,茫然地牵过匹马。 仰头望去,长安城上空晚春的云霞如血如金,格外美丽,也格外残烈。 “开玩笑吧,开玩笑吧......去费州当司马,呵呵,哈哈哈哈......”严郢不由得想起,他和卢杞先前串谋构陷杨炎时,抓住的就是赵惠伯替杨炎卖洛阳私宅的把柄,其时赵惠伯被抓入御史台中,严郢对其拷打惨毒万般,最终赵惠伯吃不住伏罪,被贬到费州多田县为县尉,刚上任即被赐死。 而今日他也要去费州。这好像是命运,不,是当朝圣主在给自己开个残酷的玩笑。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都亭驿前,前来相送的只有一人,光禄卿源休。 源休是故去吏部侍郎王翊的亲女婿,而严郢是王翊的甥女婿。 原本源休因无故休弃王翊之女,而和王氏结怨,遭到流放,后又被杨炎拔擢回京为京兆少尹,在最危险的关头被派遣出使回纥,如今好不容易活命归来,却遭卢杞的忌恨,安置当了个闲职光禄卿。 最早杨炎将源休送回来,是要他在严郢身边,伺机构陷这位的,可源休却和严郢意气相投,成了好朋友。 “叔敖(严郢字叔敖)!”源休在严郢的马头,是泣不成声。 “无戚,原本圣主继位时,我等皆认为天下泰平指日可待,可如今刘晏左迁,杨炎贬死,卢杞为相后又不容我等,自此满朝臣工,互相猜忌攻讦,生事陷害。这天下啊,远不是当初想象的模样哇!可又能说什么呢?我也难辞其咎。唉,无戚,万事珍重!”严郢说完,便回身骑着马,离开了咬牙切齿的源休,往东市方向而去。 等到严郢至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时,看到坊门与东市交界的街口,正在公开处刑。 因马畅信件暴露,殿中丞李云端等十一人遭到牵连,京兆府亲自得宰相卢杞的命令,派人来监杖刑: 但其实遭刑的共有十二人,还有位便是刚刚因考功“上上”而升为殿中侍御史的宇文。 见到自己的上司,先前已在御史台被拷打得只剩残命的宇文,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还对着严郢努力地抬起胳膊,意思大概是:“那道传符的事,我真的是不知情,我是冤枉的啊......” “唉!”严郢在马背上痛苦地摇着头,用衣袖遮住脸面,匆匆离去,事到如今,他自身尚且不保,又如何去救宇文呢? 就在严郢闭目而去后,行刑的棍仗齐下,围观的民众、官员、僧道诸流无不瑟瑟发抖,李云端、袁封、单超信等,包括宇文一道,背脊无不骨裂肉烂,其中宇文因年纪大了,又有旧伤在身,没七八杖就呕出大滩的血来,命丧黄泉。 临终前,他还侧着脸,瞪着灰白色的眼珠,喃喃道“碎金,碎金......” 可此刻他还不知道,他割舍不下的女儿碎金,正在地上蹬着脚,被几名宫中黄衫小儿牵拉着,要送入掖庭里做苦力,“夫君,夫君,救救我......”碎金的手扒住自家院门的门框,对拱手立在庭院里,大气都不敢出的黎逢哀求不已。 最终,碎金还是被拉走了,黎逢一动不动,眼睁睁望着妻子消失在院墙那边,眼神里有恐惧有不舍,也有星点庆幸,“还好与她离婚了,宇文这宅子也归我了。” 骑在马上的严郢还见到,东市四周的邸舍和楼阁处,京兆府皂吏们挎着刀,提着铁索镣铐,叫嚣隳突,将一串串嚎啕大哭的商贾及其家人、仆人锁住,往慈恩寺的方向解送。 如今长安城,西边的西明寺,和东边的慈恩寺,分别立起所“检纳院”,职责就是检查全长安商贾的家宅、田地、僮仆,随后按比例勒令他们交钱充军费,有交不齐的,全家统统送入寺中拷掠,家产全部籍没,许多商贾走投无路,以致有悬梁自缢而死的。 街道中,一名道士脸色惨淡,正东张西望,匆匆往城南方向而去,和严郢交错而过。 这名道士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县小海池首富萧所扮,现在连萧都挨不下去了,他的资产统统被敲诈殆尽,亏自己还曾是帮过李适登位,“悔不听高岳小友昔日所言。如今我算是想明白,当初走士子路线是错,后来走商贾路线还是错,最终还是披上羽衣,去终南山当名道士的好,哪怕身无分文,可也是最安全的!” 严郢自东出了城,萧则自南出城。 以后,严郢刚到费州,就见到道路上停着个破败的棺柩,无人问事,十分凄凉,便问此是何人的,别人就说“这是多田县尉赵惠伯的。” 严郢大恸,看着棺柩说,他日我亦如此。 在他将赵惠伯的棺柩于当地下葬后一个月,严郢也怏怏而卒。 他刚死,淮西李希烈也叛变朝廷,派兵占据襄阳,拒不让朝廷派来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承入内。 8.李元平献计 朝廷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皇帝李适原本的妙算,全部都沦为了哑炮:李承刚到襄阳城外的馆驿,就被李希烈给扣住。 接着李承被带到襄阳城校场,李希烈高高居坐坛上,两侧全是如狼似虎的淮西兵,李承总算还是有胆色的,虽知李希烈已叛,但还想拖延时间,打乱对方的部属,便诓骗他说:“天子委我来劳师,何至于此?” 坛上的李希烈冷笑起来,几名淮西兵便开始搜李承的身,很快就把皇帝委托其为新山南节度使的印绶和制文搜出,淮西大将董侍名当众高声朗读起来。 “李希烈,天子有三十万贯钱于阳翟,用来犒劳你等,何必要反叛?”被死死摁住的李承,愤声指责李希烈道。 “如今是天子先破坏规矩,明明先前都是身官回授,取襄阳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一弓一箭,全是靠我淮宁军将士浴血奋战,我就是要得梁崇义的六州,故而天子食言,莫怪我等无义!”李希烈按剑起身反驳道。 “天下规矩,以天子规矩最大。” “鄙夫出身北地,只知有河朔规矩,不曾闻天子规矩。” “天子欲你为淄青招讨使,如你灭李纳,淄青十五州全归于你。” 李希烈哈哈仰天大笑,“今我灭梁崇义,丝毫未有所得,其后我若灭李纳,只会死无葬身之地,你等鬼话只能骗三尺稚童。” “叛贼,朝廷神策军精锐数万,已驻屯于阳翟;陛下又命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荆南节度使曹王皋、湖南观察使崔宽、鄂岳观察使李兼、江南西道张伯仪共雄兵十万,环伺周边,此外尚有桂管刘晏为后拒,你敢在朝廷腹心谋逆,早晚招致灭门之祸!” 可李希烈根本没有任何惧怕悔改之意:“我已得襄阳,兼得梁崇义降兵精锐万余,而后便下随州、过南阳、越方城山,直逼都畿道;另外路兵马由我大将吴少诚、吴少阳统领,自蔡、许北上,可往西袭破汝州,可往东攻汴宋,和李纳连兵,切断漕运,汝家天子自求多福吧......杀李承,祭旗。” 校场之上,淮西军队的两面八幅大小的赤红门旗迎风招展,两根门枪插在其后,两侧淮宁军牙将们都执骡挎刀而立,李承被押到门枪下跪下,犹自骂不绝口,李希烈坐在营帐前的胡床上,问他:“昔日你为淮西黜陟使,和我军中哪些人都过往甚密?” “逆贼,天下忠义之士无不想啖你之肉,如今你军中都是我发展的眼线,此后你将寝食难安。” 李希烈劈下手来,几名牙兵手起刀落,红光一闪,李承人头坠地,鲜血直飞,溅到门枪所系的豹尾之上。 而后淮西牙兵们又绑住数人,送至李希烈的面前。 李希烈一看,是自己幕府所聘的文士姚詹和药师韦清,“韦大夫,你曾给我吃药,怪不得我吃完后上吐下泻,差点卧病不起。” 韦清见事情败露,便骂道:“恨我毒药还未下够,不曾毒死你这狗贼。” “杀!”李希烈勃然大怒。 斩姚詹、韦清等后,淮西军将董侍名躬身对李希烈提醒说:“这两人平日和我军中周曾、王玢关系密切,四人号称‘四公子’。” “所以这四人,都是皇帝安插在我淮宁军内部的楔子,还要趁机毒杀我,足见长安天子用心歹毒如今周曾、王玢在何处?” 李希烈麾下另外位大将陈仙奇上前,禀告说:“周、王二将,正随吴少诚、吴少阳兄弟,领军向汝州而进。” 于是李希烈点点头,叫牙兵官韩霜露上前,“你持我的手书,领我假子十人,驰往少诚和少阳的营地,叫他俩得书后,就斩周曾、王玢,绝了皇帝的念想。” 数日后,汝州闪电般失陷的消息即传到京城。 吴少诚、吴少阳接到李希烈的书信后,立即杀了周曾和王玢,而后领数千淮西精锐顺汝水而上。 那汝州别驾、权知州事李元平听说淮西军来了,吓得一面向阳翟的刘德信神策军部求救,一面紧急雇民夫抢修城池。 哪想吴少阳直接与心腹数十人,混入民夫队伍里,大摇大摆地进入汝州城,李元平刚来视察工程,就被吴少阳擒住,捆在骡子上,驰出城门。 赶来的州兵眼睁睁望着别驾像个妇人般被敌人挟持而去,城中群龙无首,城外吴少诚又率千余骡子军突入,汝州城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攻陷。 而阳翟的刘德信神策军,因天降大雾,压根都没去救援汝州。 李元平随后被押送到了邓州、汝州交界的天险鲁阳关前,恰逢领主力至此的李希烈。 “你是何人?”李希烈发问。 李元平抬头望去,只见面前这位淮西叛军首领,面目丑恶,骑在匹高大的骡子上,骡子还披着铠甲,上面还绣着雷火图案,乍看宛如猛兽恶龙,身旁全是呲牙咧嘴的淮西兵,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只觉得裆下一阵潮热:不由自主地吓出尿来。 但他又摸到了胸前,崔云和临行前赠给他的小玉环,便又鼓起了勇气,说我乃汝州别驾李元平是也。 李希烈和周边的军将牙兵轰然大笑,“你说谎,你这模样,应是李元平的儿子吧?” “休得无礼!”李元平大怒起来,奋力蹦起了三尺高,挥动如儿臂粗的胳膊,声音尖利。 “我只听说汝州别驾李元平深有韬略,谁想今日一见,竟是如此藐小之辈,当朝宰相关播看来是眼盲,胆敢叫你来拒我!” “李仆射饶命......”李元平怒不过三秒,又咕咚跪下来乞活,“仆愿献一策,让仆射能直取长安。” “哦?说来听听。”李希烈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仆射不用夺东都,也不用夺汴宋,可留部分士卒于汝州、阳翟为虚兵,牵制朝廷注意,仆射自己简选精兵三万,自邓州地界往西急进,溯丹水而上,破武关,入商於山,再拨蓝田关,如今朝廷泾原、凤翔情势不安,神策精锐皆在河朔、中原,长安城极度空虚,唾手可得,此乃汉高祖刘邦灭秦故伎。” 听到这个方案,李希烈也沉吟起来。 李元平的这个策略,实际上是很毒辣的。 这位虽然战术不行,可却颇为擅长纸上谈兵,掐住了如今唐朝的命门。 是直接进军武关夺取长安,还是在中原和忠于皇帝的诸道军角逐? 这个抉择摆在李希烈的面前。 9.逆袭武关道 这时,淮宁军的门旗将陈仙奇提醒李希烈:“这李元平守汝州城,连一个时辰都没能坚持住,他的谋划不过是狂生大言罢了。 ” 可最终李希烈却笑起来,说不,现在局势正如他所言:朝廷十成兵力,四成集中在河朔,四成集中于东都、汴宋,余下两成在京西的凤翔、泾原、灵盐等地,还不断被李适小儿往东抽调,朝廷财政也是入不敷出,巴巴等着东南漕运,更何况漕运还被咱们淮西和李纳的淄青严重威胁。 所以趁着长安皇帝的注意力全在东面,咱们来个逆势而上,顺着武关直捣他老巢,是个非常好的选择! 田悦、王武俊、朱滔还有李纳,他们谁有我的魄力? 巍峨的方城山下,李希烈当即翻身下了骡子,在株大松下召集身边所有的门旗将、门枪将、牙将及诸假子,一手摁着瑟瑟发抖的李元平的脖子,一手折下根松枝,在砂土地上划出地图路线: “传话给吴少诚、吴少阳,以许州为门枢,继续出骑兵(骑得全是骡子)东西游走,或击洛阳,或击汴州,牵制朝廷军力;陈仙奇你归咱们的申光蔡三州,拉拢山棚和**,南下击蕲州、黄州,并威胁淮南道的陈少游,叫他交‘乞活钱’来保命;韩霜露、刘质继续据襄、邓、均、房四州,四出攻击朝廷的随州、荆南,记住不要和官军决战,到处抄掠就行,没必要呆在一城一地,让朝廷无法判断我到底在何处...... 而我本人,领一万五千精锐(淮西镇凑不出李元平理想的三万人)并千余假子兵,即刻返归南阳,而后自彼处向西,沿丹水而上,攻击武关。” 没想到,李希烈真的答应了这李元平的疯狂计划,他哈哈笑着拍着李元平的肩膀,像只猫在拍打只小鹌鹑:“记住,我和河朔的魏博、恒冀那群自守贼不同,我李希烈就喜欢干大的!听说,你是宗室子弟,是不是?” 李元平吓得赶紧点头。 “打入长安城,我就拥立你当天子坐紫宸殿,我来当天下兵马大元帅,你敢不敢?” 李元平这时想起了远在湖南潭州的云和,那个在亭子里笑语盈盈的湘水精灵,只要能当上天子,我就要她,要她来当我的皇妃,一定要这样! 其实我心中知道,区区个汝州别驾,是根本不会让云和为我真正心动的,我,我,我身躯里也流淌着皇族的血液,我也可以坐含元、宣政和紫宸三大殿,到那个时候,云和应该再也没有质疑我的可能吧? 当男子为了女人而疯狂时,他会不惜和整个世界为敌。 “有我在,定会让仆射攻入长安城!到时候也希望仆射不要食言。”松树下,李元平尖锐的声音在山坳间回荡着。 “绝不食言。”李希烈也许出了承诺。 数日后,李希烈回师至邓州南阳,接着大纵淮西兵,将这座被李白盛誉为“白水真人(指汉光武帝,刘秀家乡南阳)居,万商罗。高楼对紫陌,甲第连青山。”的繁华城邑劫掠一空,烈焰直烧到南阳以西的武阙山,接着蚂蚁般的淮西军,扛着革带、小旗、刀剑、弓矢,赶着成群的骡子,负着从襄阳、南阳劫掠来的物资,穿过山谷,再横渡淅川,直逼武关而行。 另外,吴少诚、吴少阳这对义兄弟为策应李希烈的行军,果然神出鬼没,猛烈攻击洛阳,很快洛阳城边的彭婆、伊阙都出现了淮西的骡子军,人马衣甲全黑,首尾相连数里,疾驰如风,到处烧杀抢掠东都百姓拖儿带女,到处奔逃,河南尹郑叔则和阳翟的刘德信不敢出战,将军队统统撤回洛阳西苑固守,并不断向长安请求援兵。 皇帝顿时手足无措,只能往京西来打主意。 这时已经是建中三年的六月时节,高岳站在梁山顶上的烽堠台,吹着自乾陵那里刮来的舒心山风,身旁立着高固、郭小凤、高崇文、明玄和尚,俯瞰着他们七个月来的辛勤成果:新奉天城。 新奉天城,旧城和新城间形成了周长八里的“凸”字形,城东引入了莫谷水,掘出水渠环绕四周,挖出的土全堆在渠和城墙间的地带,形成土垣形的羊马墙,并栽上树木来固土,妨碍敌兵行动。 城东北处,高岳还命人将莫谷水的河道给挖宽,形成个袋形的阔湖,横在奉天城与咸阳陈涛斜、鲁店之间,这样利用这个人工湖,将奉天、咸阳间的孔道给隔断,使得敌兵无法大规模前进。 城北的莫谷、城西北的梁山的谷道,全部修筑了城障,扼守其中,并和山上的烽堠以甬道城壁蜿蜒相连,一处有警,四方皆知。 新奉天城的城墙拐角处,也全部做成圆弧形状,代替原本的垂直形,这样可以在其上驻兵,来防备敌兵利用城墙死角偷袭。城墙每隔百步,就增筑道凸出的马面墙,墙基统统砌入了砖石加固,马面上修筑了长战棚,墙头对外一面用砖石垒起五尺高的女墙,对内则凿空,用木板隔出三层空间来,以梯相连,内里储备粮食、箭矢、灰瓶、檑木、火油等守备物资,可以说每个马面战棚,都是个独立的守备点,能互相配合,以三面交叉的火力杀伤攻城敌兵。 外城修六道通衢,衢间各设木作、金作、铁作、石作、军器作等工坊,还有兵营、市集、马厩、驿站等设备,另外外城内还有道横贯的“重墙”,将城内空间分割开来:这样即便敌兵突入外城,也会遭到重墙的阻击,并没有足够空间用以休整集结。 而内城里除去甲仗楼、盐仓、谷仓、馆舍等屋宇外,还面对各竖起座高耸的望楼,足可俯瞰城外十余里的地带,一座钟楼,一座鼓楼,战时这里便是指挥的中枢所在。 “有这样的城池,就算有数万敌军来攻,也足以坚守很长时间。”高岳非常满意。 就在此时,远方道路上匆匆赶来骑马扬鞭的递铺,边跑还边举着手高喊着什么,城外毡帐间的士兵和工匠们纷纷避让。 不久,外城驿站里,那几名递铺的驿马汗下如雨,正没命地低头饮着水槽里的清水。 廊下,神策军将高崇文急急地拆开信件,看了看,接着递给了高岳:“高外郎,你来看!” 10.怒掷敕牒文 高岳这才想起来,这高崇文好像是不识字的。 于是他接过信件,便说是陛下送来的。 四周众人无不肃然聆听。 “糟糕了,河朔官军在连箧山遭到惨败......” 原来三个月前,李怀光奉命领军赶赴河朔作战,可他的部众要先发资装费才愿进军,李怀光感到为难,就去找观军容使翟文秀和判官高郢商议。 高郢也觉得这样就出发根本不行,宁长武城的朔方兵平日里就挺艰难的,很多人觉得此次出征,起码得打一年的仗才能回来,总得发几贯钱的资装费留给妻儿过活吧!如果连资装费都不发,怎么能安心出征,又如何能打胜仗? 可监军宦官翟文秀却声色俱厉,催促李怀光进军,翟因先前被陛下杖责时李怀光不出手相救而心生怨恨,如今拿着诏令,百般呵斥,称入夏后东南的两税钱就至,到时再补给士兵不迟。 最终李怀光也只能出兵,一万五千长武军士兵在怨愤沸腾里向西进发。 结果到了三原,阳惠元、张巨济的四千神策军兵前来与其会师,两支队伍一会合,差距就非常明显:长武军各个衣甲陈旧,人马食不果腹,如同灰色牲口;而神策军则外披精甲,内衬锦绣,腰上悬着盐袋、药袋,驮马上负着累累的行李,里面都是钱、布帛、盐等好东西,是神气活现。 长武军的怨恨便更大! “听说这群神策兵平日里的衣粮赐予就是咱们的三倍,过长安城时天子还亲自御楼检阅,加倍赏赐,呸!战场上还指望咱们冒白刃箭矢,搏战流血吗?” “谁有钱,谁卖命去吧!” 结果走到蒲津,准备过黄河入河中时,长武军就哗变了,不肯往前走。 闹大后,朝廷急忙派汴西转运使崔纵为粮料使,紧急周旋,补充了批粮食给李怀光的长武军,对方才继续开拨进发。 而后李怀光领军到了魏州地界,粮食又吃光了,士兵们饿着肚子,这时马燧、李抱真率部来迎,而对面双箧山上的朱滔、王武俊和田悦联军见状,则急忙出军来战。 原本诸官军列阵已打退了叛军,可李怀光的长武军见河朔叛军营垒里辎重、牲口颇多,各个都发了疯般冲上去抢夺,李怀光呵斥不住,导致阵型大乱。 李怀光害怕,就让马燧、李抱真领军策应,马燧私下却对心腹大将说:“我自去年出太原,与魏博叛军大小数十战,才将田悦困在魏府。李怀光刚到,如就让他成就收尾的大功,我心不甘!” 于是马燧按兵不动。 李抱真也逡巡不前。 而这时叛党方的王武俊捕捉战机,领二千突骑横冲李怀光的军阵,田悦也领七百魏博牙兵持棹刀返身突战,朱滔继而其后,三面夹攻李怀光大败,长武军死者千余,倒毙在永济渠御河的人马尸体堆积如山。 归营后,李怀光怒斥马燧、李抱真见死不救。 马燧又心虚害怕起来,因他儿子马畅的事,这段时间分分钟都在担心皇帝会问责,故而面对李怀光的发飙,沉默不语。 可李抱真却暗地送信给已前往易州增援张孝忠的李晟,李晟也不是省油的灯,便送给朝廷封密奏,里面称“李怀光的长武军毫无军纪,临阵忙着劫夺叛军辎重,才导致阵乱惨败。” 其实长武军和李怀光是冤枉的,半饿着肚子,没有赏赐,千里而来,如此状态下怎能保持纪律,不去争抢敌人辎重?(不抢自己人算是好的) 就在官军吵作一团时,田悦又派人将决开永济渠堤坝,使其灌入官军营地后的王莽河中,官军营地粮道被淹,平地积水三尺,战马死亡不计其数。 最后还是马燧写信给朱滔,因他俩有亲,心中马燧称朱滔为表侄,求双方罢战,放他、李抱真和李怀光回去,回去后他们必会面奏天子,赦免你们,而我们走后,“河北道全地,任五郎(朱滔为五郎)尽取。” 朱滔一时心软,将马燧等人放走,王武俊不从,遂与朱滔爆发激烈争吵,一怒下领兵回了真定府。 诸路官军逃出生天后,败退到魏县,才发觉当初会师十万征讨河朔,如今减员近半,辎重几乎全毁,昔日的飞龙骑脸,却打出个醒目的“gg”。 马燧无奈下,又请求李晟南下,以恢复阵线。 可李晟却一下子“重病在床”,他的部伍也都停在易州,不能南下。 接着就是全面崩盘:马燧退回太原,李抱真停在临补给,而李怀光则一路退回到河中的晋、绛、慈、隰四州,带着怨恨去舔伤口了。 皇帝震怒,说要彻查责任。 此时李希烈叛乱,汝州失陷的消息传来,皇帝又要从泾原和凤翔抽兵,并拜左龙武大将军哥舒曜(哥舒翰之子)为东都、汝州招讨使,让他赶赴都畿道去镇压李希烈(皇帝还不知道李希烈主力已往武关前进),这时长安城中尚有战斗力的禁军已被抽调一空。 所以皇帝想到奉天城,便让高崇文筑城的两千神策军,也赶赴东都一带,加入哥舒曜的招讨行营。 “完了,完了......”从递铺那里了解到前因后果的高岳,手持信件的他,后背全是汗水,“这真的是以薪救火,却让火越烧越烈!”接着他望望奉天城高大的城堞,不由得心中慨叹,得亏我早有预见,在此筑城,“陛下啊,你看看臣高岳给你修的城池,到时候你肯定会非常满意的!” 结果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来,只见城外的道路上灰尘大作,又有几名递铺策马飞奔而至,带着的还是皇帝十万火急的诏令。 皇帝的微操果然了得,前一封刚送到,后一封就接踵而至,和我曾经在现代点鼠标差不多。 高岳只得又拆开,内里皇帝称,以朕对战局的洞察,安排又有变化: 光是哥舒曜一个行营,去和骁勇善战的李希烈打仗是肯定不够的,朕决定任命舒王为扬州大都督及荆、襄、沔、鄂、江南西道节度使、诸军行营兵马都元帅,组成个大大的幕府,以兵部侍郎萧复(延光公主亡夫萧升的从兄)为幕府长史,以湖南观察使崔宽为左司马,以金部郎中樊泽为右司马,哥舒曜和李勉为左右厢都统,刑部员外郎刘从一为幕府判官,荆南节度使曹王皋为前军兵马使,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为中军兵马使,江南西道节度使张伯仪为后军兵马使,又让金吾大将军浑为中军都虞侯,你看这样的阵势雄壮否,人才济济否? 当然,舒王在朕面前极力推举你。 所以朕命高崇文为舒王幕府的都押衙,至于高三你则以工部员外郎任幕府掌书记,现在你俩就带着所有部伍,自奉天城出发,朕在长安望春楼等着检阅你们。 “去!”高岳掼起胳膊,不由自主地将诏书掷在地上。 11.筹备诸般事 皇帝诏书是用名贵的花绫纸和上谷墨所写就,被高岳这奋力一掷,砸在驿站牲口栏子下的泥地上,恰好其中匹饮水的驿马又飙出泡热乎乎的尿来,一下子将诏书弄得污七八糟的。 整个场面气氛安静下来,高崇文、高固甚至明玄和尚都瞪着忽然生气的员外郎,不明所以。 还在喘气的高岳,这才发觉自己的行为不对...... 倒是郭小凤走过去,波澜不惊地捡起诏书,而后擦拭干净摆好,于是这个奇怪的动作就被遮掩过去。 而后身着绯衣的员外郎,背着手,有些焦灼地在炎炎烈日下来回走着圈,也不和其他人搭话。 不行,不行,高崇文这两千神策军还算是有战斗力的,必须要驻屯在奉天城当中,不可以被皇帝给拉走,不然将来整个战场上要失却份有力筹码。 如今得想出个办法来。 良久,高岳走回到驿站厅内,便要来纸和墨,接着就提起笔,一字一字地竖着写起来。 这是他给京城皇帝的商量状,称在百里城内尚有数万石的巡院米,可转输到京城的粮仓内,以供度支司补给前线,所以让高崇文和这两千神策军暂时停留在奉天一段时间,我先回百里城组织人手,把这批米运到奉天,而后交割完毕后,再和高崇文将军一起将其护送到京城中。 先拖延段时间再说吧,看看时局有什么变化。 现在朝廷方的优势已逐渐崩盘了,唉! 接过高岳的奏章,那几名递铺行礼后,便又策马急急向东奔去...... 奉天距离长安大约一百八十里路,快马的话两三日便可走个来回。 不得不说皇帝李适披阅奏章的效率还是极高的,第三天京城的驿马再至奉天城。 皇帝给高岳一个月时间办好这事。 高岳即刻邀明玄和尚、高固,还有韦驮天伴同自己回百里城,又请高崇文、郭小凤领着队伍暂时留在奉天城,不要走动。 滔滔的武亭川,高岳拉着缰绳,骑着马儿涉水而过,飞溅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心情简直比飞奔的马还要迫切。 百里城的廨门前,高岳刚汗流浃背地下马来,芝蕙就迎上来,“这里有西川的信件!” “谁送来的?”高岳大愕,用手背不断擦着额头,问到。 “可多了,最早是郑郎君送来的,主母便用小刀裁开来看了下,才知是不得了的事后来三兄您岳父留在西川的诸军将,也交相有信件送至。” 高岳将鞭梢抛给韦驮天,而后将芝蕙递来的数封信取出来,就在公廨庭院内的那棵棠梨树的阴凉下,边看边读,读着读着脸色不由得大变。 “李希烈居然西进,打破武关,直逼商於来了......” 这和原本的剧本不太一样啊!这李希烈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得了什么人的影响,居然走出如此举动来,可不得不说,这招太狠辣了。 李希烈的进军非常迅速,哥舒曜、刘德信、李勉等朝廷方将领还以为他会盯着汴水的漕运做文章,没反应过来,谁知他已经踏破了武关,深入到了和京兆府毗邻的商州地界,而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此刻还按照朝廷原本部署,领着主力队伍屯在和襄阳城靠着的谷城呢,在其辖区内地的布防是非常薄弱的,正好利于李希烈避实击虚。 这时候李希烈的淮宁叛军,距离长安城不过二百几十里的路程了。 很快商、金震动,接着西川、东川也都得到了敌情,张延赏火速派出驿卒出骆谷道,向朝廷汇报。而同时,郑及崔宁旧将韩潭、张也都纷纷写信,告诉高岳这事,让他在泾原、奉天尽快做好准备。 “阿霓,阿霓!”高岳迅速跑到后楼家里,这时云韶正在院子当中,牵着竟儿的小手,躬身教他行路呢,竟儿正对追宝这小子感兴趣。 “崧卿,奉天营城结束了?” 随即到了晚上,高岳和妻子云韶、妾室芝蕙,一起坐在自家的堂上,对着主簿刘德室,城傍兵马使明怀义三兄弟,还有屯田将侯兰、程俊仁,及伴同自己来的河南房高固,随后深深拜下,高岳大声地说:“如今情势十万火急,岳的妻妾、孺子,全都托付给诸位了!” 众人急忙回拜,“高外郎言重,何至于此?” “李希烈已自商於驿道,逼近京畿了。这件事,臣必须得前去向陛下汇报进言,妻儿都留在此城内,万望各位保护周全,高三这生感恩不尽。” 刘德室大骇的同时,也对高岳劝道:“逸崧,商州乃是朝廷重要驿道所在,使者消息每日往来频繁,这时想必朝廷已知道军情,有所警备了。” “芳斋兄,正是因为朝廷可能已知道军情,我才担心。”高岳焦急起来。 那皇帝李适不知还好,一旦知道便一顿微操猛如虎,肯定会捅出绝大的纰漏,他先前的眼光主要盯着皇帝是否从泾原抽兵,可谁想到李希烈会唱这么一出戏,那么皇帝绝对还要从河中、河东调集队伍来堵截李希烈,而仗打到这个份上,各方面对朝廷的积怨都已达到爆炸的临界点了。 于是高岳便直接说,若李希烈攻击京兆,凤翔情势怕是会剧烈动摇,特别是朱留下来的那群范阳兵,十有**会闹事,并会波及泾原: “百里城就交给芳斋兄保护,并请高(固)兄协助帮忙。” 刘德室鼓起勇气,高固也没有任何推辞。 “明将军请你召集妹轻、小三州的所有城傍子弟,去马坊取马,并请部落妇人携木弩,帮忙保护屯田和城池。” “就交给俺了,高外郎算是俺的父亲,你妻就是俺的母亲!” “侯将军、程将军,请领游奕去掌握住灵台旧县的八百范阳兵,若是他们生事,立斩领头的。” “得令!”侯兰和程俊仁抱拳说到。 “韦驮天,你善于健跑,请往来于我城和阳城的韦城武间,传递消息。记住,万一有变,始终要记得与韦城武并肩倚靠。” “哎!”韦驮天憨憨地答应了声。 “法师,守城方面的策略和机巧,全都拜托您了。” 明玄法师闭目,合掌唱诺。 吩咐完后,天色正是子夜时分,高岳就在自家院子廊下匆匆吃食,阿措在旁举火,韦驮天则在院子内忙不迭地给马喂料、上鞍。 高岳马上就要出发,奔京城而去。 这是场莫大的危机,也是场莫大的机遇。 12.怨气怒冲天 “崧卿。 ” “三兄。” 高岳吃完起身后,阿措将食盘端入后室,而云韶和芝蕙,一左一右,依偎在他的怀里。 高岳伸出双手,将两位揽住,连声说不会有事的,在这里等着我,竟儿就交给你俩。 “嗯,在外也要努力吃饭。”云韶伸出浑圆的胳膊来,在月光下白白的,摸了摸夫君的脸,提醒说,“马上阿父会领兵自灵州来,阿父打仗可厉害,那时崧卿和整个朝廷都会安枕无忧的。” 这憨憨的话语,不由得让高岳笑起来。 “有任何事我都会照应主母的。”芝蕙却有些不同,眼泪都不知不觉流出来,随后她又求高岳:“若京城动摇不安,圣主真的要播迁奉天城,还请三兄能提前去红芍小亭,预知瑶英炼师一声。” 高岳手指伸出,为芝蕙擦擦眼泪,说我会的我会的。 “唉,我要救的人,可太多了......” “驾!”百里城公廨当中,高岳跨上马背,在数名游奕的追随下,告别了妻子,冲出了城内的通衢上。 夏末的黎明到来依旧很早,等到高岳快驰出城门时,却勒住了马笼头,那匹马的四蹄在原地不断蹦着。 城头的烽堠台,居然燃起了烟火! “何事?”高岳对着其上询问。 女墙后探出两名烽子的脑袋,见是县令,便回答说:“泾州城那边传来烽火,大约是有军队出动了,所以互相报个平安。” “往哪个方向?”高岳心一沉。 得到的回答是向东而去。 该死,大概又是皇帝的微操:他开始发令调动泾原行营的队伍,去京城会集了。 不行了,我得加快些速度,行营军队走得应该没我单骑快。 一日后,高岳就疾驰到了新奉天城下,然而让他惊愕不已的是,城内原本两千名神策军,只剩下三百人,由郭小凤监管。 “小凤,高崇文将军何处去了?” 郭小凤便急忙上前回答:“就在你来前一日,皇帝突然又传来诏令,说来不及了,出现了新情况,李希烈的叛军不知何时,走的武关道,已快打到蓝田关,便让高将军先赶赴京城勤王救驾......” 马背上的高岳心想还好还好,这算是这皇帝老小儿做的唯一次正确微操。 便又问郭小凤:“高将军还得到什么其他消息没有?” “据说皇帝还要紧急调动驻屯在河中的李怀光,至京外的蓝田,去堵截李希烈。” 这,这,唉呀! 高岳顿时又仰面扶脸,完蛋了,这在先前河朔战场上一肚子怨恨的李怀光,再遇到闯到京城来的淮西叛贼李希烈,然后加上皇帝一番神操作...... 事不宜迟,高岳便喊:“小凤,现在京畿情势非常危急,留二百神策兵在奉天城即可,你带一百人骑马,随我去追高崇文将军的队伍,好不好?” “有大事做,太好了!” 咸阳陈涛斜处,正在催促行军的高崇文,见后方灰尘大起,接着高岳和郭小凤赶来,连声喊“高将军,高将军,请止步......” “什么,让我在陈涛斜这里屯营?”停下来和高岳交谈的高崇文,大惑不解。 因为高崇文这两千神策兵,保护整个京城是根本不够的,万一有变,不能让他们白白损耗掉。 可高岳心想如果直接和他说明实情,怕不是会被当作失心疯,便暂且诓骗高崇文说,刚才自己到奉天城里,又得到皇帝的诏令,说让高崇文将军在咸阳暂时停留,等京师粮草筹备好了再到望春楼来。 这高崇文居然信了! 因为连他都习惯了皇帝那“朝令夕改”的微操术。 并且自奉天城到陈涛斜的路上,高崇文确实见到一群群驿卒前后相继,是驰走不休。 高崇文便下令全军扎营,而后高岳就又问他:“李怀光部到了何处?” “已和神策阳惠元、张巨济部一同,过蒲津渡,至同州大荔了。” 高崇文话刚说完,高岳就一马疾奔而去。 等到高岳进入长安城时,李怀光的长武军已过大荔、梁田坡,来到距京师东北仅一百里的富平处扎营。 连绵不绝的长武军穿着破旧的衣甲,各个脸上无不带着菜色,之前在双箧山兵败后,马燧跑回太原,李抱真退去邢、二州,李怀光则郁郁地拉着队伍走回河中,这里的四州是皇帝先前拨给他的,可是河中地区先前也遭逢了旱灾,士兵们依旧缺食少衣,而和他同行的阳惠元、张巨济的神策军,却个个赏赐颇丰。 李怀光心中极度不平,后来皇帝又派中使前来,当面斥责他在双箧山所犯的过错,李怀光低头挨骂,肚子里满是怒火,经过打听才得知,弹劾他的人,就是李晟、马燧,“直娘贼,神策军一年赏衣二十匹,粮三十石,每逢节日还有加赐,我等边军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像牛马般被驱使送死,现在居然还有脸说我军劫掠?不劫掠,那个个都得饿死。”李怀光在心中大怒不已。 结果现在,军队还没在河中休整好,又一道命令下达,说李希烈沿武关道犯京师,又让我渡黄河,领军去勤王。 出发时又没有资装费,先前的三倍食出界粮也迟迟不兑现,长武军士兵各个怨气冲天,有人在行军途中当面就骂李怀光,骂他没出息,麾下都养不活。 要是搁在过去,李怀光斩人是毫不留情的。 可现在,士兵的骂声里他却一点底气都无,只能脸色铁青着骑在马上,半句话也不应答。 之前过大荔时,长武军里就有骑兵流窜到皇帝的官庄长春宫处,劫掠里面豢养的猪牛羊,宰杀了来吃,李怀光也不过问。 过富平县街道时,长武军士兵们都斜着眼睛,望着坊市内卖的各种吃的、穿的,有的人流出口水,露出凶光,和群饿狼似的。 富平的百姓也感到害怕,坊市很快关闭,年轻女子都被锁在家中。 结果李怀光的观军容使翟文秀,趁机将这些情况记录下来,绕过判官高郢,送到京城里去。 紫宸殿内皇帝接到报告,心中颤抖不宁,便对卢杞说:“不要让李怀光的军队靠近京北的中渭桥,更不能让他入京来,叫他马上过高陵,走东渭桥入蓝田,去抵挡李希烈。” “陛下,可否让邢君牙、骆元光、尚可孤三部神策军回京师来,臣总觉得李怀光心中有不轨企图。”这会儿卢杞也有点肝颤。 13.兵临中渭桥 “这些部队已入都畿道,随时策应中原、保护漕运的,不要轻易调动。 说到漕运,这江淮东南的财赋,怎么还没运来!”皇帝说到这事,非常的焦急。 这批两税财赋,可是如今朝廷的救命钱。 然而包佶那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据说是进奉船,又在淮南陈少游那里遭到莫名的阻拦所致。 如今李希烈叛逆,陈少游、韩的态度也暧昧不清,皇帝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由得后悔,要是现在刘晏还掌握利权,何至于此呢?穷极之下便对卢杞说:“左藏库里应该还有批布帛,统统拿出去,让京兆尹发给李怀光所部。” 在富平县,李怀光单独将长武军所有将兵召集起来,对他们公然说道:“我知道你们有怨言,我心中也有!我们来自五湖四海,蕃汉各族皆有,当兵打仗、舍生忘死,不过是想家中人吃个温饱,可如今天子受奸臣蒙蔽,驱使我们接踵而战,迄今资装费、丧葬费还没有发给我们,更不要说赏赐。现在没钱没粮没布帛,就又叫我们赶赴蓝田,去与淮西李希烈搏命,大伙儿说你们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万余长武城士卒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长久以来积累的怨气彻底爆发。 “我是全军的统帅,看到子弟们这样我难辞其咎,所以我李怀光今日就要带着大伙儿到京城中渭桥那里去,不,还要分兵去东渭桥那里,做什么?谏言城中宫殿里的圣人,如圣人还被奸臣蛊惑,那我们就占据东渭桥,自取天下汇聚、囤积于彼处的财赋。” “便听将军的!”无数双胳膊举起。 旁边神策军营帐里,李怀光麾下大将达奚小俊提着滴血的剑,提着阳惠元、张巨济的首级,走出了帐外,接着将首级迎着阳光高高举起,腔子里的血还哗哗地往下滴着。 见到将领首级的四千名神策兵,全部吓得跪下来,齐声口呼愿降。 “尔等子弟勿惊,我等起兵,不过为清君侧、除奸臣而已,只要陛下愿出宫答复,我们发誓不动长安城一草一木!” 李怀光的营帐里,判官高郢、粮料使崔纵还有观军容使翟文秀,全蹲在一起,四周全是手持利刃的长武军士兵,接着阳惠元、张巨济的头颅被从外面飞掷进来。 “李怀光你这混蛋,糊涂啊!”高郢愤怒地喊起来,他知道李怀光要干无法回头的事了。 “高判官息怒,我等情非得已。”帐内士兵如此喊到,齐齐对高郢叩首道歉。 崔纵也是脸色苍白,而翟文秀则尖叫个不停,看起来是受到极大的惊吓。 随后几名士兵冲入,将翟文秀拉住,连推带搡,推到了营帐外,翟文秀只看到长武军首尾相连,正排着队伍,开始往长安城北的泾阳前进。 李怀光铁甲贯身,骑在马上对他手指南方说到:“翟军容,之前你上密奏,弹劾我长武军的军纪,士兵们听到后都不服啊,吃不饱穿不暖,谈什么军纪?所以我就让他们往中渭桥走,如果到了那里圣人依旧不给我们赏赐的话,那怀光我也只能杀你,以安军心了。” 翟文秀当即腿一软,咕咚声跪在了李怀光的马前。 而此刻,高岳已快马加鞭,驰到了务本坊国子监以南的崇义坊,这里为段秀实的宅第。 闲居在家的段秀实听说高岳忽然来找他,惊得披衣便起。 “使君(高岳依旧唤段秀实为使君),如今京城危殆,东南处有逆贼李希烈,而来自河中的李怀光也心怀不满,企图犯阙!”高岳喘着气,身后跟着郭小凤,见到段秀实便如此说。 “什么!”段秀实也未料到事态会严重到如此程度。 “京中还有多少神策团结子弟?”高岳忙问第二个问题。 段秀实叹口气,摇摇头,说原本畿内外神策军有六万,李晟带走部分,刘德信带走部分,阳惠元、张巨济部加入李怀光军去河朔,而邢君牙、朱忠亮、骆元光、尚可孤则入哥舒曜的行营,去救援东都了城中哪里还剩什么兵马。 “可白志贞不是又招补了许多吗?” “唉,傻孩子啊,这你还不清楚吗,白志贞也是没法子,现在连长安的坊市人都征空了,全部补给方才的那几位军营。城内实则不满五千兵,多为老弱及市井充数,平日里白志贞只是拿着空簿,虚于应付。” 高岳心想果然如此,只有在咸阳陈涛斜的高崇文两千神策兵,才是实打实的,幸亏他一直跟着我在奉天营城来着。 然后高岳就对段秀实说:“如此的话,圣主怕是还不知情,李怀光十有七八会兵变,李希烈又来犯,京城根本无法守得住,请使君趁夜唤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大都督舒王,散骑常侍萧昕,太师颜鲁公,礼部尚书潘炎,礼部侍郎令狐,兵部侍郎萧复,左右金吾将军浑、张光晟,直入东内大明宫,请圣主开延英殿阁门,不能迟分毫!” 段秀实见高岳不像是开玩笑,想了会儿,便让儿子段伯伦召集家中子弟数十人,举着火把,犯禁在长安城各条街道上奔走,去召集高岳所提及的所有人。 平明时分,这群大臣将军们都认识到了事情严重性,其中年纪最大的萧昕,骑着马从宣阳坊,直跑到大明宫外,对据守的金吾卫士兵大呼:“李怀光要犯阙,李怀光要犯阙!” “这怎么可能?”随后在延英殿里,皇帝满脸的不相信,对着众臣说到,“朕昨日还委派门下侍郎卢杞,指令京兆尹王,今日至富平,出左藏库的布帛犒劳李怀光部。” 结果皇帝的话还没说完,霍忠唐、谭知重二位中官就跑来,神色惊恐:“陛下,李怀光的两万兵马已到中渭桥,逼近京城北禁苑了,不知意图为何。” “卢杞指令王?”这会儿,颜真卿也察觉到最严重的问题所在。 因为自从卢杞陷害了御史大夫严郢后,居然让源休和王这对原本的冤家团结起来,一个为光禄卿,一个为京兆尹,时时聚会,要给卢杞点颜色瞧瞧。 于是颜真卿猛然惊觉,急忙捧起笏板,“陛下请派中官敕使,速速将劳军的王宣回!” “何出此言?”皇帝还有些不明所以。 这时另外数名殿门内侍进来,禀告皇帝说,宰相卢杞、关播听闻皇帝突然开阁召对,也要来听。 卢杞是无法容忍自己不在场情况下,皇帝和别人于延英殿讨论国事的。 “陛下,切不可让卢杞入阁。”兵部侍郎萧复声色俱厉。 14.长武军师变 皇帝对萧复的提议很不满意,卢杞如此贴心的宰相,怎可将他排斥在外呢? 结果萧复怒眉倒竖,转身根本不理会皇帝,直接走到延英殿的阁门前,手握剑柄,将剑身锵然抽离鞘中,拔出三分之一来,寒光冷冽,映照他的紫衫金鱼,对着阶下表情惊慌的卢杞、关播呵斥:“此刻国朝有难,尔等再敢入阁鼓惑,便可试试我剑锋利否!” “萧兵侍,万事好商议,请稍收剑。 ”卢、关二人异口同声。 到是这时候的舒王觉得事态已刻不容缓,便直接对皇帝说:“陛下,来京城提醒报讯的正是奉天营城使高岳,现在于京西咸阳还有神策军高崇文两千精卒,足以策应陛下......西,西迁。” 这话一说,皇帝就想起那吴彩鸾炼师和桑道茂所言的,自己在未来必有离宫之厄的预言:可恶,什么神神鬼鬼的,李怀光也没有叛变的实锤啊,下面这群入延英殿的,都是高岳撺掇起来耍弄朕的吧? 于是气得李适将玄色的衣袖狠狠一挥,冠冕上的玉旒乱晃:“什么西迁!朕于京中还有一万五千神策团结和北衙六军,尚未调动,可让高崇文速速入京来勤王,另外给朕将那高岳唤来,朕要与他当面对质!” 皇帝话还未有说完,段秀实就急步上前,“陛下,俗话说以大制小,以十制一,强干弱枝才是根本。可如今京中的神策及北衙,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兵马,全是市井之徒在此窜名挂籍的,要是李怀光真的发难,根本没有力量前去抵御,而今李怀光动向不明、心思叵测,并且据臣的判断,怕是他已谋害了阳惠元、张巨济,兼并了随他一起行动的神策军,陛下还是尽早离宫,暂时避让于奉天城为妙!” “不,不可能......李怀光本是忠臣,朕已出左藏库里的布帛,前去犒赏他们了。”皇帝倒退两步,坐在金屏绳床上,对眼前的情况犹自不敢相信。 这时颜真卿继续呼喊到:“请陛下即刻将前去劳军的京兆尹王召回啊,而今左藏库里据臣所知,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彩缯布帛啊!” 同时最为老成的萧昕,在廊柱下将两名中官给拉住,直接对他俩说:“速速让尚辇局备好车马,快......” “没有真正的彩缯布帛?不,不可能,昨晚卢杞已说,京兆府已从左藏库里取出百车的彩缯布帛,此刻已送往中渭桥。” 颜真卿重重唉了声,不住跺足,胸前胡须颤抖,“那些全是储备起来,给回纥的市马价啊!用的全是粗劣的恶缯,叫宫中织染坊将其上色来蒙蔽回纥人的,陛下难道忘记了?” 原来唐朝也不甘心在和回纥的马市交易里吃亏,便想出个损招,因每年江淮、东南贡上的彩缯当中都有部分是“次劣品”,唐政府就喜欢把它们上上色,充作马直去欺骗回纥,一直搞得双方都不愉快。 而现在京兆尹王运去犒赏李怀光的,就是这批布帛。 同时王还从崇义坊的常平盐铁仓里,紧急搞出批米粮来,也运去中渭桥劳军了。 这下李适眼睛瞪圆,胸前宛如重重遭了一记,后背砸在绳床的框边,豆大的汗珠刷得自各处冒出,声音也抖起来:“快,快,朕在大盈库里还有三万匹上好的布帛,给我追,把王京尹给追回来,用这批布帛换那批......” 长安城北二十六里开外的中渭桥,四周青山如屏画,富豪的屋宇别野如锦绣,古刹的铜钟前,成千上万的长武军士兵都盘腿坐在毯子上,手持碗盆,用食匕和竹箸敲得铛铛铛震天响,闹得寺中和尚都不敢击钟了。 在他们眼前,长虹般的中渭桥横跨在波光粼粼的渭水之上,迈过去,便是帝国的都城和皇帝的宫殿了。 一片欢呼声里,京兆府运布帛和米糗,载在一辆辆车上,越过了大桥,运到士兵们的面前。 “圣主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士兵都在车轮的尘土当中低头叩拜,感谢皇帝的恩赐,马上就能吃饱了,还可拿到值钱的丝帛,便可东行,过东渭桥沿着灞水,入蓝田去和李希烈搏命去。 城阳的高阜上,李怀光立马,看着这一切,其实心里也很紧张。 在杀了阳惠元、张巨济,绑了判官、粮料使和观军容使后,他就知道,自己是回不了头了。 还在思索着如何解释应变的李怀光,忽然听到山阜下的士兵们又开始骚动起来。 “这是人吃的吗?”领头几名士兵将盛入碗盆当中的粮糗给踢翻在地,破口大骂起来。 “又黑又臭......”有人边骂边呕吐起来。 议论当间,那边又有名士兵手持着方才赏赐的彩缯,怒吼道:“我们被骗了!”说完他奋力扯动彩缯,只见刺啦声不绝,那所谓的彩缯居然轻易就被撕裂,如尘土般低劣,很快随风飞散得到处都是,“这是朽败的!” 很快其他士兵也全都站起来,愤怒地将手里的彩缯撕开。 一时间,中渭桥半空里飞舞的全是如柳絮般的彩缯碎片,纷纷扬扬,有的落在桥头,有的挂在树枝,有的则随波逐流,成群的士兵抽出刀刃,将名面如土色的京兆府录事从马背上拉下来,喝问他京兆尹到底在何处,因为他们要亲手碎剐了这位,可那录事直接告饶说: “京兆府也是奉了政事堂的牒文办事的,这些全是中书侍郎关播和门下侍郎卢杞所为啊......” “那我们就杀卢杞和关播二人,以安天下!”说着,所有长武军士兵都拔出刀来,夹在中间的被裹挟的神策军旧部也不得不从。 冲天的喧嚣声里,李怀光趁机驰马自高阜而下,接着在中渭桥头的铁玄武像前勒住缰绳,他胯下的骏马长嘶一声,半立起来,士兵们见到他,霎时间全安静下来。 而后李怀光手握鞭梢,指着泥地上散落的粮糗和彩缯碎片,喊到:“诸位,如此赏赐还能让我等上阵冒死耶?如今四海当中人不聊生,朝堂之上奸邪当路,长安朱第日餐万钱,防秋之兵曝晒于野,你等自长武城出兵以来,转斗河朔,死伤惨重,毫无赏赐,又缺衣粮,还遭种种诬告排挤,而今长安城中奸人想借着淮西李希烈之手覆杀我等,可以坐以待毙吗?” “绝不可!”长武城士兵的怨愤彻底爆发出来。 15.弓射睦亲楼 “愿意跟随我去清君侧吗?”李怀光怒目圆睁,扬起鞭梢吼问。 “愿意,听闻陛下有琼林、大盈库,其中金帛满溢,不如我等过中渭桥入大明宫自取之!” “另派兵去占东渭桥、灞桥,取转运院的钱粮!” “清君侧,杀卢杞、关播以谢天下!” 接着,长武军大张旗帜,士兵们各个穿甲,持刀上马,开始随着李怀光的脚步,山崩海啸般越过中渭桥,向长安城的北禁苑杀奔而来。 长安城东,邻靠曲江边的月灯阁,薛瑶英正登楼远眺,却已见东渭桥的方向,扬起大片大片的灰尘,中好像有旌旗、人马和刀兵的影子,还夹杂着骇人的金鼓声。 “怎么了,怎么了?”瑶英有点害怕。 “炼师!” 听到这声音,薛瑶英猛地回头,却惊讶地望见满头是汗的高岳,“逸崧?” “快,下面备好了驴子,快随我下阁,出长乐坡,投城西逃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怀光怕是要作乱,李希烈又自武关道逼近,来不及说那么多,随我走便是。” “那红芍小亭?” “哎,连升平坊崔家先前在此的月堂都拆了,你个小小的红芍亭还在乎什么?芝蕙在原州行在的百里城等着炼师呢!” 言毕,高岳不由分说,牵着薛瑶英的手,直下月灯阁。 楼下薛瑶英刚上了驴子,就望见城郊四面八方的百姓携老扶幼,哭声震天,纷纷往城中跑。 而另外面,长安城的城门左右两侧,又有许多茫然惊慌的人,骑马乘驴,又企图往外走。 “完了,完了,真的是槐下聚蚁,遭雨俱殪的景象炼师,跟着我不要走脱!”高岳骑在马上,回头厉声对驴背上的瑶英炼师提醒道。 不久他们冲到了城南升道坊的龙花尼寺前,成群的韬奋棚棚友,皆穿青色麻衣,携带着弓箭、行李,于李桀、刘辟的带领下,和自己会合起来。 高岳用鞭遥指西侧:“伟长、太初,你俩不要乱跑,一路向西,护着这位炼师,务必赶到咸阳陈涛斜处,那里有高崇文将军的阵营,去了你俩就对他说,请他坚守在原地,直到等到陛下的车驾为止。” “前棚头你往何处去?”询问声四起。 “逸崧你不随我一道吗?”薛瑶英也问,她现在在这乱局当中,可以依靠的,似乎也就剩高岳一人了。 高岳低着头,又仰起面,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接着对诸位说:“你们暂且先走,我已是大唐臣子,这时候理应要入宫护驾才是。” 说完高岳就头也不回,扬鞭策马,直往城北而去。 大明宫和安国寺间的十王宅处,楼宇叠叠,诸亲王名义上的王府衙署,都列在靠街的坊墙边,凉王府的睦亲楼则居于西北隅,绮阁飞翼,悬在空中。 高岳驰到彼处时,十王宅里的各院都围在高高的坊墙后,居然出奇的安静。 唉,这群十王百孙,个个一辈子都被豢养禁锢在此中,大难临头时,嗅觉比城中的平民百姓要迟钝得多。 这时候高岳取出从韬奋棚棚友那里得来的一张弓,搭起根箭簇凿孔的矢,“咻咻咻”地带着锐利的响声,射向睦亲楼的窗牖处。 可楼宇内里却没有任何反应。 阁中,唐安、义阳,并带她俩的姑母延光公主,正慵懒地各自躺在榻上,玩着握槊之戏呢! 这下,城北和城东的声音越来越大,如行雷,如兽奔。 等到各王府靠街的衙署里的官僚和宫坊黄衫小儿们,觉得那里不对,开始跑出来后,高岳射来一箭,正中凉王府门梁前的五彩装净地锦上。 “大胆狂徒!”几名官员和黄衫又惊又怒,但一看这位头顶软纱帽,身着绯衣,腰带上悬着银鱼符,又各个都愣住。 “速速让公主出阁,李怀光作乱,可入东内大明宫,而后出城避让之,高岳愿随身保护。”高岳厉声提醒。 见街道上百姓惊骇奔走,城外又不断传来杀伐之音,这些官员和黄衫呆了小会儿,便急忙回身,穿过衙署,登上了睦亲楼。 “什么,高儿就在楼下街上?”听到这声传报,唐安公主立刻瞪大原本已半阖的眼睛,随后跃下床榻,推开窗牖,果然见其下,高岳抬着头,正骑在匹白马上望着自己。 “阿姊啊......”那边义阳公主呆住了。 她临轩望见,夹城外的灞水河岸两侧,全是烟火和人马,铺天盖地,汹汹而至,似乎距离北苑及大明宫不远了,还顺风传来咚咚咚的鼓声,极度不详。 “李怀光就是先前的安禄山啊!”延光身为名唐朝美熟妇公主,见得多了,她不会忘记自己的第一任夫君就在死在马嵬坡的,接着急忙拉着唐安、义阳二位公主,匆匆赶下楼来。 “高外郎!”这时在街道上,有人在呼喊高岳的名字。 他循声望去,居然是光禄卿源休,立在街那边的坊墙下,说不出的狂喜和开心。 “高外郎,随我一起去迎李怀光吧,逃,是根本逃不出去的,这京城当中哪儿还有能抵挡李怀光的军队?” “源无戚,奉劝你不要做傻事!”高岳说完,就将弓矢引向源休。 源休也不生气,只是边摇头,边狂笑着,接着撇着腿,沿坊墙奔走,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这会儿,唐安、义阳和延光都骑着马,赳赳地自睦亲楼的院门里驰出,她仨都是善骑术的李唐公主,这方面根本不怵男子。 “高三你莫要害怕,乱兵来了,我可以保护你!”唐安还握着弓,对高岳说到。 “快,快入大明宫,保护圣主西走。” 而这时候大明宫里,一边皇帝的车驾已备好,一边不断有当直的官员,和廷内的宦官、女官茫然无措,如痴如醉,纷纷跑出殿堂楼宇,到处走动,望着天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延英殿内,皇帝还在犹豫,“速速遣送数车金帛出去继续犒劳,并且询问长武之师,到底要去除哪位奸臣?还有,速速召集朕的禁军。” “陛下,清君侧不过是李怀光的借口罢了,如今长武之师已迫近北苑和玄武门,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萧昕、段秀实、颜真卿等人莫不苦劝。 此刻浑和张光晟,已经跑出去,聚集当直的金吾卫士兵了,准备保护皇帝的车驾。 可到了仗院后,金吾卫士兵已跑散十之七八了...... 16.火从龙阙起 最后浑和张光晟只找到二三百名金吾卫士兵,跑到了延英殿前。 皇帝还等在延英殿中,又让宦官霍忠唐和谭知重去唤大明宫两侧禁苑当中的神策团结和北衙六军。 “陛下,哪里还有什么可传唤的部伍!”段秀实当机立断,和颜真卿等臣子一拥而上,将叫唤不休的李适给强硬牵出了延英殿,殿下卢杞和关播还在那里跪着。 这时霍忠唐和谭知重跑回来,他们居然还从玄武门的飞龙厩里拉来数十匹马,又有百多名居在左银台门和龙首殿附近的宦官,拿着各种“武器”,呼啸着跟在霍和谭的身后,大喊着护驾护驾。 这时东少阳院里,皇太子李诵、皇太妃萧氏,并带数十宫人宦寺也赶到了延英殿。 不少臣子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太子本人。 太子见到父亲就伏地大哭,接着将自己儿子推出,李适急忙上前把长孙的手给牵住。 “陛下,请带皇孙一道走,由孩儿来殿后。”接着身材有些虚弱的太子站起来,返身拔出剑来,对着聚集过来的宦官和金吾子弟们呼喊到:“绝不可让逆贼闯入禁苑来!” 话音未落,郭子仪之子司农少卿郭曙引着数十家人、僮仆,骑着马,背着弓箭,慌慌张张自北而来,来到延英殿处就大呼,李怀光已快攻到北衙门和玄武门了,陛下还不快走! 同时神策兵马使白志贞带着三四百士兵也跑过来,见到皇帝就喊:“陛下快走,臣来殿后。” “白卿误朕!”皇帝恨得跺跺脚,接着被段秀实扶上马,接着点起一株株火把,皇帝在马上疾呼:“舒王前驱,太子殿后......出城西,去奉天城。”于是舒王便也跨上马,和一群臣子,大呼小叫着往西内苑方向而出。 “切不可让逆贼抢先断了西渭桥。”这时段秀实翻身上马,当先疾驰出去。 “朕的贵妃,朕的贵妃呢?”被簇拥着往外跑的皇帝,这才发觉妻子不知所踪,“唐安、义阳,唐安和义阳呢?” 玄武门外,李怀光的长武军举着的火把光耀天地,一发发火矢,尾巴拖着青灰色的烟,在暮色当中划出密集的轨迹,络绎不绝射入高耸的玄武门和北衙门楼当中,楼宇的屋脊、台柱、窗棂等各个地方都开始窜出火苗,哔哔勃勃,接着汇聚成熊熊烈火,吞噬了所有的建筑。 北苑的皇家园林作坊当中,到处都是长武军士兵跑来跑去,他们有的在忙于劫掠破坏,有的则在拆屋伐树,制造攻城槌和云梯,呼啸声如惊雷般。 观军容使翟文秀呼天抢地,他被悬着捆在个如船桅般的高杆上,下面有轮子推动,距离地面二十尺有余,愤恨的长武军士兵咒骂着,将手里的火矢不断往其身上攒射,翟文秀先是扭动着身躯,被射得和豪猪般,而后全身的火燃起,渐渐化为了个惨烈哀叫的火炬,烧断了绳索后,这火团流星般坠到了玄武门前,灰飞烟灭。 “石演芬,拨给你五百精骑,速速去断了西渭桥,不让圣人往西而行如果圣人车驾离京,那我可就洗刷不清楚了,只要圣人不离京,我们就是清君侧的功勋。”望着火光冲天的大明宫,李怀光急忙对最信任的将领嘱咐说。 石演芬领命而去。 这时,高岳和三位公主,才冲到金吾仗院处,“陛下已经西行了!”看着宫中混乱不已的情况,高岳大喊道。 这时龙首殿那边冲来个壮汉,拉着辆车,上面坐着名老妇人,名年轻妇人,还有一男一女两个稚儿,“恩公,恩公,这次又是你救了俺,不然俺可要**于贼了!” 来者正是蔡佛奴,他在给李晟报信后,就停留在光泰门的神策军营里,得到高岳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带上细软和全家老小,直奔西面而出,这时恰好遇到恩公。 他身旁还有十多名一道跑出来的神策军士兵。 来的正好,高岳急忙叫他们保护着自己和公主们。 奔到集贤院时,徐浩、陈京、卢士阅等高岳昔日同僚,还有个裴延龄,都是慌慌张张翻着墙垣出来,各个灰头土脸,高岳又要这群人只顾出城,往城西的奉天城方向走。 翰林待诏院当中,桑道茂也和众人跑出来,也见到骑着马的高岳,“桑师,请往西走,去奉天城!” 桑道茂掐指一算,算出自己今日不利于乾位,于是没有听高岳的,而是和群翰林的阴阳先生、棋师、医师,没头没脑地往南走。 这会儿皇帝已冲到右银台门外的夹城处,这里当直的姜公辅和陆贽跑出来。 姜公辅当即跪在皇帝的马头前,“陛下得未雨绸缪,是否先前曾召集过泾原和凤翔的军队来京?” 李适连忙说有,但还未到京城,李怀光就叛逆了。 姜公辅就提议说:“陛下可速速让京兆府的捕贼官,去杀昭国坊里的太尉朱,不然朱怨恨,煽动泾原和凤翔的军队,即便陛下至奉天也不得安宁。” 而陆贽也谏言说:“陛下,如今凤翔行军司马依旧是朱旧将李楚琳,委派去镇守的张中郎(张镒)乃是文臣,如李楚琳凶暴作乱,凤翔不保矣!” 李适大喊道:“不及也!(来不及了,没看到朕忙着逃命吗,连老婆女儿都顾不上,还顾得上朱和张镒?)”便快马一鞭,将孙儿李纯捆在鞍后,直冲过右银台门,姜公辅、陆贽也只能步跑跟在其后。 奇特的是,小小的李纯伏在马上,表现十分镇静,没哭也没闹。 大约一刻后,高岳和一群人也赶到右银台门处,这时唐安听到某所宫殿角落里有女子在呼喊她。 “阿母!” 只见名穿着礼衣的贵妇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唐安,这里有陛下还未来得及带走的国玺,母后我返归到寝殿当中把它给抢出来了。” 此女正是李适的妻子,也即是贵妃王氏。 “哪能让贵妃娘娘步行?”蔡佛奴的母亲和妻子宋住住,立即跳下车来跪拜,并恳请让贵妃上车。 “这......”王氏还是个温厚守礼的女子,瞬间有点犹豫。 “贵妃娘娘,来不及推辞了,快上车!”高岳喊到。 王氏便对高岳和蔡佛奴投来感激的目光,接着死死抱住中衣里的御玺,随即踏上了车。 同时李怀光的队伍已冲入玄武门,开始攀爬破坏夹城了。 17.碎金亦随行 这时候,长安城中已彻底乱套。 虽然入夜,但城里各坊的恶少年喧嚣而出,自称是李怀光部属,率先开始劫掠东市、西市,到处纵火。 各坊内的百姓民众也不甘束手待毙,便依托坊墙,东西邻、南北曲联合自保,各自推选头目,男女老少登墙警戒,连平康坊的三曲娼妓都各自阖门,聚集在都知的麾下,防备恶少年或窃贼进入。 由此街道和坊内由此混战不休,死伤者极多。 禁苑、大明宫、皇城、宫城依次失火,加上攻战之声不绝,传到了昭国坊当中时,朱于宅第里不明所以,不久仆人来报:李怀光犯辇,攻入大明宫了! “陛下呢?”朱大惊失色。 “陛下乘车舆而出,不知所踪。” “陛下哇!”朱当即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然后和群军将虞侯,自宅院里取来马匹,自乌头门而出。 结果门外的曲街上,却看到一行绯衣、青衣和皂衣的人物,都拱手站着,好像是特意汇聚到他家门前来似的。 打首的正是源休和王! 而皂衣人群里,却立着京兆府万年县捕贼官郭锻。 打从恶少年闹事起,郭锻就敏锐地嗅到了风声变化,这皇帝怕是要死在出城的路上,而我可得抓紧投效新君。 正好京兆尹王,在“犒赏”完李怀光后,就找到郭锻等人,说陛下信任奸邪,李怀光领军清君侧,京城大乱,李希烈的叛军也逼近蓝田,我们得找个主心骨来收拾局面。 源休立即提议找闲居昭国坊的太尉朱。 原因很简单,李怀光虽然手头有兵,可不过一介武夫,不知礼仪,朱就强多了,不但出身高,在朝中、凤翔、泾原素有威望,还有他弟弟幽州的朱滔可引为外援。 而郭锻也顿时心领神会,他找来批京中的胡商,募集了笔钱,说愿献给朱,用来收买安抚李怀光的部伍,这样太尉可稳定军心、民心。 如果皇帝死了,那我们就和朱、李怀光均分天下。 如果皇帝能再被我们迎回来,大家个个都是“维持鼎新功臣”。 “诸位心意,感激不尽啊,只不过......”朱欲言又止。 源休立刻献策:“李怀光而今就在东内大明宫,请太尉速速前去商议,消弭兵祸,稳定秩序为上。” “岂可附逆?”朱大义凛然。 这会,数骑长武军士兵奔来,称“太尉在此!请太尉入东内含元殿叙事,李司空忠臣已自宅第出发了。” 什么,李忠臣这家伙居然先我半步,往含元殿去了,他有什么资本去讨价? 朱便点点头,说那我们也去含元殿。 这时候皇帝已出城西门,过了西渭桥,抵达了咸阳旧城处,陆陆续续追上来的臣子越来越多,可李适根本不肯逗留太久,用勺子在临时煮好的瓦釜当中,迅速挖了几下填入口中,又喂孙儿李纯吃了数口,就上了马,说陈涛斜处应还有高崇文的两千神策军,我们赶紧去投奔。 这时候伴同在侧的宦官霍忠唐、谭知重哭起来,说贵妃、太子和数位公主都还没消息呢! 李适脸色怆然,连说这都是天意,强求不来,等到了奉天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好了。 话还没说完,只见西渭桥那里,跑来群人马,正是郭小凤以下数十骑神策军(正是从奉天城的高崇文留守队伍里带来的),护送着太子、太子妃等而至,皇帝大喜,便问了郭小凤的姓名,得知他是浑麾下的虞侯,又是伴随高岳在奉天营城的功臣,不由得想起高岳还可能在城中呢! “高三还在长安里否?” “高外郎去睦亲楼救主们了。”郭小凤快言快语。 李适大呼壮士,当然这壮士的指向,可能是指郭小凤,也可能指的是高岳虽然没当成夫妻,没想到你毕竟还挂念着朕的女儿。 接着请求郭小凤领着这些神策骑兵,再返回去接应高岳。 郭小凤应承下来,便又冲回去。 而李适则马不停蹄地向陈涛斜方向而去。 这会儿李怀光麾下的大将石演芬带着那五百骑,抵达西渭桥外十多里处,可夜色茫茫,石演芬在片河滩地当中陷住马蹄,和这群骑兵走不出去,耽搁了不少时间。 终于在金光门处,郭小凤接应到了高岳一行。 人群当中,卫次公也加入进来。 夜空洒下初秋的雨来,火把忽闪忽闪的,不少被浇湿熄灭,郭小凤戏剧化地和蔡佛奴再次见面,并看到跟在蔡身后的住住。 “快走!过了西渭桥就不怕了。”最后,郭小凤粗声粗气地提醒了声。 雨渐渐下大了,白色的雾气弥漫在京西陇关道边的咸阳原,村庄和田野都模糊不清,一行人火把全无,高岳只觉得眉毛、胡须和衣衫全被打湿,眼睛半闭半睁,犹自努力看着前面的道路,马蹄浅一脚深一脚,通往陈涛斜及奉天城的道路。 全部人的安危都系在我一身,不可不谨慎。 唉,这皇帝小老儿,溜得倒是快。 另外,萧昕萧散骑年龄那么大,真担心他被雨水淋病了,那可不好。 渐渐地,走着走着,高岳觉得有个人在扯着自己的蹬环,拉着马匹。 在这漫漫雨夜里,高岳不由得心中微微发毛,便摸出束带上的火镰,摩擦摩擦,打着了怀里揣着的根还算干燥的柴薪,一下子天地鸿蒙间窜出了朵小如苔米的火焰。 照亮了高岳身旁二三尺的范围。 “高三你作什么?”后面马蹄哒哒,发髻被雨水打湿坠下的唐安正好好地在坐骑上,稳稳当当的,眼睛盯着他嗔怪起来。 而唐安的妹妹义阳则已冷得伏在鞍上。 高岳便往低处看,却见到个面色白皙的女子,表情哀婉惨淡地跟在马鞍的右边。 拉扯马镫的就是她。 吓得他手里的柴火,晃了数下,差点没自手中跌落。 “这位女郎是何人?”高岳下意识问到。 “犯妇乃是掖庭里的织工,罪人殿中侍御史宇文之女,贱名碎金。”那女子疲累不堪,语气细弱,原来这宇文碎金还挺机灵,在混乱时自掖庭跑出,恰好见到穿着绯衣骑马的高岳,身后还跟着群人,心念跟着这位气度不凡的男子应该没有错,便一路随了上来。 “宇文!”高岳有了印象,“你不是大历十二年状头黎逢之妻吗?” 一提到这个,宇文碎金伤心事涌起,呜呜咽咽起来。 明白碎金小娘子苦情的高岳,立即下马,说我来步行,碎金小娘子可用我的马。 “哈?”后面,唐安顿时情绪就开始波折。 18.行抵通天台 “怎可如此?”碎金又是感激,又是惶恐。 火光里,唐安皱眉:这碎金看高岳的表情,眸子里就透着楚楚可怜的媚态。 这种表情,应该是这群臭男人最喜欢的类型,高岳这妇家狗也绝不会例外。 这时唐安一激灵,望望身后队列里同样乘马的姑母延光公主,她曾对自己说过要“柔弱些,温婉些,笨些。” “哎呦。”就在碎金半推半就间,唐安忽然以手扶额,呻唤不已,在马鞍上半伏下来,“高三,我好像目眩发热。” “公主无恙乎?”高岳、碎金和其他众人急忙围过来询问。 唐安从指缝当中露出半个眼眸,看了下高岳的坐骑,就诓骗说:“本主躯体遇雨不适,不喜颠簸,可坐骑上的却是雕鞍,高三你的马鞍是软革的,可与本主换下,让这叫碎金的乘我的马儿。” “那也好。”高岳便答应下来。 “妾怎可骑主的马儿!”碎金更加惶恐。 “叫你骑你就骑,你个掖庭隶名的,还敢造次?”唐安这会儿的语气忽然如风雷般,接着看高岳盯住自己,顿时想起姑母的训诫,又温软下来,再度扶额,做出不胜的模样,“高三你牵我下马来......” 那边义阳公主又呻唤起来,连连喊冷。 这群人先是从宫中脱逃,后又在雨中走走停停,已快半个夜晚,女眷又多,确实不少人都挨不住了。 蔡佛奴牵拉的犊车上,抱着国玺的王贵妃,见两个女儿都冻得青头紫脸的,自己也疲累得不行,就对高岳说:“高外郎,能否在这陈涛斜找处古馆或寺庙,一行人休息休息。” 这话说得高岳内心直叹气,这位王贵妃也是长期居在深宫里的,岂不知这陈涛斜就是宫人斜,除去龙首山西岗处密密麻麻上万处宫人的坟墓外,哪还有什么馆驿、寺庙? 高岳便急忙对王贵妃作揖,劝道:“贼人随时都可能追上来,我们先到咸阳旧城西,那里有高崇文将军的策应。” 王贵妃便点点头,这时蔡佛奴将身上的冬袍脱下来,说义阳公主可着俺的衣衫保暖。 “唐安公主,便可穿我的。”那边郭小凤似乎不甘示弱,也把罩在铠甲外的冬袍褪下来,交到高岳的手中。 “公主,夜雨风寒,还是穿上吧!”高岳接过郭小凤的袍子,又递到唐安的眼前。 这让王贵妃感动地哭泣起来,“高外郎还有二位虞侯的恩德没齿难忘。” 最终公主点点头,将有些宽大的冬袍系在自己身上,然后高岳很谨慎地过来扶住她的肘,可唐安顺势一握,便搭住了高岳的胳膊,接着就借着下马鞍的机会,将自己送入高岳的臂弯怀抱当中。 “萱淑,你不算傻啊!”唐安的这波操作,后面的延光公主看得是目瞪口呆。 “高三,走时匆忙,穿的还是丝履罗袜,别让它沾泥好不好?” 高岳无奈,只能将身着罗裙的唐安横着抱起来,直到抱上自己坐骑为止。 碎金便又对王贵妃千恩万谢,王贵妃笑着说“大家此时还分什么尊卑,都是同舟共济的,马上到奉天城后我就对陛下说,除去你的配隶身份。” 那边,蔡佛奴身后,他的妻子宋住住,看着前面伏在马上的唐安,和开始牵拉笼头的高岳,心中比所有人都亮堂:“这唐安公主曾经差点降嫁给恩公,现在看来对恩公更是恋恋不舍了。” 随后众人便继续鼓起精力,往前赶路。 高岳从郭小凤那里接来个新点燃的火把,这时雨小了,咸阳原的山风也消减不少,四周昏的光线收拢起来,慢慢露出了道路、坟茔和古树的轮廓,西北处有个青灰色的高台,直耸在天地雨云间,“通天台......”高岳自言自语。 他来到唐朝的大历十二年,当年春闱的赋文题目便是《通天台赋》,他可是记忆犹新的。 通天台就和甘泉宫邻靠着,到了那里再沿着小路折向西,五十里不到便到奉天城了。 李怀光的骑兵应该追得没那么快,况且这时他刚入大明宫,很多善后的事他需要处理,对皇帝的态度同样让他矛盾,也是分身乏术。 这时候,唐安的葱指伸出来,点了点高岳的后脖。 高岳回头,看到唐安盈盈的笑颜。 “高三啊你告诉本主,那阿阳侯恩仇记是不是没有第四编了......难道最后他收养了仇敌的子孙,退隐去了樊川,不问世事了?” 叮叮当当的马铃响起,高岳扯动了下笼头,“这样不是很好吗?所以没有第四编了,当一个人心中只剩仇恨,那是不可能走得远的。” 听到这话,唐安的心情突然空了,因为这长编是她和高三间唯一的纽带。 如果高三不写下去,她哪怕到了奉天城后,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和他时时见面。 他会重新变成那只妇家狗,会回到他那白嫩得如小彘儿般的妻子旁,两个人卿卿我我,长相厮守。 我呢! 我在他的心中,其实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吧? 可他为什么在李怀光攻击长安城时,又会跑到凉王府的睦亲楼来专程救我...... 这时她又看见,高岳背对着自己,好像抬起脸来,望着远处高原上的通天台,以某种踌躇满志的语气,说到:“此后的长编并不会停,但我将不会写在蜀麻纸上。” 等到他们抵达咸阳旧城时,发觉高崇文已拨营而去。 “并没有神策子弟?”唐安讶异地说。 高岳闭上眼睛,心想这皇帝可真的不够意思,高崇文驻屯在陈涛斜可是我的谋划啊,现在你得到接应,只顾着让高崇文护着自己逃命,立马就不顾我们了,你老婆和两女儿可都在我的队伍当中啊! 此刻王贵妃躺在犊车当中,累得都已经说不出来话,又没有吃的,看起来快要撑不住了。 “高三,我们就在城西休息会儿。”唐安也请求说。 可高岳想了想,说不行,请各位再努把力,我们到前面的甘泉宫去。 话刚说完,蔡佛奴和郭小凤同时惊呼起来。 远处通天台高阜上,突然出现了一拨骑兵。 19.不堪入耳语 这拨骑兵自山岗上往下疾驰,而山岗下郭小凤与蔡佛奴所领的神策军则急忙环绕着王贵妃的犊车,将手里武器一致对外,组成个小型的圆阵。 待到靠近五十步后,双方都欢呼起来。 对面打头的一员披甲的骑将,激动地飞身下马,便问身着绯衣的高岳:“是高外郎否!?” “正是。” “我是金吾将军张光晟麾下兵马使徐抱晖,奉圣主命,特出甘泉宫,前来策应。” 高岳便急忙用手伸往犊车,“车上乃是贵妃娘娘。” “贵妃万安!”徐抱晖与所带的三四十名金吾卫的士兵,齐齐下马,一起对着犊车叩拜下来。 车上的王贵妃嘴唇青白,手还按住中衣里藏着的国玺,只是对徐抱晖等人微笑,却早已说不出话来。 徐抱晖带来多匹十驮马,其上背负着粮糗、干柴和锅灶,急忙让数名金吾子弟为暗铺哨马,四出警戒,其他人引着高岳一行入甘泉宫,暂时休整。 渭北的甘泉宫,秦汉时代始终是重要的行宫兼堡垒,到唐朝时期依旧营缮不止,里面亭台楼榭错落,兼以花林、河曲,虹桥飞腾,甬道低回,为皇帝主要的官庄之一,因正殿四野遍植桂树,故而也叫“桂宫”。 只见数株宽阔十尺开外的桂树,枝叶掩隐着殿扃,萧索的秋草侵入金阶缝隙当中,再加上昨晚的一夜秋霖,如今整个宫殿到处浸透着灰白的颜色,内里营构木梁多有朽败,说不出的衰败气息,恰和这个帝国所面临的态势相同。 原本天下的各处行宫,各有名四品夫人负责管理,在内里劳作的人不计其数,都是自给自足的大庄园,现在也已十去其八。 王贵妃、延光公主、义阳公主等下了车马后,都走入到正殿后的隆兴小殿当中,急忙脱去湿润的衣衫,宇文碎金追着贵妃和公主们忙内忙外,又是升火烤衣,又是悬釜煮米,这使得王贵妃很喜欢她。 “唐安呢?”王贵妃好好吃了数口热饭后,精力复苏,才想起大女儿来。 “在西边的亭子。”碎金很小声地回答。 听到这话,重新穿好霓裳的延光公主,坐在隆兴殿的拐角处,伸出胳膊,掏出面小羽纹镜来,拨弄着发髻,不由得笑起来。 所谓的西边亭子,即是甘泉宫的紫霞亭。 紫霞亭院墙下,数匹马拴在木桩上,高岳坐在厅内小殿的廊下,卫次公坐在不远处的一座颓倒的假山石上,“逸崧,你说这次去奉天城后,我就能入翰林学士院。”卫次公按捺不住喜悦的情绪,低声说道。 高岳急忙将手指搁在嘴前,做出个噤声的姿态。 接着他皱着眉头,看看小殿内里。 唐安这讨厌鬼一直跟着自个,叫她去和母亲、妹妹和姑母一道去烤干衣衫也不肯,“我就在这里换,高三你帮我把风。” 没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唐安索性将出逃时淋湿的窄上衫与罗裙都脱下,直接穿着郭小凤所送的皂色军衣,中间用束带一系,下穿皮靴,扎着男子般的发髻,走了出来,乍一看就是个俊俏小郎君。 然后她咕咚声,大剌剌坐在高岳的旁侧。 卫次公很尴尬,坐在假山石上,装作看看地上的蚯蚓,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游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唐安也不说话。 最后是高岳忍不住,对她说:“公主请休息,一个时辰后我们即去奉天城。” “肚子饿得睡不着。”唐安说到。 这时候呱噪声响起,蔡佛奴引着几名神策军士,提着只在甘泉宫射中的鸠走入进来,这种野禽在此处数不胜数,原本是供皇帝出巡时游猎的。 “我有盐袋,还没被雨打湿。” “那就好,用佩剑挑着烧。” 接着大伙儿就是拔毛、抹盐、堆柴,随后烧烤,很快鸠肉的香味就满溢在整个紫霞亭。 “来来来,听说鸠肉一烧熟啊,连寺庙里的老僧都忍不了。”高岳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给诸人切割。 “这里有些粮糗。”说话间,宇文碎金随着隆兴殿和紫霞亭间的曲廊款款而至,带着重新烧好的干粮、汤饼,给各位及神策军士分发。 “辛苦小娘子。”高岳急忙道谢。 碎金边忙和,边抬头对高岳莞尔,可随后可能又想起自己不幸的命运,眼圈又红起来。 高岳也不由得唏嘘两声。 唐安都要闻到股奸夫**间的酸臭味了,举着插着鸠肉的小匕,咬了两口,气得哼哼。 吃饱后,众人都在亭子下,横七竖八地打起盹来,距离出发还有点时间。 这时碎金还在收拾,而唐安的眼睛也瞪得鼓鼓的,目光须臾不离她。 这眼神看得碎金满身发毛,便转过身去。 “你想不想再从人啊?”唐安单刀直入。 这个直鞠,让碎金极为不安。 “以前给黎校书为妻,现在给这位高外郎为妾,变妻为妾,能不能接受?”唐安下一记直鞠更为劲道。 “岂敢......”吓得碎金急忙对着高岳与唐安拜下。 “怕什么,现在大家都在逃难途中,到奉天城前,所有的规矩、尊卑都可以统统见鬼去,不,是回长安城前......”唐安后面那句话,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先前你给九品当妻,现在给六品为妾,以你曾配隶掖庭的经历来看,也不算辱没,反正黎逢那个男子也把你休弃了,你这样的遭遇,于我心有戚戚耶。” 宇文碎金不置可否,她知道唐安有些话是说给高郎君听得,根本不敢多言半个字。 高岳一听很不开心,便起身拂袖,对唐安说:“请公主谨守闺礼。” “这是甘泉宫,不是大明宫,不是少阳院,也不是十王宅的睦亲楼,谈何闺礼!”唐安情绪不由得激动起来,霍地起身,踮起脚跟,眼睛就直直盯住高岳。 那边亭中蔡佛奴和军汉们都鼾声如雷,可还没睡着的卫次公就麻烦了,“这些话为什么要让我听”,心中连连叫苦,便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侧过身去,索性不听不闻。 唐安的眸中,泪珠晶莹,无声地自两侧的雪颊滑落,她的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动着。 她心理的阴影,就是被高岳拒婚而留下的,对于唐安来说,这种滋味和当名弃妇是差不多的。 “公主见谅。”高岳别过头来,不看唐安的哭颜,其实他心中也有些愧疚。 “当我的面首,我就谅解你。”唐安接下来这话,差点没把高岳给噎死。 “啪!”卫次公将手掌狠狠打在耳朵上。 “啪!”这边,宇文碎金也惶恐地将耳朵捂上,伏低身子,抖得和筛糠似的。 20.可杀不可辱 对不起公主,我不艹粉的! “公主请自重,士可杀不可辱。 ”高岳愤怒地抗辩道。 和这群皇室的女子搅在一起,带来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你说辱,你居然说辱?”虽然那边紫霞亭中,神策士兵们睡得昏天黑地,可唐安还是意识到不妥,便压低嗓音,可语速依旧非常剧烈,“当年难道不是你一走了之,才让我迄今没法出阁。” “我已经和阿霓有婚约,是先睿文圣武皇帝(你爷爷)强行要你降嫁......” “你和那个崔家第五小娘子哪怕现在是夫妻,也不妨碍当我面首,我现在才不想嫁给你,面首,面首你懂吗?我就是要玩弄你的身心,以后你按时来侍奉我就行!”在这甘泉宫紫霞亭中,唐安彻底放飞自我,把平日里不敢说的话都一股脑说出来。 “荒谬。”高岳不愿意再和她纠缠下去。 可唐安却不依不饶:“高三,你在兵乱时为什么要到睦亲楼来?” “公主乃是圣主爱女,救公主便是救大唐。” 这时候唐安用手指着高岳,泪珠止不住流淌,“你胡说高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在算计利用我,从什么特供的阿阳侯恩仇记开始,那就是你扳倒杨炎的......唔唔唔......” 说时迟那时快,高岳急忙上前,用手捂住唐安的嘴巴,接着将她一把推到小殿当中。 吓得宇文碎金起身,都急得要哭出来,是进去劝不是,不进去劝也不是。 小殿内的地砖蔓延着深暗的青苔,墙壁上是斑驳的壁画,唐安被摁住靠在墙角,皂衣衽领间,雪白的脖子和肩不断耸起,她在激烈地反抗,用手拍,用脚踢,甚至用牙咬高岳的虎口。 高岳忍着疼痛,对唐安低声嘶吼道:“请公主不要乱说话,岳实乃百死不回的忠臣。” 结果唐安的劲还挺大,一下子将自己推后半步,接着她发髻散乱,“高三你就是个奸佞!呜呜呜......”她的嘴巴又被高岳给捂住,高岳只觉得一阵阵热乎乎的气息自公主的小口和鼻翼间不断喷溅在自己手上,“公主,岳要是奸臣的话,怎会营奉天城来保护陛下、贵妃和公主?” “奸佞!”公主倔强的眼神说明一切,她再次撕咬住高岳的手,“放开我,我会......” 一时间,两个人好像是冥冥中有某种默契似的,都停止了动作,高岳是想让公主的情绪缓和下来,而唐安则是想换个姿势挣脱高岳。 然后外面隆隆的雷声再次迫近,唐安微微地将脸侧在墙壁上,她柔弱的双肩完全被高岳的大手给捏住,当眼睛闭上后,高岳看到她最后两颗泪珠随着声雷动,自睫毛间瞬间滑出,“你不要再欺负我了......我要降嫁给你,你逃婚.......本来已把你忘记,你又送长编给我......之前你装饿晕,我送你的糕点你却都不吃,还说你不是在利用我?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你怕你苦心经营的那套面目被本主给拆穿......倒厚颜要我不拆穿,可那你又算什么,害了我的风评,让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呆在那睦亲楼的高阁上,像个东西那样发霉、腐烂,最后换来你高三心中的那一丝丝愧疚,但我不要你的愧疚,我要你的补偿。” 说完,公主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又转过脸来,含情凝睇着高岳。 “公主......” “我叫李萱淑,你记住了,萱淑。” 这时,小殿那侧猛然响起声女人的咳嗽。 外面同时炸起了声雷,吓得高岳和唐安都急忙分开,这两个人刚才太忘我,连始终在外面的宇文碎金都抛诸脑后了。 可这咳嗽不是碎金发出来的。 “姑母!”唐安泪痕犹在,小脸苍白,惊得缩在墙角里不能自已。 “哎呀,你俩这是在乱行啊,好你个胆大妄为的高三郎,果不其然是个登徒子,你居然敢对......”延光公主先是满脸惊骇,然后怒上眼眉,直接指着高岳就逼近过来。 “非是吾人,吾人不曾为,休得谬言。”高岳一口气三连否认。 延光公主又把目光移到另外个角落。 这时高岳看到,唐安现在穿的是皂色军衣,她的襦裙都放在小殿的那边,堆成一堆,居然还有内里穿的亵衣和胸衣。 “高三郎还敢狡辩,唐安的衣衫都给你剥尽,贵妃娘娘可就在那边的隆兴殿呢!”延光公主辞色严厉。 高岳心想你这四十路的熟妇,捡这时候搞“仙人跳”呢?可惜,你的套路也尽于此了。 “独孤......”高岳立刻大声说出这个姓。 “唐安啊,你怎么这身打扮呢?原来的衣衫都不要了?马上至奉天城让陛下看到你这幅模样那还了得。”延光公主顿时就“丧却”了方才所有的记忆,急忙扑上去将唐安给扶起来,嘘寒问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高岳的存在。 “二位公主,马上雨又要来了,李怀光的追兵说不定也逼近此处,我们得尽快离开甘泉宫。”高岳也一本正经,敛顿好衣襟。 “嗯,下面的路程有劳高外郎护送。”延光庄重地请求说。 唐安这时也拢好皂衣的衣衽,这军衣对她而言有些太大,而后唐安摸摸头发,发觉彻底乱了。 接着高岳从地上捡起枚碧玉华簪,那是刚才二人争斗时唐安坠下的。 唐安露出颀长的雪颈,将头发重新绾好,用华簪系住,斜睨回望高岳眼,和姑母并肩往隆兴殿而去。 高岳心有余悸地走出小殿,碎金还在廊下呆着,看到了他,便很乖巧地一句话都不说。 紫霞亭内,蔡佛奴和一干神策兵都被唤醒,连说快快进发,警哨有报,二十里外有长武军黑甲骑的哨探,他们应知我们就在甘泉宫。 “从周......”院门处,高岳对卫次公欲言又止。 “逸崧,心照不宣。”卫次公回答说。 而隆兴殿上,王贵妃在义阳的搀扶下,走出来,并让延光和唐安都跟上。 “萱淑你放心......”延光公主这时嘴角浮起微笑,对唐安如此如此说到。 唐安的脸顿时红了,并下意识地开始咬自己下嘴唇。 1.乔琳遁桑门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 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高适《送李侍御赴安西》 ++++++++++++++++++++++++++++++++++++++++++++++++++++++++ 甘泉宫西南处的山路上,高岳再度牵着马,唐安依旧坐在其上。 这会儿唐安居然沉默寡言起来,这让高岳尤其感到不安。 队伍里徐抱晖居前,蔡佛奴与郭小凤居后,马不停蹄往奉天城而去。 若有若无的雨点又飘洒而至,甘泉宫道口,队伍突然发觉一名身着朱紫之服的老者站在棵槐树下,冻得瑟瑟发抖,身旁是匹马,当他见到犊车上的王贵妃,更是作揖不已,老泪纵横。 “贵妃娘娘......” “乔工尚。”王贵妃非常诧异,乔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不东不西的地方。 高岳按辔而前,询问乔琳为何不去奉天城。 乔琳则带着敌视的态度,对高岳倨傲的行为特别不满:你区区个工部虞部司员外郎,居然敢如此和我说话。 于是乔琳转向王贵妃,惶恐地说:“老朽有足疾,半路上实在是走不了,无法再侍奉于圣主身旁,圣主便留下这匹马,和些许干粮给我。” 王贵妃也异常惋惜,便劝说乔琳努把力,和我们一道去奉天城。 乔琳摇摇头,连声叹息,称自己年龄太大,真的力不从心。 “乔工尚,西边是圣主,东边是贼人。如今态势,不是往东即是往西,得想清楚。”高岳这时说出这样的话来。 “哼,高三鼓,对的,今时不同往日别以为还是你在御史台的日子。”看到高岳的不恭敬,乔琳气得扭曲了白色的眉毛和胡须。 高岳心想我其实是为了你好,便又劝诫说:“工尚切莫首鼠两端,届时悔之无及。萧散骑年龄还比你大二纪(二十四岁),可不一样伴同在圣主左右,去了奉天城......” “高三鼓你是在卖勋耶?而今全朝廷上下都言这奉天城幸亏是你所营,可我乔琳却不买你这套,我才不进你的奉天城,越过这甘泉宫我就去泾阳太寺去,在桑门中的话,谁也奈何不到我告辞!”说完,乔琳向高岳拱了下手。 高岳也对乔琳拱手:“如今天下兵革方殷,桑门绝非遁祸之所,工尚去意已决,便好自为之。” 其实他明白,乔琳不过是个软弱的投机分子,他害怕到奉天城后,李唐政权若是崩溃,他也要遭池鱼之祸;可同时又不想投奔李怀光的乱兵,那样又会损污自己名声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最终做出如此丑行。 这种文士官僚,在乱世中再普遍不过。 言毕,乔琳微微驼背,牵着自己的马,头也不回,向泾阳而去。 而高岳也转过脸来,和其他的队伍一起,继续登上去奉天的道路。 灰色雨云笼罩的通天台下,二人背向,渐行渐远。 “高三我好困......”这时马鞍上的唐安几乎要睁不开眼,她含含糊糊地请求高岳,“高郎,帮忙扶持我下,我就睡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接着唐安垂下脑袋来,话还没说完,就伏在鞍上,睡着了,“高郎......” 高岳很苦恼地皱着眉,他挡不住唐安将对他的称呼更改。 莫谷隘口的关塞处,高崇文的从弟高重捷见到高岳护送着贵妃、公主一行,自北而至,和麾下士兵无不喜悦,便急忙敲响了城障上的鼓。 咚咚咚的鼓声里,唐安睁开惺忪的眼,自马鞍上起身,在她的眸中: 曲延的道路,被夹在耸峙的高峰间,崎岖而下,是片被环绕起来的小小平野,被水川和湖泊簇拥起来的奉天城,雄伟地卧在自己视野当中,内外屋舍俨然,烽火、鼓声交接,钟楼和鼓楼于内城中格外醒目。 “奉天城......” “公主,至此城后,可安枕无忧。”这时高岳回头,很肯定地对她说。 不久,城中钟楼下的大堂上,皇帝李适端坐其中,其后是贵妃、太子、太子妃、太孙、舒王、公主,还有皇帝的二位舅爷吴凑、吴,全家人密密麻麻坐了一片,陆贽、姜公辅、吴通玄、吴通微等翰林学士伴坐西侧,随后皇帝及其家人,面向高岳、段秀实、萧昕(这位老人家一路跑到这里,身子骨没任何问题)、颜真卿、浑、张光晟等随行护驾的文武臣僚齐齐拜下。 “小子无德无能,致有此时西迁之难,六军失散,国体隳毁,颠簸众卿于风尘中,罪愆何止千万!”说着,伏低脑袋的李适真的动了真感情,咬着牙是泣不成声。 “陛下!”段秀实、颜真卿等臣子也痛哭失声,急忙回拜。 这时金吾将军张光晟奋然而起,大呼道:“诸位,现在岂是哭时哉?叛军步步紧逼,正是思索制敌之策的时刻。” 此刻兵部侍郎萧复起身,率先向皇帝请求:“可先诛卢杞、赵赞、白志贞、关播四奸,以谢天下,以安军心!” “陛下,臣死罪......”东侧白志贞、赵赞忙不迭叩头大哭。 而卢杞和关播二人,连入堂的资格都没有,跪在其外,更是瑟瑟发抖。 “这......”皇帝又开始固定的犹豫模式,一要动卢杞,他就失却原本“微操猛如虎”的果断。 一时间堂内众人汹汹,大伙儿都异常愤怒,皆要先治卢杞的罪,否则人心难正。 皇帝此刻环视圈,最后居然将眼神停在末席的高岳身上,只见高岳凝着眉,对他打了个高高低低的手势。 “卢杞可为凤州司马,即刻逐出奉天城至贬所。”确认过眼神后,最终皇帝下达这个命令,“赵赞可为播州司马,关播过错不深,可罢相接任乔琳的工部尚书,白志贞募兵无效,致乱兵犯辇时无兵护驾,可为奉天行在都兵马使。” “陛下,如白志贞继为奉天行在都兵马使,如何安士卒之心?”萧复再次驳难。 高岳心知,皇帝需要卢杞和白志贞,不是因为他们是良善之辈,而只是因他们是能无条件执行自己想法的人,假如全把他们驱走,那么萧复这类的世家代表,就能很容易掣肘自己,让自己无法纵情微操了...... 正相持不下时,几名士兵来到堂外砂地上跪到,接着将最紧急的军情传报入内: “原本调往京城的六千泾原行营兵,领军大将姚令言、焦伯谌、方庭芝听闻京城失陷的消息,扬旆入京,归于朱。” “朱、李忠臣与李怀光于大明宫白华殿议事,声言要来奉天城迎驾,称先前兵乱皆是卢杞罪责,绝非想犯陛下御辇,并希望陛下宽宥所有人。” “淮西李希烈军出蓝田关,驻屯于京东新丰,不知其与李怀光有什么商议。” 什么,这下皇帝再度陷于了选择迷茫症。 2.高三攻守策 “陛下,切不可信李怀光、朱之言,如今泾原皆是朱之党,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张中郎出镇的凤翔。 ”金部郎中樊泽慨然起身言论,“凤翔府居于四山之中,五水之会,当关中之心膂,为长安之右辅。昔日天宝安禄山祸乱,玄宗播迁蜀地,凤翔却得以保全,肃宗皇帝遂仰仗其为收复两京之本,即建西都于彼,而今陛下赴凤翔府,纠集甲兵回东,即便李怀光、李希烈、朱联手亦不足惧。” 皇帝听完这话后点点头,张镒可是忠忱之士,有他在凤翔府,朕足以安心,“那便好,明日朕起车驾,即西行前往凤翔,倚张公度之兵,回銮京城。” 一听到马上要去凤翔,不能停留于奉天,李适身后的唐安公主李萱淑,顿时惊讶起来。 今日萱淑穿上了礼衣,可没有梳发髻,鬓发自两颊垂下,眉黛微蹙,雪肤泛丝销红,立刻将目光投向席位上的高岳。 可高岳却低头,若有所思。 可刑部员外郎刘从一,则大不以为然,他起身对众人说道:“万万不可去凤翔,诸位难道忘记,朱之前当的就是凤翔尹,腹心早已密布府中,朱既勾连李怀光,凤翔那么多幽州兵岂能不同为凶逆?我恐张中郎尚不能自保,陛下又怎么能依仗与他?” 皇帝就问刘从一,那依卿的想法该如何办。 刘从一提出,蜀地富庶,乃天府之国,陛下可出秦岭道,迁行在于梁州(汉中),自此陛下节制勤王军居前,三川各节度使贡财赋居后,出入诸道,再徐图凤翔、泾原、朔方,待到建瓴之势形成,再东进光复西都长安。 皇帝便觉得刘从一说得也有道理,西川节度使张延赏、东川节度使吴冕及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都是朕信得过的忠臣。 可礼部侍郎令狐却不认可,他对陛下说,臣校古书,秦蜀间皆为五百里石穴苦险之地,入之易出之难,昔日诸葛武侯六出祁山,尚不得所愿,今日入蜀,必然关中尽失,再想克服可就难了。 皇帝又问令狐有什么想法。 令狐便提议说,不妨效仿肃宗皇帝,北进过庆州,入灵州依靠崔宁的军力,以图恢复。 颜真卿反驳令狐,现在去庆州路,恰好夹在宁、泾原两地之间,现在两处的兵马对皇帝是否忠诚都很难说,此行过于犯险,不可取! 这会儿皇帝犯难,又转向西侧,询问翰林学士姜公辅、陆贽有什么看法见解。 此刻陆贽起身,先对其他臣子谦逊地拜礼,而后才用字正腔圆的吴调建议:“陛下不可冒然去凤翔,可暂时居于奉天,如今自京中带出的甲兵亦有千人,合高崇文将军二千神策兵,亦足以据守奉天,与贼争夺咸阳原,召各路勤王之兵,可扼住贼人的咽喉,使其不能快意东西南北。此外,可让出使西蕃的韦伦、崔汉衡向赞普借兵靖难,许以小恩惠,西蕃兵精锐无双于天下,有此助破李怀光、李希烈不难也。” “陆九说得好。”皇帝赞许起来。 可这会儿,高岳始终不发话。 散骑常侍萧昕这时慢条斯理地对陛下建议:“众议纷纭不下,善谋的李少源(泌)又远在东南,圣主何不多问一二人?” 这时皇帝想起了高岳,就用求索的眼光看住高岳:“此次蒙难,多亏高外郎一路护送贵妃、诸主而至,不知高外郎有高见否?” 于是高岳拜礼后起身,接着环视四周,用铿锵的语气说道: “请陛下车驾留在奉天当中! 去凤翔、去蜀地、去灵武皆过于遥远,不合兵法要义,击贼贵短而促也,此三论窃为陛下不取。 奉天距长安不过二百里,九峰环匝,帝陵在侧,南渭北泾,萦绕左右,东控长安之郊甸,西当凤翔之孔道,北可收泾原、宁、灵盐之甲骑,南可通金洋二州,得蜀地、东南之转输。奉天得守,则二李一朱之兵势,只能坐困长安城也,恰好利于集而后灭,皆为陛下瓮中之鳖。” 皇帝李适一听,好嘛,听高三一席话,原来朕现在不是“瓮中之鳖”,反倒是李怀光、李希烈成了鳖了。 “可这凤翔和泾原的兵?”颜真卿有了疑问。 “颜宫师无忧,我友人韦皋城武,如今正于陇州阳营田,此人素怀忠烈之心,有他在必能保全凤翔!” “哦!”皇帝喜出望外,没想到韦皋这个营田的侍御史供奉,居然也是我唐的忠节之臣。 接着高岳立在众人间,又扬臂说到:“此外,泾原行营那入京的六千兵马,不过为姚令言、方庭芝、焦伯谌鼓惑而已,行营留守、屯田的大部分将士依旧是忠于陛下的臣,愿与段使君一道,自奉天往西出马,臣在百里城可得田士、蕃兵四千,可与韦皋合兵攻良原,收朱旧将田希鉴五千屯田兵,再北上克服泾州城,借段使君之威望,全收行营甲马,再与灵州大都督崔宁(我泰山)合军,回援奉天,拥陛下车驾归京。” 那边刘从一似乎有疑问,高岳当即对他说道: “李纳胁汴、宋漕运,李希烈又据商州上津道,如今汇聚勤王大军,光靠蜀地、凤翔的财赋是不足的,请陛下于山南西权辟一新路,变道转输东南财赋赡军。” “那?” 还没等皇帝疑问结束,高岳当即转身垂泪,对陛下拜倒:“请陛下重新启用桂管经略使刘晏,使其北上居荆南,专责开通此新道江淮、东南财赋,只要十中有二三能入奉天,陛下养军即可无忧!” “板荡识忠臣啊!朕此刻授刘晏为金、洋、商、梁四州盐铁两税转运使,让他立刻离桂管,来此运作此事。” 随后高岳又进言:“陛下切不可让贼人成了气候,可分化孤立之,如今可让居于易、定的合川郡王李晟返归,都畿道刘德信、邢君牙等亦返归,合兵趁贼人动手前,抢占京东的要地同华、潼关,再进至东渭桥,和奉天城一起,东西夹攻贼人。 李怀光的河中四州,交由河东节度使马燧、昭义节度使李抱真攻略之,切不可让解县、安邑两大盐池落入李怀光之手。 李希烈如今为离家之贼,圣主可下诏,让曹王皋、张伯仪、崔宽、李勉等臣子并力,剿抚并用,动摇淮西军所据诸州,后方一失,则李希烈势必不能持久也! 数策齐用,天下可重归大定。” “善,善!”李适拍着膝盖连声说道。 朕悔不早听卿言。 3.南省头司郎 安排已定后,皇帝李适决意暂时不走,“朕誓死亲守奉天城,朕先祖的陵寝位于此,不可丢给叛贼!” 接着,霍忠唐、谭知重等随行的中官们,哼哧哼哧地将铜制的“奉天四通八至城防图”给摆到皇帝与文武将官们的面前。 皇帝手指铜图,依次询问高岳,城中粮秣几何? 高岳立刻回答,先前已从百里城度支巡院里运输来两万石的粟米、荞麦,和七百石的盐,足够陛下车驾、皇室与军队支持三个月有余的; 接着皇帝又问,城墙完好否? 高岳回答,奉天城的城垣为墙,即便降雨,也不会损坏,陛下可安心; 皇帝又问,马厩、水源、擂石都储备好了没有? 高岳说,所有的物资都足以支撑。 皇帝最后又问,城防万一有所损毁,可以及时修补吗? 高岳答复说,先前陛下从将作监里派遣来的工匠,现在全留在城中诸作坊当中,大可高枕无忧(我替你都想到安排了)。 此刻唐安则盯住对答如流的高岳,霞飞雪腮,心中想这个男子太可怕,我心中觉得他是个奸佞,可又止不住地被他吸引,这可如何是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皇帝立刻双目如电,冷峻地扫视着奉天城防的各个角落,不久就说到“这座钟楼的位置为何偏移不够对称”、“西墙的马面战棚为何比北墙少三分之一”、“梁山和莫谷间地势险峻处可否安置一支伏兵”,如此的念头是络绎不绝。 众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心想这刚刚在奉天城站住脚,陛下又要开始得意的“微操术”了。 段秀实急忙捧袖请求李适说到:“陛下,奉天城城小而固,粮秣充足,器械甲胄完备,正是将士击贼立功效命之际,斩将拔旗,登楼发弩的事交给他们便可,陛下可居钟楼或鼓楼,时时临轩,让将士们得见天颜,振奋士气,如此最好。” 李适还待指着图,渴求表达心中的想法颜真卿和萧昕赶紧阻止了他,直接请求皇帝组建“奉天行在”统筹全局,不要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 这下总算李适打消了亲自指挥城防作战的念头,诸位包括高岳在内,都长长松了口气,在心中狠狠擦了把汗。 于是李适直接发布口谕: 舒王亲任“奉天、凤翔、泾原、山南西道、朔方、河中、京畿行营兵马元帅”; 封段秀实为太尉,行营副元帅,兼凤翔、泾原节度镇抚使; 浑为行营都统、左厢指挥使,张光晟为行营副都统、右厢指挥使; 颜真卿为太子太师,并授御史大夫,兼奉天城使; 授萧昕为吏部尚书、行营长史,萧复为兵部尚书、行营行军司马, 以刘从一为行营左司马,樊泽为行营右司马,令狐为行营掌书记; 以高崇文为前军兵马使,高重捷为中军兵马使,令狐建为后军兵马使,徐抱晖为中军都虞侯; 姜公辅、陆贽、吴通微和吴通玄等继续为翰林学士,参预机密军务,其中姜公辅为首席的承旨学士,官衔升至谏议大夫,陆贽等人皆以学士兼行营参谋的职务,官职各有升迁; 同时,皇帝果然下令,将随驾的卫次公,擢为工部虞部司员外郎(接过高岳空置的位子),入翰林院为学士。 而和高岳一道来的韬奋棚进士李桀则直接授监察御史,尚未取得进士出身的刘辟则授集贤殿正字。 先前一直伴同辅佐高岳的原州行在灵台县主簿刘德室,则被提拔为殿中侍御史,判原州行在诸曹事。 至于高岳,既然他原本的官衔给了卫次公,自己则当然又升职了: “前工部员外郎岳行素望高,出身清约,兢兢业业,鲜少懈怠,于奉天营城时,雉堞崇正,奉旨称意,又深谋远虑,甲兵完聚......可兵部头司郎中,奉天行在行营判官,凤翔、泾原节度镇抚副使,原州刺史,绯衣银鱼......“ 现在高岳是从五品上的兵部司郎中,而散官阶也升到正六品上的朝议郎,此外皇帝许可他不用再“假绯”,而是可以正式服绯衣银鱼,无需申请。 高岳修了趟奉天城,护送了把贵妃、国玺和诸公主,便当上南省郎中,正式出了“选门”自此他入了职事五品,再也不用归吏部管,以后直接让皇帝或宰执推着他向上继续升即可。 这种升迁的速度,简直可用“直升飞机”来形容。 因高岳这官位的变化,不单单是“员外郎”变成“郎中”那么简单,乍一看在唐朝这两个职务是并靠着的,南省(尚书省)六部各司里,一把手为郎中,二把手为员外郎,似乎是这样的。 可南省共有二十六司呢,这二十六司的地位可各不相同,且它们的地位并不是完全按照“部”来划分的,而是自有一套高低规矩体系: 第一等级,吏部司(吏部); 第二等级,兵部司(兵部)、考功司(吏部)、左司(尚书左丞,押吏、户、礼三部)、右司(尚书右丞,押兵、刑、工三部); 第三等级,司封司(吏部)、司勋司(吏部)、礼部司(礼部)、祠部司(礼部)、职方司(兵部)、库部司(兵部)、户部司(户部)、度支司(户部)、刑部司(刑部)、都官司(刑部)、工部司(工部); 第四等级:驾部司(兵部)、金部司(户部)、仓部司(户部)、比部司(刑部)、司门司(刑部)、膳部司(礼部)、主客司(礼部)、屯田司(工部)、虞部司(工部)、水部司(工部)。 如是,南省郎中和员外郎的迁转,都是按照这四个等级来的,第四等级只能先升为二、三等级,然后再升为第一等级。 高岳现在从原本第四等级的虞部司员外郎,蹿升到第二等级的兵部司郎中(六部下各有个与部同名的司,称为头司),可以说瞬间升了五六阶不为过。本来,能入尚书省为员外郎和郎中已是美职,当初李林甫求为末流的司门郎中(第四等级)时,却被侍中源乾曜嘲笑为“哥奴岂是郎官耶(哥奴是李林甫小名)”加以拒绝,正因李林甫不能走清资官路线,所以当然被南省诸司排斥。 另外,皇帝让他为南省郎中,当然有资格出刺地方上的州,也即是名正言顺地为原州刺史。 4.唐安又呷醋 当然“素怀忠烈”的韦皋皇帝也没有忘记,当着众臣的面皇帝指令韦皋为陇州刺史,检校库部司郎中,品秩和高岳并列。 皇帝同时也给地方上的马燧、李抱真、刘晏、韩等加了同平章事的权力,来拉拢安稳他们。 如此兵部头司郎中高岳谢恩,并当即承诺事不宜迟,次日即和段太尉一道,出奉天城前往百里新城,并招抚良原、泾州城、临泾诸地的安西北庭行营兵马。 这时皇帝将高岳召至对面五尺外之处,接着亲手斟了杯酒,递交于他。 高岳伸出双手,接过酒杯捧住。 “此庆功酒也!”皇帝对他鼓励道,“待到卿与段太尉凯旋时,当更有任命。高卿切莫嫌弃品秩过低,只因朕不想卿出台省,希冀你以郎中身份,与朕腹心相交也。” “臣岳敢不效死?此去泾原,前路凶险,陛下在此凡事可多多咨询颜太师、萧吏尚、萧兵尚,浑、张二金吾等忠臣良将,那样臣死且不朽!” 听到这话,在场的颜真卿、萧昕、段秀实等大臣都微微点头,赞许高岳的忠直。 说完,高岳捧起酒水,一饮而尽,接着耳朵和眼圈都红了起来。 李适更是控制不住,洒下泪水,突然将手伸出来。 高岳只觉得后背一热:皇帝的手,抚摸在他的背上,“爱卿切不可轻言生死,等到功毕后,当回京和卿一起共图大业。” 后面王贵妃和义阳等无不掩面落泪,被这生死离别的场面所感动。 只有唐安满脸复杂的表情。 虽然卢杞、白志贞、赵赞和关播这所谓的“四奸”被贬,可高岳心中看得清楚,皇帝还想要庇护着他们。 果然在钟楼大堂会议结束后,皇帝即刻在楼后的行在宅第里,将姜公辅、陆贽等翰林学士召集起来,又开始秘密磋商。 卫次公作为新晋,也参与其中。 他当然算是高岳的耳目。 虽然甄选翰林学士的标准,最重要的一项是“清白无党”,可如今播迁途中,皇帝为了招揽人才,也顾不得那么多:何况陆贽这样的也不算是无党,他和中书侍郎、凤翔尹张镒的关系就很密切。 高岳的宅第和皇帝的隔了只有两道墙,他归宅后就想要收拾行装,准备赶赴百里新城。 结果刚走到门廊下,就见到宇文碎金小娘子跪坐在蒲团上,见到高岳来到,又是害羞又是温顺,急忙起身要来侍奉高岳。 高岳也有些窘。 “贵妃娘娘说,高郎君在这奉天城内也没有女眷侍巾栉,便由贵妃作主,让妾身......”碎金解释说,说着说着耳轮都赤红起来。 接着看到高岳的表情,碎金又赶紧说道:“郎君放心,妾身已除去隶名,是以宫中女史的身份被放出,配于郎君,请郎君勿要嫌弃!” 高岳想了想,便坐在板廊阶上,接着低声询问碎金:“你先前的夫君呢?” 因为这一两天内,京城里陆陆续续又有大臣逃出,前来投奔奉天城,其中武将有吕希倩等,还有郭暧与升平公主,郭子仪女婿吴仲孺,连女儿星星都来了。 可是没有黎逢的消息。 碎金便哀怨地对高岳说:黎逢先前已休弃了她,自己死去父亲的宅第也被他霸占了,而今按照他的秉性,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胁迫,多半已投靠乱党附逆了。 说着碎金眼泪再度涌出:“妾身知道自己已是再嫁之人,贱污如泥,何敢求郎君怜爱,只求能著青衣,侍奉郎君家宅,行治饭食、煎茶、织补、洒扫事便千欣万喜了!” “碎金小娘子......”高岳欲言又止,他一度冲动,想要告诉她宇文死的真相,完全是卢杞一手陷害的,可他随即又觉得,说出来又能如何呢?复仇嘛,碎金又如何能做得到,再说将她父亲交付京兆府杖杀,也是当今皇帝下达的敕令,碎金遇人不淑,后又失父,遭没入掖庭的待遇,如今又在这兵乱里颠沛流离,所幸此时否极泰来,让她能遇到我。 在这个世道里好好活下去,这才是碎金小娘子而今最大的心愿啊! “小娘子以前是九品校书郎正妻,若为高三之妾,未免大有辱没。请暂且居于鄙宅,等到时机合适,必为小娘子再寻佳偶请小娘子对岳放心,绝不会让小娘子再受屈的。”最终,高岳微笑着对碎金说出这席话来。 碎金立刻在泪容中笑靥如花,接着她擦擦泪水,感激对高岳说:“如此多谢郎君,碎金明白,在郎君宅院里只能侍奉洒扫之事......” 听到这话高岳有些愕然,虽然他内心也不觉得什么,毕竟出发点就是收留碎金,并且回百里城后还要向云韶解释报备下,可碎金这话还是有些没头没脑的。 直到碎金指了指宅堂上屏风后,高岳方猛然惊醒。 唉,奉天城毕竟狭小,所以薛瑶英入城后,也只能居住在自己的宅第当中。 “炼师安好?”接着高岳毕恭毕敬地坐在屏风前。 薛瑶英在屏风后:“安好,叨扰逸崧了。” “炼师与小娘子放心,岳今日入外城营,和韬奋棚的棚友住宿在一起。”高岳心想,虽然我唐的道姑很多都是高级交际花,可薛瑶英因先前是元载的小妾,故而身份带着些许政治色彩,必须得保全她的清誉,这也是为自己好。 这下轮到碎金惊讶,她一直以为薛炼师是高岳的“那个”,毕竟青春貌美的道姑当名士的外宅妇也是屡见不鲜的。 “这是我的阿师,还请小娘子照顾。”背着行李出门的高岳,对碎金请托道。 “屈郎君,以后唤我碎金就行。” “好亲热!”还没等碎金说完,高岳的身后就响起了唐安愤怒的声音。 高岳回头望去,一巷之隔的宅门前,唐安著锦绣礼衣,依旧垂着发鬟,眉心上贴着花黄,眼神生气地盯住自己。 吓得碎金急忙拜下,而后就缩回到宅中。 原来唐安和她母亲等所有皇室女眷,就暂时住在高岳对面的宅第中。 “刚刚收了位美姬,居然不加消受,这是要去哪呢?”唐安语带讥诮。 高岳便直接对她说,皇帝和贵妃将碎金除去隶名,外放给他为妾室,可他却拒绝了,可转念又想,碎金现在无依无靠,便让她居于我宅里,再加上还有位女炼师友人,为避嫌才去外城营中的。 “说这么多,还不是因你是只妇家狗,不敢吧?”唐安心知误会了高岳,心中虽喜,可嘴上还不饶人。 面对唐安的嘲讽,高岳笑起来,反唇相讥:“公主说什么消受美人恩,敢问公主又知如何消受否?” 一句话,顿时说得唐安羞红了脸,是气急败坏。 5.谋事白华殿 李萱淑二十岁的生涯,从未尝到过男欢女爱的滋味。 看着对方窘迫又羞恼的模样,高岳的心又软了下来:他清楚,如果不是自己增营了奉天城,并储备充裕的粮食物资,唐安在本位面入奉天城后,因饮食粗劣、短缺而导致身体垮掉,转后李适又被逼转去了更偏远的山南西道梁州(今汉中),二十二岁的唐安在颠簸的途中,便因虚弱、惊吓而香消玉殒。 既然已出手救了这位公主,那就不要再刁难她了。 毕竟喜欢我巨编的女孩子,都不是坏人。 于是乎高岳对唐安礼貌地作揖,请求唐安“莫要再说岳是妇家狗”了。 “不说便不说,可本主先前甘泉宫紫霞亭的请求,你为什么要躲避?”李萱淑很明显咄咄逼人,她确实是个单纯的女孩,可有时候也直来直往得可怕,大概是在少阳院、十王宅长时间的禁锢生活,使得她一旦有机会,便会疯狂释放出如火般的欲念,简直要烧毁掉这个世界似的。 她喜欢上了高岳,先前高岳长时间呆在边镇,她无法接近,现在奉天城内升平坊崔家管不到高岳,所以她定要得到高岳才心甘。 “公主,我希望我们能保持单纯的著者和读者的关系。” “你我的宅第,不就隔着这一道墙壁吗?你能翻过来,我也可以潜过去。你的阿阳侯卷中,阿阳侯源讷和芸娘就是墙头马上的关系,我俩之间虽没有书卷里那样美好,但也能‘以利相交’的......你马上去泾原、凤翔,我在这里牵挂着你,希望你能完好回来,届时高郎......”言毕,唐安大胆地探出皓腕来,搁在高岳的胸前,一双眼眸热烈无比。 “公主保重,岳先行告辞。”还没等唐安的指尖触碰到高岳的衣衽,这位就后退两步,四顾里看着有无人,接着一溜烟跑走了。 气得唐安直跺脚,接着转身走入到宅门后。 “萱淑你这样是不行的,男女攀结,需要个中间牙人才最好不过。”这时她的姑母延光公主,不知何时鬼魅般出现在门旁边,望着被吓一跳的唐安公主,嘴角浮起丝笑容,悄声建议道,“不过有句话萱淑你说对了,以利相交,高三郎这人想要继续上位,在姑母的运作下,早晚还是会屈从你裙下的。” 接着延光公主伏在唐安的耳朵上,交待说如此如此。 就在皇帝决心要以奉天城为行在堡垒,并镇抚召集四周数镇兵马勤王时,长安城内李怀光、李忠臣和朱,在附逆朝臣源休、王的建议下,放驻军新丰的李希烈麾下一万五千淮西军入城,共商大事。 通化门前,李希烈的假子们为先驱,各个戎衣精甲,骑在大骡子上,因骡子奔走的特殊姿势,这些淮西精锐们在鞍上是左肩低右肩高,一拐一拐的,带着种可笑而古怪的威严,列队入长安禁内。 各坊百姓不少都上街来,看蔡州的骡子军是何种模样。 李希烈的侍从前举门旗,后擎门枪,豹尾迎风飘荡,将这位淮西叛军主帅簇拥在中核,李希烈见到长安百姓,便挥手大呼: “唐家皇帝治下,你等僦柜要纳钱,地窖须纳米,交易征除陌钱,住房收间架税,不堪暴政苛烈如今我等入城,不乱收你等一文钱,各人安居乐业!” “万岁,万岁,万万岁!”许多百姓甚至认为在李适治下早晚得被盘剥死,还不如让叛军接管这座都城罢了。 大明宫白华殿中,无数甲士都擐甲佩刃而立,李希烈与淮西军将们昂然而入。 自皇帝出逃后,京内没逃跑的禁军们,纷纷举着白旗,倒降在了李怀光的麾下怀光将他们和原本阳惠元、张巨济部混同,打散配入自己部伍,壮大了军力。 殿内,李怀光、朱、李忠臣在席座上等待。 见到李希烈,原本自淮西镇被逐出的李忠臣眼睛都要喷出血来。 朱见状,急忙大笑起身,一手牵着李忠臣,一手牵着李希烈,说如今危急时刻,还望你俩摒弃旧仇,精诚对外啊! “我倒是想啊!可又害怕我们出城去搏战,有人就要鸠占鹊巢了。”李忠臣恶狠狠地望着李希烈,如此说道。 朱又拍着胸脯,对李忠臣保证,“前来投奔鄙夫的六千泾原兵,只要李司空(忠臣)信得过,全部交由你统率。” “李司空,既然现在大伙儿同殿谋事,那么过去的恩恩怨怨,就一笔勾销!”李希烈也表态起来。 最后,众人总算勉强坐在一起。 李怀光则心情复杂地局促一隅,一声不吭。 而后,源休发表了极为激进的言论方案:我们得趁勤王的队伍到来前,唐家天子立足未稳时,把奉天城给攻下来,杀死皇室所有人,这样天下必然彻底动乱,我们再均分江山。 朱有些犹豫,他认为还是派使者去和奉天城谈判为上: 只要圣主让我重为凤翔、陇右节度使,赦免李怀光和长武军犯辇之过,赦免淮宁军叛逆罪行,并把襄汉七州回授给李希烈,最后许可李忠臣出镇朔方的话,那我们还是可以联合起来,将陛下自奉天城迎接回来的。 “痴人说梦。”李怀光抬起眼来,冷冰冰地嘲讽了朱的妄想,“我以前说过,要是皇帝车驾被我拿住,那太尉在这想如何便如何;但如今皇帝车驾去了奉天城,咱们就只能死硬到底了,谁都别想得到赦免!” 李怀光的话音一落,整个白华殿内满是死寂。 “咱们都登了船,再也没法回头上岸了。”所有人都是如此的想法。 朱被抢白了下,也说不出话来。 现在李怀光已决心彻底叛离朝廷,那么如今的局势又该何去何从呢? 这会儿又是源休站出来,提议说:“不如奉戴新皇居大明宫三衙,朱太尉、李仆射(希烈)、李大夫(怀光)、李司空(忠臣)各自为王,接着统军争咸阳原,并引诱泾原、凤翔、朔方诸军,攻奉天城,只要攻陷奉天,擒杀李适,天下便彻底分崩离析,我等可任意自为也。” 可源休刚说完,李希烈身旁一位矮小的男子站起来,尖声细语说:“此计不可,如今我方的心腹大患,并不在京西北,也不在奉天城,而在河东、同华潼关及山南武关道三处也!” 此君正是李元平。 6.潼关或奉天 “你是何人?”源休嗤之以鼻。 李元平不甘示弱,便自我介绍说是汝州别驾、宗室子弟。 “原来是坚守汝州城一个时辰的李元平。”源休此言一出,白华殿上下满是哄笑声。 李元平顿时满脸通红,口舌打结。 这时居然是李希烈替元平发声:“元平现为淮宁军掌书记,既然他的方案和源光禄的相左,不妨听听他的道理。” 得到李希烈的鼓励,李元平才继续当众托出自己的算盘: 自古以来,长安号称四塞之地,哪四塞?萧关(西北)、散关(西南)、潼关(东)、武关(东南)是也,而今靠西的萧关和散关都不在我方手里,而我淮宁军先前斩杀了商州刺史谢良辅而掌握武关,所以如今当务之急,是再争夺潼关,收取同、华二州,阻绝官军自东而来。只要能封闭潼关天险,京畿便能尽收于我方之手。 接下来,可让淮宁军留三千精卒守武关,李希烈领剩下一万二千人据长安城西渭桥,于咸阳旧城筑垒,和奉天城且战且和,迷惑行在里的皇帝,朱再不断派出密探、信使,煽动凤翔、泾原二地镇兵,离间其与皇帝的关系,使皇帝无法收取此两地的甲兵为己所用。 六千倒戈投向朱的泾原兵,合李怀光主力,一道急速东进,据潼关之险,断自黄河、渭水入京的漕运,并阻挡都畿道(洛阳)邢君牙、刘德信等神策将的回援。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后,李仆射怀光可领两万主力,加上收取的京城诸禁军,再渡蒲津关,入河中,和原本自己留守晋、绛、隰、慈四州的兵力会合,联络河朔卢龙、魏博、恒冀三镇,集中兵力先灭河东太原马燧,随后再越太行山,攻灭易、定二州的张孝忠、李晟,只要此两处陷灭,李适再也无能为力,旋即再回西攻奉天城那样李适就算不灭,多半也要逃亡西蕃托庇。 “军费怎么办?”素来喜欢冒险的李希烈颇为赞同这个方案,可担心的是战争费用问题。 李元平高声说勿忧,请废唐家天子先前诸多的苛捐杂税,收取京畿诸县民心,关中土地肥沃,水渠齐备,养数万军毫无问题,此外李怀光回军河中,可收解县、安邑两处盐池,如此军需丰裕有余,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实则李元平的策略,和高岳先前于奉天城对李适的陈词,可以说完全暗合,不过立场颠倒而已。 这李元平的话语刚落,李希烈肯定是叫好的。 李怀光也在心中大半认同,况且在他心中其实还不太想彻底叛逆,按照元平的路线,只要能全占河中、河东,砍死马燧、李晟这俩构陷自己的混蛋,如此他对李唐到底是叛臣还是忠臣,已不重要的,因到了那时候皇帝根本动不了他,也不敢动他。 可朱与李忠臣却不干。 对朱而言,现在各路叛军荟萃于长安城中,商量怎么分割李适逃走留下的这块“胡麻饼”,自然是兵强马壮者为所欲为李怀光的实力最为雄厚,原本就有长武军一万五千,又吞并阳、张神策兵四千,攻陷大明宫后又收各衙禁军数千;李希烈的军马其次,加上在商於武关道沿路搜罗、强征的人马,共两万上下;而自己这边呢,只有临时投奔来的泾原兵六千,之前被逐出淮西镇的李忠臣更只是个光杆司令。 那样就算李元平的策略成功,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 更别说,现在于幽州称王称霸的是朱滔,不是自己。 想了想,朱就缓缓发言:“元平此策虽好,可太过迂回。依愚见,此刻正是革故鼎新之际,还是按照源光禄和王京尹所言,拥戴新皇,以安民心、军心。不才,可在泾原、凤翔两地还留下不少心腹、甲士,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数通书信,凤翔、泾原留守的数万兵马必然呼应,届时皇帝所在的奉天城将四面受困,想走也走不了而今奉天城内,皇帝兵马不过三千,我等合兵西进,一鼓作气将其攻陷,俗话说擒贼,不,是兵贵神速,切不可让李适成了气候,届时我等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之前朱还信誓旦旦要和皇帝议和,如今则又要杀之而后快了。 朱此言一出,源休、王、李忠臣、洪经纶等都齐声附和。 “应往东,争潼关!”李元平焦急起来。 “应往西,攻奉天!”源休也勃然相争。 朱又居中调解说,二位无需再争,可让我的六千泾原兵,交付李司空(忠臣)统领,东争潼关;其余兵马,交给李怀光、李希烈,往西急攻奉天,这样两不耽误,岂不妙哉。 “妙哉个屁!”李元平心中大怒,口上继续力争:“如此分散使用兵力乃大忌,况且区区六千兵马很可能不是回援的神策军敌手。” “汝这个藐小之儿,敢轻视吾人!”李忠臣、方庭芝、焦伯谌等大怒,当即就叫嚣着,想拔剑斩了这个子矮小的李元平。 白华殿顿时吵闹一片。 “都别吵了!”李怀光怒吼起来,接着他咬了咬牙齿,低声问朱:“太尉的计策想要成功,希望便寄托在泾原和凤翔的兵会不会反,怀光敢问太尉有把握否?” 这话一问,朱心中一凛,率先想起的就是高岳和韦皋。 要是这两位现在站我这边,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可问题是现在朱也明白了,他真的是被这两位耍了:韦皋占据陇州的阳,高岳占据泾州的百里,手里各掌握部分兵马,可心却不是站在自己这边,还出卖了我。 尤其是高岳这王八羔子,先是撺掇我入朝来谢罪,转眼间我就被皇帝软禁在昭国坊,后来又说什么营修奉天城是常规操作,现在却成了皇帝命中注定的避难所,韦皋又是和他穿一条裤子的。现在闹得我落在京城里当逆贼,你却去了奉天当忠臣扶摇直上。 等攻陷了奉天和百里后,我非得把你给先碎剐再车裂,再烧骨扬灰。 如今,必须得迅速,不能再耽搁,趁着韦皋和高岳动手前,让牛云光(陇州)、李楚琳(凤翔府)、田希鉴(良原)和仇敬忠(泾州城)先下手为强!只要干掉这俩,就算段秀实出面,也改变不了局面的。 7.韩王坐正衙 最后朱发了狠,信誓旦旦,对众人说完全没有问题,我即刻就派出健走的家奴,前去泾原、凤翔诸地,让我各城属下响应起兵。 于是在白华殿上,诸位叛党达成协议,先派使者前往奉天城,诓骗李适说:“李怀光的长武军,久在边地,不懂朝廷礼仪,因赏赐不至,才一怒下犯阙,致使陛下受惊西迁,现已知错待罪,太尉朱、司空李忠臣已调停好所有,希望陛下车驾返归京城。” 可李怀光、李希烈精选一万步骑,紧随其后,准备奇袭奉天城,擒住皇帝。 另外朱派遣姚令言、焦伯谌、方庭芝麾下反水的六千泾原兵直出灞桥,抢占潼关,阻绝朝廷的援军。 计较已定,源休便趁机大谈符命,称李适气运已尽,我们得尽快控制住京师,不能再让李唐的臣子自由出城去投奔奉天,“应该在长安十门设禁,而后勒令留京的所有官员前来大明宫参觐,和我方合作,违者斩无赦。” 殿上各位颔首,接着被选出来的倒霉蛋,居然是在十王宅当中被俘虏的韩王。 韩王被众多乱兵挟持着登殿,不由得涕泗横流: 原本在李适登基后,他虽然已丧失了一切可能性,但还想着可以在十王宅当中,平安无忧地度过余生,可谁想李适在位才三年,乱兵就攻入长安城,李适在逃走时将他抛下各位乱兵将领一致决定,就由他来当新的大明宫主人。 “莫害我,可杀我!”韩王绝望地呼喊道。 可这群来自边地的乱兵哪里顾得上这些,将韩王强行拖到了大明宫宣政殿正衙上,摁在御座上,接着将赤黄袍和冠冕扔在他身上,行三拜九叩之礼。 殿下,翰林院的阴阳先生桑道茂也被牵拉着,走上了紫宸殿。 “倒霉,倒霉!我这卦算,怎么半灵半不灵?”桑道茂连连叫苦,算准了皇帝,却没算准自己,那晚他没跟高岳往西走,而是向南走,结果在终南山边被长武军骑兵追上抓捕。 另外边,兵乱时被狐朋狗友断然抛弃,躲在前岳父宅子里的校书郎黎逢,也被拉到了殿上。 这还是黎逢第一次来到殿中,可这里却没有峨冠博带的士大夫,全是群面目凶恶的乱兵,到处都是刀光在闪烁,粗鲁的各地方言此起彼伏,当中央的御座上,被强逼穿上赤黄袍的韩王李迥正哭唧唧,整个场面混乱不堪。 香案旁边立着的众人,都是乱兵的魁首。 身材高大,满脸胡子的是淮西李希烈,据说在他眼前杀人流血,这位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肥胖、满面假笑的是朱,都说他外表宽厚,实际内心残忍; 脸颊瘦长,颔下短须如铁刷般的是李怀光,像头豹子,也是这次兵变的主凶; 耳朵如驴子般硕大,一脸凶暴气息的,则是李忠臣。 还有原光禄卿源休、京兆尹王、都官员外郎彭偃等,他们都已附逆。 接着,朱对着瑟瑟颤抖的黎逢发话。 意思不外乎是叫他和道士桑道茂一起造册,给韩王上个尊号,并且宣布改元,称这一切都是顺天应命。 黎逢哭诉说,我不过区区九品校书郎,根本没资格造册。 “那好办,现在起你就是中书舍人了,你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文采斐然,还望勿要推辞!”朱很爽快。 随后几名士兵,给坐着的黎逢端来了册书、笔墨,还有个加塞的小瓶。 “这里面是剧毒,如黎状头真想有所推阻,便可立饮药殉节,我等绝不为难。”朱下一句话更爽快。 黎逢望着毒药浑身发抖,这会儿又是阵嘈杂声: 原工部尚书乔琳,被两个彪形壮士架着,双足几乎不点地,被扔到了殿中。 正如高岳所言,乔琳躲入泾阳的寺庙里,可立刻就被人指认出来,于是被朱的手下抓住,乔琳高呼我绝不附逆叛乱的泾原兵便拔出刀刃,威胁说如乔琳不从,便斩杀寺中全体僧侣。 最后是僧侣帮着士兵一起,将乔尚书捆起来,送入长安城里的。 “乔工尚,这门下侍郎咱们可是始终虚位以待,就等着您来了!”朱、李忠臣赶紧来迎。 而乔琳面如死灰,伏在地上,抽泣不已。 “一群虫豸。”旁侧李怀光在心中暗自鄙夷道。 最终紫宸殿当中,黎逢和桑道茂还是写了册文,上韩王尊号为“顺天行道睿智圣聪仁孝明显皇帝”,改元为“承天”,并宣布大赦天下,免淮西李希烈、淄青李纳、魏博田悦、恒冀王武俊、幽州朱滔诸反逆节度使之罪,并认可这几位给自己加的王号李纳自称齐王,田悦自称魏王,王武俊自称赵王,朱滔自称冀王。 而现在李希烈被封为楚王、中书令,李怀光则为晋王、尚书令,朱为秦王、侍中,李忠臣则为燕王,姚令言、焦伯谌等人各为元帅,王、源休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乔琳为门下侍郎,彭偃为御史大夫。 黎逢一下子也当上了五品中书舍人,恍如梦中。 而原本不过京兆府万年县的捕贼官郭锻,居然成了金吾将军、皇城巡街使,当真是不可一世。 随后三李一朱“坐地分赃”,宣布长安县归朱、李忠臣,万年县归李怀光、李希烈,其后京畿诸县也被统统瓜分,“各取租税”。 最终按照事前谋划,李怀光、李希烈真的选出一万精锐步骑,浩浩荡荡过西渭桥,开始向奉天城而进。 朱也派出许多心腹家奴携带各种信件,前往凤翔、泾原诸地,开始进行离间和煽动。 这时大战在即的奉天城内,就在段秀实和高岳刚上马,准备自梁山道,前往百里新城时,皇帝又临时派霍忠唐来,笑着对高岳说:“圣人请高台郎入钟楼一叙,有些琐事想拜托。” 马背上的高岳在心中狠狠叹口气,他晓得皇帝怕是又要朝三暮四,整出些幺蛾子。 果不其然,堂内皇帝端坐其上,满脸不忍的表情,而卢杞则号啕大哭,伏在其下。 等到高岳刚走入后,卢杞边对皇帝叩拜边哀求说,“杞孤身实不敢过凤翔,前去凤州任司马,请陛下体恤啊!” 8.朱太尉“殉国” 接着高岳就在西侧坐下来。 卢杞也看到自己,并对自己投来乞求的目光。 那边皇帝也闭上双目,不断唉声叹气。 “我算是看透了,皇帝你和卢杞才是真爱。”高岳立马就参悟了气氛。 关播、赵赞被贬去的都是南方,只有卢杞被送到山南西道与西蕃疆土毗邻的凤州(今陕西省宝鸡市凤县),并且自奉天去那里,是要过凤翔府西南处的陈仓道的(高岳先前随李晟去征讨蜀地西蕃时,过的就是此道),而现在凤翔态势不稳,朱旧部随时都可能发难叛乱皇帝正是靠这招,希望以退为进,用路途危险为名,将卢杞继续留在身边。 其实李适心中都想好,现在奉天城内高岳的意见变得举足轻重,只要高岳你“旁敲侧击”下,朕就贬卢杞为太子中允,把他留在奉天城里。 然而高岳却径自开口:“陛下,卢司马这凤州是必须要去的,虽然卢司马先前对陛下忠心耿耿,可得罪的大臣太多,留在这里怕是叛党还没来,内部就先鱼溃了。再者,陛下已出制书可卢司马外放,若朝令夕改,也不利于陛下的威望。” 李适想想也对,朕现在的威望已跌至冰点,再这样弄下去确实不好交待。 其实他在和翰林学士们密议时,也提出相同的想法,但遭到姜公辅和陆贽等的激烈反驳。 就在卢杞心中涌起对高岳的怨愤时,高岳却又补充说:“不如这样,卢司马可随在我和太尉的营中,这样就安全了,只要凤翔府和泾原行营安定下来,就送卢司马至凤州就任,不出一两载,陛下回驾京师,可再召卢司马返归继续辅弼,不知可否。” 想了会儿后,李适点点头,对卢杞说:“也只能如此。” 卢杞便又垂泣,对皇帝说:“杞离奉天城后,萧复、颜真卿等人必轮番在陛下面前谗毁我,还请陛下千万要持重,不要忘却臣对陛下一腔丹心。” “朕必不负卿。”皇帝满口答应。 建中三年初秋的奉天城下,山峦间的诸亭障狼烟蜂起,鼓角清寒,高岳牵拉着缰绳,紧紧伴在段秀实的身旁,其后仅七八骑,且都是百里城的游奕,卢杞垂头丧气地骑着马跟在最后。 至梁山关隘前的处山岗上,高岳登高,随即用马鞭指点各个方向,对游奕们分别说到你先至百里城,让刘主簿追集所有田士,并自甲仗楼领取武器;你则至灵台旧县,追集所有小三州城傍子弟,并发令给侯兰、程俊仁将军,让他们监控住营田的范阳兵,特别要于小路要道派遣人手,捉拿自京城来的间谍;你越岐山,通传好、麟游、普润三座神策军镇,让他们留守的士卒和家眷拼死守卫好堡镇;你迭换乘三匹马,抢先冲至良原处的烽堠,让妹轻蕃落烧营携马,撤往百里城方向,勿要让田希鉴占了便宜。 安排完毕后,几名游奕骑兵如箭般飞下山岗,撒往不同路径。 这时高岳回头望去,见段秀实正用欣慰的眼光对着自己,好像师傅见到子弟成材般。 “太尉,那凤翔府......”高岳想起什么,急忙请示下。 段秀实缓缓摇摇头,“唉,不及也听说张中郎出镇凤翔时,陆九学士在送别时曾提醒过他,李楚琳乃朱旧将,心怀叵测,请张中郎到镇后,定要先占夺李楚琳的兵权,可张中郎性格缓宏,身为文臣却缺乏霹雳手段,依我看怕是已......” 太尉你意思我懂,张镒恐怕已凉了。 “那太尉,我们必要先镇抚泾原,再解决凤翔,安西、北庭行营的忠勇骨血,我们得保下来。” “没错!” “若陛下于奉天,对我们的策略多有掣肘,如何?” “不必理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圣主现在命令也很难出奉天城,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说到这里,两人都会心笑起来,高岳也没想到,被后世史学家奉为忠君模板的段秀实,居然也被李适逼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 而山岗下,卢杞还气喘吁吁地骑着马,往这里赶呢! 高岳回瞥这位眼,心想果然把他带在身旁还是对的。 这也等于是对卢杞的监视与控制。 因为高岳也害怕,毕竟他和岳父崔宁,先前和卢杞间有太多的黑幕交易,要防备他在奉天城里“乱咬人”。 两日后,灵台旧县的原野上,达溪川浩浩,朔风如刀,高岳、段秀实策马往前。 “太尉,你看。”高岳突然勒住了坐骑。 段秀实放眼望去,远处的天际,一点孤雁惊魂般尖叫冲起,在空中反复盘旋,接着条黑线自地平线涌出,慢慢地化为成群成群的骑兵,千蹄奔腾,正对他们而来。 “小三州的城傍蕃兵。”高岳欣喜地说道。 小三州的酋长们遵照自己指令,仅留三百老弱留守营帐,其余的男丁全都乘马,负戴角弓、箭羽,提环首刀、铜殳,披毡衣皮甲,蜂拥而来。 还有数百党项的健妇,她们扛着铡刀、矛,挎着木僚弩,将颜面全都涂成赭红,或步行,或骑坐骆驼,也轰隆隆地伴随其后。 随后灵台旧县城下,鼓声阵阵,八百范阳兵都伏在地上,侯兰、程俊仁两名屯官将,领着数十游奕,手持刀刃将场地围住,两名魂不附体的男子被全身捆绑,跪在范阳兵的对面。 高岳靠近一瞧,其中一位不正是朱的家奴苏玉吗? “使君!”侯兰与程俊仁本都是泾原行营的老兵,如今一见老上级段秀实,泪水都淌下来,急忙叩拜在马前。 “此是何人?”段秀实用马鞭指着苏玉等人问到。 侯兰起身抱拳回答说,他们追集范阳兵时,将甲仗楼封闭起来,而后马铺的哨兵果然抓住了这几位,他们是奉朱命来唆使八百范阳兵暴乱的。 可事前得到过高岳指示的侯兰,将灵台旧县里的甲仗楼看守得水泄不通,这群范阳兵根本拿不到武器,暴乱失败。 就在侯兰和程俊仁请求如何处断时,高岳却指着苏玉喊到:“你是何人,敢假传朱太尉的令!?” “我......”苏玉看着高岳,心想我俩之前还见过面的,你怎么忘记? 结果还没等苏玉开口,高岳就继续对所有范阳兵说到:“你等被蒙蔽了,此人根本不是朱太尉的家奴,我得到确切消息,京城陷落后,朱太尉誓死不愿附逆,已遭李怀光杀害了,陛下于奉天城内往东大哭祭拜。” “太尉啊!”八百范阳兵一听,又悲又悔,无不捶胸大哭。 9.兵进良原城 其实这八百范阳兵当中,数名屯官还是认得苏玉真的是朱的心腹家奴,并且也清楚朱很可能在京城已和李怀光、李希烈等同流合污了,可而今反叛失败,他们要么追随官军,追随高岳,要么就被这眼前的蕃兵和游奕包围起来,像羔羊般屠杀殆尽。 毕竟没有从甲仗楼夺得武器的他们,连羔羊都不如。 事到如此,大家只能一起演戏。 高岳在请示了段太尉后,当场宣布将七名领头谋图劫夺甲仗的范阳兵头领给砍掉,其他士兵宽赦不问。 至于苏玉则被饶恕性命,捆绑起来,高岳逼迫他在泾原诸地到处宣扬:“朱太尉已在大明宫白华殿不愿屈从于乱兵,壮烈殉节而今在泾原、凤翔之地手持所谓朱太尉信件的,统统是李怀光所派出的间谍,抓住就杀掉。” 施放一通烟雾后,高岳下令八百范阳兵和二千数目的小三州党项蕃兵,即刻随他驰往百里城。 百里城内的公廨后楼,崔云韶自从听说京师真的发生兵乱后,整日呆坐在庭院当中,默默念着“崧卿不会有事,崧卿不会有事的!”接着她看着枝桠上完好的喜鹊窠,心中稍安,“明年春日,它们还会飞回到这里的屋梁上的,我、崧卿还有竟儿都会安安好好。”但每日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从东面传来,又让她心情起伏不宁。 刘德室家的双文这数日都伴在云韶身旁,芝蕙则出外负责探听确切消息。 听双文说,这些天周围局势特别紧张,连刘德室都负着盾,佩着横刀,夜晚登台巡城,搞得芳斋精神压力特别大。 泾州城里的兵是什么态度,不清楚。 凤翔府里的兵又是什么动向,也不清楚。 “乱世当中,所有的事都是他们男子在做,我们女子只能在这里等着消息。”双文叹息着说。 这时候反过来,倒是云韶来宽慰双文:“安心,崧卿都安排好的。” 说着这话时,云韶心中一动,声细微的碎响:她襦裙系在胸前的合欢带居然无故裂开了。 “有什么征兆吗?” 说时迟那时快,芝蕙急匆匆跑入进来。 “崧卿如何了!”云韶急忙起身询问。 芝蕙还是临危不乱的,并且思绪条理清楚,既然主母最关心的是三兄,那就说三兄的消息: “陛下车驾西迁到了奉天城,城备完好,陛下暂时无忧。” “芝蕙,问的是崧卿,崧卿啊(陛下如何关我什么事)!” “三兄已过百里城,还有,还有,恭喜主母贺喜主母先前三兄因护贵妃娘娘、公主和国玺至奉天城而立下大功,已被陛下拔擢为五品兵部头司郎中、出刺原州!” “不喜崧卿得头司郎中,只喜崧卿安然无恙......”云韶这才开心地笑起来,合掌感谢菩萨的庇佑,明玄法师于山中开佛窟果然是有灵验的。 “公主?”倒是双文多问了句。 可云韶并未介怀,说贵妃与公主得救,皆是我唐之福。 那边芝蕙又忙着恭喜双文,说你家刘德室也蒙圣恩,拔擢为了殿中侍御史了。 双文也大喜,连说这都是依仗逸崧的功劳呀,逸崧救贵妃娘娘和公主果然没白救。 三名女子于是都合掌闭目,口诵佛号起来。 接着云韶就说,不要愣着了,我们赶紧去后厨,准备饭菜犒劳崧卿一行。 “主母啊,三兄是过百里城,说军机不可贻误,所有追集来的屯田子弟,也都分发了武器,跟着三兄一道前往良原城了。” 所以也就是高岳不会入城了。 “希望逸崧此行,不要让泾原的军民遭受干戈之灾才好。”云韶很理解夫君,便在心中默默祈祷起来。 此刻段秀实和高岳的军队已行至百里城西北三十里处,卢杞被留在城内,因百里城附近近两千田士的加入,“泾原镇抚军”已壮大到五千之众,等到他们见到泾川水时,就明白良原城已然不远。 而最先见到的是明怀义三兄弟所统率的妹轻蕃落,他们在得到高岳游奕的消息后,便烧毁了位于良原的营地,不分男女统统骑着马和骆驼,向百里城而来,恰好于半道和段秀实、高岳合流。 “那良原城的田希鉴,有了动作。今晨见到他燃起苇火,吹起号角,绝对在追集士兵。”明怀义对高岳汇报说。 “田希鉴的兵马若何?” “五千兵马里有四千都是泾原行营的屯田子弟,大约千人是范阳兵,战马约有四五百匹。” “逸崧,可速速击之,只要攻陷良原城,擒住朱的心腹田希鉴,那么泾州城和凤翔府就完全被我们分割开来,接着我们先取泾州城,全收安西北庭行营兵马,而后再南下平定凤翔。”段秀实毫不犹豫。 高岳刚准备答应,这时候阵列后方驰来数骑人马,高呼我等是从奉天城而来的。 这几位带来了皇帝李适的命令: “陛下认为凤翔府内的李楚琳有很大的逆反可能,让段太尉与高刺史先集合兵力入凤翔的普润、麟游二地,伺机保护张中郎。” “我去,说好的不要微操的呢?”高岳胸中怒气翻腾。 “请回禀陛下,我等即刻入凤翔。”段秀实对这几名信使说到。 结果信使刚走,段秀实即下令全军,继续奔赴良原。 “这?”高岳有所担心。 “无妨,马上李怀光等叛军会围攻奉天,陛下很快就会被困住,无暇妨碍你我的手脚了。”段秀实胸有成竹。 良原城中,田希鉴强令所有的屯田士卒五千人往东出发,当泾原兵问他所为何事时,“我得到命令,前往奉天城救驾!”田希鉴诓骗所有人说,并称今日要至百里城处宿营。 而后,田希鉴让四千泾原田士于前列陈而进,自己督率一千嫡系的范阳兵于后监阵。 他准备到百里城下后,就袭击屠戮这座城市,将劫掠的所有都赐予麾下,唆使裹挟他们到奉天城下,加入到朱和李怀光的队伍里去。 然而刚出城十里,对面就出现了七八千的队伍,旗号鲜明,其中左翼正是他所熟悉的妹轻蕃落兵。 田希鉴大惊:“怕不是我的行迹已被察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阵列中央,段秀实戎服乘马,单骑而出,手指着田希鉴麾下所有泾原兵喊到: “你等识得我否?” “使君!”良原城的泾原兵几乎同时惊呼起来。 10.韦城武起事 这时段秀实的身后晃出两面大旗,上书着两行墨字: “西域前庭,车师后部”! 另外面旗帜上,也写着两行字: “广武之戍,下蔡之徭”。 结果四千泾原兵一见到段秀实,并且见到对面阵营里这两面战旗后,无不感奋,声如鼎沸。 所谓的“西域前庭,车师后部”就是“安西”和“北庭”二部行营的雅称,而“广武之戍,下蔡之徭”指的则是“郑州”(广武)和“颍州”(下蔡)马为泾原节度使时,曾请求朝廷自中原的郑、颍二州抽调数千防秋兵入行营,补充实力。 故而这两面旗帜上的字,实则涵盖了泾原行营内士兵的所有出身。 “你等仗剑从戎,先效安西,后赴难中原,如今陛下蒙尘于奉天,正是我等行营儿郎立功疆场之际,岂可叛乎?”段秀实在马上疾声大呼道,接着段秀实来回骤驰,靠得更近,甚至还用手指着对面的将士,一位接着一位喊出他们的名字。 “原来田希鉴追集我们出城,是要当叛逆,若不是段使君亲自前来,我等皆会被陷于不忠不义境地,如今必须要弃暗投明!” 老上司一出,什么都不用说了,良原城里出来的泾原兵哄然声,纷纷携带弓弩、刀剑、矛盾,争先恐后地涌向镇抚军的阵前,降伏投效。 田希鉴绝望至极,又不敢拒战,只能对嫡系的千余范阳兵喊到:“给我回良原城......”于是乎范阳的骑兵们全都拨转马头,余者步行奔跑,又重新逃回良原城当中,闭门自守。 “田希鉴想要等凤翔李楚琳的援兵?”入夜时分,段秀实指挥壮大起来的万余人马,将良原城团团围定,接着支起营帐,召来高岳、高固、侯兰、程俊仁、明怀义等人来议事。 这时高岳当机立断:“太尉,如今良原营田的泾原兵已尽降我方,他们在屯田当中的家眷也陆续来投,城内固守的不过田希鉴的千余范阳兵,城中是粮多兵少,我军则是兵多粮少,所以利在急战。只要破良原城,整个泾原的局势就活了,此后安定城(泾州城)、连云堡、临泾、镇原等地不过望风效顺罢了。” 正坐于胡床上的段秀实,盯住地图,连连点头,“不知逸崧有何良策?” 高岳便托出事前在营建良原城就预先埋伏好的方案。 我能将良原城从平地上建起来,自然早就留下一手,也能从外面轻松攻入到里面。 听完高岳的方案后,高固主动起身,抱拳请求段秀实:“太尉,某愿领死士,按高台郎的谋划,袭破良原城!” “好,大家就以三日为期,定要取良原城。”段秀实见既有谋划,又有勇将请缨,便一锤定音。 就在段太尉宣布攻城事宜后,营帐外两名长候官跑入,禀告说:“有名昆仑奴要见高台郎,称有阳城的消息。” 一听这话,高岳大喜,“韦城武也在陇州反正了!” 这时候,段秀实只见帷帐外,一个黑漆漆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浑然一体的黑夜里渗出,直走到篝火边才照出他轮廓,接着就拜伏在高岳面前,从发髻里取出藏着书信的蜡丸。 “奇哉,这便是崔宁家的昆仑奴?若在夜色当中,不近三尺内,又岂能察觉。”段秀实也啧啧称奇。 自蜡丸里取出信笺后,高岳将其展开,惊叹道:“城武已先下手为强了。” 阳城的衙署内,韦皋的脚下,是被摔得破碎的酒盅,他的两位兄弟韦平和韦都拔出横刀,护侍左右。 数十名甲士,将朱留置在陇州的营将牛云光给死死摁住。 原来,韦驮天这段时间始终趁着夜色掩护,穿梭奔走在阳、百里和奉天三地间传递消息。 所以皇帝车驾刚到奉天后两日内,韦皋就掌握了情报,动手比朱迅速果决得多,只要能当忠臣,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他借着议事的借口,将牛云光请入衙署里,随后摔杯为号,暗藏于府廨内的甲士四出,擒住牛云光。 “韦侍御何须如此?”牛云光虽然心中有鬼,但犹自叫屈。 “陛下已委任皋镇抚凤翔,你等勾结李怀光、朱、李希烈,企图祸乱陇州、凤翔,殊不知早在皋的意料当中。你轻视皋为一介书生,又岂不知书生最为多谋?” “朱太尉有令,只要韦侍御愿追随太尉,即授御史中丞。”牛云光叫嚷起来。 “住嘴!”韦皋大喝道,接着冷笑不已,“我韦皋的格局,怎么是区区个御史中丞所能度定的,你与你家主人可死矣......” “韦皋你和高岳,皆是狼心狗肺之徒,亏得先前朱太尉待你俩如心置腹!”牛云光厉声大骂。 韦皋一挥手,韦平执刀上前,当即斫下了牛云光的首级。 接下来,韦皋手提牛云光的头颅,带着数十骑驰入城边牛的营地。 数百名范阳兵急忙围上来。 韦皋将牛云光的头颅抛出,滚落在范阳兵的脚下。 惊得范阳兵纷纷后退。 “牛云光企图谋反,已被皋斩杀,你等是顺是逆,全在一念之间。如今李怀光作乱,占据宫廷,陛下蒙难在外,你等本都是幽州良家子弟,多年前就奉朝命入凤翔防秋,从未有过差池,皋不忍屠戮你等,愿追随皋效忠皇室靖难的,请立下誓言,违者人神共愤,诛杀不论。” 五百名范阳兵立刻将弓矢、甲仗统统捧出,跪在地上,口呼“唯,敢不从韦侍御之命?” 收编了牛云光的队伍后,韦皋火速让韦平带领三百精兵,往西抢占陇关,防备西蕃可能的趁火打劫,又和另外位堂兄韦领主力军马,攻略占领吴山、南由城,直逼凤翔府理所所在的雍城。 这时,凤翔府内李楚琳果然作乱,许多在朱入朝不归后藏入山、岐山的范阳兵跑出来,汇集在李楚琳旗下,杀入军府内。 那张镒还在准备迎接皇帝车驾的事务呢,猝不及防,得知李楚琳攻来后,和两个儿子仓皇而逃,结果在城墙下被擒,父子三人一同被杀。 张镒的司马齐映、齐抗两兄弟跑得快些,恰好遇到韦皋的巡哨骑兵,便逃过一命,被接应过来。 “李楚琳麾下不下五千,我等兵力不足,退回去固守阳城,并向逸崧求援。” 11.圣主再微操 当韦皋的使者骑马疾驰过山河谷,往良原地带送信时,段秀实、高岳的镇抚军,对良原城的强攻已开始了。 震耳欲聋的号子声里,段秀实亲自立在营帐所处的高坡上,挥动红旗镇抚军队兵马齐上阵,立起十三根木柱,埋入土地当中,上设圆木横轴,接着架起梢,梢端系着皮窝,另外一端系十多条“索”每条索都由两名壮年士兵牵拉,皮窝当中搁上晒硬的泥球。 段秀实身后,高岳亲自击鼓,每一击鼓便是次齐齐抛射的讯号:十三根下的士兵统统集体往后跑动,猛然拽动索,牵动长长的梢轰然上翘,甩动皮窝里的泥球。 接着泥球翻动着,在巨大的离心力作用下,呼啸着向良原城的城头砸去。 这种晒硬的泥球,取材简单,泾川随处可以掘出制造,可威力却不容小觑,硬实的它们在被抛射百步开外后,能量不亚于打磨出来的石丸,将良原城城墙上的战棚、门楼砸得木屑乱飞,摇摇欲坠,又击中夯土的城墙上,是烟尘弥漫,碎土飞溅,削到守城士兵的身躯上,能撕裂他们的甲胄,若是打在脖子上或脸面上,简直就是血肉横飞的残酷景象。 田希鉴急忙指挥范阳兵,将仓廪里的粮袋取出,塞入草料或麦糠,敷设在女墙或木棚上,来抵消攻城方抛石机造成的损害。 可这是无济于事的,数轮泥丸齐射后,段秀实又下令,所有简易的独柱抛石机开始射出“霹雳”,一时间飞如雨,打得良原城城头上是火光迸射,楼宇燔烧烈烈,范阳兵在烟火当中奔来窜去。 同时高岳又叫灵台旧县屯田范阳兵轮番上阵,进行“政治喊话”,称“咱们都是幽州的乡里,来到泾原后,高台郎带着咱们营田,家家户户都有别支米吃,还有多余的衣服穿,高台郎对咱们是解衣推食的恩情,就不要跟着田希鉴叛乱下去,没好结局的!” 朱的家奴苏玉也被押城下,侯兰用利刃抵住他的后腰,苏玉惶恐下,为了保命,也只能对着城方哭喊说:“田希鉴不过为求一身富贵罢了,实则朱太尉在长安城为陛下车驾殿后,已陷于乱兵之手,不屈殉节了,你等要继承朱太尉的忠烈之心,不可再从贼了。” 这政治攻势果然不一般,一时间守城方是方寸大乱,士兵的斗志也是迅速消减。 气得田希鉴暴跳如雷,亲自于马面墙上执剑,杀死两名抵抗不力的将官,又手持弓箭,来射苏玉。 可田希鉴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军心,变故便发生了,良原城内西南角雷声乍起有段宽十丈余城墙忽然塌陷下来,其上驻守的十余名范阳兵来不及脱身,统统随着墙壁一道坠下,被乱石土块掩埋掉了! 原来这即是高岳在筑良原城时,有意留下的“命门”。 从他申请于良原筑城时,朱就要让心腹田希鉴入驻其间,高岳怎甘心将良原拱手相让?他便指令亲信的直属士兵,在其城墙的西南角掘出四处地穴来,用短木柱支起其上的城墙,地穴隐秘,埋于城下,田希鉴浑然不觉,入口则在于城外,覆盖以砂土、草木。 攻城开始后,高固便率五十名死士,悄悄钻入到地穴当中,爬到城墙下的短木柱处,举火将其统统焚烧掉。木柱一垮,便带得整段城墙塌陷入地。 而后高固披双层重铠,自竖穴里和其余死士鱼贯而出,手持长柄陌刀,大呼着“降者免死”,顺着塌毁的城墙冲上良原城的城头,连斩数人,其他范阳兵魂不附体,他们更为擅长在野外实施突骑驰射的战术,这种近战步斗绝非他们所长,便纷纷于高固滴血的刀刃前跪伏下来乞命。 接着段秀实笃定指挥各面人马,蜂拥突入了城中。 田希鉴五花大绑,被押送到了营帐前的段秀实前。 段秀实怒斥他说:“安敢抗拒朝廷的太尉镇抚使?” “只知有朱太尉,未知有段太尉。”田希鉴回答说。 “鼠辈不知死。” 寻即田希鉴被枭首,高岳则骑马入良原城,取出内里的千余匹丝绢,并带着原本自百里城携来的四千匹丝绢(用食盐向普润、麟游神策军镇交换来的),一并赏赐给田士和蕃兵们,士卒欢呼声震天动地,降服的城内范阳兵也一概被赦免,段秀实持符将他们也编入军中。 接下来便是北上挺进泾州原本的首府,安定城了。 这时韦皋的使者也抵达,向段秀实与高岳汇报了凤翔、陇州的消息。 “不出意外,李楚琳果然杀害了张中郎,谋逆了。”高岳慨叹说,接着就唤来韦驮天,“你速去阳一趟,问城武是否能坚守半月,如果能的话,我和段太尉便全平了泾州再去会合他,和李楚琳决战;如不能的话,我便分出三千兵先去帮他。” 韦驮天领命,撒起脚丫子,卷起阵阵烟土,飞也般地顺着山河谷而去,看得韦皋骑马的使者是目瞪口呆。 而后高岳请示段秀实说:“太尉,岳谋划已定,时不我待,请速进泾州城。” “好,即刻开拨。” 结果这时,又有数骑举着长竿,自东面飞驰而至。 其中居然有身着彩缯衣衫的霍忠唐,肯定是自奉天城来的。 霍忠唐汗流满面,下了马后,就对段太尉与高台郎施礼,接着便说:“李怀光、李希烈,还有朱三贼会合大军,已猛攻奉天城了。” 高岳和段秀实不语,但心中已有不详预感。 接下来霍忠唐果然继续说道:“圣主忧奉天城兵力不足,请太尉与台郎领军回还,速速入奉天城救驾。” 高岳的拳头暗自攥紧,头发竖起,他恨不得当场打人。 娘的,先平泾原、凤翔、陇州,奉天城自然就会安枕无忧的道理,我都和你李适说八遍了!你明明说好好好,可转眼间就微操了我和段太尉两次,先是叫我不打良原去救凤翔张镒,现在连凤翔都不顾了,要我们回去到奉天救你奉天城被我营修得那么坚固,城中好歹现在也有四五千人,粮食也是充足的,还有浑、张光晟、高崇文等勇将坐镇,我离城时都把最贴心的蔡佛奴和郭小凤都留给你了,区区一两万叛军来攻,你怕个什么? 这时,还是段秀实悠悠开了口。 12.至尊罪己诏 姜果然是老的辣,段秀实一张口,就问霍忠唐说:“陛下可知凤翔尹张中郎遇难了。 ” 霍忠唐吃了惊,连说不知。 段秀实面色凝重,便说那就是了,如今李楚琳凶焰正盛,韦皋据守的阳城十分危险,假若让李楚琳得逞,那么凤翔、陇州便会全部附逆,那样陛下所居的奉天城四面皆敌,可就危险了。 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先平泾原,再取凤翔,以岐阳为陛下复兴之地,孰先孰后,还望深思。 霍忠唐满脸我能理解可我不好向陛下交待的表情。 这时轮到高岳拍板,说不妨我们折中: 我让侯兰先领两千士卒,护送百里城内五千石粮食,自好入奉天城,先壮陛下声势,个中情由我会书写份表笺向圣主解释的。 霍忠唐毕竟和高岳熟稔,一番思索后,就说可以,我也回去替三兄你盘桓几句。 临行前,高岳牵住霍的手,一面嘘寒问暖,问对方家小在奉天城生活可有所匮乏,一面又低声打探:陛下这数日,在城中和翰林学士都在商议什么? 霍忠唐表情谨慎,看看无人后,就对高岳说:“姜公辅、陆九等翰林学士,希望让圣主下罪己诏......” “哦?”高岳有些讶异,“如此是为何啊?” 因为罪己诏对于位封建皇帝来说,是极其丢面子的,所以当年汉武雄才大略,能在晚年下罪己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对于李适而言,他的罪己诏和汉武又不相同。 汉武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些事。 李适是一世聪明,直接把天下玩崩了。 故而陆贽极力建议皇帝下罪己诏,既是给天下军民个解释,也可以安抚河朔三镇和淄青平卢。陆贽对皇帝说,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四面树敌,现在心腹大患是李怀光、李希烈和朱,而魏博镇、淄青镇乃自守之贼,只要陛下一纸诏书赦免他们,让他们安定下来不再闹事,便可恢复漕运,这样朝廷就可专力先平定二李一朱。 “可圣主怎能受得了?”高岳叹口气,对霍说到。 他太清楚李适的性格,这操作就等于是李适先对田悦、朱滔、王武俊和李纳先说:“对不起,朕错了。” 然后这四位说:“知道错就好!” 皇帝再说:“那朕赦免你们,你们也原谅朕好不好。” “可以,以后互相比比心。” 那李适先前的削藩,不就等于全盘被否定了吗? 这对李适来说,可是莫大的耻辱。 霍忠唐摇摇头,对高岳说圣主也是无可奈何,现在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不是意气用事就能解决的。 接着霍又告诉高岳:翰林学士们正准备劝说圣主,向西蕃借兵。 “什么!”这个请求让高岳勃然大怒。 这算是触碰到高岳的底线,“有泾原、凤翔和朔方三镇兵马,更有蜀地、山南兵作为后援,为什么要对西蕃借兵!” 得到的回答说,翰林学士们认为西蕃兵精良,而用官军的负担太重。 这话让高岳语塞,恼怒后的他将头脑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这群翰林学士说得居然有七分道理。 我唐现在用本国兵都用不起了,口粮、衣赐、出界粮、资装费,到处都要烧钱,可最后士兵抱怨朝廷对他们凉薄,而朝廷则愁苦军费自何而来,增兵是不可能增的,销兵又销不掉,再加上地方和中央交相争利,最终互相不信任,导致种种恶果产生。 那还不如用外国的兵! 高岳打听到,条件自然是唐和西蕃划界,李适准备把河陇、西域扔给西蕃。 “不可以......”高岳心中没有忘记汾阳王在临死前的那番话。 葱岭直到太白山这七千五百里长的锦绣江山,每一寸绿洲,每一寸山岳,每一寸驿道,每一寸河川,甚至每一寸砂碛,都是我们先祖浸染着光荣和骨血的功业,怎可如此白白断送掉? 可他铁青着脸,没有对霍忠唐多说半个字,而是默默地压在心底,“不管如何,元载、杨炎和郭子仪的遗憾,我会接过来,用实际的作为将它们统统消弭。” 送走霍忠唐后,段秀实和高岳急忙拔营北进,向泾州城(安定)进军。 事实证明,如果能排除掉皇帝微操的负面干扰,高岳的方策是毫无问题的,镇抚军挟段秀实的威信和良原大捷的有利态势,一路畅通无阻。 最早归顺的是连云堡,里面戍将张羽飞、刘国光二话不说,便带着数百精兵来迎,段秀实便任命两位年轻军将为向导,直向泾州城而来。 根本没有攻城战斗,泾州城就开城了。 先前一日,镇抚军兵临城下时,朱安插在此的旧将仇敬忠,纠集数百范阳兵,准备趁夜夺取牙城的甲仗楼起事。 可早已得到高岳密令指示的中候官史富,带领数十吏兵,拼死保护住了甲仗楼仇敬忠等人是弓无弦,人无甲,手无刀剑,搏战没一会儿都将刘海宾、押衙兵马使马急速领兵来镇压,仇敬忠走投无路,夺北门出奔,遭到马的拦截,被射中两箭,连人带马翻入城壕当中,被捞出来后枭首。 刘海宾、马对叛乱的范阳兵,就不如高岳那样客气,直接斩杀其中的一半,直到其余一半脑袋都叩出血来为止。 接着刘海宾、马,及城中七千行营兵打开城门,欢迎老上司段秀实的进入。 泾州至此全境平复,段秀实重新坐于安定城的军府正衙当中,行营诸位军将都罗拜在他面前,口呼太尉。 “姚令言、焦伯谌诱反我行营兵马附逆,罪无可恕,尔等于战场上相遇,不必手下留情。”段秀实仗剑喝令说。 “喏!”众将不敢有丝毫违抗。 而后段秀实任刘海宾为留后,领三千兵镇守安定城,又委任马为自己行军司马,张羽飞为中虞侯,刘国光为游奕使,这时他和高岳的田士、蕃兵队伍合在一起,足有两万上下的机动军力,“可南下会同韦皋一道攻李楚琳,光复凤翔府。” 此刻又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高岳的泰山灵州大都督、朔方节度使崔宁,并夏、绥、银、庆等州的杜希全、杜从政、论惟明诸将,会齐一万五千步骑,并募南山党项、六府党项等数千蕃兵,越过横山及无定河,出庆州路南下,也来勤王,前锋已抵驿马关。 段秀实大喜,急忙让高岳前去相迎。 13.三川一统愿 驿马关高原上,崔宁军连营十多里,篝火如夜空繁星,崔宁着乌锤铠,系锦貂,一把大胡子格外威风,哈哈哈笑着,下令椎牛置酒,大飨己方和友军将士。 “高郎无恙!”帐内崔宁的诸位侍舞的美姬,一见高岳踱进来,忙凑过来行礼请安。 “诸位小姨娘安好,诸位佐酒录事好。”要高岳辨识清楚这群美女谁是谁是件苦差事,也只能团团作揖下了。 “段成公在安定城内,筹划南征凤翔之事?”听到高岳的讲述,崔宁就问到,不过他也能理解,如今段秀实重掌安西北庭行营,又居太尉之衔,不可能来迎自己,就只能让我女婿当代表了。 “北地天寒,高郎来饮一杯。”崔宁提起酒壶,给高岳斟了杯酒。 高岳毕恭毕敬接过,而后饮尽。 崔宁摸着胡子,说咱翁婿俩好久不见,今日不醉不休,我在灵州府内新得数名“佐酒录事”,都是康国、回纥的美女,各个身长肤白,能歌善舞,而今随营带来,高郎可择选一二侍寝。 “小婿佐军有个习惯,便是饮酒很少,更别说消受美色了,恐贻误军机。”高岳搪塞道。 崔宁噗哧笑出来,摇着头说我那女儿阿霓啊,明明也不凶啊,怎么把高郎你整得服服帖帖的?接着又带着同情,唏嘘说高郎你成婚都三四载了,迄今只有一妻一妾,也无别宅妇人,又不碰风声妇人,太过清心寡欲了吧?怪不得坊间有笑话,说你家殿上坐个真御史,家里有个知杂女御史,你妻妹娘帮着她阿姊,是个屏后的知弹女御史,到现在只召来个度支司员外郎(芝蕙)。 “小婿福浅,有阿霓和芝蕙主内已特别满足了。”高岳又听到这风言,不觉得有点脸酸。 “哎,大丈夫如此格局太小。”崔宁叹息不已。 我,我还要叹息呢!还是第一次见到怂恿女婿找女人的岳父。 好说歹说,高岳总算将话题引往了军事上。 他建议崔宁不用入泾州,而直接顺马莲河南下,进抵黄菩原屯营,针对长武城。 “长武城的戍将,是李怀光的宁节度留后韩游瑰。”崔宁若有所思。 高岳便说,李怀光领主力去河中四州后,宁的留后事务就交给韩游瑰、张昕,如今李怀光进攻奉天,必然会唆使韩、张同叛,泰山可先下手为强,只要逼住长武城,便可分担奉天城的压力,还可对韩游瑰、张昕攻心。 只要夺回长武城,那么京畿棋局就活了,长安城内的叛党也坚守不了多久的。 崔宁点点头,答应下来。 而后他忽然伸出残缺一指的右手,摸摸灰白色的胡须,又捏捏下巴,低声对高岳说: “高郎我听说卢杞被贬为凤州司马了,朱也在京城内举起叛旗了那先前卢杞和朱,与我们翁婿俩来往的那些密信?” 烛火摇曳当中,高岳表情严肃,他这段时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当初大家一起说好要当大唐的忠臣,可卢杞和朱在莫名其妙间就成了奸臣和叛逆,那么他们焦灼下反咬口,企图拉我和岳父一起下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高岳就说,朱已是铁板钉钉的叛臣,他说的话皇帝是不可能采信的。倒是卢杞......如今不敢孤身去凤州赴任,就呆在百里城里。 “那是不是要?”崔宁做出个手势来。 高岳摇头,“这可不行,皇帝让卢杞随着我的营,就是想保护他,毕竟他当过宰相的,要是在这时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这等于是司马昭之心了,再者卢杞是何等精明狡狯的人,他不会不留手的。” 接着高岳想了想,就对岳父说:“小婿觉得,如今让卢杞闭嘴的最好办法,反倒就是让他意识到自己还能好好活着,甚至有机会卷土重来,能咬人的狗才不会乱吠。” “这倒也是,那还得继续当卢杞的恩人。”崔宁便又问高岳,关于西川的事。 高岳回答说,可能正在酝酿,就等恰好时机了。 看着女婿,崔宁直截了当,“高郎你告诉我,这次奉天护驾你立下莫大的功勋,靖难功成后这陛下的赏赐绝对是丰厚的,你现在都是兵部头司郎中,功成后或为中书舍人知制诰,或为一方观察使,如果出镇地方,那你想不想去西川?” 高岳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我还是想在西北,那样可直接收复河陇。 “傻,西北诸多军镇得靠朝廷度支司养着,而西川则不同,户口数十万,正所谓‘扬一益二’,天府陆海,富庶无比,你截留下个蜀都城的赋税就够你养三五万精兵的了。我知道你素怀大志,可大志怎可离得开钱帛的支撑呢?” 听到岳父的“鼓动”,高岳沉默不语,可心中明显有所起伏。 确实,谈条件的话,西川比泾原强得多。 并且,自西川同样可出兵攻击到河陇之地,关键还是看我如何操作。 崔宁又说出个更为激进大胆的想法:“高郎,只要你居益州天府,精兵强将,破西蕃得力的话。未来,整个剑南道,不,是整个三川归你节镇,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话说得高岳眉毛一动。 三川,即剑南西川,剑南东川,还有山南西道,真的,只要把这三镇合而为一,我高岳绝对有能力收羌胡,破西蕃,震南诏。 可这样的话,势力过于膨胀,像先前那般游刃有余的姿态可就不复存在了。 “高郎啊,现在我也是把你当亲儿子对待,我老啦,年轻时纵横的理想怕是这辈子自己实现不了,我那几个儿子也不成器,阿霓没有选错人,崔氏的家业迟早要和你高氏合并起来才能不坠。这个三川合一,只是个想法,实现它需要一步步来,咱们不焦急,先踏踏实实地勤王救驾。”崔宁说着说着,明显是动了真感情,眼圈都红了。 次日,风霜渐涌,崔宁的大军不再入泾州地界,而是转向宁州边界的彭原,随后沿着马莲河两侧曲折险峻的河岸山谷,开始向长武城而去。 可临别前,崔宁将南山、六府招募来的四千党项蕃兵,交由高岳统领,送往泾州城,算是他送给段秀实的一份厚礼。 14.对峙杜阳谷 泾州安定城讲武台上,摆着叛贼田希鉴和仇敬忠的首级,太尉段秀实着明光铠,系猩红披风,亲自登台,持旌节,佩青霜剑,对两万五千名蕃汉将士进行慷慨激昂的誓师: “国不可以从外治,军不可自内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秀实既受旌,专节钺之威,自即日起,三军之事,不闻君命,皆由于将。 ” 高岳和泾原行营诸将都立在段太尉的身侧,讲武台下二万多蕃汉士兵,旌旗飞扬,战马嘶鸣,顺着朔风,发出阵阵金革之响。 高岳明白,段秀实的“自即日起,三军之事,不闻君命”这话,与其是宣布自己的权威,不如说是给远在奉天城的皇帝听的今天起,你就不要再来微操打扰安西、北庭行营的方策了。 果然接下来段秀实扬起臂弯,大呼:“三军听令此时起,无天于上,无地于下,中无君命,傍无敌人!” “无天于上,无地于下,中无君命,傍无敌人!”两万多将士的口齐齐张开,喊声震天动地,他们牵拉的战马也昂扬地刨着蹄子,各个是跃跃欲试。 结果向凤翔进军的誓师刚结束,皇帝的使者就驰马到来。 李适又要微操: 奉天城危殆矣,李怀光、李希烈和朱的围城兵马已增至两万五千之多,昼日发矢抛石,铺天盖地,箭矢直射入皇帝御辇处,请段太尉、高台郎速速回军,救奉天城。 高岳刚要说什么,段秀实就拦住他,“逸崧莫言,得罪圣主的事交于我来做好了。” 接着段秀实就问中使:“奉天城外烽燧城障可有陷落的?” 得到的回答是外围数次交战,没有什么烽堠和亭障陷落。 段秀实又问:“城中死伤多少守兵?” 得到的回答是每日死伤一二十人,浑、张光晟、高崇文、吕希倩等将力战不懈,每日杀伤迫城的贼人数十。 “那有什么可救的!”段秀实大怒,下令数名虞侯将前来报讯的中使给摁翻在讲武台上,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军棍,“都是你等阉寺胆怯懦弱,鼓惑唇舌,干扰圣听。” 打完后,那中使哀叫不已,段秀实给他伤药,又嘱咐他说,回去告诉圣主,只管固守奉天城即可,而后专待我等的捷报。 “大军不要等待,向凤翔开拨!”段秀实挥手,毫不犹豫。 安定城外回中山巅顶的王母宫中,吴彩鸾踱着步子,手持白拂尘,立在临崖的轩窗上,看着其下迤逦前行的官军行伍,“逸崧千万要旗开得胜......” 越过草壁戍,至普润地界时,就有斥候回来报告:李楚琳领万余叛军,正在凤翔府东北的杜阳谷设栅固守。 李楚琳杀张镒后,原本准备出岐山,往东切断奉天城和好、百里间的粮道,配合叛军主力,合围奉天可刚刚出军行走不到二十里,就听闻段秀实大军已入府界,又得知段的兵力足有数万(段秀实号称军马五万),便吓得不敢前进,就地在杜阳谷筑垒,背靠东湖,和凤翔府城郭成掎角之势。 段秀实便下令全军严阵前进,至杜阳谷对面的鸡冠山立营。 而后,冬雪飘至,高岳身披灰白色的裘衣,立在鸡冠山,便能看见对面杜阳谷山脉间绵延着木栅、营帐和土垒。 谁想皇帝又派中使来,这次皇帝改变口风:称你们先前让侯兰领两千兵入援奉天城,城内果然士气大振,朕先前又招募了不少乾陵的陵户入伍不过呢,态势还是敌众我寡,李怀光和朱强迫长安西明寺的僧人为其制造攻城的“对楼”,整个态势又是“危在旦夕”啊! “浑日进(浑)素来知兵,奉天城又有羊马墙和护城壕,贼人对楼必无所施展,请圣主勿忧。”段秀实还是波澜不惊。 可秉承皇帝旨意的中使似乎早有准备,他绕了个圈,不谈奉天城,而谈对李楚琳的战事陛下说,李楚琳麾下不过万人,还有部分兵力驻守凤翔府,太尉应募精锐敢死,趁李楚琳不备,潜袭杜阳谷的营地,可获大胜。 一边的高岳听得是哭笑不得。 这李适啊,还要遥控段秀实怎么打仗...... 像我,我就能清楚认识自己,这场仗我做好后勤和筹划就行,怎么打只看段太尉的。正所谓“后勤你不行,打仗我不行”,只有承认自己的缺点,大家安于各自岗位,这样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唉,指望李适懂得如此道理是不可能的了。 中使的语气说得比较严厉,段秀实也不气恼,便当即手画了份阵势图交给对方,称陛下所言,段某已知道,杜阳谷和凤翔府周边的地理,全都写在图中,请中使火速带回去,给陛下过目,然后请陛下看图后再做裁夺,我在鸡冠山专等中使再临。 哈哈,段太尉真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微操我,我也微操你。 纳闷的中使只能带着地形阵势图,又往奉天城的方向而去。 中使走后,段秀实下令全军不可轻举妄动,也在鸡冠山周围高沟深垒,摆出和李楚琳对峙的姿态,敢妄言出战者,斩! 接着段秀实找来高岳,“这场仗,就看韦城武的了。” 高岳当即会意: 凤翔府的西侧,韦皋还占据着阳城,是虎视眈眈呢! 这下可得加强韦皋的兵力,让他主动出击,切断李楚琳的后腰。 “请即刻使明怀义将军,领四千蕃兵,沿山河谷,抵阳城,交给韦城武统辖,让他出吴山,击石鼻垒!” 段秀实点点头,“这件事就交给逸崧。” 可接下来,等到高岳当面传授明怀义机宜时,这位妹轻酋长则又闹起情绪来:“你那四千蕃兵,都是南山和六府的党项,是我的仇敌,我不愿意带!” 高岳心想,这普天之下也只有我如你亲爹般地疼你,其他的哪个不是你仇敌? “明将军若不愿去,就让岳亲自带蕃兵,过山河谷。”高岳严肃地说道。 “哎,哪有儿子在,却让阿爹出战的道理?”明怀义的思想立刻通了。 高岳就奋力踮起脚,抚着这壮硕将军的背,“这场仗结束,明将军便可为武职四品了。” “怎么立功反倒还要降官?”明怀义悲愤异常,表示不可理解。 “这事......你凯旋后我再好好对你解释......” 15.唐安持弓矢 送走明怀义后,高岳在自己的营帐内,派人将被俘的朱家奴苏玉给押来。 “你放心,我不杀你,也不害你。”高岳和颜悦色,接着他就对苏玉说到:“但是要麻烦你走一趟,去告诉遂宁郡王,劝他及时认清顺逆,可择机反正,依然可得到赦免。” 苏玉伏在地上,不发一语。 “唉,其实圣主也明白,李怀光兵乱犯阙时,遂宁郡王居在昭国坊,不及走脱,才陷于贼当中,可以说身不由己。岳深知遂宁郡王是一辈子的忠臣,种种举动绝对不是发自本心的。”言毕,高岳提笔细细写了封信笺,接着将其藏于蜡丸里,请苏玉送给朱。 随后高岳正色告诫苏玉说,说泾原已平定,凤翔光复也是指日可待,我岳父已领朔方军攻宁长武城,李怀光、李希烈何足惧也?如遂宁郡王还依附于他们,是毫无前途的,岳的这番肺腑之言,还请原原本本告诉遂宁郡王。 说完,高岳就将苏玉给送走了。 随后的日子里,鸡冠山和杜阳谷,两军的阵营陷于了静默的对峙,安静的就像是凤翔满山满谷降下的雪般。 可奉天城,雪却被沸腾的火彻底烧融了! 就在前日,李怀光亲自领军,猛攻城北莫谷的支城障塞,在此据守的高重捷和部下拼死抵御,在城中钟楼轩里的李适见到此情此景,急令徐抱晖领军冲出去,支援高重捷。 浑和张光晟都劝陛下,李怀光必定在梁山和莫谷间设下了伏兵,我军不可轻出,高重捷将军的障塞坚固,坚守到入夜不成问题,夜晚后再派二三百名精锐前去增援,这样更为安全。 可皇帝不听,执意叫徐抱晖领五百骑兵,冲出奉天城,驰援高重捷。 结果在城外一里处,谷中李怀光的三路伏兵齐出,将徐抱晖的骑兵包围在核心,徐抱晖大败,铠甲上中了七八箭,麾下左右尽皆死伤。 急得直跺脚的皇帝,又急令张光晟再领五百兵出城去接应徐抱晖。 张光晟一出城,李怀光、李希烈和朱都领兵,自乾陵山下的赤沙烽团团冲出,不断涌进,把徐抱晖和张光晟的人马死死咬住一时间杀声震天,张光晟收拢队伍,急切要退入城中,而李怀光等叛军则紧蹑其后,两军士兵拥堵在奉天城的谯门前,各自手持长斧、刀剑和陌刀,血腥混斗拼杀。 一时间,奉天内城的城楼处,臣僚、宦官不知是谁,呼喊了声“贼入城矣!” 接着所有人都如此喊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整个城市的人心几乎崩塌了。 内城钟楼上,李适惊吓得瘫坐当场,无法动弹。后院当中,王贵妃将太子、太子妃、唐安、义阳、延光等家眷都召集起来,眼含绝望的泪水,说城中有井,贼人如今突入外城,如果再入内城的话,你等不可被贼人俘虏而受辱,可投井,也可让神策兵或宦官将你等杀死。 唐安当即浑身发抖,她的心中此刻满溢着不舍和不甘,“死后也不会放过你的......” 太子妃萧氏大哭起来。 倒是延光表现了莫大的气概,她起身指着女儿吼道:“昔日马嵬时,你阿母也全无你等如此胆怯模样!” 这时唐安也发了狠,站起来,说“诸位不用恐慌,重墙和内城尚在,我等女眷也要登城头,持弓矢拒敌!” 太子李诵也起身,说我随唐安、姑母一道去。 接着李诵、唐安和延光,亲自取来弓箭,沿着钟楼和内城间的“连台”,冲到重墙处,果然见侧面的谯门,双方士兵血染铠甲,如蚁群般拥挤在一起,互相厮杀着蔡佛奴、郭小凤亲自立在城门处,披甲挥刀死战,抵挡着叛军疯狂进攻。 而舒王则已立在重墙处,指挥士兵们“推柴草车,堵住城门”,他的小妾妹轻党项族的阿藏,如今叫崔云裳,陪伴在舒王身侧,手持木弩,腰胯弩箭囊,冷静地一发又一发,射着零零散散冲入或翻越进来的贼兵。 唐安心脏都要跳出来,她头脑满是空白,只知道抽出箭矢来,搭在弦上,接着怒喊声,将其射了出去...... “陛下,陛下!”直到一个时辰后,颜真卿、萧复、萧昕、郭暧等臣子来到钟楼高轩处时,不断高声喊着,才将慌了神的李适给喊醒。 “贼人何在!”李适回过神来,急忙问道。 “浑、舒王、高崇文、太子自重墙出击死战,贼人被斩杀数百,已退出谯门,外城重新归于我方之手。” 这下李适的心才安定下来。 可他后来才知道,关键时刻,是莫谷城塞里的高重捷,带着部下不守反攻,自障塞堡垒里冲出,猛烈攻击了叛军的后背,分了叛军的兵势才让局势转危为安的。 可高重捷和百余部下,却一个都没脱身,遭到叛军返身围攻,全部壮烈战死在梁山脚下,高重捷的首级被李怀光部下达奚小俊斩下,挑在长竿上,立于梁山原上,自奉天城遥遥即可望见。 同时,在谯门的战事里,羽林将军吕希倩也中流矢而亡,徐抱晖、张光晟受伤,城军伤亡五六百。 李适大哭,亲自在钟楼上向高重捷的首级拜祭。 高重捷乃是高崇文从弟,向来忠勇可靠,先前在奉天营城时也是任劳任怨,如今阵亡,城中人无不悲伤哀哭,高崇文更是哭得几度昏厥过去。 “陛下,请听臣一言,临轩观战即可,兵阵之事请交给诸位大将!”而后,颜真卿怒发冲冠,当面坐在李适的面前,高声叱责皇帝道。 “卿指责的是......”皇帝垂头丧气,无言反驳,他心里也明白,此战因他瞎指挥,差点断送了整个奉天城。 这时乾陵之上,李怀光、李希烈、朱都立在柏树林前,俯瞰着烟火翻腾里的奉天城。 “不要再打下去了,奉天城在高岳的营建下是固若金汤。”旁边李元平手指奉天城周边形势,他如今知道了,自己魂牵梦萦的崔云和的姊夫,就是高岳,“城东和鲁店相连处有湖,隔断通道,我军的辎重补给很难自陈涛斜那里运抵,只能绕道泾阳,而奉天城内又有重墙瓮城,顿兵于坚城下的话,等各路勤王军汇聚过来,再想脱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李怀光和李希烈也持类似想法。 可恰恰是朱还不心甘,“西明寺僧人的大云梁明日即可造好,只要破城一阙,便可大功告成,诸君岂可半途而废?” 16.朱泚蹋蜡丸 梁山的北面平野即是所谓“大云梁”的制造工场。 大云梁,为云梯和对楼的结合体,工程量极为庞大,可朱也夸下海口,说只要这座大云梁一出,奉天城的壕沟、羊马墙和马面墙必将无用武之地,李适只能束手就擒。 负责建造的,是倒霉的西明寺僧人法坚,即是那位当初被刘辟吞过舍利子,遭高岳韬奋棚敲诈二百贯钱的僧人;而督工的,则是同样倒霉的伪朝门下侍郎乔琳叛军动员了数千士兵和强征来的长安百姓,将乾陵上神圣的柏树林砍伐一半,作为工料。 看朱如此积极和乐观,李怀光和李希烈反倒起了疑心。 因为现在,叛党“二李一朱”当中,只有朱的兵力(股份)最弱,迄今不过姚令言的六千泾原兵来投向他,还被李忠臣带着跑去抢潼关了。如今奉天城的战场上,主力当然是长武军、淮宁军,死的也都是二李的子弟,故而李怀光心中想的是:“朱这是想削弱我的兵力?” 至于李希烈,想法更是到位:“朱不会是假意叛逆,实则想要害我淮宁军的吧?” 如今淮西的吴少诚、吴少阳,还有陈仙奇不断送来消息:李希烈奇袭京师时,留下的淮西兵军队少,淮西镇的数州经济也十分贫瘠,和兵强马壮的朝廷中原方镇对战,渐渐显出疲态颓势;另外,原本说好连兵的河朔、淄青方镇,现在态度又暧昧不清起来,似乎在持坐观的想法。 于是李希烈便直接问朱:秦王你之前信誓旦旦,说马上泾原、凤翔有数万兵会响应你,来奉天和我等合流,可到现在却没有任何消息,这是为何? 朱有些窘,他派出的诸路家奴,原本是要一并在安定、良原、灵台、凤翔和陇州起事的,所谓“遍地开花”,可到现在却都没有回报的消息。 要是事情不谐,那他不要说和皇帝对抗,连与李怀光、李希烈一起玩耍的资本都没有。 “请晋王和燕王少待,不日即将有喜讯。”此刻朱也只能陪着笑脸,躬身对二李小心解释着。 “如果大云梁攻城后,奉天城依旧不落,那就只能采用元平的策略,回去筑咸阳旧城,控扼西渭桥,以图长久。”李希烈表示不能再犹豫拖宕下去,能战则战,该撤就撤。 入夜后,梁山内外火光满地,工场内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和皮鞭的响动。 营帐内,身着褐衣的苏玉溜进来后,案前心神不宁的朱急忙起身,指着苏玉问:“泾原、凤翔之事如何了!” 苏玉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咕咚声跪在主人面前,哑着嗓子:“无一功成,全被高岳、韦皋破坏了......” “恼煞我也......”朱当即觉得牙一紧,血直窜着天灵盖,双耳轰鸣不休,脚下发软,差点没栽倒于地上。 接着苏玉详细道来:段秀实和高岳抢先自奉天城出马,先是镇住了灵台县,接着攻陷了田希鉴的良原城,而后泾州城的仇敬忠也完了,整个泾州咱们的安排全毁了。 陇州营田的韦皋也趁机起事,杀了牛云光,吞并了他的部伍。 “凤翔,凤翔呢?”朱急得只是跺足。 而今凤翔府的李楚琳是他唯一的希望所在。 苏玉便说,李楚琳倒是杀了张镒,收拢了数千范阳兵,又拉拢了数千凤翔、陇右子弟。 “还好,还好。”朱表示总算没把所有的牌都输掉。 可转眼苏玉又告诉他,段秀实拉起数万大军,直接去凤翔府,也不清楚李楚琳这股兵马能坚持多久。 “直娘贼,怕又是高岳这厮的谋划。”朱满头大汗,他明白李楚琳这张牌是他如今在京西唯一的底牌,要是输掉,可真的是要彻底关张大吉。 可还没等朱考虑好,苏玉就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表情跪在那里,朱负手踱来踱去,瞥见这位如此表情,便喝令道:“说!” “那高岳托我给主人您带个话。”苏玉表示我是被高岳有意放回来的。 “他还有颜面来和我说话!?”朱勃然大怒,“居然在泾原散播消息说我殉国了......我!(这时朱气得发癫,哭笑不得,他觉得如今自己正处于里外不是人的境地),我......”他的声音慢慢低垂下来,充满无奈和痛苦。 长安城陷落时,他要是提前得到消息,能追着皇帝进奉天,那便是大大的忠臣。 可抛弃我的是皇帝,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啊,不是我不想当忠臣,而是我实在不想当死掉的忠臣。 殉国?不可能的,我不想殉国,所以只能和叛军乱兵保持合作才能维持局面这样子,本来想借此得到皇帝的体谅,学一把王维王右丞,可源休、王又过分激进,我也是一时糊涂,拥立了韩王,这可就是原则性错误,河朔、淄青最多是割据自立对抗朝廷的罪行,而我则是逆反的最重之罪啊! “不然逃回幽州?虽然朱滔和我有隙怨,可毕竟还是亲的兄弟......不不不,若是丢掉了长安城,那什么都完了,回幽州去只要皇帝一纸诏书,朱滔怕不会是把我捆送给皇帝以求自保。” 朱越想越乱,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前路实在灰暗叵测。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决定瞧瞧:“高岳这时会对我说什么话呢?” 这时苏玉将蜡丸给奉上,朱展开里面的信笺,“高岳叫我,叫我迷途知返,伺机反正?” 朱当即将信笺掷在地上,又气得抬起靴子来,顺脚把蜡丸踩得稀烂,“反正反正,你倒做的好大忠臣!” 踩完后,朱心神不宁地搓着手,苦苦思索着“能在鸡子上跳舞”的良策...... 同时,夜中的奉天城,皇帝李适坐在钟楼内堂中,身旁坐满姜公辅、陆贽、卫次公、陈京、裴延龄等人,多是翰林学士及集贤院学士。 水漏咚咚咚咚,慢慢地滴落着。 李适垂着脸,带着些浅浅的悲哀。 众人明白,要是平日里,皇帝早已眉飞色舞,手指铜图,各种微操部署。 可自从高重捷和吕希倩战死后,皇帝吃了瘪,沉默寡言起来。 颜真卿、萧昕和萧复等大臣索性将纸笔都收走了,皇帝和学士只能关在内堂中,互相干瞪眼。 17.大云梁迫城 良久,皇帝问陆贽说,河东马燧的消息到了没。 陆贽便答复说,马燧自从上次连箧山兵败回太原后,就掘开河水,将太原城的东面全部淹掉,说是以水代兵,防备河朔诸叛镇,现在让他夹击李怀光的敕书已绕路送抵,而马燧也回话了,说自己正筹备兵马,但不太清楚具体“勤王路线”该如何走:是直接绕朔方来增援奉天,还是优先打李怀光的晋、绛、慈、隰四州? 皇帝听到这话冷笑起来,说马燧还是老样子呢。 其实李适只要不指挥战事,光是权谋政治的话,智商还是在线的。 他清楚马燧将太原东面淹掉,又来踢皮球,勤王了居然还问“路线问题”,这位马仆射的想法,应该就是“自保优先”。 皇帝干脆也不藏着掖着,叫陆贽即刻起草制文,“顺着他的意思来好了。”授马燧司徒的官位,并升迁他兄长和儿子的官职,更重要的是向马燧承诺,一旦他攻取河中四州后,可以向朝廷推选河中节度使。 皇帝这番话的意思,就是默认马燧能“身官回授”,只要平定了李怀光,他的权力此后能自由施展于河中。 另外,更让皇帝震惊的,是淮南陈少游和宣润(安徽和浙江)韩,这二位先是将军府里的钱帛取出来,疯狂修筑辖境内的城池,囤积籴入米粮,大量建造船只,在江淮河川上设置烽燧,天天让船队载着弩手、甲士沿着河岸上下巡逻,美其名曰***贼,就是不出兵勤王。 非但如此,汴东转运使包佶所监运的载着数百万贯钱帛的进奉船在水路上出了事,可劫夺它们的不是淮西贼也不是淄青贼,而是韩和陈少游。 五百万贯啊,先被韩劫留一半,随后又被陈少游劫夺剩下一半。包佶还差点被陈少游的士兵给杀了,与妻儿躲在桌案之下才幸免于难。 所以包佶刚逃到寿州,就在刺史张万福的支持下,向奉天城弹劾了韩、陈二人的匪徒行径。 但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却只是暗中攥紧了拳头,脸上却很快转入波澜不惊的表情,还笑着对诸多学士说:“陈少游、韩不过是缺钱养军罢了,那钱帛就留给他们好了,出制文让宣润和淮南得到军费后,尽快驱逐淮西贼。” 高重捷和吕希倩战死后,李适终于学会了两件事: 妥协和放权。 “这笔账,容朕以后再细细地算。”李适默默将情绪暗藏在心中。 但先前这段时间里,还是有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的:桂管经略使刘晏招募三千黄洞蛮兵,急速北上勤王,现在已进入湖南地界,并给韩、陈少游送去信件,警告他俩注意点分寸刘晏也给淄青方镇的李纳写信,请他丢弃王号,重新归顺朝廷。 至于处于易、定的李晟,也带着五千神策先锋行营兵,火速西进回援长安方面。可李晟并没有过飞狐关入河东,而是南行到邢、,再入壶关,行河阳,进入都畿道。 李晟之所以不走河东,代表他根本不信任马燧。 据说马燧为此事发了脾气。 另外面,原本准备增援洛阳、汝州一带的神策军数个行营,即邢君牙、尚可孤、骆元光、刘德信、朱忠亮所部,在知道皇帝蒙难后,也急速回西,数将公推刘德信为首,居然抢在叛变的六千泾原兵前,夺占了潼关李忠臣、姚令言只能下令全军据大荔,和刘德信对峙。 皇帝心情总算好了些,又让陆贽、卫次公援笔,发出各路制文,以王言的形式,给勤王的节帅、军将加官进爵。 “没有纸笔。”陆贽很小心地回答说。 为了防止皇帝“微操”,大臣们联合起来,将翰林学士们的纸笔全都控制在奉天城杂库当中,这样皇帝有什么想法,必须要先和大臣们商议通过,才能叫翰林学士出制文。 皇帝苦笑声,暗自反复说“要懂得妥协,要懂得放权”,最后他说没关系,马上朕就与大臣们说清楚这些事,你们再写制文不迟。 这时霍忠唐走入进来,将段秀实所绘制的图奉到皇帝眼前,称“段太尉于凤翔鸡冠山和贼寇李楚琳对峙,兵阵之事不敢自专,特画阵图,交由陛下裁夺。” 皇帝的手颤抖着,慢慢伸往图纸,他是多么渴望看看这地势阵营图啊,给段秀实和高岳以精准的指导。 周围的学士们都提心吊胆,害怕皇帝又要对前线战阵发表什么意见。 “吁!”最后皇帝长舒口气,用手坚决地把图纸推开,克制着欲念,说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自问还是有文景之帝的气量的,你去告诉段太尉,说他此后行军作战,临机应变即可,无须事事征询于朕。” 等到皇帝准备宣布坐衙议事结束,让诸位学士都休息时,轩窗外忽然传来阵震动,好像远方传来什么了不得的声响,李适急忙起身临窗望去: 梁山脚下,奉天城的北城门外,不知自何时起,出现了金刚般高大的“对楼”,这是朱动员数千人,在梁山之北造好的,今晨越过了莫谷谷道,迅速在城外一里处组装起来,即朱先前所言的“大云梁”是也。 虽然李适早就知道叛军在制造攻城用的对楼,可他没想到规制会如此让人惊骇。 这座对楼有七丈高,比奉天城的城墙足足高了两丈,上下分为五层,如浮屠塔般,其上蒙着层层潮湿的皮革,来抵挡城方的火箭焚烧,其最下层有四百人暗藏其中,手握着杠杆,吭呦吭呦地发出有节奏的叫喊,猫着腰,汗下如雨地推动八对暗轮,让这“大云梁”隆隆地向奉天城前行。 李适站在城中最高的钟楼上,几乎和大云梁是互相平视的,他呆住了: “段秀实、高岳、崔宁,还有李晟、刘晏,不管谁都好,快来救救朕吧!” 而乾陵原上,李怀光、李希烈和朱则立在那里,在相对的方向,俯瞰着大云梁一步步接近着奉天城的城墙。 他们能看到城中各处相连的马面、城墙处,都有守城的士兵如蚁般急速穿梭往来;他们也能听到,奉天城凄怆而急促的钟鼓、号角的声音,阵阵传来。 另外座鼓楼处,衣不解带入眠的唐安猛然惊醒,她爬起来,同样见到了这座“大云梁”。 “天啦!”唐安花容失色。 18.北墙争夺战 奉天城北城墙的马面战棚下,警备的士兵们背着弓弩,急忙转身吹响了告急的号角。 贴墙的饭棚中,郭小凤和其他将兵们一道席地围坐,举着瓦釜,手持饭匕,正在啪嗒啪嗒地吃着粟米或麦饭,听到号角声,有的士兵就准备拿起武器登城了。 “慌什么,慌什么!死前也得吃饱呀。”郭小凤没心没肺地嚷嚷着,那几名士兵听他这么一说,便又重新坐回去,继续埋头吃饭。 其实郭小凤这话也是带着酸楚的,他不远处的蔡佛奴也捧着瓦釜和汤镬就食,可蔡佛奴的妻子住住却在旁侍奉着。 原来这段期间,城中的所有女眷都被动员起来,给将士们做饭送饭,并且缝补战衣,薛炼师这样的就算不抛头露脸,也得在庭院里熬制豆汤送到城墙上去。 住住呢,送饭送饭,送着送着就呆在丈夫身边走不动了。 “唉,你快回去吧!”佛奴边扒拉着,边急急地对妻子说。 住住看着郭小凤,用长匕敲敲饭盆,“郭小凤,没吃饱的话,过来加餐!” “不加。”郭小凤嚷道,背过身去。 “如何不加?” “不加就是不加。”小凤赌气地说到。 “这位虞侯,加一些吧......” “你!”郭小凤气得提起瓦釜般大小的拳头,刚待发作,却听到这句话根本不是住住说出来的他扭头定睛一瞧,却是个雪颜娇柔的娘子,端着饭盆,被自己吓得愣住了,一双眸子楚楚可怜。 这不是叫宇文碎金的小娘子吗? 先前一道自长安城逃出来的,郭小凤倒也认得这位,可听说她不是被贵妃娘娘命为女史,送给高岳当庶妻去了吗? 可她这时却还穿着宫衣,带着宫妆,这是个什么意思...... 小娘子见郭小凤的拳头搁下来,便又笑起来,说这位虞侯多吃些,马上上了阵,肚子若饿的话,可真的没着落了。 “俺......” “妾身识得你,之前在西渭桥多亏了虞侯相救,虞侯尊姓为郭,名讳小凤。” “嗯,嗯,这座奉天城我郭小凤也要把它给保下来,谁叫俺是郭老令公的曾孙呢!”小凤浑人本性又涌上来,拍着胸脯是大吹大擂。 “虞侯千万保重。” “快回去!”郭小凤忽然大喝声,将碎金推了把,“快回内城里去!” 因为饭棚顶上的茅草,嗖嗖嗖落下许多拖曳着青烟的火矢,叛军开始攻城了! 看着碎金慌慌忙忙和其他女眷一起往重墙那边跑时,“俺郭小凤扬名的时刻到了!”郭小凤将腰带勒紧,把旁边捆得如桶般立在地上的扎甲、兜鍪解开,披在自己身上,接着提起把陌刀,和蔡佛奴等一道踏着蹬道,爬上了城墙。 奉天城的北面城墙上,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长竿,长竿!”郭小凤看到,许多士兵将长竿探出,放在火上,其上捆缚着的麻布很快烧着,他们准备在敌人附城时,用长竿焚烧或推倒敌人架设的云梯。 更多的士兵拉满弓弦,扳动弩牙,纷纷扬扬将燃火的箭矢,射往那巨兽般庞大的“大云梁”上,企图把它给毁掉。 可密密麻麻的箭矢插在大云梁对外的木板上,火却根本延烧不起来:潮湿的皮革蒙在那里,箭矢很难贯穿,大云梁内里伏着的贼兵不断举起陶罐,将里面的水泼出,将箭矢上的火给浇灭。 很快,大云梁逼近了城外的水壕,它两侧和其后,全是举着长牌、手持刀斧的叛军士兵,长牌相连举高,宛若移动的城墙,后列则是不断对着城头抛射箭矢的叛军弓手。 阵阵梆子促响,一群群叛军士兵跑出,将柴捆、草捆扔在水壕当中,为大云梁的继续前进填平通道。 城头负责防务的是浑,他站在凸出的中央马面墙后,手持一段三眼木轴,眼睛贴在其上,不断转着它,自各个角度望来望去,一旦发觉有敌人的散兵逼近马面墙下,他就简短地打了个手势,旁边的牙兵就往左右挥动令旗。 得到旗语的其他马面战棚会意接着箭矢、飞石、滚木纷纷砸下,将越过壕沟的贼兵依次击毙。 城墙后的抛石机索被拽动起来,斗大的泥丸、石弹砸向城外。 城外叛军也制造大批“柱腹”,飞石如雨,砸往奉天城头。 一发城外的石丸砸中郭小凤旁侧的女墙上,当即把所有的砖石打得乱飞,小凤亲眼看到名同袍被击中胸口,飞出一丈五尺宽的城道,坠落到墙下去了,另外名同袍更惨,半个脑袋被削飞,当即倒毙。 郭小凤咬着牙,抓过面圆牌来,尽量压低自己的身姿。 顺着豁开口子的女墙,郭小凤瞅见,城墙下水壕处的贼兵们都发了疯似的,许多人举起长牌跃到深水里泅浮着,掩护同伴不断将草捆和柴捆往里面扔填,伤死者的躯体也被拖着,扔到当间,尚未死透者就躺在捆中哀号着,直到被大云梁的轮子直直碾压了过去,郭小凤见到被活活碾死的贼兵,血与内脏是飙射出来的,染红了半面壕沟的水。 这是李希烈的发明,用血肉之躯填壕,他称其为“湿梢”。 接着是水壕土堤上的树挨个倒下,巨响不断,砸起满天的尘土飞舞,它们本都是高岳种植的,现在或被大云梁撞倒,或被贼兵疯狂砍倒,要为大云梁开辟通道。 “贼人的对楼到羊马墙了!” 高低不平的羊马墙,本来是为了阻挡敌人攻城器械施展的,现在大云梁底层处的贼兵,推着鹅车,牵动其上的月牙铲,疯狂掘动着羊马墙,要将其平毁,从而让大云梁直抵奉天城头。 鼓楼处,唐安脸色苍白,手里抱着弓,默默坐在了地上,她再也鼓不起勇气去和这座攻城巨兽角力了。 “高郎,来救我,来救我,我还想再见到你,此后永不骂你妇家狗了......” 而钟楼里,皇帝还算镇静,坐在那里,没有胡乱指挥,韬奋棚的李桀和刘辟这时直趋阁楼板廊而入,见到皇帝后便顿首: “陛下,高台郎在临行前曾对我等交待过,如贼人造楼来攻,城中甲仗武库里有可以破却的器械,是百里城阿兰陀寺的主事僧明玄法师授图制造的。” “那快,快叫浑日进使用!”皇帝急忙说到。 19.高台郎来援 这时候皇帝才明白,为什么高岳营修的奉天城各马面并不是一平,而是曲折的形状。 他以前指着铜制的城防图询问过,可没人给他满意的答案。 北墙第三处和第五处马面上,自百里城冲上来的田士们,扛着自武库里取出的各种材料:大弩臂,绞索,轮盘,及缠绕加固的大弓弦,并开始在战棚下的弓手保护下,开始拼装起两座大型的弩来。 同时,叛军方所制造的“大云梁”,已越过了护城水壕,和浑亲自驻防的北墙中央马面,相距只有三十尺的距离。 巨响声里,大云梁顶层处的木板被拉起,露出了其中锯齿般木女墙,女墙后是长武军中精选出来的弓手,在他们的眼中,奉天城北墙处在两丈的落差下,其上的士兵在俯瞰当中跑来爬去。 “射!”女墙后的长武军弓手在数声梆子响后,咻咻咻将手里弓上的箭矢暴风般射下。 浑身边的数名牙兵没能躲开,有的脑门中箭,有的脖子中箭,几乎同时倒下。 浑本人肩膀上披膊甲,也中了一箭,顿时这位将军觉得阵痛楚涌起,跌坐在城头,左臂再也抬不起来。 郭小凤举着圆牌上前,拉住浑的后囤颈甲,没命地将他往后扯动,“浑金吾,俺来救你!” 大云梁顶层上,一名袒露着右臂的党项蕃子射手站了出来,他的目标就是要精准射杀浑。 他身旁不少长武兵都是认得同属朔方军系统的浑浑日进的,有人就给这蕃子射手指示,“那个被拖着的就是浑!” 同时也有人大骂道“入你娘,谁敢射杀浑金吾!” 毕竟浑在朔方军内的威信不是一般的高。 可那蕃子还是举起了弓,在咯吱咯吱声响里,拉满了手中六钧弓的弦。 箭簇对准了正被郭小凤拖着的浑的脖子。 就在蕃子准备放弦的瞬间,忽然感到阵劲风扑面而来,接着他的眼前嘭声,无数的血色迸散,接着他一抬头,见到了奉天城的青空急速晃动下,脑后咕咚声,随后所有的东西和色彩都化为黑寂。 这蕃子眉心中了一箭,在片惊呼声里倒栽毙命。 箭,是另外处女墙垛口处蔡佛奴射出来的。 郭小凤往他看了眼。 蔡佛奴没说什么,只是个眼神示意,“快把浑金吾给拖到安全地带去。” 郭小凤咬着牙,冒着箭雨,将浑伏在身上,顺着蹬道往墙下的饭棚跑去。 而蔡佛奴将弓掷下,把陌刀紧紧握在手中,横在胸前。 他和其他神策将士,留在了北墙上。 大云梁第二层的木板被隆隆放下,如鸟喙那般,扣在了北墙的垛口处。 第二层,全是长武军、淮宁军选出的十将级别的精锐,各个披重甲,手持刀斧,旁牌护身。 对面,蔡佛奴和誓死要保卫北墙的神策军士们,也握紧了手里的长、陌刀、凤嘴刀,齐齐对准了大云梁的二层。 “杀,杀,杀呀!”大云梁里的刀斧兵们紧紧结成阵势,人挨着人,甲蹭着甲,不断扬起手里的武器,猛烈敲打着旁牌,接着踏着木板,开始向蔡佛奴逼近。 “我等皆是天子护军,无使逆贼觊觎国宝!”一名神策军军将拔出佩剑来吼道。 “神策子弟在此!”蔡佛奴和其他子弟们齐声高呼应和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第三和第五处凸出的马面墙上,各有数头犏牛叫喊着,头角低着,背高高弓起,在百里田士的鞭笞和喝令下,拉扯着用犁刀改造的“钩”,牵拉着偌粗的大弦,将双重的大弩臂给慢慢拉到弯曲的极致。 卡定之后,又有田士将如锚般的铁弩箭抬起,给推入到滑槽当中。 箭芒正对着高耸的大云梁。 “发!” 随着这声叫喊,铁锤狠狠砸下。 第五处马面墙的大弩牙砰一声,弩臂猛地弹动,“铁锚弩箭”尾巴曳着绳索,刺溜溜地飞了出去,接着大云梁猛地抖动下,第一层和第二层好像偏向东面歪斜了起来。 那发铁锚箭直直贯入到木板之后,爪形的簇头倒扣,死死扒在了大云梁的内层当中。 接着第三处的大弩也刺溜溜,射出了曳着绳索的弩箭,贯穿了大云梁的另外侧。 大云梁又抖动数下,又向偏西处歪斜。 这时,蔡佛奴看见,他面前大云梁上,那群长武、淮宁的弓手和刀斧手,都同时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两处马面墙上的大弩边,百里城田士开始扳动轮盘,将那弩箭拖着的绳索不断往回卷着扯动。 两个方向同时牵扯,大云梁的一二层和三四层慢慢开始了“错位”。 它在空中颤动着,挣扎着,发出了整个奉天城内外都能听到的怪异声响。 乾陵原上,李怀光、李希烈和朱不由自主往前数步,各个脸色惨白大云梁上,已有绝望的叛军士兵不愿在坍塌里活活被砸死压死,不断像落叶般纵身跃下,接着挨个在城墙下或水壕便跌得粉身碎骨,李希烈颤抖着用手指捂住自己的眼睛。 李怀光则咬着嘴唇,哆嗦得厉害。 朱则又退了两步,他开始思索更多额外的事。 大云梁边的叛军士兵惊呼声震天动地,潮水般往后退去这座巨大的攻城对楼,像个巨人般,折了头,又断了肩膀,而后冲天的尘土从奉天北墙处涌起,狂躁的风几乎将蔡佛奴的铁盔给掀掉。 大云梁垮了,彻底垮了,它腹中数百乃至上千人脱逃不及,被埋在其中,成为了齑粉或肉饼...... 钟楼上的皇帝目瞪口呆。 鼓楼里的唐安公主,也张开了小嘴,惊得魂不附体。 这时,皇帝身后的钟鼓突然没命地被敲响。 “怎么回事!”李适回头,声音都变了。 “圣主,圣主!”谭知重、霍忠唐、马承倩等十多名中官都伏在地上,手忙不迭地指着那边的轩窗。 皇帝顿了下,接着快速往前走了数步,他立在轩窗处。 城西最高峰括箭岭上,矗立着座烽堠,负责奉天城与泾原、宁方向的联络。 此刻其上熊熊的苇火和浓烟升起,燃烧着冬雪里的暗淡的日光,在皇帝眼前顺着风漂移着。 “是,是段太尉和高台郎的援兵来了!”霍忠唐兴奋地对皇帝说到,接着他仰起脖子高喊:“天佑我唐!” “天佑我唐!”所有中官一起喊起来,伴随着狂热的叩首声。 皇帝点点头,这里点点,那里点点,接着嘴角抽动起来,感情无法自持,眼泪无声无息从他的腮帮滑落,直到润湿了胡须为止。 20.奉天城无恙 就在皇帝决定不再干涉段秀实指挥前一旬,段秀实其实已出战,并一战击溃李楚琳的军队。 先是,得到明怀义四千党项蕃兵的韦皋,便主动自阳城出击,连陷凤翔西界的吴山、南由,随后韦皋令明怀义领八百轻骑骤出,于凤翔府南侧的石鼻垒处,邀住李楚琳来救援南由的千余范阳骑,双方即刻互相驰突,明怀义三兄弟齐出马,用箭接连射杀范阳兵七名牙将,范阳骑兵大溃,明怀义趁机夺占石鼻垒。 随后韦皋领着后继兵马赶到,大焚劫掠李楚琳留在此处的辎重给养,并令全军强行军一夜,出现在东湖的边沿,割开了凤翔府与杜阳谷的粮道。 杜阳谷的李楚琳此刻腹背受敌,大为动摇,兵马逃亡降服者层出不穷。 两日后,段秀实便问高岳,是否可以出击。 高岳审讯了数名投诚来的叛军士兵后,便对段秀实说,“段公,如今李楚琳部伍已动摇,如再拖延下去恐他会想办法重新镇抚住麾下,可击贼矣!” 段秀实遂传令全军出击。 鸡冠山直到杜阳谷数里地带,以燃烟火为号,随即段秀实居前,韦皋切后,两面夹攻,大破李楚琳的叛军营垒,馘首二千,俘敌五千,李楚琳在逃亡凤翔府的途中,被泾原行营的张羽飞追及,斩于马下。 很快,镇抚大军开入凤翔府当中,段秀实主审,高岳与韦皋左右陪侍,将杀害中书侍郎、凤翔尹、陇右节度使张镒的凶手一一找出,于雍城的集市上枭首示众。 其后,高岳在城外百通坊竖起面白旗,喝令说躲入岐山、山中为贼的李楚琳部下,限三日内至此旗下投诚,否则他要清剿凤翔所有的山野,抓住无籍者就地砍脑壳。 不日即有千余范阳溃兵,赶到白旗下乞活。 高岳即传令,不杀一人,全部有机会自新。 又过一日,投诚者数目足足到了两千。 这时段秀实坐镇凤翔,将高岳、韦皋唤来:“而今泾原、凤翔已全部平定,可冬季来临,经此战乱,西陲、京畿的粮食都很困难,幸亏逸崧和城武营田二载,总还算可撑得下去。即刻抽出一万兵,赶赴奉天城救驾。” 这时候段见高岳目光闪烁,便知道他是何种心思,就温言劝解道: “逸崧,昔日你随我出奉天城时,就没入百里城,现在我又让你即刻赶赴奉天,想必你很是思念家眷。可听我句话,既然前次过而不入,这次也就不要入了。” 高岳明白太尉的心思,便只能捧袂应承下来。 韦皋哈哈笑起来,说不要急不要急,我随即让玉箫去百里城段时间,带着孩子一道,去陪我弟妹。 正在准备行装时,忽然有报,城外出使西蕃的使者崔汉衡、韦伦抵达,不但带来西蕃送回的八百唐人俘虏,还领着个叫区颊赞的西蕃内贤臣来。 “是来和皇帝商议借兵平叛的事的!”高岳立在军府前院当中,立刻清楚这位区颊赞来此的目的。 他当即眼珠转转,便走到廊下,拦住韦皋,说我俩去百通坊那里瞧瞧,细细询问下西蕃送归的唐人。 韦皋便让人牵来马匹,当即和高岳一起赶赴城下百通坊的馆驿。 八百被归还来的唐人,都暂时住宿在那里,西蕃的赞普为了表示对唐朝的和平诚意,也如同李适那般送归了部分俘虏。 高岳和韦皋著绯衫,骑着马走入到馆驿的院落里,驿卒赶紧上前来行礼。 下马后的高岳看到,这八百唐人有兵卒,有僧人,有女冠,可没有农夫或工匠,便觉得有点不对,皱起了眉头。 他们有的坐在庭院里,有的坐在食堂的长杌,有的则在庑廊下,眼睛随着高岳、韦皋的进入,都盯在他俩的身上。 他们全都娴熟地如同驿卒般起身,向高、韦行礼。 高岳摇摇头,转身对韦皋说:“西蕃真的是毫无信用,这八百人绝不是先前西蕃掳掠的唐人。” 韦皋明白,这些人对唐人礼仪还如此熟练,根本不像是长久陷于西蕃之手的模样。 于是韦皋上前询问几人,问完后果然得到了答案。 这八百军卒僧尼道人,全是沙州(敦煌)的寿昌县失陷后被西蕃俘虏的,都来自一地。 “沙州寿昌县!”高岳惊叹。 可见唐朝内乱的这段时间,西蕃一面假意和唐朝皇帝和议,准备通过盟约捞取好处,一面却暗中继续在攻打沙州,半刻都没停止过。 寿昌县就在今年七月陷落的,而后西蕃的兵又夺取了沙州下面敦煌县的数乡,而今全沙州的军民开始在阎朝的带领下,死守绝域州城。 “这些情况,沿路这么长时候,崔汉衡和韦伦问都不问!”韦皋忿然作色。 高岳便举手,示意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崔汉衡他们要送这位区颊赞去奉天城,和陛下商议借兵的事。” 随后高岳顿了顿,直接对韦皋说:“凤翔、泾原暂时由段太尉坐镇,我俩去奉天,带着一万精卒,可当面向圣主说清楚。” 韦皋颔首,说带兵去的话,陛下应该就能明白我等的一片忠心。 所以如今,攻击奉天城的叛军对楼“大云梁”被明玄法师制造出来的大弩射垮后,李适转身就从括箭岭的烽燧处得到讯息: “陛下,臣岳,臣皋救驾来啦!” 所以李适才流下了泪水,几近哽咽。 奉天城北墙下,坍塌的大云梁的残骸正在混着贼人的尸首,被官军纵火焚烧,恶臭绵延数里。城门外的覆雪道路上,望楼上的守兵热泪盈眶,山呼万岁,迎接高岳和韦皋大军的到来。 而同时,梁山原上,见到泾原和凤翔方向官军援兵到来,长武、淮宁军的阵营一片慌乱,李怀光、李希烈气得破口大骂,拔剑在手: “朱误我!” 刚准备找朱算账时,却得知这位趁着方才的混乱,带着数十名家奴、牙兵,骑马一溜烟向长安城方向逃跑而去。 长武、淮宁两军如今人马攒动,到处都是喧嚣和惊恐的呼喊。 此刻又有数名马铺骑兵冲到李怀光眼前,大呼“长武城韩游瑰杀了节帅的留后张昕,投往崔宁,如今崔宁正驱兵断我后路。” 李怀光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猛地抽着鞭子,“回,速回长安城去!” 1.缓久持重计 半欲天明半未明, 醉闻花气睡闻莺。 儿撼起钟声动, 二十年前晓寺情。 元稹《春晓》,作者在午睡时,一只小狗碰到了钟,这钟声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寺庙里的一段情,这时他的心情怕也是“半欲天明半未明”的吧?那段情就太有名了,可参照元稹的《会真记》。 +++++++++++++++++++++++++++++++++ 围攻奉天城的二万多叛军,当即山崩海啸,顺着奉天县四周的山地,到处遁逃。 李元平扣住李希烈的马头,对这位楚王建言,不可以沿着泾川跑,那样的话被崔宁、韩游瑰阻截住道路的可能性非常大还是直接从鲁店抵达咸阳陈涛斜再说。 李希烈听从建议,挥手对身后骑着骡子紧紧相随的假子们喊到,“给我走回中道,至咸阳止步!” 而那边的李怀光带着长武军,则蜂拥向泾阳地带奔去,这下二李也分道扬镳。 淮宁军在冲回中道时,被高岳事前掘出的莫谷湖所阻,道路变窄,人骡嘶啸,落桥坠水,或被挤入湖水里溺毙的不计其数,气得李希烈大骂不已,这时候元平又提醒他说:“不可再回长安城。” “为何?” “朱必然占据长安城,要出卖我等。” “那如何办?” “李怀光可回河中,我等暂且重回商州,接着联络吴氏兄弟和陈仙奇等,阻绝武关道,趁机和朝廷谈条件。” “朝廷还肯和我谈条件?” “无妨,朝廷如今也是捉襟见肘。楚王你响应朝廷,去了王号,保证不断朝廷的漕运,那样占据一州便有一州的价码,占据三州即有三州的资本。” “也罢,便听你的!” 奉天城内,守兵和援兵所有人都沿着外城六道通衢列队站立,因人数太多,故而还有部分只可以立在墙垣或城外处。 当李适在诸多大臣的伴同下,出现于重墙处时,士兵们山呼天子万岁,整个场面十分热烈奋发。 李适再度拭泪。 随即在钟楼堂中,李适亲自接见了来援的功臣,高岳、韦皋。 李适还很关切地询问段秀实如今的位置,答曰正在凤翔府安抚西陲局面。 “重任段公为安西、北庭行营节度使、泾州刺史,召回孟为舒王傅。” 皇帝同时兑现诺言,再次拔擢高岳为吏部头司郎中(这下真的是南省二十六司当中的头号郎官),韦皋则为金吾同正(算是文职转入武职)。 “陛下,如今勤王大军会集,正是六龙回辔、万骑还宫的好时机。”集贤学士裴延龄趁机恭喜皇帝。 李适颔首,刚准备高声宣布什么。 谁想高岳就言道:“陛下,如今已然是隆冬时节,虽然叛军自奉天城败退而走,可臣先前在泾原营田所得的谷物粟米,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既然兵食匮乏,那么不可轻言收复长安城之事。” “......”要是搁在长武师变前,李适早就一意孤行了,现在他憋了会儿,终于对高岳问到,“依高卿的看法,又该如何。” 此刻内堂的粉壁后,唐安伴同在母亲旁,也静静听着,可袖中的手却不断死死掐着自己的腿,她在痛苦地压抑着自己,努力在贵妃和妹妹面前伪装,伪装出事不关己的平淡表情。 高岳看来很是气定神闲,侃侃道来: 首先,请陛下继续居于奉天城,号令四方勤王; 其后,将凤翔、泾原的士兵分出部分,继续营田,以期来年收成; 李晟如今已抵达潼关,陕州三门峡亦在朝廷之手,那么便请陛下分割东南财赋。 “分割财赋?”皇帝还是首次听到这种操作。 此刻韦皋也顿首进言:“陛下令授全部救驾的士兵‘奉天元从’的称号,迁转七资告身,这是件大快人心之事,可奉天城里如今一缺粮秣,二缺钱帛,口惠而实不至,士兵当中已有怨言。” 听到“士兵当中已有怨言”这句话,李适和当堂的大臣、学士、中官,包括墙后的皇室女眷们不由得变了脸色,他们现在对这种现象都是个词,“畏之如虎”。 很快,皇帝就要求高岳谈谈如何分割财赋来养军。 高岳起身,指着堂中的山川铜图,“江淮东南财赋,可分两道,一道沿旧有汴水漕运,再至陕州三门峡而过,再入渭水,集于东渭桥,由合川郡王掌控;另外一道则要走江路(长江路线),溯入山南西道,再行秦岭道,并蜀地财赋同进奉天城,由刘晏开辟,陛下躬自掌控。这样,一道财税养东面潼关处的神策军(李晟、刘德信等),一道财税养奉天城周边的勤王行营。最迟至明年夏秋时,营田的谷物丰收,那样便粮、钱、帛、马、盐、兵五事齐备,陛下必能再回京师,畿内也将安宁。” “卿所言甚是。”最终李适心平气和地接受高岳的意见。 “这皇帝,总算成熟了些。”高岳重新坐下时,回头看看堂外密密麻麻站着的自己带来救驾的士兵,不由得感慨经过这次磨难,李适真的是成长了不少。 很快,话题就到了西蕃使者身上,也即是要不要向西蕃借兵。 对此支持的姜公辅和陆贽,知道这毕竟是挂不住面子的事,所以在堂上的语气也很委婉,称我唐乃是西蕃之舅,西蕃乃是我唐之甥,如今舅舅有难,外甥帮点忙正是人之常情,况且还可以借此与西蕃正式立盟,罢兵弭战,重开互市,这对两国子民都是有益的事。 所以姜公辅和陆贽,便请陛下尽快接见奉天城馆驿里的区颊赞。 可有点姜公辅和陆贽也隐瞒个实情,那便是西蕃的赞普这个“外甥”可是对舅舅家产觊觎已久,区颊赞此行就是要和李适谈谈河陇、安西、北庭的归属问题。 “唔......”对借蕃兵这事,皇帝似乎又心动。 可他长了个心眼,便看了下颜真卿和萧复,这两位向来比较“鹰派”。 可这两位却出乎意料地不做声。 “......”定下心来的皇帝刚准备张开嘴巴。 “陛下,兹事重大,关乎国体疆土,请齐集大臣再议。”这时,萧昕不动声色地说道。 颜真卿、萧复等即刻捧起笏板,表示赞同。 皇帝的嘴巴立刻闭上。 所谓的大臣,当然不止奉天城内这一批,还必须要采纳刘晏、李晟、韩、张延赏的意见,即便朝廷已经决定,可这群地方实权派的意见也是非常重要的。 皇帝再次同意,称马上至日(冬至)时,便要求这数位派遣使者来,转述意见,至于区颊赞可继续停留于城中馆驿里。 钟楼堂外,刚准备去宅第里取纸笔,向百里城妻子和芝蕙报平安的高岳,于偏巷内被人唤住。 却是原本无甚交集的新兵部尚书萧复。 “陛下入夜后,要在后院斋堂内召对,请高台郎入奏。” 2.误入公主闺 萧复刚说完,一名中使也赶到,递交给高岳份子,这是皇帝召对的凭信。 没想到我高岳区区三十一岁,就有召对入奏的资格,要知道我在这个时代的先祖高适,直到四十岁才当上名县尉。 高岳接过子后,萧复和他同行在小巷内,才吐露了真实想法。 萧复既算与皇室有姻亲,同时也是位向来以清约而著称的官僚,他向高岳坦承: 高三你不应让卢杞随营,去凤州当司马太便宜他了; 此外,我坚决反对皇帝向西蕃借兵,今晚陛下召对,肯定要商议此事,可召对不比正衙朝集,皇帝想让谁去就让谁去故而高三你的角色就特别重要。 所以萧复直接问高岳,你是想向西蕃借兵,还是不想。 高岳摇摇头,说我可不想,而今既然大唐朝廷还能独立削平叛乱,那么为什么要以出卖安西北庭,舍弃河陇为代价,向西蕃借兵呢?土地一旦被自己出卖,就很难重新要回来了。 萧复对高岳的想法表示赞许,并请求他在马上召对里坚持己见,他另外再去联络颜真卿、萧昕、郭暧等大臣,要抵制翰林学士的想法。 当这位兵部尚书离去后,在宅第邻靠的横街处,高岳又遇到了长者萧昕,便急忙行礼。 “逸崧哇,你可好久不曾给老朽行卷了。” “俗务缠身,但尚有阿阳侯恩仇记的终编,随即就将其干谒萧吏尚。” 萧昕哈哈笑起来,摸了摸胡须,接着看到高岳手持的子,望着那边的宅院,朱门处还有宦官和神策子弟把守,彼处正是皇帝燕居之所,低声而隐密地询问:“入夜后有召对吧?” “正是。”高岳很诚实地回答。 “那逸崧可勉力,奏对要条分缕析,行路更要循规蹈矩。”萧昕说完这话后,也就告辞离去。 留下高岳,满脸的纳罕,还琢磨着这萧长者是否把话给说颠倒了? 随即高岳又去拜谒了座主潘炎和刘晏女儿潘夫人,夜幕浮起来后,才来到自家宅院当中。 堂上,薛炼师正对着宇文小娘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辟谷修道的法门,听得碎金一愣一愣的。 “逸崧......”见到高岳平安归来,薛瑶英很高兴,但又有点不安,待到她坐在蒲团上后,就对高岳说:“老是让逸崧你住在外城营中实在是不好意思,听闻彩鸾正在泾州回中山修行,我待到明日雪霁后也准备前往。” “炼师可先至百里城,在那里芝蕙早已将炼师的食宿产业置办好了。” “哦?”薛瑶英喜上眉梢,心中想到当初把家中的钱全给芝蕙这小青衣确实是对的她知道芝蕙在百里城内,给她买了良田、果园还有邸舍,折算下来每日可得五贯钱呢! 以后怕不是就索性在泾州安身下来? “逸崧今晚就在本宅当中歇息......当然,本炼师居于西厢,你居于东厢。” 不过碎金在哪厢,薛瑶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用。”高岳很客气地推辞。 “怕甚,你以前不多次在红芍小亭留宿?” 这话说得高岳十分尴尬,特别是碎金在旁望着自己,满是目瞪口呆的表情。 “陛下今夜有召对,不知何时才可回来。”高岳接下来的理由倒很充分。 薛瑶英一听高岳能入召对,便不再追问下去,即说军国大事要紧。 言语尚未说完,外门处就有黄衫小儿举着摇摇的烛火,口称奉陛下旨意,前来请高台郎入奏。 高岳起身整顿下衣衫,就很客气地向炼师和碎金辞别。 “有劳敕使引路。” 其实皇帝的燕居楼院,不过就在横街对面,而今在奉天城内,播迁来的李适也没法子讲究那么多。 “圣主不喜召对广为人知。”那几名黄衫儿边解释,边推开侧门。 雪已停住,清冷月辉洒下,照得瓦当和地幔一片光亮,高岳便问召对的阁子在何处。 黄衫儿直说请台郎随我来,不远处便是。 这皇帝,肯定在入住后又召城中的工匠把最早的规制给改了,到处都砌起小墙和月门,隔出一道道巷子来,大概是为了区分行在后宫里的尊卑疏密来着。 高岳如此想着,步伐也开始曲折起来,不由得有点迷迷的感觉。 此刻对面宅第里,碎金问炼师:“高台郎走前,还不曾入食。” 炼师看着小案上的豆汤,叹口气教育碎金,“你先前做的是九品青衫的妻子,有些事自然是不知道的。逸崧现在官位是台省头司郎中,可和圣主的亲近程度又堪比翰林承旨,你还以为他去入奏,圣主会让他饿着肚子?糕点佳果不晓得要赏赐多少呢!要是回长安城后,逸崧不出三五年,可真的要服朱紫佩金鱼了......所以啊,本炼师早就看出这逸崧有一鹤冲天的富贵......” “朱紫,金鱼!”碎金出身官宦人家,这些当然也知道,不由得心中啧啧,要知道这是她阿父生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宇文活着时常常对女儿说,此生能服绯便足矣。 “所以你啊,就是不肯给逸崧做庶妻。” “非是如此......只是......”碎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 炼师笑起来,望着碎金,接着说:“不过我看小娘子的相貌,前半生是坎了点,可后半生应也会大富大贵。” “我?”碎金此刻更为讶异了。 还没等她细问炼师,院门咚咚咚地响起来。 “何人?”碎金踏着细雪挨到门扉后,便问。 “咳!”门外传来郭小凤的咳嗽声,“炼师和小娘子居宅安好?” “安好,高台郎方才来拜谒了炼师下,已有敕使引他走了。”碎金有些迷惑不解,只能实话实说。 门外,刚刚升任金吾司巡使的郭小凤,便和几名中使说了两句,便也带着奇怪的语气,说了声叨扰,就离去了。 转身时郭小凤还抓抓脑袋,心中想:“怪哉怪哉,哪来的敕使给高台郎开子的,今晚有高台郎入奏?” 同时,高岳终于到了召对的阁子处,不过门前倒没什么金吾子弟把持。 “台郎入后,过堂子,开扇即是。”三四名引路的黄衫小儿垂手,退到一边,对高岳说到。 高岳便迈步走入到这“阁子”当中。 里面陈设倒也雅洁,洒扫得很是干净,入门处靠着墙壁有数架书,高岳倒也来不及细看。 墙角处又有香炉和投壶,也是平常之物。 果然有道扇门,悬着绫子,横在自己眼前。 高岳便轻轻将其推开,径自走了进去。 “何人!” 这声差点没把他惊倒。 可随即眼前的景象更让他呆在原地。 扇后居然是圈绯色的罗帷,靠门的柱子上悬着根玉色尺八,内里尊兰草灯,火光荧荧,中央五彩龙须席上,一位年轻女郎,雪面轻浮妆粉,绛唇微点脂香,身著轻衫,秀发垂披,单臂支颔,正伏在其上,另外只手中持着卷书,看到高岳闯入,眸子里也满是惊讶,可那点害怕却转瞬即逝。 “公,公主!”高岳当即额头上的汗是噼噼地冒。 3.罗帐香席褥 这时候高岳猛地醒悟过来。 为什么今日平时和自己没交谊的萧复,会忽然对自己谈起召对的事。 现在看来,其实皇帝李适根本没有召对自己,那个给自己送来子的中使,极有可能是萧复在宫中的下线! 他们合谋起来,再在先前再派人把自己引入到皇室的楼院当中,而后故意指错地方居然让我误踏入唐安的闺阁当中。 怪不得方才遇到长者萧昕时,对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行路要循规蹈矩。” 完了! 一个金光闪闪的“标题”如今闪在高岳的眼前: “唐安相思高台郎,逸崧误入香闺堂”。 不不不,现在可不是在这里想这些的时候。 高岳举起双手,捂着苍白的耳轮,总算抑制住尖叫的冲动。 罗帷中的席上,唐安轻轻翻了个身,秀发拂动,披在肩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住自己,眼神里已没有最早的慌乱和惊讶,居然满盈着赞许。 “你胆子可真大。”这是唐安的心声。 说实话高岳闯入她的香闺,也出乎了唐安的意料。 这时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的砰砰之声,她慌乱,也激动,有点羞恼,但更多是春意盎然。 就在两人都暂时没缓过劲来,也没说半个字时,外面忽然响起了说话声。 “高郎,速速阖上扇门。”唐安当机立断。 慌乱里,高岳果然优先阖上了身后的扇。 而后他猛然看到,自己戴着幞头的影子清清楚楚投在扇上,又吓得低身,呆在了唐安的罗帷外,和公主仅隔着层轻纱。 外面雪光掺着烛火的光芒,悠悠如洞,接着有脚步踏在雪上的细碎声,一些侍女和黄衫小儿的说笑声传来,同时在院门处又传来个女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是在训斥,叫这些人不要干扰贵妃和主们的休息。 于是那些侍女和小儿们顿时没了声,应该很快就离去。 “这女人的声音,是延光没想到,这次我还是着了你的道!” 利害关系迅即在高岳脑中形成。 延光公主的亡夫叫萧升,而萧升又是兵部尚书萧复的从弟,同时延光公主的女儿,又是太子妃。 延光这是在利用唐安和自己,为她本人谋求利益,或者为更多相关的人...... “公主你听我解释。”这会儿高岳膝盖跪坐在地板上,声音很急促。 “非是不听高郎解释,只是此情此景,没法和任何人解释。”轻纱的对面公主回答说。 “岳暂时在此容留,待到人走后,即告辞。” “高郎不可,但凡有一人瞅见,你我都逃不过个死。” “我可以从这里偷偷出去。”高岳焦急万分,而后他轻微起身,自扇的窗格里望去,却叫了声苦,原本他来时这院子里根本没人,现在小墙和月门处都立着五坊小儿。 他被封死了。 没想到陷入真正的“奉天围城”的人,不是李适,而是自己。 这时,唐安罗帷后的水墨十六面屏风那边,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几个宫装女子带着说话声,影子照在屏风上,高岳清清楚楚听到王贵妃的呼喊:“萱淑,萱淑,歇息了吗?” 完了,贵妃似乎自外而来,这个房间是用屏风隔开的,那边似乎是贵妃的寝所。 见唐安没回话,贵妃有点奇怪,便又说道:“芍娴,看看你阿姊。” 接着,蹲伏下来的高岳抬眼,看到屏风那边,贵妃的身影晃了几下,两名宫女的影子缠在其左右,正取下贵妃的帔,往衣架上送。 而芍娴,应该是义阳公主的闺名。 果然屏风那边即刻传来义阳的应答声。 “死了死了,我和你们李家人拼了!”高岳悲愤万分,握紧拳头,眼睛半闭,听着义阳的脚步声,声声逼近。 这时唐安白皙的胳膊自帷中伸出,一阵温软的感觉传来,牵住了自己的手,而后高岳觉得被用力拉下,红色罗帐翻动,掠过他的耳轮,麻麻酥酥的。 “噗”的声,高岳只觉得周围顿时昏暗下来。 那是唐安吹熄了兰草灯,整个罗帷里,只剩下微弱的雪光,还有自屏风当中透来的,贵妃和义阳,及其余几位小公主寝所里的烛火。 这时高岳和软软的五彩龙须席间,还隔着个更软的唐安。 他就伏在公主的娇躯上,两人四目相对,鼻尖都快触碰到一起。 高岳的胸膛上,传来阵阵悸动那是唐安紧贴着的胸因急速呼吸,传来的澎湃弹性。 “别起来......”唐安明显感到高岳挣扎了下,便掐住他的胳膊,急促说到。 “唔!”高岳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 只剩下唐安躯体缠密的触觉,和阵阵钻入鼻孔里的香味,或者说得贴切些,高岳的鼻尖是埋入到唐安的酥胸间的。 这和阿霓的有所不同。 也和芝蕙的有所不同。 该死,事到如今,我都在想什么! “阿姊?”义阳掌着烛火,来到了罗帷之外。 结果隔着纱,她瞧见姊姊已躺在八幅锦被当中,只露出个脸来,还有满散的头发。 “阿姊睡了吗?” “嗯,今日困倦,便提早休息了......”唐安含含糊糊地应答。 义阳便没有再问什么,吐吐舌头,便又捧着烛火,转身离去了。 高岳确认义阳离开后,急忙抬起身躯来,他的头顶着锦被,连续喘了数口气,急切地对身下的唐安说到:“谢公主救命之恩,高三先行告辞。” 说完这话后,高岳却愣住了。 窗牖投下的清光间,细微的飞霜浮动着,唐安的眼眸正看着自己。 她的眸中好像充溢所有的情感,沉着美丽又哀怨的云霞,在那里流动着。泪珠自眼眶两侧,滑到了蝉翼云发上,她似乎抽泣了下,鼻尖有些微红,低低地对高岳说:“高郎是在羞辱我耶?罗帷你也入了,褥席你也登了,又和萱淑同枕一处,却说要告辞?” “公主,我只是忠于大唐的......我这是被你姑*************佞也好,忠臣也罢,总算还能在奉天城再遇高郎便是大欢喜,先前大云梁攻城时,萱淑真的害怕自己会死掉。”说着,唐安的情绪再度涌起,泪水似乎抑制不住,“此刻不作他想,只求能与高郎缠绵一夕。” “不行,我不能对不起阿霓。”高岳咬着牙,闭上双眼,扭过头去。 “高郎如再推阻,萱淑即刻便叫喊起来。”唐安这时忽然发了狠,威胁说。 “你!” 高岳还没发作起来,就听到墙壁那边,居然又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4.楼雪夜自明 高岳的汗又下来了。 似乎皇帝就在隔壁,喊着群翰林学士,正在召对密议着事情。 陆贽、姜公辅的声音也陆陆续续传来。 唐安的闺阁,和皇帝的寝所和召对阁子也邻靠着。 我说你们李家人住宿到底讲究不讲究! 不对,这奉天城似乎是我营造起来的,除了这种情况我也要负责。 要是唐安真的发疯喊将起来,旁边的贵妃和邻靠房间里的皇帝很容易就会听见,那我真的是想继续当忠臣而不得了。 “还什么阿霓?届时你死,你妻子也要没入掖庭!”身下唐安的声音细细传来。 结果还没等唐安说完,高岳就怒上心头,当即扬起手,清脆地掴了唐安一掌。 “住口,若无我,汝家如何为天子?早就死在大明宫当中了!” 李萱淑猝不及防,脸上着了记,虽然不是很重,声音也比较低,数缕秀发却被扇起,遮在自己唇上。 旁边的阁子里,李适还不知道自己长女如今的情况,正和群翰林学士对着山川铜图,“朕在想,所谓二道分割财赋,这第二道走秦岭那条道更为合适?” 陆贽恭敬地起身,用手指着铜图,用儒雅的吴腔强调:“自荔枝道转褒斜道最为合适,昔日汉时就曾开辟过这里的水道。” “可为何如今不通?”皇帝有些不解。 “因乱石淤塞,这点可以交由刘晏解决。”旁侧的姜公辅提议。 “大翼船可入褒斜水否!”这边,皇帝又有了疑问。 隔着道墙,皇帝长女李萱淑,正有些痴痴地坐在龙须席上,手还捂着雪白的脸颊,其上掌痕宛然,她听着旁边父亲反反复复的絮叨,虽然不甚清楚,可内心里一阵酸楚悲哀涌起。 整天和翰林学士们说这个说那个,又有什么用呢? 播迁到奉天城里来,若不是高岳、韦皋这样的帮衬,她李唐家可能真的要灭族了。 现在这局,高三方才对她说清楚了,是延光姑母设下的,是她一时冲动,没能听入进去。 若真的成了苟且之事,自己不也成了姑母的一颗棋子吗? 现在萱淑冷静了下来,良久她噙着眼泪,对对面坐着的高岳低声说到:“是我不对......” 高岳这时虽然稳坐席上,其实也慌得要死,在等到公主这句话后,高岳也为出手殴打公主而内疚,便实实在在告诉了公主心中所想:“昔日逃婚,非是逃公主本人也......” “高,高台郎(公主原本想喊个高郎,可只能改口)不必说了,我来安排你出楼院。” 那边阁子当中,皇帝又谈到了潼关处的神策军,便又谈两面夹击叛军的方案,“到时候,李晟便攻灞水的光泰门,自西面猛击叛贼。”是喋喋不休。 “萱淑......?”良久,王贵妃又掌着烛火,转到屏风这边来。 “阿母?”八幅锦被中,唐安李萱淑露出小半面,犹自有泪光,应答了母亲一声。 “萱淑,我在那边,好像听到你这里有些声动,然后你又出门,在院子里训斥着什么人,你是不舒服?好像在稀里糊涂地说什么话似的。”王贵妃关切地询问。 “嗯,有些起热而已,方才翻匣子服了些发汗的药草,因恶门外小儿和阍人的火把,故而叫他们离去。” 贵妃便说要不要唤醒芍娴来陪陪你,照顾下。 “不用。” 知女莫若母,这时似乎对情况有所察觉的贵妃坐下,轻轻地摸着萱淑的头发,温柔地说:“你父为太子时,曾经对我说过个笑话,说有位田舍翁多收十斗麦,人家就问他,马上准备换绢布给父母添新衣,还是买脂粉、梳子给女儿新上头?这田舍翁回答说,当然是要纳新妾喽!当时你父说这话时,是带着嘲讽的语气的。萱淑你是堂堂的李唐公主,凡事也要帮衬你父亲,正是你心中的檀郎有情义,他才在那时候救你出楼,也正是那檀郎有情义,他也不会将你降格为个外宅妇来看待。” “阿母,焉知他不是在求利呢?”萱淑说这话时,是背过脸去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若只是求利,当初早就答应你祖父了,你祖父那时候可不是要让你心中的檀郎只当个富贵闲职的,若是应答了你祖父,他早已节镇一方了。萱淑,檀郎就是檀郎,不过你不是那株他最爱的牡丹罢了,可他毕竟不是那多收十斗麦尚思纳妾的田舍翁啊!你又何必自轻自贱呢,想必这样更会招惹檀郎厌恶的。” “阿母,萱淑明白,萱淑以后会好好善待自己的。”唐安这时泪水已经滂沱...... 王贵妃笑起来,接着说阿母和你同眠,陪你会儿,好不好? 那边,皇帝的召对似乎也结束了。 整个楼院一片沉寂,黎明时分的寒空里满是星斗,伴随着一声声的宵柝。 同一片天空下的百里城公廨里,云韶起身,“主母为何不多歇息些时间呢?”已在忙里忙外的芝蕙对云韶行了拜礼。 “以前崧卿在宪台为御史时,我也经常这时候起来,为他著朝服,习惯了。”说完,云韶立在中庭当中,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叫声,便面露喜色,对芝蕙指着院墙上的枝梢,“你看!” “主母啊,它们今年回来的可真是早呢。”芝蕙擦擦额头上的微汗,露出好看的牙齿,望着枝桠上的数只喜鹊,它们的毛都冻得竖起来,正用黑豆豆的眼睛望着自己和主母,好像老相识般。 惊魂一夜的高岳穿好了衣衫,急匆匆踩着没被雪染上的曲廊,终于走到了北轩处,这里和院子里的小儿都被唐安给训斥退了,高岳用双手扒住了院墙,而后撑住自个翻了上去。 还好,其下的街道上并没有人。 高岳跃了下去,空荡荡的街道上,寒风贯穿而过,直钻入他的衣衽里。 好像有柝声传来,是金吾巡道的,有些害怕麻烦的高岳不敢直接敲自家的门,便只能再次扒住墙头,强行攀爬上去,准备在里面躲一躲。 刚落脚,高岳就看到薛瑶英一袭羽衣,诧异地立在自个面前。 对啊,昨晚薛炼师对自己说过,今日她就要收拾行装,前往泾州回中山,和彩鸾炼师一道去修道的。 “逸崧你......” 高岳慢慢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刚从外城营里归来。 这时他看到薛瑶英正眼巴巴看着自个。 5.冠内表心迹 就在他觉得哪里不对时,薛瑶英便直说:“无妨无妨,逸崧正值盛年,又如何不风流?” 薛瑶英满脸理解的表情,让高岳不知说什么好。 为了岔开话题,高岳便问炼师是否要即刻启程。 炼师说是,还请逸崧抽出些人手,送我前去百里城,碎金小娘子还在堂中睡着,就不用打搅她了。 天明后,高岳很恭敬地替薛瑶英举着行李,两人宛若师徒,立在打开的宅门前,“马上至外城馆驿,我就找人手送炼师。” “这位炼师何处去?”突然,在身后传来如此声音。 这声音高岳太熟悉。 他带着愤恨的眼神转过来。 果然在巷口的雪地中,数名家奴抬着檐子,当中坐着名目光充满**的美妇,可不正是延光公主吗? 还没等高岳说什么,延光公主微笑着,抬步下了檐子,随后对薛瑶英行礼。 薛瑶英急忙掐指回礼。 “是这样的,如今避难奉天城内皇室女眷极多,有的信佛,有的信道,她们都想为国家祈福,陛下先前也答应我,城中是有座闲置的公廨屋宇的,可辟为女冠,就缺名炼师,这位薛炼师清名在外,可入冠中。”延光不紧不慢地道来。 “炼师要去泾州回中山修行。”高岳警惕十分。 “诸色羽流,哪里有在这里清修来得好?”延光公主抬出了李唐皇帝和道家间的特殊身份,语气虽然轻柔,可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 而后延光公主满是喜悦的表情,说了声“萱淑,找到了炼师,此后你可时时去冠中去进香祈福。” 高岳的身后,那边楼院的门阍处,唐安公主不知何时起依偎在墙处,不发一语。 接着唐安走了出来,朗声说:“不用姑母劳心,萱淑可在字宅立玄元皇帝真容,一样可进香祈福。” 这话说得延光有些惊讶。 她和高岳昨夜到底有无? 接着延光公主看看高岳,对方也是一脸铁青,又想这高台郎,容貌身形倒是过得去,莫非实际有什么暗疾,昨晚让萱淑惭恨,闹得男女双方大不愉快? 可延光公主还不死心,便又抬出其他皇室女眷来,强迫薛瑶英留在奉天城,更重要是将女冠立起来,伺机想把情势给弄清楚。 手持拂尘的薛炼师则立在这数位的中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时她轻咳两声,说承蒙王室厚爱,莘若敢不从命。 这才算把此事暂时搪塞过去。 半个时辰后,义阳公主走在庭院当中,“咦?阿姊,听说你昨夜有些起热,痊愈了吗?” 在她对面的庑廊下,唐安坐在那里,手里持着淡碧色的桂竹尺八,秀发垂下覆额,穿着缤纷的雁齿裙(义阳还是第一次见姊姊穿得这样鲜丽)。 “已经痊愈了,义阳,发发汗就好了......”接着唐安微微仰起面来,看着庭中挂满琼雪的大树,嘴唇圆起,接着空灵清凉的曲调自尺八孔中悠悠而起。 一阵风掠过,吹起了义阳的头发,也卷起了树冠上的雪,带着尺八的曲声,飞往辽远处。 旬日之后,冬至日时,奉天城的钟楼堂上。 “高卿最近似乎清瘦了不少。”席位上正襟危坐的皇帝,看着侧边坐着的高岳,颧骨似乎都有些凸起,不由得心疼地说。 “臣,正在忧心泾原、凤翔营田的耕作,及来年的漕运问题。”高岳急忙回答。 “高卿真的是田舍郎。”皇帝开玩笑地重复了这句话。 整个大堂一片赞许的笑声。 高岳瞥见,其中兵部尚书萧复尤其笑得满脸诡异。 高岳望着他,嘴里狠狠咕噜两句骂人的话。 “可惜要到来年,才可让卿回百里城去督春耕,现在最关节的事,乃是自西蕃借兵的事。”皇帝这时为此次大臣、学士全体参加的朝集,定下基本的议题。 说到此,高岳顿时浮起了画面: 就在三日前,城中偏僻的女冠里,薛瑶英有点紧张在坐榻上,她充当的是望风角色,也是个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角色。 可为了报答逸崧的恩情,也只能如此了。 她也清楚高岳正在全力为自己斡旋着,她的人生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还要渴望去泾州。 后院处,唐安原原本本把父亲在阁子召对里,和一群翰林学士关于向西蕃借兵的谈话内容和想法,全都告诉了高岳。 李适没料到隔墙有耳。 “我没让你打听这些事,何况还是偷听来的。”谁想,高岳很平淡。 萱淑的脸儿立即涨红,这让她尴尬又气恼。 “这对你是件很危险的行为。”接下来这句话,又让萱淑的心情复杂许多。 “开春后高台郎是要回百里城去?” “是的。” “高台郎喜欢长安的花吗?”唐安没头没脑地又问出这么一句。 “是有喜欢的。” “哪里的?” “兴唐寺的牡丹。” “是呢,牡丹总比雪团要好,雪再美,也不是真花,它只能属于月,而不是日。这其中的道理,萱淑已经明白了,谢高台郎。”唐安带着遗憾可又释然的眼神,看着院墙瓦当上的积雪,望着它们在刺溜的阳光下开始融化,接着笑了两声,便缓缓走出了女冠处。 “萱淑!”这时高岳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唐安便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这声萱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以后不会再喊了。”高岳缓缓地说道,“进献阿阳侯恩仇记后的种种,是我的错。”说完,高岳对着李萱淑的背,恭恭敬敬地捧起衣袖,作揖到底,接着他很简捷也很郑重地说了句: “恨不相知未娶时。” “妇,妇家狗。这声妇家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满长安城皆知,不过以后不会再喊了。” 走下台阶时,门廊下坐着的薛瑶英,见到唐安公主已是满面泪水,以袖捂口,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时钟楼堂下,地方节度们的代表全都登上台阶,接着对皇帝叩首,随后坐在侧旁。 “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军府掌书记,侍御史臣......”这番话,让高岳自刚才的思绪里醒来。 对面廊柱下,郑在拜谒皇帝后,整顿好衣衫,坐在那里,和自己只是匆忙地交互了下眼神。 他算是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来奉天城的代理人,来此商议西蕃借兵的大事。 6.擅杀刘德信 接着高岳见到,韩派遣的是其弟韩洄。 马燧的代理人则是其兄马炫。 崔宁派来的,则是其幼子崔蠡。 李抱真派来的,是幕僚兼大将贾林。 李勉派遣来的,是掌书记袁高。 其他地方节度使也都派来了商议的代表,并且都给皇帝的行在带来的礼物各种金银财宝,全被李适下令堆在钟楼下的回廊处,由宦官马承倩登记在簿。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有无僚佐至此?”皇帝让身边的中使如此询问了两次。 可堂上无人应答。 李适冷冷地笑了笑。 “洋、利、商、金四州盐铁转运使刘晏有无僚佐至此?” 堂上也无人应答。 皇帝欠欠身,刚准备传西蕃使者区颊赞登堂时,却自外走来名官员,自称是李晟的使者。 此使者正是李晟的女婿张,他在拜谒皇帝后,额外献上了份表章,口称死罪。 李晟先是恭贺皇帝,称叛军在他至潼关后,丢弃了同华二州,开始缩回长安城中,此外李怀光、李希烈、李忠臣和朱四贼似乎开始内讧,朱据长安的皇城、宫城和大明宫,设门禁不让李怀光进入,李怀光大怒,屯兵于城阳,扼蒲津渡,似乎准备回河中;而李希烈返归了咸阳旧城,也不进长安城,而是据西渭桥,往南掠武功、周至等县,好像也在首鼠两端臣晟已统率诸神策行营,进抵东渭桥处。 听到这些后,皇帝露出了欣慰笑容。 而当李晟此表章的后面内容在大堂上宣布后,所有的臣僚,包括皇帝在内,却旋其面目,莫不震骇。 李晟在表章里指责原本统诸行营的神策兵马使刘德信,军无纪律,故而已将其斩杀,并其营众辎重! “刘德信有何罪过?”对此,皇帝都难以置信。 原本尚可孤、骆元光等神策将们,公推的都畿行营都统是刘德信。 结果李晟领神策河朔行营到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刘德信。 这到底是为何啊? 张便向皇帝,也在堂上诸位臣子的面前,公布了刘德信的四大罪状: 刘德信所率神策行营里的子弟多为市井之徒,毫无军纪,动辄掠夺沿途墟集,此其一也; 刘德信领军过沙苑、大荔时,曾盗取此地牧监里的五百匹国马,此其二也; 在之前刘德信与叛军作战,多次败战,此其三也; 先前,刘德信来见李晟时,礼仪不备,傲慢无状,此其四也。 听完这四个理由后,大臣们更是面面相觑。 出征前,李晟和刘德信都是兵马使,挂着的也都是御史中丞的宪衔,理应平起平坐的,刘德信来见李晟还要备什么礼仪呢?再者,刘德信取沙苑的马匹,当然是为了增强队伍战斗力,之前刘德信并没有传来败战的消息,反倒是一路从潼关打到了渭水桥附近,这...... 就在颜真卿准备说话时,皇帝却悠悠开口: “子曰,何以为身,曰恭敬忠信而已,恭则远于患,敬则人爱之,忠则合于众,信则人信之。刘德信犯先贤之诫,不可深责合川郡王也。” “圣主英明!”张急忙伏身,大呼谢恩。 而后皇帝二话不说,便授李晟检校工部尚书、京畿关东神策行营都统节度使,此后东南江淮财赋,分四成沿漕运至东渭桥,由李晟全权处理。 得到如此满意的处置,张才起身入列,和其他节度使的使者并肩而坐。 “武人跋扈,何分忠逆。”众人当中,只有郑没好气地低声说了句。 高岳和韦皋却始终波澜不惊。 这时皇帝示意,阶上的中使便传唤起来: 之前在奉天城馆驿里等候的西蕃臣子区颊赞,穿着窄袖礼服,在崔汉衡、韦伦的伴同下,直入到堂内,接着向唐家天子拜舞。 高岳看见,区颊赞的胳膊上是银饰金的“章饰”,这种东西类似唐朝的告身,代表的是这位于西蕃帝国里的品秩,以瑟瑟最上,金次之,银饰金再次之。 区颊赞的汉话倒是挺流利,他当着诸位的面,公布了赞普的条件: 希望与唐家立盟,并刻碑划分边界; 立盟后,大论尚结赞愿出河陇地的两万精锐,助唐家平叛; 自此唐蕃永不开战,结为盟好。 “诸卿可就此言事。”皇帝便要求大臣讨论。 果然如李适所预料,大堂果然爆发激烈的争执。 翰林学士姜公辅、陆贽力主借兵,陆贽说如今回纥与河朔态度暧昧,不可引其入京畿,而西蕃则不同,不但可以让西蕃兵收复长安,还可在其助力下平河中、武关道等地。 另外陆贽又请皇帝下罪己诏,以安抚河朔和淄青等方镇,赦免它们,让它们重新安宁。 而同样是翰林学士中的吴通玄、吴通微,则强硬反对借兵,称西蕃之言不足采信,陛下可于奉天城集四方勤王军和财赋,自己收复京师。 卫次公在其中是沉默派。 很快争论自翰林学士,延及到随驾臣子中。 樊泽、刘从一等附和借兵主张。 而萧复、颜真卿是极力反对借兵的。 萧昕在其中是沉默派。 于是难以持衡的皇帝,便又让节度使的使者们来“投票”(他们都带来了各方镇、行营的态度): 李晟表示可以借兵; 张延赏表示可以借兵; 马燧表示可以借兵; 东川节度使吴冕表示可以,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也表示可以。 灵武的崔宁、中原的李勉和泽潞的李抱真,态度中立,表示一切听朝廷的。 只有韩则呈交份激烈的表章,称绝不可以向西蕃借兵; 这样看来,韩是少数派。 其实前面的讨论都是废话和程序,关键是地方实力派的想法。既然大部分节度使都赞同向西蕃借兵,李适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他本人也想早些平定这场叛乱,以求回驾京师,便开口准备定论。 谁想这时又是萧昕开口:“陛下可稍待,泾原、凤翔段成公,四州转运使刘士安,苏州刺史杜君卿,杭州刺史李少源尚未有所表态。” “要等?”皇帝有点不太高兴,其中种种朕早已和姜公辅、陆贽日夜推演,早点定下来不是很好嘛,何必拖延! 而这时候,高岳忽然起身,接着手捧笏板,转正后对皇帝说:“南省吏部头司郎中臣岳,有商量状!” 7.刘晏赴奉天 “可商量状。 ”皇帝心中想,这高岳不会是得到刘晏或段秀实的指示,也来拖延时间吧? 随后高岳侧转,向西蕃区颊赞行礼。 区颊赞回礼。 “敢问大夫,立盟划界,以何处为界?” 区颊赞没想到高岳问得如此直接,他还以为这些议题是立盟时再讨论的,不由得有些尴尬,最终在高岳一再追问下,便说到:“愿北起贺兰山,中至陇山坻,南依大雪山为界,以东归唐家,以西归赞普。” “那安西、北庭、河陇呢?” “高台郎可自己看图。”区颊赞避开直接回答。 “那也即是说,安西、北庭、河陇都要割给西蕃?” 这话说得坐席上的李适脸面**辣的疼。 可高岳的本意,并不是要打皇帝的脸,也不是要和西蕃闹翻。 据他先前所探取到的情报,西蕃因着力围攻西域,并和北方的回纥对抗,如今在河陇之地的兵力,加上随军仆役(西蕃军队作战,一名士兵往往跟着三四名乃至更多的仆役)也不过五六万人,就算入援唐家,大约也只能出动万把人的样子,更多是走个形式而已,却要借此“狮子大张口”,向唐家索取安西、北庭、河西、陇右的法理权力,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绝不可以让李适被外交欺诈,在这点上皇帝的利益,是和国家利益完全一致的。 于是乎高岳决定实行“拖字诀”,他直接对区颊赞说:“不用观图,之前西蕃为何不遵守罢战和议,依旧围攻我唐沙州?” 区颊赞被这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便抵赖说绝无此事。 这时韦皋愤怒地按剑起身:“你等小蕃伎俩,岂能骗过大唐天子?你让崔、韦二位少卿带回来的俘虏,全是沙州寿昌县的僧民,也即是说你等表面不侵泾原、凤翔、朔方,可却在西域背信弃义,攻陷我唐城池,掳掠我唐子民!” “无有此事。”区颊赞犹自不肯承认。 “难道要对质吗?”韦皋将手一挥。 这下皇帝李适的脑袋也转一转,便沉声问区颊赞是否真的如此。 这下区颊赞俯首沉默不语。 高岳便趁机说到:“各路叛贼如今已是风前残烛,我唐天子独力便可平定之,贵国若从舅甥之谊,也可派军前来入援,可划界立盟之事非同小可,你等必须停止对安西、北庭诸州镇的蚕食围攻。” 区颊赞还想辩驳,高岳就直接对他说:“大夫莫要以为我唐软弱可欺而趁虚而入,现在泾原、凤翔、朔方各节度使犹有精兵不下十万,崔宁、段秀实、李晟、马燧、浑等良将皆在,若贵方发难,我方愿以十万师,与赞普会猎于河湟!” “此次前来,只想和盟。” “那便请大夫依前言。”高岳将手伸出。 “不敢专断。” “请大夫发信得赞普制文。” “制文来回路遥,恐唐家天子不耐。” “其实......朕的勤王之师,也是可平定内难的。”这时席位上的皇帝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 “陛下!”姜公辅、陆贽等翰林学士急忙喊出声。 这和原本在阁子里商量的程序完全不同啊! 区颊赞摇摇头,带着某种轻蔑的表情笑出来,而后他对李适顿首,再抬起脸试探着说:“本使自来到奉天城后,方得知陛下漕运已断,奉天城居京畿西侧,漕运转输不至的话,怕是会再出李怀光、李希烈第二,所以诸位学士借兵立盟的建言,真的是出自一片忠心,还请天子细细思量,如天子不纳忠言,赞普也是会感到痛心失望的。” 整个大堂上的唐臣,闻之不免变色。 区颊赞这话,也等于是某种恫吓: 意思是李适你答应我国的条件,赞普还能礼节性地出兵援助下,并和你唐保持和平;可如你不识抬举,怕是不但西域不保,我西蕃趁机也攻入进来的话,看你如何收场。 皇帝听到这话,明显下巴颤动数下,这,又给朕出了一道难题。 现在国家的命运,就在朕的一念一言间。 之前正因朕做过许多抉择,才到了这里来的。 怕是再抉择错误的话,李唐宗庙要隳在朕的手中? 结果这时忽然传来声清朗的声音: “谁说财赋转输不到这奉天城的!?” 高岳惊愕莫名,接着猛地回头。 堂中“刘使相”的惊讶声四起,许多大臣都像是见到救星般转身: 瘦小的刘晏,踏着方正的步伐,从容不迫地登上堂来,接着穿过两侧长长的群臣班列,直走到李适的面前行叩拜之礼。 李适这时候见到刘晏,心中也突然定了下来,就因为刚才那句“谁说财赋转输不到这奉天城的!?”,不是别人,而是刘晏本人说的。 这段时间,刘晏是马不停蹄,边走边考察新的漕运通道,一路到奉天城来的。 刘晏坐定,对区颊赞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 区颊赞知道对面坐着的,是能看到钱粮在地面上如何流动的理财专家刘晏,当即瞠目结舌。 而后刘晏拍拍膝盖,对着堂上诸位说:“恢复京师,再定河中、商州,如何缓和财米用度之急,晏已了然在胸,各位勿忧,圣主勿忧。晏在此,钱粮也必会汇聚在此。” 这下,堂上的所有军将、臣子、中使无不欢欣鼓舞,满是热烈的气氛。 就连皇帝也满心高兴,他现在终于想通: 韩王在京城窃据禁内,僭号称帝,可刘晏却不远万里,自桂管赶赴奉天城来,这已再明显不过地体现了他是个绝对经得住考验的忠诚之士!当年安史之乱时,肃宗皇帝和永王李也争夺过刘晏,那时刘做出的选择也是正确的,所以刘晏一贯都是正确的。 刘晏和韩王,绝对没有私下勾结的过往,以前种种是朕多心了。 “既然刘卿于此,那么钱粮必然无匮,朕想就不必再向贵国借兵了吧?”皇帝便对区颊赞说到,算是正式结束了这个话题。 区颊赞闹了个好大的无趣,也只能憋着,心怀怏怏,向皇帝行拜礼告退。 而这时,兵部尚书萧复满意地看着高岳,笑了笑。 钟楼大堂朝集结束后,皇帝迫不及待地正式出了子,让刘晏、高岳、陆贽、姜公辅、韦皋五人入奏,要正式敲定对奉天城漕运道路的开辟。 这次高岳是从正门处,堂堂进入到皇帝楼院的阁子当中的。 8.多难兴邦国 其实这阁子,和他误入唐安枕席的闺房,只隔了一道墙壁而已。 故而坐定之后,高岳不由得想起,那时他在皇帝身后墙的那边,和李萱淑的种种,现在真的是颇有余悸。 接着在阁子里竖起的铜图前,刘晏所说的漕运道路,实则就是安史之乱曾经使用过的“上津道”。 “山南西道节度使贾敦诗(贾耽)已收复襄阳城,可经由鄂州将江淮东南的米粮运来,以襄阳为中继,沿汉水溯流而西,而后入商州上津堡,再集中于南郑(即梁州汉中)城,由秦岭水陆道运至凤翔眉县。”这便是刘晏的大略计划。 “如此的话,转运耗费是否太大?”陆贽虽在心中已初步认可,可还是担心脚力钱问题。 刘晏正色回答:“现在只要能东西对进,安抚部伍,光复京师,便是十贯钱送一斗米,也是值得的。” 对于刘晏的决心,皇帝是持赞许态度的,“刘卿,至春末可从东南运十万石米来否?” 刘晏很有信心地说:“宣润镇海军节度使韩太冲(韩)已和臣共谋好,将储备于润州(今江苏镇江)仓中二十万石米取出,另以盐和籴东南诸地二十万石米,其中四六分割,四成沿汴河过三门峡,经渭水运抵东渭桥李晟处,六成由臣所言的上津道,运抵陛下的奉天城处。” 这下好了,不要说十万石米,足足有二十四万石米,再加上高岳、韦皋营田也能得十万石粟米,光复京师算是绝对稳当。 “韩太冲......”可皇帝想起之前韩和陈少游蛮横劫夺转运使包佶财帛的事来,不免的又有点担心。 这时刘晏微微一笑,对陛下说韩太冲此行也是迫不得已,臣入奉天前曾与他会晤过,他解释说之所以“预支财帛”,是因镇海军乏钱乏粮,又准备出兵支援对淮西吴少诚、陈仙奇的战事,亦要防备淄青的平卢军,故而出此下策,还望圣主体谅。 李适现在已经学得精明,忙说:“韩太冲的一片忠心,朕岂不知?还希望韩卿尽快将米粮送至,朕绝不会忘却他的功劳的。” 另外刘晏又报告给皇帝个好消息,淄青的李纳已经接受臣的提议,愿去除齐王的称号,并答应不再威胁汴河漕运。 另外李纳还答应说,愿出面劝诫魏博、恒冀和幽州三镇,同样去除各自的僭号,并答应继续出防秋兵,此后朝廷专力平定李希烈、李怀光即可。 在一侧旁听的高岳连连颔首晏相就是晏相,一出手,整个大唐又能枯木逢春了。 另外他现在也了解到,河朔、淄青这群安史余孽虽然向来桀骜,可都是自守之贼,只要朝廷祭出安抚**,他们傲完一番后还是会娇媚下来的。 可怜李怀光和李希烈,拥戴了韩王,这是作死的大罪,多半是出头的椽子要先烂。 “这多亏了陆敬舆先前的分化之策,才让局势出现转机!”这时高岳带着赞叹的语调立起身来,对皇帝贺喜说。 高岳这句直来直往的夸赞,让在座的陆贽立刻脸都红了,可这时他见到刘晏也对自己投来认可的目光,便想不能再冷淡下去,即刻拱手说自己只是承旨而已(意思功劳还是圣主和承旨学士姜公辅的)。 接下来君臣六人立即互吹了番。 最后还是李适做出了总结:“刘卿专财赋转输之任,高卿、韦卿立西陲忠烈之勋,姜卿、陆九参预机务、运筹帷幄,皆是朕的左膀右臂。” “圣主英断!”阁子里的五臣即刻回应。 李适当即美滋滋的,又有点不想如今在凤州当司马的卢杞了。 毕竟眼前这五位说话又好听,还真的能做事情。 可转眼间高岳的真实意图就暴露了,高岳流泪了,他伏在李适的面前,称“臣听闻陛下要出罪己诏来安抚天下,窃以为此举虽然能彰显陛下的宽厚之心,实则不属必要。” “唉,高卿你有所不明,这次播迁奉天城,朕确实愧对军民和列祖列宗啊!” “陛下此举是针对河朔、淄青叛镇的,然而此刻数镇已然愿意归顺,西蕃又有狼子野心,这时陛下再折损自己威仪,反倒会让天下军民寒心。” 皇帝李适沉吟不语。 可翰林学士姜公辅、陆贽又有不快。 高岳这番话岂不是在当面打他俩的脸? 罪己诏和向西蕃借兵,都是他俩的策划,高岳先是给个甜枣随后又来一棒槌,这是个什么意思! “圣主这次虽然有所小差池播迁奉天,可先贤亦有云,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此次圣驾回銮京师后,有生之年皋必能重见开元盛世天!”那边韦皋立刻帮腔。 高岳也立刻顿首,口呼:“多难兴邦,高祖脱平城而肇汉;殷忧启圣,文王出里而开周。陛下,如今朱、李怀光、李希烈虽乱,可一旦平定之后,山南东道、凤翔、泾原即可重归陛下之手,卧榻之侧的奸逆诛灭,朝堂之间的贤能层出,盛世不日可待,还请陛下勿要再让军民疑惑为好。” 这话其实戳中了李适心中最敏感的方位。 说实在的,他想下罪己诏吗? 不,一点都不想,特别对于李适这样自负聪明的天子来说,叫他认错,他绝对是会怀恨在心的。 现在高三一片粉饰之辞,居然让李适有了“我如此操作,其实是在下一盘大棋”的睿智之感。 果不其然,高岳接着又谈:“陛下不用下罪己诏,请将诸事委托给臣等,臣冒昧揣测,朝中众正协力,来年春夏可诛灭朱、李怀光,三年后可芟平蔡州叛镇,随后漕运为安,便可开边河湟,光复陇右......” “高三,圣主面前岂可戏言?”承旨学士姜公辅即刻驳难说。 谁想高岳重重顿了三记首,而后自衣衽里掏出枚钱来,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 李适接过钱,是铜制的,上面刻着“建中通宝”四个字,眼圈也红了,哽咽说:“这是郭送给你的吧?” “圣主,安西、北庭留守的州镇,听闻圣主登基接替大统,改元建中,莫不欢欣泪流,即铸此建中通宝以自励,以示不忘我唐,如今安西、北庭军民各州城池坚固,制度完善,人心团结,只要圣主不弃绝他们,区区丑蕃又能如何?三年后,我唐出五万兵,连和回纥、黠嘎斯,必能在河陇打丑蕃个措手不及。” 9.重兴开元世 这番话说得李适也深为感动,他捏住了铜钱,低声说好,朕也确实有复兴开元盛世天的决心。 这下,下罪己诏和向西蕃借兵的话题,才算最终被李适正式否决。 另外李适还对陆贽说,马上草拟诏书,朕要改元为“兴元”。 所谓的兴元,即是“重兴开元”之意! 高岳心想,自己也确实已改变了一丢丢历史线,兴元改元提前了一年。 “高三,你变了!”结束召对时,已是天色微明时分,陆贽、郑在外城驿馆处,特意聚会碰头。 因陆贽是翰林学士,三人不能私会,便立在驿馆外的场地处。 陆贽有些恼怒,便抱怨了高岳句。 郑则不说话,可他的眼神里,却有点对高岳的理解。 每个人所处立场不同,想法当然也不同。 那边阁子当间,刘晏被留下,皇帝继续向他咨询上津道的细节。 对陆贽的责难,高岳也不辩解,他只是叹口气:“敬舆,早晚一日你会明白岳的苦衷的。” 你怕是不清楚,最终你的倒霉,根源可不就在德宗李适播迁奉天城时,在你的建议下弄出份罪己诏,你以为十年二十年后,李适这样的人能淡忘这件事? 现在不写罪己诏,皇帝对你的怨隙也就没有了。 可我也不能明说,只能“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陆九,高三的方略,在当年他回京为监察御史时,就在曲江都亭驿当中和我说过,他是始终不肯与西蕃和议的,他的志向就是恢复安西北庭。所以陆九不用怪责他,高三始终是没变的,变的是局势而已。”郑此刻开口说话。 谁想这话让高三更加心塞。 他在心中说:“唉,马上就轮到文明你呆的西川了......” 陆贽摇摇头,说高三哇,我倒也不是罪己诏被否决而生气,圣主不用罪己,难道我不开心吗?我只是担心,你大言说什么“三年平蔡”的计划,须知君前无戏言。 结果三人还没说完,蒙蒙的晨曦里,霍忠唐匆匆自钟楼当中,穿过重墙的拱门,东张西望,见到立着的三人后,便赶上来,称圣主发布口谕: 陆贽此后在奉天城为粮料、供军使,负责调运凤翔、泾原的米粮; 郑此次以西川幕府掌书记的身份前来,可以不用回去,亦入翰林院为学士,因姜公辅不日即将出院,以谏议大夫的职务,同平章事; 而高岳,陛下和刘晏商议好了,因随后平定河中、商州、淮西,可能多用蜀地、山南的财赋,便可一并囤积在上津道转运,而上津、蜀地、京畿三地的中继处,自然是梁州南郑(汉中,此刻的地位随着局势的变化而陡然重要起来),恰逢圣主改元“兴元”,刘晏便建言陛下,升南郑城为“兴元府”,自贾耽的山南西道分割出来(升为直辖市),刘晏继续为尚书仆射,兼商、金、利、洋四州转运使,而高岳也不用回泾原,随即赶赴兴元府为首任“兴元尹”,并判梁州事,兴元府巡院营田度支使,兼山南西道节度使幕府行军司马,辅佐刘晏、贾耽主掌转运、营田之事。 郑和陆贽刚准备恭喜时,霍忠唐又说,陛下又言,韦皋忠公体国,已为陇州刺史,并将他的部伍升为“奉义军”,由韦任奉义军军使。 而高岳原本在原州行在的三千营田田士,外加三千城傍党项蕃兵,陛下也下令专立一军,由高岳执掌,镇守兴元府名字陛下都替你想好了,原本西陲萧关驻有“白草军”,而今恢复此旧称军号,授予高岳的部伍。 “白,白草军......”高岳顿觉这军名有些尴尬。 霍忠唐当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并且面露笑容,说高尹安心,陛下马上还要让司封郎中封你为淇县开国子,尊夫人也要封为县君了。 嗯?阿霓二十岁,就要当县君了。 如今高岳已经是五品官职,自然可以封赠爵位了,这还没等他自己申请,皇帝就急不可待地给了他县子的爵位,还正式授予他“白草军”军号,希望他能在兴元尹的位置上有一番新作为。 两日后,高岳作为兴元府巡院营田度支使,堂堂地于奉天城内拜谒了刘晏。 “韩无事,陈少游倒是要倒霉。”刘晏见到他,很肯定地说道。 “同样都是劫夺包佶的进奉船,为何两人命运会相差如此之大?”高岳对刘晏的话还是相信的。 刘晏便解释了原因:“如今军国资用,太半取自江淮,原来交会点自然是扬州,可自开元末以来,扬、润间的瓜洲渡河砂,自北越积越多,而其北正是扬州,河砂淤塞航道,舟船难行,昔日润州刺史齐曾掘伊娄河二十五里,使漕船顺此河可直接由江水汊道直抵扬州城下,可伊娄河始终还是在润州地界的,故而张延赏为淮南节度使时,便伊娄河让给了润州。” “也即是说,现在航运中枢慢慢转到了润州?” 刘晏点点头,“润州即古京口也,毗邻常州,南接苏州,西临建康,另外至宣歙、岭南都有水陆大道可通,米、茶、盐、布取调方便,又无扬州航道淤塞之难,更重要的是这次出米的,是镇海军节度使韩。” 韩的镇海军,理所正是在润州。 高岳心领神会:“即是说,产米的不会倒霉,那只能叫转运米的倒霉了,更何况扬州现在连米都运不了。” 苏州刺史现在是杜佑,宣歙观察使是洪经纶,杭州刺史为李泌,这数人和韩关系都不错,更何况韩辖境内也是物产丰盛得很,兵强马壮到连皇帝都要仰他的鼻息,俨然有“东南一体”的架势。 那未来只能追究淮南节度使陈少游的罪责了。 更何况陈少游真的如“梦游”般不识时务,连韩都派使者来奉天城表忠心,他却继续骑墙。 当真是作死了。 “其实我在来奉天城前,和韩太冲有个私下协议,逸崧我想你应该要知道。”刘晏这时伸出手来,缓缓地自小炉上烤着暖。 “莫非......” “正是,此后我和韩太冲对调,他负责江淮东南的财赋,我负责度支司和西边的财赋。” “那可与韩太冲结盟,避免如杨炎、卢杞这样的再来胡乱纠缠利权。”高岳托出个大计划来。 10.再贞求女史 刘晏哈哈笑起来,说只要朝廷里有宰相坐南衙,就一定会来争抢利权的。 “那以利权兼领宰相不就可以了吗?”高岳立即提出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与其让宰相去夺使相的利权,不如让使相直接当宰相,这样行政权和利权合二为一,并少了许多无谓的争斗,国家也可集中力量办大事。 刘晏沉默,明显对高岳的话若有所思,随后低声说:“逸崧,光复安西、北庭,乃至夷平方镇、中兴大唐的话,确实需要这样一位宰相,不可以再如从前那般,同室操戈,亲痛仇快了......所以,合川郡王那里......” “晏相放心,已有眉目。”高岳信心满满。 果然在夜中,蔡佛奴托人,给留在馆驿住宿的李晟女婿张送去了封密信。 高岳明白,压制向西蕃借兵的主张,光靠皇帝的承诺还是不行的,因为李适这人最喜欢的便是反覆。 按照刘晏的描述,高岳很敏感地明白:如今能掌控天下局势的,不过五人。 宣润镇海军节度使韩,他是大金主,朝廷翻身的资本都倚靠他的供给; 梁、金、洋、利、商诸州转运使,尚书仆射判度支刘晏,来奉天城的财赋全靠他转输; 屯兵东渭桥,掌控整个神策行营的李晟,他在长安城东面的头等军头; 还有便是坐镇凤翔的段秀实,及自己那坐镇长武城的岳父崔宁,这俩是长安城西面的头等军头; 至于西川张延赏、河东马燧,乃至汴宋的都统节度使李勉,及东南那票节度使、观察使,远水不及近渴,都还不够班。 刘晏、崔宁、段秀实和我的关系自不必说,如今重点即是拉拢韩和李晟,只要五人能齐心协力,我唐中兴当然有望。 当然韩和李晟都不是善与的角色,特别是李晟,高岳现在才明白他的可怕面上笑眯眯的,可逮住刘德信说杀就杀了,此人志向也不在小啊! 所以拉拢的密信得谨慎又谨慎,只以公事来诱导李晟,不可提及任何私下的交易。 在向兴元府出发前,高岳拜谒了皇帝,并称自己去百里城追集白草军赴山南西时,希望能携家眷一道赴任。 “人之常情,无不可允。”李适很爽快答应了高岳的请求。 另外皇帝也同意高岳为兴元府征辟僚属的要求赐郭小凤名为“郭再贞”,正式为郭暧的养子,通籍汾阳王府,并赦免他父亲郭锻附逆的罪行,又赐蔡佛奴名为“蔡逢元”,二人品勋皆升,各为白草军的中虞侯及押衙使,高固则为白草军兵马使,侯兰、程俊仁为牙将、刀斧将,明怀义为游奕使,其兄弟和小三州党项头人们各为白草军射生官。 现在高岳也将整个原州行在重新还给泾原行营,故而刘德室继为兴元府司录参军,判功、户、仓、田四曹事,又请求朝廷将韦皋的兄长韦平任命为白草军长史,兼判兴元府兵、法、士三曹事。 至于李桀,则继续留在奉天行在,以监察御史身份伴同皇帝车驾左右。 韦皋也即刻征刘辟为奉义军支度官。 义兄弟二人互相举荐贤才,是不亦乐乎。 还有韬奋棚的顾秀,迄今还在淮南幕府中,而黄顺、解善集等都散在家乡躲避战乱,高岳也依次送去书信,号召他们前来相依,“共求富贵”。 事情办妥后,高岳又造访浑宅第,一来是探问浑日进的伤势,二来则是向他致歉: 挖走了原本属于他帐下的郭小凤、高固。 浑不以为意:“尊泰山当初也是严武从东川幕府里挖走的人才啊,黄岑(高固)和小凤以后若想做成番大事业,自然还是跟在高尹的身边为好。” 不愧是浑,如果说段秀实是亮直,马燧是勇烈,李晟为巧变,而浑便是种忠厚,也难怪他被李适所信任有加。 很快,身受箭伤的浑就把郭小凤,不,现在叫郭再贞给喊来,“圣主之所以赐你名为再贞,就是希望通过你们的努力,可让天下子民再见‘贞观之治’,而蔡佛奴为‘逢元’,也即是想重逢‘开元盛世’。”席座上高岳就公布了陛下赐名的苦衷,以此勉励郭再贞在白草军内好好干。 浑也说,你从此追随高岳,必可成就番封妻荫子的事业。 “俺也想着如此,可迄今无妻,又怎求封妻荫子的功业?”郭再贞的浑人本色又浮动起来。 高岳笑起来,便直接对郭再贞说:“依你在奉天城的战功,陛下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郭再贞听到这话后,咕咚声就拜下,对高岳说:“请高尹成全,将陛下所赐的宇文女史下嫁给再贞。” 听到这话,高岳有些愕然,“宇文女史并不曾侍奉过我巾栉,再贞求她倒无什么问题,然宇文女史先前被黎逢休弃过,又被没入掖庭,难道再贞你要求她为庶妻?” “什么庶妻,当然是正妻!宇文女史知书达礼,又长得好样貌,能嫁给再贞,将是再贞莫大的福气。” “可......宇文女史之前嫁的黎逢,是大历十二年的进士状头,又是秘省校书郎,你这请求怕是陛下也不一定认同。”卧榻上的浑有点担心。 因为谁都知道,皇帝李适是最重文士的,文士前妻再嫁军将,皇帝恐怕会有不满。 可谁想高岳却站起来,说什么进士什么状头,誓死保卫圣驾的还不是郭再贞这样的忠义草莽之士?黎逢早已在京师附逆了,如今再贞是堂堂五品折冲都尉,马上宇文女史嫁给他,再贞既答应以正妻待之,将来也是要封县君命妇的,有什么使不得的这事便包揽在我身上。 果然,皇帝在听到郭再贞请婚后,便畅快答应了:“再贞鞍前马后,于奉天城之战中忠勇有嘉,那个碎金嫁与他,算是福厚了。”接着皇帝又把王贵妃喊来。 王贵妃听说此事后也非常高兴,称原本想让碎金托于高台郎家宅里为庶妻的,现在既然可嫁于郭都尉那里去为正妻,绝对不枉碎金如此良善。 接着王贵妃作主,赐郭再贞、宇文碎金二人一金一银双瓶,内盛以方道贡献来的珍珠,并嘱咐碎金要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将来必是郡国夫人。 “碎金小娘子,你瞧瞧,本师说得可一点都不错,福分这就来了。”高岳家的庭院当中,中使们忙里忙外,送着皇帝与贵妃下赐的聘礼,薛炼师喜形于色,对低头的宇文碎金说到,“这桩婚事小娘子可满意否?” 11.钟陵踏歌舞 碎金不好意思地说:“郭郎君是救过碎金命的恩人,岂有不满意的道理,只求郭郎君不嫌弃碎金是再嫁之身才好。 ” “无妨,小凤,不,再贞本是京城恶少年,去边塞后才开始折节向上,碎金小娘子以后可要多多帮衬,勿要......”这时高岳走来,原本还兴高采烈地说着再贞和碎金的婚事,可说着说着脸色和心情忽然变了。 他闭上嘴巴,看着庭院里的柿子树,不再说话,心中有些愧疚。 不久,女官们牵着碎金入室去梳洗,准备上婚车。 一个时辰后,碎金已离去,高岳独自一人,还怅然若失地坐在树下的廊边。 薛瑶英手持拂尘,慢慢走到他的身后,接着坐在了蒲团上。 “逸崧,心中有郁结,对不对?” “阿师,我总是觉得负了人。”高岳此刻心中,觉得李萱淑有些可怜,这份愧疚这些日子总是在缠绕着他。 “其实这话由本师来说,确实是很奇怪的,可是本师还是要说逸崧你做得对。”薛瑶英微笑起来,“逸崧,现在本师可以告诉你,我也是钟陵人士。” “?”高岳听到这话,有些吃惊地转过头来,看着薛瑶英。 他并不是吃惊薛瑶英和吴彩鸾是同乡,这点他当然早就知道。 只是讶异:薛瑶英自从将自己介绍去向彩鸾阿师练书法,却绝口不提她和彩鸾阿师的曾经那边彩鸾也是一样。 好像两个人之间真的有某段不愿提及彼此的过往。 此刻,薛瑶英也陷于了回忆当中,说钟陵每逢中秋时,女冠们要在山顶,和民众们一道踏歌起舞,那时候舞跳得最好的,当然就是我和彩鸾了,我俩虽然都存了份相互争胜的心,但私下地却是情好不贰的。 十四岁那年,月光满盈,踏歌结束后,我和彩鸾走在回去的路上,见到月下有名身着麻衣的读书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却不像有歹意的模样,反倒有点呆头呆脑的。 彩鸾阿姊便笑起来,说你这举子,是喜欢我和莘若的舞吗? 那人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 我也笑了,就问这读书人,那依你看我与阿姊谁的舞更美? 谁料那读书人便说,彩鸾的舞是跳给山川星月的,而我的舞是取悦于人的。 他身为个人,肯定更喜欢我的舞。 “你倒是大坦白。”彩鸾便说。 可我听得却有些刺耳,也对彩鸾的话语意不能平。 说到这里,薛炼师便叹口气,说最终在那年,元相的朋友在洪州为刺史时,惊艳于我的美貌,便对我父母说,你女儿可以去长安城为相公贵人的庶妻,此后你家将达不可言。 相同的话,他也对彩鸾说了。 不过彩鸾那时早已没有父母,自小一直在钟陵女冠当中长大的。 “你答应了,可彩鸾阿师却拒绝了,对不对?” 薛瑶英点点头: “那时我才发觉,我真的和那读书人所说的一样,爱的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所以我的舞就是取悦于人的,自后我便入了元相的府邸,得到元相的宠爱,父母兄弟都炙手可热,那数年里我家所收取的贿赂堆积如山。” “那彩鸾阿师呢?” “她啊,她那时十五岁,拒绝了洪州刺史的邀请,嫁给了那读书人。” 高岳默然,彩鸾的贪财,真的是种纯真的贪财。 “那读书人想要考中功名,可连切韵都买不起,我当时还嘲笑了彩鸾,说我可以借钱给她,可彩鸾拒绝了,说这没什么,她可以抄切韵。 当时我觉得根本不可思议,可彩鸾却做到了,她晚上抄写切韵,白日就让那读书人去市集卖,每日得到的钱,给她夫君买纸笔买典籍,那段时间她再也没有跳过舞。” “那她的夫君及第了吗?” “及第了,可......可她那夫君就是那么呆的,不会为官,也没有攀升的门径,更不想来找我关节,数载宦海沉浮,最终也没什么成就,位终于八品青衫下僚,郁郁当中就辞世了。” 这时高岳醒悟了什么,便问薛炼师说,那人在临终前,可曾对彩鸾阿师有所请托。 薛瑶英苦笑了下,说也许有吧,反正此后彩鸾便来到京师,一直当经生谋钱,当然她本人也再没来找过我,有什么心愿实在不得而知。 此刻薛炼师站起来,握着拂尘,也望着中庭的那株柿子树,“我呢?元相倾覆后,宅第、富贵统统烟消云散,真的如梦一场,父母兄弟也都遭到惩罚,死的死,长流的长流,我和彩鸾一样重新换回了羽衣,但我还是不甘心,先是想依仗小杨山人,后又依仗逸崧为资本我的心还是未能洗涤改变,彩鸾的夫君说的没错啊!如今想想,真的是羞惭莫名。” 接着炼师便对高岳说:“唐安公主爱慕你是没有罪的,那是她的心意;而逸崧你回绝她也是没有罪的,那也是你的心意。错的只是时辰不对,崔家第五小娘子才是那个称呼你为‘崧卿’终生的人,而唐安因她是公主,注定与你错过,又不能苟且,那样的话确实害的是你们两人,这即是她的命。 发乎情止乎礼,所以逸崧你做得对,像你的彩鸾阿师那般,无愧于心即可。” 这时高岳抬起眼来,不由得想起以前在龙花寺时,唐安拿起了弓箭对着自己,而云韶扑上来护住自己的情景。 也许什么都在那一刻注定了吧? 唐安对自己,由厌恶,到怨恨,到好奇,到和解,再到一时轰轰烈烈的盲目爱慕,最终在退潮后,只能走向理性的疏离。 而云韶对自己,永远是那个在自己寒末时送来花果青囊,和自己前后行走在龙华尼寺雪地上,鼻尖微微冻得红的女孩,平平淡淡相伴终生的人,是云韶,是阿霓。 数日后,当高岳波澜不惊地离开奉天城时,延光公主气急败坏地来到了城中女冠处,薛瑶英就闭目盘膝坐在门廊下的榻上。 “唐安可在内里?” 薛瑶英也不答话,只是微微点头。 延光公主迈入到后院,见到唐安背手提着尺八,饶有兴致地看着墙角的腊梅。 墙角处,还有个小小的垛标,旁靠着箭囊和弓。 12.世情倏如箭 这段时间,唐安挺喜欢来到女冠处,和炼师品茗,射箭,外带赏花草,还学会了写信札。 归家后,唐安就细心侍奉父母,并和义阳动员其他公主、郡主、县主们一起为士兵缝制春冬衣衫。 她最近又热爱上了绘画,正在向炼师学习丹青技法,并称自己早晚要赶上韩,因为韩最擅长画牛,“本主则要学画子,画到惟妙惟肖,似个人才好。” 每次说到这时,薛瑶英就是苦笑,她清楚唐安所言的“似个人”是指哪个人。 可唐安的心境又开朗起来,这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有一次她在射箭的时,对薛炼师说,“世情当真如箭。” 言毕,一箭飞去,正中标的,接着喃喃:“倏忽而逝,尾羽无尘,如此不也很好吗?” 唐安其实心中还记得,那日在女冠后院里,高岳对她所言的“恨不相知未娶时”,这在某种程度上,是高岳对她最高的肯定。 妇家狗,你的意思我李萱淑明白了从此,我将重拾身为公主的骄傲,去追寻守护属于我自己的幸福世情。 李萱淑,只是在你生命当中的那一支转瞬纵过的箭而已。 “萱淑啊,那夜你到底和高三.....”这时后院里,延光公主还在喋喋不休。 “没有啊,有什么?高三拿着子迷了路,我在窗牖后见到他,就让黄衫小儿将他领出去了,这事我还没对陛下说呢。”唐安的语气很平淡。 “你怎如此不解......还是?” 姑母切莫胡言乱语,未来我可是要风风光光出阁的。”唐安的表情变得严肃,接着她的语气带着威胁性,“高三为何会携着面不存在的子来到楼院里,这点要是追究起来,谁都不好看!姑母怕是那日于甘泉宫紫霞亭看到我和高三,有什么误会,其实那不过就是个误会而已。本主对高三,只是仰慕他的才学,仅此罢了。 对了,恰好阿母在楼院里,有事情想对你说。” 延光面如土色,她清楚这次去,少不了要被王贵妃叱责,便含糊应答两声,狼狈退走了。 “对了姑母,辈分有差,归京后睦亲楼你就不用常来了。”这时在身后,唐安清清楚楚地对她如此说道。 和这个不怀好意的姑母交涉完后,唐安觉得心情舒畅许多,便和炼师告别,坐在自己的檐子里,回到钟楼后院厢房当中,与义阳坐在一起,裁剪衣衫。 此刻轩廊处,太子李诵有些缓缓地经过。 “阿兄!”唐安和义阳急忙起身。 李诵虽然身体一直很虚弱,但看起来心情不错,便坐在二位姊妹对面的榻上,“趁着这两日天色不错,绕着奉天城的城墙走了番,看到乾陵那边的花树都开发起来了。” 绕着城墙走一遭,这对李诵而言,真的是个很极限的运动了。 “阿兄你得保重身体,对了,纯儿呢?”唐安问到。 “纯儿一直在陛下身边,自从播迁后,陛下时时都不愿纯儿远离,连纯儿的阿母都要不回来呢!” 看起来,李适是非常喜欢这位皇孙的。 顿了下后,太子李诵对唐安带着愧疚,轻轻说了声:“一切都是姑母的错(太子也喊延光为姑母).......” 那边其实义阳也隐隐猜到是什么事了,便低着头,不言语。 唐安摇摇头,说没什么,这次播迁奉天,让我见到许多东西,增广见闻,也算是因祸得福。 听到这话,太子的脸上浮现出层悲戚的颜色。 是啊,对于唐安或义阳来说,她们早晚还是可以离开睦亲楼降嫁的,可对李诵而言,他回京只能继续呆在少阳院当中,直到...... 所以李诵不顾身体不佳,这段日子也要绕着奉天城看,看山,看城,看湖,看田,看军卒、工匠、农夫等人的相貌,带着认知世界的好奇和贪婪。 这样的日子一旦结束,他就只能见到少阳院的四面冷冰冰围墙了。 其实太子是很羡慕舒王的。 因为听说舒王在定难后,还可以继续到地方担当节度大使。 可太子不能明说,在与唐安、义阳寒暄几句后,他只能继续起身,往自己寝所而去。 百里城外,高岳的马蹄轻扬,他穿过一片片被雪覆盖的田地,带着种迫不及待的喜悦,往自家的方向奔去。 沿途,田士们的家眷三三两两,见到身着绯衫的他,纷纷在道路旁侧跪拜行礼。 待到他踏入百里城的通衢时,两侧的市集又恢复了原本的繁华,洋州的竹子,利州的树茶,本地的牛羊牲口,凤翔的器皿、布帛,都罗列在市肆当中,四周熙熙攘攘。 自己在随段太尉回到泾原后,一番雷厉风行的举措后,真的最大限度地让泾原军民们免受干戈的荼毒。 看着这里熟悉的城墙、烽堠、条市,还有屋宇,高岳内心又涌起了不舍,这可是凝结着他汗水心血的百里城呀! “三兄,三兄!” 眼尖的芝蕙,身后跟着捧着竹箧的阿措,立在集市当间,最先见到了骑在马上的他,不由得喜极而泣,只顾对着他挥手。 高岳急忙翻下马来,问芝蕙道,你主母呢! 芝蕙又破涕为笑,说今天是百里城的草市之日,主母非要出来凑热闹,正抱着竟儿,在前面买小羊呢! 高岳匆匆往前赶去。 果然见到云韶正赶着头小羌羊,竟儿梳着个冲天小辫子,笑嘻嘻地坐在小羊拉的车上,云韶还戴着帷帽,在旁轻轻拍着巴掌,“羊啊羊,如意又吉祥,交给竟儿骑,迎来美娇娘。” “阿霓,竟儿!” “哎呀,是崧卿!”云韶弯起月牙般的眼睛。 接着她被夫君紧紧抱在怀里。 竟儿仰起小脸,咬着指头,虽然父亲离开许久,可他在血脉当中的本能,还是很熟悉这位男子的模样的。 “许久不见,崧卿无恙乎?”帷帽轻纱间,被抱住的云韶流下泪来。 “无恙,无恙......”高岳这时的心情很轻松,也充满了感恩的情绪。 自家的庭院里,春光再临,高岳嚼着胡麻饼,望着正在木马前玩耍的竟儿,边吃边笑。 旁边侍坐的芝蕙忍不住,噗嗤声笑出来,然后对同样笑着的云韶说:“三兄笑得好傻。” “你得理解崧卿啊,我家崧卿现在已是天官郎中,又出镇兴元府,国家重任在他一肩之上。”云韶骄傲地说道。 这时候高岳带着些许不舍,看看这个小小的庭院,对云韶和芝蕙说,过旬日我们就出发,去山南西道的兴元府。 13.汉中及巴南 崔云韶毕竟是官宦家出来的,她又有了疑问,“崧卿,按理说兴元府前身梁州,本是山南西道节度使的理所,向来节度使是兼任府尹的(比如西川节度使兼蜀都尹,河东节度使兼太原尹,陇右节度使兼凤翔尹,荆南节度使兼任江陵尹。 可也有例外,如先前张延赏为西川节度使时,崔宽就为蜀都尹,为此闹得很不愉快),崧卿此次前去为兴元尹,贾节帅(贾耽)如何自处呢?” “圣主在临行前,曾对我说,以我的官品,为兴元尹确实还不够格。但他也想到办法,那即是襄阳已光复,便准备授贾耽为山南东道节度使,随后将山南西道权分为汉中防御使和巴南观察使,一理所在兴元府,一理所在阆中。” 原来,李适为了奖赏高岳的忠诚可谓煞费苦心,不但给他兴元尹的官职,给了“白草军”的军号,还专门把原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送去襄阳,当山南东道节度使,并且害怕朝堂有议论声,又准备将山南西顺着大巴山为界分割为两部分,即汉中和巴南,前者辖制梁、凤、兴、洋、利五州,后者辖集、壁、果、通、巴、阆、蓬等州。 皇帝的计划是,贾耽先腾笼换鸟,把高岳换入进来,所以高岳必然是首任兴元尹,兼首任汉中防御使喽。 其后,原本最有资历接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凤州刺史严震,则被调任去为首任巴南观察使,而皇帝鉴于李希烈沿武关道进犯京师的教训,又要设置单独的商、金防御使,准备让樊泽担任之。 这样一解释,云韶立刻就明白了,不由得喜滋滋地抱住夫君的脖子,接着又有些忧心地瞪着眸子,低声问:“阿霓最近在百里城得到个传闻,可了不得!” 高岳心里咯噔下,觉得头顶顿时热了起来。 不会是有人传他和唐安公主的绯闻吧?这都传到泾原来了! 虽然自己和唐安并没什么,可架不住风言风语的添油加醋呀! 可明显是他多虑了,云韶问的是:“听闻崧卿受命出奉天城镇抚泾原时,圣主亲自赐酒,还抚崧卿的背来着?” “是,是有这事。” 云韶忧心忡忡,“崧卿啊你可不知,百里城人都说,圣主在奉天城内先后摸过三个人的背加以劝勉。” “除了我,还有哪两人?” “高重捷将军和吕希倩将军。” 云韶这句话,让高岳的胡麻饼塞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吓得芝蕙急忙靠过来,摸摸拍拍三兄的后背,这口气才缓过来。 皇帝摸了高重捷的背,哽咽说奉天安危全在卿一身,可力战,高将军随即在莫谷战死; 皇帝摸了吕希倩的背,流泪说回驾京师后必不忘卿,可力战,吕将军随即在城墙上中箭阵亡。 可见这皇帝的手,是真正的“死亡之抚”啊! “没事的阿霓,你夫君我命大。”高岳搂住阿霓的肩膀,不断安慰说。 晚膳完毕后,和父母玩耍了一日的竟儿眼皮耷拉,眼看就要困倦不行,阿措就抱着他,把他搁在宅院的东小厅的席褥上,竟儿一下子后就睡着了。 阿措还在拾掇着,这时扇门打开,芝蕙穿着很漂亮的新罗衫坐在门框外,对阿措招招手,接着就给她半匹彩缯,“三兄从奉天城里带来的,听说是吴地进贡给圣人天子的,天子又赏赐给三兄的,这些都给你,三兄说你留宅侍奉主母辛苦。” 阿措当然晓得吴地的彩缯是如今天下最好的,特别高兴,又见到一身漂亮鲜丽的芝蕙姊姊,晓得她身上衣衫肯定也是家君赠送的,不由得特别羡慕:马上去了什么兴元府,就拿这半匹彩缯,三分一当作工钱,三分二当作衣料,自己也做套新衣。 西厅内,高岳穿着中单,坐在铜镜前,云韶在他的身后用木梳细细地给他理着头发。 云韶事前在梳子里匀了些“轻云束珠油”,所以一下一下“犁”下来,带着好听的嘶嘶声,而后云韶伸出小酥手,摩了摩高岳的后脖,将他的头发再绾上去,“崧卿的头发真是丰茂。” “我在奉天城,经常想能让阿霓为自己梳发就好了。”高岳在穿越前,当然是不长的头发,但他现在反倒喜欢古人的发髻,因为让阿霓给自己梳发,不晓得有多惬意。 “那在奉天城,谁为崧卿梳发来?”云韶的“微妙考验”转瞬即至。 “说来不怕阿霓笑话,我于奉天城的宅第让给薛炼师和碎金小娘子居住,在外营住的话,就是同棚的伟长(李桀)帮我梳发髻,之前随段太尉营时就更简单了,自己帮自己。” “啊!?”云韶有些小怒气,崧卿怎么老是摆脱不了男子的纠缠? 以前有个郑文明,现在又来个棚中师弟李伟长。 看到妻子娇嗔的模样,高岳笑起来,转过身捏住云韶小手上的肉涡,“何能及淇县县君夫人呢?” “崧卿真是贫相。” “马上还有更贫相的呢!阿霓,你晓得我以前还在集贤院当正字时,同侪拿我开玩笑,说我要是参加制科考试,还能得个敕头。” “那夫君想应什么科的考呢?”云韶莞尔,她自然晓得下面进入夫妻俩的情趣话题时间了。 “孝悌力田科啊!” 听到这个后,云韶想了会儿,才算是明白,顿时粉面含春,夫妻俩便很自然地“得了口”。 随即就停不下来,两人先是缓和地触吻,随后分开,又互相用眼神交缠,再次如鱼口般相合,直到越来越激烈。 轻轻啮咬着妻子丰润的唇,高岳只觉得心脏跳得越来越厉害,呼吸也越来越粗暴,不由得将阿霓给搂住。 “日夜思念,崧卿可想杀阿霓了。”云韶也闭着眼睛,不断抓挠着夫君的脖子和后肩。 今夜夫妻交接必然**蚀骨。 “呜呜!”原本在一旁耀武扬威,居在锦被上的宝被女主人一柄如意直接捅了出来,虽然气得毛发炸裂,也只能化为头败犬,溜到庭院当中去了。 云韶被摁在玉枕和褥席上,接着她上衫的合欢系扣给迫不及待地扯开了,接着罗袜也给夫君几近粗暴地扯下,夫君的手捏住她的小足,接着是粉嫩的小腿,“崧卿,崧卿,停停!” 14.道宫立金容 看着满面娇红,伸出浑圆玉琢般的胳膊推住自己的妻子,血脉贲张的高岳边气喘吁吁地解自己衣衫,边问怎么了。 今晚你还能阻止我把箭给射出去不成? 只见云韶将酥手微微掩住自己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说“芝蕙也一起来。” “???”高岳这时回头,发觉厅外屏风边,芝蕙穿着件雪色的薄亵衣,内里淡青色的胸衣若隐若现,正低着头坐那里,面红耳赤。 看来云韶先前和她商量好了,真的是妻妾齐上阵。 见到芝蕙在西厅扇外,小声和男主人问答两句,接着就端起身旁的烛火,低着头起身,走入到厅内去,哗啦声,扇门给掩上,厅里窗牖的光亮更加炫亮了宝立在庭院当中,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充满了忧伤。 “连平日里最疼我的芝蕙都进去了,这么有趣的戏耍,居然把最可爱可怜的宝给抛下了。” 而后宝仰面望着院子上空初春的月牙儿,不由得又呜呜呜抱怨了数声。 它孤独,寂寞,又胖胖。 这一夜,云韶和芝蕙真的是不分彼此,前仰后合,左支右绌,一个丰腴柔媚,一个苗条可人,用女儿家如水的温顺,将高岳应承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直到四根烛都烧残后,襄王神女啼啭方休,巫山**消散,高岳仰面躺在褥席的中间,左拥右抱,疲累不堪地睡去。 以至于到了次日,在阿兰陀寺的斋堂上,高岳和明玄法师交谈时,两个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更无法写什么字,只能靠嘴巴说了。 “汉中防御使?”明玄法师听到皇帝的安排,先没有忙着恭喜高檀越,而是心有所思的样子。 高岳也明白,他便要起身,“哎呦,酸酸酸。”只能继续坐回到绳床上,手来回架起来舒缓昨晚云韶和芝蕙一人享用支胳膊当枕头,现在还在麻着呢。 然后高岳才开口:“我也晓得,山南西道节度使贾公肯定认为是我将他挤走的,而另外面原本贾公就算调任,接过节帅位子的,也应是凤州刺史严公。” 明玄点点头,那严震已在凤州刺史的位子上干了足足十二年,老资历了,并且治绩年年都是本道第一的。 皇帝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这倒也没什么,毕竟高岳、韦皋在这次长武师变当中居功甚伟可皇帝也要考虑下久经考验的老字号忠臣,是不是? 随后明玄取出卷山南山川形势图来,展开后就想了一想,建议高岳说:“高檀越可上疏圣主,把自己再降一降,那样严公前去就任巴南观察使,朝堂上似可少些争论。” “还望法师明示。” 于是明玄法师就指着山南西道的地图,“原本兴、凤两州设有都团练使,而今可请圣主再设,如此檀越坐镇兴元府,便领梁、洋、利三州。” “嗯,法师说得没错,这样各方面就会少许多争端。” 这时候,法师的图册里忽然露出张夹着的绘纸,高岳好奇看了下,是件“动物门写真”,一只咆哮着的黑白毛发相间的猛兽,被法师画的栩栩如生,“法师,这是什么兽类?” “这是貔貅啊。” “可是这不像呢?”高岳见过的貔貅图案,不是这样的,而是种很抽象的兽类,绘纸上的似乎是熊。 猛然间,还没等法师回答什么,高岳就自这绘纸上的黑白兽上察觉了什么,努力联想下,便问法师这黑白色猛兽是否在终南山和邛崃两地生存? 法师合掌说是,我的这份写真,就是昔日云游终南山时,遇到貔貅时绘下来的。 高岳恍然大悟,他望着绘纸,心想道: “貔貅啊貔貅,为什么你在后世变成了以卖萌为生的滚滚了?” 接着高岳有心,就把这张绘纸索取了来。 商量状交上去后,皇帝李适的微操还是非常迅速的,三日后驿马就跑到了百里城,带来皇帝的批复: 李适对高岳的谦虚十分赞许,便稍微变更了先前的部署,将山南西道析分为兴凤、汉中和巴南三部分,韦皋领奉义军入兴凤,就任兴凤都团练使,而原本准备授予高岳的“汉中防御使”,稍微降格为兴元都团练使,管梁、利、洋三州,而高岳的官衔也变为“兴元少尹领府事”,其余所领大致不变。 当皇帝的诏书到达时,高岳正领着新成立的白草军,在保岩山刚刚开凿的佛窟前,手持香火,为在泾原镇抚战、奉天保卫战里殉国的原州行在一百三十七名子弟,不管是田士,还是城傍蕃兵,一并举行了盛大的“复魂仪式”。 高岳许愿,将来要在保岩山佛窟边,建造所更宏大的寺庙,用来安抚白草军所有的忠魂。 明玄法师和所有阿兰陀寺的僧侣都前来协助,而万余田士、城傍及其家属都齐聚在保岩山下,一起参加了这个仪式。 得到诏书后,高岳立在保岩山的石台上,对着其下的白草军子弟和家属宣言: “我等皆是国家西陲子弟,而今圣主蒙尘,播迁于奉天,外患忧烈,内贼丛生,正是效力疆场之际。故而王言降下,授我等白草军号,移防兴元府,何者?将来平商於,进夷淮西蔡州,诛李希烈,必首用白草,用白草则必胜,取‘白草覆菜’之意(菜、蔡谐音)岳在此大言,必与诸位子弟齐赴难、共富贵!” “齐赴难,共富贵!”台下六千名白草军子弟都举起拳头来。 随后高岳身后,刚自奉天赶来就任白草军中虞侯的郭再贞,擎出一面大旗来。 大旗招展,其上绘着的正是黑白色的猛兽,滚滚,不,叫貔貅。 此后这便是白草军的军旗。 “平蔡后,我等貔貅之师必将再回泾原,再为国家开边河湟!”这时高岳毫不避讳我唐和西蕃间的传统舅甥友谊,公然紧握右拳抬高在头旁,发布了**裸的鹰派言论。 “酬赛!”其下的明怀义举臂大呼起来。 “酬赛”、“国仇”的呼声顿时如海啸般,震撼着整座巍峨的保岩山。 随后高岳转身,郑重地对保岩山上的朝阳,跪下叩拜。 将士们也一道拜下。 第二天,高岳携妻儿一道,又坐车登上了泾州城边沿的回中山王母宫进香。 这高岳啊,当着全泾原的军民弄得是佛教,自己和云韶就是保岩山佛窟里的大供养人,彩色壁画里的主角;可到了私家时,又没放松对羽流道教的供奉表面上,高岳在奉天城时于皇帝的眼中,简直就是廉直的典范,率先响应号召,共度国难,只拿半俸,并且愿意领实物来替代,其余半俸捐给军伍,可实则他在百里城早已拥有数处大邸舍和田庄,芝蕙帮忙经营得好好的,用的都是阿兰陀寺的技术和寺户,每年得利千贯钱上下,所以这次来王母宫做的事,就是来捐钱,捐钱做什么? 用来在宫内立起并供奉驾崩掉的睿文圣武皇帝(代宗)的“金容像”。 15.相迎褒城关 高岳还亲自提笔撰写文章,回忆起代宗皇帝李豫对自己的诸多关爱提携,是边写边哭,请他多多显灵,庇佑全泾原的军民。 当然这哭有七成是发自肺腑的,因为李豫确实对他很好,现在他发达了,当然不能忘却前代的皇恩。 “逸崧要去兴元府为少尹?”王母宫旁侧山坳里的草堂处,吴彩鸾十分惊讶。 “炼师可继续在回中山清修,我赠你宅一所,田庄一处,可静待我的音讯。” 这让吴彩鸾十分开心,有了这个可就旱涝保收。 这时想起薛炼师的话语,高岳忍不住,便问彩鸾的夙愿到底是什么,自己可以帮忙的。 “数年前在胜业坊鸣珂曲里,高岳微末,不敢说此大言,可而今小有所得,愿以阿师所托为念。” “哎,逸崧,这些年本师也积攒了点钱财,我觉得距离实现愿望也不远了,只是不知那人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会儿高岳才明白,当初自己错怪炼师,还以为她到处借钱是因为沉溺博戏所致,可没想到彩鸾阿师也是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的。 “攒了多少贯?” 彩鸾得意地竖起三根指头,低声切切,说三百贯啦! 也不错,够在长安城购买间宽绰宅第了。 不过高岳想了想,便急忙又问:“阿师,你的钱怎么从未见你携带过?” “我都随了南省礼部司的食本钱了!”彩鸾得意洋洋。 “呃!!!”高岳听到这话,眼睛瞪住,头皮都要炸了。 原来,朝廷各司“食本钱”拿给吏员或商贾去放贷,这帮人就会又在民间集资,混到食本钱当中去收取利息,从中赚取差额,算是个灰色收入。 可长安兵乱后,这各司都随着落难的皇帝播迁到奉天城里,那些流在民间的食本钱,早就荡然无存、不知所踪了! 高岳急忙对彩鸾炼师说了这番道理。 炼师的笑容渐渐僵直,可一时间还不能接受这噩耗,“不,不是,朝廷的食本钱,怎么可能会亏掉,更不能不认账啊?朝廷的嘛,朝廷的......” 她见到高岳仰面扶额的表情,便知道逸崧是不会欺骗她的。 “我的钱哇!”很快,彩鸾炼师几乎崩溃,声泪俱下,瘫坐在杌子上,扪心顿足。 高岳便劝慰彩鸾炼师不要伤心,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去兴元府后,必定帮你弥补回来,并且你的心愿我明了,包在我的身上。 唉,这点上这吴炼师懂的东西,可比薛炼师差得远了。 好说歹说,彩鸾才抽泣着对自己说,以后只能继续仰仗逸崧了。 高岳下山后,彩鸾蹲坐在竹榻上,自己煮了盘荞麦面,熄了芸薹油灯,接着默默地吃起来,边吃边落泪,心疼这么多年的积蓄化为乌有。 兴元元年,公元七百八十四年二月,原陇州刺史韦皋领奉义军蕃汉兵共五千五百,战马一千七百匹,自陈仓道入凤兴二州;原吏部吏部司郎中、原州刺史高岳领白草军蕃汉兵共六千,战马一千一百匹,入褒斜道,向梁州兴元府而去。 这时,兴元府的衙署当中,原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正在准备移镇的事宜,让胥吏和兵卒忙来忙去,马上高岳来此赴任,他就得办好交割手续。 大将吴献甫怒气冲冲地走入进来,接着甲片抖动,对着贾耽抱怨道:“节下,这高岳孺子何德何能,陛下铁定心思让他来占咱们经营多年的梁州,却让我们去刚刚被淮西叛贼攻陷洗劫的襄阳。” “因为山南东西二道,都要保护自汉水入上津道的财赋啊。”贾耽很和气地答复。 吴献甫可没那么好说话,狠狠砸了下拳头,接着走出军府,对麾下甲士说道,“圣主最早给孺子高岳的幕职,是节下的行军司马,可转眼间他为汉中都团练使,将节下排挤到襄州去,这算什么?算行军司马夺权,是可忍孰不可忍,等到交割宴会时,我等定要给那高岳点颜色瞧瞧。” 没过数日,消息传来,高岳的部伍已经抵达褒城城关处,贾耽派幕府内的诸多僚佐热情相迎。高岳急忙下马垂鞭,和诸位互相行礼。 原山南西道幕府里以文士居多,顿时热烈的场面控制不住,大家都纷纷开始吟诗起来,大部分人都清楚这位高逸崧,现在是圣主身旁的红人,可马虎不得,于是《迎高少尹于褒关道中》之类的酬唱四起,又有营妓帮衬调侃,一时间褒城青山绿水间,莺歌燕舞和欢声笑语不绝。 高岳不善诗歌,只能静静微笑着看他们,并拿出布帛来,不断赏赐给佐酒伴行的营妓。 营妓们都想凑着他,可见到高少尹马后的车内,正妻云韶正在那里坐着呢,虽然少尹的夫人满脸稚气,白白嫩嫩的,可营妓们又犹豫纷纷,心想这位不会是暗藏杀气吧,悍妇不能只看外表的。 另外白草军浩浩荡荡的仪容,和那面招展的黑白貔貅战旗,也让营妓感到害怕,队伍里不但有军卒,还有随行的家属,及不少工匠原本营修奉天城时,皇帝将作监里派来的工匠,年近六十的全由高岳拍板继续返聘录用,这群人霎是高兴,因为到了六十岁后,将作监肯定要辞退他们,而今兵荒马乱的,谋生不易啊,便都心甘情愿地追随着高少尹,前去兴元府扎根。 汉中理所南郑城,即在汉水北岸,又分为新城和旧城,新城乃在旧城西南处,是隋朝时期新筑,邻靠汉水有个集散码头,更有韩信的拜将坛为名胜,而贾耽正好于此搭起锦绣彩棚,欢迎高少尹的到来。 高岳登拜将坛,疾趋而上,见到坐席上的贾耽,便行晚辈之礼,丝毫没有倨傲的表情。 贾耽也赶紧将高岳扶起,并朗声笑道:“高少尹,在这个拜将坛宴请您,不会让您受屈吧!” “贾相公(此时贾耽为检校散骑常侍)入襄州荷朝廷重任,又将汉中旌节转于在下,转输财赋,共助国艰,怎会让岳有受屈?况贾相公又为李少源挚友,岳即为小字辈,当侍贾公如父,此后但凡有所差遣,岳及白草军万死不辞。” 贾耽大笑,连说小友言重,说着引着高岳的臂弯,请他伴自己同座。 跟着高岳而上的,只有中虞侯郭再贞和长史韦平。 这时彩棚下坐着的大将吴献甫冷冷哼了声,对障子后的武士打了个手势。 16.陇右山南图 见到都将手势的山南兵们,纷纷握柄露刃,障子后寒光闪烁,障前的营妓们无不色变,抱着酒壶、骰子瑟瑟发抖。 这时号角声响起,吴献甫闻声自拜将坛上往下望去,只见数千白草军将士罗列在校场上,高固、蔡逢元两位军将铁甲精练,立在阵头,以保护交割宴会为由,和场上的山南兵相对而视,杀气腾腾,不由得心中又有点害怕,可转眼间又给自己打气:马上拔剑威吓质询这个白面文士下,折他的威仪面子,也不用太出格。 这时高岳和贾耽二位主角反倒攀谈得热络,对周围气氛的变化还浑然不觉。 因为两人都谈到了最喜欢的爱好:地图。 高岳立即问起梁州的山川态势,贾耽眉飞色舞,一一作答,而后贾耽也察觉高岳熟谙此道毕竟是段秀实的半个门生,于是两人觉得关系更加亲密。 于是贾耽让掌书记捧来了卷轴,说这是我节镇山南以来的心血,叫府中吏员抄录了份,希冀高少尹惠存。 高岳看其上的题头,曰《陇右山南图》,拉开后只见其图严格按照“寸折百里”(约相当于现在的1:1800000的比例)的规制绘就,整个山南西道自东的武关道起,直至陇右河湟,大路、小径、山峰、隘口、支流靡不毕见,侧旁用虞世南体的小楷备注,不由得又感动又惊喜。 “贾公能赠于岳此图,上津道无忧!” “高少尹!”听到这话后,吴献甫就是见不得好好的汉中南郑城及梁、洋、利三州就入了这个年轻人的手中,便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当即起身,将手摁在佩剑上。 高岳见到这位怒目圆睁,脖子上青筋横暴,不由得问贾耽,“这位是?” 贾耽看到吴这副模样,不由得吃了一吓。 还没等他说什么,吴献甫吼道:“检校御史中丞、山南西道都知兵马使吴献甫,执全军太阿之重,有话要当众说!” 高岳愣了下,也没来得及回答,身旁的郭再贞见吴献甫来者不善,即刻起身,怒发冲冠,也对着吴献甫拔出横刀,并快速对高岳说:“若我有不测,替我照顾好我娘子!” 此刻障子后所有充当宴会仪仗的山南兵,也都齐齐拔刀显刃,许多营妓吓得惊呼不已。 台下白草军见局势不对,也都齐声大呼起来! “怎么啦?”场边的香车当中,听到巨大叫声的崔云韶挑开帷子,很紧张地问到。 这会儿,吴献甫盯住郭再贞,“你是什么人?” “白草军中虞侯郭再贞。” 吴献甫大惊:“莫不是曾在长安城东市当街杀回纥的郭小凤?” “正是。” “也是那立奉天北墙,大破叛贼大云梁的郭小凤?” “正是,圣主战后赐名再贞。” 这时高岳便对吴献甫很客气地问:“不知中丞对岳有何见教?” “不,没什么,没什么。”吴献甫立刻把剑给插回鞘中,满面人畜无害的表情,如此说到。 “献甫,你在做什么!”贾耽很不高兴。 吴献甫见身后的那群山南武士都呆了,不知道下步该做什么,眼见自己要下不来台,急中生智,便索性将佩剑给解下,半跪在高岳面前,“久闻白草军中虞侯郭再贞大名,特有宝剑相赠!” 高岳笑起来,便伸手将吴的佩剑接过来,交到郭再贞的手里,并感谢说:“贾公赠图不说,又有将军赠剑,真是折煞岳了。” “应该的,应该的。”吴献甫笑着回答道,接着急忙退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障子后的山南兵也全都收起刀剑,各个屏声敛气。 整个拜将坛立即回复了平静。 这下贾耽也开心起来,随后和高岳把酒言欢,两人又论及了而今西陲的形势,更是找到共同语言,原来贾耽这些年也愤恨国土沦于西蕃之手,便发奋精研备御反攻之术,这时全都对高岳倾吐而出,直到喝得伶仃大醉为止。 “交割的事宜......”高岳想起这事来。 “唉!那都是胥吏的事,马上入府后我们再饮!”贾耽拍着高岳的肩膀,豪饮的兴致不减。 次日,汉水上船只扬帆,载着贾耽和其幕府的文武僚佐,向着襄阳的方向进发。 临行前,贾耽又拉住前来相送的高岳双手,嘱咐说:“宣润韩太冲的进奉船,不日即将自发送,转入汉水后,入我节镇的襄阳,届时我会让吴献甫派三千兵,护送其至上津堡。此堡位于商州以南,和均州交接,城垛不完,河流险恶,又有李希烈的淮西贼盘桓于四周,还请高少尹亦派兵至于此,接应进奉船。切记,如今进奉船上载着的可不单单是米,而是我唐的命,还请高少尹慎之又慎,切莫失职。” 接着贾耽又说道:“汉水两岸直到襄阳处,又有山棚、**,虽不比淮南道、河南道猖獗,但也需提防。” 这时高岳看到贾耽全副武装的大船,顿时就明白了。 随后高岳也拜托贾耽:“随州刺史刘长卿乃岳微末时的挚友,如今孤守州城,于淮西贼的抄略下苦苦支撑,还请节帅至襄阳后,施以援手。” 贾耽说完全没有问题,必不负小友你。 送走贾耽后,高岳坐在南郑城的军府里,将贾耽送于他的《陇右山南图》展开,细心琢磨了又琢磨,随后便把刘德室、高固、蔡逢元、郭再贞等僚佐齐集起来,对他们说: “书中说道,小者为舟,大者为船,洋州、梁州多有竹木,可于兴元府内大造小舟、筏子,用于褒斜水当中,转输来自上津的米粮。” “那上津至我们兴元,是行陆路,还是水路?”高固询问说。 高岳正为这事情发愁呢,他先没有回答高固的疑问,而是叹口气问刘德室说:“兴元府三州民户有几何?” 刘德室手持卷宗,说三州户口加在一起,尚不及江淮、东南三个县的人口多,共计三万九千户,而江淮那边的舒州,虽为中下,也有三万三千户人家。 “总比当时在泾原时的情势要好,随军的家眷(包括城傍蕃落)也有六七千户,兴元的根基还在于营田,马上不但军屯,也要民屯。至于上津道汉水的转输,我们要的不是舟,而是要船。”高岳的意思,虽然亟需载重量大的船,可现在咱们兴元府还不具备大量造船的条件。 可要是自陆道运的话,损耗和危险却更大。 随后他踱来踱去,想了想,又说“可否向宣润镇海军借船?” 17.张延赏勤王 向韩借船? 可韩的进奉船,应该只负责自润州至襄阳的航程,随即就交由贾耽接力了。 “无所谓,让部分进奉船继续顺汉水前行,我们租赁下来还不成吗?速速写书信给韩。”高岳火速敲定此事。 他现在是整个兴元府三州的话事人,皇帝煞费苦心让他来判三州营田、转运事,是要赡养军国的,现在可不是拖宕犹豫的时候! “还可以写书信于荆南节度使曹王皋、湖南观察使崔公(高岳的叔岳父)、江南西道节度使张伯仪,还有鄂岳都团练使李兼,只要有半旧多余的船只,不分大小,都可顺各路川流入汉水,至兴元府城下。”这会儿刘德室提出了补充的方案。 刘德室经过在原州行在的行政事务锤炼后,现在水平已大大提高,远不是昔日在京师落魄的儒生了。 “好,芳斋,信札书仪就交给你了,租借各道船只的事我会向圣主、晏相请示的,想必不会有所阻碍。” 现在只要能运米到奉天城,李适什么样的规划都是可以应承的。 这时蔡逢元进言说,有了船还不行,白草军和三州的州兵大多不谙操船之术,特别是咱们白草军,里面战力以骑兵为主,让他们上船太困难了。 高岳点点头,正所谓北人不信江南有万斛船,南人不信塞北有千子帐,一方擅长快马利箭,一方擅长仗楫行舟,自古已然。 可他也早想到了应对方法,因为我的白草军,有一半来自于泾原行营旧兵,而行营里不是还有“广武之戍”和“下蔡之徭”的嘛。 之前临别时,贾耽对他说过,而今山棚、**以河南、淮南两道最为猖獗,为什么?就是因这二道恰好坐落于鄂岳、汴宋两条繁茂的漕运航路时,故而劫江掠闾的事屡见不鲜。所以来自广武和下蔡的军卒们,应该对船不会那么陌生。 高岳便让高固去简选,“选二百到三百人懂行舟的,选出领头的来,发给禄米钱帛,先应支着再说!” 随后高岳非常果断地做出部署,派遣牙将侯兰出屯洋州的理所西乡县城,统领当地州兵,并伺机向东面的金州进兵,以求控制汉水至上津一带的航道。 而后刀斧将程俊仁,则领梁州五百州兵,赶赴利州三泉县,那里设有高岳昔日随李晟入蜀时设立的供军院,并囤积军粮,并可监视通往蜀地的驿道。 接着高岳又于兴元府东侧的城固县,设立了工匠院和甲作坊,此处山林密布,且有汉时的旧铁官,可以很方便地锻冶农具、军器。 又过一日,新任兴元少尹高岳便乘马开始巡视整个兴元府周边,观察当地水利屯田的事宜,走前他让自己的长史韦平开始上疏去奉天,要求陛下尽快为洋州、利州派遣刺史来,而司录参军刘德室则给各方道火速发驿信,目的就是求船。 而后刚刚走出兴元府西门不过五里,自百牢关方向急急驰来数名骑兵,在颠动的马背上的骑手高呼着,举着盛着军机的竹筒。 蔡逢元急忙领兵上前,将这些送信的骑兵拦下。 其中一位跳下马来,摘取了遮挡风沙的面帘,正是韦驮天,他现在已是名中候官,并除去了隶名,只见这位跪拜在高岳马头前,将信筒呈上,口称“凤州韦使君,有十万火急的事。” 韦皋? 高岳脸色沉下,接过信筒取出帛书,一拉阅览后,脸色不由得都变了,甩了几下鞭子,居然转回兴元府去。 军府正衙内,还在写着奏疏的韦平得到少尹的紧急呼唤,走出来,看到他兄弟凤兴都团练使韦皋的手书,也不由得双手颤抖,看着高岳。 “是蜀中西山军顺着嘉陵水,将信夹带于粮袋里,送给城武的。”高岳用手指着帛书,说到。 “张延赏要领军北上勤王。”韦平急切说到。 西川的张延赏终于动了,并且还拉上东川节度使吴冕,齐集了三万兵马,其中核心武装就是五千蜀都西山军。 “张延赏凭什么勤王!”高岳狠狠地将布帛窝起。 因为他清楚,张延赏早不勤王晚不勤王,偏偏要在他和韦皋入兴元和凤兴后才来大张旗鼓地勤王,真的是冲着我来的。 就是想要剥夺我和韦皋的忠劳。 张延赏自女婿郑那里得知了奉天城的形势,及刘晏开辟上津道的方案后,很快得知此事不妙:现在高岳的兴元府往北控扼褒斜道、骆谷道,往南则控制着入蜀的金牛、米仓、荔枝三道,而韦皋坐镇的凤兴二州,则控制着陈仓道和嘉陵水(西汉水)的通道,横在蜀地和京畿间,往东又能连通汉水、长江、高岳对自己的态度尚不得而知,可韦皋可是他最讨厌的(韦皋也一样最讨厌他)的大女婿,高岳又与韦皋情同手足,要是让他俩得志,自己还得了? 于是张延赏就准备和吴冕北上奉天,表面是协助陛下回驾京师,实则要以这三万兵和蜀地东西二川的财赋为砝码,请求陛下重新考虑山南西道的军政长官人选。 张延赏的人选都设想好了,让杜亚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重新合并凤兴、兴元和巴南。 至于韦皋的奉义军和高岳的白草军,张延赏似乎并不摆在眼中,他和吴冕有三万勤王兵,并临时招募了一万僚蛮,相信这两小子也不会对自己如何。 可西山军素来不服张延赏,其兵马使韩潭和张立即送密信给韦皋、高岳,约定里应外合,半道上杀张延赏,准备请求朝廷重新让崔宁回镇西川! “愿为韦城武除积年心中怨气。”高岳的话,让韦皋的兄弟韦平都战栗不已。 可随即高岳又拱手,直直对着韦平,清清楚楚复述了一番,“愿为韦城武除积年心中怨气。” 最后韦平额头上的汗珠都流下来,声音颤抖,“朝廷知晓,又如何?” “西山军不满张延赏哗变,可朝廷绝不能失却蜀地的财赋,圣主会体谅一切的,最后担责任的还是张延赏,绝非我等。”对于这事,高岳根本不以为意。 “军力方面?” “韦城武向来胆大,这点难不倒他。”接着高岳负手,想着另外个问题。 18.立盟武侯墓 很快,高岳在兴元府点起所有的白草军,并且把甲仗武器统统发给他们,在拜将坛上高岳只是对所有人说,即刻赶赴三泉供军院,那里囤积有三万石的粮秣,可取来支军。 至于兴元府的防务,则交由韦平和刘德室,及府中的原梁州州兵,其后府衙外人马鼎沸时,韦平则盘膝坐在案几前奋笔疾书。写什么?写给奉天城的解释书信。 高岳要将此次行动,定性为“西川的西山军不满节度使张延赏,故而驱逐之,他得讯后即刻率白草军入蜀地控制局势。” 表章上路的同时,白草军也同时上路,完美。 几乎同一时刻,凤州城府衙中,阶下奉义军士兵成队成队地跑来跑去,“城武,这么匆忙,是要去什么地方呢?”韦皋的妻子张玉箫不明所以,就被几名仆役奴婢搀扶着,坐上了钿车。 帷子被揭开,火光映照下,韦皋全身贯甲,对妻子面露抱歉地说:“玉箫,军府内有事,把你留在凤州我不安心,可随我一道上路。” 接着帷子就被放下,玉箫有些惊惶,不安地用双手捏着裙摆。 城郊佛寺当中,前凤州刺史严震,刚准备往南行,前去巴南阆州就任新的观察使,车驾就被奉义军的骑兵追上。 严震不明所以,可依旧在寺院当中正襟危坐,数员奉义军的军将推开寺门,跑入进来,就对严震说:“原凤兴兵马使张开诚奉命前往奉天城勤王,然半道却受李怀光鼓惑,企图逆反。” “什么?”严震失声。 张开诚及三千士兵,是他先前就派出去的,也确实是要去奉天城加入勤王队伍的,结果韦皋前来凤州后,就对严震说交割时期,为防备士兵不稳,便派了自己的支度官刘辟,进入张开诚营中,担当监察的职责。 这是个很正常的举措,当时严震也没有想太多。 怎么刘辟一去一个准,就算清楚张开诚会叛变? 可严震这时再说什么也无用,他已经被奉义军控制起来。 大散关南,没有走出陈仓道的张开诚营地中,这位兵马使被全身捆绑住,呜呜挣扎痛骂着刘辟等数位奉义军军将,先前入张开诚的营帐内饮酒,可趁他不备,就把他给捆起来了。 而张开诚的队伍,立刻就被控制住了。 “杀了他。”刘辟拍了下桌案。 接着刘辟忽然长大嘴巴,死死按住胸膛,猛烈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仿佛不这样做他就会死掉般,发出“嚯嚯嚯”的哮喘声。 这怪异的病症,自刘辟在长安城吞过舍利子后,就伴随着他。 几名奉义军军将都用畏惧疑惑的眼神望着他,看着这个不断发出嘶喘声的妄为之徒。 好不容易,刘辟仰面,长吸了三口气,终于回复正常,又指着张开诚说,把这位给杀掉,罪名就是勾结李怀光、李希烈,企图借勤王之机,奇袭奉天城。 杀了张开诚,我们就把这三千人拉回凤州去和韦军使会合。 “事情不济,可是要抵罪反坐的。”其中名军将担心地说道。 刘辟二话不说,抓起桌案上的两根食箸,接着环视四周,猛地插在案上。 两根食箸颤巍巍抖了数下,居然没倒! “这就是天命,杀了他。”接着刘辟起身,将杀人的活儿留给了麾下,自己则走出营帐...... 十日后,韦皋、刘辟合奉义军八千,过兴州略阳城,沿沮水抵兴元府西县的百牢关,和在此立营的六千白草军会合。 “城武。”张玉箫再次揭开车上的帷子,她本能觉得事态越来越蹊跷。 可她又见到了,来和丈夫会合的,是高逸崧,便又觉得心安。 “玉箫,可入兴元府与弟妹云韶相伴。”这时韦皋将手伸出来。 玉箫慢慢自车中走出,她见到百牢关四周的山野上,全是士兵的营地和旌旗,杀气冲天,又想想先前所行的路线,不由得一下子扑在夫君的胸膛前,“是不是阿父的西川发生了事端?是不是?” 可韦皋却没有回答,只是对她说,云韶在兴元府城里等着她。 “城武,城武!”预感到夫君要向自己父亲复仇的玉箫,不由得发出了悲鸣,可她却无可奈何,被一群奴仆牵拉着,重新送入到了车中,接着马鞭声响起,载着她粼粼向兴元府城而去。 西县东南八里处,奉义军、白草军上万名士兵,都沉默着背着卷成桶形的铠甲,其中插着长,腰后挎着横刀或弓袋箭囊,浩浩不绝地踏着嘉陵水的西岸,向三泉城而去。 其旁的山坡上,香火缭绕,高岳和韦皋齐齐拜祭了在此的诸葛武侯之墓,接着起身,两人各自拔出匕首。 高岳将其在指头上一拉,一阵痛楚传来。 韦皋也割破了指头。 两人歃血为盟。 “得西川后,我两人必要以武侯为楷模,誓死效忠我唐。” “此举只是权变,不得不为耳!若西川动乱,西蕃、南诏趁机入寇,就麻烦了。” “谢逸崧,兴兵帮我除积压多年的仇怨,此后但凡逸崧有什么事,我韦皋绝无半个否字。” “得蜀都城后,即驱逐张延赏(或杀),邀请李晟入镇西川!”高岳立即说出了这个人选来,他连怎么收场都策划好了。 岳父崔宁,还是要避嫌的嘛!不然就太明显,况且李晟和张延赏也是死敌关系,这样也是驱使合川郡王李晟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里,这样多一份合力,复兴大唐就又多一份希望。 此刻蜀都府中,张延赏正点起五千西山军、一万僚蛮兵及两千府中牙兵,准备至鹿头戍,再入东川和吴冕的军队会合。 关于勤王的事,他先前已发出驿信,让他的小女婿郑面呈圣主。 郑现在是翰林学士,见到圣主是非常容易的事。 这时张延赏之子张弘靖,跑来直接告诉父亲:“西山军不稳。” 这似乎早在张延赏的预料当中,便对儿子说,将西山军汇聚在少城城墙内,并要全军缴甲、兵器和弓弦于少城甲仗楼中,交给我牙兵看管,今夜喊韩潭、张来府中饮酒,趁机解决这些祸患。 19.西山军入府 发布完命令后,张延赏捻着胡须,沉吟着在厅堂壁画前走来走去,步伐有些焦躁。 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已经非常滞后了,蜀地的锦绣河山虽好,可也有个致命的缺点容易自守懈怠。 皇帝逃到奉天城后,让段秀实带着高岳、韦皋这两个竖子成名,接着高岳直升为兴元少尹三州都团练使,韦皋则为金吾同正将军兼凤兴都团练使,这二位直接掌控京畿和蜀地间的要道通行,像两座山般横在自己与皇帝之间,让我张延赏困在蜀地毫无作为! 哪怕现在皇帝收复京师,需要我蜀地的财赋,可转输的功勋还是在高岳手里,我交钱交粮,等于为高岳作嫁衣裳。 更有我那大女婿韦皋,当初我待他刻薄,他必然会复仇,与我为难的。 所以这让张延赏很是愤恨苦恼,他之前让郑去奉天城,得为翰林学士,就是希望埋下个眼,这次他决心不再等待,直接领军去勤王。 可就在此刻,府衙外突然传来巨响,好像是人马的喧哗声,阵阵扑来,惊得张延赏张大嘴巴,急忙问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喊杀声越来越剧烈,还夹杂着火焰的毕剥之声。 几名虞侯跑进来,大呼“西山军反!” 整个府衙内顿时炸了锅,张延赏豢养的牙兵正穿过庭院和曲廊,前往府门前集结,而其他的文书笔吏则惊骇莫名,到处奔逃,有人已搭起梯子开始翻越墙垣。 “不要慌张。”张延赏沉声说到,叫这些虞侯再出去打探确切消息。 话音还没落地,又有两名虞侯连滚带爬地跑到府衙院内,对张延赏颤声汇报说:“节下,西山军乱矣,正围攻西门宣明楼!” 宣明楼,为蜀都城最大的城门望楼,也是连接太城、少城间的最大工事,因太、少城间无城墙分隔,故而只要打破宣明楼,敌军便可长驱直入蜀都的太城内。 “乱军带头者为谁?” “西山正副兵马使韩潭、张!” “如何入的少城?” “不是节下宣令,让他们入的少城吗?” “唉!”张延赏后悔莫名,连连顿足,便又挥手喊到,“快,快去喊僚蛮兵前来护城。” 可这时候他儿子张弘靖气急败坏地跑来,连呼一万蛮兵也被煽动,呼啸做反,正在攻城南锦官城的江桥门、市桥门,四处纵火,劫掠市集住家。 “崔宁埋的好毒獠牙!”张延赏破口大骂。 他来到蜀都城后,虽然好不容易驱走了崔宽,让对方去湖南当观察使,可却始终动不了西山军,这群军卒是针扎不入水泼不进,驻屯在西山一带的各处关隘里,张延赏还得按月给他们口粮,按时给他们衣赐、杂赏。这次出军前,张延赏还特意给西山军每人两贯的资装费,可这群人表面上答应来蜀都城追集,可现在转眼就在韩潭、张的怂恿下叛乱了。 宣明楼前杀声大作,西山军士卒统统蒙赤红色抹额,大呼“杀张延赏”,对着楼宇上发射无数火矢,更有死士鱼跃而进,手持自西山诸峰上砍伐下来的长竿,这种毛竹竿足有胳膊粗,普通锋刃根本斫不断,数人共持,竿头削尖,裹以麻布、火油、爆药,砰砰砰不断炸裂迸出骇人心魄的焰火。 一根又一根毛竹竿,抵刺入宣明楼的楼板之中,数重屋檐着火,火势越来越烈,浓烟熏得内里的军府牙兵耐受不住,纷纷自楼内奔出,向太城内逃遁。 入夜后,宣明楼在巨大的火焰里挣扎番后,一重叠着一重,彻底坍塌掉了,西山军分为数拨,翻过其楼四面的山岗高地,开始冲入太城内。 整个蜀都城里的百姓富户无不闭门,吓得魂不附体,哀求佛祖道君庇佑。 两个时辰后,西川节度使的军府大门被攻破,韩潭和张持刀走到其中,“张延赏何在?” 尖叫声里,府中的营妓们先被押出来,韩潭追问张延赏何处去了。 “略略不怕,略略不怕......”其中琵琶妓高略略瞪着无着落的大眼睛,在交加的刀刃、尖下,颤抖惊吓得如小兽般,旁边的营妓小春扶住她的肩膀,不断宽慰着这位。 在她们面前,全是群虎狼般的士卒。 此刻,夜空里落下点点春雪,雪花掠到士兵腾着尖的火把上,顿时化为水汽,消散不见。 同时西山军还拿到了张延赏的小女儿,碧笙。 不过事前有所默契的韩潭和张都没有造次,他们只是派士兵监守住碧笙的阁楼,“噤声,自然而后送你与你夫君团聚。” 碧笙脸色惨白,抱着膝盖,蹲在床榻上。 她不敢作声,她明白乱兵现在如此对她,已是莫大的恩惠。 而军府院子内审讯依旧在进行,结果有的营妓说,张延赏奔城北东门“咸门”跑了,方向是鹿头戍所在的汉州。 也有人说,张延赏往正东走的,逃去简州。 “张延赏没那么傻,他知道鹿头戍上的守捉,早就寄于神策行营,守捉使王升鸾也是和我们一伙的。他必定逃去简州了,那里有他的部伍,我带骑兵去追!”韩潭喊到。 黎明时分,韩潭果真带五百精骑,直奔简州而去。 同时蜀都城内的烽堠燃起狼烟火炬,鹿头山栅中的王升鸾见到此讯号,格外兴奋,“蜀都城又回到咱们手里了!” 栅中的士兵们狂野兴奋地叫着,手持火把,骑上流星般飞快的滇马,开始向蜀都和鹿头戍间的道路展开搜捕,顺带着可以趁乱好好劫掠把。 可韩潭猜错了,张延赏父子并一干军将、幕僚丢弃部伍,骑着十多匹马,既没有奔简州,也没有去汉州,张延赏了解这两地去了都是个死他是沿着简州、汉州和梓州交界处的铜首山,进入到梓州境内。 铜首山,乃是西汉邓通铸蜀钱之处,如今早已荒芜不堪,张延赏、张弘靖父子半路上几度坠马,终于快到哥郎山时,遇到处东川兵的戍所,才算是暂时获救。 死里逃生的张延赏不由得和儿子抱头痛哭,便问这群东川兵,你们的节帅吴冕何在? 得到的答复,是在梓潼城内。 张延赏这下心神稍定,便准备依仗东川兵为本,复夺蜀都城。 20.崔宁荐李晟 梓潼,乃是东川节度使的理所,其座落于中江水和涪水间,是两道天然的峻深城壕,再加上境内有铜矿、盐井,是极为重要的军镇。 见到张延赏落荒而来的吴冕大惊失色,他原本已点起五千人马,准备和张一道去奉天城勤王的。 结果堂堂拥两三万精锐的西川节度使,而今只剩一二十人还伴随。 张延赏坐定后就对吴冕说,西山军叛乱攻入蜀都城,我要借你的兵去将它夺回来。 “此事是否先奏报朝廷?”吴冕极为担心,因向来东川的武力是不如西川的,万一张延赏此举把他自己的人马也赔进去,那可就尴尬了。 “不可奏报朝廷!”张延赏急忙否定,他清楚就算奉天城李适知道此事,八成还是叫韦皋和高岳前来帮助平叛,那样岂不是开门揖盗? 如今张延赏是惶急万般,又想起小女儿碧笙也失陷在蜀都城里,不由得长吁短叹。 正在没商量时,忽然外面有东川兵急报阆州方向,出现大批官军。 “什么!”张延赏和吴冕同时大惊失色。 “对方打的是何种旗帜?”张延赏急忙问到。 答曰对方规模大约万人,多有骑兵,一面军旗为黑白貔貅旗,一面军旗为大黑封旗。 这下张延赏是咬牙切齿。 黑白貔貅旗自然是高岳白草军的,而大黑封的“封”则是大野猪,韦皋所认的先祖大彭氏封国为豕韦国,其国又以善牧养野猪而闻名,所以绘封图案于奉义军门旗之上。 “他们是怎么一路抵达梓州的?”张延赏和吴冕最为惊恐的就是这样的问题。 实情倒是非常简单: 韦皋在和高岳会师后,于三泉供军院取得粮食后,却没有走利州至天险剑门关的道路,而是越米仓山,出入米仓道,借着巴南观察使严震的名头,在巴南诸州内畅通无阻,一路取葭萌关、阆中,而后强渡射洪水,直驱梓潼城下。 梓潼城外,吴冕和张延赏集齐数千东川兵列阵,出马后张延赏见大黑封旗下的韦皋,是七窍生烟,指着韦皋就喊到:“韦郎何至如此!” 韦皋却不正面做出回答,只是喊到:“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驭下不公,以致兵乱,既丧蜀都城,可回朝请罪!” “可回朝请罪!”韦皋身后的奉义军、白草军将士齐声应和到。 张延赏气得差点自马上坠下,疾呼说:“我要奏呈陛下,数你和高岳趁火打劫之罪。” 韦皋冷笑几声,也不应答,直接拨马回到自己的阵中。 “父亲,如今的情势,还是尽快和城武媾和,共复蜀都城为好。”张弘靖急忙建议说。 “可笑,如今韦皋和高岳飞兵来此,就是冲着蜀都城和西川的旌节来的,正所谓怀璧其罪,你到底懂不懂?” 接下来的三日内,韦皋也不走也不进,就是堵着梓潼城。 张延赏和吴冕发出数拨驿信,想要送到奉天城内,去要求皇帝仲裁,可全都被拦下来如今蜀地和兴元府间的通道,即金牛道、米仓道和荔枝道,全被韦皋、高岳的兵马封死,张延赏的讯息根本翻不过米仓山,更别说到秦岭了。 几乎绝望的张延赏,便唤来儿子弘靖,对他说:“蜀都城丢了已是耻辱,若再让韦皋和高岳在奉天城信口雌黄,进我的谗言,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你走三峡的水路,迂回去奉天城。” 张弘靖大哭跪在父亲面前,说这怎么可能啊?我走水路,就算到荆南江陵府,去奉天城还不是或走上津道,或走武关道,或走兴元道,哪条道路都没法子。 听到这话后,张延赏脸色蜡黄,差点一口老血吐出,他捂着心口,恨恨地说,“一时疏忽,让韦皋、高岳这两竖子成名得利。”接着张延赏横躺于坐榻上,仰天长号:“圣主,而今播迁在奉天城,贡赋道路全都握在环伺的奸臣手中,臣无法分忧,当真是死罪!” 结果还没等张延赏抒情结束,就得到最新的消息: 就在韦皋监视梓潼城的同时,高岳领三千白草军,自葭萌关侧出,绕过剑门关,到了蜀都城的门户鹿头戍时,内里驻屯的王升鸾部立即打开关隘的栅门,接应高岳进入。 如今高岳已大摇大摆地到了蜀都城北,正在和西山军“商谈”事宜,要消弭这场叛乱。 “啊噗!”这下张延赏真的吐出血来,染得身前的紫袍皆是,吓得张弘靖忙哭着给父亲擦拭。 “白草贼、奉义贼、西山贼皆是一丘之貉......”张延赏大恨。 奉天城钟楼大堂,皇帝李适目瞪口呆,看着拜谒于阶下的白草军长史韦平,这位已携着韦皋、高岳的奏章前来。 “西川兵乱?”李适急忙将奏章展开,“韦卿、高卿正火速领军入蜀平乱......” 堂内的大臣莫不失色。 现在艰难时期,朝廷除去要靠上津道运来东南的米粮外,也非常需要蜀地的钱帛。 “你来时,张延赏如何了?”皇帝急忙问道。 韦平回答说,不知。 皇帝身边的翰林学士郑脸色苍白,明显非常担心岳父和妻子的安危,眼泪都快要流下来,可身为侍奉在圣主身旁的学士,职责又不允许他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 郑闭紧双眼,纹丝不动,可双手却死死抓住膝盖大腿处,几乎要掐出血来。 “可再去探听消息。”皇帝急忙命韦平说到。 又过了几日,崔宁亲自来到奉天城,谒见了皇帝。 “仆射可否紧急入川,安抚军情?”皇帝对崔宁,几乎是拜托恳求的语气。 谁想崔宁却慷慨呈辞:“臣本为西川节度使,如今因兵乱,就回镇旧地的话,简直等于说旌节可私相授受,恐更加折损圣主的威信。依臣的看法,凤兴、兴元两地的都团练使已入蜀,事态未必会继续恶化,此外陛下可另选位素有威信的大将,去镇西川。” “卿之公心,朕感铭于内,不知仆射推选何人?”这时李适真的要什么都答应了。 崔宁不假思索,便说出了李晟的名字。 “可李良器正在长安城的东渭桥,无法赴任蜀都城。” “无妨,陛下即刻下诏于蜀都城西山军,只要宣布李晟为节帅,军兵必然心服,再选一两人暂为留后,消弭兵乱,等到光复长安城后,再让李良器去镇西川不迟。” 皇帝心想,也只能如此了。 1.再见琵琶妓 军城临汉水,旌旆起春风。 远思见江草,归心看塞鸿。 野花沿古道,新叶映行宫。 惟有诗兼酒,朝朝两不同。 刘禹锡《令狐相公频示新什早春南望遐想汉中因抒短章以寄情愫》 +++++++++++++++++++++++++++++++++++++++++++++++ 皇帝便派出使者,自崔宁镇守的宁,绕道石州,进入马燧镇守的河东,再抄小路至都畿道,绕了几乎半个北方,总算来到东渭桥的李晟军营。 李晟和儿子、部将们罗拜于地,在使者宣读任命他为西川节度使后,李晟内心大惊,可表面却不动声色,口称奉谕。 “这高逸崧虽为文士,可真是不能小觑,我好像想到了,昔日他还在当殿中侍御史、粮料使时,随我入蜀抗西蕃时,这些关节就埋好了。”随后,在诸位军将的庆贺声里,李晟却沉默下来,“崔宁推我为西川节度使,显然也是想与我结盟。” 李晟想了想,西川乃是我唐宰相回翔之地。 言下之意是,前任西川节度使在解任后,按照惯例是可以入朝为宰相的,或者宰相解职后,也可赴西川为节度使,即为回翔。 如今蜀都城闹成这副模样,张延赏就算活下来,再想回朝为相也不可能了。 高岳这算是为我出气了吧? 想到当初西川琵琶妓高略略的事,让我和张延赏仇雠至今,那么接下来高岳是想谋划让我为宰臣平章事耶? 毕竟高岳身后,是刘晏和崔宁。 如今李晟和韩沿着汴宋的漕运,互相密切来往书信,称兄道弟,如再能得到这两位的帮衬,借着光复长安城的功勋扶摇直上,那么原本河朔叛乱时他不过区区神策行营先锋兵马使,事情平息后他居然能出镇西川,随后回朝同平章事,这个机遇自己可一定要把握住。 野心此刻熊熊地在李晟胸中燃烧起来。 张延赏,那就叫他到一边去好了! 于是乎李晟将所有军将集中起来,和他们歃血为盟,互相发誓,约定等到夏季结束后,诸君包括我在内,有进无退,务必要拼死作战,自叛军手中夺回长安城,迎圣主回京师宫殿。 随后李晟让自己女婿张,随送信的使者再入奉天城,向皇帝送上奏章。 张到了奉天城后,呈上李晟的意见。 李晟除去答应出任西川节度使同时,还对皇帝建言:“蜀汉之路,不可壅也。” 接着李晟就推选赵光先为洋州刺史,王为利州刺史,张为剑州刺史,来保障蜀地财赋的畅通无阻。 其中张为李晟的女婿自不必多说,王则为李晟的外甥,赵光先为李晟心腹牙将。 其中心思李适当然明白,这时候的李适已经成熟不少,他不动声色地接纳了李晟的奏章,并称即刻就考虑此事,并请东渭桥李晟统辖的神策行营做好战斗准备,等到夏季结束,就攻打长安城。 等到走回到召对阁子后,皇帝见到伏地痛哭的郑。 李适便急忙将郑扶起。 “臣岳父、妻子皆陷于贼手,生死未卜。五内俱焚,恐不胜陛下差遣!”郑边哭边说到。 “确切消息尚未传来,文明不用听那些道边消息。”皇帝抚着郑的背宽慰说。 其他的翰林学士一见皇帝如此,莫不背脊发凉。 接着皇帝便让同样侍坐的学士卫次公草诏,送给正在平叛的高岳;同时勉励郑放松心情,同样草诏一份,送去河东马燧处。 现在局势稳定下来后,皇帝总算恢复了操控翰林院发布政令的权力。 卫次公的诏书还在路上时,高岳的三千白草军就已和平进入蜀都城。 韩潭、张一听说高岳的部伍过了鹿头戍,就立即将蜀都城北墙的两座城门大开,并宣布全部西山军愿接受高少尹的安抚。 明怀义三兄弟和其余出身党项蕃落的骑兵,背着弓箭,在蜀地春寒当中裹着骆驼皮、牛皮做的铠甲,都瞪着双眼,看着天下名城“锦官城”的模样,隔着高耸的城墙,内里的佛寺、楼宇、高塔无不在阳光下折射下金色的光芒。 接着马蹄和脚步迈动,白草军穿过万岁池两岸已郁郁葱葱的草树,簇拥着表情严肃的高岳,顺着咸门而入,直向军府进发。 “不得惊扰城中居民,犒赏至府衙后再发,如有私拿民间一钱者,斩无赦。”入城前,高岳就三令五申营纪。 可蜀都的民众还是普遍不敢露面,白草军过街道数里,沿途没有见到一处商肆开张的,民闾的坊门也大多关闭着,整个蜀都太城只回荡着草军密集的脚步声。 韩潭和张等西山军军将都伏在府衙门前,高岳马头前方,韦驮天和另外名中候官擎着两根笔直的银漆长杆开道,这是唐朝府尹们出巡时的仪仗,所以唐朝百姓也会喊京兆尹或其他的府尹“二杆子”。 一阵胡笳声后,高岳下马,将韩潭、张扶起。 “死罪!”韩潭、张无不落泪。 “圣主安抚的诏书不日下达,诸位勿忧。”高岳当即将二将扶起,并定下了基调。 韩、张和其他西山军将无不欣喜,便又在入军府后询问,马上是不是崔帅来回镇咱们西川? “哎诸位,这样岂不是将鄙夫泰山至于炉火上耶?”高岳不以为然,坐在席位上如此回答。 这话又让西山军将们霎是紧张。 高岳又笑着说安心,马上朝廷会委任合川郡王李晟来蜀都城,并且李晟正是岳的泰山推举的。 这下西山军将们又稍微安心下来。 入夜后,韩潭、张、王升鸾进军府,高岳坐在金箔屏风后秘密接见了他们。 刚才日落前,高岳在韦驮天、郭再贞的伴护下,绕着军府走了遭,马厩、牙兵院、孔目院、林苑等都游览了下,此刻高岳在心中赞叹说,果然天府陆海,光是这理所军府,碧檐粉墙,间架宏敞,论气势兴元府哪里能比得了?张延赏居此,光是每年军府内用的钱数就有十万贯之多,难怪把衙署修得如此富丽堂皇。 随即走到后院楼宇时,见一处院子上锁,并有士兵把守,高岳就问里面是何人? 数名西山军士兵急忙回答说,有军府营妓和前幕府掌书记郑之妻在内,因韩军使要求不得惊扰,故而置于院内派兵看护。 高岳点点头,说你们可放我进去,我来处断此事。 “高,高侍御!”院内,当高岳一身绯衣,悬着银光闪闪的鱼符坐在胡床上时,来见的营妓里,小春惊呼不已。 那年所见高侍御还是个青衫俊秀,现在却都已绯服在身了。 “你是西川军府里的佐酒录事,小春。”难得高岳还认得她,这让小春眉开眼笑,看来当初挨了崔云和一记鞠球也没算白费。 然后高岳就见到,小春正搀着琵琶妓略略,看来略略倒是安然无恙,不由得大大赞扬了小春番,当即就赏给小春锦缎十匹。 2.生死肉骨恩 接着,高岳便温言对略略说不要害怕,蜀都城的兵乱已被我平息,马上新的节帅就要来到。 “是那本家吗?”略略也还记得那高侍御。 小春非常高兴,连说是是是。 于是高岳又叫人自蜀都城军府的军资库当中取出二十匹绢布来,给了“本家”略略,并于府中给她与小春专门拨出所宅邸来暂时居住。 这下闹得小春是兴高采烈,她知道高岳保护她和略略的原因:想必这位高少尹马上还是要将略略送给之前来蜀地的那个合川郡王,而自己呢,怕不是要直接给高少尹当妾室? 安顿好略略与小春后,高岳登院子当中的阁楼,在楼上的帷前停下来。 “何人?”帷后,传来张碧笙有些惊恐的声音。 高岳很礼貌地隔着帷子自报身份,曰我是吏部司郎中、兴元少尹、梁洋利三州都团练使高岳,是你夫君郑的好友。 “倒是听说过高台郎的尊名。”碧笙的声音也缓和下来。 “嗯,文明都没说过我是他的好朋友?”高岳心中还不平起来。 而后高岳又说,我就是那个送你轻云束珠油的。 可碧笙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这娘子,和她那夫君一样,都是副倔驴相。 这时碧笙的侍婢见帷子外的这位绯衣官员,文质彬彬,温和有礼,就让娘子不要惊慌,并问高岳:“敢问高台郎,蜀都城的兵乱?” “已经平息了。”高岳的回答,让主仆欣喜万分。 “西川节度使张相公?” “哦,张相公安然无恙,正在东川梓潼军府处。” 碧笙便求高岳,安排马车,送她离开蜀都城,去和阿父团聚。 高岳自然满口答应,并称定会送她去梓潼,现在就请娘子安心歇息,我让士兵替你守门。 夜晚来临后,高岳很谨慎地不在正衙,而是在偏厅里接见韩潭、张和王升鸾,皆是此次兵变的头目。 “西山军子弟的价码是?” 韩潭顿了顿,和其他两人交换下眼神,随后抱拳向高岳禀告:“郎君,西山军只想唯崔帅马首是瞻......” “哎,子弟们劳苦,应该的。”高岳很认真地打断了韩军使的话语。 这时韩潭才报出价码,西山军五千子弟,每人想得到钱十贯、绢三匹的“镇军钱”。 高岳表示毫无问题。 接着张又言,还有一万僚蛮和羌胡兵,也想得到镇军钱。 “每人三贯钱,遣散他们各自归乡去。”高岳报出条件来,张表示可以接受。 随后这三位都拜在高岳面前,个个发抖,口称“郎君对于我们,不异于少主人,而今我等已犯下罪行,即便圣主宽赦,可马上合川郡王会入蜀来,听闻他军纪最严,我等惧祸。何去何从,还请郎君明示。” 高岳点点头,心想现在我清楚李晟的性格,他要真的入川,为了彻底掌握西山军这支能征惯战的军队,这笑面虎真的会对韩潭等将下手。 在这方面李晟可不是张延赏,他入川肯定会带自己的武装班底的。 这几位毕竟是岳父的老下级,不能自己马上拍屁股走人,把他们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高岳就替这三位规划说: 马上我出面,以镇抚蜀都城为由,推举韩潭将军为西川节度留后,在李晟来前主持西川军政; 随后韩潭再推举张将军为西山都知兵马使(唐朝规定节度留后、兵马使都有权力推举同僚以代自),总西山兵马; 至于王升鸾将军,本就和鹿头戍守捉寄在神策行营当中,今年圣主如能回京,我让岳父推举王将军入京城神策军或龙武军任职。 安排好后,高岳又叮嘱韩潭和张一等李晟入蜀都城,就自动释去兵权,交给李晟,然后李晟心领神会,自然会推举二位为州刺史的,这样互不猜忌,岂不美哉? 三将军大喜,称高少尹英明神算,简直对我等有“生死肉骨”的恩情。 高岳很谦虚,连说将军们辛苦,随后又让张留三千西山军在蜀都城内,把守各处城门,因为过数日我要全城张榜。 安顿好一切,三将告辞,高岳便在偏厅内唤韦驮天,让他在外厢休息,自己在内室就寝。 可很快外面就传来韦驮天的声音,还夹杂着女子的说话声。 高岳纳罕,便走出去,却见到是舞妓小春立在那里,施了粉黛,非常妖娆,本想直接进来,却被黑漆漆的韦驮天给拦住。 “小春,你在此做什么?” “台郎,听闻尊夫人还远在兴元府,大丈夫出门在外,肯定思慕尊夫人温柔,小春虽不及,但也可侍台郎巾栉,暖台郎寝席。” 高岳淡笑两声,摇摇头,指着旁边的厅堂,恫吓小春说,这次我叔岳父和妻妹也来了,就在隔壁。 这下吓得小春立即缩了脖子,“知弹侍御史!?” 上次崔云和在屏风后狠狠踢她一鞠,让她鼻青脸肿的记忆,还清清楚楚,现在想起来还带着疼痛。 “快回去照顾好略略!”高岳喊了声。 小春不敢作声立即转身,丝履轻点,很快就消失在院子尽头,好像身后有鬼魅在追赶般。 高岳立刻开声笑起来,对韦驮天吩咐说,千万别让闲杂人进来,另外叫明怀义三兄弟带五十名魁梧士兵,据守好军府里的财库,我想些事情后就要就寝了。 接下来两三日内,西山军和白草军的士兵都背着弓箭挎着刀,据守住蜀都城的各座城门、望楼,蜀都城内陷于了某种带着惊怖的寂静当中,市集还是无人敢开,大家都不清楚这位入城的高少尹,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另外面,坐着钿车的张碧笙,果然被高岳派的骑兵“护卫”着,自汉州鹿头戍拐路,绕到了梓潼城下。 可等到张碧笙下车时,眼前立着一排士兵,中央站着的却不是她的父亲张延赏,而是个高瘦的、一字胡须、目光炯炯的男子。 “姊,姊夫?”碧笙大骇。 原来,高岳的骑兵将碧笙直接送到韦皋营中。 韦皋冲着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张延赏脸色铁青,坐在城外的驿馆当间。 对面,韦皋气定神闲地坐着。 中间,张碧笙低声哀哭不已。 “张公,终于肯出城来见我了?”韦皋带着嘲讽的语气。 张延赏的嘴唇都在颤动,韦皋昨夜派人送信来,称要将自己小女儿“完璧归赵”,自己便不得不来驿馆里。 3.一雪积年愤 不过韦皋毕竟还算是半个君子,他只想对张延赏复仇而已,实则对妻妹还是以礼相待的。 如今见到岳父这副模样,他心中充满快意。 “昔日在州五龙驿时,张公可曾想过,与皋会以现在这种面目想见。” 现在韦皋直呼张延赏为“张公”,足见他早已割断了翁婿关系。 张延赏胡须抖动,在坐榻上转过身去,不理会韦皋。 可韦皋根本没把他摆在眼里,索性起身负手,“张公为荆南节度使时,皋不过在幕府内和你的几位僚佐有所争执,你就让皋当监门郎,并写信将皋好一顿痛骂,视皋为奴子耶!” 张延赏还是不回答。 韦皋冷笑下,他明白光是说这些,是不会让张延赏这个老奸巨猾的官僚有所动的,对付他必须单刀直入,击中对方心中最在意的东西。 “西川这里,张公难道还以为可以重持旌节吗?” 果然,听到这话,张延赏的脸色顿时有变。 “如今高少尹早已入蜀都城,只要他可以将那里的财货运到奉天城去,你认为圣主还会因张公的缘故,将你再送回去坐镇西川?简直痴心妄想。” “你......你们和西山军不过是同窟之贼。”张延赏愤愤。 “西山军不是贼,他们只是不满张公你而已,也许张公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不过倒也无所谓,张公在西川军府里积累的钱帛如山,倒是便宜了我和高岳,还是那句话,谁能将这些钱帛送到奉天,谁就是功臣。如今西汉川(嘉陵江)在我手里,褒斜水在高岳手里,如何由不得我们?” 张延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指不断地对着韦皋抖着,连说”你,你这,你这忤逆。” “我韦皋欲改写春秋,张公没资格谈我是顺是逆!碧笙,就此还于张公,可让东川吴使君借你数匹马,如犬如狈,过兴元府回奉天城去搅动你的口舌罢!韦皋,就此别过。”言毕,韦皋冷冷地拱起袖子,迅捷作完一揖,转身玉佩响动,大步得意地离去。 “阿父!”碧笙泪流满面,扑到父亲的膝前,不断抚着父亲的胸膛,她害怕父亲就此气闷而绝。 “当初我怎么将玉箫嫁给如此无行之徒?”张延赏气得捶胸顿足,不过当了这么长时间高级官僚,他自然也有极大的抗压能力,随后他扶起女儿,奇异地说,跟着你一道的数名家奴呢?是留在西川军府,还是跟着你钿车同路来的? 碧笙脸色变了,低声说全被姊夫扣在营中。 “完了,完了,幺奴他们,他们彻底完了。”张延赏大汗淋漓,靠在坐榻上,有气无力地如此说到。 张府的幺奴等六七人,正是以前一路将韦皋、张玉箫夫妻财货不断拉回的角色。 现在他们全都落在韦皋的手里。 浩荡激扬的射洪水和涪水交汇处,韦皋立在水花轰鸣飞溅的崖石之上,看着麾下奉义军的士兵,将当初羞辱他的张延赏家奴们挨个反剪捆住,摁在河滩上,接着挥动白木棒,雨点般打下去,“韦郎君求活命呀!”的惨嚎声四起,这几名家奴绝望地告饶着。 可棍棒无情,渐渐的惨嚎变为哀叫,又变为呻唤,再变为死寂。 韦皋俯视见到,七名有眼无珠的张府家奴,全被打得脑浆屎尿横溢,变为一排死尸,随后被士兵挨个塞入土囊里,一个接着一个抛入到涪水当中。 “大丈夫立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快哉。” 接着韦皋转身,对身边的牙兵说到,全军拨营,入鹿头戍,去蜀都城和高岳会齐。 有军将询问,那东川吴冕和张延赏? “断脊老犬,不用管他。”韦皋语气轻蔑。 果然而后奉义军起营,大摇大摆在梓潼城下绕一圈,随后向蜀都城而去。 吴冕和张延赏大眼瞪小眼,根本无可奈何。 这时候,蜀都城内家财万贯的大豪商们,都惊惧不安地呆在军府的正衙食堂当中,旁边有营妓翩翩起舞,乐师吹拉弹唱,可每人的心中都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坐在主人席位上的高少尹,将他们张榜请来,意欲为何。 高岳是按着名簿来点人的,这蜀都城里的有名商贾,谁都跑不掉。 “诸位啊,如何还不开市呢?”高岳和颜悦色。 这时商贾们立刻响起了片讨好但又担忧的笑声,尴尬得很,许多人拱手低头,面前的菜肴不敢动半分,谁也不敢先说,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是不是因西山军和白草军还在城内?” 少尹第二句话立刻打开局面,商贾们都懂了,纷纷拜伏下来,七嘴八舌,口称愿出“率令钱”,帮将士们润家,以壮行色。 “各位以商助军,岳感激不尽!” “应该的,应该的。”商贾们都擦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忙不迭说到。 白草军的笔吏们立即手持文簿走入,递给这些人笔,叫他们写下各自所出率令钱的款项。 待到交上来后,高岳看了看,这一下子就刮到了二十余万贯钱,足够犒赏西山、白草、奉义的所有将士,也够遣散那群僚蛮了。 并且这些钱不过军府,全是蜀都城里“义商”们慷慨解囊,以私人名义捐赠的,干净得很。 高岳很开心,说诸位不必拘礼,在筵席上尽情快乐。 接下来几日里,军府衙门后院,车马络绎不绝,丝帛、青绳钱被成箱成箱送至,几个大院子很快都堆满了。 “马上除去城门和军府的戍守外,大部分子弟们都去万岁池外扎营,不要惊扰蜀地的父老嘛!” 可随即高岳又全城张榜。 这次点名召集的,是数类人,船工、织染工、刀剑工和麻纸工。 这群人不下几百,带着惊吓的眼神,东张西望,穿着麻衣短褐,被全身铁甲的士兵押着,走到了军府院子里。 他们有的是军府或衙门的雇工,有的是城中自由为业的。 让人惊奇的是,偌大的院子里,居然还设有他们的座位。 一排排的墩子,上面铺上了毯子或茵席。 院墙的槐树下,兴元少尹,如今蜀都城的实际控制者高岳,很和气地要求他们:“本尹的兴元府那里,百姓生活远不如蜀地啊,农田是刀耕火种,手工更是聊胜于无。本尹想要聘请你等去兴元,可携带家眷一道,何如啊?” 4.均分府中钱 高少尹这话说的,简直没什么道理。 咱们家乡就在蜀地,况且这天府之国这么富庶,谁愿意和你去山南西道的兴元府去呢! 可这群工匠也明白,在现在的时代里,地位低贱的他们生死都在这位少尹的一话间,所以便采取软抵抗的态度,对少尹的请求装聋作哑,很多人眼睛望着地,是不发一语。 这样弄得高岳尴尬了,他便又非常和气地对这群工匠说,只要你们点头签契约,所有待遇等同于白草军子弟,还有额外的“工院子弟润家钱”。 然而和其他地区的工匠不同,安土重迁的理念在蜀人心中占据上风,任由高岳巧舌如簧,还是没有响应的人。 最后高岳也没法子,就摆摆手,对工匠们说:“你们先坐下,如果有改变主意的,就站起来对本尹说,先投者还有三贯钱的杂赏。” 结果呼啦啦声里,几百名工匠迅速各自找到墩子,都坐了下去,动作简直和闪电般。 “只要耗下去,不由得你不放我们走。” 这是绝大部分人的心声。 西川军府的牙兵大院里,白草军和西山军的士兵将院墙四周看护得死死的。 兴元少尹高岳就立在这群工匠前面,也不说话。 时间就这样快速地流逝。 很快,工匠们就觉得屁股下的墩子不同它越来越热,渐渐地热得额头上的汗开始冒出,随后是脊梁和脖子...... 这,这墩子该不会是...... 等到他们见到兴元少尹脸上的表情时,才觉得上当了。 这草席和毯子覆盖的墩子,其实全是士兵们昨夜掘出的土灶,里面是生火的,怪不得越来越热。 “让让,让让!”这时候庭院里郭再贞站出来,指挥一群军卒抱着茅草,挨个往墩子里继续添塞,烟越冒越大,很快将这群工匠的面目都淹没了,咳嗽声四起,许多人的屁股已经烫得坐不稳,痛苦地在墩子上歪来歪去。 高岳继续雷打不动地立在原地。 终于几名工匠忍受不住,跳起来用手拍着屁股,“我等愿意去兴元府!” “好!”高岳大喜。 当即就有士兵举着契书而来,叫工匠们签字画押,这一签可就不能反悔了高岳也不放他们回家,因为害怕溜走,直接全给我在军府五院里呆着,我去接你家人也来,等到什么时候班师兴元府,你们随军一道即可。 随后,“自愿站出来”的工匠越来越多,最终四百多人,没一个幸免的,全被高岳礼聘到兴元军府当中了。 用爱的手段拉拢完蜀都城的工匠后,高岳又把城中的商贾、富户召来,说先前你们捐纳的“率令钱”超额了一万三千贯钱,现在要退还给你们。 “不用,不用。”豪商富户们连忙说。 “不行,超额的必须退还,以示无私!”高岳正色答道。 闹得最后,蜀都城的商贾们拿着这退回来的一万三千贯钱,又不敢真的分掉,只能重金雇佣蜀地文士和娴熟的经生,在万岁池边为高少尹立了块碑,还写了篇赋文,大大褒奖称赞高少尹入蜀都城后,是如何迅速恢复秩序,让民众各安其生,又是如何清正廉明,不私取以钱的,洋洋洒洒数百字。 当即有人暗中将这篇赋文拓好,暗藏起来,准备在泾原、凤翔一带为兴元少尹造势。 这时韦皋领奉义军,也入蜀都城来,两人见面后,韦皋是如沐春风,此次入蜀平叛,他出了郁结在心中数年的怨愤,可谓扬眉吐气。 军府衙门偏厅内,高岳和韦皋仅两人在场,谈及了核心问题。 那便是西川军府里,张延赏根本没来得带走的大批钱财。 高岳将卷宗交给韦皋。 韦皋看了看,顿时就惊呆了,蜀地果然富裕,“西川每年的两税钱三品合在一起,为一百八十万贯!” “五十六万贯是上供给京师的定额,七十万贯是留使供军的,那么还有五十四万贯,是给西川所属支州郡方圆支用的。”高岳事前已经算得很清楚。 接着高岳又对韦皋说,“而七十万贯张延赏并未全部用来养军,你岳父(韦皋举手,严肃拒绝承认),不,张延赏毕竟文官习气,他只在府中五院养了两千牙兵,额外供给‘餐钱’和‘月廪’,每年也不过花费八万贯钱,随后西山军不过六七千,每年耗费亦**万贯钱,再加上临时拼凑些州郡团结权益兵,和邛雅蛮兵,折算下来每年也就十万贯钱,再刨除军府内各杂项支出,如是留使的部分尚可余二十万贯。” “张延赏入西川节度使,恰好过了三年。” “没错,现在西川的府中钱(积蓄在军府的,算是地方节度使的小金库)正好是六十万贯。而今年准备上供的五十六万贯钱,及十八万石的米,也在府中备好,还没来得及送奉天城。” “那我俩把府中钱给分掉......”韦皋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接着两人呆了会儿,又觉得这样过分大胆了。 府中钱他俩就此分掉的话,那么皇帝追究起来,是要被御史台弹劾的。 接着高岳严肃地说,城武此举过分了。 韦皋也即刻诚恳地道歉,说不敢忘武侯墓前的誓约。 但高岳又说到,我私下征收了蜀都富户的二十万贯率令钱。 韦皋眼睛一亮,“率令钱逸崧准备用来犒军耶?” 两人心领神会,当即算出账目来: 镇军钱,我们直接从府中钱里走账,用来犒赏安抚西山、白草、奉义三军,这样皇帝也好,御史台也罢,全都抓不到把柄,同时这样也不会给蜀地百姓造成额外负担,犒赏完后的节余,就归兴元、凤兴两地支用。 至于而那率令钱,不走账,你我各自一半,先分掉。 高岳想要建起兴元府的船场,韦皋想继续从北地党项那里买战马扩充奉义军的力量。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不久,韦平再次作为韦皋和高岳的使者,快马经由陈仓道和凤翔府,抵达奉天城,将如今蜀地的情况详细地报告给李适。 李适先了解蜀都城无恙,心中愉悦。 而后得知高岳、韦皋、严震(?)联名推举西山军兵马使韩潭为节度留后,而韩潭又推举张为西山军都知兵马使,心中暗暗骂道,高三,你那套别以为瞒得过朕! 5.奉天元从党 接下来数日内,高岳、韦皋揭发弹劾张延赏“失理所,酿兵乱”的奏章如雨点般送抵奉天城。 可张延赏就惨了,如今蜀、京畿间的驿站道路全被高岳、韦皋把持,他的奏章写了是一份又一份,可没一份送到李适眼前的。 李适在钟楼阁子内绕堂而走,怒气勃发。 学士郑则是又恼又惊,不断在皇帝面前解释说,高岳和韦皋故意挑起西山军兵乱,逐出张延赏,企图觊觎蜀地。 “文明你说的,朕全都知晓,可高岳和韦皋这二位鬼得很,又推举李晟为西川节度使,就算朕想要制裁他俩,可哪里来的把柄?”李适也很苦恼。 郑便请求说:“陛下只要秉承正心,激浊扬清,有无把柄还不是一样?” “陛下,如今对于天下来说,失张延赏无可无不可,可失蜀地可就万万不可。”翰林学士卫次公当即反驳郑,意思是皇帝你还是多担心下蜀地的财赋能不能送到。 吴通玄、吴通微即刻附和卫次公,“从周所言甚是,陛下又焉知高岳和韦皋不是一片真心?” “现在高岳的奸状还不够清楚吗?”郑悲愤起来,接着指责卫次公乃高岳棚友,以旧情害公义。 “文明如此说,你我和高岳岂不是同年之友,如我卫次公言语失当乖谬,请即刻出院!”卫次公丝毫不为所动。 “嗯......”皇帝这时又犹豫起来。 “君子知事非难,处事则难,有些事如果只谈是非,不谈利害,亦不可也。”卫次公振振有词。 “陛下!”郑毕竟实诚,当即就哭起来。 可吴通玄和吴通微却说:“高岳、韦皋掌西汉水、褒斜水和上津道,辅佐刘使相转运财赋,陛下单凭一人之情,破却全局安危,窃不取。” 陆贽沉默不语。 皇帝看看陆贽,便问“陆九如何看。” 陆贽还是不说话。 皇帝便又问一遍。 陆贽这才回过神来,悠悠开口,“臣在想,如高岳、韦皋若真的是奸回,那为何圣主播迁奉天时还要鞍前马后呢?” 这话戳中了皇帝的心窝,李适立刻不再作声。 良久,李适对郑说,“出制文,让张延赏来奉天吧,朕让他回京在朝廷平章事,一展所长!” 郑只能咬紧牙关,表示无条件服从。 完了,看来岳父虽然捡回了条命,可西川却失去了,让高岳得利。 为什么,高岳你为什么如此对我? 此刻郑心中充满了不解,愤怒。 而事后,皇帝又在阁子后的楼院寝所,亲自接待了郑,亲口答应郑,张延赏我是要让他为宰相的。 得到皇帝亲口的保证后,郑的情绪才算是稍稍缓和下来。 并且皇帝很生气,对郑说,高岳、韦皋这两位也开始居功自傲,胡乱行事,文明你放心,马上朕就下诏书叱责他俩。 屏风后,王贵妃和唐安、义阳正在做针线活,义阳吐吐舌头,悄声询问这会是真的吗? 王贵妃笑笑不语。 唐安则脸色很平静,似乎早已有了答案。 果然第二天,刘晏登堂来拜谒皇帝,郑在旁边侍坐,刘晏直接贺喜皇帝,说蜀地的两税上供钱五十六万贯已提前征收完毕,在兵乱里毫发无损,正在蜀都城安顿秩序的韦皋和高岳,要将这笔钱帛沿汉州,北进至利州三泉,再于三泉上船,经西汉水(嘉陵江)直接运抵凤州北的大散关,可入凤翔,再入奉天。 随即郑震惊起来:昨夜还说要叱责两人的皇帝立刻喜笑颜开,说高、韦昔日定难有功,今则转输有劳,朕要下诏书褒美,并且要赐予金银器皿。 此外皇帝还对刘晏说,朕准许李晟的请求,以赵光先为洋州刺史,王为利州刺史,不过李晟女婿张却不可为剑州刺史,入朕身边为礼部司郎中。 这算是皇帝最后的底线了。 至于高岳推举韩潭、张等人的请求,同样许可。 郑内心里深深叹口气,闭上双眼,在痛苦的同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年头,有权有兵有钱,连长安天子都得来巴结你。 更何况高岳和韦皋是绝对根正苗红的“奉天元从党”,让皇帝惩处他俩,岂不是等于叫皇帝自废左膀右臂?原先的种种,真的是自己太过幼稚。 郑不由得想起先前高岳嘲笑自己的话语: “你们荥阳郑家出来的,各个都泥古不化,像倔驴般。” 确实自己在变通这个方面,还不如陆贽。 四月初,利州三泉供军院前,车马船鼎沸不休,蜀地的上供税赋换成钱、帛后,在这里被装载入船,插着红旗的船只沿着西汉水排成长龙,直向北面的兴、凤二州而去。 每艘船的板上,都立着一两名奉义军的士兵,标志这条蜀地连结奉天城的生命线,是韦皋在把持。 高岳也领着得到犒赏的白草军,浩浩荡荡返归兴元府,还带来十万贯的私财,这钱是高岳要用来造船场的。 这次入蜀,真的是大有所得,除去钱外,更有数百工匠到手。 下面就得看我兴元府和上津道的了,绝不能逊于韦皋的表现。 入府的高岳很快就得到信件,是自驿道飞驰而来的,送信人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 贾耽称,旬日之后,请白草军和梁、利、洋三州的团结子弟,入上津堡,监护此处至兴元府的水陆通道。 因为韩也已提前征收该年的两税钱,组织起进奉船队伍,正向襄阳城而来。 几乎同时,韩的信使也抵达兴元府,在得刘晏和高岳的邀请后,韩答应给高岳四艘千斛平乘船,他会在转输的过程里直接让船抵兴元府,由高岳接收。 并且韩还慷慨答应,这四艘千斛船上共二百名宣润的弩手,也全都送给高岳,以三年为期,高岳保障他们的俸钱,他们则可以教习白草军弩机战技,算是他对高岳的一番心意。 “宣润弩手,威震天下,能来兴元真的是如虎添翼!”高岳欣喜不已,心想这下可以锻炼军队的弩射之术了。 可在此前,高岳最为关心的事,一是船场,二是营田,三是设立漕运巡院。 很快高岳决心,在府城南老渚河与汉水的合流处,设立船场。 并在府西北的赤崖口,设立漕运巡院和军资库。 6.阿霓植当归 “芳斋。 ”文笔杂库门前,高岳刚回来,就找到在那里伏案工作的刘德室,“请将我事前写好的兴元府三州水利图取来然后陪我到府西去一遭。” 刘德室即刻起身,从书架上取出标记好的卷轴来夹着,走出来,于轩廊处跟在高岳身后。 “先至我官舍里用食后再走,芝蕙应该已把饭食给备好了。”高岳匆匆走着,回头对刘德室如此说。 高岳和崔云韶夫妻俩的军府官舍,和蜀都城比起来,就简朴狭小许多。 可云韶向来是随遇而安的,她很快就在自家庭院里种植起来,每天在带竟儿之余,侍弄着花花草草,也是十分惬意的。 至于自蜀都城带出来的营妓高略略、小春,高岳没带回兴元府,而是让韦皋带到凤州去,等到李晟哪日自陈仓道入蜀为节度使后,就将略略交给他。 现在高岳想起来,合川郡王为何对略略情有独钟,大约是我们后世所言的“慕残”。 因为这样的女孩,比正常女性更能激起李晟的保护欲。 更何况略略除去眼盲外,可算是花容月貌,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不过高岳害怕云韶奇怪的眼光,所以就没把略略给带到兴元府里来。 结果高岳和刘德室刚到庭院时,看到芝蕙刚从庖厨那里走出来,接着芝蕙瞧瞧四面,靠过来低声对高岳说:“三兄,韦府娘子又哭了,主母正在安慰。” “厨堂里饭食好了没?” “嗯。” “引你芳斋大兄先去就食,我去去就来。” 芝蕙答应下来,就带着刘德室去了厨堂。 这时天色阴沉下来,飘起了雨丝,夹着风,整个庭院一片灰色,大概就像张玉箫的心情,高岳慢慢迈步,走到庭院前堂处,便能听到屏风后玉箫的哀哀哭声。 高岳只能立在原地。 “这群男子,平日里说些什么忠义孝悌的道理,一到夺权的时,哪里顾得上什么翁婿父子兄弟?”玉箫的影子微微晃着,说一句哭一声,大概是已知道蜀都和梓潼的事。 “这次肯定是崧卿不对,阿姊你放心,他才回府,马上入宅我会好好训斥他的。”玉箫旁边的云韶说得一板一眼的,可转眼间护夫狂魔模式又上线,“他就是太在乎和你夫君间的兄弟情义了,也不问什么是非,就带军让张相公难堪,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行了,阿霓啊,我也知道你在其中难处。你夫君和我夫君是义兄弟,你我是义姊妹,所以你夫君帮我夫君迫我阿父,而我阿父又是得了杨炎的推举,接替你阿父的西川节度使,由此和你阿父生恶;我夫君和我阿父呢,更算是前世的冤家。”玉箫哭哭啼啼,口中的关系越来越复杂,和绕口令似的。 “可不管怎么说,我俩是好姊妹呀!”云韶扶住玉箫的胳膊,亲热无比。 “咳......”高岳将拳头举起,合在嘴唇上,在屏风外轻轻咳了声。 “崧卿!”云韶顿时眉梢舒展,压抑不住兴奋的表情,当即就要站起来迎接。 宝早已窜出,绕着高岳的靴子亲热地蹭来蹭去。 可转眼间云韶就觉得不对,刚才在玉箫阿姊前说好的,要狠狠训斥崧卿的。 于是云韶只能尴尬地重新坐下,对着夫君是目光闪烁。 高岳也是懂事的,便坐下来,询问“阿嫂在宅中安好?” 玉箫有些怨恨地说:“这数日与阿霓正教你家竟儿读话来着。” “读话好。” “是啊,读话好,教些竟儿睦亲敦厚的道理。” 高岳自然能听出言外之意,便说道“那还须得阿嫂再生个女儿。” “小叔这是什么意思?” “竟儿大后,肯定要娶阿嫂家的女儿,以后竟儿遭他泰山打,我和阿霓好歹可帮他泰山递藤条。” 这话说得张玉箫噗嗤声又笑出来,云韶也低下脖子,忍不住用手遮着笑靥,“崧卿真是贫相。” 可玉箫笑完后,又憋不住流泪。 高岳这话意思,她也明白,城武娶了她后,阿父确实对城武一点都不好。 要不是在州五龙驿偶得高岳和云韶夫妻的慷慨赠助,她和韦皋现如今还不知如何呢! 这种屈辱和怨恨,韦皋在心中暗自埋藏很长很长时间了。 她也能理解夫君,毕竟夫君也是昂藏男子。 “好啦崧卿,你瞧你一回来,把阿姊弄得又是笑又是哭的。”云韶佯装发怒,举起团扇“用力”地扑了下夫君的膝盖,算是替阿姊“狠狠训斥”了自己的崧卿。 高岳便趁机拍拍膝盖,“正好午后我要出城去巡察府城,天色要下雨,阿嫂和阿霓就在家宅里静待着。” 说完,高岳就起身告辞,随后走出堂去,发觉廊下勾栏处,阿霓种的植物有些奇异,就问到这是什么。 “当归。” “哪来的?” “奉天城的浑金吾在你走后来过信,希望你能在兴元府地界弄些药草寄送给他,我便让芝蕙去府城的药市去寻,因价钱便宜,便有些多余的当归,就在庭院里栽种了起来。” “兴元府的当归很多吗?” “嗯,听说兴元周围的山可多了,不止当归,还有其他很多药材呢!可阿霓想不起来名字。” “无妨无妨,唔......”高岳顿时有个无意的发现。 兴元,即是古时的汉中,不但军事地理位置重要,并且川土肥沃,虽然被秦岭、大巴山、米仓山等山脉切割,使得耕地有限,但浓缩的都是精品,兴元的盆地好好营田的话,供养数万兵马问题根本不大。 现在照阿霓的描述,兴元出产的“山货”内里蕴藏的价值也是不容小觑的,可是先前却不受重视,产生不了效益。 不过现在好了,因为我高岳来了。 趁着现在京畿、蜀地、山南东西道道路热络的时机,尽快让枢纽兴元府经济实现腾飞,是我身为兴元少尹的重要职责。 等到接应完韩这批进奉船后,我立刻着手抓这件事。 下午时,雨越下越大,整个兴元府城和汉水一片空,大渚河的土堰上,高岳和刘德室都披着蓑衣,淋得袍袖皆湿,身后跟着几位举着量竿的军卒,高岳指着眼前的形势,对刘德室说: “大渚河、汉水交汇处恰好构成个鼻形,随后在此用石垣加固土堰,并开孔闸,掘方湖,将水注入进去蓄积,这样既可调节浇灌城外的田地,也可在旁筑船场。” “筑堰与船场的劳役怎么摊派?”刘德室抹了把胡须和脸面上的雨水,大声询问。 7.天汉平蔡湖 雨中,高岳望着汉水尽头处的盖笼山,也对刘德室的问题陷于沉思。 良久,他对刘德室说:“芳斋,此事马上回府去再细细商议。” 到了入夜后,黑漆漆的空中,雨还在不断落下,军府官舍当中,高岳、刘德室正擎着烛火,在一堆图纸、卷宗前研究马上船场和湖堰的建筑问题,及整个兴元府的营田。 玉箫、阿霓,乃至芝蕙、阿措都已睡了。 现在对大渚河的船场而言,它的规制早就烂熟在高岳的心中。 高岳指着兴元府城图,对刘德室娓娓道来: “军府城垣往南濒靠汉水,马上我准备将临水的城墙往后移一里半,随后再沿城西南扩建个子城,使其临大渚河的船场、湖堰,接着在子城头筑大望楼。” 接着高岳对刘德室解释说,先前巡府城时,察觉临汉水的城墙多有塌毁后修补的痕迹,知道每到汉水涨溢时,都会浸润冲坏兴元府也即是原本南郑城的南墙。 所以高岳计划把南城墙后移,以免河川的冲击,另外也可有更多空间,沿着汉水多形成几座码头,增加货运量。 至于西南的子城,一来是看护船场和人工湖堰的农田,二来也是为了巩固城防所需。 子城望楼的名字高岳想好了,“天汉楼”。 天汉,乃是汉中的源头名称,也是萧何曾对汉高祖刘邦所言的名字,更是大汉王朝的前身。 而天汉楼所俯瞰的湖堰,高岳也想好了名字,“平蔡湖”。 没错,他就是要以兴元府为依托,经略完善后,和韦皋、贾耽,及朝廷中原的方镇联手,歼灭踏平淮西镇。 然后谈到了整个兴元府的营田,刘德室便指着图纸言道: 整个兴元府和洋州,农耕条件比泾原强太多。兴元本身的廉水,有数处堰,府西的勉县,有黄沙屯,是昔日诸葛武侯北伐营田处;而府东的城固则有水河,不但可以用来灌溉,还可用来水运木材前去锻冶。而洋州也同样有溢水和傥水,是个不大不小的粮食出产地。 “那这样的话,兴元府供五万军都不成问题,可户口怎么如此少,赋税如此差?”高岳皱眉起来。 刘德室就拍拍卷宗文簿解释说,兴元在秦汉时代都是富饶代名词,其几乎和蜀地平起平坐,皆为天府。可到了我唐后,反倒滞后起来,先前贾公为节度使坐镇梁州时,因忙着和梁崇义、李希烈周旋,也顾不上民生。 再加上各堰年久失修,水渠壅塞,百姓没能力组织,官府又无暇顾及,自然户口不殷,赋税不盛。 高岳表示赞同,称芳斋兄的吏练越来越熟练了,原州行在和兴元府庶务都在依仗你啊! 还没等刘德室谦虚时,高岳就瞬间下一个话题,芳斋方才所言的数县水利,大多为民田、职田所密布占据,我白草军的军屯? 刘德室便微微叹口气,说我读过兴元府掌故,府北的褒城县,本有汉萧何所筑的山河堰,使得其直到赤崖关处都能屯田,诸葛武侯北伐时,大将赵云及监军邓芝,一戍赤崖关,一于赤崖下督营田,每次见面还要攀爬峰顶。 可现在因山河堰荒废,使得那一片皆为“渍地”,百姓都不会去那里种庄稼。 渍地,也就是盐碱地。 看来想要开展营田,也不能像昔日百里城那会儿,随便开到处皆是的荒地,只能在山河堰到赤崖关这带的渍地上打主意。 “这个问题,马上我会专门写信去咨询明玄法师。”高岳心想,百里城还有个阿兰陀寺为自己后援呢! 当务之急,还是船场。 有了航线和船,自然有一切。 当然,话题还是回到下午时刘德室所言的,劳役问题。 高岳明白,赋税和劳役,是封建社会民众肩上最沉重的两大负担,可两者不同处在于,赋税让百姓困,而劳役则直接让百姓亡。 试想下,你是个封建社会的农民,种田的同时承受赋税,年景好政治清明时还能有节余,情况严重时大不了抛荒跑路,去当浮浪人,不到绝境也死不了人;可劳役则不同,每年都有固定时间,你要无偿为官府或宫廷筑墙、修宫室、送军粮、修堤堰,一旦条件恶劣些,那真的要大把大把死人的。 后来统治者也相出折衷办法,起码在唐朝时,无外乎两种办法: 将户口按资产分等,富户输钱帛代役,贫户出役得酬劳; 用军队来服劳役,这在唐朝中后期比较普遍,比如高岳修筑百里城,用的就是士兵,后来到了大宋朝,这种情况就更普遍。 可如今,白草军肩负保护上津道及汉水的职责,而三州的州兵即团结子弟,又要保护各州的城池、巡院,虽然高岳通过各种手段,弄到不少工匠,可也需要大批的劳役即“功”,来让天汉楼、平蔡湖,乃至其后水利整修的蓝图从无到有、一一实现。 不过对劳役的使用,高岳一定要慎之又慎,兴元府毕竟是个年轻的“大唐直辖市”,他若是处理不当,就会有民怨沸腾的危险。 毕竟在这个生产力落后的时代,死人真的不要太容易,社会结构也不要太脆弱。 “将兴元府的户,分为九等,前六等出米、绢、钱代替劳役,后三等免两税钱,出劳役,劳役本身可得酬劳。”高岳如此说道,接着他想想,“然后大渚河旁侧,立食棚和宿棚,保障民夫们的吃穿住宿。待到农忙时节结束,就立刻开始工程。” 当夜,研究了好长时间,最后高岳才就寝。 推开扇门时,云韶和竟儿早已睡熟好久...... 结果次日,高岳刚刚坐衙,就有来自襄阳的驿信发至,高岳急忙拆开阅读。 里面贾耽称,上津道的情况有变! 什么! 再往下读时,原来是韩的进奉船现在已过鄂州,到了襄阳城,可韩也是比较谨慎的,他要求随船的僚佐在到襄阳城后,先发数艘轻船溯汉水而上,见上津道的“路况”如何。 结果得到的结果是,暂时倒没有山棚或**的威胁,可上津到郧乡间有险滩阻隔,大规模的船队通过,怕是会有相当部分倾覆(贾耽先前走时,所乘的船只不多,其麾下的队伍大多走的是陆路),韩的押运官不敢冒险,要贾耽和高岳尽快加以解决,开辟陆路。 否则,韩也只能把船和粮食运到襄阳城为止。 8.萦迂上津道 关键时刻,还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和荆南节度使曹王皋坚持己见,并说服韩的押运官把进奉船暂时停在襄阳城内。 贾耽和曹王皋都答应,全力动员辖境内的人力财力,整备水陆通道,修缮驿馆,保障东南财帛转输道路的畅通无阻。 所以现在贾耽来信,要求高岳也加入到分秒必争的“转运接力赛”里来! 高岳根本不敢怠慢,他急忙取出贾公馈赠自己的《陇右山南图》,现在他已让府中的吏员将其放大,描在面大幅纸卷上。 随后白草军和兴元府军政系统里的人员都齐集过来,“朝廷委派的金商防御使樊泽暂时还未到任,况且大半个商州都陷入李希烈之手,如今李希烈大将封有麟跨占邓、商、均三州,武关道梗绝。我们等不及樊泽,先要出动白草军,并搜括全军及全府的战马、十驮马、骡子,先把韩送来的这批米粮和轻货自上津道的陆路给运到兴元府里来!” “那褒斜水的疏通?” 高岳摆手,表示暂时也不用考虑那么久远,“米粮到了兴元府后,不走褒斜道,而是自陆路运抵兴州略阳,随后沿西汉水过韦皋的辖境,运到凤翔府和奉天城去。” 这下真的要如刘晏所预料的,哪怕用十贯钱运一斗米,也是值得的。 皇帝奉天城的各路勤王兵马,可真的在巴巴等着粮食呢! 高岳说到做到,当即就追集三千名白草军,他当即登上拜将坛,对士兵们说到: “你等白草子弟皆是陛下的王卒,先前本尹带你们入蜀平叛,每人都得到丰厚的镇军钱,足见本尹先前在保岩山的话是算得数的! 你看看你们家人的口中粮、身上衣,是不是越来越丰裕?那都是因我们这两三年忠诚追随陛下所致,可现在陛下在奉天城内,不让你等王卒饿到冻到,自己却惨淡经营,先前陛下来信还说,如今春末,他还在城中吃着旧米,穿着冬天的皮裘呢!” “陛下哇!”白草军中虞侯郭再贞率先动了感情,咕咚声望着北面奉天所在的方向,捶着胸口哭号起来。 接着白草军将士,无论蕃汉出身,一个接着一个悲哭,拜将坛四周哭声震天。 “现在东南来了十万石的米,可原来的旧路全被淮西逆贼给阻断,只能走上津道入金、洋,再到咱们兴元府来!儿郎们,你们说,该如何?” “拉着骡马,就是用脚走肩扛,也要把这些米运来!”高岳身侧的高固,全身贯甲,高举拳头,怒目圆睁,厉声应和到。 “唯,不敢辞!”三千白草子弟的拳头也全部挥舞起来。 随后整个兴元府城内外都动员起来,战马、驮马都被牵拉出来,并且还开始征用民间的驮兽,不管是骡子还是驴子,乃至是牛,统统套上各种车辆,准备出城去接应上津道的米粮。 可回到府中高岳却同时为白草军士兵的口粮和杂赏而思索,口号动员归口号动员,可士兵也不是木头人,没钱没粮犒赏的话,就算是和他最亲的白草军,怕是也要闹腾反目。 “截留部分米粮,作为犒赏。”最终高岳说到,并且给出个实际数目来,十万石的米到了兴元府赤崖库后,他要截下一万五千石来,即每名出役飞挽的白草子弟分得五石米。 刘德室瑟瑟发抖,说这样不太好吧! “没办法,兴元府现在多了六千白草军吃仓廪,营田还未成气候,米粮负担也很重,相信陛下会体谅的。”高岳心想,先前汴东转运使包佶五百万贯的钱帛都被截了,我截区区一万五千石的米粮算得什么? 计较完毕后,郭再贞、刘德室留守府城,长史韦平现在还奔走在奉天、兴元间传递消息,高岳、高固、蔡逢元亲自押阵,督护三千白草军士兵,并带所有驮兽、车辆,浩浩荡荡地向上津方向而去。 高岳甚至来不及与妻子道别,就晃荡在马背上,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程。 其后跟着的蔡逢元,如今粗通些文字,也在马背上用短笔记录着沿途的里程: 自兴元府西行五十里,过城固; 城固继续行七十里,至洋州兴道县,很快权知洋州的侯兰,领三百州兵团结子弟,及百余匹骡马,自州理所西乡县赶赴至此等候,加入高岳的行列; 自兴道县前行六十七里,至连接秦楚五千里江山的边关饶风关,饶风岭上下三十里山路,石径萦绕,极尽险峻,人马一线相连,不绝如缕,关隘先前经刘晏的建议设下邮驿馆舍,高岳留下部分士兵和马匹于此,继续上路; 再行六十里,至洋州、金州交界处的石泉县,天又下雨,人马行在雨中,待到天色放晴后翻过六十里外的方山关,路才通畅宽敞,行三十二里后抵达汉阴县,又行一百八十里至金州理所西城县,汉阴、西城两县的县令也领千余团结、民夫,带着驮马来迎接合流; 自西城县顺汉水,东行一百二十里,至洵阳县,盖此县北有洵水注汉水得名,自洵阳东行六十里,至黄土县,黄土县城北鸡鸣山有邮驿圣公馆,高岳亦留部分兵马于此。 最终,由圣公馆折往东北,行陆路百里路,最终至上津堡。 全程约八百里,横跨兴元、洋、金、商四州,过二关,历三水。 到了上津堡后,高岳立在马上,只见上津北侧景色苍茫漫漫,皆是青黑色的山谷,翻过这些山去,过漫川关即是商州的山阳地界,而蜿蜒的甲河绕堡而过,往南注入汉水。 也即是说,上津堡本身并不靠着汉水,还差挺长一段距离。 可正如贾耽所言,船队却无法直接经汉水,将物资运到兴元府去。 为何? 因上津堡东南的均州郧乡南,汉水经过处,有二滩最为险恶,整个汉水上下,就因这一处梗塞,断了兴元至襄阳的航路。 所以韩的进奉船在到了贾耽的襄阳后,先是由汉水行三百六十里,到郧乡处的转运院,再上陆运抵上津堡,随后自上津道,顺着高岳来时的诸般路程,运到兴元府去。 “真的是曲折艰难啊!”高岳这时也因八百里的路程,而疲累不堪,伏在马鞍上,不由得于心中如此慨叹道。 随即他也暗自下达决心,马上入上津堡,将交接办理好后,便要去郧乡趟,看看那两处险滩到底是什么的模样! 9.钱粮为战本 当白草军出现在上津堡时,引起堡内一阵轰动。 最初堡内燃起烽火告急,以为他们是淮西的叛党,然而很快高岳就表明了身份。 上津堡横跨在甲水上的桥梁,一名青衫官员急匆匆地骑着马来到西岸,带着部属来迎,他向高岳自报身份,为殿中侍御史兼权知上津道转运使万俟著,事前被陛下送到这里来,保障上津和东西处的驿道。 三千白草军的到来,让万俟著喜悦莫名,他对高岳说: “上津堡顺着甲水北行,就是漫川关,那里直到山阳全是淮西叛党的盘踞之处,李希烈的大将封有麟勾结商州山棚头领李叔汶,集合数千匪徒正在山阳县耀武扬威,并声言要来攻打我们上津堡,切断山南东西道间的驿道。” 高岳也知道万俟著为何会胆战心惊,他手里只有三百团结子弟,还是被李希烈斩杀掉的前商州刺史谢良辅的残部,各个对淮西骡子军是吓得要死,哪里能谈得上什么可靠战斗力? 而贾耽麾下的大将吴献甫,领着三千兵在上津东南处的均州郧乡城,号称要保护此地的转运院,对万俟著的苦苦请求也是爱理不理。 “万俟御史不用惊慌,既然我白草军来到,上津便无忧了。”高岳很爽直地说道。 果然第二天时,高岳下令全军在上津和甲水东西的山岗上大伐树木,到处扬旗立栅,击鼓吹角,又让明怀义三兄弟领着所有骑兵,于山间夹着的平野上来回疾驰,弄得声势异常浩大。 漫川关那面的山棚们都搞不清楚白草军到底有多少兵马,吓得统统沿着山路退回到关隘当中,反倒害怕高岳来进剿他们。 同时,高岳于上津堡内手书一封信件,送给郧乡城的山南东道兵马使吴献甫,叫他留五百人监守转运院即可,带着主力两千五百人即刻来上津,于自己会合,共同对敌。 吴献甫一听说偶像郭再贞的上司兴元少尹已到上津堡,惊得不敢怠慢,即刻照办,带两千五百士兵疾驰两日,来到上津。 结果到了上津后,高岳就叫吴将军把自己的部伍同样拉到堡垒前后左右的山上,更筑八垒,和自己先前所筑的十二垒,如棋盘般交错布置在上津四周,且各有道路相连,白日击鼓,夜晚升起篝火,宛若有数万兵马。 数日后,郧乡转运院送来消息,韩十万石米再度用船自襄阳城运来,为了避开险滩,正舍船上岸,用骡马向上津堡送来。 另外情况又有变化:荆南节度使曹王皋派麾下将军王锷,督押本道五万石米外加十万贯的钱帛,也来到郧乡城;而同时到来一宗更浩大的转输,汴东转运使包佶的判官王绍,夹带五千箱“轻货”,大部分为缯帛、金银、珠宝,也在郧乡上了岸。 这些轻货,都是包佶自东南各地筹措到的,因先前数百万贯被劫夺的惨重损失,让包佶再也不敢走江淮和汴宋间的漕运,他让判官王绍将其全部折算兑现为轻货,也要走上津道,将其辗转送入奉天城。 现在这三路共十多万石米,七八十万贯的钱帛轻货,都一股脑往上津堡来运,这条道路从来都没如此热闹过! “吴将军,漫川关的山棚威胁我上津堡尤甚,必须主动出击,夺取这道关隘,不仅上津转危为安,也可方便进取光复整个商於及武关道。”在三路财货到堡前,高岳找到山南东道兵马使吴献甫,对他是慷慨激昂,“明日,我会让麾下游奕使和射生官,往漫川关的山棚下挑战书,你带山南子弟为后拒。” 要攻打漫川关? 见到高少尹目光灼灼,吴献甫也不方便说什么牢骚怪话,便应允下来。 更加上此刻,贾耽也让进奉船自襄阳捎来牒文,要求吴献甫“听高少尹节制,力保上津道周全,不可动辄逡巡抗拒,有卒忤逆则斩,有将违命则杖”,语气十分严厉。 当夜又有宣润军射生将张熙,领韩答应送来的二百劲弩手,一道来到堡内,更是壮大了战力。 高岳便找到包佶的判官王绍,及曹王皋的牙将王锷。 开口就向他们借钱,用来犒赏三军,鼓舞斗志。 王绍拍板说,愿意从轻货里拿出三万贯钱来,而王锷也答应自荆南的财货里匀出八千贯来。 高岳大喜,当即下令给上津诸军每人三贯的“餐钱”,并答应打破攻占漫川关后,别有赏赐。 全军欢天喜地,无不摩拳擦掌,枕戈待旦。 “打仗就是钱粮,没钱粮玩什么?”高岳心中这样的信念更加牢固。 下战书之日,早有巡哨的山棚,察觉了白草军和山南兵的密集调动,上津堡四周二十处壁垒是炊烟飞扬,接着人马自各道而出,汇聚起来,列成数翼阵线,开始陆续向北进逼。 高岳亲自坐上津堡的北马面墙战棚之中,上津转运使万俟著在旁辅佐,眺望整个如云战阵。 中央战线,前锋为明怀义三兄弟所统带的白草军骑兵,约有六百骑,皆是党项城傍,其后拒是侯兰所率领的三百名洋州团结子弟,持长牌,配横刀。 左翼为吴献甫领的两千五百山南兵,持长立阵,后有弓手压阵。 右翼为高固统率的两千四百白草军步卒,也是长、长刀为主,夹杂少量的驮马、弓弩手。 城门处,有蔡逢元领三十游奕,皆骑马持旗,准备往来上津堡和战阵间,传递消息,侦探敌人部署。 至于二百名宣润弩手,高岳并未让他们出战,而是当作支强力的预备队,伺机使用。 诸军离垒后,前进数里,扼断了漫川关至上津堡的通道,击鼓示威,要求据守关隘的山棚首领李叔汶出来决一雌雄。 漫川关的望楼外,李叔汶破口大骂,立在城垛处,眺看着官军阵势严整,又心存畏惧,便让小队山棚在名叫莫六浑的贼首带领下,自关隘东山而出,哨探官军虚实,并让人飞马过山阳,去向淮西大将封有麟求援。 其实李叔汶、莫六浑皆不是汉人,而都是前代内迁的六州胡后代,六州胡当时有不少人被唐政府安置在河南道内,可他们身上的突厥血统一直蠢蠢欲动,根本不会像汉族那般安于耕作,便到处纠集擅长弓箭的猎手、浮浪人这些边缘阶层,组成名为“山棚”的组织,游走于各道交界的深山峻岭间,有时贩卖山货,有时则到处打家劫舍,聚啸山林。 10.甲水前哨战 这不,李希烈攻陷商州武关道后,李叔汶立即投怀送抱,被希烈收为“假子”不说,还给了个“淮宁军门枪将”的头衔,拉起三千多山棚,洗荡劫掠商、邓、均三州,别提多威风了。 高岳的白草军来前,以李叔汶自我的认知,越过漫川关,南下拿取小小的上津堡,真的是手到擒来,所以他之前给万俟著下的通牒,倒不完全是单纯的恫吓。 可如今成千上万的官军士兵却从天而降似的,顿让李叔汶有猝不及防之感。 漫川关东岗下,另外名头领莫六浑带着数十名山棚,抄着各处小径,倏忽自山顶分开,又转瞬在山脚下集结。 立阵的官兵瞧见,这群山棚挎着鹿皮做的弓袋,握短柄横刀,有的还背着马叉,在山地上是迅疾如飞,聚散如风,并不断敲响随身携带的小鼓小锣,惑人耳目。莫六浑本人在山腰上不动,反倒是在株大杂树上悬起旗帜,静待那里四处眺望,观察官军阵势虚实,并和漫川关方向互传讯息。 莫六浑的山棚队伍,和官军左翼的山南兵,隔着道深沟,沟大约阔丈余,内里多有乱石,是源自的甲水一道分叉溪流,如今春雨刚降,流水暴涨,隔断两岸。 很快山棚们就仗着这处险地,对着官军大声嘲讽挑衅,呼呼呼,夹杂着劲风,不断射出箭矢来,持剑压阵的吴献甫将军身旁的树干,扎了数根箭在其上,山南兵被射伤好几个,“真是嚣张!”吴献甫大怒,便准备下令让己方的弓弩手上前对射。 这下对面的山棚笑得更是狂纵,大笑山南兵的弓皆为软弓,只能用来射山雉。 话音还未落地,马蹄声暴起: 官军中央阵线,突然纵出数骑,正是明怀义、明景义、明唯义三兄弟,外带小三州出身的射生官米母长原、拽臼博和沙通举,一道六骑,闪电般向着溪流对岸的山棚扑来。 此六人胯下的战骑,皆有“飞”字印,都是昔日皇帝在泾原马坊栓系放养的飞龙厩禁马,为回纥骏马,蹄飞如星,踏得其下的草芥翻腾飞舞,直卷过溪流的沟堑,扑上对面山棚的脸上。 山棚们还没来得及重新睁眼,一声战马的嘶鸣咆哮声,震荡整个山谷:明怀义直接纵马,恰似飞龙,越过了丈余的山涧溪流,而后是其他五骑,前后都跃了过去。 “啊!”当头名山棚一声惨叫,被明怀义引弓,射中胸膛。 接着明怀义松开辔头缰绳,双足微曲,左右张弓驰射,一马踏阵,箭飞四方,他兄弟和小三州射生官紧随其后,也同样拽动强弓,把目前的山棚一个接着一个射毙。 山棚们虽则熟稔地形,也擅长射箭捕猎,可哪里是正规官军的敌手?再加上明怀义飞骑而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便四散奔跑,沿着山坡上的杂树和草窠,没命向山顶翻滚爬动。 “射光所有的箭,杀尽这群贼子!”左翼山南兵见六骑白草军射生官,追着几十名山棚满山奔逃,不由得呼声如雷般。 “怎么了,怎么了?”漫川关隘口上的李叔汶,看到眼下这恶战的情形,不由得大惊失色,可双方在山野的树丛里混战穿梭,他又瞧不清楚,只能盯住莫六浑悬在大树上的号旗,盼望莫六浑用这给自己发来讯号。 “唯义!”这时漫川关东岗上,明怀义指着那棵大树喊到。 明氏兄弟当中最小的明唯义,便夹马盘弓,飞去一箭,在阵惊呼声里,径自将悬着号旗的树枝给拦腰射断。 红彤彤的号旗当即坠于地上。 吓得莫六浑急忙把双手塞入到口中,打了个尖利而长长的唿哨,残余的山棚一哄而散,顺着各条小路,奔漫川关山坪散遁而去。 咚咚咚鼓声震天,上津堡北门前,士兵齐声高呼蔡逢元骑马,手夹着个山棚的俘虏而至。 这位是刚才前哨战里,被吓得滚到草中,被白草军射生官米母长原所擒获的。 等到这俘虏被扔到堡中时,高岳与万俟著都赶来,那俘虏急忙告饶。 “你等都是山河子弟,安敢抗拒天兵?我这里有一封信,交于你们棚头李叔汶,让他尽早幡悟,不得拖延。”高岳自旁边的箭囊里取来支箭,将信笺折好,系在箭杆上,交到那俘虏手里。 那俘虏惊魂未定,千恩万谢,举着箭转身就又离开上津堡,往那漫川关奔去。 几乎同时,白草军兵马使高固也驰马而来,下马后他抱拳对高岳和万俟著依次行礼,接着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的模样。 “高将军,何事?”高岳便问道。 高固则皱皱眉头,准备开口,又转过头去,满是后悔和难以启齿的模样。 看到这位的神态,高岳立即明白。 因高固是河南房高氏家族里的婢子,又曾被贩卖为奴,所以现在即便执掌一军,可对自己出身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特别在文士面前,尤其谨小慎微。 是不是他有什么想法,和我的方案不同,又不敢说? 高岳便伸出手来。 高固只觉得后背一热,阵阵温暖的感觉透过铠甲,不断向他的心中涌来。 原来是少尹在抚着他的后背。 “黄岑。”少尹特意呼喊了他的幼名,“有什么想法是不能对岳说的呢?” 这时候高固的眼睛都被热泪给模糊了,他最终鼓起勇气,说到:“某觉得,高少尹不必劝降漫川关的山棚!” “哦!”高岳当即就把自己的马鞭递给高固,示意他在其下的砂地上比划自己的想法。 高固就以鞭梢画地,向众人细细解释说: “漫川关以北,即是商州、均州、邓州地界,此地由武关道通京畿,而如今李希烈正盘踞于武功、蓝田等数个畿县当中,所以少尹如要夺占漫川关,有两点好处,一是可保上津道的畅通无忧,二是还可威胁李希烈的后路,可为将来平定商於乃至长安铺平道路。所以淮西叛党不会坐视漫川关丢失的。” 高岳沉吟道,“也即是说,本尹的劝降其实是徒劳无功的。” “惶恐!”高固大恐,急忙告罪。 高岳却急忙举手,阻止高固继续惶恐下去,直接问他,“黄岑依你的看法,如果不劝降的话,该如何夺取此处关隘呢?” 高固想一想,便继续用鞭梢扒拉着砂地,“取漫川关并不成大问题,但要趁夜急袭。” 11.夜袭漫川关 “夜袭?夜袭想要成功,须有十分之十的把握啊!”听了高固这个建议后,高岳不由得沉吟起来。 他也读各种兵书,当然明白夜袭在古代战争里属于高回报可也是高风险的行为。 这时高固说到:“只要白草军上下有少尹坐镇......” “哎哎哎!”高岳又阻止了这位继续说下去,他直截了当,“你是白草军兵马使,虽则我是军使,可夜袭什么的我又不通,阵前刀兵什么的我又不会。这样,我把白草军和山南兵的兵权全都委托给你。漫川关交给你去打,我在上津堡里专等将军的捷报。” “这......”高固又是面有难色。 “怕什么,你但管去部署即可,山南兵马使吴献甫和白草军其他军将,都交给我来统合。” 高岳说到做到,当即就让蔡逢元等游奕,把吴献甫、明怀义、侯兰、米母长原,还有宣润镇海军的射生将张熙,荆南曹王皋麾下牙将王锷等召齐,随后在士兵火把的照耀下,高岳将随身的银鲨鞘横刀解下,郑重交到高固的手中,对众人说到: “此刀,乃昔日高岳为泾原行营孔目时,段太尉所赠。” 一听到段秀实的名号,众将无不肃然起敬。 “现岳将此刀交给我白草军兵马使高固手里,此时直至明日中午,由高固权知白草、山南两军,击漫川关,诸将不得有违,知否?” 明怀义眼珠一转,当即和二位兄弟齐出,应许说绝不敢违高将军的节度。 接着是侯兰、米母长原上前,做出和明氏三兄弟相同的承诺。 张熙和王锷更是主动请缨,称绝不会辱没镇海军和嗣曹王的名头,定要在漫川关战事里立功。 最后只剩山南东道兵马使吴献甫了,这位眼睛环视四周,心中明白高岳赠刀给高固,明里是要把全战场指挥权让给高固,实际就是在逼他亮明态度。 我的态度还用说?我堂堂山南东道都知兵马使,兼均州刺史,岂可...... “献甫岂可因个人名位高低而害战场大局!此地二千五百山南子弟,唯白草兵马使高将军马首是瞻。”吴献甫声若洪钟,胡须戟张,双拳合抱,堂堂正正将心中想法托出来。 高岳大喜,急忙上前扶住吴献甫的胳膊,称将军果然深明大义,“简直是云台大树将军冯公孙的再世啊!” 冯公孙,即东汉开国大将冯异,每次刘秀的其他将军坐在一起,在论述自己功勋时,只有这位独自躲在大树下,从来不参与,也不居功自傲,军中都称呼他为“大树将军”。 “大树将军!”这时周围的军将士卒都齐声高呼起来。 吴献甫连说“折煞折煞”,内心其实还是美滋滋的。 入夜后,上津堡和漫川关各垒处,火把缭绕,人马齐喑,想必高固正在缜密谋划夜袭事项。 高岳立在城头,静静望着这一切,身后的上津转运使万俟著和汴东转运使判官王绍,犹自还有些担心的模样。 其实不打漫川关,只是保着财货到奉天城,已是大功一件高岳会不会有些画蛇添足? 可高岳却有不同想法,“先狠狠打漫川关,让李希烈、封有麟这些叛党知道天兵的厉害处,此后上津堡只需少量军卒戍守,虽百万贯财货往来也全程无忧,所以说得关事小,摧叛贼斗志事大。” 此刻,漫川关垭口的障塞处,就着火把照明,李叔汶也在看高岳劝降的信件,看着看着就大笑起来,将信纸当着其他山棚头目的面给撕碎,狂言说:“我等欲随楚王,风云际会,区区个兴元少尹口气倒是不小去,加紧催促封有麟领军至此,这次不但要守住漫川,更要乘胜夺占上津堡,正所谓头枕京畿终南五州地,脚踏汴宋漕河两千里!” 山棚子弟们听到这话后,莫不兴奋高亢,齐呼“我等山河子弟,头枕蓝关雪,脚濯运河浪!” 一阵接着一阵的欢呼,将李叔汶给包围起来,这位山棚的棚头不由得沉醉起来。 这是一场韬奋棚对山棚的战斗。 忽然,漫川关下,长长的号角声响起,随后就是千军万马的呼啸喊杀声。 李叔汶大惊,“敌人来袭我关!” 随后他就望见,关隘两侧的东岗和西面的杏坪下,火把如繁星般浮起,而后不断向北处涌进。 东岗和杏坪下,各有道山沟,宛若天然的沟堑,可那些火把很快就越过各自所在的山沟处,开始排成一道道醒目的路线,登上了东岗、杏坪,开始向漫川关两边迂回着。 “快,快,派人去邀截!”李叔汶急忙指挥。 东岗处,等到山棚子弟背着弓、举着马叉,对着火把处进逼时,旁侧的松林内,忽然又举起无数火把,照得岗顶上通明耀亮长短松枝后,二百名宣润劲弩手们阵势严整,手持待击的弩机,皆坐阵在彼。 高固在事前,就选拔好了弩队,其中张熙领宣润的弩手为东岗的弩队,而王锷集白草军、山南兵弩手为杏坪的弩队,各择选道侧的树林埋伏。 这群山棚平日里打家劫舍,搞搞游击战还成,但一旦真的临阵斗战,连明暗哨铺都不会布置。 接着高固又遵照李靖兵法,各选三百名“奇兵队”,举火把明着向漫川关两侧高阜前进,就是有意让奇兵不奇,来引诱山棚来战。 “射!”宣润弩手皆是名震中原的个中好手,再加上两军皆有火把照射,待用弩机上的“望山”测准方位,确认“垛标”后,一声令下,全都扳动弩牙,“嗤嗤嗤”,弩箭弹射而出,在夜空里划出暴雨般的白色轨迹,扑到猝不及防的山棚身上,箭簇带着锋利的牙齿,狠狠啮咬撕扯着山棚们的血肉。 那边的杏坪亦差不多如此。 一轮弩箭齐射后,山棚队伍惨叫着,顿时伤亡数十人之多,整个队伍更是炸窝。 “杀!”这时东岗的官军奇兵们,也挨个抽出横刀,用旁牌遮身,趁机跑动起来,对产生混乱的山棚土匪发起了突击。 很快,漫川关两侧鏖战不休。 脸色惨白的李叔汶,等到的消息是,官军用强弩锁住关隘两侧山谷,轮番攒射,山棚子弟进退不得,伤亡惨重。 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漫川关障塞的正面,忽然也是杀声震天动地:数千白草军、山南兵子弟,蜂拥列队,举着火把、圆木梯,如狂潮卷来。 12.转输八百里 “引弓射箭,砸石头啊!”李叔汶的叫喊几近癫狂。 漫川关尚是一字墙的规制,垛口后山棚们有的举起石块,有的犬伏在女墙后举弓搭弦。 可官军的速度太快,再加上高固预先把选出的“挑荡队”、“先登队”,趁夜潜伏在关口不远处,所以能在最短时间内,对山棚占据的隘口障塞发动强攻。 一根根圆木梯挨个扣在垛口上,吴献甫、侯兰等将拔剑亲自督战,官军子弟因先前餐饭、犒赏到位,是各个奋勇,沿着梯子攀爬而上,垛口处敌我的长、横刀你来我往,有的勇士坠落,有的则成功跳入进去,挥动武器搏战。 山棚们企图用马叉,叉翻官军的梯子。 可明怀义领着白草军里面善射的蕃汉子弟,踞于墙壁之下,不断发箭,压制山棚,掩护官军的挑荡队冲上去。 “棚头,灰狐谷那边起火啦!”一名山棚惊惶地喊道。 李叔汶又扒在一字墙的那面,他双眼充血,见到灰狐谷己方的大队营地,到处燃烧着火焰,一队官军的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漫川关后侧,占据上风处后冲下,突袭纵火。 高固精选了七十名骑兵,手持火种,佩着马弓,在《山南陇右图》的指引下,自然找到了关节处,人步行牵马,穿过狭窄崎岖的羊肠小路,绕到了漫川关后的灰狐谷,随后大展拳脚。 营地里除去山棚们的预备子弟外,更多的是他们的家眷,面对这股骑兵的到来,根本没有应变的措施。 此刻,漫川关一字墙的东处,高固已领头,带着数十壮士趁敌方不备,一鼓作气登上,李叔汶、莫六浑等山棚子弟的现实、心理防线双双崩溃,有的人自一字墙那面直接跃下,有的则顺着小径分散逃跑。 先前所谓的“头枕蓝关雪,脚濯运河浪”的豪情,或者说大言,被白草军、山南东道军无情击碎,至黎明时分,官军完全占领漫川关,及两侧山岗处。 官军共斩获山棚首级三百一十三颗,捕得一百九十四人,连带俘获山棚家眷数百,营地骡马一百多匹,大获全胜! 淮西叛将封有麟,领着二千骡子军,刚到山阳,本准备驰援山棚的,而听说漫川关一夜就丢失的消息,便收容了李叔汶、莫六浑及山棚的残部,吓得重新退回邓州去了。 捷报传到上津后,高岳奋笔疾书,当即就写就向奉天城报捷的露布,里面他有意抬高了吴献甫的功勋,称吴将军在得知漫川关山棚威胁财赋转输的通道后,即刻自郧乡城领虎贲,“骏奔如星火”,直抵上津堡,接着不解甲、不下鞍,砥砺将士,怒气奋发,飞夺漫川雄关,斩虏无数,敌情震骇,裂帛崩散,遁于鼠穴,数州获宁,漕道安堵云云。 所以吴献甫才是漫川关大捷的主力功臣。 吴献甫这种人好面子,高岳就满足他,给他十二分的面子。 露布一呈交上去,高岳转眼便请吴献甫镇守漫川关,“此紧要处,非将军不可。” 果然吴拍着胸脯就答应下来,说只要我在,敌人不能越漫川关半步,高少尹尽管放心把上津堡的米、钱和丝帛,送去奉天城。 入五月后,白草军和金、洋、均的州兵,开始护送宣润、荆南、鄂岳、湖南的钱帛,踏上了前往兴元府的路程。 几乎同时,高岳又行牒文,正如奉天城中陆贽对皇帝的奏疏里所云,“急募上津道贫人,务搬运贡物”,叫各地县令动员当地下三等的贫户,以米粮、布帛为酬劳,让他们组队,协助白草军八百里转输。 众人拾柴火焰高,军民齐心协力,沿着圣公馆、申口、方山关、饶风岭,不分昼夜,不惧风雨,翻山越岭,用最原始的方法,骡马驮运,车辆装载,乃至手举肩扛,望着兴元府方向转输着。 这种热烈的景象,甚至让高岳热泪盈眶。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二十世纪中叶的景象,但却从穿越来到的唐朝时,真正见识到了,正如他自己所想那样,“未来奉天城反攻长安城的胜利,是父老们用小车推出来的”。 至于洋州西界的兴道驿时,高岳策马,见到对面道路上忽然也出现数骑,“晏相!” 高岳又惊又喜,急忙翻身下马,向刘晏行礼。 刘晏和身旁的崔造,望着川流不息的转输队伍,也欣慰地点点头,“逸崧,我要望郧乡和襄阳那边去。” 刘晏作为数州的转运使,还判度支,此刻也要栉风沐雨,亲身赶赴巡察转输的水陆道路,随时协调解决问题。 看着刘晏鬓角全白的头发,高岳不由得感慨万分,晏相的生命,已经完全融入到浩浩汤汤的漕运河流里了,也铸入了连绵不绝的巍峨山峰当中,他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支撑起整个大唐。 “逸崧,对上津道有什么想法没有?” “郧乡南临汉水处有二处险滩,隔断兴元府至襄州的水路,如能通畅,脚力钱能节省八成。”高岳指着车马、人力扛着财货的队伍,说到。 毕竟转输使用船只,要节约很多。 刘晏胡须翘起,笑起来,“逸崧是要我出办法吗?” 这话说得高岳一度窘迫,急忙说不敢。 “既然你自己有想法,那就自己去做。此后我唐的事,转输漕运就占了七成,逸崧可勉力。”刘晏说完,也不多言什么,直接和高岳告辞,匆匆往东而去。 “刘使相一直都是如此奔走的。”高岳旁边的汴东转运使判官王绍也非常感慨。 可此刻马背上的高岳,显然对刘晏方才的话若有思索。 “我唐的事,其实就是漕运的事。逸崧可勉力。” 这是刘晏的告诫,也是对他的暗中许诺。 是不是刘晏在把自己目为接班人? 而今我唐精通财计转输的人才并不少,光谈韩和刘晏两大派别,就各自有许多人物,如包佶、杜佑、崔造、韩洄,也包括这里的王绍等,可他们虽则政治立场有所差异,可或多或少都算是刘晏培养出来的。 当然我也是。 将来晏相身退,或者百年之后,那时正是年富力强的我,会不会成为继承他遗产和事业的一面旗帜? 同时又能不能在我手中,实现政事堂的宰相和漕运的使相的合二为一,将政权和利权,还有军权叠在一起,锻造柄真正的太阿之剑? 13.小春入韦府 高岳不由得又想到: 唐朝的都城长安,连带整个京畿地带,现在都处于种尴尬局面河陇丧失,西域阻隔后,关中自丝绸之路获取的财富一落千丈,而河南道又因安史之乱的浩劫,经济彻底崩溃,迄今也没能恢复三成;军国之用,基本取自江淮、东南,可那里的米粮布帛出产从来不是问题,关键就是如何运到长安去,继续供养这座花般的上都,从而维系帝国全局政经的运转,所以刘晏才说我唐的问题,其实就是漕运问题。 哪怕将来在河陇发起对西蕃的反攻,那也得先把财富汇聚到长安城的度支司里,才有可能。 换言之,谁掌握了漕运利权,谁都握有这个帝国的权力,才能真的做一些功业。 有利权就有钱,有了钱就有军队,有了军队就有政权,有了政权才能更好地抓住利权。 这样的脉络链条,在高岳心中一步步清晰起来。 为此,他还是需要利用自己的优势,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来。 现在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把这批米粮钱帛送到目的地。 在这点上,高岳主持的兴元府,道路真的是四通八达。 汉中兴元府走褒斜道,距离长安六百里;走骆谷道,距离长安八百里(走子午道?对不起,会死在半路上)。 且这两条秦岭通道的起始点,一在兴元府北的褒城,二在洋州。 可高岳没有选择其中的任何一条,因褒斜道的山洪在夏季随时可能爆发,栈道并不安全,此外水中多礁石,对付礁石的办法高岳还在探索;而骆谷道的北谷口所在的周至县,现在还被李希烈叛军控制着,自然也不可能走这条道路。 还是过兴州、凤州,借韦皋的船只、车马,沿西汉水过陈仓道运输最为周全。 兴元府赤崖新落成的转运院前,高岳找到王绍、王锷,随后很诚恳地对他说,我兴元还余四万贯的府中钱,现在请允许我把它补给您。 王绍很是吃惊,忙问高少尹此举为何。 “先前攻漫川关时,士兵加的餐钱、挑荡赏钱,还有阵亡将士的抚恤钱,前前后后花了四万贯有奇,皆是从汴东转运使和荆南军府里临时支取的。宣润送来的米粮,作为脚力钱,已支了一万七八千石给士兵、民夫,不能再取转输的钱物给本道的士兵了,故而愿拿兴元府中钱,补上这个缺。” 王绍很是感动,说高少尹言重,朝廷两税都会把脚力钱计算在内的,何况是攻打漫川关,是为了上津道的周全,此战白草、山南诸军出力最多,功勋最大,我是看在眼中的,这笔支出高少尹放心,马上入奉天城时,我必定伴同高少尹一起,向圣明解释清楚。 其实这个王绍,高岳现在了解到,他算是最有望接过包佶地位的人物,也特别被太师颜真卿所欣赏,将来很可能会主持一方财计,必然是高岳所着意结好的对象。 还没等高岳回答什么,转运院外驰来数名骑兵,称奉天传来消息: 夏季即将到来,陛下希望紧急召回各路节帅、府尹和刺史等,商议反攻京师的事项。 “便请高少尹随我一道进奉天城。”王绍、王锷表示这个时机正好。 高岳不敢怠慢,当然是欣然同意。 这时高岳归宅后,就劝说阿嫂玉箫,你在我家呆的时间也够长了,城武早已返归凤州城,现在我顺路护送阿嫂,回那里去和城武重聚。 张玉箫也害怕分离久了,韦皋真的会多心生气。 在这个时代,“出嫁随夫”可不是玩笑之语,才摆脱了父权,又不能不屈从在夫权之下。 很快高岳在兴元府找到辆钿车,数名婢女将玉箫扶上去,云韶恋恋不舍地和阿姊道别,并答应要写书仪互相往来。 接着,高岳点起五百白草军骑兵,和王绍、王锷的转输队伍一起,出百牢关后,转入兴州略阳,再北上往凤州城而去。 还没到城池呢,得到消息的韦皋就急不可待地同样领着三百骑兵前来,“逸崧,我也得到敕令,随你一道入奉天城去。” 这时刚下钿车的张玉箫,还没来得及和夫君说话,就见到夫君的骑兵,也簇拥着辆光鲜的花钿车。 顿时一股异样的感觉,冲击了玉箫下。 她看看夫君,没敢多问。 不过高岳倒是问了。 韦皋说,车内正是那西川琵琶妓高略略,马上送她先至奉天,而后再绕道送去东渭桥,给合川郡王为妾。 这个回答总算让玉箫安心下来,接着她便扶住夫君的马头,轻声说了几句路途保重的话语。 韦皋也对玉箫说,你自兴元府一路辛苦,早些回府里休息吧!我与逸崧马上就要上路。 玉箫答应了声,就坐回到了钿车当中,车辆很快向着城门而去。 看着阿嫂的背影,高岳在内心微微叹口气。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略略所坐的花钿车当中,只有她一个。 西川营妓小春却没出现。 很显然,她被韦皋留在了府中,小春也总算实现了夙愿,荣登凤兴都团练使的庶妻。 这一切,阿嫂本人怕是要回到府邸中,才能知道。 不过知道也不会如何,最后也肯定是风轻云清...... 随后,白草军骑兵和奉义军骑兵会合,顺着街道继续往前走。 驿站长亭处,一位绯衫的官员,似乎在那里等候很久。 这相貌,高岳远远一眼瞧去,就不会认错。如此丑陋,如此狰狞,不是那凤州司马卢杞又是何人? “卢杞流放贬谪之人,未有资格一起去奉天勤王靖难,只能备下薄酒,恭送二位团练使,希望二位辅佐陛下,尽早还定京师。”亭内,卢杞痛哭流涕,握住韦、高的手,接着又举起酒杯,连呼三声圣主,望着东北的方向叩拜。 “卢司马。”高岳低声切切。 那边卢杞顿时会意,再次上前紧紧握住高岳的手,一张丑脸满是欲哭无泪的模样,看得高岳心中发怵。 这种表情,燃烧着对重新掌权的渴望。 “我去奉天,会与小裴学士联络的。”高岳说了这样一句话。 卢杞长大嘴巴,随后重重地点头,高岳感到他的手满是颤抖。 14.李适翘首盼 兴元元年初夏的奉天城,四周湖水、沟渠边的树木全部冒出葱茏的绿色,乾陵所在的整个梁山满是苍青色。 城内钟楼的议事堂中,皇帝李适再度焦灼不安。 城内外勤王的兵马,不管是高崇文的神策军,还是来此的泾原、朔方兵,这几日都开始在营地当中传出牢骚怪话: “饭食快见底,杂赏和春衣到现在还没着落,早知如此,不如投靠李怀光的长武军。” 士兵们可不是说说罢了,这段时间悄无声息,穿过咸阳原,跑去投奔李怀光或李希烈的,足足有四五百人。 有时候这样的汇报到了皇帝这里,李适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究其原因,当然是粮食和钱帛供应有缺,李适根本没底气处理这些事端。 更何况,部分大臣也开始有了怨言,他们怀念春夏季节漂亮的长安,半城夏水半城花,再拥妓游玩各处名胜佛寺,多好啊!这个奉天城里,除去满身臭味的军卒、工匠,除去烽燧台、战棚,各种各样的城墙工事,其他什么都没有。 然而抱怨也没用,朝廷度支司根本不能正常运转,先前蜀地送来的五十六万贯钱和米粮,在这一个月不到时间里,已经消耗完(主要还先前的拖欠),如今李适所有一切反攻计划想要真的付诸实施,只能等上津道的消息。 现在李适恨不得一日内连发数十道诏书。 他叫陆贽尽快从泾原、凤翔调粮食,段秀实答应送十万石冬麦来,可还在等着收割完毕; 他不断向凤兴、兴元、西川、东川和巴南发信,询问粮食到了没,钱到了没,丝帛到了没? 他也通过上津道的邮驿,不断给刘晏、韩送信,叫他们尽量克服困难,会同李泌、杜佑、崔宽、曹王皋等地方节度使,多送点粮食到这里来,朕绝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的; 甚至皇帝还向河东马燧那里发信,索要粮食和钱财,闹得马燧不胜其扰,只能从军府里挤出二万石粮食和一万贯钱,叫兄长马炫押运,绕着石州道路,送到奉天城里来。 最让皇帝牵挂的还是东渭桥那里的李晟,现在这位拥神策行营两三万精锐,还得到从漕河那里送来的粮食,夺还长安城主要就靠他了,皇帝不断迂回派使者去催促,可李晟的回答都是:陛下稍安勿躁,等到夏末时机到来,臣定然出兵。 所以当汴东转运使盐铁判官王绍,经过一道道城门,来到大堂请求拜谒皇帝时,李适霍地站起身,肩膀激动地直摇摆,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臣此次与宣润牙将张熙、荆南牙将王锷,共督押轻货八十万贯,粮十一万石......” 还没等王绍汇报完,“善,甚善!”李适的声音几乎是炸起来的,皇帝说话都有声嘶力竭了,他快步走下来,不断用手拍着王绍的肩膀,接着又搓这位盐铁判官的手,嘴唇抖索,激动,欣慰,各种复杂的情绪。 然后皇帝重新直起身躯,用手指着霍忠唐和谭知重,“去,去,快拿铜图来,朕现在有粮有春衣,可以反攻长安了!” “贺喜陛下!”堂内的诸位大臣都齐齐恭祝起来。 大堂中央的李适也笑起来,肩膀不断耸动,挥动衣袖,然后就反复喊着“快拿铜图来”,“可以反攻长安了”此类的话语。 几名大臣如颜真卿、萧昕、萧复等,暗自微微摇头: 唉,陛下太惨,莫不是欢喜疯了? 先前来到奉天城的张延赏,垂着胡须,一言不发。 可接下来王绍却急忙说到,“臣惧陛下牵挂,故而和二位牙将先来一步报信,米粮和钱帛要五日后才能抵达奉天。” “!”听到这话的皇帝收敛笑容,弓起背,猛地回头,眼睛瞪得如同头野猫般,喘着气看着王绍因大起大落的情绪,手指是不由自主叉开的,完全合不拢,还不断抖动。 见到皇帝这个神态,大臣们各个吓得要死,面面相觑。 过了一小会儿,皇帝又笑起来,带些神经质,连说无妨,五日后就五日后,语气温和得有些僵直,“韦卿和高卿来否?” “韦军使和高少尹都在,粮食和钱帛都由他俩护送,必然无恙。”王绍回答说。 “朕在这里等,没关系,朕在这里等......”皇帝这时候一屁股重新坐下来,尽量让。 “圣主。”这时霍忠唐、谭知重等数名中官刚捧着铜图来。 “放这,放这,朕等韦卿和高卿来后,再行决议。” 如是,皇帝又在奉天城结束了全是等待的一天,君臣间什么事都没有讨论,大伙儿都在等着五日后,退回楼院的皇帝明显心情还是挺好的,嘴里咕噜着“五日后”的字样。 “爷。”唐安和义阳,及其他几位公主见到陛下转到屏风这面来,都起身道万福起来。 看着自己的女儿们,李适咬咬嘴唇,随后他看看唐安公主李萱淑。 萱淑有些不安。 接着他上前步,又盯住义阳公主,及更小的德阳公主等,把这几位看得也心中发毛。 “回长安城后,朕一定把你们全都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皇帝感伤而真挚地说到,“你们看中世家就世家,看中进士就进士,哪怕是伎术官,朕也不阻拦。” “爷!”几位公主也都按捺不住,纷纷扑在父亲的怀里,有的当即就哭泣起来。 抱住女儿们的李适也是泪光闪闪,仰面长吁。 五日后,高岳、韦皋的队伍入城,那八十万贯钱和十多万石的粮食也一并到位。 奉天城内外,都站满了欢呼雀跃的士兵们,对着骑在马上意气奋发的高岳和韦皋是夹道欢迎。 这二位不但拯救了奉天城,拯救了皇帝和他的军队,也拯救了整个大唐。 前来拜谒时,李适一手牵着高岳,一手牵着韦皋,是感动莫名。 “韦卿、高卿,我们直接来商议反攻京师的事宜!” 谁想高岳却很谨慎地建言说: “兹事体大,陛下岂可与我等二三子共商定夺?请于钟楼大堂,齐集宰臣、军使商议。” 李适愣了下,而后便说,大堂商议肯定是需要的,可咱们君臣间可先通气,把反攻京师的策略先模拟下。 叹口气,高岳知道皇帝好长时间没有在铜图前部(wei)署(cao)了,就像个游戏有瘾的孩子般饥渴。 算了,就和城武陪他玩一把吧! 15.光复长安策 皇帝一听说高岳和韦皋答应和他一起部署,不由得脸色红润,兴奋异常。 随后皇帝一面说,一面用手对着铜图比划,好半天后当皇帝额头冒汗嘴里喘气,结束这一切时,高岳和韦皋终于明白了李适的雄图: 简单地说,就是段秀实要来,崔宁要来,韦皋要来,马燧要来,你高岳的白草军也要来,大家一起来奉天,先干趴李怀光,随后李晟的东面神策军从朱手里收复长安,接着朕带着你们一起去打淮西叛贼。 通俗点说皇帝所谓的战略就是,平a,平a,再平a。 说完后,李适很客气地说,二卿有何见解? 高岳就比较不客气,他坦言“陛下,那便听听臣的见解吧!” 这句话让李适有点泄气,不过他现在好歹在铜图上狠狠微操一番,也算是解了乏,现在反倒能平心静气地听取高岳的建议。 高岳提出的方案,是“翦除两翼,孤立中央”。 接着高岳指着铜图,言李怀光部最强,现在驻屯在长安北三原、富平等县,怀光本人在城阳,此军的基干为朔方内的长武军,里面胡汉士卒战斗力皆不可小觑,此外还有先前李怀光杀害阳惠元后裹挟的四千神策行营,这支叛军同时还控制着河中与京畿的渡口蒲津,李怀光同时让河中的留守队伍夺占两大盐池,准备继续维持供军的钱财,这可算是逆党的“北翼”; 而所谓的中央,便是占据长安外郭和禁里的朱,他的班底很少,就只有长武师变后反水的六千泾原兵,再加新近在长安城内征募的部分市井之徒,长安城陷落时也有部分北衙、金吾的队伍投靠他,但总之现在朱实力最弱,并且在奉天攻城战失败后,他和二李(李怀光,李希烈)的关系闹得很僵,现在手里还有个韩王,让朱是骑虎难下; 至于最后的南翼,那毫无疑问便是淮宁军李希烈,李希烈盘踞在长安城南数县,控制着几个通道如骆谷道、武关道等,特别是武关道,足以保障李希烈随时可以撤回商州、邓州地界,继续和淮西的本镇保持联系,表面上看进可攻退可守,但李希烈犯京师时只带了一万多骡子兵和假子军,他留在山南东道和申光蔡等地的部队,不但分散并且力量也不强大,只有吴氏兄弟和陈仙奇部还能造成些威胁。 而后高岳的手指便率先摁在长安城北面的中渭桥地带,说对李怀光可以采取两面策略,一是攻心,二是攻他的背后,逼迫他退回河中,随后再困住他,将李怀光解决掉。 而对朱,则不用着急动用武力解决,而是以攻心瓦解为上,如今神策行营和不少大臣的家眷还滞留在京师当中,尽量让朱有投鼠忌器的担心而后,只需要合川郡王李晟一个方面的军队,就能解决掉朱。 “那朱到底是留,还是不留?”李适当即提出这样个疑问。 “如果以镇抚卢龙镇而念,留下朱为好;如果以儆效尤为念,那便......唯陛下旨意为向。”高岳先说结果,随后把选择权回给了李适。 李适点点头,不明确表态,而是继续问高岳,又如何翦除李希烈的叛党。 高岳便直接对皇帝请求: 我的白草军,城武的奉义军,另请陛下拨给金商防御使樊泽三千精兵,就不用再集结于奉天城,而是直接追集于兴元府至上津一带,会合山南东道贾耽、西川留后韩潭的兵马,直接出漫川关,抄略攻击李希烈的后路。 那样,李希烈害怕后路被截断,肯定会从长安南回撤,那样就能起到翦除叛党南翼的效果,甚至还能将李希烈围困在邓、均一带彻底消灭之。 此外高岳还对皇帝算了笔账: 宣润、淮南、江南东西道、荆南的两税钱、斛斗米,可直接继续走上津道,由我兴元府中转,并直接截留四分之一储备在赤崖库当中,再留四分之一在贾耽的襄阳,不用送至奉天城,由我度支,那样我可供应三万至五万的大军作战无虞,灭李希烈可谓轻松,每年还能减省起码十万贯的脚力钱。 面对高岳的如此请求,铜图前的皇帝顿时陷于沉默。 因为高岳所言所请的,绝非是小事。 “灭李希烈?是说灭李希烈,还是灭整个蔡州?”最终,皇帝喃喃地说到。 “陛下难道不想踏平整个蔡寇?”这时韦皋趁机进言。 皇帝眉毛动动,他的心思立刻被韦、高二人把握。 “淮西申光蔡一平,朝廷再无腹心之患,漕运威胁也去除大半,淄青、魏博更是不足为惧。”韦皋立刻指着铜图,态势在李适眼中可谓了然。 是的,申光蔡一平,山南东道、淮南、都畿、汴宋、徐泗立刻可合为一体,朝廷的棋盘就活络起来,保障住漕运,河朔、淄青真的就只能当守家贼了。 “平蔡,平蔡。”这时候皇帝不断重复着这个词汇。 “陛下,请让臣治汉水水道,兼疏山南东道诸川,一旦水网转输功成,兴元府的士兵至襄阳城,行水路不过旬日,再自襄阳至南阳,或至鄂岳,亦不过数日,军粮器械往送便捷,数镇结为一体,蔡寇又何能当之?” “谁可为此数镇行营节度使?” “普王。”高岳当即提议说,“非普王不能镇行营幕府也。” 普王,即是原本的舒王,因其王号和大将哥舒曜互相犯讳,所以改封普王,并由李谟改名为李谊。 这话说得皇帝心中麻麻痒,他的手指不断敲在铜图上,良久表示: 高卿的方案,容朕再与宰臣及翰林学士商议。 “谢陛下可商量。”高岳急忙致谢。 从陛下楼院里走出后,高岳和韦皋立于门首旁的石狮子旁,两人互相使过眼色,接着低语确定: “随后钟楼堂议事,在兴元府赤崖立转运院仓廪的事,必须要得以通过!” 话音刚落,门首巷口处,张延赏、郑这对重逢的翁婿,恰好走入进来。 当真是冤家相逢。 四人八目即刻相对。 张延赏看着大女婿韦皋。 郑则盯住高岳。 “听闻张公即日可能有白麻宣下,皋在此拜舞祝贺。”韦皋语带讥讽,口中虽说拜舞,可实则只是略微拱手而已。 16.夏堂日色昏 张延赏脸色发青,他没想到消息居然传得如此迅速。 听到韦皋这“贺喜”的话后,他没有半分喜悦,反倒涌起害怕之心。 皇帝一日没有正式白麻宣下,自己登上宰相位就有被梗阻的危险,所以消息暴露出去,绝不是好的征兆。 看着韦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张延赏哼了声,不发一语,便迈步走入陛下的楼院当中。 “文明......”高岳即刻在郑擦肩而过时,口呼其表字。 “高少尹,以后还是互用官位称呼好了,呼字的话担受不起。”郑冷冷地回答说,随后还没等高岳说什么,就也踏入门中,头也不回。 “文明,何至于此呢?”高岳看着郑背影,默默想到。 就在高岳还在怅然时,韦皋低沉地对他说:“张延赏和郑入阁议事,怕是圣主会有反覆。” “无妨,现在圣主单靠学士由阁子出制的话,是无法让大臣们心悦诚服的。” “没错,如今你白草军长史(韦平)就在这里,事务可交给他打听。” “所以城武,现在奉天城内还缺一位真正的宰执,不过你我都不希望是张延赏。”这才是高岳此行的真实目的。 韦皋说这是自然,不过现在这个局面,张延赏为相的可能性太低,完全是皇帝一厢情愿。 说完,二位都望了望城池上空炽焰般的晚霞,很淡然地互相道别,各自往宅第里走去。 现在奉天城高岳的小宅当间,原本居于此的宇文碎金走了,薛炼师又始终居于城内的女冠当中,所以等于是无人的。 高岳推开自家宅第的大门,察觉庭院、枇杷树依旧,待到走上堂后,帷幕、屏风和坐席也仍然光鲜。 “看来炼师没事会回来洒扫番。” 如此想着,高岳就把自己的绯衫解下,悬在外廊处,表示这宅邸里有人,以防炼师不知,撞见尴尬。 接着高岳自小柜上的茶瓯当中取出块茶饼来,掰碎后斟入烧沸的汤水里,等到稍稍冷却后,便坐在蒲团上,于堂前的两面扇门间,就着其外满院镀上夕阳灿辉的花草夏色,啜饮了几口,顿觉馨香自腹中涌起,直透到喉咙处,心神安宁下来。 蒲团前的小几上,摆着盘握槊,黑白子有些散乱。 这是炼师在这里,无聊时自己和自己下的吗? 高岳不由得哑然,便就着炼师的残局,掷了颗骰子,接着捻起子儿,走了数步,而后又想起他先前和韦皋所说的话题,不自觉地停下手,眼前浮现起盘更大的握槊: 江山、漕运、朝堂、内忧、外患,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纵着横着,冲着高岳凝住的眼眸而来。 他想了很多,便觉得倦了,就抬高了胳膊,后背和肩膀的关节嘎吱嘎吱地响动番,“阿霓。”他不由自主地说出声。 可整个中堂只有他自己的回音,他才发觉,这不是兴元府的官舍。 阿霓不会笑眯眯走出来,让他枕在自己膝上的。 旅途困倦的高岳,也只能带着些许的失望,将数块蒲团拼起来,自己曲肱为枕,躺在中堂的地板上,将脚伸直后,血液畅通地将疲乏的感觉运满了头脚,慢慢眼皮沉重发涩,直到不知不觉地合上为止。 长夏渐至,夕阳越来越倾斜,倔强地燃烧着血红的颜色,院子枇杷树的枝头带着黄色的果实与翠色的叶子,沉甸甸的垂下,在有些闷热的微风当中来回摆动。 满院蓬勃的草丛里传来阵婆娑声羽衣的裙裾摆动,分花草踏来,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搭在了那果实上。 接着手的主人,很明显侧着往中堂望去。 那触碰到枇杷果的手便凝住。 中堂处,高岳著素白色中单,幞头褪去摆在一边,正背对着堂外,看起来已睡熟,昏暗在堂内渐渐弥漫起来,夜晚马上即将到来。 外廊梁上,那件绯衣悬在那里,系着革带和鱼符,也和枇杷果一样,在风中悠然而动...... “啊!!!”等到高岳伸着懒腰,听到外面的鸟鸣,在次日的晨光里,准备起身时。 “咿?”这时高岳惺忪的眼睛半睁着,用手诧异地摸摸身上,发觉绯衫怎么盖在自己身上了? 随后他用手揭开绯衣,触碰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待到摸起来一瞧,是几颗成熟的枇杷果。 莫非是炼师昨日黄昏,在我睡着后来过? 高岳急忙起身,随后看着小几的握槊。 黑白子,黑白子,真的动过。 他昨天续了一手,而对面的黑子绝对也接着他的步子,同样续了一手。 骰子的点数,也和他先前所掷的不同! 高岳又摸了下自己的发髻,眉毛凝住,总觉得有点异样的感觉。 就在高岳扶着后脑勺,还有点纳罕时,门扉处霍忠唐持着子,说传陛下的敕令,今日午后准时议事。 奉天钟楼大堂内,文武班列东西坐定,皇帝李适坐于当中,称财赋已转运到位,马上韩还会从润州送来第二笔钱粮,段秀实的十万石营田米也快到位,各路勤王军就列,另外韦伦和崔汉衡在出使西蕃时,也终于和赞普达成了协议双方河陇一带,暂时以贺兰山、陇山为界,在边界线上双方各退三十里,形成道不能逾越的“闲田”,而西域处依旧属于唐朝的州县,则和西藩达成“蕃和”,三年内西蕃军队不可以再继续进攻。 总算各方面结果都让皇帝满意,此刻也该论及收复京师的议题。 就在铜图再次被正式搬出来,皇帝刚准备部署时。 “陛下,如今军政之令,多由翰林学士院内出诏书,斜封墨敕,名不正言不顺,恐各位大臣心怀忧虑。”此刻,当得到旁边眼神提示后,伴侍在皇帝身边的韩之弟,吏部侍郎韩洄,忽然打断皇帝,正色提议说。 李适脸色猛变。 可堂内的诸多大臣们都沉默着,很显然是认同韩洄的这番话。 “国事应交付政事堂,由宰臣出牒文处断。陛下的学士院,有自己的分内事。”颜真卿此刻也立即接上,简直一言九鼎。 颜太师所言的学士院分内事,即是说翰林学士所主持的,更应该是负责皇帝和外国、节度使和宰相间的问候书仪。 李适顿时有点尴尬,解释说奉天城小,不能像以前在大明宫或皇城内体制完备,朕和翰林学士们日夜亲近,故而有事顺便和他们商量,各位勿要多虑。 “那便请收复京师前,立宰执班列,统筹政务!”数位大臣同时说到,接着众人附和。 17.梗阻张延赏 “朕......”皇帝还带着不甘不愿的语气。 可颜真卿接下来的话,却完全是单刀直入的:“自从播迁奉天城来,几近一年,朝廷始终无有宰执,如此国体不正,何以号令天下三军?陛下可一日不见学士,岂可一日不见宰执,可一月不见学士,岂可一月不见宰执耶?” 这番话说得李适完全没了脾气,根本无法驳难。 这时李适只能把目光投向班列里端坐着的张延赏。 张延赏也察觉到皇帝的眼神,他焦灼不安,不断舔着有些干裂的嘴唇。 昨晚,高岳和韦皋刚走,皇帝就传召他和女婿翰林学士郑。 接着在阁子内,就他们仨展开密商。 “朕风闻近日城中各大臣要朕立相,万万不可也,张公可在堂上替朕阻滞。回京后,朕不忘张公之情谊,必然白麻宣下,让张公入政事堂。” 当时张延赏就明白,皇帝是绝对不想立相的。 为什么? 郑还有些糊涂,但富有官僚经验的张延赏瞬间就想通了。 长武军兵变,京师失陷,李适狼狈万分播迁到奉天城来,损失的可不仅仅只要表面的那些东西入城后,大臣们以“追责”的名义,集体强迫李适开了宰相卢杞、关播,又开了神策军使白志贞,接着又把判度支赵赞同样给开掉。 这意味着,大臣认为这几位以前是和皇帝一起胡搞,才把天下搞成这幅德行的,他们不敢直接说皇帝不是,可却逼迫皇帝把这群人给流放驱逐掉。 李适是痛不欲生,卢、关、白、赵这四位,完完全全是自己的忠犬爪牙,谁想一旦丧尽,这几位的下场,实则也代表着他政权(卢杞、关播)、兵权(白志贞)和利权(赵赞)的全部崩盘,身为一位皇帝,威信也好,实权也罢,在此刻坠入谷底。 若是此刻再让大臣集体推选二三位宰臣来,回京后他呼风唤雨的日子也将一去不返。 因此,与其说李适现在最关心的是京师问题,不若说他最担心的是回京后的权力分配模式。 李适是不希望在这非常时期,冒出两三个宰执来,这样的话,马上光复京师,全是这几位宰执的功劳,自己呢?只剩下丢失京师、仓惶出逃的耻辱。 不,绝对不可。 归京后,朕自然会按照自己想法选拔宰相的,现在一定不能松手。 可当时阁子里的张延赏愁眉苦脸,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对皇帝坦言,要做好两手准备前一手不必多说,后一手即是群情难以阻止的话,陛下应该顺手推舟,干脆让自己当这个新宰相。 “臣惶恐!此等不情之请,内中衷愿,希冀陛下垂察。”当即张延赏就伏下请罪。 他的意思是,我也可代替原本卢杞的角色,完完全全听命于陛下,陛下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陛下明确表态,让我入主中书门下即可。 这关头,想要取代卢杞的人,实在太多了。 皇帝也只能答应,既然免不了要立相,那便立个听话的,最起码要有利朝廷力量均衡的。 而今奉天元从党的力量也忒大了,一家独大可不是好事。 如今钟楼临时的朝堂内,史官坐在文武班列的两边,正不断在案上用笔记录着君臣间的商谈。 学士席位上,郑看着岳父的背影,内心也是万分紧张。 他又看到上首处,坐着的高岳和韦皋,这两一言不发,不清楚是什么态度。 郑忽然觉得回到了几年前的时光,满天飞雪的礼部南院里,他和高岳互相对坐在东西庑廊下,那时候高岳的眼神和面貌,他也捉摸不透。 高岳,到底是友,还是敌? 心意,真的在命运之数前不堪一击吗? 其实郑内心也满是痛苦。 同样的学士席位里,陆贽、卫次公、裴延龄、陈京等也默然不语。 皇帝不说话,接连对张延赏使眼色,意思是咱们事前说好了,你倒是说话阻止呀! 可张延赏却满是副我什么都看不到的表情,对皇帝的眼色根本不回应。 意思是“前一手陛下你也看到了这个态势,根本无力回天的,还是赶紧进入后一手吧!” 李适的眼神,又发出“张公!前一手不行,才到后一手,岂有本末倒置,不战而屈服的道理?”的讯号。 张延赏把头垂得更低,微微摇晃,暗含意思是“陛下别傻了,我要是站出来,来个前一手,主张不立宰执,如果陛下你最后扛不住,还是立了宰执,那我岂不是等于自动退出竞逐?所以,还是快点后一手吧!” 二位隔着空气,就前一手、后一手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眼色搏杀。 “陛下!”一声洪钟般的雄厚喊声,把李适和张延赏都吓了一耸。 原来是兵部尚书萧复,这位素来有身高威仪,他捧着笏板站起来,下一句就是“陛下回龙驭日在即,不可再犹豫不决下去,臣请推举贤人,辅弼社稷。” “......”李适满脸写着“高兴”,可口中就是不说话。 谁想而后萧复当即就说:“前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家世清贞,累代台铉,本人沉谋有断,识国大体,可为中书侍郎平章事。” “轰”声,整个朝堂都沸腾了。 郑满脸吃惊的表情。 高岳则依旧不露声色。 皇帝是瞠目结舌。 张延赏却抬起眼,恨恨地看着萧复,他见识得多了,知道这萧复第一个推荐自己,实际却是“捧杀”,马上唱黑脸的就要登场了。 萧复话音刚落,堂内许多大臣都发出赞许之声张延赏为相,当然是够格的,虽然他从西川节度使上卸任有些不光彩。 正席上,李适反应过来,觉得这一下子就到了“后一手”啦? 也罢也罢,速度要快,“那便请中书舍人出制......” 说时迟那时快,班列里礼部司郎中张起身,大声说到,“张延赏不可为相!” “不,你们听朕......” 皇帝还没说完,萧复就询问张,张延赏为什么不可为相? “先听朕......” 张当众,一二三四五六,分条将梗阻张延赏的理由给宣读了出来。 这下诸位大臣又都不言不语,全低着头。 张的态度,就是京东方面神策行营都统李晟的态度。 而张读的时候,张延赏面如死灰。 果然,果然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赌李晟不会这么露骨反对自己,可他赌输了。 他高估了李晟的心胸,低估了李晟的复仇**。 18.公主表谢意 这是场精心策划好的双簧。 萧复先提名张延赏,而李晟女婿张接踵反对,并借机当面指出张延赏的过失,干净利索地将他率先踢开: 在职期间酿成兵乱,丧失军府,扔下财赋,仓惶出奔东川,无一功于国家社稷,有何理由忝居中书门下? 随着张一条条的朗读,这下整个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清楚张延赏,完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答应李晟,让他这女婿去剑州当刺史,唉!”皇帝的心情宛如结冰般寒冷难受。 “臣岂敢,岂敢有傅说之望?”这时候张延赏不屈也得屈了,他趴在地板上,丧魂失魄地说出这句话来。 周身满溢着苦涩的气味。 看着岳父这副模样,郑眼泪都要流下来。 岳父到底做错了什么?崔宁离开西川,他正常去接替节度使而已;李晟入蜀后擅自要带走军府营妓,岳父加以阻拦也是合法合理的;皇帝播迁,岳父来勤王也是天地良心的,为什么全蜀地的兵马都要造反。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朝廷,到底怎么了? 郑思绪完全狂乱起来。 可没人在乎一个小小翰林学士的想法,这边皇帝立刻弃子,他又属意翰林学士院系统里出来的姜公辅,能不能让姜公辅当宰执?便开口说道:“中书门下二侍郎,由满朝大臣推选,朕出制可;不过御史大夫,朕想亲自择人。” “陛下如此想法,谁敢不从?”萧昕当即说到。 结果皇帝刚要说出姜公辅的人选时,萧昕下一句冒出来: “满朝三品,御史大夫为何者,陛下可任意择选。” 皇帝差点吐血。 姜公辅从区区翰林学士,来奉天后火箭提拔为谏议大夫,原本皇帝还想再让他升一程,为御史大夫平章事,可萧昕却加个“满朝三品”为限制,当即让皇帝没了脾气。 除非皇帝当场强行安排,朕就要先让姜公辅升为三品,而后拜他为御史大夫。 这样岂不是太不要脸了,违背了举贤的基本法则? 几个回合下来,李适表情呆滞,下面朝堂上热火朝天,大臣开始联名推选宰臣,然后写于尺牍上,由中官呈交给皇帝。 最后皇帝完全妥协: 第一个站出来举贤的萧复,反倒成了最大赢家,当即为中书侍郎; 萧昕为黄门(门下)侍郎; 颜真卿为御史大夫平章事,同为宰相; 聊胜于无的是,姜公辅、刘从一等,统统加上参知政事,也可和宰臣们商议政务。 结果确定后,皇帝看了看铜图,翻了下眼皮,他居然丧却了在铜图上部署的兴趣,有气无力地说,下面就让萧中郎、萧门郎和颜大夫处分,朕静待结果即可。 萧复的想法,和高岳、韦皋之前的方案基本一致。 以刘海宾为泾原行营留后,以张光晟赴凤翔为陇右节度使留后,防备西蕃,随即太尉段秀实简选泾原、凤翔一万精锐,统带至奉天城; 州长武城的崔宁,领一万精锐,至奉天城; 高崇文为京西神策行营兵马使,领五千精锐,也自奉天城进发; 以上三方兵马,皇帝委派浑为行营副元帅节制,目标是穿过咸阳原,进逼咸阳城,夺占西渭桥。 同时,韩游瑰、论惟明、杜希全等朔方旧将,领六千兵,游走威胁李怀光的中渭桥。 京东方面,自然还是以李晟为都统,麾下神策军三万,目标是围攻收复京师禁苑,并监视李怀光的河中动静。 而后中原地区,继续以李勉为诸方镇诸军都统、淮西招讨使,保障漕运,并拱卫都畿道洛阳,和淮西叛军争夺许、汝、陈等地; 接下来,萧复又请求皇帝组建两个行营,配合李勉共同夹攻淮西叛军,希冀早日平定山南东道及申光蔡地区。 这个两个行营,一个为三川行营,以普王李谊(原本的舒王李谟)为兵马元帅,可对李谊的安排是,坐兴元府“督师进讨”,也即是这位亲王是不可能上前线的,更是面精神上的旗帜。随后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以散骑常侍衔同平章事身份为副元帅,实际领导行营和幕府,率山南、白草、奉义、西山、巴南、金商等军,进剿商、均、邓等州的淮西叛军。为此,皇帝命樊泽为金商防御使,兼三川行营的行军司马,并用乾陵守陵的“陵户”组建了支军队,曰宁**共四千人,交由樊泽统领,也加入到行营当中。 这时杜黄裳以郎中身份,为该行营行军长史。 另外个行营,即“三南行营”,曰荆南节度使、湖南观察使和江南东西道节度使,本拟让镇海军韩为行营副元帅,元帅交由通王李谌于奉天城遥领(李谌实则不出阁),可随后韩很“谦虚”地推选荆南节度使曹王皋为副元帅,自己甘为人后,下诏准之。此三南外,鄂岳都团练使等也加入其中,而刘晏曾从桂管那里带来的三千黄洞蛮兵,则留在湖南处给崔宽统率。此行营主要目标是保护长江、汉水间的漕运,提供财富赡军,并自南进攻淮西镇。 布置完毕后,皇帝又下诏,任中书侍郎萧复为山南东西、荆湖、淮南、江西、鄂岳、浙江东西、福建、岭南宣慰安抚使,总统全局。 至于河东节度使马燧,被放置起来。 高岳临行前,皇帝又在阁子里出子传召他。 刚刚掩门的高岳,忽然听到身后阵清脆的铃铛声,待到他望去,只见群黄衫小儿抬着檐子,前列六人手持梃杖开道,正自街巷对面的楼院出来。 高岳便很谨慎地立在街旁。 “妇......高少尹。”这时檐子上垂着的帷子揭开,里面坐着的可不正是唐安公主。 “给公主奉礼。”高岳急忙低身说到。 “嗯,我要去城郊女冠处。”唐安稍微顿了下如此说到,语气比原本洒脱很多。 她最近和薛炼师的关系很好。 这时,高岳瞥见,唐安在帔子下,蒙着的是青白色的羽衣! 这位去女冠时,喜欢穿着羽衣。 看到高岳的眼神,唐安又有些不自然,就对他颔首点头,准备放下帷子,可这时候她想起什么似的,便对高岳说:“少尹稍待,先前睦亲楼相救之恩本主不敢忘,这里有幅画轴,不嫌弃的话请少尹收下惠存,聊表本主的答谢。” 19.让二又追三 说完,公主自檐子当中,取出幅画轴来,说本来想和炼师一起参详修改的,可恰好遇到你,就直接馈赠好了。 高岳便伸手去接:“请公主放心,岳必定珍藏。” 唐安笑起来,就问到听闻少尹随后要入三川行营为左司马,主持上津道转运,不胜欣喜感怀,又闻少尹先前于漫川关取得大胜,阿父都在阁子里喜形于色来着,不知漫川关是个什么模样? 高岳就回答说:“漫川者,取关隘四周山川漫漫之风貌。” “那一定很雄浑了。” “正是,景色壮大,不减西陲北疆。” 公主心中微微叹口气,想到此后要是可以去看看就好了。 “少尹,此后多多保重,我唐江山希冀诸位扶持。”然后她轻轻挥手,向高岳道别,把帷子给放了下来。 楼院的那所阁子当中,皇帝是单独接见高岳的,很谨慎地试探着对方的口风道:“合川郡王先前请王为利州刺史,赵光先为洋州刺史,此二州皆是兴元府的支州郡,理论上应受高卿辖制,可王、赵久经沙场,资历深厚,又是合川郡王亲人心腹,朕担心高卿行事不能快意。” 高岳一听,皇帝实则对他传达这样的讯息: 高三啊高三,你看看朕对你们奉天元从党也算够意思吧!你和韦皋窜升得多快呀,不过李晟权力膨胀得更快,你得替朕想想办法,不然你行事不能快意,朕此后行事也不得自专。 这皇帝是要小小挑拨下我和李晟的关系? 不过也无妨,李晟我要结盟,可皇帝我也要拉拢的,朝堂势力越均衡越好,方便我更快捷地在各边下砝码,持续进步。 高岳想了想,说陛下可“让二追三”。 “请益。”皇帝有些不太明白,便让高岳再次详细地谈谈这个“让二追三”。 “陛下不是已留河东马仆射为一闲手了吗?”这时高岳先意味深长地提到马燧。 皇帝当即会意,心中想高三果然聪明,知道朕先前在组建三川、三南行营时,又让崔宁、段秀实、李晟光复京师,却独独不提马燧,当然是有深意的。 这个策略是他和陆贽、郑事前商量出来的,看来并不能瞒过高岳。 “让二,陛下先让卢杞(罢黜卢杞为凤州司马),又让张延赏(欲让张延赏为相而不得,妥协下来让大臣们共同推举的萧复为相);但可追三,哪三?一是河东马燧,二是出合川郡王去西川,三是......” 说到“三”时,高岳面露犹豫的模样,满是难以启齿的表情。 皇帝稍微环视四下,便请高岳详细谈谈,让李晟去西川是什么门道。 “如今合川郡王为神策行营都统,如京师光复后出镇西川,一来可牵制西蕃,二来也方便陛下复建神策军啊!” 这话一说,皇帝就醒悟过来。 他刚刚继位时,曾成功让白志贞自神策军王驾鹤那里夺得兵权;而现在若让李晟在京师光复后继续把持神策军,这可真的不是件好事。 所以李晟去西川后,恰好可腾笼换鸟,重新组织起完全忠于自己的神策军。 “如何处事?”皇帝想要听具体的做法。 高岳就建议皇帝,以后不妨组建两个神策军大营,以取代原本零散于西北各地的行营。 “两个大营。” “一为奉天大营,或曰神策右行营,可五万人,为泾原、凤翔、山南西、灵武诸军后拒,主要应对西蕃,伺机光复河陇;一为汴州大营,或曰神策左行营,可三四万人,为汴宋、徐泗濠、山南东道、河阳等诸军后拒,主要监视河朔、东南、江淮、淄青各方镇,保护漕运。此外,陛下可于京城内组建三万新军,取代原本神策团结(此次长武师变,畿内的神策团结表现不佳,忠诚尤其有问题),称“后殿子弟”,此军内可镇守京师,外可配合神策左右行营,征讨四方神策左右大行营,再加后殿子弟军,共十二万众,立军资库、军器监,是为天子六军武备俱全,逆贼不敢觊觎神器也。” “那么如何供军?”李适现在对全天下的财赋就靠着一条漕河的情况,是完全怕了,一旦这条漕河断了,整个帝国就立刻陷于休克状态。 高岳就用手在地板上为皇帝指画: 前杨炎为相时,推两税法,将天下财赋分为三品,即上供、留使和留州,那么上供部分,陛下不必再全行汴宋一条漕河,而是可行三条漕河路线。 一条,淮南、宣润的财赋,继续走汴宋,留下相当部分供神策左行营; 二条,荆南、湖南、桂管、岭南、鄂岳、江南等地的米帛财赋,走扬子江(长江),过江陵府、夔府(今重庆东),由夔府转入西汉水(嘉陵江),直抵凤翔,并蜀地财赋,供神策右行营; 三条,还有条备用漕运路线,即重新开通古秦汉时期的鸿沟线,这条漕河和汴宋运河相比,更加安全,不会被魏博、淄青等割据方镇威胁,可前提是彻底消灭淮西镇。 皇帝明白了,连连颔首,一旦有三条漕运线,主次分明,互相备用,安全系数果然大了许多。 “高卿所言,朕已了然于胸,还望勿要将此日之语外泄。” 接着皇帝又问高岳,那么第三是什么? 高岳当即顿首,口称臣不敢说。 李适就说你我间还有什么不可言的! “请陛下将合川郡王的女婿张,出为剑州刺史。” 听到这话,李适就皱皱眉,心想李晟先前想要完全控制蜀地和关中的道路,希望让外甥王为利州刺史,赵光先为洋州刺史,又想让女婿张为剑州刺史,朕坚决留张在身边,让他为礼部司郎中,如今高岳为何又坚决要遂李晟的心愿呢? 可高岳接下来的话,让皇帝茅塞顿开,“请陛下仿效昔日明皇,亲自于奉天城考试,将随驾元从的七**品诸官员,分授为山南东西诸州县令,如此臣岳又如何不能为陛下快意行事耶?” 可以可以,李晟最多也就是让自己的心腹到州一级为刺史,可县一级官员的任免权还在朕手里,只要朕亲自考核,把各州的县令都换成自己人,那么区区几位刺史,上有高岳这位兴元府少尹压着,下有诸位县令掣肘分权,又何能为哉? 自古以来,大到国家政权,小到一个公司,为什么会分为上层、中层和基层?很简单,就是为了权力的分配和角逐有时候上层指令中层去压迫基层,有时基层会联合中层反抗上层,而高岳此举,则是上层拉拢基层,来控制中层。 “请高卿以兴元府诸县县令为先导。”皇帝当即说到。 意思叫高岳开名单。 20.百里侯通榜 高岳又称不敢,说县令皆是百里侯,理应天子亲授。 “哎!高卿现在知兴元府府事,也算是半个幕主,当然有征辟僚佐摄县令理政的权力。”皇帝很热心地让高岳开举荐名单。 “陛下,兴元现在为府,南郑即为次赤县,其他为畿县,县令若由臣区区五品来举荐,恐有不妥。”高岳再次推辞。 最后君臣俩互相盘桓了番,才初步达成默契: 兴元府所在的梁州诸县,由高岳举荐; 而洋、利二州的诸县县令,由皇帝考核授予。 但高岳举荐的人员,依旧要通过考试,这只是个“走过场”,实际早已内定,你要问“通榜”的人是谁,当然是九五之尊皇帝了。 这下高岳才算是安心下来,便提起笔来,在面纸笺上挨个写下举荐的名字。 接着皇帝取来一看,笑容变得有点尴尬,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似乎都是高卿的朋友呢.....” “陛下!”高岳当即大声回答,理直气壮,“举贤不避亲,正是因这些人是岳平日里熟悉的,深知他们是有才学的,自信可为陛下竭诚尽职。若岳推举其他大臣家的子弟,来博取大臣们的欢心,岂不是有结党之嫌,用陛下的公器,来赢岳的私利?何况他人如何,岳又不知,届时若有所抵牾,互不相协,贻害的可是国家。” “高卿所言极是。”皇帝也只能说好。 在高岳的举荐名单上,赫然列着:城固县县令,为现监察御史李桀;西县县令(勉县),为进士出身的黄顺;为褒城县县令,为进士出身的解善集;金牛县的县令,高岳举荐了叔岳父崔宽的儿子崔遐;最后,兴元府理所所在的南郑县县令,高岳则举荐了三川行营长史杜黄裳的女婿,二十二岁的进士出身,时任右拾遗的韦执谊。 问对快要结束时,高岳极力劝说皇帝,光复京师后,必须要合淮西招讨使李勉、三南行营曹王皋、三川行营贾耽这三大行营之力,在灭河中李怀光后,再灭淮西李希烈,如此朝廷方可获安。 “李怀光可谓腹心之患,不可不除。然则朕若要平淮西的话,淄青平卢军及河朔三镇若是发难,又该如何?” 皇帝的意思是,淄青李纳,河朔的王武俊、朱滔、田悦等,是不会坐视淮西灭亡的,因为那样会打破他们和朝廷间的力量均衡。 “杀李希烈不可拖延,可平淮西未必急于一时,请陛下用臣信臣,未来如幸假臣五年,臣愿手挚申光蔡四境之地,还于朝廷!” 皇帝听到这话也很沸腾,但接下来又小小愕然了下朕记得高三本来说的是三年平蔡,怎么现在又变成五年了? 不过要是真的能平定淮西的话,神策右行营再成,随后我唐由东返西,真的可反攻河陇,重开安西北庭了吧...... 结束召对后,高岳步行返归了自己的宅院,再次准备收拾行李,回兴元府入三川行营履事。 走前,他也就是掩了下门罢了,因为家中除去蒲席、茶具、屏风和一些器皿外,也没有额外的东西,完全没必要防盗。 此时已是入夏季节,庭院里草丛滋长,庭树新阴,丝丝的蝉声当中,高岳立在那棵枇杷树下,看着枝头上的果子,“被摘掉不少啊!”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他刚刚来到奉天城,因疲倦万分,黄昏时就在中堂里睡去。 结果第二天醒来时,绯衫盖在自己身上,身旁多了几颗枇杷,堂内握槊盘上,子儿走了一手。 而后高岳还从自己的绯衫上,嗅到淡淡的香粉味。 “不知是哪位调皮的女子,摘了我院中的枇杷果,不过倒也对我有心,怕我着凉,偷偷为我盖衣。” 莫不是薛炼师? 昔日她在京师时,也会在至德女冠处挖春笋的。 那日我为了避嫌,就在轩廊上悬了自己的衣衫和鱼符。 至于为什么不锁门,那是害怕薛炼师回此宅走动时被拒之门外,伤她的心意。 “唉,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高岳这时哑然失笑。 “逸崧!”这时,在门外传来位男子的声音。 高岳回头,见到的居然是刘晏的女婿潘炎。 “座主,刚想与您辞行来着。”高岳急忙上前行礼。 潘炎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来看你,接着主宾两人就坐在廊板上,就着绵长的蝉声,煮着茶水,交谈起来。 “你和文明的事,我听说了。”潘炎的手摁在膝盖上,悠悠说到。 高岳嘿嘿两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卫次公,独孤良器,郑和刘德室,其实都算是潘炎的门生。 现在独孤和团团远行东南,并无音信。 他和刘德室一直相随,互相倚靠。 而卫次公、郑则都入了翰林学士院,现在不但他和郑因西川节度使的事闹翻,卫次公和郑也开始有些反目对立起来。 郑又回到了那时候的孤独当中。 “你和郑文明未来,都应该是有大出息的。不过啊,从及第时我就看出来,你和文明的出息,是大不同的。”待到茶水好后,潘炎接过一盅来,从旁边的小盏里捏起把盐来,撒入茶汤里。 “座主,你喝茶口味还挺重......”高岳默默想到。 算了,夏日炎热,喝咸茶有利于补充流失的盐分。 潘炎接着说到:“郑文明是朴实质重的人,所以陛下才让他入学士院,参与机密,可文明又是个因循的人,他将来哪怕登三公九卿,也只是开一族一脉之荣华而已。” “那,那门生我呢?” “逸崧你,其实特别类似我岳父。” 我,我那么像刘晏吗? 潘炎这时连呻了数口茶,“逸崧你将来可能肩负担起唐家的江山湖海,秉国钧之衡准,开天下之变局,可是要走到那步,哪可能让自己无缺呢?” 听了座主这话,高岳陷于了更大的沉思。 透过庭院的交通重叠的枝叶缝隙,灼热的阳光一道道射下来,高岳的侧颜半明半暗,他看着手里的茶汤,不由自主也学潘炎,抓两把盐撒入进去,接着咕噜两声饮下。 “好咸,好咸.....”他不由自主咋舌起来。 数日后,韦皋领兵先行,后续的高岳骑马过括箭岭,道侧亭边,陆贽、卫次公前来相送。 “二位前来,不惧学士院规矩吗?某如今可是外臣。”高岳牵着马儿,开玩笑说到。 “无妨,陆九来监视我,我又监视陆九,和逸崧你言不及私。”卫次公打趣道。 陆贽也笑起来,接着他见高岳脸上的表情,就说到:“别想了,文明是不可能来送你的。” 高岳有些愧疚,但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和陆贽、卫次公互相劝勉几句,接着一鞭策马,向陈仓道而去。 1.观无量寿经 碧溪留我武关东, 一笑怀王迹自穷。 郑袖娇娆酣似醉, 屈原憔悴去如蓬。 山墙谷堑依然在, 弱吐强吞尽已空。 今日圣神家四海, 戍旗长卷夕阳中。 杜牧《题武关》 +++++++++++++++++++++++++++++++++++++++++++++ 越过括箭岭和武亭川,便走入了好地界,该地多是神策行营的屯田地带,阡陌纵横。当高岳在此的驿站停留一夜后,便继续策马越过好后,往西北方向入灵台旧县。 啊,灵台直到百里城,顺着达溪川一路往西,军屯里的麦田、粟田、荞麦地不断望着天际延长着,整个规模比起神策军的军屯还要更胜一筹,其中冬麦已基本收割完毕,还没来得及入仓的麦捆,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的醉人光辉,炎热的天气下,泾州的民户、田士家眷们都在汗落如雨地忙碌着,有的已经开始在收割完毕的麦田当中种下绿肥作物,孩子们头顶着各种罐子,正往田头送食物,田野间的炊烟,四处飘荡。 高岳也擦擦脖子上的汗水,眯着眼睛,看着悬在正头上的太阳,明晃晃地,把四周翻滚的白云,透射得更加稀薄,远处的草和田,都在蒸腾的热浪当中扭动变形了。 但他的心情却从原本泥淖里拔出,变得有些开朗起来,毕竟这里的屯田都是他一手组织起来的。 阿兰陀寺标志性的大水,在日暮时分出现在高岳的视野当中。 隆隆的声音里,高岳步入了寺院的明堂处,发觉屋檐和林木的阴凉处,端坐着数十善男信女,蕃汉族皆有,都是来自于泾州、凤翔地界的,这群人无不虔诚合掌,而明玄法师则身披缁衣,坐于堂上蒲团,正解说着《观无量寿经》。 当高岳来时,似乎有名党项信徒正在犹豫,询问明玄,到底是该信道还是信佛? 这虽然有点可笑,但却是大家都关心的。 于是明玄便对他说起净土宗始祖昙鸾的故事。 他说,昙鸾年轻时曾拜访过江南的句容山,得见陶弘景真容,并且得到《仙经》十卷,陶弘景告诉昙鸾,照此经修炼,可长生不老。 当昙鸾带着《仙经》返回家乡五台山时,途经洛阳,遇到僧人菩提流支。对方告诉昙鸾说,你得仙经,也许可延年益寿,也许可返老还童,得以多活一百年,然而哪怕多活五百年,在这三千世界当中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终究逃不过“轮回三有”,到头来还是场虚妄。于是菩提流支对昙鸾说,最重要的不是面对生死,而是如何解脱生死,接着他给了昙鸾这本《观无量寿经》,称“此大仙方,照之修行,可解脱生死。” “于是昙鸾法师烧仙经,专念修行西方净土。”明玄接着对信众们说,“羽流(道教)强调个人的修为,可而今世道凌迟,单靠自力已不能解救亿万信众,必须得佛本愿力的加持,才可往生净土。而本愿力又自何而来?正如昙鸾祖师所言,不过二力二道,念佛名字,念佛相好,念佛光明,念佛神力,念佛功德,念佛智慧,念佛本愿,如此持名念佛,即是生安乐时。” 高岳立在侧边廊下,听着明玄法师的话,大致明白了,先前他只知道明玄是个僧侣,但却不太清楚他到底信的是哪一宗的派别,现在可以确定了明玄追求的是净土宗,不过净土宗并不是个拥有独立组织的佛教派别,任何宗派的僧人都可以追求所谓的净土,故而净土宗可以说的上是“寓宗”,即它更接近于一种普世的思想,而非门派。 “原来,持名念佛,就能往生阿弥陀净土了啊!”这时数名女信徒慨叹着说到。 明玄法师微笑着颔首,言到:“弥勒建净土,超越三界,只要诸位诵佛、持戒、断欲,皆能得佛本愿力,命终后入四十九重宝宫,此后无报在身,得天女侍奉。” “真的吗?”此刻,许许多多来听讲的人们,既激动又急切地问到。 高岳叹口气,摇摇头,人们为什么要在古代皈依宗教,就是因为现世当中他们太苦,兵荒马乱,生老病死,青春和生命转忽即逝,却还常常怀着苦难与怨恨,不比现在,人起码有身为人的尊严,“**乐”虽然廉价但起码也是种能有效麻醉自己的娱乐。 而他眼前的这群人,最关心的只能是死后,能不能不经劫难,可以往生为所谓的净土当中。 这时明玄法师便做出解答,“诸位只要诵弥勒佛号即可,诵一次,便聚一粒米,米可成斛斗,本愿亦可成助业。记住,一念之顷,诵弥勒名,可除却一千二百劫生死之罪;闻弥勒号,合掌恭敬者,可除却五十劫生死之罪;如有礼敬弥勒者,则可除却百亿劫生死之罪。” “我佛慈悲!”这时所有的信徒都明白该如何去做了,纷纷合掌而十,随后口诵经文起来。 听完这些,高岳又不由得暗地里点头原本,明玄法师在寺庙里虽然精修有成,可屡遭排挤,未能一展所长。可一旦他真的能主事,便很快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因这净土宗和其他佛教宗派不同,它在民间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为何?因为净土宗始终在宣扬个观念,“我是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并且佛的本愿不是靠高僧个人修得的,而是要依靠广大信众的参与,如何解脱生死劫难?很简单,哪怕你大字不识一个,只要能“持名念佛”,反复诵弥勒之号,就能得到往生净土的“捷径”。 它的经典《观无量寿经》,全篇也就两千字,通俗易懂。 低门槛,高回报,再加上强大的普适性,使得净土宗成为这个时代最接地气的佛门宗派。怪不得阿兰陀寺自从来到百里城后,凤翔、庆州、州、宁州都有信众追随起明玄法师来。 “法师,敢问弥勒和净土的关系?”等到明玄法师结束讲坛,和高岳于后院林苑里品茗时,高岳好奇地问到。 明玄很平淡地笑笑,说“其实不瞒檀越,大乘弥勒和小乘弥勒,大乘净土和小乘净土,实则不同。” “哦,愿闻其详。” “檀越,大乘弥勒的净土超越三界之外,而小乘弥勒的净土则还在三界之内。”说完,明玄顿了一顿,又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语,“简单地说,一为弥勒上生,一为弥勒下生。” “上生,下生?” 明玄用手指指天,“弥勒上生,即使说弥勒菩萨在兜率天建有净土,众生可发誓愿往生于彼净土之中;弥勒下生,则是弥勒菩萨终将下生于人世中龙华树下,救度众生。” 高岳一听,就明白了个中的玄妙。 2.弥勒真弥勒 所谓的“弥勒上生信仰”,则是在佛教的极乐世界外,又虚拟构筑个“兜率天净土”或“阿弥陀净土”来,这方净土是弥勒佛造出来的,它和极乐世界是有区别的,因这净土里还存在着欲念物,比如金碧辉煌的殿堂,美妙的甘露,绝色的天女等等,但这种净土观又最受普罗大众的欢迎,没几个人是真的想四大皆空的。 那么大家只要虔诚礼敬弥勒,死后就能升入这净土当中。 而能不能往生净土的审核人,自然是弥勒佛。南北朝时期的高僧道安,经常和弟子法遇、道愿、昙戒等,在弥勒法像前发誓,愿死后一起往生兜率天。后来昙戒临终前,口诵弥勒法号不止,弟子问他为何不发愿去西方极乐世界?昙戒说,我曾和师父道安等八人,说好了死后要一起去兜率天净土,现在师父、道愿已经去了,我若不去,岂不是失信? 弥勒在净土等着你,便叫“上生”。 而“弥勒下生信仰”,就比较激进些,乱世当中的苦难信徒们,很多人不愿意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死后世界,他们渴望在现世得救,便营造个弥勒降生的故事来,只要这位来到世间,就能在信徒的支持下,建起“人间净土”。 相信弥勒会将天上的净土带到人间来,便叫“下生信仰”。 当然这下生信仰后来愈发激进,和反抗世俗统治结合起来,也便形成后来咱们非常熟悉的弥勒教起义。 高岳不由得笑起来,便问法师你信的是上生,还是下生。 谁想明玄却很正色地回答说,“上生即是为了下生,下生即是为了上生。弥勒佛既造净土,又救度众生,合二为一。如无净土,信众因何而发本愿?如无救度,信众又凭谁而往生兜率?所以檀越,为何要分上下呢!” “净土就是救度,救度即是净土。”这时高岳好像参悟了什么,喃喃着站了起来。 这时,天色阴闷,原本绚烂的太阳消失在乌云之后,雷声渐渐大而清晰起来。 而高岳还在院子当中来回走着,反复说着方才那话。 原本他会因为和郑的隔阂而有点伤感,但现在先和潘炎,后和明玄的两番谈话,让他彻底想通了。 我又何必着相,纠缠于个人的情谊当中,既然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对的,能够为整个天下谋求“救度”、“净土”,那就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好了。 该走的路,我会走完。 该守的心,我会贯彻。 该救的人,我也会义无反顾。 哪怕为此变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也在所不惜。 这时,几声雷鸣,雨点暴烈地落了下来,砸起一串串青烟,四周浮起了清新的泥土味,枝叶在风中摇动起来,带着海潮般的声响,高岳为了躲雨,走回到阿兰陀寺的佛堂里。 明玄刚刚燃起盏烛火,高岳看到,佛堂的屏风上,写着首偈语,他不由得念出来: 弥勒真弥勒, 分身千百亿, 时时示时人, 时人自不识。 此刻庭院的雷电刮下,将屏风上的这段偈语照得雪亮。 “我,高子阳,会不会是巧合降在这个人世间的弥勒?”高岳大悟。 时人自不识,连妻子云韶也不清楚自己的这段底细,即便是平康坊的杨妙儿和王团团,大概也只是认为自己来路不明,却没想到自己却是完全来自于不同的时代。 “分身千百亿......” 这时候明玄和尚点头,接过他的话头,“只需有救世之愿,人人皆是弥勒分身啊。” “没错,法师,我明白了,痛快,痛快!” 原本庭院外,千山风雨夹杂而入,将高岳的衣衫刮得满是褶皱,也让他心头原本的一些犹豫彻底浇灭,果然是灭却心火自然凉啊,接着雷光闪烁数番,雨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整个明堂院落又恢复寂静,只剩下残雨从屋檐和树枝上不断滴落,带着清脆玲珑的声响。 高岳自旁侧小几上提起笔,于屏风那边也奋力写下首诗来: 从无入有雨云聚, 自有还无雷火销, 聚销本来皆是幻, 何惧闲口漫嚣嚣。 接着高岳将笔一掷,对明玄法师说到,“我也希望自己是弥勒分身当中的一员。” “那檀越此后可自称‘契此’。” “嗯,法师啊,如今兴元府褒斜城五十七渠壅塞,昔日沃土化为盐渍之地,你又愿意不愿意,当不当这个弥勒?” “盐渍之地的事,檀越先前已有书信送至,贫僧已从历代农书里得出破解之法,乐意随高檀越去兴元府呆个一年半载。” “去吧,去吧,咱们联手破石滩,改渍地,我在兴元府也会发愿,造个佛院出来。” 七月本是流火时节,可整个兴元府的地界却是夏雨不断的季节,闹得数条河流满涨,汉水更是抬高数尺。 然则兴建大渚河船场、天汉楼子城的工程却如期开始。 同时,高岳、明玄法师,及褒城县县令解善集,立在高耸的山河堰上。 “此堰又名萧何堰,相传是汉相国萧何所筑,萧何没后由相国曹参完成。”解善集从县公廨的文书里查到了山河堰最早的来历。 山河堰,位于褒城县城南二里,恰好横截在褒水之上,共凿有六堰孔,调节水力,而如今全都淤塞失修,无法给田地提供灌溉,褒水为之自旁侧改流迂回。等到天旱后,更加重了土地盐渍的情况,故而周围数十里,根本没法种庄稼。 而褒水流到兴元府西时,则十分正常,如今有沙堰、广通堰、羊头堰等,四周皆是膏腴之田。 可如今想要开出军屯,还是得从山河堰想法子。 高岳等人登上山河堰,可不算容易,他们是坐着小舟上来的,而今数人立在堰上,那边暴涨的褒水真的像它的俗称那样,宛如条暴怒的“黑龙”(褒水又称黑龙江),从崎岖数百里的秦岭荒山中奔腾而来,盘旋着,咆哮着,狠狠撕咬冲撞着山河堰的土堤,满涨到顶,高岳等都觉得脚下的土地在颤抖,不知何时这条凶暴的黑龙会怒甩一记尾巴,横着冲垮山河堰,将那边的土地淹成汪洋。 谁想,看了看态势后,明玄法师很冷静地说,“先让人筑高五尺,随后将其掘开,再闭下游的沙堰、广通堰、羊头堰,要把自这里直到赤崖关的土地全部淹掉。” 什么,不但不阻拦夏季洪水,反倒要掘开堰堤,把土地全淹了? 这下即便是高岳,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3.引浊淤田法 接下来明玄法师的解释,让诸位恍然大悟。 “此法名为引浊淤田,对付卤渍之地最为有效。” 明玄法师描述说,春夏时节褒水因降雨而猛涨,自流经的褒斜道诸山那里冲刷携带来大量的泥土,宛如黑龙般,这些水里的淤泥普通人不以为益,其实不然,此物最能沃土,又能杀盐,只要放入山河堰到赤崖关的盐渍地上,形成倒灌之势,等到水退潮后,土地便能覆盖厚厚一层淤泥,在其上种植稻麦,产量便会大增。 高岳虽然自现代穿越而来,但此种方法倒是首次听说,他也感到惭愧,以前专心读书,对稼穑之事可谓不通。 这时解善集便问法师,这种引浊淤田的法子,法师从何得知? 明玄便说,自己之前时曾入河朔方镇,那里的百姓已懂得在麦收完毕后,掘漳水、水来淤田的办法,颇有奇效。 高岳不由得慨叹,我唐的政府只知道收取百姓的两税钱和斛斗米,索取各方道的贡赋,在革新农业、授民以利的方面,做的还不如魏博、成德和幽州几个反逆的方镇节度使。 随后明玄又补充说,现在整个兴元府的麦收差不多结束,马上船场、天汉楼完工后,檀越可再自兴元、洋州、利州征集两千下三等的贫户丁男,采诸山石块,炼制石灰。 炼制石灰作甚?淤田完毕后,可在其上抛洒,这样可以更有效地变卤渍为良田。 “好,完全没问题。”这时候穿着蓑衣立在风雨当中的高岳,因找到军屯的便利方法而欢欣不已。 时不我待,现在距离皇帝要求出兵的时间,还差二个月时间,在此阶段要动员六千白草军,先把城墙和天汉楼完工,而后再按照法师所言,决山河堰引浊淤田! 两日后,兴元府城西南角处,在梓匠院老师傅们的指导下,被追集来的下三等贫户,正在忙碌着,挖掘湖池,垒砌石堰,搭建船棚、悬架。 而在旁侧,更多的梓匠和白草军士卒在营造天汉楼。 整个兴元府,下三等的贫户为三千七百人,高岳为免徭役伤人,故而将他们所有人登记在簿,随后让县吏游奕们分持名单,分为五番,每番服役十日即可,而上三等的富户则要出代役钱,中三等的中等户要出代役米,如此“人均其役”,又能不费府中钱。 而利州和洋州的贫户们也被动员起来,前者负责搬运送入西汉水的米帛,而后者负责上津道洋州段的搬运,弄得也是有声有色。 锣鼓声中,正在劳役的贫户们听到这声音便晓得是府尹来巡察了,便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夹道欢迎。 果然高岳骑着白马,前首处韦驮天和另外名中候官步行在前,举着两根银漆的长杆,这时兴元少尹身份和权力的象征,“二杆子,二杆子......”前来劳役的贫户窃窃私语。 当然他们更加惊奇的是,韦驮天此人浑身漆黑,鼻孔硕大,据说是昆仑奴来着,虽然先前已见过,可多看几次,还是觉得有趣。 接下来高岳身着绯衫,登上一处土台,当即就对恭敬敛手的贫户们发话说到: 马上船场的工程结束后,你们要分番去城固、金牛一带的山中,烧炼石灰。 这话一说,贫户群中顿时聒噪起来。 很明显,大部分人不愿意去。 “肃静!”土台四周的游奕县吏们大喝道,手持棍棒,腰佩横刀,在维持着秩序。 随后立在土台上的高岳,便明白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为何不愿意在农闲时去烧石灰,但他还是宣布了“雇佣格”:“你等皆是兴元府的贫户,所以本尹不会无驱赶偿役使你等,在修筑船场时你等就该晓得,待遇等同白草军,比州郡团结子弟还要强些服十天劳役,完成指认的功后,每人可得四斗米,除去出工所食外,还能带一斗米回去润家。另外白草军军卒每年得春冬两次衣赐,共八段中等绢布,折价为二十四贯钱,均摊到每月是二贯钱,再均摊到每旬(十日)即为六百六十文钱,现在你等出功一旬,不但可得四斗米,也能得六百六十文的衣赐钱。而入山烧石灰,雇佣格也是一样,烧一月就是一石二斗米,二贯钱,烧三月便给三月的钱,节日时别有杂赏。” 这话一说,有一半的贫户开始动心,但是另外一半依旧哓哓不休。 “你等为何不去!”这时高岳忽然大喝起来。 吓得贫户们许多都拜伏下来,有的胆子大些的,就膝行到府尹的足下处,口称家中还有产业需要修治,没那么多富裕时间。 高岳大笑起来,手指着这群贫户言道:“你等既是下三等贫户,哪里有什么产业?告诉本尹,你等是有田,还是有果园,还是有作坊,还是有圬池了?” 这话说得,严重刺激了贫户们的自尊心,很多人开始喧哗起来,语气里带着不满。 可高岳却不客气,他接着说道:“你等来服役前,乡党父老就有言说与本尹知晓,你等好酒、好博戏、好游浪,有此三好,就算在船场得了些钱粮,很快也随手销尽!哪有多余的口粮和钱财给家里妻儿添置件冬衣?一旦走投无路时,就要入军吃朝廷的,如此民如何富,军如何强!” 嗯,高岳如今太熟悉了,当初他在泾原行营屯田时,察觉到的军卒们的恶习,这群贫户们一样都是有的。 而后高岳当即说,这群贫户做完工后,多余的一斗米,及额外的六百六十文,叫你家人来领,己身不得擅用,若是光棍,须得告诉军府支用的途径。 这下很多贫户更加愤懑了我们虽然贫苦,虽然无立锥之地,可也是有兴趣和尊严的,府尹大人凭什么滥用民力,剥夺我们的闲暇时间! 就在群情汹汹时,早有预案的高岳,便用手指着身旁的明玄,对所有贫户说到,你等知道这位法师是谁? “不知不知!” “他是布袋僧。”高岳指着背着大布囊的明玄说到,那里面确实装着明玄的供资器用,“他曾对本尹说过,依据面色,本尹为净土大会众门的菩萨!” 这下不但贫户瞬间开始起哄,连明玄都有些尴尬。 4.府邸有客来 可高岳却面不改色,“你们都要知道,我佛净土共分五念门,哪五念门,近门,大会众门,宅门,屋门,园林游戏地门。 前四门的话,便可入功德,往生安乐净土,永隔三途诸苦;后一门的话,可出功德,至自利利他的化境,立地为菩提。” 这五门的划分,倒是让贫户们听得明白,就是个浅显易懂的“登堂入室”的流程,从门外一直玩到后花园嘛! 但一位胆大的年轻贫户就喊到:“府尹既然说你已入大会众门,有何灵验,我等岂会知道?” “是哉是哉!”其他的贫户也都哄起来。 他们迫切需要高岳展示下凭据,或者准备看高岳的笑话。 高岳也不气恼,而是笑着指着那十七八岁的年轻贫户说:“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叫孙玄通。” 看不出来,这土里土气满身补丁的家伙,名字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家中有甚产业?” “无田无舍,只有个博具随身带着。”孙玄通这话,引起一片哄笑。 “那好,孙玄通,你跟着本尹,不出一个月,我不出府中一文钱一缕线,就让你有田有舍,三个月后让你有聘礼娶妻成家,如何?” 府尹此言一出,土台下立刻议论纷纷,有的人敬佩府尹大人敢说,有的则犹豫,还有的人满心的不相信,说别傻了,这府尹戴着硬幞头的,到时候随便给孙玄通些钱,也能在我们眼前充大。 这种效果正是高岳希望得到的,他在复制“商鞅徙木立信”的那一套,可比商鞅那时还多出个套路,那便是自称为“大会众门”菩萨,就要借此在整个兴元府民间树立起威信来,让百姓对自己敬畏如神。 “孙玄通,你敢不敢?”高岳大声挑衅起来。 “上啊,上啊。”其他的贫户都开始撺掇孙玄通。 孙玄通也豁出去,说有什么不敢的! 就在一片喝彩声里,三脚两脚登上土台,随后拜在府尹之下。 “好,我们先以一月为限,我马上教你个生钱的法门,再画给你个得钱的界限。”高岳将孙玄通扶起,随后对所有贫户说,“你我不妨立契约法,只要本尹兑现与孙玄通的承诺,你等就得遵从本尹的追集,冬日要入山烧制石灰。 这下贫户们来了兴趣,也都答应下来。 此后,高岳的行列队伍,便夹着孙玄通,吹吹打打,回兴元府城里去了。 高岳果然没有食言,他立在府衙牙兵院的厩场前,孙玄通则在他身后,一双好奇并带着些惊恐的眼睛东张西望,看着进进出出的吏员和武士。 随后高岳叫人唤来了蔡逢元,先是指着孙玄通,而后又指着厩舍里豢养的马匹,对蔡说:“佛奴啊,告诉这位乡里,如何相马。” 蔡逢元先前在神策军当中,为合川郡王养过马,李晟的各色马匹他都熟悉,自然是懂得相马术的。 得到少尹的指令后,蔡不敢怠慢,便引着孙玄通,逐个指着马,准备告诉他相马的门道。 “这个,府尹,我不想当相牲口的......”孙玄通明显有些抗拒心理。 高岳也不干涉,也不加以劝导,就对孙玄通说你安心在此学就成,随即直接扔下蔡逢元和孙玄通,径自回到后楼的官舍庭院当中,因为他的坐衙和巡察时间都结束了。 他要回家,陪着妻子云韶和庶妻芝蕙一起修剪盆栽,最近云韶对这个很感兴趣,别看云韶做菜和女红的手艺不怎么样,可弄盆栽倒很有些天赋在里面。 结果来到后院宅第的乌头门前时,却发觉那里停着一串骡马,驮着各色箱箧,并且系在其上的绳子都十分精细,看起来绝对是富豪人家使用的,仆役也各个锦绣衣衫。 “嗯?”高岳一眼望去,就觉得这群仆役好眼熟的模样。 这时候,一位锦衣的女子急忙迎过来,当即行礼道,“郎君!” “你是......阿沅?”高岳想了下,顿时想起来。 这可不正是崔宽宅第里的侍婢阿沅,她为何会在此? 哦,高岳满脸明白,问阿沅说,你是当了我叔岳父家最小郎君崔遐的妾室了,对不对? 阿沅急忙点头。 原来,高岳先前给皇帝开兴元府诸县县令名单时,曾举荐了自己的半个小舅子(叔岳父家的)崔遐为金牛县县令。 现在想必是崔遐,带着妻妾来赴任了。 不过这升平坊崔家也够奇葩的,阿沅的智商还算是正常的,那桂子、清溪,虽然和二杆子似的,也能嫁给崔家的子弟为妾,当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过崔遐原本在湖南潭州的,到这里来也够快的。 “如何而来?”高岳便先问阿沅。 得到的回答是,如今夏水涨溢,大船反倒能过郧乡的石滩,便直接顺汉水乘舟直抵兴元府,根本费不了多少功夫。 高岳不由得想到,如能除去郧乡的礁石,一年四季船只都能往来于汉水上的话,那兴元府可就真的发达了。 带着如此的想法,高岳迈步走入自家宅第里。 拐过粉墙处,就听到中堂里云韶阵阵的笑声。 “云韶与堂弟一家相逢,如此高兴啊?” 结果刚往前走几步时,就听到云韶在那里骄傲地说:“阿霓我呢,现在不但会盆栽,还会做‘谷板’呢,竟儿可最喜欢这个谷板了。” 高岳笑着摇摇头。 所谓的谷板,就是个微缩景观,但是却经过云韶亲手精心制作。 可还没等高岳登堂,就有另外个女子的声音传来:“竟儿竟儿,你瞧你阿母,给你造的这个谷板这么寒酸,全是茅舍呀。” “云和?”高岳万分惊讶。 隔着门帘,云韶一眼就瞧见了自己,便喜笑颜开,“娘,你姊夫坐衙回来了婶娘,婶娘!” 嗯? 这时,高岳转入堂内。 果然是他小姨子崔云和,现在她已没有之前在蜀都城还未脱的少女姿态,而今已快十八岁的她,头戴着莲形玳瑁簪,摇动着绣画团扇,容颜格外俏丽,一双眼睛流波溢转,正抱着竟儿坐在膝上,看着谷板说笑。 听到阿姊的话后,云和的眼神明显掠过丝异样,接着她望着高岳,随后低头说道: “姊夫安康。” 5.阿霓杂戏场 “云和也随你阿兄一道来了。 ”高岳见到云和,便热情地打着招呼。 随后高岳刚刚坐在茵席上,就问出了第二句话,“云和结亲了没?” 当即空气差点爆炸,觉得情况不对的云韶便急忙对夫君说,你看你,要不就是出去度田巡察,要不就是坐衙理事,你妻妹坐着船来,一路辛苦,崧卿倒好,回来后也不嫌自己累,也不体恤你妻妹累,张口就呱噪些亲啊婚的。 高岳挑挑眉毛,心中明白,看来我妻妹还是没有着落,不然阿霓的反应不会这样激烈。 “姊夫又取笑娘,娘是到你这兴元府里的尼寺出家来着。”云和冷冷地摇着纨扇,扭过头去赌气说到。 高岳笑起来,便准备向妻妹致歉。 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屏风那面,崔宽的妻子卢氏转出来,连说“你姊夫说得有哪点不对?这两年来提亲的是络绎不绝,可你倒好,世家子弟你嫌弃人家靠的是门荫,进士出身你又觉得人家寒酸无礼仪,挑挑拣拣,你还当你是豆蔻的年纪?这都越笄四五年了,哪里有点升平坊崔家的女儿模样?” “是是是,所以我来兴元府这里出家为尼了,免得阿母看到我心中不快!”云和大愤,红云飞上耳轮和雪腮。 这时崔遐也走了出来,高岳便急忙和他互相行礼,而后拜谒了婶娘。 随即卢氏的火力又集中到他身上,“逸崧哇,婶娘总算也把你当作半个儿子看待,先前你来蜀地时,婶娘就拜托你,为我家这女儿寻个如意郎君,可逸崧这些年自己是青衫换绯,木简换银鱼,出了选门为五品,倒是把你妻妹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高岳赔笑说到婶娘暂且安心,马上三川行营幕府会到咱们兴元来,跟着普王来的年轻才俊多得是,还怕没有合适云和的吗? 这下卢氏才算是转怒为喜,说其实呢,我和你叔岳父为云和的嫁人吵了好久,他是根本不问事的,整天忙着自己纳妾,气得你婶娘我,跟着遐儿的船只,携着云和,到你夫妻这里来散散心。 什么散心,根本就是知道兴元要开幕府,强带着云和跟着进奉船,来寻女婿的,这卢氏也不容易,又是过夏季的汉水,又是闯郧乡的石滩的。 原本崔宽所在的三南行营也有年轻人,不过镇设在江陵府,那里卢氏没什么熟悉的人头,怎么比得上这里,事情都可以找我和阿霓商量。 婶娘打的好算盘。 “崧卿啊,你那棚友叫李桀的,不是尚未婚娶吗?如何,如何!”这时云韶急忙建议道。 女人家,在自己结婚后,对帮助别人结婚是格外热心的,特别云韶和云和又是自小在一起的姊妹。 “好极,马上伟长会随普王殿下一道自奉天来此,到时就让婶娘见见,若是满意的话......” “这李桀李伟长,是不是进士出身?”还没等云和说什么,卢氏就迫不及待问到。 “然也。” “先前是什么官职?” “宪台御史内供奉,马上要来兴元府城固县为令。” “那也是位畿县府君(唐称呼县令为府君)了,好极好极。”崔宽原本在京师为御史中丞时,出身世家的卢氏还看不中进士及第的学子,现在见高岳数年内便绯衣银鱼,也明白她丈夫之前说的话,“此后这个天下,好官都要给进士出身做的,尤其是年轻进士,那更的是炙手可热。” 而后卢氏直接切入主题,问李桀家中有几口人?家产门第如何?又说只要李桀点头,我家云和出阁,嫁妆绝不可能寒酸,一万贯怎么样云云。 “哼!”气得云和翻了两下白眼,便抱住竟儿,去看那谷板了,不再理会喋喋不休的阿母。 云韶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叮”声,她头顶上的云气慢慢汇聚起来,很快形成个脑内杂戏场: “伟长,我有个妻妹叫云和,人是极貌美的,妆箧也是极丰厚的,她阿父可是四品湖南观察使。如何,只要你娶了我家妻妹,此后三五年内,保你也出选门,十年后长安城里甲第列戟。”兴元府天汉楼下的小亭内,崧卿正设宴招待赴任的李桀,他摇着飞白扇,很坦然地对对面坐着的李桀说媒。 李桀怔了下,随后浑身颤抖,便悄声问了下崧卿,“棚头,以我的看法,男女之爱又怎能抵得上手足情谊呢?弟一日不可忘记,昔日在棚内苦读时,棚头是如何照顾关爱弟的。” “瞎说什么啊伟长!”高岳大不以为然,“你看看我和我家阿霓,夫妻间卿卿我我、举案齐眉,那才是真的风雅事呢,手足是要的,男女欢爱是天地大伦,更是要的。” “棚头,你真的明白手足情谊吗?”李桀痛苦万分,望着高岳两眼,接着猛地饮尽数杯酒,苦涩地笑起来,眼圈都红了,“也罢也罢,是弟错了,棚头如我长兄,长兄的话又如何不听呢!” “这才对嘛。” 一年后,兴元府名胜鹤腾崖下,一道瀑布如白练般飞泻入潭水中,林荫堤道上,两辆钿车和数匹骏马停在一侧,欢声笑语间,崧卿扶着再次有身孕的自己,而那边李桀春风满面,搀扶着怀上头胎的云和,他和高岳已为连襟,来此游玩来着,“长兄当初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啊,弟现在才明白夫妻间的千般万般好处!” 哼哼哼,如此的话,真的是策划通。既帮了娘,又把李桀排除出崧卿的身边。 想到此,云韶的嘴角居然浮起了小小的腹黑之笑,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 “阿姊,阿姊?”这时,云和皱着眉,再度扬起纨扇,掸散了云韶的脑洞云气。 “啊,不好意思,好久没发呆了,有些伤神。”回过神来的云韶,有些惭愧地说到。 这时堂中,高岳和卢氏已结束了对话,穿着漂亮衣衫的芝蕙宛若百灵般,自厢廊处来到此,拜在云韶的面前,细声向主母报告中午菜肴的条目。 等到芝蕙离去后,云和有些惊讶,便低声问阿姊,“这青衣侍婢,到底还是成为姊夫的庶妻了?” 6.中堂小偏厅 “芝蕙现在可是持家人,钥匙、账簿、田契都托付给她打理的。 ” “阿父也好,伯父也罢,动辄收数十美姬侍妾,我都不甚了然,所以就问阿姊你啊,姊夫纳妾,你是怎么想的?” “没什么好想的吧,只是觉得和芝蕙先前就熟悉,崧卿前些年在泾原又需要照顾,好像,好像多了个家人?”云韶如此说到。 云和眨动长长的睫毛,若有所思。 筵席结束后,高岳身为主人身份,安排了诸人的住宿。崔遐暂时在公廨府衙里和妻妾仆从居住,等到手续齐备后再赶赴府西的金牛县;婶娘卢氏和云和,住后院厢房当中。 可云和当即就向姊夫抗议,不肯和最近一直互相犯冲的阿母同在一起。 “崧卿,那这样好了,我们中堂东厅处,连着院墙还有处偏厅,叫芝蕙洒扫干净后,就让云和住在那里好了,恰好两厅相连,我和阿妹间也好时时有伴。”这时云韶提议说。 高岳当然没什么反对的理由。 于是卢氏和数名侍婢,便住在后院厢房里;而云和则住在中堂的小偏厅当间,此屋舍和阿姊、姊夫的东厅寝所,隔了个四尺余宽的小巷,有窗牖相对。小巷和厢廊互连,靠着长栏处里有一小块的园圃,供云韶平日里和侍女阿措一起,稍稍种些粟苗,以备“谷板”之需。 等到侍婢将简单的行李搬到小偏厅里,洒扫了番后,张开帷帐,铺设茵席,把云和的衣衫都搁入纱帘橱中,便告退了。 云和坐在月牙凳上,把青瓜形脂粉匣、铜镜等物什都摆在窗边的长案上,又将些长编传奇书卷于角架中摆好,不觉已是黄昏时分。 这段时间,云和悄悄地呆在窗牖后,看着中堂、厢房和厨院间,那个叫芝蕙的来来往往,从东指挥到西,十分聪明精干的模样,不由得想到阿姊说得没错,她果然是持家人,我得...... 当夜吃完晚食后,一切无事,云韶来偏厅,和云和说了会知心话。 晚上时竟儿向来是芝蕙和阿措带着的,住在中堂西厅内,共五间房,其中三间为芝蕙独有,储备文簿、钥匙、印章、杂物和飞钱便换的,听得云和啧啧称奇:这持家人,虽然只是个妾室,可谱儿比姊夫还大,因为阿姊告诉她,姊夫也只是在东厅里,有一间独立的书斋罢了。 “阿姊不用陪我了,回去侍奉姊夫吧!”夜深后,云和不要云韶陪她一道,就把阿姊往东厅驱。 云韶回去后,一会儿似乎是姊夫从书斋里归来,捧着书卷的云和,耳朵侧了侧,听到姊夫和阿姊轻声说了会悄悄话,似乎还提到她的婚嫁事。 肯定是阿姊在催姊夫,尽快办这事。 姊夫便说,普王的行营幕府已在路上,不日就将抵达兴元府,我去迎时定会对伟长说的,阿霓放心。 而后那边窗牖透出的烛火熄灭。 云和便急忙把自己这边的烛火也吹熄,随后挨在榻上,忽然她有些害羞地想到这里离东厅这么近,阿姊和姊夫间的夫妻隐秘事,岂不是能听得很清楚? “不,不行,多羞耻啊!”云和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当即就狠狠骂了自己句,脸儿通红的,好在无人瞧见。 不过好笑的是,云和还认为夫妻间是每晚都要做隐秘事的,她阿父那样的,就算不与阿母,那肯定就要和其他妾室。 但月亮升上来后好久,东厅那边还是静悄悄的,云和又感到奇怪,胡思乱想番后才睡去。 接下来两三日,日子过得很平淡,姊夫每日早晚各要坐衙一次,他要忙的事太多,不过官舍内并不寂寞那个郭再贞的妻子碎金,蔡逢元的妻子住住,还有刘德室的女人双文,经常会来,阿姊就很热情地招待大家,有时候大伙儿玩藏钩、斗百草或博戏,有时候就和竟儿一起玩耍。 云和的母亲卢氏,有时候也会出来与这群女子一道娱乐,可卢氏动不动就会对阿姊感慨,你家逸崧太节俭了,这官舍里就十多间房屋,哪里有个兴元少尹的气派呢?还有阿霓你还亲自整治苗圃,哪里又有个县君夫人的气度? 这话听得云和都尴尬。 最初,云和与她们还有点疏离感,可很快就通过打双陆熟稔起来云和的双陆技术可不是盖的,当年连薛瑶英都是她手下败将,很快就得了个“双陆敕头”的诨号,别人一用这外号打趣时,云和还有点得意。 不过这群女子包括云韶在内,都是已婚之妇了,所以谈闲时不免要涉及些闺房里的私密事,只有云和一人会脸红,悄悄避在旁侧,是听不是不听也不是。 第四日快黄昏时,云和在廊下,和竟儿一道玩“谷板”。 因芝蕙又骑着驴儿,看兴元府周边的田庄去了,云韶便亲手去整理高岳的书斋了。 院子里蝉声绵绵,宝拖着尾巴,躺在阴凉地休息着,时不时摇动下耳朵,呼噜两声。 “姨,小人,小人。”竟儿连着嚷嚷。 “竟儿莫急,在姨这里呢。”云和笑眯眯地,用纤细的手指,把裙摆边一个木刻染色的小人递到竟儿的小手里。 竟儿很开心,就把那小人搁在谷板当间。 所谓的谷板,实则就是用几块小板,上面敷上泥土,浇灌些水,种些粟苗,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块微型的农田,然后再用木头盖起些小小农舍、屋堂,再把木头刻的动物或小人摆在其间,既有景观性,也有种植的趣味性,特别适合女子和小儿玩耍。 “竟儿啊,这是谁啊?”云和开玩笑地,指着谷板屋堂里的男性小木偶问到。 “这是竟儿我。” 云和又问,那这三个女木偶呢? “我的三个内人。” “噗!”云和用纨扇遮住脸,差点没笑出声来,“你这是和阿父学的,还是和你阿母学的?男人怎么能有三个妻子呢?按照大唐律,是要坐罪的哦。” “可是阿父军府院里的几个小姊妹,都说将来要嫁给竟儿的。”竟儿很认真很苦恼地说到,接着指着女木偶说这是谁,这是谁,这又是谁,说完后嘴巴一撇,眼泪就夹不住了,“哇,竟儿要是被抓去长流了,阿x、阿x和阿x谁来照顾她们啊!” 这下云和慌了神,怎么说着说着,把竟儿给弄哭起来了。 这时脚步声响起,云韶脸色有点发白,从书斋里走出来,来到云和背后,连喊娘娘,你快来看看。 7.知弹侍御史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很快竟儿就屁颠屁颠地跟着阿母及小姨,走到阿父的书斋门前。 “到底何事呢,阿姊?”摇动纨扇的云和是云山雾罩的。 云韶神神秘秘,但又有点忧心地引她走入书斋当中,而后指着书架上的一封卷轴,低声说你看。 云和望去,只见此卷轴为菱形锦绫侧边,内衬白藤纸,乌木轴,外系青丝绳。 一看便是富贵人士家所用的。 “这......” “娘,你看看封。” 此卷轴的封,其实就是丝绳上拴着块玉色牌子,镌刻着“知为镜鉴,和为粉泽”的字样,而后下面落款为“皇唐唐安郡公主”。 云和眼睛瞪得溜圆的,用纨扇捂住嘴巴,“是唐安公主给姊夫的?” 云韶急忙点头。 若是平日里芝蕙拾掇的话,她肯定会不动声色地将这个卷轴给收起来,不对主母声张。 毕竟芝蕙是既会讨主母的欢心,也不会让三兄难堪。 凑巧今日芝蕙不在,云韶才察觉了这个卷轴。 “好啊!姊夫和公主有私情耶?”云和开口说到。 没想到没想到,姊夫当初不是逃了公主的出降嘛,可谁想而今又藕断丝连来着。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劝说阿姊道,“细想起来又不太可能,姊夫若是和公主有私情,这卷轴肯定会藏在上锁的匣子当中,姊夫堂然将其搁在书架上,并没有启封,应该是问心无愧的,阿姊岂不闻山涛束丝的典故?” 山涛束丝,即是西晋时有个叫袁毅的人,到处行贿求官求名,后来也送给山涛一百斤的丝,山涛接下来后,连封也没启,将其束之高阁,后来袁毅事败,他当初行贿之人无不被召到廷尉那里审讯,等到找到山涛时,山涛坦然将当初袁毅送的丝取出,人们一看,封记完好无损,丝上落满了灰尘。 “娘啊,现在我关心的不是你姊夫的想法,崧卿我当然信得过,我......”云韶也举起纨扇,姊妹俩头碰在一起,“我关心的是这公主到底送给崧卿什么东西,是信,是文,还是其他的?” 云和想了想,低声说“阿姊不好问姊夫的话,我来问。” “好好,劳烦娘了啊,竟儿,你这小狗头!”云韶当即喊了出来。 姊妹俩望去,当即呆住。 就在她俩切切商量事情时,调皮的竟儿已径自走过来,将那卷轴上的玉牌连带丝绳,刷得挣断扯开,玉牌坠地,卷轴散开。 内里好像是卷仕女图画。 “这如何办?” “阿霓,我回来啦!”恰巧此刻,外面宝欢快的叫声响起,高岳喊着这句话,听声音已到了庭院处,看来他已结束今日的视事,归来了。 “为之奈何?”云韶惶急,现在她俩若是说这画轴是竟儿扯开的,反倒会弄巧成拙,“你姊夫是个精明人,他绝对不会相信的。” 云和也很紧张,她蹲下来拾起那副画来。 “阿霓呢?”这时高岳已登上中堂,宝在男主人面前逞能,汪汪叫着,摇着尾巴,嗅着小凸鼻,昂首阔步,将主人往书斋引, 一阵铃铛响动,高岳掀开书斋的门帘,直接走了进去,还笑着说,“想起来了,今日芝蕙去看田,是阿霓你替我......云和?” 书斋里,秀发垂下的云和,蓦地转过身来,眼神有些惊慌。 高岳也有些吃惊,”云和你为何在此呢?” 接着他见到云和手里,握着卷画,当即想起来,“这,这不是,公主馈赠于我的......” “好啊,姊夫!”云和当即将画举出,“阿姊去厨院整治饭食来着,我就替她为姊夫你拾掇下书斋,可谁想发觉这个,居然公主给你送画来着姊夫你说,你是不是负了阿姊!” 高岳当即焦急了,他当初把这画轴带回来,确实准备给阿霓报备的,可这数日忙着和明玄法师一道巡察兴元府各处,就把它扔在书斋架上,忘了这茬,没想到却被云和这“知弹侍御史”查纠到了。 而云和这边,她掩护了阿姊和竟儿撤退,反正公主画轴的封也启了,索性豁出去,直接以这种名义反客为主,诘问姊夫番,遮挡过去,顺便了解下实情。 “云和你多虑了,这纯属是友情馈赠。”高岳急忙解释说。 云和轻咳下,当即在书案前发图,然后浏览下,画卷上是位盛装的仕女,眉目流转,正提着拂尘,徜徉在花苑当间,身后跟着条子。 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姊夫啊,这仕女是不是公主自我的写真?” 坦白说,高岳也没看过这画来着,这时凑过来一瞧,“不像啊,公主的礼衣不是这样的。” “姊夫你怎知公主的礼衣是何种模样?”云和不饶人。 “奉天城曾见过。”搪塞过后,这时高岳指着这仕女的发髻,说“你看,这仕女簪着的,是白色的牡丹花。” 接着,高岳自己反倒愣住了,他记得他曾对唐安说过,他最爱的,是兴唐寺的白牡丹。 他记得,当初私下定婚时,他采撷了朵最美的白牡丹,簪在云韶的发髻上来着。 那唐安的这幅画中仕女的寄托,到底是何人?她自己,亦或是她想象当中的云韶? 这时云和长吁口气,看来对姊夫还是信任的,便说:“姊夫的这卷画轴,真的是山涛束丝,是娘我少见多怪了,这幅画娘便帮你放好。” 说完,云和暗自庆幸,便又转身将画轴给卷好,这会儿她才发觉书架上,还有个画轴横在那里,并且拖出半面来。 她便奇怪,当即看了下。 “云和,别!”才察觉的高岳大窘,急忙劝阻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云和背对着姊夫,一团热火顿时从脖子直升到头顶,发髻差点冒烟起来。 这份画轴,正是“花锦万方图”来着,高岳夫妻一直在书斋里保管着,时不时二人还要拥在一起参详实践番。 可未出阁的云和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纤毫毕现的绘图,一方方上,都是白花花的妖精在以各种姿态打架。 “姊夫我走了!”云和当即难堪万分,纨扇也扔在案上,努力让语气平静些,可走的时候,双手却是捂着通红的脸的,小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8.接扇指触动 晚宴时吃的是鱼羹,可气氛不由得有点尴尬,云和还在花锦万方图带来的冲击当中没缓过劲来,低着头,眉梢都透着害羞的姿态。 云韶只知前半截事,却不知后半截事,只当是阿妹会不会是被崧卿数落教训了,心疼着云和。 而高岳则更是尴尬,怎么会让妻妹看到自己书斋里的那些东西,这下云和会不会看不起自个呢?算了,马上普王的行营来到兴元府后,早点对李桀提及此事,快些把这妻妹嫁出去才是正经事。 晚宴后,芝蕙前来与高岳说,“三兄,今日看了兴元府西鹿头堰的田,价钱可不便宜。” 高岳就问,那依你的看法,买田合算吗? 芝蕙摇摇头,很明显表示若是买鹿头堰那边的田,是入不敷出的。 于是高岳顿了会儿,又问芝蕙道,赤崖关那里的田价钱如何。 芝蕙抿嘴一笑,说三兄真是会开玩笑,赤崖关那边都是卤渍地,那儿哪有什么田啊,直接买地好了,五斗麦子能换一片。 “芝妹,不妨我们冒点险,在那里真的买一片地,看看明年能涨到什么行情。”此刻高岳在期盼着对山河堰那边盐碱地改造的成功。 然后高岳又低声对芝蕙说,你马上来我书斋,把花锦万方图什么的给收去,锁在匣子当中今日云和来我书斋时,不小心看到,多不好。 一听这个,芝蕙就问,为什么三兄你妻妹会在你书斋当中? 高岳怔了下,就回答说,恰好阿霓那会儿在厨院,云和便顺手帮我收拾下书斋,结果不但看到花锦万方图,还见到了公主送我的画轴。 芝蕙眨巴眨巴狡黠的眼睛,说了声知道。 入夜后,书斋当中,高岳正翻阅着卷宗,芝蕙掌烛而来,而后将两幅画轴自架子里取出,摆入到个乌木匣中,接着在外面扣上银锁,再放入到橱柜当中。 刚扣上锁,芝蕙耳朵动了动,明显听到书斋外轩廊有细碎的脚步声,而且和主母是不同的,便立刻闪入到书斋屏风后。 高岳只当她是到那里收拾其他东西,也不在意。 此刻书斋窗牖处竹影摇动,门帘外倩影朦胧,“姊夫......” 高岳抬头,“云和?” “白日秋扇误落姊夫的书案上,特来取回。” “你阿姊呢?” “阿姊在东厅,等我回去。” 高岳心思一动,料想莫非这小姨子又是被云韶指派,来试探我的? 原本是想让芝蕙来的,可这样不是显得他和妻妹间生分吗?于是他将那面纨扇亲手提起,走到书斋门口。 云和的皓腕穿过门帘,“谢姊夫”,很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纨扇。 在两人的手交接的刹那,可能是互相都想客气地避开,也可能是云和鼓起下勇气,不知怎地,云和的素手还是碰到了高岳的。 “呃。”云和轻轻地哼了下,闪电般将手和纨扇收回。 “这个,云和啊。我也明白,接受公主的画轴确实是不好的,不如你回去问问你阿姊,实在不行我就把它给封退回去。” “这打什么紧。娘马上就回去和阿姊说清楚。”云和粲然,接着似有似无地横转眼波,瞥了高岳眼,随后微微低下脖子,怡怡离去。 刚才被妻妹盯下,高岳猛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忽然感受到,云和再也没有原本的那股稚气,而是变得丰润俏丽起来,毕竟十七八岁了,特别是脸颊处,和阿霓一样也有了些婴儿肥,更增风姿。 “思无邪,思无邪。”他连续说了两声。 而屏风后的芝蕙,刚才把这幕情景完全看在眼里,眼珠转了两转,心中明白了许多。 在东厅内,云韶带着感激和紧张,从云和那里得到答案:“姊夫将那公主的画轴函封起来,其他的娘不得而知,不过阿姊放心,娘会帮衬阿姊的。” 云韶赶紧搂住堂妹的脖子,连说娘你来兴元府也暂时不要着急,若是和那城固令李桀的好事成了,婚事就在这里办好了,让你姊夫主持,何必再颠沛回潭州去呢? 云和含含糊糊地连声答应。 其实说完这番话后,云和心中也有些慌乱不安。 自己都在做些什么呀,鬼迷心窍了吗? 回到小偏厅后,云和呆呆地梳理着散下来的秀发,心里警告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那么,姊夫口中所言的那位城固令李桀,届时还是在帘后见见吧!在我进一步滑入泥潭前。 次日,高岳接到了牒文,“普王的行营已抵达百牢关,我等赶紧去迎接。” 普王的行营过凤翔府,有段秀实的兵马护从,到陈仓道,有韦皋的奉义军扈从,樊泽的宁**又始终追随其后,当真是旌旗蔽日,羽林流清,比当初普王来镇泾原时的排场还要阔大。 “高少尹!”待到百牢关时,普王一见前来迎接的高岳,喜不自胜,当即跃下车来,牵着高岳的手,非要拉他同坐同行。 高岳拒绝不过,只能陪在普王的旁边,乘车行了好几里。 这时高岳见到普王的王府僚佐、扈从兵马,虽然人数浩大,可马匹挺少的,主要现在播迁奉天的朝廷,失去了京师飞龙马厩,仪仗只能靠高岳先前在数州申请来的马坊支撑。 同时,普王还带来成群的妾室,反正他自己也明白,我名义上是行营元帅,可实则坐镇兴元府就行,军务政务有贾耽、孟、高岳、杜黄裳等替我打理,我呢当个吉祥物即好,该怎么玩就怎么玩,用玩耍给兴元府整个行营、军卒和百姓带来欢乐。 两日后,普王的车仗已来到兴元府城边时。 府衙厩场里,蔡逢元找到那个孙通玄,对他说,“马上你就站在厩场和场中间的栏杆处,到时候有大人物问你话,你知道什么就答什么,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富贵钱财唾手可得。” “真,真的吗?”直到这时,孙通玄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先前少尹对他说,跟着我,一月内让你有田有舍。 就在孙通玄按照吩咐,将信将疑地立在栏杆旁侧时,过了一阵子,鼓声震天响起来,接着是轰隆轰隆的马蹄和车轮声。 吓得他往后缩了缩,他见到,府城的夹道当间,出现无数车马、旗帜,内里的人都穿着锦绣衣衫,男的莫不气宇轩昂,女的则莫不千娇百媚,简直和画里出现的一模一样。 9.孙通玄相马 “少尹!这兴元府居然有场!”孙通玄见到,车上坐着位头顶金冠,身着花团锦簇图样紫袍的年轻人,那气派,那仪容,惊得他立刻就拜伏下来。 “普王殿下,此处确是场。”少尹的声音响起,接下来一句话让孙通玄背脊一耸,“普王麾下各队马球手,缺马的话,尽管从兴元府里拣选,相马之事,交给府中掌闲孙通玄即可。” 孙通玄一会儿还没回过神来,我什么时候成了兴元府厩闲的掌闲呢?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少尹的话就再度响起:“通玄,你侍奉普王殿下去厩舍择马。” 少尹的命令,普王的需求,根本是无法怠慢的。 很快,在太阳地下,普王坐在件胡床上,身后撑着把伞盖,身旁全是官员、蕃子和侍妾,兴元府的其他掌闲们挨个将马厩给打开,接着牵着各色马匹,拉到了场上,一时间马声嘶鸣不已。 孙通玄抄着手,战战兢兢地立在普王的身旁。这位普王,经过当初泾原行营节度大使的历练,是榨过油,犁过田,割过麦子,扛过行李,还是让他非常接地气的,“通玄啊,你不要紧张,本王希望择选几匹能上战阵也能上场的骏马,你帮帮本王。” 孙通玄此刻想起蔡逢元的教导,便立即走往场,谁想普王也起身,跟在他的身后。 呼啦啦,整个普王府的僚佐、扈从们也都跟在普王身后走动起来。 只见孙通玄走到几匹马前,摸摸,看看,又拉着它们跑动跑动,接着就为普王选出两匹马来,一青,一花点,而后将缰绳交给了普王。 “好,待本王试试。”普王一个箭步,于喝彩声里闪电般跨上马背,随后轻捷如鹰般,在场上疾驰两个来回,又一勒,稳稳当当将坐骑给停住,“好,好!好马!”普王不住地喝彩。 接着普王就很感兴趣地问孙通玄说,你会相马术,那么马到底是如何相的呢? 这时孙通玄想起蔡将军之前对他说过,马上普王问你什么你就如实回答什么。 “这好马的话,脊背须得隆起,胸前的三台骨必须分明。撒蹄子跑的时要轻飙,马鬃要高,尾巴须垂如扫帚。”孙通玄便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而后他又摸摸普王坐下那匹青色骏马的耳朵,“殿下你看,好马的耳朵是小的,可眼睛却是大的马耳连心,耳小就是心小(谨慎);马目连胆,目大则胆大......” 一席话让普王连连点头,接着他扬起鞭梢,对着自己所养的西蕃马球手们喊了几句蕃话,这些蕃子本是被唐军俘虏的,后来皇帝返还给赞普,经过泾原时被普王、高岳截留下来一些人,现在全被普王训练为侍卫兼马球运动员。 那群西蕃人都穿着小袖窄衣,在孙通玄的指引下,一一找到了合宜的坐骑。 普王很满意,当即对身旁的支使说,“取五匹蜀锦来,赏赐给这位孙掌闲。” 嗯! 孙通玄又惊又喜,蜀锦可是上等货,一匹现在的行价是四贯钱呢,五匹就是二十贯钱啊...... 这时瞪大眼睛的他,看到普王旁边的少尹,对方正冲着自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相信我这个大会众门菩萨,绝对没错吧? 还没等孙通玄缓过劲来,普王便又问他,“孙掌闲,我有群小妇亦习马球,不过妇人所乘的大多是驴,有碍我王府球队懿范,请孙掌闲为这群小妇择马,务要稳健为上。” 说着时,普王府的健妇球队都说说笑笑地走过来,当首的自然是崔云裳了,这位身穿男装,头顶幞头,英姿勃勃。 于是孙通玄不敢怠慢,为这帮健妇择了十匹滇池马,“这马个头不大,可最为稳健,以鬃毛长、四足宽者为上品。” 眼看自己的蕃子队、健妇队所缺的马都补齐妥当,普王不由得心花怒发,将鞭梢敲在掌心,又说孙掌闲很合本王的心意,此后准他出入行营和府邸,本王的马儿有什么问题可找他,每月给钱五贯,给衣一匹蜀锦。 此外普王又说,现在就再给孙掌闲五匹常州火浣布。 蜀地的锦,常州的火浣布,前者是西川节度使留后刘潭进贡的,后者当然是镇海军节度使韩进贡的而普王负责的是整个三川幕府,当然得有基本的办公经费,李适特意给这位养子带了二十万贯钱帛,来兴元府。 孙通玄是第一个受益的人,这一日内他不但得到个好差事,还拿到了价值三十贯的布帛。 “少尹!”当普王的仪仗队伍穿过场,向天汉楼方向进发时,孙通玄激动地浑身发抖,连连对立在道边的高少尹作揖。 “嘿,孙通玄啊,如今相信本尹否?”高岳得意浅笑,随后他竖起两根手指,低声对孙通玄说,“想必你也见识到了,本尹想办法让圣主将三川行营设在我兴元府,真的是对乡党父老用心良苦啊你说光是普王和僚佐、家眷上上下下,就得有几百人,口中吃的,身上穿的,胯下骑的,出行坐的,那可是朝廷按时拨给钱帛的,这些钱全得归我们兴元府的利市。你个掌闲,此后就跟在普王身边侍奉,拿着今日得的布帛,快去买田买舍去吧!再过三个月,等商州的战事平息后,你卖力勤奋点,也足够一笔钱娶妻生子了。” 话一说完,孙通玄咕咚下,跪在高岳的面前,口称少尹恩典,没齿难忘。 “哎,何须如此。”高岳很亲切地将他扶起来,“这都是弥勒暗中安排好的,如今你也算是近门的人,此后我俩都是同门中人,明面上你唤我声府尹,暗地里我称自己为‘契此’时,你就知晓这层关系了。” “我,我也是近门的......”激动得孙通玄都结巴起来。 高岳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说:“你既然信了,就得让更多的贫户兄弟们知道弥勒佛的愿力,让大伙儿都来侍奉。本尹保证,马上让全梁州三千七百丁下三等的贫户,全都有家产起来。” 孙通玄,虽然叫通玄,可此刻也顾不得,急忙合掌,连连称诵弥勒的法号。 马上他就得把这璀璨的蜀锦、细密的火浣布,拿到船场那里去炫耀,让更多的贫户明白信仰追随净土弥勒佛的好处来! 而此刻刚刚落成的天汉楼的楼台上,整个三川行营的文武僚佐们济济一堂,普王端坐中央,发布一个月后,兵马钱粮齐备后,即奉令追集各路人马,向商於武关道进军。 10.芝蕙心通透 当然,我普王是要留在兴元府场上,用马球给整个府城的民众带来快乐,也带来真正的上都先进文娱的。 实际指挥权,还是在襄阳城的贾耽那里的。 “殿下,初秋时分出兵的话,奉义军出五千兵,白草军出四千兵,蜀都西山军出三千兵,巴南出三千兵,宁**出四千兵,东川出三千兵,山南东道出一万兵,此外曹王皋的荆南军出水师策应。共计水陆官健儿三万五千丁,战马五千匹,驴骡等驮兽一万四千有奇。依仆的看法,可由樊司马的宁**,及巴南、东川二军,屯金州申口,一护上津道转运,一胁淮西叛党的商於山;而其余兵马,则由汉水而下,至襄阳城取齐,直攻邓州南阳,断李希烈的退路。”此刻,高岳于席上站起,如此献策、 普王便问掌书记孟和长史杜黄裳,如此可否? 孟、杜都坚决支持了高岳的计划。 于是普王颔首,便问我听说兴元到襄阳的水陆,中有郧乡石滩阻隔,马上秋季水势回落,船队有所阻隔,往来不便,又该如何? “城固县有仆的铁官甲作坊,内里已锻冶好了夷平石滩的器具,但请普王殿下手书一封于镇海军使韩太冲,让其在平好石滩后,即刻拨给二百艘千斛船于我三川行营,用于装载士马前往襄阳城。” “哦,是什么器具?本王很感兴趣。” “上津道路途遥远险阻,还请殿下不要亲往,如想见识的话,可巡视城固县,铁官处有复件,由县令李桀伴同即可。” 普王点点头,便问在位哪位是李令? 李桀急忙出班,向普王奉礼,自报了身份。 夕阳中,天汉楼旁侧新建起来的“都亭驿”前,高岳很热情地单独招待了李桀。 好久没见到棚头,李桀又激动又有些羞涩,更没想到他居然能来兴元府,和棚头为上下级,坐在茵席上双手不断搓着膝盖。 吃了会儿酒菜后,高岳就看看四面,而后低声对李桀坦白:“伟长啊,实不相瞒,我有个妻妹,人那是极为貌美的,五德也是兼备的,随嫁的妆箧钱也是丰厚的,足有一万贯,更何况她阿父,也就是愚兄的叔岳父,是堂堂四品的湖南观察使......” “棚头,我已娶妻了。” “嗯?”听李桀这话后,高岳呆住了,随即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起来,“伟长大喜事,怎么也不知会愚兄声。” “如今兵荒马乱,哪里还能有力气具备婚仪啊!棚头出奉天城后,一日桀伴在圣主身侧,圣主便问桀可否愿意接出降的公主,只要桀同意,便直升四品。” 听到这话,高岳又为李萱淑她们感到辛酸。 当然李桀坚决婉拒了,皇帝讨了个没趣,可他还是有成人之美的心怀的,便说宫廷内有个姓葛的妃嫔,尚是完璧之身,容貌是很漂亮的,可这个葛氏不恋宫闱,皇帝不是很高兴她,嫌弃她是“薄相女子”,便在王贵妃安排下让她出宫,随即嫁了李桀为妻。 “我大唐这方面还是宽容开放的,皇帝的女人(不管是实际还是名义上的)既可出来,还能嫁人。”高岳心想,随后又咋舌不已。 这云和啊,也真的是多舛啊! 入夜时,高岳有点失落地回到宅邸当中,也只能实话实说,将婶娘卢氏和妻妹云和都请出来,说出李桀已婚的消息。 当即卢氏就一脸失落无比的表情。 高岳只能对婶娘说,三川行营马上要前往襄阳城,怕是要好长的战事要打,某和白草军都在其中,但凡有发觉的年轻才俊,必然深加结纳,为云和择好佳婿,还请婶娘安心。 “呜......”云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向高傲清冷的她,忽然按捺不住地哽咽起来,满心复杂的情绪,因害怕丢人,便转过身去,用衣袖轻轻擦拭着泪水。 她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是怎么样的煎熬,一种没有着落的煎熬。 屏风后,云韶也心疼地搂住阿妹,连声劝慰。 侍坐其后的芝蕙,则眼瞳清亮,显然已通透全局。 “唉,三兄啊,主母啊,还有竟儿的小姨娘啊,皆处迷局当中,只有芝蕙我能看明白,如今也只能见机行事。” 月光清朗,竟儿还未有睡着,正在阿措的伴同下,逗着宝玩儿。 芝蕙款步走到竟儿身边,接着想了想,便蹲下来,很狡黠地问竟儿,“竟儿竟儿,你有无在你阿父的书斋当中,见到个画轴,还有块玉牌来着?” 竟儿这个年龄可不会说谎,他便认真地点点头,说我看过的,阿母和小姨娘一起和我看到的。 芝蕙眉梢立即动了下,又问到,那谁把玉牌后的青丝绳扯断的呢? “我啊。” 于是芝蕙便都明白了。 后院花廊下,高岳负着手,有些郁闷的模样。 “三兄。”月下,芝蕙一身淡青色的衫子,笑吟吟而来,“这些日子是不是和主母有些隔阂?” 看来还是芝蕙心灵剔透,最为了解我。 高岳就说,这些日子阿霓确实对自己有点避让,不像之前那么亲昵。 这会儿芝蕙就把重新束好的画轴,交到高岳手里,“三兄,有些事情靠其他人通传,难免会有误会,我把公主赠送给你的画轴从锁住的匣子里拿出来,你可以自己手持着,去和主母直接挑明最好,其实主母不就在等着你此举吗?” 看来,确实是唐安的画,让阿霓心中有了点芥蒂。 而阿霓又是个不喜欢说的憨厚人。 妻妹云和也不知道是怎么传话的。 高岳说我明白了,谢芝妹。 “还有啊,马上三兄要随行行营很长时间,去襄阳城的话,芝蕙倒是可以跟在身边,可主母却要留在家中呢今夜,还不得和主母好好温存温存。”芝蕙明眸皓齿,小手拉住高岳的衣袖,怀着好意,又有些不怀好意地提醒下,“有时候三兄也要力田啊,你和主母到现在也就一个竟儿,当初在红芍小亭时可是唱着要五男二女的。” 这话说得,高岳心中一阵火热,麻痒痒地涌来。 接着芝蕙踮起脚尖,附在自己耳朵上,悄声说道,“其实画轴里,还附着几方花锦万方图呢,今晚要唱儿郎伟哦。” 11.夫妻赏画轴 东厅中闺当中,云韶正细心地整着帷帐下的簟席,等着夫君归来。 整着,整着,云韶想到公主的画轴,又想起云和传来的话,到底心中意难平,便微微叹口气。 她觉得有话想对云和倾吐,便下意识隔着窗牖,往更东面的小偏厅看去,影影绰绰间烛火不明,似乎云和已上榻,要休息了。 “阿霓......”这时高岳忽然迈着轻轻的脚步,走过来。 云韶略为吃惊下,便转身过来,“崧卿......” 这会儿,隔着一道窄巷的小偏厅里,原本已将书卷搁好,刚准备就寝的云和忽然见到对面,姊夫和阿姊的影子投在纸格上,正四目相对时,脸顿时羞红起来,便轻声吹灭了眼前的烛火。 当即整个房间里,全是月辉,云和有点尴尬,她想合上窗牖,可那样弄出声响来,岂不是此地无银? “公主送来的画轴。”这时高岳笑眯眯地将背后的乌木匣子递出来,“先前回兴元府时事杂,未能来及向阿霓说起这事,就搁在书斋当中,却被云和发觉,狠狠教训了我番。” “崧卿切莫多心,阿霓只是......”云韶急忙说到。 可转瞬间,就被崧卿搂在怀中,“阿霓你看今夜月色多美,不如我们夫妻俩一起看看,公主的画技如何?” 一旦崧卿坦白,阿霓的那点不平心意顿时烟消云散,便点了点头。 小几上,高岳将那幅画给展开,阿霓便看到画中那位盛装雍容的仕女,也当即看到了她乌黑发髻上的那支白牡丹。 “这好像兴唐寺那株树上的呢!”而后阿霓又看了看这美貌的仕女,噗嗤笑了出来,“崧卿,莫非唐安公主这,这画的是我?” 还没等高岳回答,阿霓就看着这仕女裙摆边的那条白毛黑眼的子,当即啧啧说道,“这子可不太像宝。” 接着阿霓端详端详,又望望有些纳罕的高岳,“崧卿啊,说句话你可千万千万别生气。”言毕,她就探出小酥手来,指着那画中的子眼睛说到,“这子的眼神,似乎和,和崧卿很是相似!” “怎么会!”高岳有些不满地抗议道,而后他也看着那小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也只能承认,赞赏公主画技的同时,也在心中抱怨说:“李萱淑啊李萱淑,还说你不会再骂我妇家狗,我算是明白,你是不会再骂了,全画在了画里。” 另外,妻子虽然大部分情况下憨憨的,可有时第六感也堪称可怕。 很快,夫妻俩对视,很快都笑起来。 云韶很乖巧地挨在夫君的怀里,用手指搔搔,又吻了吻高岳的耳朵。 “阿霓又贫相。”高岳酥麻酥麻地,看着妻子艳若桃李的脸庞。 “哎呦!”忽然他叫了声。 听到这声音,小偏厅那边的云和,坐在月牙凳,靠在窗牖边,不由得捂住小嘴,“我在做什么啊?真的是不知羞耻,升平坊的颜面岂不是被我丢尽。” 可那边随即传来阿姊撒娇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云和浑身发软,足上的丝履无法挪动半分。 今晚的月色,可真的好亮,好美丽。 “阿霓,上次就告诉你,不要摸我的喉结。”这边高岳挣扎着,男人是很不喜欢被摸这个部位的,哪怕是最心爱的女子。 可云韶咯咯笑着不依不饶,只顾用小酥手来回戳着夫君凸出的喉结,“就是对崧卿的这地方感兴趣,谁叫阿霓没有,谁叫阿霓没有......” “那我就让你有!”高岳一语双关,开始露出兽性的一面,开始狠狠将妻子反抱住,温柔又不失力度地拍、搦、掀、捏。 正巧的是,阿霓罗衫内里,居然没有抱腹,可以说任由高岳掌握把玩。 两人脖颈相交,不断摩擦着,听到妻子急促沉重的呼吸声,高岳明白她也已彻底入巷,消除芥蒂的夫妻俩,马上就得进入大欢喜的境地。 这时眼眸迷离的云韶,才看到这乌木匣子里,还有数方剪裁下来的万方图,还有颗药丸,用红线拴着的,当即就明白,边喘息边娇嗔到,“好哇崧卿,是不是芝蕙叫你来说这番话的?” “芝蕙说当初红芍小亭里,咱俩夫妻曾立誓要五男二女、雁雁成行的,现在一个竟儿怎么够呢?” 云韶心花怒发,当即就有些忍不住了,接着就把匣子里的那颗“驴驹媚”捻起,解下红丝线后,放入到自己的小舌当中,接着就转过身来,搂住高岳的脖子,夫妻俩随即你来我往,舌津交缠,吸吮有声,很快将这颗“驴驹媚”溶化开来,不分彼此。 那边,云和在没有烛火的偏厅内,而阿姊这边的烛火还未熄灭,两人做的事,云和就好像在看皮影戏般,一清二楚。 云和全身都发热,耳轮更是烫的,她轻轻靠在墙壁上,带着十二万分的羞耻,“姊夫就是个浑蛋......” 那边姊夫的声音忽然浮起,“去把窗牖合上,云和还在那边呢?” “灭了烛火就行,云和应该早就睡熟了,窗牖若是合上,阿霓我会热的。” 接着隔壁,烛火也熄灭了。 可在月夜下,那边夫妻秘戏的动静好像更加清晰了,光是听就能让人魂飞魄散。 云和捂上耳朵,可阿姊一阵阵有节奏的娇喘,还是透过她的指缝,钻入到她的脑海和心脏当中,就像千万只白蜡虫在咬啮着自己的娇躯般,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书斋里,看到姊夫的花锦万方图的情景...... 很快,阿姊的声音又像是溺水般痛苦,气若游丝,“阿姊不会死掉吧?”云和有点惊骇,可很快她又听到了奇异的声音,这声音她在父亲观察使府所在的潭州曾见识过,就是那水牛于稻田泥中拉犁的混浊,及皮鞭不断打在牛背上的清脆,一声又是一声交相错织,伴随着阿姊那挣扎的低呼,这时她听到的却是姊夫和阿姊咬牙切齿般地对问对答,又是卿卿又是阿霓的。 最后两人一起,发出几声高亢的声音,瞬间悄无声息。 云和慢慢瘫坐在墙边,面色潮红,雪白细腻的脖子和锁骨间,全布满了汗珠。 没会儿,她又听到阿姊在那边温柔地说,“谢崧卿为我擦拭,黏黏糊糊地都顺着尻流到席子上了,汪汪的满是......”接着阿姊好像又开始为姊夫擦汗起来,两人地开始悄悄话,渐渐听得不甚清楚了。 月光照在云和小巧的鼻尖上,亮晶晶的。 12.决开山河堰 “娘,你好像来到兴元府后,消瘦了些。 ”次日,云韶与云和在摆弄窄巷内的园圃时,云韶关切地问到。 云和笑着摇摇头,说也许有点水土不服吧,接着双水灵灵的眼睛就盯住阿姊,带着些好奇。 “何事?” “不,没什么。”云和带着点心事,垂下脑袋来。 接着她玉白色的手指,在苗圃当中的小苗叶上,点来点去,直到飞起只嗡嗡叫的小瓢虫。 那边花廊上,端着食盘经过的芝蕙,放缓了脚步,巧目在还浑然不觉的云和身上,稍稍停留了下。 半个月后,兴元府北的山河堰处,许多白草军士兵在增高的堰堤上,手持各种直柄或曲柄的铁镬,立在中央处,先是掘开了一小段缺口。 水声顿时轰鸣起来,遏制不住的褒水携带着黑色的泥浆,顺着那缺口,疯狂地飞溅而出,如条水龙般,喷射到了堰堤的对面处,接着白草军士兵三五成群吆喝着,互相提醒着,分散向两边退让,每退一段,就掘出个缺口来,便又喷出条水龙来。 很快,山河堰上各段都有水龙射出,渐渐堤坝的身躯发出碎裂渗漏的哀鸣。 立在赤崖上的高岳、刘德室、解善集、明玄等人,很清楚见到,越来越多小股的水流自山河堰各处溅出,锋利地切削着一方方土块,滚滚落下。 终于雷鸣般的霹雳声炸起,十多个小的缺口,被冲垮为个大的缺口,浑浊的褒水咆哮着,穿过了山河堰,很快顺着赤崖直到兴元府西北处的土地肆意蔓延开来,原本微白的土地,被浸为无边无际的泽国,颜色是赤黄色的,稍微带着点黑。 “明年,这里要稻麦混种。”高岳指着这片泽国,说到。 这几乎是无本的产业因褒城赤崖关是片卤渍地,所以地价约等于零,没有民户在此耕耘故而高岳将其七成的土地划给了白草军屯和州兵军屯,剩余二成划为了“学田”和“职田”(庄稼收获用来兴办学校,额外供给官员粮食),还有一成,高岳鼓动身边的亲信,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家,给占有了下来。 为了获得劳动力,高岳索性将州里的团结子弟统统改为田士,他们服役所得的口粮、菜蔬、酱料、医药照常供给,屯田也依旧有身家别支米,当然白草军的家庭,也是营田的主力。 山河堰决堤后,兴元府城的船场也接近于完工,高岳之前从蜀地“志愿”招募来的船匠,即数百从下三等贫户里择选出来的“船工”,已开始接受从洋州顺着汉水行来的小船上驮运的木材,开始造起船只来。 这船,叫做“支江船”,载重量约五百斛(约合现在的二十二吨左右),船型图纸由刘晏提供,指导者也是刘晏的老麾下昔日刘晏全权负责长江、黄河、淮水间的漕运,可以招募到许多能工巧匠来。 再加上本身高岳从蜀地弄来的船匠水平也不低(唐宋时期,凤翔和蜀地都是全国著名的内陆造船基地),所以整个工作进程非常顺利。 刚刚落成的天汉楼上,迎着夏末飒爽的风,高岳立在高处,望着波光粼粼的汉水,城南码头上已有竖着各色风帆的船只来往了,许多洋州和金州的小商人,已经开始往兴元府里赶了,进行热闹的短程贸易,在这里可以买到东川的盐,本地的米,还有蜀地的茶和锦,当然三川行营和普王的府邸,迁徙到兴元府城来,也给这座城市带来巨大的活力和消费力。 趁着夏水还没有回落,韩的四艘千斛船,也溯流来到了兴元府城下,它们高耸的桅杆上张着八十幅宽的竹蔑帆,桅杆顶部十幅的赤红色软帆飘荡旋转着,在人们的欢呼声里抵达了城南的码头处,这种大船的气势,让所有兴元府的百姓们感到震撼和兴奋。 “百姓、军卒们见到了这种大船可太好了,它代表什么?它就代表着财富,等到郧乡的石滩解决掉后,襄阳城、鄂州城、江陵府、洪州、潭州的船只都能带着各种各样的货物,往来我们兴元府贸易总有一日,兴元府也要造和宣州船场一样大小的千斛船!”天汉楼上的高岳,满心踌躇。 很快,自城固运来的破却石滩的大型器械搬运上了这四艘千斛船上。 高岳便央请韩送来的二百名宣润弩手,外带客将张熙督押这四艘船,而后自己则和李桀、韦平、郭再贞、高固、明玄五位一道,及二百名工匠,“事不宜迟,即刻向郧乡进发。” 出发时,高岳立在船首处,能清楚看到兴元府城墙上和汉水边前来送别的百姓们,及普王的伞盖仪仗,先前高岳在一个月内就让孙通玄发达的消息已传遍全府城,现在听说这位少尹又要前去均州郧乡,去和石滩斗了。 “少尹要制服滩神去了。” “厉害厉害,不晓得那石滩古今往来倾覆了多少船只呢!” “不清楚这次二杆子少尹能不能有好运气。”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崧卿,崧卿,此去可千万小心哇!”他妻子云韶,正与妻妹云和立在天汉楼的楼阁上,挥着手里的锦帕,依依不舍。 “姊夫,要平安归来!”云和穿着桃红色的衣衫,也在默默替高岳祈福。 “放心吧阿霓,韦驮天和芝蕙都在我身旁。”随着绞碇带着浪花隆隆升起后,高岳也对着妻子和妻妹的所在,挥起手来。 “呕......”这时一阵风,捎着天汉楼木梁上的漆味,吹入云韶的鼻中,她不由得觉得眩晕和恶心起来。 “阿姊,你没事吧?”云和急忙搀扶住她。 “没事,没事,好像是。”云韶觉得心有灵动,便面露喜色对阿妹说,“娘娘,好灵验的,我觉得自己又妊娠了。” 言毕,云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怕云和会探问个究竟。 可汉水边的夕阳下,云和则更是脸都红了。 那一晚,她可是在中堂小偏厅里,姊夫力田播种的事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当然知道阿姊是如何怀上的。 送走高岳后,云韶接下来几日反应愈发激烈,她记得怀竟儿时,一个月后才觉得恶心干呕的,可这次的小生命倒是调皮得很。 而这时,高岳所在的四艘千斛船,已乘风破浪,到了汉阴地界。 13.涝净二险滩 途中,高岳算是见识到宣润的篙师们的乘风破浪技巧,他们能熟练地操控硬帆和软帆,还会加帆,灵活地应对八面风向,游刃有余地规避各种风险,高岳还见到,宣润的篙师们会在船舷两侧更捆上一排巨型毛竹,这让船只在浩荡的汉水里行驶得更加平稳顺畅。 这时船棚下,明玄法师是坦然自若的,盘旋坐在船板上,还不断提笔,边手持郦道元的《水经注》,记录着汉水沿岸的水文地理,两相参照。 李桀因是中原出身,所以也还算过得去。倒是高固和郭再贞苦不堪言,因为他俩都算是北地人,又长久在朔方地区从军,根本不习惯于风浪里行舟的,“为什么,为什么叫俺来哇!”郭再贞索性软绵绵地趴在船上,有点分不清南北东西了。 这时,高岳望了他眼,心想叫你来自然有叫你来的道理。 上津堡甲水和汉水交汇的河口处,千斛船下大碇,栓系在岸边,权知上津转运使万俟著,均州刺史、山南兵马使吴献甫,并一干当地官员,纷纷立在岸边恭迎着高少尹的到来。 尤其是吴献甫,见到下了船还直翻白眼的郭再贞,更是喜出望外,便询问说郭都尉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那个在兴元府拜将坛馈赠你宝剑的献甫啊! 既然郭再贞来了,吴献甫也在此,下面事情就很好办吴献甫当即从漫川关那边带来三百军卒,配合高岳带来的工匠,在四艘千斛船的船尾处,安装起拍杆来。 所谓的拍杆,是种水战的武器,其中它的原型,是天朝古代农村汲水用的桔槔。 明玄和高岳所要求安装的拍杆,是种较为简易的类型,即“t”字拍杆: 于船尾处竖起一根大木来,是为竖杆,竖杆的顶部施装机关,再安一横杆,横竖间恰好呈“t”字形,其中横杆可上下做轴向运动,横杆的顶端拴石块,接着在横杆的尾端拴上绳索,平日用甲板上的轱辘绞住收好,一旦靠近敌船后,轱辘放开,横杆的顶端便在石块的重力作用急速坠下,拍打击毁敌船,是为“拍杆”。 可高岳要在拍杆上系着的,可不是石块。 数日后,郧乡靠着汉水的岸边,高岳手捧图纸,在诸人的伴同下,总算见到了所谓的“郧乡二滩。” “这二滩,叫涝、净二滩。”岸边的吴献甫手指着乱流里的一块巨石说到,“这便是涝滩,冬天水浅时,它便显露如山般,隔绝往来大船,触碰的话就算是千斛船,也必然船毁人亡。” 随后,吴献甫又指向更东边的一处迅猛的乱流,“这叫净滩,夏水涨起后,水流过分湍急,行旅苦之,往往夹带着小船,冲到涝滩的大石上,无不成齑粉。” 最终吴献甫叉着腰,叹口气,对高岳说到:“故而均州地界有歌谣说,冬涝夏净,断官使命。” 连当官的都不敢在此二石滩而过,其余的商贾可想而知。 婶娘和云和他们一行,也是乘大船先在郧乡处登岸,而后持传符在转运院雇佣小船,过甲水,再入汉水,一路过金州和洋州,到兴元府来的。 临行前,云和还专门找到高岳,说起她在转运院时,亲眼见到一艘小船,在过净滩时因水流太急,冲向了涝滩的巨石上,数名篙师在船只粉碎前的瞬间,还抱着最后点希望,伸出长篙,企图抵住这巨石,将船给撑开,但回答他们的却是声恐怖的巨响云和见到,长篙和船只一起在巨石上折弯、散架解体,落水的那群篙师连带携带的货物,全部都被卷入到翻腾起伏的激流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云和说到这个时,脸儿是煞白的。 而韩的四艘千斛船能成功到兴元府来,靠的绝对是过硬的技术。 “我叫它以后断不得任何人的使命!”高岳指着涝滩巨石,大声说到,“马上先毁了这个孽障。” “这大石头,可如何毁?”郭再贞非常惊讶。 “铁、火合一,可克巨石。”高岳当即说出了办法。 洪流当中,安好拍杆的两艘千斛船,用铁索相连,接着张熙立在舵棚上,挥动红旗,大喊道:“下竹捆!” “喏!”宣润的弩手、篙师齐声大喝,声音压过了汉水和涝滩巨石冲撞的声音。 接着,洋州出产的大毛竹被扑腾腾放下了绞索,沉入水中,让千斛船于乱流里更加稳当。 “下大碇!”张熙又呼喊道。 船只上的大碇顺着绞轮而下,坠入江中,船只当即如泰山般,抵在涝滩的巨石处,水狂乱地冲击着船只,发出令人惊骇的战鼓般声音。 “下游碇!” 船舷侧的小型碇石也被抛下,防备船只摇晃。 “起火盆!” “喏!” 工匠们便在船尾拍杆下,用伸出的四根木杆,悬起了大铁盆,里面装满了上好的木炭,工匠伸出长长的裹烧火焰的长竹竿。将火盆点着,熊熊烈火腾起。 其后的工匠放松了轱辘,横杆上系着的,正是城固铁官作坊里锻冶出来的破除礁石的器具一根丈余的粗重锐利的大铁锥。 大铁锥顺着摆下的横杆顶端,探入了火盆当中,接着青烟不断升起,船上的工匠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直到烧得通红为止。 “收火盆,绞轱辘!”随着舵棚上张熙这声号令。 火盆被用长杆收回,而轱辘上的绳索则一道道被绞起,悬着烧红大铁锥的横杆渐渐昂起,再昂起,吊在涝滩巨石的上面。 “放!” 急速的轱辘转动声里,铁锥也重重坠下,一声巨响,砸入到巨石凸出的部位上,很快砸出了数道裂缝,锥体的高温也楔入缝隙其中,石头窜出几股青白色的烟来。 工匠和弩手们当即都欢呼起来。 接着拍杆不断将铁锥吊起,再重重拍下。 那巨石的半面,渐渐熬不住,越来越破碎,裂痕也越来越明显,水流开始在其中横冲直撞,裹动着小一些的石块,翻滚着向各处奔腾而去,大的石头也慢慢坍塌滑落下来。 “哦哦哦哦!”岸边,吴献甫、郭再贞、高固、万俟著,还等郧乡的县令、县丞和县尉们,都发出了既激动又难以置信的惊讶声。 不久,将涝滩巨石砸得支离分裂的千斛船起了碇,转起野狐帆,缓缓退走。 另外两艘千斛船接替而至,它们的拍杆上,悬着的是实心的铁球。 铁球不断落下,彻底将巨石给砸碎掉。 原本不可一世的涝滩巨石,在一日不到的功夫内,居然消失了! 14.襄阳行射礼 接下来,整个均州地界,高岳、吴献甫、万俟著等人精诚合作,使用各色船只,又把净滩的大小礁石一一清除干净。 按照明玄法师的方案,大的礁石用“t”字形拍杆,夹着烧红的铁锥继续凿毁,而中等的礁石,则安上了“v”的拍杆来,这种拍杆比前者技术含量要高:船尾的竖杆上有轴座,甲板下设有轱辘,轱辘拉着绳索,通过竖杆外的滑轮将斜秆拉紧,使其与竖杆成最小角度的“v”字形,一旦轱辘松开,斜杆即迅猛倒下,同样夹着烧得赤红的铁锤或铁锥,把中小类型的礁石反复凿打击碎。 随后,山南东道和山南西道整个都轰动了,兴元少尹高岳用拍杆征服了滩神,并写了篇严厉警告滩神的祭文,投入如今浩荡无阻的汉水当中。 兴元府到襄阳城,现在的水路已完全没有大的障碍,终于八月伊始韩事前答应普王的二百艘千斛进奉船,旌旗蔽日,长龙般直抵到兴元府的码头上。 如今天汉楼子城下,直到水岸边,形成个浩大的市场,这是畅通的水路所带来的:成千上万的西山、东川、巴南、凤兴的士兵先自陆路来到此,巍峨的府城下满是身着皂衣的军卒,及举着牙旗急速驰骋的骑兵,蹄声绕城如雷如电,飞起团团受惊的水禽,本地和四方的商贾,都来此交易盐、粮食、牲口和茶,谁都知道,兴元府现在是朝廷和山南东西的财赋中转枢纽得到高岳授意的司录参军的刘德室,模仿当初在泾原驿马关互市的模式,开始在府城的抽取条市钱和除陌钱,按照刘德室的预计,光是今年便可收取八万贯,来年可能要翻倍。 “普王,普王!”兴元府夹城的拜将坛上秋云飞扬,普王骑着骏马纵横在场上,尽情挥洒着手中月杖,七宝球如魔术般在各位骑手间飞舞,就像有线在牵着般,引得府城内外的百姓,特别是年轻的女子如醉如狂,每日蜂聚在场外的林荫和栅栏边为普王打气。 “普王击球如痴狂,日没不归须思量。” “啊!”忽然普王的女性粉丝尖叫起来,三发箭羽飞过她们的头顶,噔噔噔钉在身后大槐树上。 场上,忽然引弓的崔云裳(阿藏)在飞驰的马背上,狠狠地望着她们,用这种方式警告她们离普王远些。 这时普王就会擦擦汗珠,爽朗地大笑起来。 接着他就勒住缰绳,看着汉中壮美的天际和水川对面翠绿的山峰,心想这样,就这样,不也很好吗? 府廨后楼内厅里,满身戎装的韦皋坐在庭院当中的胡床上,来问屏风后坐着的崔云韶平安,并且告诉云韶,马上大军即将开拨,逸崧已赶赴贾相公所在的襄阳城,自己和诸军随即也要登船,前去会合。 “大兄,此去征战要几何时间?”云韶问到。 “这得看陛下的想法,如果陛下只是想平定李希烈,预计三月到五月即可凯旋。” “若是平淮西呢?”云韶身旁的云和禁不住,发问说。 一听到屏风后的这语音,伴在韦皋身边侍立的小春顿时浑身发抖。 韦皋惊讶地询问说,此女是否逸崧新取的妾室耶? 云韶急忙解释说,大兄误会,便是我堂妹云和。 韦皋哈哈大笑起来,言原来即是知弹侍御史,俗话说有御史无妾室,何况逸崧家有两个御史。 云和顿时窘红了脸。 “若是平淮西的话,那可时间漫长了,说不定我和逸崧还得徙职,不过还是说了,一切全看陛下的期愿。” 说完,韦皋便起身,行礼说听闻弟妹已有孕在身,切要保重身体,襄阳城那边有我照顾逸崧,绝对没事的,而后便告辞离去。 后院的花苑当中,云韶与云和散步闲谈。 “男人是否都要三妻四妾?”云和低声询问道。 “三妻那是假的,可四妾是真的。”云韶不经心地答复说。 可云和又变得心事重重。 随即两姊妹开始闭上眼睛,立在院中,一起合掌祷告起来。 “阿弥陀佛,崧卿(姊夫)此次万事为安,刀兵不近。” 灿烂的晚霞,映照在她俩的面容上,如同仙子般。 不久后,襄阳城外的讲武台上,三川行营副元帅贾耽着武弁冠,豪爽地大笑,伸着手指着其下站着的密密麻麻的各军镇英豪,“五帝三王,天下万国,迭相征伐,士之技艺,以射为首,请诸位大夫、郎君上前,在六军前行射礼,以资讲武事!” 咚咚咚,讲武台四周的三川行营诸军士卒齐齐擂鼓不休,声音震天动地,震栗汉川。 鼓声急,诸位行营军使、僚佐等,是发箭如电,无不中三十步开外的五垛之上。 尤其是韦皋,拉六钧弓,一口气连射六矢,全中红心。 “彩,韦郎头筹!”台下的奉义军军将和士兵无不振奋。 “逸崧,当与我相较!”韦皋回身,半是挑衅半是激励地对接下来上场的高岳说到。 “高郎,高郎!”这时白草军的数千将士也都攘臂高呼起来。 高岳当即将半臂衫褪下,系在腰间,袒露出整个右臂来,接过韦皋的六钧弓,立于垛标三十步外,气定神闲,亦是连射六矢,“咚咚咚咚”鼓声震天,每中一矢,白草军士兵就高呼喝彩一次。 结果鼓声一路下来,六根箭矢也是全攒在红心当中,讲武台下许多士兵的嗓子都喊到沙哑。 “好箭法。”当高岳放下弓时,韦皋当即喝彩道。 “姨娘教我的。”高岳很淡然。 “若是浣花夫人的话,可真的让人倾敬也。” 这时贾耽亲自下场,又是阵急促的鼓声,这位襄阳节帅连射九箭,前三箭正中红心,中三箭直接把红心开了孔,后三箭飞过孔去,中其后的木桩,诸军将士无不喝彩。 “某不比逸崧是进士出身,只是明经及第,故多能技艺。”贾耽半是开心半是炫耀地说。 他和樊泽虽都算是文臣,可都是飞骑善射。孔武有力的。 接着贾耽下令赏赐全军,并言如今军将、士卒、僚佐都可用也,事不宜迟,可自襄阳,朝邓州方向进军。 而樊泽的兵马,则出金州的申口,直驱商州的山阳。 15.捅破窗户纸 当晚,襄阳城诸军军营整装待发,营地的事高岳已全都交给兵马使高固和中虞侯郭再贞去操办,自己和行营诸多僚佐,于城中军府得到贾耽的招待,不过这次贾耽明确对大家说,酒会误事,舞能乱心,所以筵席上不饮酒,不观营妓舞蹈,大家以地图“下菜”,其实说白了,就是要边用膳,边敲定进军计划。 所以各人坐着的茵席和案几中央,摆上了用米粒和白蜡制就的山南东西道、淮西、河南等各方道的山川微缩模型图。 “事前行营司马樊公,已率宁**,及巴南、东川兵屯申口,择机过漫川关,攻略山阳,断武关道。”说着,贾耽上前,指点着地图案上金州处所插的三面小旗言道。 此刻韦皋起身,主动请缨,“某和奉义军愿随贾相公大旗,直出襄州,攻邓州。” 贾耽点点头,说韦军使的奉义军,及韩留后的西山军援兵,和本道一万山南兵,往北拨取穰县,此县乃长安、洛阳、襄樊交通的要冲,素有“天下扃闼,二都南蔽”之称。只要夺取穰县,往北可取南阳,过鲁阳关攻汝州,策应东都,遏淮西军吴少诚、吴少阳掳掠之势;往西北可蹑武关道,进长安蓝田,配合樊司马断李希烈后路;往东亦可据宛叶之地,威胁陈、许,叩淮西申光蔡之门户。 随后贾耽走过来,拍着高岳的肩膀,高岳也急忙起身行礼。 接着贾耽给了高岳白草军不同的路线,那即是出襄阳城后径自往东,沿白水河,直入随州地界。 “哎?看来贾耽是想把解救文房(刘长卿)的任务亲手交给我。”高岳如此想到。 果然贾耽随后说到:“淮西叛乱以来,因长卿所刺的随州,距离申光蔡最近,故而备受叛兵荼毒,长卿原本的理所随县已然陷没,故而往西迁到唐城,陈仙奇又领五千叛军,围攻唐城不已,长卿原本又想继续往西投往枣阳。幸亏某在抵达襄阳城后,往他那里派遣了二千援兵,故而长卿苦苦支撑,总算守住唐城。此时逸崧再领四千白草军,前去协助刘使君,不但能光白草威名,也能全刘使君保境守土的忠义,岂不是两全其美?” “仆此次去,不但要光复随州全境,将陈仙奇逐出去,更要伺机联络三南行营,攻略淮西叛镇的老巢。”高岳慷慨陈辞。 从地图上看,确实是这样,一旦帮助刘长卿重归随县,即能配合三南行营的曹王皋、张伯仪、崔宽等各路兵马,自长江方向,威胁淮西镇的后路:安陆、蕲黄。 “好,那么一切全看高逸崧便宜行事。”贾耽慨然答应。 有个温厚懂事的上司就是好,高岳心想。 酒宴结束后,高岳的白草军营地全都驻屯于襄阳城的汉阴驿当中,四面火把光耀,高岳本人则住在驿站的正厅内,芝蕙作为妾室,虽无法跟着三兄出征,可却能停留在这驿馆当中,给这临时居所增加些女性的温柔气息。 **之后,头发如云纷披的芝蕙,婀娜的身上蒙着件单衣,坐在高岳的背后,也轻轻替三兄梳拢着发髻。 对着铜镜,芝蕙居然幽幽地叹口气,对高岳说到:“三兄啊,坊间关于主母和竟儿姨娘的说法,终归不太好听。” “我也在想法子,让云和早点嫁出去。” “容芝蕙我说句僭越的话语,竟儿姨娘这两三年内没嫁出去,是她不愿意放下眼界所致。” “这云和啊,眼界向来高傲。” “倒也不是高傲,和升平坊崔氏相当乃至更高的门第,向竟儿姨娘提亲的也不是没有,还不是被她给拒了?她的眼界和其他女子当真不同的。”芝蕙仿佛话中有话。 高岳默然,好像有些参透了芝蕙的意思。 他有些惶恐,“芝妹你......” “你妻妹啊,愿意像个妾室那样为你拾掇书斋,先前又为你当轻云束珠油的写真,也就是三兄你这样的假正经,和主母这样憨的,没有察觉而已,你妻妹的眼界里,怕是只剩下三兄你,这世间有好儿郎,可没有像三兄这样怪的好儿郎。”芝蕙索性扑哧一矛,将窗户纸给捅得粉碎。 高岳心脏猛地一惊,随即大窘,连忙说芝蕙你多心了。 可他嘴上如此说的同时,心里却一下子明朗不少。 种种迹象,可能真的不是芝蕙的错觉。 “没有多心啊,我猜的事,还没有错误的,特别是猜女人。”芝蕙嘻嘻一笑,低声对高岳说,“三兄你要是不信,我替你询问好不好?” “不可以,我不能对不起阿霓!”高岳断然说到。 像以前在奉天城楼院当中,他就伏在李萱淑如花似玉的容颜和娇躯上,尚且克制住自己,怎么能禽兽不如,对堂妻妹下手,这要让阿霓知道,该有多么无法接受。 “三兄你啊,成婚后简直就是三贞九烈,阴阳倒置了。你以前不还是不愿让我当你的庶妻,若非那夜你遭了狐魅鬼交,我舍了身体来救你,现在你还对我忸忸怩怩的呢!现在对我这个妾室,还不是万般爱怜,榻上百样缠绵?”芝蕙半是抱怨半是妩媚地说道,“所以你啊,当初对主母那是什么手段都用尽,才抱得美人归。现在对竟儿姨娘,若拒之千里之外,那竟儿姨娘此后这辈子,还能好过吗?” 这话一说,高岳犹豫起来。 芝蕙向来是七窍玲珑,能言善辩的,这点她比原本主人薛炼师还要厉害,随后芝蕙又说,“三兄我知道你刚才心里,想的是唐安公主的事。” “!”高岳带着恐惧的眼神,回头望着芝蕙。 这丫头嘴唇粉嫩而翘翘的,眼眸清秀精明无比,莫非她才是红芍小亭的真正白狐精,能看得懂我的心事......真的,她的眼睛细看起来,好像是有些吊梢...... “三兄你别害怕,公主那里我相信你俩没有私情。可竟儿小姨娘不比公主棘手,那夜她来你书斋取纨扇时,那种心思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云和可是升平坊崔氏的女儿家,身份问题根本无法解决,叔岳父和婶娘会把我打死的。” 崔云和怎么都是五姓七望家的姑娘,你让她为妻,阿霓怎么办? 你让她为妾,叔岳父是不会干的。 更何况,云韶、云和虽是堂姊妹,可胜似亲姊妹,这伦理上的罪恶感,我怎么迈得过去? 16.巧口说正理 “那就双妻喽。 ”谁想芝蕙不经心地挑挑细细的眉毛,当即就给出方案来,“至竟儿小姨娘的父亲,不就是依附三兄的泰山才显达起来的,只要三兄泰山那里得过,竟儿小姨娘的父亲又能说几个字?何况,现在升平坊崔家,慢慢要依仗三兄你,待到三兄的泰山和叔岳父年老致仕,或百年之后,主母也好,竟儿小姨娘也罢,双双和三兄同宿,共享富贵安乐,也算是佳话啊。”接着芝蕙笑起来,用手指点点高岳的鼻尖,明显感到这男人的鼻尖在发热发汗,也就是说他的心思,已被自己操控在股掌间。 “双妻什么的都在开玩笑,唐律说的很清楚,这样是罪行。”(唐朝对重婚罪处罚是比较严厉的) 芝蕙看看一本正经的高岳,不由得抿起嘴来,随即神秘兮兮地问高岳,“如果竟儿小姨娘,真的出嫁,你会不会不舍?” “我!”高岳心想,原本你没说时,我心中是坦坦荡荡的,有什么不舍得?可现在你怎么一说,反倒让我犹豫起来。 “要是竟儿小姨娘出嫁后,遇人不淑,过得不好不幸福,你一辈子有无负疚感?”芝蕙当即变本加厉。 “我当然希望云和能幸福不对,说到底云和的婚事和我没有关系,她过得幸福不幸福,怎么让我有负疚感呢?”高岳现在的逻辑有些混乱。 “既然竟儿小姨娘已偏执地喜欢三兄,那她此后的幸福与否,当然和三兄你有关系。”芝蕙的话让高岳无从反驳,“唐律不外乎个圣意,只要圣主认为你要竟儿小姨娘只是犯律,而非像和公主那样插足宫廷事,那圣主能罚你,早晚还是要继续升迁三兄你。三兄你说,在你心目里,到底是仕途重要,还是竟儿小姨娘的一辈子重要?” “何必非此即彼呢......” “三兄莫怕,你只管尽心王事。主母、竟儿小姨娘、叔岳父和唐律的关节,统统都交给我去打理。” “不是,芝蕙啊,这种事你怎么......”高岳意思是,你怎么插手到这事上来。 结果接下来,芝蕙就投入到自己怀里,“因芝蕙我看到竟儿小姨娘的愁苦了,真的不忍心坐视她......三兄你不知道,女人真的是会愁死的,这点和儿郎们不同。并非芝蕙说什么大言,在这广大世界里,女人不管是五姓出身,还是芝蕙这样无亲无故的出身,最多是日子过得不同,可终究还是个树藤花,希望的是攀结到棵真正能和她心意交通,为她遮风避雨的好树。竟儿的小姨娘看到了这课树就在眼前,但却因先前错过,如今心中害怕,不敢攀结,但又不甘,家世反倒让她受累,不像芝蕙这样能颜。假如竟儿小姨娘不过个外人,或风声妇人,芝蕙当然不管不问,甚至还要帮主母把她打将出去,可......” “你啊,一张巧嘴,当中全是歪理。”高岳想到,难道你没读过著名的《致橡树》嘛。 好吧,确实没读过。 结果这时,芝蕙又起身,轻轻将自己推倒。 高岳有些猝不及防,眼睛只能看到罗帐的宝顶,芝蕙娇柔的声音响起来,“三兄说我有张巧嘴,但可知我这巧嘴说得可不是歪理,而是要把歪理说正呢!” 接着,高岳只觉得浑身一颤,双眼刷得,和大脑一起空白起来,自己的双股被芝蕙的巧手轻轻摁住,接着小崧被温润的感觉吞食,缠绕着紧裹着,接着上上下下,夹杂着芝蕙有些模糊的呢喃,和秀发起起落落的麻酥触感,小崧就在这压迫舔舐的狭窄空间里怒发起来,自己的魂灵顿时就轻飘飘、软绵绵地升跃了,直浮宝顶外。 “好吧,你说的是正理......真的不能再正了......” 次日,脚跟有些绵软的高岳,勉力骑着白马,督押四千名白草军将士,夹白水河逆流行军(白水河是自东往西流的,发源于随州枣阳,注入汉水),由篷船在河中输送辎重给养,先达枣阳县城。 沿路上,大军所见,皆是村落的废墟蓬草,荆棘间还躺着很多已化为白骨的尸体,野狐山狼频频出没,发出各种各样怪异的叫声,瞪着人的眼睛,看着前进的军队。 高岳触景不免生情,襄阳城内外还算是副升平泰乐的景象,可谁想短短百里后,入了随州地界却是这番地狱模样。 李希烈当初还是唐廷平梁崇义的功臣时,那时随州大体和平,刘长卿还专门动员百姓犒赏淮宁军过道,并写了数首心思真挚的诗歌赠予李希烈,歌颂他的功勋,可转眼间李希烈和整个淮宁军就化为狼与豺,陈仙奇来烧杀过,吴氏兄弟来劫掠过,韩霜露、封有麟也来荼毒过,再加上战乱后的饥荒瘟疫,随州四县(随县、光化县、唐城县、枣阳县)十室九空,死难无数,幸免的百姓不是躲入山里,就是聚拢去唐城县,追随刺史刘长卿据城自保。沿路白草军无法就地取得补给,只能从襄阳城那里用船入白水河送。 入枣阳县城后,高岳下令于城东南三十里处的章陵下营,此处为汉景帝之子长沙王的封邑,而东汉开国皇帝世祖刘秀的祖宅也在此地,白水河的发端,即在刘秀祖宅南三里处。 船只齐集,营地全备后,高岳和一行军将僚佐拜谒了世祖刘秀的祖宅,却发觉也被破坏得非常严重,荒草丛生,屋梁倾圮,门第外倒是有块石碑还竖在那里,虽经风雨岁月的侵蚀,其上的丹红色字体宛然可辨,曰“龙飞白水”。 高岳唏嘘番,下令留三百士卒,由郭再贞监领,将汉世祖光武帝刘秀的祖宅好好修缮洒扫一番,并从行军粮食里匀出部分来,救济四周的民众百姓。 如此三日后,整个枣阳四周百姓才慢慢出来,外郭和乡村间总算恢复了些许升起,父老们结团哭拜在高岳面前,口呼“总算又见官军平叛之日”。 但他们的眼神还是有些惊惧的,因为曾经淮宁军路过州境时,他们也对李希烈的部众喊过相同的话,可谁想转眼间李希烈也成了叛军。 “诸位父老,白草军不但要救枣阳一地,更要救随州全境黎元,请尽快种植救荒的粮食,并出向导指引我白草军前去唐城。”高岳却是很客气的,随后下令再给乡亲们点救济粮食。 17.仙奇筹退路 枣阳的百姓们见既然这位少尹大人能慷慨地分出军粮来帮助他们,并且还是位文士模样,心中才算是安顿下来,这时有几位年轻人主动站出来,给少尹比划起,前往唐城的通道来。 唐城县,距离枣阳大约二百里上下的距离,而陈仙奇围攻刘长卿的战阵,据说即在城外的唐城山上,军力有淮西兵五千,外带山棚盗匪两三千,而城内的刘长卿将原本的州兵和贾耽送来的两千援兵合并,自号“平林子弟”,拼死坚守唐城县已接近半年时间,这次刘长卿总算是有了胆色,拼搏到底。 不过换言之,当初李希烈若非听从李元平的方案入长安城,而是集中主力攻略山南东道和河南、淮南,刘长卿的随州四县怕是早就陷没无余了。 “是否要前进至唐城救援?”这时白草军诸位军将都向高岳请示。 高岳望望兵马使高固,问这位可有良策。 高固这时候发言要坦率的多,他当即建言说,“刘使君坚守唐城县半载,如今并未有求急的飞书到襄阳城来,足见仍有余力守下去。故而我军可行围魏救赵之策,不必涉险进唐城山,恐陈仙奇半路有伏兵杀伤我军子弟。” “如何围魏救赵?” “自枣阳东北越桐柏山,进取唐州桐柏、平氏二县,彼处桐柏山源出两水,西流为澧水,东流为淮水,据澧水可进赭水(今唐河),和贾相公进攻穰县的军马左右呼应;而据淮水上游的淮渎,则可直接威胁淮西镇的申州(今河南信阳),如此陈仙奇必惊骇退保申光蔡三州,唐城县之围自解。” “好,就按兵马使所言的办。” 接着,高岳让郭再贞、李桀的三百将士留枣阳,除去修缮刘秀的祖宅外,还担负起保护白水河的粮道职责,每日都有船只载着给养自丰饶的江汉平原而来。 而自己则和高固、蔡逢元领着大部分白草军士兵,携带十日行程的干粮,并让明怀义等八百骑兵排阵先导,直奔桐柏而去。 骑兵的速度飞快,疾驱了三日,就把二百多里的路程赶完。 等到明怀义冲入到桐柏时,在此少量活动的淮西兵,见到大批官军精骑到来,吓得急忙自淮渎处的大复山,乘船顺着淮水逃跑,遁回申州义阳而去。 等到高岳、高固、蔡逢元领着后继兵马赶到时,明怀义等党项蕃落出身的军将,人马正呆在淮水的发源地淮渎庙处。 随即高岳下令征发附近的民户,连带所有士兵,砍伐桐柏各山的木材,扬言制作木筏和小船,载兵马沿淮水东进,要取申州义阳、钟山、罗山三县。 同时高岳临行前还写了封信,要郭再贞派人直接送到唐城山处,交给淮西大将陈仙奇。 所以高岳到了桐柏后,唐城山上营寨里,身披铠甲的陈仙奇也接到了高岳的书信。 读完后,陈仙奇长吟不语,似乎心事重重。 身旁的军将们都问,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朝廷组建三川、三南两大行营,一在西,一在南,都是来对付我们淮宁军的,现在打了几乎一年的仗,淮西镇也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原来高岳在信中规劝陈仙奇,他说到淮西、淮南自建镇以来,都是忠于朝廷的,不过安史之乱后,李忠臣带着一股平卢军假子(其中包括李希烈)入驻,将河朔胡人的桀骜习气带入进来,才让淮西最终走上了叛逆的道路。而今李希烈的主力孤悬长安城南,其连通淮西的商、邓、唐诸州,随时会被三川行营的大军切断,李希烈回淮西的希望是绝对渺茫的,所以贾耽相公已奏请陛下只要将军你肯反正于朝廷,便让你接过淮宁军旌节,淮西镇继续保有申光蔡三州不变,朝廷保证不加以征伐。 另外高岳在信中还称道,这是陈仙奇最后的机会,一旦陛下返归长安城后,这种机会可就不能再得到了,哪怕是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因先前和李希烈有过暗通款曲之举,马上少不得要遭受严厉的制裁惩罚。高岳还给陈仙奇算了笔账,说申州开元年间有户口两万两千户,而今只剩四五千户;光州开元年间有户口两万九千,而今只剩九千户;而蔡州本是天下的雄州,开元有户五万余,现在残余仅有一半。 将军你是淮西本土人,何以能忍受李希烈之河朔辈,竭尽申光蔡三州百姓之膏血,驱淮西子弟,行反逆朝廷之举?其中顺逆,还望思量。 虽然高岳写的是篇劝降的文书,但也很是情真意切。 更关键的是,陈仙奇已得到情报:高岳白草军已入北面唐州桐柏、平氏两县,随时可能深入到申州来。 此外,南线也传来噩耗,曹王皋派大将王锷、伊慎率船队并精兵,合崔宽部、张伯仪部,及刘晏招募来的黄洞蛮兵,共一万五千人,先破蕲黄,斩淮西将韩霜露等,接着越云梦大泽,围攻淮西镇的南门安陆。 李希烈的外甥刘戎虚拼凑五千淮西兵,前来救援,结果被曹王皋的别将李伯潜截击于安陆以北的应山,惨遭击破,刘戎虚部众被斩杀千余,其余逃归申州。 而安陆城也已摇摇欲坠。 若安陆和应山失去,因其和随州的随县、光化相连,陈仙奇为自保不得不同样领兵退回申光蔡三州。 战略全局,已恶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所以高岳的劝降文书,正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负淮西父老啊!”陈仙奇慨然说到,接着他对营帐里的军将们说,“申光蔡三州户口合在一起也不过四万,却供养数万军队,本土又缺马少盐,男丁几乎全被驱赶上了战场,许多人化为商於、蓝田、宛叶的异乡战鬼,妇孺老弱耕殖于田、负重于路,衣不蔽体,面容羸弱,让人不忍目睹。照这样打下去,淮西马上人全都要灭绝光了。” 这时候,几位陈仙奇的心腹军将,大部分都是本土人,无不垂泪扼腕,“将军,我们淮西人不能再被李希烈驱使了,也到了下决心的时候。” 陈仙奇颔首,说我决心不再为李希烈的个人野心效力,而要为整个淮西谋求退路,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请杀汝州前线的吴少诚、吴少阳兄弟,随即率三州反正朝廷。”这时陈仙奇的牙将翟文挺抱拳,厉声建议说。 18.希烈焚城归 听到翟文挺的这个请求,陈仙奇还有点犹豫,因为其实李希烈在临行前,虽然让他担任申光蔡三州留后,可也对他有着防范之心,只给他五千兵马,其余的兵马分割给了吴氏兄弟,或韩霜露、封有麟、刘戎虚等,所以叫他一下子对其他淮西叛将动手,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于是陈仙奇和几位心腹商量:我们先从唐城撤军,回厉乡驻屯,随后派遣使者和高岳、曹王皋等联络,在等到他们的增援承诺后,再伺机反正。 次日,唐城县的城郭上,几名平林子弟忽然举高手里的火把,摇晃着舞动着,仰天长呼不已。 穿着朝服的刘长卿,兴奋地爬上了城墙上,接着极目望去,北面唐城山之上,黎明当中号角声不绝,陈仙奇的人马列成数队,沿着山坳间的通道,绵绵朝着东北方向而离去。 “咕咚”声,刘长卿居然跪在了城头,抬起满是胡渣的脸,热泪直流,双手举高,狠狠抓着天上的朝霞,“随州,我终于保住了!” 竟年的苦战苦熬啊!我的忠义之名,应该会传到圣主的耳朵当中,此后总算能有资格回到京师台省当中,当上南省郎中,下一步就是向中书舍人迈步了。 不久,南城门处驰来一小股骑兵,高声唤到我们是兴元府白草军子弟,请刘使君答话。 刘长卿手凭着女墙,往下望去,“是逸崧的兵马?” “少尹已进军至唐州桐柏,烦请刘使君出动平林子弟,光复随县和光化县,并和三南行营会集于安陆城。陈仙奇想必已退走,请刘使君不要贻误战机。” “好,好,这次某的命,总算是逸崧救的。”刘长卿喜悦、激动,声音有点颤抖,冲着城下仰起头的白草军斥候骑兵们说道。 那群骑兵纷纷于马背上抱拳行礼,而后扬起马鞭,又往桐柏方向奔回。 平氏县城废毁的公廨前,高岳提着马鞭立在门首,从唐城县赶来的斥候翻身下马,告诉他:“三南行营已围攻安陆,叛将陈仙奇放弃攻打唐城,退回到厉乡去了。” “很好,终于确认这个消息了诸位,我们也不用再于此逗留,即刻渡过赭水,去穰县和贾相公会师。” 待到白草军和辎重往西行至穰县时,贾耽、韩潭、韦皋的联军已使用柱腹飞,砸碎了穰县的城楼和城墙,打破了此处,里面驻守的淮西兵和山棚子弟,死的死,降的降。 “封有麟在何处?”贾耽亲自审讯俘虏。 得到的回答是封有麟的人马已退保南阳。 “李希烈呢!” 得到的回答是不得而知。 这时前来会师的高岳便建议贾耽:“相公,当务之急是光复京师,既得穰县,可自西北行军,沿武关道而进,堵截李希烈。” 贾耽点头表示赞同,随即他让杜黄裳和孟草拟捷报,过上津道,飞送奉天城,向皇帝陛下报喜,随即下令,留山南军牙将马归德领三千士卒,屯留穰县,监视南阳地带的叛将封有麟,而自己则领山南主力、奉义军、西山军、白草军,共两万人上下,直驱内乡,进逼商於、蓝田一线,准备围堵剿灭李希烈的军势。 数日内,秋风烈烈,贾耽的大军沿湍水北上,携十日干粮,过楚堰、新城、临湍诸地,接着横渡湍水,望着背靠淅水的内乡而去,“一旦至内乡,继续抢占武关!” 贾耽行动的同时,浑、段秀实、崔宁的大军,也列阵在咸阳城外三十里处,鼓角震天,惊骇着西渭桥屯营的李希烈。 于是李希烈将李元平唤来,很懊丧地对他说道:“当初听你的计策,虽得长安城,然并不长久,天祚依旧在李唐家,如今听天命前我想尽人事投奔李怀光,共保河中府,如何?” 李元平说到:“楚王,朱也好,李怀光也罢,皆不可信任。” 李希烈很焦躁,“悔不早听你的话,返归商州邓州去,却逗扰在长安地界逡巡这么长时间,现在段秀实在前,李晟、贾耽各自抄断后路,为之奈何?” 李元平便说:“楚王可领骡子军急速折返,过蓝田七盘山,和贾耽争武关、内乡。淮西骡子兵素来以骁勇闻名,若击破贾耽,便经由湍水折往南阳,和封有麟将军会合,退保申光蔡之地,如是朝廷随后必专力讨伐河中李怀光,我等便能趁机与朝廷和议罢战,楚王再去除王号,上表臣服朝廷,依托淄青节度使李纳和魏博节度使田悦,周旋盘桓下去。” 听到这个方案,李希烈也只好点头,决定从哪来,再回哪去。 随即李希烈将咸阳的兵垒悉数烧毁,大火绵延十多里,而后一万多淮西骡子兵,首尾滚滚相连,跟着豹尾门枪旗所指的方向,大掠长安城南数个畿县,完全把当初入京时的承诺抛之脑后。 蓝田七盘山岭,峰头聚拢如浪,道路曲折萦回,风雨一连,盘旋的道路上,全是撒开蹄子的骡子,和坐在其上一拐一拐的淮西军骑兵,他们日夜兼程,也在往武关的方向奔去。 可惜李希烈在刚刚到了武关后,就得到消息,贾耽的大军已拨取内乡,横在他和南阳封有麟之间。 况且,贾耽还得到樊泽的援助:先前,樊泽、吴献甫出漫川关,扫清了山阳,并赶赴内乡地带,和贾耽会师。 而今贾耽的兵力近三万。 李希烈又胆怯起来,认为难以和以逸待劳、人数占优的贾耽正面争锋,所以想要绕开内乡,强渡淅川其他渡口,去和封有麟会合。 “楚王既如此想,行动务必要果决,可趁夜出发。”李元平献策说。 可李希烈麾下大部分门枪将、牙将和假子们却不同意,认为武关外,整个丹水河谷至淅水间道路险阻,如果趁夜走危险性太大,不如等天明后,先设虚兵,再领主力渡淅川。 李希烈拗不过,只能答允。 结果天明后,淮宁军才发现,根本不用设虚兵了淅川对面十多里宽的河岸所有渡口,已被贾耽的大军死死控制住,并且还筑起了木栅、营砦,看来已在此恭候多时。 19.急渡老鹳河 次日,金黄色的秋日升起后,将天空所有的白云都烧成同样的颜色,倒映在平缓的淅川之上,激越的鼓声当中,李希烈迎着东面刺目的阳光,眯着眼睛,望着对面的河岸。 贾耽、樊泽、高岳、韦皋联营广袤,岸边的皋地上,全部都排上了隔绝的拒马栅,栅上悬挂着制作精良的挨牌,纵横的要害通道处塞上了带轮的革车,各色的旌旗在晨风里鼓荡,旗下的骑兵静静地成队伸展,马头时不时摇晃着,打着响鼻,其后的步卒挎着弩机,扛着长、长刀,重重叠叠,严阵以待。 而淅川上的所有船只,也都被贾耽提前收光。 很明显,淅川是很难越过去了,更不要说和封有麟会合。 看到这景象,李希烈更具畏惧之心,他叹气不已,骑在骡子上,对身边的李元平说出了泄气的话: “看来当初出武关道犯京师,确实是考虑不慎,如今我一万五千淮宁军子弟,全部被困在武关至内乡的方寸之地,无处回旋矣!” “楚王切莫如此,蔡州骡军向来以敢战闻名,只要舍命强击,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李元平还不愿就此放弃。 这时李希烈哈哈仰面长笑起来,随后他拉着缰绳,回头问所有的门枪将、牙将道,谁愿意强渡淅川,击贾耽的营砦,策应本王逃走? 结果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带着畏惧的神色。 于是李希烈又问了遍,还是无人应答。 这时这位楚王无可奈何,对李元平说,军心已经溃烂到了这个地步,真的是回天乏术啊! “楚王,难道要束手待毙耶?元平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尚且抱着必死之志,只要楚王能冲回淮西去,就有立命之所。假如现在就在这道淅川前放弃,那么这一万五千惯战的淮宁子弟,将彻底溃灭,败得毫无价值。”李元平虽然身材矮小,可这时也握住马鞭,声色俱厉。 “冲回淮西去,冲回淮西去......”李希烈喃喃道,接着他又看着河川对面的如铁壁般的贾耽营砦,而后脸上闪过丝必死的狂热,“事到如今,还回什么淮西啊?元平,索性我们再赌一把,取谷城。” “取谷城?”李元平当即讶异非常。 李希烈咬牙切齿,说没错,我们干脆不过淅川,而是顺着它南下,过淅川和丹水的河口,突破荆子关,随后占据谷城。 只要夺占谷城,不但可以获得给养,还能切断襄阳城和郧乡、上津间汉水的漕运,如官军来进剿我,我南依荆山,西偎武当,进可威胁襄阳,退的话大不了占山为王。 更何况在荆山一带,还有愿意跟随我淮西的山棚李叔汶、莫六浑部,也能得到他俩的向导。 结果李希烈此话一出,淮宁军的诸位军将顿时不干了,他们可不愿意跟着这位去武当山为草寇,于是纷纷下了骡子,罗拜在李希烈四周,哀求他不可意气用事,大伙儿愿意保护他回淮西。 这时李希烈见自己有掌握了主动权,便对大伙儿说,当真如此? 所有人都点头,说狐死首丘:我们宁愿死在回淮西的路上,也不想跑去谷城、郧乡那边,成为异乡之鬼。 “那好,我们不去谷城,但可贾耽现在在对岸,弄走所有的船只,就是想我们强渡淅川,他好半渡而击,让我们自投罗网。”李希烈接着将马鞭往北一指,“我们偏偏不遂他的愿,给我往北走,向老鹳河而去,那里有船且水浅,可径自渡过,顺着伏牛山南麓去南阳和封有麟会合。若贾耽尾随,我将埋伏一支奇兵,伺机击溃他们。” 计较已定后,几名淮西军的士兵扛着巨大的号角,其后的人鼓起腮帮呜呜呜地吹响,接着李希烈的旗旆扬动,开始引着一万五千名骡子兵,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河岸这边,营砦的木栅后,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和樊泽、高岳、韦皋等也在密切观察着对面淮宁军的动向。 “诸公,李希烈要走老鹳河,你们意下如何?”贾耽捻着胡须,拍着栅栏木杆说到。 “过老鹳河的话,李希烈可得伏牛山为屏障,节省一翼的兵马面对我们,我军虽有三万人的优势,怕是会无从施展。”樊泽说道。 “不如渡过淅川,尾随李希烈发起攻击。”吴献甫建言。 “不可,李希烈素来知兵,可能在殿后险峻处设下伏兵。”韦皋急忙劝阻到,而后他望着山川形势,突然说到,“不如我们以奇制奇。” “哦?”贾耽缓缓地发出这个疑问,在等待着韦皋的说法...... 接下来数日内,李希烈惊讶地发觉,贾耽似乎是留在西峡内乡的营砦里毫无动作,而自己的军队已毫无阻碍地抵达老鹳河的浅滩处,既没有遭到拦截,也没有遭到尾随。 这时李希烈看着河岸两侧林立的绿色紫色的树林,和不断飞翔而起的鹳鸟,心里砰砰地跳,出于谨慎,先派出二十名假子,骑着骡子涉过清澈见底的河流,深入对岸五里处哨探。 其后,淮宁军全军在河川边休息,人和骡子埋着脑袋,都发出阵阵的啜饮声:老鹳河的水,比长安城的水好喝多了。 而李希烈和李元平都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卧石边,心情没有其他人这样轻松,始终在看着河岸对面,等着哨探骡子兵们的“回报”。 “楚王,你看!”李元平小个子,立在卧石上,激动地手指着对岸的峡谷。 那里,冒出了一股无火的青烟。 这是哨探的假子们的信号:对岸的土地上,并未有敌情。 李希烈狂跳的心总算消停下来,用手扶住岩石立起身,接着对身旁的军将们挥动下手臂,声音有按捺不住的激动,“渡河!” 接下来,水声大作,骡子兵一队队涉过老鹳河。 不久原本河岸边的山谷里,也涌出股杀气腾腾的骡子兵,赶上了过河的大部队。 这是李希烈预先在山腰树林里设置的伏兵,这段时间他始终不敢懈怠,军营每次休息,都要在险峻处设下埋伏,就是害怕贾耽的大队会什么时候追上来。 等到彻底渡过老鹳河后,所有淮宁军士兵都发出声压抑不住的欢呼。 接下来李元平也激动地请示说:“楚王,现在直驱东面菊潭城,夺取给养,准备和封有麟将军会师。” 20.白草当菊水 结果刚刚渡过老鹳河后,李希烈大惊失色,因为他察觉到先前冒出烟火的山谷里,只剩下一堆余焰未尽的柴禾,还有数具受伤的骡子倒地,正在痛苦地蜷缩着蹄子,鼻孔断断续续喷着气息。 乱叶碎枝上,还留有一洼洼的血迹,和杂乱的蹄印和脚印。 他预先派来的假子,升起团烟火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希烈下了骡子背,四下看了看,脸色苍白,便问旁边凑过来的牙将辛景臻道:“这里有敌人?” 辛半跪在地上,细细观察了下,哑着嗓子判定,“遭到骑兵突袭了,怕是全都折没掉了。” “贾耽的兵马,还是伏牛山的山棚......” 成群嘶鸣的骡子间,李元平听着他们的分析,一张圆形的娃娃脸也吓得煞白煞白的。 “山南东道和淮西的山棚,几乎没有战马,这种蹄印足见骑兵突袭力道凌厉非常,应该是贾耽麾下的官健精骑。”辛细细地说到。 这会儿,李希烈的骡军兵马使安华有些惊惶,便请示说,前方可能有伏兵,要不要退回老鹳河对岸去。 “不可啊楚王,现在我们的辎重有限,若再让贾耽逼回到淅川那边去,那样不等贾耽动手,我等便会自崩,遭灭顶之灾。”李元平极力劝说,此刻应该发挥骡子军的机动优势,奇袭菊潭城,只要占据此城,不但能获得给养,还可与南阳封有麟、汝州吴氏兄弟联合,接着沿着方城路,撤回淮西去。 “侏儒书生,军阵之事休得妄言!”安华指着李元平大怒道。 “现在也只能听元平的,不然从商於和武关山中,哪里能获得给养?”李希烈决心,既然过了老鹳河,就不要再回头,这样还会有三成生机,“全军开拨,绕过内乡,进抵菊潭城,多布散斥候,以备敌人偷袭。” 可等到李希烈的淮宁军前进至距菊潭城十里开外时,却察觉在菊水处已有一支兵马,在静悄悄地等候着他。 此真是高岳的白草军。 三日前,高岳就得行营副元帅贾耽的指令,按韦皋的计策,领白草军疾驱到内乡以东的菊潭城下,接着背靠河曲渡口处列阵。 跟随高岳一道来的,是行营长史杜黄裳。 “高少尹,不可胆怯退守城内,若如此的话淮西贼可驰骋自由,穿过菊水,去和封有麟会师,我们便前功尽弃。”杜黄裳略微观看了周围的形势,便建议说。 “还请杜长史赐教。” 杜黄裳当即骑在马上,用鞭遥指菊水西岸,唯一处渡口。 高岳看到,这个渡口的河岸强势凸出,形成个内“几”字形。 “三千白草军步卒据此立阵,可捍蔽渡口,也可独面淮西贼。” 听完杜黄裳的话后,高岳点头,当即明白,这种“几”形的河曲可谓得天独厚,将军队列营在此的话,恰好两侧和后方都有河流经过,也即是说获得三面“天然沟堑”的保护,只有“几”字底部开口的那面,正对着自西而来的淮宁军,阻止他们夺取菊潭县城。 夜沉沉,鞭萧萧,秋季的菊水寒澈异常,高岳身着绯衣,乘白马立在河岸的微草当中,脸庞正对着西侧的残余下来的一抹火烧云,沾染得他表情异常坚毅。 “快,快,抢在贼军之前抢占河曲,快啊!”蔡逢元骑着马,不断挥动着鞭子,立在湍急的漩涡当中,水花溅湿了他的甲衣,白草军步卒们呐喊着,列成两道人墙,步履坚实地在齐腰深的菊水当中跋涉,而人墙中间,水流缓和许多,明怀义领着白草骑军,火速地驰过,溅起阵阵水花。 “噗通!”高岳在马上,见到名年轻的白草军士卒不慎跌倒在水中,翻起阵浪花后,总算被同袍给拉起来。 “没事吧?”高岳关切地大声询问。 那士卒脱下压耳帽,里面渗得全是水,还掬起把来尝尝,接着憨笑着对高岳说到,“少尹,这菊水的味道好甜哩!” 高岳和杜黄裳都哈哈笑起来,其中杜黄裳用马鞭指着那士卒说,“你这子弟有福了,须知这菊水边的民户人家无须穿井,皆饮用此水,各个长命百岁。” 杜黄裳是熟悉历朝典故的,他没有说错,东汉末年袁术、袁绍的叔父名士袁隗,每月都会想办法叫人从菊潭这里汲取三十斛馨甜之水,送到自家来,饮食沐浴,皆用此水(可没能长命百岁,后因两位侄子反董卓,自己被董杀了)。 那士卒爽直地说,既然长史这么说了,我就多喝两口。 日落后,衣甲皆湿的白草军全部控制了这条河曲地带,而后高岳下令砍伐树木,沿着开口处立起数段木栅来充塞,接着士卒们掘土为灶,开始生火做饭,并烘烤衣衫,处处篝火照得整片菊水通亮。 “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叫伏在马鞍边打盹的高岳给惊醒了,他急忙跃起来,见到菊潭四周的山地,惊飞起千万鸟儿,“淮宁军骡子兵上来了......” 果然,果然,李希烈就是要迂回内乡,绕过贾耽的主力,来争菊潭。 但见起伏的伏牛山南侧平野上,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先是只能见到一条黑线,接着这黑线越来越高,越来越粗,是绵延数行的淮西兵,前首的全都乘着高大的骡子,人披甲,手持骨朵、双头梭镖、铁叉,骡则覆厚毡衣,其上绘着朱色、明黄色的星辰、雷火,仅露双目四足,望之惊骇。 这便是名震天下的蔡州骡子军。 “别怕,俺是广武人,这骡子不比马强在那里,马上狠狠对着它的头和眼睛射。”这时白草军的河曲阵地一片匆忙,有的老卒们便咬着牙,将弓上弦,有的则攥紧了手里的长,斜着伸出木栅后,并对身旁的新兵们鼓舞说到。 哇啦啦的掘土声木栅后吃好饭的士卒,开始掘出浅坑来,作战后可犬伏其中,躲避敌人的箭矢;更后面的士卒们,团坐在高岳、高固、杜黄裳四周,哗啦哗啦地吃着饭,可谓打仗不误进食功。 “黄岑,马上你立阵头,还是佛奴立阵头?”高岳吃着麦饭便问高固。 麦饭,是唐军的标配,到那里都带着这玩意儿。 高固急忙回答,我是兵马使,我立阵头;佛奴待后,保护杜长史。 1.齐弩奔如雷 凤林关里水东流, 白草黄榆六十秋。 边将皆承主恩泽, 无人解道取凉州。 张籍《凉州词》 ++++++++++++++++++++++++++++++++++++++++++++++ “我不用什么人保护,高少尹在哪,我就在哪。”杜黄裳因特殊待遇而感到不高兴。 “杜长史,你和我要是受伤,可会贻害全局,还是由佛奴保护,立在木栅后一箭之地处。”高岳正色说到。 杜黄裳心想高岳说得有道理,便表示答应。 “张将军,白草军弩手如何?”高岳这时问起旁边宣润的客将,也是射生将张熙。 张熙答复说,已教习二百人,加上我带来的二百人,共四百人。 “好,木栅中段交给你们,记住掘土,将栅栏充塞住,防备敌人骡子兵冲突践踏。” 张熙便得令而去。 高岳随即又让侯兰领五百州兵、白草军屯队,在右翼设防;程俊仁领七百州兵、白草军屯队,在左翼设防。 高固领八百人,为第二阵,随时策应各段。 而蔡逢元领剩下的两百兵,立在最后,负责保护貔貅嚼铁兽的旗旆,当然还有他和杜长史的周全。 此刻,李希烈、李元平,及淮西其他大将,立在距河曲开口一里半外,支起黄绸伞盖,竖起豹尾门枪旗,有点诧异地望着对面白草军,“这支兵马什么来头?” “听闻以前是泾原百里营田的,后被授白草军的军号,从梁州过汉水赶到这里来的。“ “什么玩意儿?”李希烈从鼻孔里冷哼声。 他打心眼里,没把这支新生的队伍摆在目中:李适小儿也是急了,听说他还把乾陵守山的陵户也拉起来,搞了个“宁**”来。 这支主力是田士的白草军,怎会是能征惯战的淮西骡军的敌手? 黄伞盖下,李元平也很诧异。 若是情报不错的话,白草军军使兼兴元少尹高岳,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娘的姊夫吗? 这时李元平用手摸了摸悬在中单衣内的那块小玉环,那是娘当初馈赠给他的,其上似乎隐隐还有娘的体温和馨香,元平念及此,又感到万分懊恼,他如今陷在贼营当中,此后连性命都堪忧,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再见到娘一面。 此刻辛景臻对李希烈说:“殿下勿要轻敌,观白草军凭河曲立阵,可达以一敌三之效,可见内里有军阵老手。” 李希烈点点头,说然而我们淮宁军足有一万五千人,半数都是久战精锐,既然白草军在此,那么贾耽怕是也相距不远,我们不得不急战,突破白草军的防线,攻取菊潭入南阳,那样朝廷便对我无可奈何。 随即李希烈又使出激将法,“惜哉吴少诚、吴少阳二位勇将不在军中,否则他俩领骡军冲突一遭,什么白草军阵势定然土崩瓦解。” 于是骡军兵马使安华血气上涌,便主动请缨说,“请于我五百骡兵,辛将军再领五百骡兵继后,便可打破眼前之敌,护楚王归淮西。” 李希烈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不要托大,给你一千骡子兵,辛景臻领两千骡子兵继后,又让养子蒋怀珍领素来号称最为精锐的“假子军”千人,穿菊水和石涧山而过,携带木材,伺机搭起浮桥,抄断白草军的后路。 而自己则和李元平一道,统率万余步卒居后,担当安华和辛景臻的掩护。 震天的呼喊声当中,淮宁军骡子军娴熟地便换阵型,旗帜鼓角互相呼应着,迅速地按照李希烈的指示,分为数个进攻集团,接着缓缓地向白草军所居的河曲处压来。 “来了来了!”各段土垣和木栅后,宣润和白草的弩手瞪着眼睛,接着用脚踏住弩依次上弦,上好后就将弩机微微朝上,身躯则伏下来,隔着木杆的缝隙,看着铺天盖地袭来的骡子兵。 张熙则喊到:“敌近我三十步开外,方可发弩,违者斩!” “踏栅陷阵!”急速往前涌进的淮西骡子兵阵头,安华大呼不已,指令着部众,保持着阵队,直扑白草军的木栅而来。 而辛景臻则带着更多的骡子兵,踊跃奔腾,跟在安华所部大约一百步后,也列成数重横阵,一旦安华打出个缺口,他便跟进撕裂,把白草军的这群可怜的步卒全部挤压驱赶到菊水当中,尽戮为止。 这时,成群成群满身披着衣甲的黑色骡兵,已抵达到木栅外百步开外的距离。 白草军上下已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人,和胯下的骡子。 淮西的骡子兵,骑乘的都是所谓的“马骡”,头大耳大,四肢细长,十分听从命令,所以这使得成千的骡子兵挨在一起,也能保持密集有序的队形,并且一旦将要接战时,这些马骡齐齐长大嘴巴,露出森森的牙口,发出“昂昂昂”类似驴子的鸣叫,响亮十分,非常具有威猛的气势。 此刻,左右两翼段的木栅后,侯兰、程俊仁部的士卒已开始抛射箭矢,两侧射出的箭矢夹杂着呼呼的啸声,交叉着窜入骡子兵的队形当中,正在冲锋的淮西兵,接二连三地闷哼着中箭坠骡,可更多的骡子有厚实的毡布覆盖身躯,并且经历过战阵洗礼,往往毡布上插着箭羽,可依旧驮着主人继续猛冲。 很快,黑色潮水般的骡子军,扔下一批尸体,抵达到了木栅五十步处,“哗啦哗啦”淮西兵兜鍪下夹着的压耳布呼呼扇动,手里则举高了铁叉、骨朵和梭镖,准备突袭接战。 成百上千的骡子蹄踏在土上,咚咚咚咚地响个不停,还有骡子那混合驴和马的“昂昂昂”鸣叫,十分骇人。 “发弩!”宣润的张熙此刻跃起,挥下手臂,他身后的牙兵则猛地击打数声木柝。 木栅后,所有的宣润、白草弩手自浅浅的土坑里起身,抬起的弩机箭簇,全都指着迎面扑来的骡军。 箭簇晃点的方向,骡军士兵的脸部表情清晰可见凶悍的,狰狞的,纳罕的,还有许多见到弩队时显露出来的瞬间惊恐。 “嗤嗤嗤!”一**弩箭强劲地弹出。 接着就是它们暴雨般彻底钉入最前列骡军躯体的时刻,成百名骡兵的队列,突然高高低低剧烈起伏了数下,接着人和骡子纷纭颠仆:有的被掀下来,有的则抱着坐骑的脖子,一起往前翻滚,还有的在骡背晃荡几下,才手捂着中弩箭的创伤处,看着自己的血遏制不住地飞洒飙射到处皆是,咕咚下伏在鞍上,咽气了。 “木弩,木弩!”张熙又大喊道。 这时弩队将蹶张弩给放下,接着自腰间或后背处,抽出举高了竹木所制的僚弩,拨动了其上的骨片,瞬间又近距离射了一波。 这些僚弩的箭头上,全部都涂上了刘晏自桂管所得的剧毒之药。 2.蕃骑横出山 瞬间,白草军防线的木栅前,横下了一大批淮西骡兵的尸身,还有不少人坠落背下,身中僚弩射出的毒箭,痛苦而徒劳地拔除着,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让他们的血沾染剧毒似的。 “不要出栅砍首级,举起长来!” 呼喝声里,高固带着第二阵梯队的士兵到来,和所有弩队士兵一起,举起探出了长,根根闪着芒尖,架在木栅缺口之上。 果然安华迅速收拢了伤亡惨重的第一阵骡军队伍,继续向木栅进行猛扑,他们有的骑在骡背,有的徒步冲锋,扬起手里的武器,和白草军隔着弯弯曲曲的木栅格战着,左中右三段长长的木栅处,长杆武器互相搏斗的声音震人心胆。 貔貅战旗下,高岳和杜黄裳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紧张万分。 要是让淮西骡子兵突破一处,那整个河曲阵地就会瞬间垮塌,自己和杜长史也只能抱着这面战旗,投菊水而死了。 高固顶上了。 那边淮西第二阵的辛景臻也扑过来了,和安华部混杂起来,“往革车那里突啊!”辛景臻冒着箭雨,很娴熟地跳下了骡子,接着和其他同样跃下来的淮西兵,手持短兵奔走,他很敏锐地察觉,白草军中段和左翼间因为时间仓促,只有数辆革车相连,这里应该是个很理想的突破口。 “贼人登车矣!”这声喊叫响起后,辛景臻手擎着横刀,和十几名淮西兵已经娴熟地爬上了革车。 几名在此驻防的白草军跃出,先手的一位叫着,将手里的长猛地对着辛景臻刺出。 辛景臻闪过,一手抓住了长,将其霹雳般夺来,另外反手一刀,将那名白草军士兵当胸的扎甲给劈开了,热乎乎的血化为道红虹,溅到他的脸颊上,而后他大喊声,把夺来的反过来握住,飞掷而出,另外名猝不及防的白草军士兵当即胸膛中,横倒革车轼上,又翻落坠车。 其余淮西兵也跟着涌上,砍杀了其余几名往后退缩的白草军士兵。 辛景臻用手抹拉下目眦上的血,大喊声拿弓来,从同伴那里接过来后,蹲在车上大开大合,又将靠近过来的几名白草军士兵接连给射翻,“白草军败矣!”辛景臻大呼大叫着。 接着整个河曲口的木栅处,淮西骡子兵发了狂似的,一起喊着“白草军败矣”,争先恐后地攀爬着木栅,舍命往里面攻击,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稍远处,黄伞盖下的李希烈,听到这喊叫,哈哈大笑,“土鸡瓦犬,不堪一击。” 接着他将手往前一挥,“步军跟上。” 呜呜呜呜的号角声里,淮西的步卒们列成数个大阵,齐齐迈动脚步,追随着黄伞盖前行的方向,往河曲处前进。 “不准退,把那几辆革车给夺回来!”意识到危险的高固,亲自指挥数十人,向着辛景臻杀来。 高固旁侧,跟着十来名弩手,徐徐跟进,更迭发射弩箭,要将辛景臻给压制住。 “怕什么,我来引弓。”横飞的弩箭当间,占据革车的辛景臻毫无惧色,还在呼喝着同伴给自己递箭,不断对着逼靠过来的白草军拉弦。 他身后,更多的淮西骡兵靠过来,也往革车上攀登,准备扩大战果。 忽然,在他眼皮下的一处矮小的土垣后,冒出个人头来,手里持着根横臂拉满的弩机,槽里搁入根箭矢,“嗡”一声,这发弩箭在空气当中划出道倏忽的轨迹,砰声,钉在辛景臻腹前的木轼上。 “x的。”辛景臻微微起身,怒骂起来,而后捏住箭羽奋力后拉,箭簇旋转个角度,准备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给射死。 谁想,土垣后此刻又立起位来,正是宣润射生将张熙,他手里也握着弩机,张熙猫着腰,先前就盯住了辛景臻,现在于他起身的瞬间,果决扳动弩牙,横臂猛地往前弹动下。 接着张熙眼前,腾起团血雾弩箭不偏不倚,贯穿了辛景臻脖子上的动脉。 “辛将军战死!” 瞬间这样的喊声,又传遍整个阵地,听到这消息的淮西兵表情不由得变得愕然和惊恐。 “咔擦”,一名淮西兵被高固的长柄刀横切过去,当即命陨。 另外名企图将辛景臻尸身给拖回去的淮西兵,尖叫声,转身就要跳下革车。 刀光一闪,高固前臂压低,竖着将陌刀劈下,那淮西兵脱逃不及,兜鍪被劈成两瓣,尸身还保持着前跃的姿态,扑腾落到了车下。 “啊!”革车下的淮西兵惊骇地呼啦啦往后退着。 立在革车上的高固斜睨着,看到辛景臻中箭的尸体,用陌刀尖搁在车板上,接着迅捷一拉,将辛的脑袋切下,而后揪住发髻提在手里,迎着血雨腥风,大呼到:“白草覆菜,蔡州寇败矣!” “白草覆菜,蔡州寇败矣!”的喊声,瞬间一声跟着一声,传到了李希烈的耳朵中。 而后他见到己方的骡子兵,在很大的烟尘里,衣甲不整地往后跑,“安华和辛景臻败了?”李希烈大惊失色。 不久,骡军兵马使安华狼狈地驰到他的面前,“辛景臻冒进,中箭死了。” “你也给我冒进去!”李希烈大怒,一鞭子抽在安华的脑袋上。 “给我回去继续冲啊!”安华尖叫起来,等到第二鞭和第三鞭火辣辣地打在他的脖子和背脊上后,他回转了骡头。 黄伞盖下,李希烈左右挥动鞭子,驱动着牙兵们,“给我全压上去,不然全得死在这里。” “楚王......后方......” 李希烈恼怒而绝望地回头。 他后面数里方向的丘陵,出现无数军旗,和成千上万的军队,是贾耽和樊泽,他们追上来了。 “不用管,直攻当面之敌。”李希烈又将头给扭过来。 此刻,石涧山方向杀声大作刚准备在此迂回渡过菊水的蒋怀珍部千余假子兵,突然遭到袭击预先埋伏于石涧山的白草军七百蕃骑,在明怀义统领下,猛然杀出,横着切入蒋怀珍部,瞬间将其割为两段。 白草军骑兵都是娴熟骑术的城傍子弟,远者弓射,近者用铜殳、连枷猛砸,锐不可当,一个接着一个把李希烈的假子兵给射落砸落骡下。 这时候,骡子军的底子就暴露出来:他们本质上还是群骑在骡子上机动的步兵,在和蕃骑接战时,颓势尽显。 蒋怀珍不敢恋战,带着后部四散奔逃,彻底溃败。 明怀义留百余骑兵,黏在蒋怀珍后,追驰发箭。 其他的白草军蕃骑,将李希烈假子军被断开的前部给围住,尽情攻杀。 3.罗网擒飞鹄 李希烈目眦流血。 那被切割开来的假子军前部,三四百名他的假子,大多是渡海而来的平卢军子弟(代宗时期,一股平卢军自淄青入淮西,构成淮西镇的军队骨干,李希烈、吴少诚等即出身于此,所以李希烈才称淮西镇只有河朔规矩,不闻朝廷王化),也是他精心培养的心尖尖队伍。 可这群假子,却被白草军的城傍精骑直接挤压到了菊水一段岸边,进退无路,遭箭射殳击,血肉横飞,很快皆化为了异乡战鬼亡魂。 这场覆灭来得非常之快。 骑兵歼灭战就是这么干净利索。 这时貔貅旗下的高岳,看着这个情景,心想“李希烈,别小瞧了我白草军!” 李希烈的假子军溃败后,战场局势发生逆转。 淮西军只能打一鼓作气的仗,辛景臻战死,假子军受挫后,他们进攻的士气和势头明显消融颓丧起来,虽然在李希烈严厉饬令下又攻击了数次白草军阵地,可无不轻松被高固击退。 日中后,李希烈整支淮宁军,开始惊惶失措,到处都是人牵着骡子,或骑着骡子来回胡乱跑动,充满了无意义的喧嚣,有的说再进攻一次啊,白草军快要支撑不住,咱们就能突破菊水去南阳了;有的则丧气万分,连喊咱们败了,全都完了,再打都是徒劳的。 那边,贾耽和樊泽的主力大军,自背后也是步步紧逼,让淮宁军的混乱犹胜。 “楚王,只能你亲自再冲一次了。”李元平叩住李希烈的骡首,建议道。 还没等李希烈有所反应,整个队伍里又有人大喊起来,那边,在石涧山那边,有咱们的援兵来啦! “什么?”李希烈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根救命的稻草般,看着石涧山的方向。 果然,那边山野处尘土飞扬,一排排骑着骡子的士兵,正飞快地向自己这里靠近,其后还跟着大批人马。 “是,是封有麟的兵马。”李希烈见到对方也骑骡子,便下意识地认为这绝对是南阳来的援军,不由得喜出望外。 那群骡子兵跑得很快,和李希烈的左侧兵马距离越来越近,接着他们在万众欢呼声里,忽然掣出各自的武器,接着举起面黑封豕战旗,在风中呼呼伸展,“此乃奉义军子弟,蔡寇可束手受死。” 刀光闪闪,措手不及的淮西步兵们给旋风般砍倒,回过神来的则忙不迭地逃跑起来。 “又是怎么回事!”李希烈几乎要当即崩溃了。 原来,在高岳白草军立阵菊潭城河曲,阻截黏住李希烈主力时;韦皋则领奉义军,强行军后,巧妙埋伏在菊潭与南阳城间,专待封有麟的兵马。 果然,准备接应李希烈的封有麟,在半路上遭韦皋步骑的伏击,当即遭到全歼,封有麟首级被斩下,部众全被俘虏随后韦皋便把缴获来的马骡和衣服,让奉义军的跳荡队骑上穿上,转而假扮封有麟部,在侧翼出现,又狠狠奇袭了李希烈。 接近日暮时,绝望的淮宁军再也不敢攻击白草军,而是转为了于死地采取守势:偌大的平野处,万余淮宁军士卒,按照李希烈的指令,排成了个大圆阵,弓箭和武器一致对外,宛如个巨大的豪猪。 而贾耽、樊泽、韦皋,连带发起反攻的高岳白草军都聚拢过来,从外围包住这头“豪猪”。 “李希烈要跑!”很快,随着这声怒喊,圆阵里的淮西子弟们纷纷转头,而后他们见到李希烈披着铠甲,骑在头高大的骡子,身后跟着数十名假子健儿,扔下了节钺、伞盖,接连砍倒几名拦住道路的己方子弟,冲出条通道,头也不回地望着菊水方向奔去在那里,因白草军的人马数量有限,并未能将防线彻底收死,李希烈只能像只仓皇的老鼠那样钻这个间隙,扔下所有的队伍不闻不问,和李元平、安华等数名心腹,溃围只顾自己逃出去。 跟在后面的淮西子弟大骂起来,纷纷用箭射李希烈和他的坐骑。 随着李希烈一小股核心的阵前脱逃,整个淮宁军的大圆阵急速波动起来,许多士兵大哭着,将长短武器和弓箭扔在地上,接着成片成片跪下来,不再愿意作战,也有许多人往白草军方向没命地跑着,他们希望能趁乱,也如李希烈那样突出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回到申光蔡家乡去。 这时,三川行营副元帅贾耽立在高阜上,满意地捻着胡须,“骑兵职责为断道追远,速速派三千精骑追击李希烈;步卒则全部合围上去,将叛逆的蔡寇全部缴械。” “恭喜相公!”行营的僚佐们,齐齐捧起衣袖,祝贺贾耽此役,全殄淮宁主力。 “积年巨寇,一朝尽擒,既是圣主洪福,也是诸位戮力所致。”贾耽很是谦虚,接着他看着远处人马喧嚣的菊水,心中暗念: 李希烈虽败,可淮西镇到底又该如何处置呢? 到了夜晚后,高岳骑着马巡视着战场,光是白草军一支,就抓了三千余俘虏。 其实双方的死伤都不严重,淮宁军在李希烈错误指挥和临阵脱逃的双重打击下,斗志崩溃,大部分都投降了。 这时明怀义三兄弟骑马赶到了高岳身边。 “没有李希烈的踪影?” 明怀义摇摇头。 这时高岳便询问长史杜黄裳,该如何。 杜黄裳便说,沿菊潭至南阳间道路火速搜捕高少尹可命白草军,韦军使命奉义军,步卒每隔段距离,逢路口就留三分之一把守,其他的人继续追下去,遇到下个路口再度如是,又让骑兵策应四面,必可抓到叛贼李希烈,“除非李希烈插翅,才能从这种罗网里飞出去。” 按照杜黄裳的安排,夜晚后,白草军和奉义军的士卒不顾疲累,举着如星般繁多的火把,顺着道路和田野间的队列不断延伸着,拉着网在搜捕李希烈的下落。 一处荒田处的干涸沟洫里,几头马骡的口被戴上枚子不让发声,李希烈和几名假子蹲在沟里,看着满天的星斗,及满地的火把,要抓他的呼喝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你们把我给献出去吧,求荣华富贵好了!”李希烈按捺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李希烈的假子们全都伏地大哭起来。 “别哭那么大声啊!”李希烈又咬着牙,狠狠打着这些人的铠甲兜鍪,飞出阵阵尘土。 “都怪元平献策失误,以致楚王如此下场。”李元平也挨过来,泪流满面。 4.新规自岳始 “下场......”这时候,李元平听到对面的楚王,带着悲怆,说出了这个词语来,接着就无下文。 荒田的风,涌涌地刮过,野草在月色下摇曳摆动着。 而后,李元平忽然听到佩剑出鞘的细微声音,他背脊一耸,心脏当即就要爆裂胸膛跳出来。 李希烈是要拔剑杀他泄愤? 吓得李元平缩起脖子,闭上双眼,不清楚那道剑芒会不会斩到自己的颈上。 “咔”声,剑重新收回了鞘中。 李希烈长吁声,颓然靠在了沟洫的土坎上,“是啊,没想到是如此的下场。” 接着他开始大声埋怨起来,从河朔、淄青开始骂起,说他们反复无常,是自守之贼,“我们淮宁军出于义气,直出武关道攻长安,促成李怀光的师变,随后马燧、李晟、李抱真才各自撤军是我们的淮宁军救了河朔三镇,这群狼心狗肺的家伙却背弃出卖了淮宁军,去和朝廷媾和!” 李希烈又骂起朱来,说他简直就是朝廷的卧底,自从他出了昭国坊给长武、淮宁出谋划策来,简直没一场仗打赢的,顿于奉天城下那么多日,徒徒损耗兵力,还让各路勤王兵马从容调集来,这朱就是个黄幡星。 又骂李怀光私心太重,只想保住河中地盘,和朝廷谈条件,长武军扩充了那么多兵员,从皇弟的私库里夺得那么多钱帛,却未能用于正途上,虽然赏赐给士兵,可既不攻坚,也不掠地.....而后李希烈直接骂起皇帝李适来,说他当初如果同意身官回授,让他兼淮西、山南东道的节度使,他又何至于杀害命官,强占襄阳城,犯阙京师?肯定还是我唐的忠臣,会替李适削平淄青和河朔,也可为朝廷防秋,光复西域云云。 月色下,李元平和几名假子,都瑟瑟发抖,他们觉得李希烈是疯了,他的怒骂不但无拘束,也十分大声,喋喋不休。 “陛下,是你逼我当逆臣的。我想重新当个忠臣,可惜已经无可能了......”李元平见到,李希烈仰天说出这句话来,豆大的眼泪顺着他胡须流下。 随后李希烈抽泣两声,将脸转向了元平,用手执住了元平的胳膊:“自汝州城破后,某尊你为军师,献策未尝不从,总算得是相知一场。我犯得是死罪,你犯得也是死罪,听闻陛下下诏书,谁能俘我或得我首级,若四品便可得我之官衔,若五品或以下者得封六百户,为民者赏赐百万钱,免三年赋税。如今我不愿意死在籍籍无名之辈手中,还是主动出去,给那群小儿个大恩德,救得你们的性命好了。” “楚王!”李元平和其他假子都大惊失色。 几名假子便争着要当李希烈的替身。 李希烈举手示意他们不用再往下说,意思是他心志已定,“你们护着李元平回淮西去,如果你们也死了,那只能认命至于某......”李希烈哀伤地扶着自己的大腿。 他的大腿上中了箭,血染了半个裤管。 “这箭,是我丢弃整个淮宁军子弟时,他们出于愤怒射中我的,是我罪有应得,我命也在此地终矣。” 这会儿,荒田的东南侧道路上,传来阵马蹄和响鼻声: 一片光耀的火把,数十名白草军骑兵,正互相呼喝着,往这里搜捕而来。 “你们快走。”李希烈果决地说到。 “楚王!” “别犹豫了,扔下骡子,从这荒田的杂草里冲过去。记住,我的妻儿怕是也保不住性命的,此后元平你要是还能活下来,别忘记我和李唐间的血仇!” 不一会儿后,明怀义和蔡逢元所领的这群骑兵,猛然见到眼前黑郁郁的荒田里,燃起了团火焰,格外可怖,惊得马儿连忙往后退,“果然有人!” 火越来越大,烧着了荒田当间的草丛和枯枝,待到白草军骑兵靠近后,自火光里徐徐站起位人来。 那人用剑鞘拄着身躯,一瘸一拐地跨过了干涸无水的沟洫,接着他情绪很稳定地站在蔡逢元、明怀义马前。 “吾乃南平郡王、司空,持淮西、淄青旌节,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自报身份。 火把前,明怀义喝问说:“你是司空,那可是个尊崇的官儿,想必是淮宁叛军的渠帅。” “正是我,李希烈。” 这群白草军骑兵有些不敢相信,李希烈便哈哈笑起来,说真的无需假,我不为难你们,带我去见你们的军主,让我成全他的荣华富贵。 菊潭城的营帐里,当蓬头垢面的李希烈被军卒们押着,带上来时,帷幕之后,高岳、高固、杜黄裳等立在其后,隔着麻布帷子,杜黄裳激动地嘴唇都哆嗦起来,不由得狠狠抓住高岳的胳膊,高岳只觉得钻心的疼痛传来,“高少尹,就是李希烈!” 高固也急忙恭喜说:“今夜擒得李希烈,少尹马上可得身官回授,为淮西节度使。” “马上我就草拟道文状,递交给贾相公。” 结果杜黄裳刚准备走,却被高岳反手牵住。 高岳凝视着杜黄裳,摇摇头,正色言道“岳怎么会入蔡州为节度使?” “......”杜黄裳有些摸不着脑袋。 “淮西、河朔、淄青诸镇,军士等同戎狄,从来不服王化,积弊已深,平蔡的问题,可不是让岳去当个节度使那么简单。”高岳缓缓说道,“这份陈述,不是岳矫揉,而是出于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内中衷曲,还望长史传达于圣听。” “少尹的意思,平蔡是?” “平蔡,平河朔,平淄青,铲除的不是他们的节帅,而是所谓的河朔规矩,不然今日降,明日复叛,永无了局。” “那李希烈?” 高岳很平淡地说,擒李希烈绝非是我白草一军的功劳,而是整个三川、三南行营上至元帅下到军卒的功勋,也是陛下于奉天从谏如流、调度有方的结果: “把李希烈械系起来,等到陛下回驭京师后,献于太庙,交给陛下处断。陛下如有赏赐,请赏赐三川、三南、汴滑亳寿宋诸州行营将士。破免身官回授,请自我高岳始。” 这话说的杜黄裳几乎热泪盈眶,随后高岳便请长史亲自审讯李希烈。 “少尹!”当杜黄裳留下来审问救治李希烈时,另外所营帐里,高固、蔡逢元、侯兰、程俊仁等军将,都立在高岳旁边,心思尚有些怏怏的少尹你也太高姿态了,为何不要身官回授,你现在知兴元府事,请功后便可继续登峰,直接为申光蔡节度使。 “那样,我要不会遭逢兵乱,要不会成为第二个李希烈。”高岳笑笑,意味深长地说到。 5.林鸟各自飞 “可?”诸人还有些心意不平。 “你们啊,也只有郭再贞能真正懂得某的心思。可惜他还在随州枣阳。”高岳便不让他们继续聒噪下去。 其实,做出个高姿态来根本无伤大雅,反倒可以......该是我的还是我的。 我高岳不要走得快,只要走得远,走得稳。 次日平明时分,李希烈被系在槛车当中,在高岳、韦皋、杜黄裳等押送下,至贾耽的大营当中。 “李希烈,你这狗脚贼也有今日!”当槛车里立在那里的李希烈摇摇晃晃出现时,被俘的淮宁军士兵无不大怒,争着抓住地上的泥块,雨点般地飞掷向李希烈的脑袋上。 李希烈被打得鼻青脸肿,可犹自大笑不已,还对淮宁军将士们喊到:“希烈死后,你们当做唐家的忠诚子弟,勿要再附逆从反,这样希烈死且不朽。” 大营内,贾耽坐在中央,先是看了被捆缚上来的李希烈,而后阅览校验了自李希烈身上缴获来的印章凭信,便问说“其下何为者?” “南平郡王,检校司空......” “住嘴,你是个甚么南平郡王,如今早已是逆贼而已。”贾耽大怒,打断了李希烈的自报身份。 “贾散骑既已知希烈身份,又何必作态询问?”李希烈丝毫不惧。 这会儿贾耽语气平稳下来,对李希烈说,“惜哉,原本你可画形凌烟阁的,谁想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止是兵败而已。”李希烈反唇说到,接着他便问贾耽,是如何部署的。 贾耽便清清楚楚告诉他,韦皋如何伏击封有麟的,高岳如何邀击他的,自己和樊司马又是如何来援的云云。 听完后,李希烈点点头,望着高岳、韦皋诸人,坦承“兵败兵败,某已拳拳服膺,如今再无怨尤了。” 而后贾耽下令,将李希烈收押起来。 “高少尹大功!”李希烈被押下去后,贾耽当即起身,向高岳行礼。 高岳急忙回礼:“某与韦城武,不过行贾公之令罢了,何敢居功?” 旁边的韦皋既觉得高岳没忘记自己确实很有情义,可也觉得对方太谦虚了。 “拿住李希烈,又如何不是大功?必显于圣主目前,否则岂不是有昧于赏罚之嫌。”贾耽很坚决地要为高岳请功。 “请相公为全体三川行营请功。“ “高少尹这又何必?” ”如今圣主席不暇暖,只是翦除一翼逆贼而已,淮西尚悬而未决,岳又何敢汲汲于邀功之琐举?” “善!” 就在贾耽还很为难时,他身后的帷幕被披开,随着这声“善”字,众人望去,原来是中书侍郎平章事、天下宣慰大使萧复缓步而来。 这位恰好宣慰到了山南东西道地界,就得到官军击败李希烈的捷报,又闻高岳丝毫不居功自傲,便十分欣喜地走入。 “萧中郎!” “萧相公!”的呼声顿起。 萧复便直接对贾耽说:“圣主的谕令是,如果李希烈已败,那么此后对淮西镇还是以安抚为主。” 果然,这时高岳、韦皋暗中互相交换下眼色。 自己先前对李适所建言的平蔡之策,李适又开始反覆起来,不过大约现在对于皇帝而言,还有更现实的原因与其和淮西镇继续厮杀,将漕运路线彻底打烂,不如先稳住对方,先把汴宋的漕运恢复,再考虑其他路线的开辟。 当然李适此举,怕是还有其他政治目的。 “萧中郎,李希烈已擒,淮西靠我三川、三南及李都统(李勉)合力进剿,假以时日,可彻底削平。” “哎,贾散骑,天下如今兵革不息,便是夺黎元百姓的休养生息,又岂是长久之计。”萧复叹口气说到,其实他也是对桀骜方镇的鹰派,可奈何国家财计真的难以支持继续长期用兵,况且真要平淮西的话,淄青、河朔必然兔死狐悲,定要起来闹事的,还是暂且姑息吧! 而高岳听到后,则想到: “果不其然,平蔡这个功业,冥冥之中还是在等着我来将它实现。” 此刻萧复又笑着宣布说,我来当这个宣慰大使,就是要替诸位请各位的功勋,也是替圣主体察民情,三南行营诸位,也已攻陷安陆城 ,淮西之事指日可定,马上我们在襄阳城欢宴三日,接着三南行营、三川行营则要再进长安,会师围剿逆贼朱、董秦(现在皇帝李适下令,取消原本对李忠臣的赐姓赐名,改为原名董秦)、李怀光。 数日后,正值重阳节,许州襄城当中,吴少诚、吴少阳这对义兄弟俩,脸色凝重,在一群骡兵的簇拥下,来到城中驿站处。 厅内,李元平披散着发髻,衣衫尽破裂,正坐在席位上,大口大口嚼着蒸胡,见到吴氏兄弟,抬起眼来,接着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楚王已陷没于兴元少尹高岳军之手矣!”当吴少阳上前,一把将李元平如雏鸡般提起来后,李元平吞下一块蒸胡馅,如此说到。 “唉!”吴少阳狠狠地骂了声,将李元平扔下来。 这时吴少诚低着头想想,而后按住刀柄,问李元平说:“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元平原本也是必死的,可楚王并不想让元平死。” “如何知你不是出卖楚王求荣来着?”吴少诚手指握住了刀柄,只要李元平透露出半点不妥,就把他当即斩杀。 谁想李元平笑笑,继续吃着蒸胡,对吴少诚低声说到:“楚王嘱托我,来救淮西镇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申光蔡留后陈仙奇已反正朝廷了。” 吴氏兄弟急忙对视了下。 这时驿站外急马来报: 蔡州汝南城内,陈仙奇忽然占据军府,执楚王的妻子儿女,并宣布投向朝廷。 吴氏兄弟这才缓缓将目光转向了李元平。 “不用焦急,你等也倒戈向朝廷,不过陈仙奇是和三川行营、三南行营搭线的;你等若同样投贾耽、曹王皋,怕是无济于事,所以不若.....” “不若如何!” “不若投汴宋都统节度使李勉。”李元平当即悠悠说到,“如此,原本在平叛当中无寸功可言的李勉,必然会将你等目为奇货,这便是抬价的方法。” 重阳节后,陈仙奇献申光蔡三州于曹王皋、韩,吴氏兄弟献陈许汝三州于李勉。 很快,淄青节度使李纳上表于朝廷,请求赦免陈仙奇、吴氏兄弟,及整个淮西镇军民。 接着田悦等也响应起来。 6.蓝关一峰雪 如此,出现了很吊诡的局面。 淮西镇随着李希烈的被俘,虽则表态归顺朝廷,而其却分裂为了陈仙奇和吴氏兄弟两个派系,各居三州,各自找到了“中介”,前者为贾耽、曹王皋,后者则是李勉。 李元平所说的效应也出现,贾耽和李勉都争着向朝廷表示,陈仙奇(吴少诚、吴少阳)都是忠义之辈,原本是被李希烈蛊惑裹挟的,可好好安抚。 襄阳城里汉阴驿,宴会的板鼓和笛声已散去,秋色点染的池沼间,“野亭”当中,高岳坐在那里,芝蕙侍立其侧,在行营继续开拨间的空闲时光里,处理着私人的信札。 云韶、云和二姊妹都来信的,可自从那晚芝蕙捅破薄薄层窗户纸后,面对妻子和妻妹的问候,高岳同时不知道如何回信,提着笔好长会儿,才有些苦恼地对芝蕙说:“芝妹你替我在驿站里写书仪回兴元府好了。” 芝蕙点点头,随后她又拣出一封信件,给了高岳,“三兄,随州刺史刘长卿的。” 高岳赶紧展开阅看,刘长卿现在已经光复随州全部四县的土地,并派遣信使前往安陆,和三南行营取得联系,在知道高岳马上还要出武关道,前往京师去时,便写了信来。 内里核心的精神,其实就是表达自己的“羡鱼之情”。 说白了,刘长卿希望高岳在陛下面前陈述下自己守土的辛劳和忠诚,好早点结束在京外为下州刺史的生涯,回到中央台省粉署里为郎官。 “文房兄就算不来信,这个话我也是要说的!”高岳又担心起另外个人来。 此人便是如今依旧陷身在李怀光营里的高郢。 在给刘长卿回完信后的第二天,高岳与芝蕙再度告辞,和整个三川行营踏上了前去长安城的道路。 路线其实和先前击垮李希烈时所行完全一致,不过前往长安蓝田的路完全没有了阻隔: 先是自襄阳至邓州穰县,随即过新城、菊潭,至于内乡县的西峡处渡过淅川,再过山峰耸峙的武关,过武关后即是商州的核心,穿过仙娥山后,行营的大军沿着曲曲折折的丹水河谷而行。 待到处叫倒回口的盘曲山路时,高岳望见崎岖的山间道路旁侧,一处关隘障塞的遗址上,长满瑟瑟秋草,好像有条道路隐隐约约,淹没在倒回口的西北方向。 “这里是石门路,景龙年间由崔征五万民丁开凿,开大昌关,修筑新道。结果民丁十死其五,开通的新道每逢夏季却经常被山洪冲垮,只能让行旅和驿马继续跑旧道,这条石门路也就彻底荒废掉了。”这会儿,熟知地理的贾耽驱马走过来,用鞭梢遥指着这关隘,详细道来。 高岳默然不语,又回头望见,自此处直到前方七盘岭的道路上,全是艰辛的士兵,牵着战马、骡驴、革车,首尾衔接,相顾呼应,齐唱着儿郎伟以壮军容士气。 至商於、蓝田交界处的黄沙岭,贾耽授令吴献甫,领三千别路兵马,行玉山路,尽快到东渭桥处和李晟会合,并告诉合川郡王三川行营抵达的消息。 而行营大部,则继续沿着商州驿道大路前进。 喧闹的水声自河谷口倾泻而出,弯弯的蓝桥上,车马士卒结队而过,有几点雪花开始落在高岳的肩头,很快消融不见蓝关著名的雪,在秋冬之交时,微微降临,看起来美极了山间的密密匝匝的松林的枝梢上,挂上了白色的雾凇,自远方望去,真的和水墨画般。 王维为亡母而筑就的清源寺,不久也来到高岳眼中。 他们已进入蓝田县地界。 淙淙的辋川水流当中,沉沉的暮钟声里,清源寺草堂,高岳等僚佐升起火焰来,伴在副元帅贾耽的身旁,望着远处微茫的山景,月色下三三两两的雪花在飞曳着,“商於百里云,蓝关一峰雪”,贾耽在跃动的火苗上抄着手,喃喃说了这两句来。 “圣主于奉天城,是否安好?”樊泽同样唏嘘起来。 “长安城的宫阙就在前方,诸公可勤勉增进一层力气,早日迎圣驾返京。”贾耽环视四周,如此打气说到。 随后,贾耽取出图来,让各位指画部署。 依旧是高岳在筹划: 我们三川行营,随即过辋川,和水、灞水间屯营,主要的职责是策应西面的段太尉、浑金吾,和东面的李相公。 段太尉即段秀实,浑金吾即浑,李相公即李晟。 高岳所提出的方案是很谨慎很谨慎的,与其说是个军事部署,勿宁说是个政治部署: 光复长安城的主角,早就敲定是段秀实、浑和李晟三位,我们三川行营不要争抢。 贾耽当即首肯了高岳的方案策略。 第二天,大军行抵青泥驿驻屯。 当夜,奉天城方向有中使到来,正是霍忠唐,请求贾耽、樊泽、高岳、韦皋、韩潭、杜黄裳等要员齐集,说是带来了圣主的口谕: 此次攻长安城,由李晟担当主力; 段秀实、浑、崔宁转向,攻三原、富平的李怀光部。 至于三川行营,李适给了个很奇特的任务,和长安城内的叛党领袖朱联络。 而负责联络的主角,即是高岳。 李适指名要的高岳,还专门给他加个使职,“皇城镇抚宣慰使”。 当然,中官霍忠唐径自留三川行营,为“观军容使”。 高岳还了解到,那边段秀实、崔宁和浑的招讨行营里,是谭知重当军容使。 自己是皇城镇抚宣慰使,霍忠唐是观军容使,那么在这个三川行营里,高岳和皇城十二门内各色人物的交涉,连贾耽也是无权探究和干涉的。 过了两日,高岳的白草军营地就迁徙逼近到长安城东南郊的长乐坡左近,待到高岳登上坡顶,沿着道路前行,重重树林间,他往右看到了升平坊崔氏的月堂遗址,他妻子阿霓十六岁时,曾在这里的庭院当中荡过秋千,可而今月堂早被岳父顺应皇帝旨意拆平,只留下那堵带着月窗的素墙宛然,其上的腊梅枝叶尚在,在风中摇晃。 对面,薛炼师惨淡经营的红芍小亭则被叛军荡平,木材都被叛军拿去在月灯阁构筑营砦了,高岳立马,望着一片寂然萧索的陂塘,在夕阳下振翅而飞的水禽,勾起他对长安的追忆。 在这里,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如今他还要和其中的部分人打交道。 7.皇城宣慰使 高岳在红芍小亭的陂塘旁立下自己营幕,但他却不让任何僚佐参与到“皇城宣慰”的事务里来,届时只让观军容使霍忠唐,和霍带来的数名笔吏在场。 随后长安城也出现了十分怪异的局面。 三原和富平地带,段秀实、崔宁和浑和李怀光连日苦战。 光泰门外,李晟的神策军行营抵近至灞桥处,暂时处于总攻前的静默。 而长安城南面的启夏门和东面的延兴门处,和其外的围城营地保持了有节制的畅通:每日都有人在此两门出入京师内外,泾原叛军有所阻拦,打窦翻墙者便不绝,都要前往长乐坡白草军营地,要见皇城宣慰使高岳。 对此,三川行营副元帅贾耽是不闻不问。 表面上,皇帝李适使用的是攻心策略。 他听取了高岳先前的翦除两翼、攻心中央的方案。 可对高岳来说,考验恰恰在此。 先是来了城中至德女冠的观主,虽则有些年纪,可丰韵犹存,足见年轻时也是个风流美人,待到入席后,见高岳身后站着的,是个身着紫衣的中官,心想只需讨好高岳就行,于是声音千娇百媚,称自己名曰宋之璇,曾与那些大诗人、高僧密切往来过,还和薛瑶英有过交情(毕竟薛瑶英在至德女冠里挂名过)。 听她套完近乎后,高岳便很客气地询问她,炼师辛苦至此,所为何事呢? 宋之璇对高岳是眼波流转,而后就垂泣说到,叛军入城后,她被胁迫去参与筵席,写了几首应酬的诗歌,嘤嘤嘤...... “弱质之流,受到如此逼迫,也是正常的,请安心,岳必然原原本本呈给圣主。“高岳实则在内心叹口气,随后请宋炼师写下述状交上来。 结果等宋之璇的述状呈上后,高岳见文状边还贴着碧色纸笺。 其上用柔媚的字迹写着首小诗: 命啸无人啸, 含娇何处娇? 徘徊花上月, 空度可怜宵。 这分明是首向自己荐枕席的艳诗,高岳抬起头来,正色和宋炼师对视,只是说请炼师回去。 宋之璇还待说什么,高岳在席位上将手抬高,于是宋炼师只能怅然离去。 等到宋炼师离去后,高岳将那方写着诗的碧笺揭下,投入到燃着火的杯盂中。 “三兄......”旁边的霍忠唐讶叹道。 “七郎,给宋炼师留下点最后的尊严吧!”高岳叹息。 旋即,来到的是西明寺的僧侣,这群人在高岳前是痛哭流涕,说叛军占据长安城后,寺中的叛逆法坚和尚,协助叛党造大云梁,攻圣驾所在的奉天城,绝非西明寺本意,西明寺上下,是绝对忠于皇室朝廷的。 言毕,为首的僧侣便交给高岳、霍忠唐各自个匣子。 高岳打开匣子,内里光气扑面而来。 合上匣子后,高岳便退还给了西明寺僧侣,并告诫他们:“西明寺,在先睿文圣武皇帝(代宗)御天下时,可是被钦定为护国之寺,每年布施的米粮钱帛不晓得有多少。而今出了这种事,真的是,唉!” 僧侣们赶紧不住叩首,请求宣慰使网开一面。 高岳便指着旁边的霍忠唐,对僧侣们说,这位才是圣主的敕使,有想法可以对他说。 当即西明寺僧侣们就表态,愿意将寺庙里的珍宝全都拿出,合计十万贯,进献给圣主,此外寺庙还有几乎半坊大小的“普通院”(寺庙构筑的屋舍,可以让俗人入住),也愿意交给官市。随后僧侣就将产业的各项文簿,颤抖着交到霍的手中。 霍哪里敢自专,又把文簿交到高岳手里。 高岳稍微看了下,就瞧出了门道来,厉声叱问西明寺道,尔寺里所献之物,为何铜器铜钱如此多? 这下子僧侣们慌了,又雨点般叩首。 高岳称,先皇帝和当今圣主,三令五申,严禁达官贵人、道观、寺庙私藏超过限度的铜钱(防备钱荒),熔钱为器更是犯禁的行为。 “求宣慰使盘桓!” 高岳便让西明寺将所藏的钱和铜器全都交出给朝廷,一文不留。 这下西明寺的僧侣们是惨到了极点。 可他们还不知道的是,这位绯衣银鱼的高少尹,在刚刚及第后就敲诈过西明寺二百贯,可现在他勒令西明寺交出来的钱财,已然有二十万贯。 送走西明寺后,高岳疲累地端起茶来,啜饮了几口,对霍忠唐诉苦说,“宣慰使难为啊......” “三兄,怕是真难的还在后面。”霍忠唐话中有话。 高岳凝住了眉眼,他当然明白霍的潜台词。 下一轮来的是平康坊都知,北里的杨妙儿和中曲的楚娘都来了,称叛军入城后,曾经让伪京兆尹和金吾,行牒文让平康坊的女子前去陪酒,她们被迫无奈,曾有屈从,来此向宣慰使求情。 “可有刺探到叛党情报,哪些人附逆的?”高岳当然有心要帮杨都知,便急忙问道。 于是高岳就让杨妙儿和楚娘,写了份具体的述状,将席间观察到的,叛党都有哪些人,都接受过哪些伪职,记录得清清楚楚。 “你们......没和叛党有什么诗歌往来吧?”高岳清楚,吟诗就等于是留下罪证,将来是要负责的。 杨妙儿和楚娘急忙摇头。 高岳便轻松下来,说平康坊的姊妹我是肯定要还恩的,昔日岳寒末时,曾得到过诸位的帮衬,这辈子不敢忘记。 楚娘当即伏低感动大哭,称高少尹不计较前嫌,这份胸襟让她羞惭欲死。 “这是什么话。”高岳言毕,便取出份经卷来,亲自交到杨都知和楚娘的手里。 两人一看,是《观无量寿经》。 “此后多多反复吟诵,劫难自然不会近尔等之身。”高岳和颜悦色地说到。 送走平康坊代表后,各附逆的官僚,派遣来说项的奴仆更是不计其数,有送钱的,有送宝的,有送别业田庄的,还有要送女儿给皇城宣慰使当小妾的,高岳一一秉公加以处理,绝无私相授受。 这时候,立在旁侧的霍忠唐暗暗赞许。 这下他回去,方便对陛下交待了。 入夜后,长乐坡营地篝火闪耀,树林里的飞鸟鸣叫着,相与飞还。 可高岳则更打起精神来,他知道白日里的,都是些虾米角色,真正关键人物,要到这时候才能登场。 果然,戌时和亥时相交时刻,几名军卒押着名穿着青衣的男子入帐幕。 “苏执事,好久不见。”高岳还没等对方开口,便如此说道。 那男子急忙对自己再拜。 此人,正是朱的心腹家奴,苏玉。 8.朱泚受衣诏 苏玉接着泣告高岳,“请少尹充当陛下和太尉间的桥梁,保全太尉的性命。 ” 现在朱唯一能找的,只可以是高岳了。 高岳沉吟了下,随后即问苏玉,现在京师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苏玉便告诉高岳: 朱太尉被叛党胁迫,遭强担当权知六军,可心中却始终不忘朝廷,于长安城里将诸位播迁在外的官员、禁军将领留在京中的家属,还有十王宅里的诸王都保护得非常妥当,并时刻准备反正。 现在苏玉得到朱的指令,冒着生命危险来和高岳取得联络,就是要敲定起事的时刻,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么说,太尉是迫不得已的?” “少尹是何言耶?先前奉天城之战,若不是朱太尉誓死暗中掣肘李怀光、李希烈二贼,陛下又如何能保得平安无事哇!”苏玉说完,从怀里掏出蜡丸来,说内里是朱的密信,一片赤诚全在当中。 高岳便自腰带上拔出小刀,将蜡丸切开,细细看了番。 随后他和霍忠唐互相使了个眼色,也取出文牍来,递送到了苏玉的手里,苏玉是识得字的,看了番后十分激动,“此乃御札......” 高岳点点头,说请朱太尉放心,圣主对他的心意是完全体察的。 果然御札上写着李适的亲笔,不但表态要赦免朱,还希望朱伺机反正朝廷,共襄义举。高岳还指着御札后的联名给苏玉看: 中书侍郎萧复,黄门侍郎萧昕、颜真卿,判度支刘晏,镇海军韩,谏议大夫姜公辅、刘从一,诸平章事段秀实、崔宁、浑,是密密麻麻的,这些人也都担保朱乃忠烈之士...... “陛下在奉天城时常说,他曾下诏,在幽州城内设‘太尉里’(给坊起名字,荣耀朱),又改太尉、司徒的家乡为‘司徒乡’(荣耀朱滔的),故而他不相信太尉会真的附逆。“霍忠唐这会儿,急忙对苏玉说到。 苏玉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对高岳再度叩首,“个中委曲,还请少尹明察。” 接下来,苏玉借来营帐里的针线,将皇帝的御札细细地缝在夹衣当中,又趁着夜色,返归到京师城里。 看苏玉离去后,高岳自案后起身,微微叹口气,走出帷幕,望着秋夜满天寒星,又看着长乐坡前宏伟的长安城,看起来是有满腹的心事。 “三兄......”烧得啪啪的篝火边,霍忠唐紧紧贴着自己,关切地询问说。 “七郎没什么,我只是在思索,朱太尉反正后,三川行营入城的路线。”高岳赶紧如此说。 霍忠唐也叹口气,“我知道三兄你心有不忍,毕竟先前你在泾原行营当中也曾得过朱的照顾,可......” 还未说完,高岳就举起手来阻止他继续下去。 因为营帐外,有几位穿着翻领胡衣的汉子,也在军卒指引下,来到高岳面前。 高岳负着双手,侧眼看着其中带头的中年人,良久说到,“许久不见,郭贼曹,不,现在应该是金吾府判司了。” 火光对面,那中年人正是郭再贞的父亲,接受伪金吾判司的郭锻。 听到高岳的揶揄讽刺后,郭锻一张黑脸,不得不颤动扭曲数下,接着努力万分地挤出点笑容来。 毕竟现在他有求于高岳...... 昭国坊内,朱亲手举着烛火,颤巍巍地走出来,看着苏玉将夹衣里的皇帝御札给拿出来,咕咚声跪到,泣不成声,“真的是陛下御札,忍辱蒙诟这么长时间,终于守到云开月明了,陛下啊!”而后他对着御札连叩首三下,才接过来。 略略读完后,朱长号数声,恨不得吐出血来,泪如雨下,“敢不奉陛下的‘夹衣诏’?” 很快,朱的心腹方庭芝、李日月走入进来,接着朱两个儿子和一位女婿都来到。 “准备反正朝廷。” 方和李面面相觑,接着忧心忡忡说到,圣主到时候会不会翻脸。 朱急躁地摆摆手,说现在还能考虑那么多? “可是,该如何反正?”朱女婿询问说。 这话说得朱犯了难。 现在全城的叛党都争着准备去长乐坡,向皇城宣慰使高岳“反正”。 既然大家都想反正,那我就不得不采取手段,不让其他人反正,只让我反正。 这样才是真正的板荡忠臣。 许久,朱说到:“城中兵马主要是泾原五六千子弟,其他的都靠不住,而姚令言、焦伯谌是统军将领,素来和我交好,想要成功反正,就必须得到他俩和泾原兵的支持。” “是要攻击中渭桥那里的李怀光?”朱两个儿子大惊。 “痴儿,李怀光我们怎么打得过?别反正不果,先被李怀光灭了。”随后朱顿了顿,下定决心,眼光里露出杀气,“也只能对韩王和李忠臣(董秦)下刀,韩王僭越称伪帝,李忠臣、乔琳、源休、王、蒋镇等附逆,十王宅里亦有数十王子皇孙应和,不如以朝集潜龙殿为名,把他们全杀了,替陛下除害,随后保东内、皇城,拒李怀光,迎贾耽、李晟入城。” 朱如此安排是有苦心的,乔琳等人都是文臣,再加上十王宅那批废柴,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杀他们和杀鸡似的;而李忠臣呢,出身于淮西的平卢军体系,和姚令言、焦伯谌所属的泾原体系素不相属,杀他既能给自己的“忠诚圣坛”上献上份祭品,也不至于激起泾原兵的反弹。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唯一的招数。 可方庭芝和李日月还是非常担心,认为这是李适和高岳的毒计,来让城内自相残杀,恰好方便李适铲除异己。 听到这话,朱其实心中也有类似感觉,可他别无选择,只能顿足大哭,抱着儿子和女婿,“李希烈被俘,李怀光早晚也是个覆亡,我如何不打紧,也就希望陛下看在我对取幽州还有点作用的份上,饶恕你等的性命我走到今日的地步,高岳和韦皋难辞其咎,万一阿父遭逢不幸,你们就去投高岳(让他愧疚,恶心死他),有高岳在,你等不孤也!记住,千万别想着逃回幽州去,就算回去,也会被你们的季父给害死。” 整个场面此刻达到悲哀的最**,方庭芝、李日月、朱,还有子婿们,连带家奴苏玉,都互相抱持着,泣不成声。 9.朝集潜龙殿 可朱没想到的是,或者朱也可能预料到的是,在另外个坊内,李忠臣的宅第里,发生了几乎雷同的一幕。 李忠臣,现在已恢复原名董秦,他的家奴刚刚也从长乐坡归来,给他带来了相同的御札,“陛下啊!”董秦大哭不已,把家奴腰带里的缝住的御札用刀割开而捧出,里面同样有李适的御日影花押,还有诸位宰臣的署名,里面不但认为董秦是被裹挟的,赦免他的罪过,还许诺马上让他重为淮西节度使,取代李希烈,镇抚整个淮宁军。 此外,御札内皇帝还亲自下诏,恢复董秦“李忠臣”的赐姓和赐名。 “臣,敢不奉圣主的腰带诏讨贼?必不负‘忠臣’的赐名。”现在又成为“忠臣”的李忠臣,咬牙切齿,五内俱焚,捧着御札,对着西面奉天城的方向,几乎叩首出血。 几名李忠臣的亲信也聚集在宅内,他们经过商量,也一致通过方案: 趁潜龙殿伪帝和伪官们朝集时,手刃他们,“特别要杀朱、源休、王、乔琳之辈。”随后促使殿内的伪金吾、北衙军反正,外拒李怀光,内抗姚令言、焦伯谌,迎李晟、贾耽入城。 所谓的潜龙殿,即是原来的白华殿,朱等强迫韩王登基为伪帝后,便经道士桑道茂的建议,给改了这个名字。 然而,李忠臣也没想到的是,这数日内皇城里诸人的举动,也脱离不了源休、王的眼睛,他俩不是傻子,在知道朱、李忠臣都开始和长乐坡官军接触后,立刻就推测到,这几位怕是要做出什么不善的举动。 源休、王等伪朝官员便齐聚起来秘商。 有人慌了,说趁朱、李忠臣反正前,我们得抢先一步。 源休冷笑起来,说你们太蠢了皇帝之所以许可朱、李忠臣反正,不过是因他们还有利用价值,我等身为文臣,一无兵二无权,反正反正,谁耐烦你反正?死路一条而已。 这话说得众人丧气丧胆,顿觉前途一片血色的昏暗。 “为今之计,只剩鱼死网破,朱和李忠臣要杀我等,我们反手先杀他,而后投李怀光,随后回河中去。”王一向足智多谋,如此下了狠心。 “若李怀光马上也不保,又该如何?” 王迟疑了会儿后,言道那我们就投回纥,或投西蕃。 我堂堂太原王氏出身都不介意,你们又害怕什么! 事到如此,也只能一搏了,于是源休、王迅速出谋划策,应对事态。 他们要找的帮手,是郭锻和九姓胡商们,对方有一支武装,也有足够的钱财在完事后收买泾原兵。 虽然姚令言和焦伯谌拥六七千泾原兵马,驻扎在禁苑光泰门处,和李晟的神策行营对峙,但只要钱到位,让这支队伍倒戈针对朱、李忠臣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是,整个长安城内,叛党们开始各怀鬼胎,暗流涌动。 先是朱招募的伪北衙子弟,忽然把守住街道和城门,不再放人出城去长乐坡,称顺天行道睿智圣聪仁孝明显皇帝(韩王)要在十一月元日,朝集所有文武官员。 而后李忠臣暗中聚集了家中的子弟、奴仆,又拉拢伪金吾子弟,开始秘密搜罗武器。 而源休和王等“伪臣”们,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也开始积极奔走,谋划一切。 光泰门处,旧神策行营宅地处,姚令言、焦伯谌领着的六千泾原兵,在得到朱部将方庭芝的指示后,似乎也在准备着什么。 而城外,三面朝廷官军行营,态势也各不相同。 三川行营的副元帅贾耽最清闲,反正该忙的都交给高岳、韦皋,整日便是观地图,或者和杜黄裳、孟对弈围棋; 东渭桥的李晟,下令召集赵光先、王(这二位还未去兴元府赴任刺史)、尚可孤、朱忠亮、骆元光、邢君牙等诸神策军将,下令等到日期来临,即发起对长安城的总攻。 而长安城西北处,浑、段秀实和崔宁的行营,先前多次和李怀光争战,实则已不太可能入京师了。 营帐内,段秀实打坐,和崔宁小竞下双陆棋,而浑则在旁配制着各类草药。 “太尉,依你的看法,马上咱们把李怀光逐回河中去,还会让咱们继续深入征讨李怀光了吗?” 对着崔宁的询问,段秀实笑而不语,接着下了一手,慢悠悠地说到:“此次京师方面,就得靠李良器的了。” 这话说得崔宁暂时没懂,想了会儿才懂:陛下有意要让李晟功成。 可随即段秀实又说,李晟光复京师后,肯定要请求继续征伐李怀光的河中。 “是也。”崔宁表示赞同。 “不过,陛下虽会同意李良器,但不会用他为帅。” “那......” “怕是会以浑日进为河中节度使吧!”段秀实很是渺渺地说了这句。 那边正在小钵里捣着草药的浑,刚刚恢复箭伤,听到这话,不置可否地憨笑两声。 这时崔宁用手扶着下颔大胡子,暗想“那马洵美(马燧)呢?” 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而是继续琢磨着,“等到京师光复后,我也功成名就,就以仆射身份辞去军权,于京城升平坊含饴弄孙,和妻妾一起养老吧!” 终于,十一月元日到来,长安城内外在前日其就寒风呼啸,铅云密布,草木摧零,天尚是四更时,昭国坊内的朱便翻身上马,前后左右满是甲士扈从,齐举火把,临行前朱和二儿子及女儿女婿诀别,并留心腹李日月保护之,称“如我大事得成,全族还可保得富贵。但若有任何变故,你们直出曲江启夏门,奔长乐坡而去,能逃得性命就逃得性命。” 接着蹄声哒哒,朱一群人很快走到崇仁坊横街处,远处大明宫的轮廓若隐若现。 十字街口,李忠臣带着百余子弟、家奴,各个腰上挎箭、刀,骑着骏马也呼啸而来。 “燕王!”朱急忙行礼。 “秦王!”李忠臣也赶紧回礼。 而后两股人各自保持距离,僵持着。 朱瞧李忠臣,带了这么多人手来,怕是或多或少对自己有戒心。 不行,我得消除他的戒心。 于是朱便把矛盾转移到了源休和王的身上,悄声对李忠臣说,“燕王知否,听闻此次朝会,有人要对你我不利。” “哦,巧得很,我也听到了风声,有贼要对秦王你下手。”李忠臣当即说到。 接着两人都“心领神会”,互相笑起来,都提醒对方要小心中书侍郎王和源休,同时又在心中说了句“天可怜见,此贼今日合死!” 10.殿中讨逆贼 一时间,朱和李忠臣的扈从队伍双双合流,进抵到大明宫外的光宅坊的闲车院当中,等待“皇帝”打开南大门,让他俩入朝。 闲车院里为方便朝集官僚们掌握时间,设置了日晷和水漏,阳光明媚的天气里用前者,昏晦不明的天气里当然用后者。 于是朱、李忠臣双双无言,在院中看着水漏的刻度。 大明宫诸殿上,云天阴垂,冷霰不绝,紫宸殿内韩王,不,现在是所谓的明显皇帝(尊号太长故撷取最后两字称呼),正两目垂泪,在中官的包围下对着铜镜着衮服,他根本不想朝集,如今的朝集不过是把他钉在永远的罪行柱上,城外数万朝廷官军已虎视眈眈,不日即将打入进来,到时朱可以跑,李忠臣可以跑,王、源休这群都可以跑,但他往哪跑? “请圣主入潜龙殿。”见时辰已到,一名内侍便提醒了明显皇帝。 “潜龙,潜龙......”明显皇帝苦笑起来,接着看着殿下庭院里,被狂风和雪来回摧折的树,愤愤然地说,“听那个什么桑道茂的话,居然把好好的白华殿改名为潜龙殿,当真不晓得潜龙是个什么意思吗?” 等到明显皇帝来到所谓的潜龙殿时,只看到阴暗沉沉的斗拱间,到处钻着厉声呼啸的冷风,几点烛火在那里摇摆着,画屏、锦帷原本繁复的色彩,此刻却被暗色弥漫,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和凄凉。 廊柱间的席位上,坐着的不是十王宅里来不及走的王子皇孙,就是附逆的臣僚。 有的满头白发,有的心神不宁地哭泣,有的眼神鬼祟,这让明显皇帝是心惊肉跳,他不由得潸潸泪下,坐在冰冷如铁的御座上,于心中长吁声:“先皇帝还活着的时候,我整日都想坐在这个位置上,可如今才发觉大错特错,是大错特错啊!” 他的眼前,不由得浮起阿父和阿母还活着的时候,对他是如何百般宠爱的,现在他俩结伴去了陵墓当中,“只剩我这个孤子,命运任人摆弄。” 而其下坐席上的诸位伪朝官僚,又何尝不是如坐针毡,此刻中书侍郎王和源休还未到来,门下侍郎乔琳立在香案边,痛苦万分: 千后悔,万后悔,悔不该在去奉天城的途中畏难,先和皇帝分道扬镳,又拒绝高岳,跑去泾阳寺庙里躲起来,现在被迫附逆,而城外宣慰使正是高岳,又拉不下情面去向他求饶,真的是...... 同样的,伪中书舍人知制诰黎逢也在那里,长吁短叹。 他前岳父死后,妻子碎金又被没入掖庭,他被损友喜鹊窦申撺掇,强占了岳父的家宅,可好日子没过几天,叛军入城,他贪恋房子没跑,窦申倒是一溜烟跑去了洛阳,结果自己也被迫附逆,连韩王登基的表文都是他一手炮制出来的。 如今叛军快垮了,那些附逆的大官们都使出各种解数以求退路,可自己呢,又没权又没钱,还如此的显眼,等到官军收复长安城后,自己会遭逢什么样的下场,想都不敢想。 最终的结局是,宅子没了,名誉没了,妻子没了(黎逢已知碎金改嫁),怕是连性命都要没了。 可能是各自想到了绝路的可怕,整个潜龙殿,从明显皇帝到各位公卿高官们,及诸位王子皇孙,无不垂头暗自哭泣。 朱为什么要搞这个朝集?大概就是要做最后的部署,接下来就是各安天命。 这时,朱、李忠臣各自带着扈从,来到龙首坡下的金吾仗院当中,于院里郁郁的石榴树下召来金吾判司郭锻。 郭锻领着群金吾子弟上前,要求秦王和燕王下马,将甲士们留在此处,单身入潜龙殿。 “二位中郎都在殿中吗?”朱横着眉毛,质问郭锻道。 他关心的是源休和王在否。 “在。”郭锻回答说。 这会儿,朱与李忠臣都听到宫外人马声阵阵,便想是泾原兵已到大明宫夹城外。 朱暗喜。 而李忠臣则暗惊,便对郭锻使了眼色,意思是马上听我的号令动手,不能让朱方的泾原兵入宫。 郭锻一张横肉密布的脸上,回以眼色,示意燕王一切放心,金吾子弟包括我都站在你这边。 朱又问郭锻,御史大夫彭偃在否,门下侍郎乔琳在否等等。 郭锻说,圣主和秦王朝集,谁敢不来?全已在潜龙殿。 这时,朱对李忠臣使了个眼色,便拔出剑来,喊到:“昔日李希烈、李怀光兵乱禁内,以犯天常,拥立伪帝,源休、王、乔琳等朝臣附逆作乱,一并可诛,我受陛下‘夹衣诏’,于此讨贼!你李忠臣身受圣主恩泽,和金吾子弟们岂可袖手旁观?” 李忠臣心思一转,想可恶啊,这朱哪里来的夹衣诏,莫不是他在这里胡说八道?索性将计就计,也拔出剑来,应和朱说,“纵使太尉不言,忠臣我也要在此讨贼,愿随太尉鞍前马后。” 这时郭锻急忙跪下,口呼道,金吾子弟愿反正,随二位入潜龙殿杀贼。 朱为稳住这两位,又喊道“姚令言、焦伯谌将军的泾原营就在夹城外,须臾即至,我等先动手,千秋忠烈,在此一举!” 顿时,金吾院一片喊杀声响起,朱、李忠臣、郭锻纠集千余私兵、金吾北衙子弟,突然夺占了三大殿各处的城门,接着涌到潜龙殿上。 殿内的伪朝官员、中人、亲王们,包括御座上的明显皇帝,见风云昏暗当中,无数士兵在凶神恶煞的朱、李忠臣带领下登阶杀来,莫不丧魂落魄,尖叫着四散躲避。 明显皇帝长大嘴巴,瞪着惊恐的眼神,用手颤抖着指着已入殿的朱,“秦王此举为何?” 朱对着他怒喊到,奉圣主夹衣诏,杀伪帝、伪官。 明显皇帝大哭,瘫在御座边,哀求道“只杀我一人即可,勿要害其他人!” “蛇鼠一窝,全都得死。”李忠臣叫嚣道,接着拔剑当场砍杀两名准备夺门而逃的伪官,其他人哀呼起来,统统伏在原地,任人宰杀。 “秦王,我等皆是十王宅里的,半生不见天日,根本不明白什么缘故,求放过。”几位白发苍苍的亲王,扒住朱的绅带,苦苦求饶。 朱分别将剑抵入他们的胸膛,血飞溅到他的眼睛里。 耳边嘲弄响起:当初在泾原时,正是他朱向皇帝上表,请求改善十王宅王子皇孙们的待遇的...... 可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11.忠臣竞赛逐 彭偃、蒋镇手指着到处杀人的兵卒怒叱,结果当即被斩杀,兵卒割下这两位的脑袋,继续挥舞着屠刀。 “我,我......”乔琳见几位士兵正奔自己而来,在惊惧下话都说不出,便将头往香案上一撞,想干脆撞死算了,可胆怯下没使足全力,嗡的声,自己额头上流着血,目眩不已,挨着香案坐了下来。 但随即他就被数名士兵摁在香案上,胸膛和腹部猛地遭受到凄绝的捅刺。 “肠子,肠子啊!”乔琳亲眼看到,自己肚子破裂,肠子随刀刃绞缠扯出,还没等流血而死,就在极度的绝望和惊恐里大呼三声,气绝身亡。 黎逢呆坐在席位上,看到一名士兵举刀对自己砍来,下意识地举手一挡,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的手腕被斫断,血飞到了柱子边的帷幕上,黎逢当即仰面倒在地上,看着殿堂上的斗拱,浑身抽搐着,眼神也翻白了。 那士兵踢了黎逢下,见对方双腿都在抖,便认为已死,接着便去砍杀其他还能爬动的官员了。 “王呢?源休呢?”满身沾血的朱手提佩剑,见没这二位的身影,是焦虑万分。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不对,便回首望着郭锻,“你不是说?” 言未有迄,一支雁翎箭蓦地劈空而来,扑腾射中了朱的肋部。 “啊!”朱顿时宝剑坠地,而后在伤痛当中,晃晃悠悠抱住根柱子,接着怒发上指,“狗贼董秦......本先想杀你的。” 那箭正是李忠臣自弦袋里取弓射出的,李忠臣的箭术向来很高妙,在这混乱的局势下,也能例无虚发。 李忠臣狞笑起来,“贼子朱,假冒夹衣诏反正,只有我奉的才是我唐圣主的亲笔腰带诏。你想我是淮西出身,就想先害我,门都没有。” 这时金吾北衙子弟一拥而上,又把朱的扈从砍杀屠戮殆尽。 “泾原兵就在夹城外,你等都逃不过个死!”朱怒骂起来,接着他抓起染血的御札,高呼着指着自己,“我方是忠臣。” “杀了朱。”李忠臣嗥叫起来。 他的子弟、家奴,及金吾北衙子弟们齐声答应,纷纷拔刃往前。 朱想哭,但却哭不出来,他现在全明白了,“李适这狗脚贼好算计,引得我们自相残杀,来铲除异己。” 可就算是死,他也不得不继续演下去,为了全族不能不演下去...... “我,我朱,当朝太尉,还是忠臣啊!”只能这样在死前麻醉自己,取悦世人。 想到此,朱拼尽最后的力气,自怀袖当中擎出自己的笏板,猛地向李忠臣砸去。 李忠臣叫唤声,额头被击中,血流被面。 “陛下,臣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唯有殉国一途了哇!”朱长啸声,接着被无数刀刃劈砍,化为了碎片。 早晨来临后,整个潜龙殿化为了片惨绝人寰的地狱,被砍杀的尸骸横七竖八,三十多位十王宅莫名被卷入进来的亲王,二三十名常参的伪朝官员,穿着朱色紫色的袍服,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头开背折,有的肢体残缺,累累横倒在殿上,血腥味扑鼻,士兵们现在到处站立着,不少人看到这景象,才从方才杀戮的疯狂当中回味过来,开始不住地战栗发抖。 李忠臣站在朱四分五裂的尸块前,也愣了会儿,摸摸额头上被其掷出笏板所砸击出来的伤口,骂了两声,接着向着御座的方向走去。 明显皇帝,也即是韩王,早已魂不附体,身旁的人不是被杀,就是逃逸,只能不住哭泣咒骂着,骂完朱又骂李忠臣,“可速杀我。” 他明白,李忠臣为了掩盖这一切,绝不可能让他活下去。 李忠臣扇着驴子大的耳朵,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身着衮服的明显皇帝。 接着他对身后的郭锻叹息说到:“我听说,只要当过至尊的人,就不能流血而死的。” 郭锻沉默着,取出个淡绿色的瓶子,里面是剧毒的药物。 “饮药死?”李忠臣啪得声,扔下弓箭,接过瓶子,然后又用人的眼神,看了看韩王。 “我当过朝廷的淮西节度使,也当过仆射,这种杀皇亲的事不能经由我手郭锻,你是个低贱的不良人出身,这种事你来做再合适不过。” 郭锻说了声遵命。 而后迈步上前,一刀刺入李忠臣的腹部,李忠臣手里举着的瓶子咚咚坠地翻滚,满脸惊骇的表情。 接下来郭锻一手抓住李忠臣的肩膀,一手握着刀柄用力往前一抵,李忠臣背部耸起,刀刃径自穿刺了出来。 “奉朱太尉的夹衣诏,讨奸贼董秦!”郭锻冷冷地说到。 “朱,朱太尉,可笑可笑......”李忠臣龇着满是血沫的嘴,居然笑起来,望了下“满地都是”的朱遗体,接着头一垂,断了气。 御座下,郭锻的人马又将李忠臣的子弟、家奴、甲士围住,猛砍猛杀。 这边郭锻拾起那个瓶子,一步步登阶,揪住了韩王的衣衽,“明显皇帝,不好意思,你也明白你必须得死。” “可速死,可速死......”韩王早已万念俱灰,他嘴唇灰白,手不断抖动着接过毒药瓶子,扭开了塞子,而后他长叹声,眼前好像出现了仪态万方的母亲,独孤贵妃,正舞动着长袖,在阿父面前旋转着,那时候他还是个总角的孩子,阿父哈哈笑着,随后将他揽入怀中,放在膝盖上,一起看母亲的舞蹈。 “阿父,阿母,孩儿不愿再留在这世间,死亡后能和你们相聚,这才是最好的。”言毕,韩王脸上露出解脱的表情,举起瓶子,一饮而尽。 毒药很快破坏了韩王的神经,他剧烈抽搐着,头和膝盖越来越靠近,慢慢缩成蜷曲成球的形状...... 郭锻眼睁睁看着韩王薨去,接着转身,扫了眼满殿的尸体,大呼声:“李忠臣,和淮西、长武叛军勾结,于白华殿弑杀韩王,又害朱太尉,我等金吾北衙子弟奋起诛杀各位叛党逆贼,策应官军入城!” 大明宫的夹城外,姚令言领着千余泾原兵,刚刚赶到内禁苑处,却见城门隆隆关闭,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问身边的源休和焦伯谌道,“里面发生什么情况?” 12.荧惑星退舍 姚令言话音未毕,夹城的城墙上就竖起无数的旗帜和刀枪,郭锻带着许多金吾北衙子弟立在其上,指着姚怒骂:“逆贼,我等已反正朝廷。 ” 姚令言也大怒,手指城上的郭锻,“秦王和燕王如何了?” 瞬间,城头探出许多长竿,上面挑着朱、李忠臣、乔琳、彭偃等血淋淋的首级。 姚令言心都要碎掉了,咆哮起来,指着后面喊到:“谁为先锋讨杀此獠?” 这时候,焦伯谌大吼道我来,接着挺起马槊,一槊扎中了姚令言的后背。 姚令言惨叫声,连头都没来得及回,就殒命于马下。 旁边的源休露出了得意的笑。 原来今日子时,王、源休就携着大批钱帛来到了泾原兵的营地,口称是奉明显皇帝和朱太尉之令,以京兆府名义前来犒赏子弟的。随后王和源休就谎称自己和朱是同谋,要于潜龙殿朝集时尽杀伪朝官员,拉队伍投奔朝廷。 朱的心腹方庭芝将信将疑,于是王便称自己愿留下做人质,等朱太尉的信使到来,你等自然明晓。 但实际上,王先前就在光宅坊的水漏刻度那里做了手脚浑然不觉的朱,足足差了半个时辰才派出信使来泾原兵营地,也在半路上被王的门客截杀。 到了清晨,源休便先和姚令言、焦伯谌,向潜龙殿进发。 可暗中源休早已收买焦伯谌,焦同意择机诛杀姚令言,拉拢所有的部伍,再回去杀方庭芝,完事后出中渭桥,去投李怀光。 见军主姚令言忽然死于副将焦伯谌之手,千多名泾原叛兵立即大乱,焦伯谌拔出滴血的马槊,横在胸前,对着诸人大呼:“诸位家属都在泾原处,不要跟着姚令言再做这灭族的勾当。” 源休举起手还待说,我们去光泰门时,焦伯谌又大喊声,将马槊扎入源休的肋部。 “啊~~~”源休一口话还没说出来,就化为了痛苦的哀鸣,他浑身颤抖着,带着满心的不甘,侧目望着咬牙切齿的焦伯谌,“你,你,你个狗贼......” “诸位,现在伪中书侍郎源休的首级归咱们了,有了这个,咱们就方便出城反正。”焦伯谌甲片抖动,兴奋地大喊道。 一群泾原兵立刻涌上,将垂死的源休拉下马来。 源休口吐鲜血,眼睁睁看着无数双手在拉扯着自己,接着好像有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严郢啊严郢,我死后不知道会在那一层地狱当中,怕是和你见不到面了......” 嚓声,接着源休的脑袋在一片狂呼声里被步卒的长插着高高起。 这时大明宫城头上的郭锻对焦伯谌喊到:“东内归我,皇城归你,大家各自据一片地界反正,互不相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焦伯谌在马上答应下来。 随后焦伯谌领千余泾原兵,挑起源休首级,穿过大明宫的南门,直奔入长安的皇城里,“快,快派人前去长乐坡,和贾相公、高宣慰联络,迎他们进来!” 这时,阴风夹在着冰冷的雪粒,遮蔽了皇都的上空,各坊都陷入可怕的寂静当中,长安的百姓、官员已学会用沉默保护自己。 街道上,一群骑兵叫喊着“迎官军入城,迎官军入城”,穿过各坊,随着隆隆的马蹄声,转忽就不知所踪,接着又是一群骑兵喊着同样的话扬鞭驰过。 “主人你瞧!”此刻刚刚清晨,听到长安城外郭和宫城慌乱之声四起的高岳,急忙登长乐坡高处眺望,之间灰色的空中,飞舞的雪沫当间,还能隐隐看到昏暗不清的星辰,只见一颗闪着诡异红光的星星,渐行渐下,直到消失不见,于是好奇的韦驮天急忙指给高岳看。 “韦驮天你不用害怕,那是荧惑之星,速速报告贾相公,此刻可进兵矣。”高岳解释说,其实荧惑就是火星,因其发着红光,运行轨迹飘忽不定,故而古代人便给它起了这个贴切的名字,只见那荧惑消失的地点,恰好在东渭桥李晟的营地当中。 同时,李晟大营当中,数万神策军将士大陈于风雪当中,前锋兵马使孟涉、王领四千精锐战骑,已进抵禁苑光泰门北外的米仓村处,主帅营帐内,诸多僚佐啧啧称奇,跑出来,看着那颗荧惑在这等天气当中消失了踪迹,便齐声祝贺李晟说:“祝贺相公,荧惑退走,乃皇家之福,可速速进军。” 李晟颔首,当即就骑上骏马,于数万军阵前高声演说:“本拟于延兴门进兵,恐贼人于坊市狭路间设伏,杀我子弟,害我百姓;故而直攻光泰门,破北禁苑,讨叛贼腹心所在,此门外有灞水流过,河岸陡峭,诸将各营不可畏难不前,我执剑在此,有逡巡不前者,有遗弃五兵者,有入城无律者,有不服号令者,皆斩。” “万岁!”成千上万的神策军行营子弟攘臂高呼。 接着李晟望前疾驰,直到孟涉、王处,交给对方个卷轴。 二将问是何物。 李晟便说是奉天城张代圣主送来,称光复京师功勋在我,可这份卷轴上的人,你俩入城后按名索捕,于含元殿前斩杀之。 孟、王二将暗暗心惊,这是陛下的黑名单,在上面的怕都是京城陷落后,和叛党有所交纳的官员、僧尼、道士和商贾...... 咚咚咚。 绵长而振奋的鼓声,自东渭桥的营地里响起,接着无数神策军步骑,在荧惑星消散后,对着光泰门后的大明宫北禁苑发起了进攻。 而长乐坡,副元帅贾耽也在高岳、韦皋、韩潭伴同下,大阅三川行营诸将士,称天子播迁在外,正是臣民士卒用命效忠之时,随后我亲自击鼓,尔等顺启夏门奋勇往前,光复外郭佛寺浮屠、公廨坊宅,至兴庆宫南而止,此后天子赏赐不知亿万,故而切莫擅取民间一钱,违者斩以徇! 言毕,贾耽果然来到营地当间,取来鼓槌,抡起胳膊,也咚咚咚猛击鼓来。 “哦哦哦!”三川行营的步、骑、弩诸队兵马,越过水上的诸多浮桥,也冒着雪,向长安城开进。 高岳和韦皋的白草军、奉义军互为犄角,密切相连,先列阵在启夏门外。 这时候,城门早已被焦伯谌的骑兵给打开。 同时奔出来的,还有朱的儿子、女婿,及朱心腹猛将李日月,他们哭着拜在高岳马前,称朱今早入白华殿讨贼,迄今未归,怕是凶多吉少。 高岳下马将数位扶起,惊言道,太尉真的殉国了!? 13.真忠臣入城 朱的子婿和部将不敢说殉,也不敢说没殉,只能哭唧唧。 高岳心思一转,便温言对这群人,你们放心,贾、李二位相公的大军随即便会攻入禁内当中,届时太尉若还活着,定将他救出;若太尉真的殉国,岳愿作为见证,将事情原原本本上报于陛下,请求哀荣追封。 安顿好朱的家属后,高岳、韦皋的部伍很快突入并占据长安南郭德各座城门,并向通化门的方向前进,沿路锱铢不犯。 而这时,李晟的神策行营军也已猛攻神脉村所在的禁苑苑墙,行营先锋骑兵,拉着战马涉过冷澈的灞水,并冒着泾原叛兵的矢石,攀爬上几同峭壁的河岸,开始争夺苑墙。 战前,李晟已任行营军器使李演,竖旋风柱腹和床子弩,隔河将苑墙射垮二百余尺,可姚令言、方庭芝等动员叛兵,昨夜抢修一番,又用土垣、木栅将垮掉的地段重新充塞起来,无数叛兵躲藏其后,射箭刺矛,抵挡神策行营的冲击。 一时间,王和孟涉的神策骑兵攻势受阻,伤亡惨重,其后跟着的神策行营步军兵马使史万顷,见灞水里堵满了密密麻麻的兵马,急切施展不开,更有不少人中箭受伤,惨叫声震天动地,便骑马回报李晟,“相公可暂缓攻势。” 李晟勃然大怒,拔剑出鞘,“给诸公半个时辰,刻期于北苑会合,若诸公放纵叛兵,晟先斩王、孟涉,再斩尔等!” 吓得史万顷转身就重新扑上战线,督促步军士卒前赴后继,终于拨开神脉村苑墙处充塞的鹿角、木栅,王、孟涉也拼死往前,各个血染战袍,总算突入到北苑当中。 叛兵潮水般自禁苑败退,企图据守光泰门。 这时马蹄声如雷李晟着锦衣、绣帽,内衬轻甲,骑白色骏马,亲领数百轻骑兵渡河杀到,盘弓拽弦,转斗逐北,大呼“泾原兵识得我李良器否?” 李晟原本正是出身泾原行营的,曾在和西蕃的战斗里威名遐迩,后得罪了前泾原节帅马,才投入神策军的。 这时泾原兵一见李晟和骑兵杀至,无不胆寒,四散骇奔,都喊到“李相公杀来了!”方庭芝根本无法在光泰门组织起新的防线,即被神策军一鼓作气击破。 狼狈不堪的方庭芝,和败兵一道,混混杂杂地又退到白华门处,气得他到处询问“王何在?” 得到的回答是王早就趁着战乱,躲入人群里,不知所踪。 白华门下,夹城城墙上早已全是郭锻的人马,他们将城门掩闭落下重闸,根本不让泾原叛兵进来,郭锻则立在城楼上大呼:“焦伯谌已杀姚令言、源休等叛臣,反正朝廷,此方庭芝乃范阳将,你们凭什么服他?可杀方庭芝,投降李相公!” “别上当......”方庭芝大恐,因郭锻说得没错,他是朱的部将,是幽州人士,和泾原行营不是个系统的。 城下拥堵一起的泾原叛兵如梦初醒,便争着上前斫砍方庭芝。 方庭芝的手腕先被砍中,惨叫起来伏在马鞍上企图脱逃,但泾原叛兵将其包围起来,各种利刃骤雨般向他招呼来,最终方庭芝中十多处刃伤,马匹也倒毙在地,落在夹城下的土地上,被活活碎剐。 神策军涌到白华门,大呼叛贼速速跪降。 这群叛兵立刻黑压压跪倒一大片,手捧着方庭芝的首级,扔下兵器,齐呼不敢抗拒李相公。 上午辰时刚结束,李晟就领兵自白华门入大明宫,殿内外的伪金吾、北衙子弟更是不敢抵抗,齐齐跪在白旗下,伏在李晟的马头前。 李晟不敢乘马,便下了坐骑,大哭着面向三大殿和龙首山,口称“臣晟此刻已为陛下廓清宫禁了!” 旁侧的军将、僚佐乃至普通的神策士兵,无不落泪恸哭,与都统节度使一起跪在地上。 雪更大了,潜龙殿(白华殿)下,郭锻等人将朱、李忠臣、乔琳、彭偃、蒋镇等百多人的尸体抬出,当然其中还有韩王的,他的衮服已被剥下,只穿着单衣,一并扔在阶下的旷地当中。 前来检视的李晟绕了两圈,见到韩王及十王宅亲王们的尸体,大惊失色,解下身上的锦袍,哀哭着将韩王遗体掩盖,接着命牙兵将郭锻给抓住捆绑起来。 “你们作什么?”郭锻犹自挣扎。 “皇亲岂是你能杀的,将这位押往大明宫外的安国寺处斩。”李晟气愤地下达对郭锻的裁决。 “合川郡王,合川郡王,勿要杀我,哈哈哈哈,勿要杀我,马上就会有敕使来救我,圣主是不会让我死的。”郭锻泼皮般地笑着,被牙兵们往大明宫外牵拉时,还在辩称,“韩王是李忠臣弑杀的,非是我。我才是讨李忠臣的忠臣......” 雪继续簌簌地下着,淹没了尸体堆流出的斑斑血洼。 白华殿前,王满身是雪,找到了李晟,跪在他的面前,称自己拨乱朱、李忠臣的水漏,并误导了泾原叛兵,于国家有功,希望李晟能呈告圣主,对他网开一面。 “原来是王京尹。”李晟的口中呼出一团白气,沉痛地告诉王这个消息,“陛下在命臣攻京师前有谕旨,称叛军陷城时,五品上投贼附逆者无可赦来人,将王京尹牵至含元殿前枭首。” “李良器你这军汉,胆敢擅杀朝廷大臣,胆敢......早知如此,莫如去投回纥。” 含元殿边墙下,刃光闪下,王脑袋从脖子上被斫断,咚得声坠在雪上,点点血迹格外醒目。 而后焦伯谌带部众自皇城携源休、姚令言首级来投,同样被李晟下令捕获,一并斩于含元殿下。 “媚川,媚川啊!”焦伯谌临死前,还在大呼着宠爱的营妓之名。 李晟遂命朱忠亮领三千牙兵,屯于大明宫诸殿;又令史万顷领三千神策步卒,屯皇城、宫城;令掌书记于公异、军将骆元光领二千兵屯于北苑。又让神策将尚可孤领五百兵屯于安国寺,神策将邢君牙同样领五百兵屯于章敬寺,随后真的让王、孟涉领铁骑,持李适先前送来的御札上名单,全城搜捕拿附逆之人,拿到后就送至安国、章敬寺枭首。 下午时分,高岳、韦皋、霍忠唐领七百兵,过兴庆宫,冒雪至安国寺,和李晟会合。 14.李晟作嫁衣 到了寺中后,高岳终于确认,皇帝李适叫他为皇城宣慰使,不过是为了勒令伪朝众人们在死前交出财产罢了。 他是负责统算财计的,而李晟则是负责杀人的。 因为无论是给朱,还是李忠臣的所谓御札上,根本没有李晟的署名,故而这位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他不用负责,皇帝也避免了骂名。 安国寺内是人头滚滚。 这种惨景,就连如今见惯战阵的高岳和韦皋也是心惊胆战。 但伴同其后的郭再贞,更是加快了脚步。 安国寺的佛光东大殿,四椽明月袱下,李晟端坐于胡床,四周全是监刑的军将,身后便是五百罗汉像的层架。 “李相公。”高岳、韦皋入佛殿版门后,直趋上前,向李晟行礼。 “逸崧!”李晟大喜,急忙自胡床上站起,走下来,抱住高岳的胳膊,又替高岳掸去肩膀上落着的雪,连说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先前晟为神策河朔招讨行营先锋兵马使时,曾想让逸崧为我粮料供军使的啧啧,幸亏当时晟未敢上表给陛下,逸崧如今非但绯衣银鱼,还专镇兴元府一方,若晟冒然上表,岂不得有眼无珠之讥,贻笑天下?” 高岳也寒暄了几句,又介绍了韦皋。 李晟急忙又对韦皋行礼,韦皋也忙不迭地回礼。 三人心照不宣了: 高岳、韦皋联合起来,驱逐了李晟的仇人张延赏出了西川,高岳又让泰山崔宁举荐自己为新西川节度使,这份恩情高岳和崔宁绝不是白给的,知恩报恩的道理他李晟还是懂的。 果然,这时李晟身旁的一位青衫的年轻人,上前对高岳行礼。 这正是崔宁的幼子,也是阿霓最小的兄长崔枢。 崔宁有四子,崔平,崔密、崔蠡和崔枢,其中崔枢如今正在李晟的幕府内为巡官。 崔宽则有三子,崔远、崔弥和崔遐,其中最小的那位,也被高岳举荐为兴元府金牛县的县令。 并且随后高岳得知,崔枢又刚刚当了李晟的小女婿。 这也是升平坊崔氏和李晟结盟的标识。 闲话叙完后,高岳就牵着郭再贞,急忙问李晟,那伪金吾判司郭锻何在? 李晟顿了下,便说正在安国寺内拘押,马上就要处斩,罪名是弑杀韩王。 “韩王居然,就这么死了......”高岳此刻心中也有些感慨,他也明白,韩王是奉天城里的那位,借着朱、李忠臣的手除掉的,这里面的黑幕太血腥残忍。 听说郭锻还未死,高岳急忙借了李晟一步说话。 当然霍忠唐也靠过来,便对李晟低声交待几句。 “既然是......”李晟急忙抱拳,表示释放郭锻完全没有问题。 “阿父!”郭再贞喜出望外,急忙奔去安国寺的僧院当中,去看父亲去了。 这时李晟又低声,对高岳说出个情报来。 “真的?”高岳很吃惊。 安国寺某处僧院当中,几名僧人正满头大汗,端着血淋淋的盆出出进进,高岳悄然踱到了窗牖处,见到内里的床榻上正躺着个半死哀吟的人。 他的右手已不知所踪,现在能于安国寺僧人的治疗下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这人正是黎逢,仕奉伪朝为中书舍人。 他在潜龙殿里并没死,而是顽强地苟活下来,李晟等人在收拾殿上尸体上,他被人抬出,对着李晟求救,并且说潜龙殿的一切行径,他都瞧见听见了。 李晟敏锐地觉得,留着黎逢的命是有价值的,便真的没有杀他,送到安国寺来救治。 “逸崧......”这时韦皋走过来。 高岳做出个小声的手势,“他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也是郭再贞之妻碎金的前夫,谁想落得这般田地。” “忠臣不是人人做得,奸臣更不是人人做得。”韦皋鄙夷地望着窗内,如此说道。 “届时你我斡旋下,留他条活路。” “就算活,怕也要长流潮州五千里。” “命能保住即可。” 雪夜当中,佛光东大殿内,高岳、韦皋、李晟围坐火炉边,随后李晟就明确说到: “朱、李忠臣、姚令言、焦伯谌、源休、王等叛党皆已死,下面就剩李怀光了。” 这意思是,他还想为主帅征讨李怀光。 高岳笑笑,说李相公这事很好办,马上请李相公呈递报捷的露布于奉天城,迎陛下圣辇回宫,到时李相公尽管言,我和韦城武绝无相违。 “露布便交由崔郎来写。”李晟暗喜,随即点名要崔宁的小儿子,也是自己小女婿崔枢主笔,并说这是在圣主前展露才华的好机会。 崔枢有些窘,急忙说自己不可主笔。 李晟还以为是他谦虚,就笑着说,当初我出西川征讨蕃子,于七盘山取得大捷后,正是你妹夫高逸崧替我写的露布,你瞧瞧现在逸崧的一只脚都迈入公卿之府了。 而崔枢急忙说,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高岳心中叹口气,他这舅子自己清楚,崔宁的四个儿子,应该说没一个能超越平庸之姿的。 看小女婿态度这样“坚决”,李晟也只能叹气,便问高岳可否主笔。 高岳急忙婉拒,说我身份特殊,乃三川行营的,不方便写相公的露布。 于是李晟想了想,就说我已心中有数。 和李晟辞别后,安国寺的佛殿、钟楼都已落满白雪,光亮洞然,高岳牵着自己的马,和霍忠唐、韦皋并肩,“李相公,为他人作嫁衣裳。”踏在皑皑的雪上,高岳的口中悠悠地说出这话来。 听到这话,韦皋也笑起来说到,“逸崧,此后你我功成后可激流勇退。” “是啊,曾经有位兄长,对我说,高氏在洛阳的林亭可交给我去复兴,等到那一日,我愿和阿霓在营缮好林亭后,过着六分亭榭三分水,外加一分竹的闲居生活。” 霍忠唐听到高岳这话,不由得以窄袖掩口笑起来,“三兄又说贫相话,现在天下是兴元年,光是收复京师怎么够?” 高岳居然觉得霍忠唐这话十分有道理。 复兴林亭的愿望推后再说吧! 平蔡、平河朔淄青,收复河陇,再通安西北庭,这一份份心愿还未完成,我高岳可绝没到偃旗息鼓,隐居苑林的时候。 15.报捷露布至 等到走到寺庙山门处时,高岳见到门旁石狮子处立着一位身着羽衣的人,细看居然是桑道茂。 桑道茂见到高岳,大为惊骇,原本想转身就走,可高岳却唤住他。 他知道,桑是来准备拜谒李晟,乞求活命的。 因为韩王登基为伪帝时,桑道茂曾被逼迫行符命之说,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助逆虽然皇帝李适给李晟的御札上,没有桑道茂的名单,可桑着实心里不安,徘徊在安国寺门口,如今看到高岳,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非常尴尬。 “阿师。”高岳倒主动上前,对桑打了招呼。 桑道茂赶紧将头低下,对高岳掐指行礼。 还没等这位道士开口说什么,高岳就忽然开个玩笑,“桑师能算出陛下有播迁之难,离宫之厄,但可曾算出过自己的卦?” 桑道茂不敢遮掩,便只能承认:“长武师变时某曾为自己算了一卦,利在南方,于是去了终南山,转瞬即为叛党所执。”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皆哈哈大笑,霍忠唐上前说,算卦可算他人,却独独不可算自己,桑师先前曾劝陛下增修奉天城,功勋和高少尹等同,如今功过抵消,也绝不会有生命之虞。 桑听到这话,不由得大喜,急忙向诸位致谢...... 那边,安国寺的东大殿中,李晟特意趁夜将掌书记于公异给喊来,对他说久闻公大才,如今西京光复,我欲迎陛下回驾,可否请公书露布一番,由我送至奉天城? 当然,李晟前去奉天城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那便是要向皇帝恳求,不可放过李怀光。 说完,李晟便说要给于公异一千贯钱的“润笔”。 于公异急忙表示感谢,因为他深知,能执笔写这份露布,就等于是在皇帝前展露自己的才学,如皇帝对他文采十分满意,那么距离自己入翰林学士院的日子也不远了。 故而于公异当即挥毫泼墨,在案前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直到天明时,将写就的露布毕恭毕敬地交到李晟的手中。 数日后,长安城的积雪消散,李晟虽然杀附逆的官员杀得狠,可对于军队纪律抓得同样狠骆元光的部伍有擅取禁内马匹的,斩首示众;朱忠亮的部伍有私自入坊市饮酒的,斩首示众;乃至大明宫内驻屯的牙兵有不小心碰坏宫廷器物的,斩首示众。 几番斩首示众后,整个神策行营虽驻扎在禁内、皇城、寺庙当中,和坊市杂处,却再也没有出现任何扰民的现象。 那边,外郭坊间,贾耽也严厉饬令三川行营的纪律,除去少部分巡街的士卒外,其余人退出诸门,返归水、灞水间的营地。另外贾耽见周围畿县百姓遭逢兵灾,生活困苦,还和李晟商议匀出部分军粮,来救济百姓。 最终长安城雪后,士卒处营,百姓居坊,互不相扰,各得其便,买卖和气。 金光门处,皇城宣慰使高岳,神策行营招讨都统李晟,三川行营奉义军使韦皋,三川长史杜黄裳,集合近百骑,浩浩荡荡出长安城西行,亲自向奉天城而进,准备迎圣驾。 奉天钟楼中堂上,皇帝李适兴奋地踱来踱去,明显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四周的大臣、学士和中官也各个面露喜色:听闻京师里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官员们,大部分因附逆而被李晟处决,这就代表着马上回京后,有许多官职都被空出来,奉天元从们就可以前去填补这些空缺。 “李相露布至!”随着这声叫喊,奉天城通衢和内外城头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应和起来,声音不断传递着,直传到中堂处,李适听到后,猛地转身,衮服内的脚禁不住地在地板上来回摩擦,“快,速速请颜鲁公当众诵读露布。” 接着是颜真卿立在中堂,将长竿挑着的露布取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其展开,颜真卿原本就身材胖大,相貌堂堂,再加上声音洪亮,读起来有穿云裂石之感: “神策军京畿、渭北、商华、坊、丹延等州兵马副元帅李晟,于苑墙内神脉、米仓东南连白苑破逆贼兵马,收复上都露布事...... 逆贼董秦、李希烈、姚令言等,所以委身凶德,假翮奸徒,荧惑我生人,僭贼我神器。聚为起秽之物,腥彼宫闱;散作旬始之妖,孛於躔次。恶木生槎之荑,狗吠豢牢之主。顷属銮舆顺动,郊畿驻跸,而乃啸凶命丑,阻兵安忍。长戟指地,流矢射天。穿高墉以鼠牙,毒王师以虿尾。罪浮羿浞,恶贯枭獍。是以万方愤怒,九服嚣腾。思齿剑者,投袂而兴;争淬刃者,不期而会...... 十一月元日......将士等超乘贾勇,免胄启行,夹川陆而左旋右抽,抵丘陵而浸淫布。声塞宇宙,气雄钲鼓。陈兵于光泰门外,尽锐于北林苑东。缭垣摧以成尘,滋水涸而为地。左广未离于旧垒,前偏已交于贼锋。若降于天,若出于地......衙前兵马使兼御史大夫王、知牙官兼刀斧将兼御史中丞史万顷等,自相誓约,又合军声。指麾而貔兕作威,感激而风云动色。遂先登进击,深入合攻。七擒连发而星驰,两翼旁张而云合。霜刃吐光而霍,鼍鼓腾声而隐辚。贼方土崩,我乃霆击。乘其踣藉,遂至于上兰;取彼鲸鲵,直通于中禁......” 接着,颜真卿读到露布里,李晟等神策军入大明宫后所见到的情况,当读到“今已肃清宫禁,修谒寝园,锺不移,庙貌如故。盖为宸极之所垂象,列圣之所雄都。神扶业业之倾,天降穰穰之福”时皇帝李适当即落泪哭起来,对着诸位大臣说到:“天降生李晟,非是为朕,而是为了唐家社稷也!” 随后,皇帝便询问,写出如此精彩的露布之人是谁? 颜真卿看了眼露布的落款处,便对皇帝说,是李晟幕府的巡官崔枢。 “崔枢是?” 当即就有人说到,是朔方节度使崔宁的幼子,也是李晟的小女婿。 “人才,人才,不愧是芝兰玉树。”皇帝大为赞赏,当即就称崔枢之才,可入翰林。 结果第二天,李晟、高岳、韦皋等一行,便来到奉天城,皇帝亲自出城相迎。 李晟等人翻身下马,对着皇帝大哭,称让陛下播迁在外这么长时间,当真是死罪。 皇帝也潸然泪下,一一将诸位忠臣给扶起,说小子不德,让诸位卿劳苦奔波了。 随即,皇帝在回驾前,先于钟楼中堂处,商议征讨李怀光之事。 16.怀光五不赦 因萧复作为宣慰大使,出行在外。 故而奉天城朝堂上,实际话事的是萧昕和颜真卿。 不过这依旧改变不了“大臣派”占优的局面,两位门下侍郎明显再次串通好,开始一唱一和起来。 先是萧昕假意称希望要赦免李怀光,而后颜真卿坚决反对,很顺利地将整个朝堂舆论引导到“不可姑息李怀光”的方向上去。 堂上的廊柱东西两侧,文武官员不再按照班次就坐,而开始明显分出阵营来:李晟、崔枢、张等坐一起,张延赏、郑等坐一起,高岳、韦皋、卫次公等单独坐一起,姜公辅、陆贽等坐一起,翰林学士吴通玄、吴通微等坐一起。 随着萧昕和颜真卿“激烈”的互相驳论,己方阵营的眼神在下面交织起来,有的带着拉拢,有的带着仇恨,简直比战场上的箭矢飞来飞去还要激烈频繁。 而垂旒下皇帝李适的脸,带着冷漠的微笑二位门下侍郎的演出,他没见到十次也有八次,早已司空见惯,就等着驳论完毕后,他来拍板。 “臣已服膺颜鲁公所言。”最终,萧昕按照台本,“败下阵来”,拱手向皇帝汇报了结果。 “好,太好了。”皇帝的语调里带着四平八稳的“愉悦”,而后便说“既然此旬日以颜宫师为秉笔宰相,那么就按照颜宫师所言出牒好了。” “唉?皇帝玩起宰相班子了?”离开奉天城很长时间的高岳,暗自里啧啧道。 看来皇帝也学精,这段时间在奉天城里不甘心被大臣们压制掣肘,于是搞个“秉笔制度”萧复、萧昕和颜真卿三位宰臣(御史大夫暂缺)轮流当直一旬的秉笔宰相,遇事不决的话由秉笔宰相最终下决定,若其他二位还不服,可提交皇帝裁决。 李适本来希望通过这制度,能牵制分散宰相权力,可这三位也很聪明,每次遇到大事时,秉笔宰相总能及时说服其他二人,让皇帝根本没有裁决的机会。 于是李适暂时忍气吞声,似乎在布置着新的反攻措施。 “臣申请商量。”就在二位宰相达成共识后,被李适任命为散骑常侍的张延赏,忽然蹦出来,要求再议此事。 “张延赏是皇帝的诱饵!”高岳和韦皋当即判断道。 果然,皇帝让张延赏谈谈看法,于是张长篇大论起来,大概意思是今年关中京畿地区收成不好,又加上兵灾影响,京兆府下辖的诸县饿殍很多,如再征讨李怀光的话,无疑会让朝廷艰难的财政更雪上加霜,不如派遣使节招抚李怀光,等到时机好转后再做打算。 张延赏刚说完,高岳侧过脸去,就见到那边厢的李晟面有忿色,作势要起,“果然这位在军事上是强势的,可在政治头脑上毕竟差了那么层。” 无法忍受张延赏梗阻的李晟手奉笏板,大声说“陛下,不可宽恕李怀光!” 皇帝听到这话,表情看似有点愕然,便问李晟道理何在。 李晟便洋洋畅言起来: “李怀光巢穴盘踞于河中,彼处非但有安邑、解县二大盐池,且至西京不过渡一蒲津即可,上下不过三百里,陛下何以能以卧榻之侧,交由李怀光监管?此其一也; 陛下播迁以来,三川、京东、京西、朔方、三南诸行营将士苦战不休,方有今日之局面,如赦李怀光,即便不使其归宁之地,然晋、绛、隰、慈四州须归于李怀光,那么对陛下来说,此四州与李怀光叛前一样,不入朝廷版图,陛下又以何地回授有功之臣?此其二也; 陛下如今作战一年,已摧破李怀光,又擒李希烈,大功告成在即,若又忽然赦免李怀光,非但失天下士庶之望,亦让周围西蕃、回纥、河朔等目我唐为不战而屈,必竞起觊觎之心,小患不除,必遭大难,此其三也; 陛下如赦李怀光,必赦其数万部众,按我唐惯例,部伍反正,须得赏赐,而朝廷府库空竭,如赏赐李怀光部众,其他部伍必反,如不赏赐李怀光部众,长武军则必再反,此其四也; 如赦李怀光,罢诸道行营之兵,是为赏罚不典,人心必忿,此其五也。 故而,陛下万万不可赦李怀光!” 李晟这五条慷慨激昂,当即在堂内激起一片喝彩声。 只有高岳慢慢扶额,心中想到,果然李晟啊李晟,你最终还是要为他人做嫁衣。 “善!”李适击节赞叹,随后问:“依李都统所见,又该如何?” 李晟急忙说:“臣请领神策行营甲士二万,备一月军粮,必灭小丑李怀光,取河中一府、四州、二盐池归于陛下之手。” “卿果然忠心!”皇帝当即说到,“朕擢卿为司徒,中书令,实封一千户,随即......” “臣......”李晟大声喊到,准备谢皇帝的恩典,并且他就在等着皇帝接下来任命他为招讨李怀光的主帅。 可一眨眼功夫,皇帝稍微停顿下,便继续说道: “然西川至此尚无节度使坐镇,卿可领帐下牙兵即赴蜀都城,执掌旌节,并以蜀地财赋供应平叛军队。” “陛!”李晟差点没咬住舌头,他瞬间克制住自己,硬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 而后他双眼盯住地板,腹部好像立即空了,浑身燥热难当,心思混乱,只有一句话反复而猛烈地在他心中敲打不停,“完了,遭了道!” 这时整个堂内陷于死寂,包括老谋深算的萧昕都愣住,而颜真卿更是一时没拐过弯来。 高岳默不作声,心中隐隐觉得,李适的罗网开始布散下来,并且经过这次播迁后,李适会变得更加喜怒不形于色,更加棘手。 人群当中,只有张延赏嘴角上扬,露出丝阴沉而不易察觉的笑。 皇帝没有理会李晟的难堪,而是继续宣布下去,“李都统建言李怀光有五不可赦,朕深以为然,然京畿、西北、山南、剑南财赋都已枯竭,再行征讨恐难以为继。而河东节度使马燧拥州郡十余,雄师数万,毗邻李怀光,故而长武叛军可交由马燧招讨。” 而后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宣布加马燧为侍中,授河东兵军号“奉诚军”,并任马燧为“河中招讨使”兼“河东河中行营副元帅”,以三月为期,平李怀光。 听到这个决定,李晟的手指死死蜷起,几乎要把地板给抓裂。 17.瑶水一支莲 但这还不算结束,皇帝下面又称,既然李晟要入西川为节度使,其部将赵光先、王入兴元府的洋、利二州为刺史,女婿张入剑州为刺史,那如此原本组建起来征讨盘踞京师叛军的神策行营,也可解散骆元光、邢君牙这两位神策军将兼同、华二州刺史,渭北节度使皇帝让朔方军体系的韩游瑰就任,这等于将李晟原本任都统时所兼任的几个重要地区的节度使给变相剥夺了。 “嗯,李适还是那个李适,一切都和他当初拆分郭子仪的朔方军是相同的。”高岳坐在席位上,如此想到。 最终面对皇帝的处置,李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重新奉起笏板,口诵圣恩。 中堂会议结束后,李晟来时是意气奋发的,离去时则是满腹哀怨。 不过他也只能释然,毕竟去了西川后,依旧位高权重,专镇一方,将来也是极有可能重回上都来,担当宰执的。 可李晟这时可能还不清楚,李适对他的手腕,还远没有结束。 奉天城的女冠里,高岳站在门外的林雪下,正与薛炼师边散步边交谈。 “崧卿为兴元少尹,为何官阶还是五品,理应从四品。”薛瑶英为高岳打抱不平。 “阿师啊,哪又有何妨?当初我为泾原行营八品孔目官时,不还是主持整个军屯。”高岳不以为意。 接下来高岳明确对薛瑶英说,“至德观主宋之璇,怕是活不过陛下回驾京师的时刻。” 听到这话,薛瑶英猛地一惊,随即她想了想,问难道是宋炼师...... 高岳点点头,表示薛瑶英猜得是对的,“给叛党投诗献媚,可以说是必须要任责的!桑道茂无碍,毕竟是被逼的;黎逢可以说是半被逼的,长流之罪可以了;平康坊诸人更是身不由己,且无人和诗只有宋之璇真的是无能为力。” 薛瑶英也微微叹口气,不再言语。 想了会儿,薛瑶英突然想起个人来,“崧卿,那先前与你结纳的那位飞鸟幸有托......” 薛说的正是刘长卿,须知昔日李希烈去征讨襄阳时,过境随州,刘长卿给李希烈写了好几首诗呢!怎么说呢,格调都不甚高,确实有给李希烈献媚的意思在内。 正如薛瑶英所提到的,要是有人借着这几首诗给刘长卿“穿小鞋”,那么刘长卿莫要说回台省来为郎官,怕是又要长流几千里,去岭南吃荔枝了。 想到此,高岳顿觉为难炼师提醒得对,现在皇帝李适不但忙着给赏赐,也在忙着战后权力的争夺,若他冒冒失失地给刘长卿请功,触碰到这位大龄中二哪根敏感的神经,那后果不堪设想可我已心许文房兄,一定会帮他的,又不能违背诺言。 正在高岳沉吟不决时,只听女冠门内有声音响起:“如今户部的头司郎中崔造,还是逆贼源休的外甥呢!那刘长卿若是在李希烈尚未逆反时,给他写了几首诗,又伤得什么大雅?” 林梢的雪,在刚刚显露出来的阳光下,开始融化,化为水往下滴落。 高岳在薛瑶英面前有些难堪。 可薛瑶英却摇摇头,意思是高岳不妨坦然面对门内的人。 于是高岳转头。 内里花苑的角门处,穿着羽衣,头戴莲冠黄带的唐安公主,正立在那边,有意无意地露出半面脸颊来,不知道是想看到高岳,还是想躲开高岳。 倒是高岳吃惊:“公主要入道为宫观炼师吗?” 这话说得唐安又是酸楚又是勃然,心念如真的要入道为女冠,还不是你一手害的! “没,只是时常和莘若炼师谈玄,所以入观随俗而已。” 高岳望望薛瑶英,暗念道李萱淑啊李萱淑,你和这位搅在一起谈玄,怕是原本积极健康的三观会受影响的。 那边,唐安举起羽衣的衣袖,腰肢上的玉佩叮咚数声,轻巧地转了个半圈,故意对着薛瑶英问,“这身羽衣好看否?” “好看,当然好看。”薛瑶英赞不绝口。 闹得高岳也不由自主盯着唐安看了两眼,心中想到这李萱淑cos女冠的扮相着实不错,用那位后世的白居易的诗形容起来(这位写女子真的是一绝)是再贴切不过,于是便脱口而出: “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 结果吟出这句诗后,场面霎时无声,高岳顿觉不妥,三位男女都有些尴尬地立在道观内外,唐安算是达到目的,可还是羞红了整张脸。 这首诗她以前从没听过,还是第一次从高岳的嘴里蹦出来的。 “逸崧啊,你自己说的啊,投诗献媚,必须要任责的,明不明白?”薛炼师在高岳身旁,轻声说到。 “我,一时没能......”高岳解释说。 “妇家犬!”那边气得唐安指着高岳叱到。 “你答应过岳的。”高岳也生气,这公主出尔反尔。 结果,唐安说答应不喊你妇家狗,可妇家犬、妇家子却不在其列,照喊不误! 有本事你报复,敢喊我声李萱淑试试? 高岳难堪又无奈,当即就说要告辞。 “记住,先去潘炎、崔造那里,他俩就在近时要去求陛下。”唐安觉得今日取得大胜利,得意洋洋。 高岳心想公主的情报和建议也是对的,便拱手道别,急忙溜走。 看到高岳慌张离开的背影,唐安十分快意,走过来牵住薛炼师的手,悄声说“若真的如那妇家犬所言,宋炼师难逃一劫的话,那么莘若你可接管至德女冠。” 一听这话,薛瑶英眼睛陡然冒光,但她随即又将其掩盖了下来,很谦虚地说我个罪臣的妾室,本已隔绝俗念,辟谷山林,现在却让我当女冠的观主,怕是不太合适吧? “怕甚,我让阿母去对阿父说。”唐安表示这事就这么决定了。 过了半个时辰,高岳已在潘炎家的庭院当中。 户部郎中崔造,也为刘晏的得意门生,从前向来与令狐号称刘晏的左膀右臂的,现在正为外甥源休叛逆和遭处决而心神不安。 他害怕,源休的死会牵连到自己。 可高岳却进来,对崔造行礼后,对他说勿忧,可向圣主直言。 18.圣主惮韩滉 次日,崔造便真的请了子,要求觐见天颜。 高岳则同时请了子。 李适在楼院阁子当中,着便服接见了这二位。 平心而论,崔造是来咨询自己和源休的事,皇帝到底要如何处断的。 而高岳是跟在后面的,如崔造顺利他就为刘长卿请功,如崔造不顺......嗯,他就再想迂回的办法。 可皇帝看到崔造,却有个更为关心的话题要说。 数位一坐下后,皇帝就屏退左右,接着切切地对二位提到:“韩在东南的事,你们听说了没?” 高岳和崔造急忙摇头他俩都不是傻子,知道皇帝最近对韩坐断东南一家独大的情况颇为忌惮,一方面他唤杭州刺史李泌入朝,很可能会给李泌御史大夫同平章事的职务,也算是兑现父亲当初和李泌间的诺言;另外一方面,李适还想启用常衮的,可听闻常衮刚刚在福建观察使的任上逝世,也只能作罢。 唤李泌入朝,除去要以他为相增加自己实力外,就是想要询问韩的实情及动向。 “这个韩啊,现在可了不得,听说要在东南江淮籴米六百万石,转输给朝廷。”皇帝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出这话来。 按理说,韩愿意给朝廷送足足六百万石米是件好事,然则高岳眉毛微微动了两下,就明白所有: 皇帝怕的不是六百万石米吃不完,怕的是能搞到六百万石米的这种能力,更怕的是这种能力现在不在自己手里,而在宣润镇海军节度使韩的手里。 原本监督江淮转运的专人,是包佶和崔纵,一位负责汴东段,一位负责汴西段,后来崔纵身陷李怀光营里无法履职,所以转运权归包佶所有。可长武军叛乱后,李适播迁奉天城,包佶带着财货准备送给朝廷,却横遭韩(宣润)、陈少游(淮南)劫夺。皇帝李适也无可奈何,一面表态对陈少游之罪不计较,一面只能把江淮转运使的职务从包佶那里交到韩的手中。 也即是说,这个江淮转运使的权力,是韩用武力夺来的。 韩的意思,核心就是“米粮不是包佶弄到并送给朝廷的,而是我。” 功勋全是我的。 讽刺性的一幕出现,原本杨炎处心积虑才将全国财权收归中央,而现在又分裂为西部的判度支刘晏,和东南江淮的转运使韩分掌的局面,刘晏也只能管西部的财税,和韩间也得有商有量。 并且东西比较起来,韩明显更厉害,因为除去东南富庶外,他现在还有个身份,那便是镇海军节度使,麾下兵卒、强弩、舟船无数,也是供应朝廷平叛战争最大的金主,赫然是最大的忠臣。 故而韩不久前上表,称陛下回驾京师后,关中畿内民生、官生、军生必然艰难,正所谓“虑敖仓之粟不继,忧王师之粮断绝”,并请求于浙东浙西买米六百万石,奏请御史(也即是替自己的幕府僚佐请求挂御史的宪衔)四十名负责纲署,专门管理这批粮食的购买、储藏和转输。 这表章,差点没把李适给吓死。 “原来一年内,朝廷从地方上收来所有的斛斗米也就二百多万石,现在韩一次性就能弄到六百万石,朕该高兴,可更该害怕才对。”李适慌了神,原本漕运线遭淮西、河朔、淄青叛镇的威胁他害怕,可现在漕运线和转运的米粮钱帛,全掌于韩手,他更害怕。 更恐怖的是,韩手里还掌握另外个杀器,东南的盐。 只要他一掐脖子,朝廷立刻没米、没钱、没盐,然后李适哪怕是逃到海南儋州那里去,都挽回不了局面。 可皇帝对韩的猜忌,也不能表露那么明显,故而只是对高岳、崔造俩旁敲侧击。 皇帝知道,高岳和崔造都是刘晏的门生,对财计方面还是精通的,高岳擅长营田,崔造擅长转运,故而正好向他俩问策,哪怕能从韩那里夺来部分利益也是好的。 崔造便也将计就计,伏地对皇帝哭道:“臣有死罪,实不敢再为陛下谋划。” 皇帝摆摆手,说不就是源休的事吗?“崔卿一直伴在我身旁,甥舅间岂能同谋?无须担心,你现在还是朕的户部头司郎中!” 崔造这才大喜,叩首。 结果还没叩完,皇帝就听到高岳嘤嘤嘤的哭泣声,心中烦躁,一个两个问问你们事就哭唧唧的,“高卿又是什么事?” 高岳哽咽着用衣袖连连擦拭泪光,就说方才玄宰(崔造字玄宰)的一席话,也勾起了我的伤心事。 “你孤寒之士,难道想起过世的父母亲人了,还是感慨苗裔不兴?马上回京后朕许可你立家庙就是。” “岳确实孤寒,所以昔日于长安国子监太学时,得蒙的是朋友帮衬,才在今日辅佐陛下时小有所得,然则朋友如今和叛乱有些干系,想要报恩又不敢,故而惶恐。” “什么干系?”李适便问道。 高岳便吟出刘长卿献给李希烈的几首诗来,随后说刘长卿此次虽然孤军苦战,保住随州全境,可是啊,这诗怕是有点不尴不尬的。 李适晃动下衣袖,说朕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这几首诗,都是长卿在李希烈渡汉水平梁崇义时所作的,那时朕还册封李希烈为南平郡王呢,难不成还要追究朕的职责不成。 “x的李希烈造反不是你的职责还是谁的?”高岳心想,可口中却大呼不敢。 皇帝稍微想了下,说长卿守土不易,就让他马上回京,先为礼部的祠部郎中,有合适的美职时再升迁不迟。 “圣主英明!”崔造和高岳大喜,皆对皇帝表示感谢。 随即,崔造很痛快地为皇帝出谋划策。 高岳暂时不敢言语,只在旁侧聆听。 崔造的方案是,掺沙子,徐徐削夺韩的盐铁、转运和籴米之权。 接着崔造详详细细地说清楚了具体方案,方方面面都涉及到了,听起来是完美无缺。 皇帝很是赞赏,又问高岳可有什么补充。 “回禀陛下,崔玄宰的方案可谓无懈可击,臣岳不敢有添足之举。”高岳赶紧说到。 “那好,就按照崔卿所说的做。”皇帝当即拍板。 高岳则于心中想,唉,崔造怕是要倒霉。 虽然同为晏相的门生,可只有我才能在未来接替晏相的事业,所以有些话我就不能说了,因为现在得罪韩,他抽你一下,你就趴了,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19.勾当神策军 问完崔造的意见后,皇帝明显心情舒缓很多,可他却没有放过高岳,而是要求马上高岳留下来于楼院当中,单独有事要询问。 在单独问对前,高岳的心中已有所触动,他想起先前于上津道监督军卒、贫户搬运财富粮秣时,曾遇到往东去的刘晏,刘晏很清楚地告诉他以后大唐的江山秩序,是由漕运来决定的。 “这就是我们后世所说的,命脉啊!”高岳慨叹道,先前李适平藩的失败,及现在韩和中央朝廷间的矛盾,无不是由漕运利权的争夺来决定的。 崔造告退后,皇帝坐于屏风后,高岳对面而坐。 高岳心领神会,即刻自袖中取出份文簿来,呈交于皇帝之前。 皇帝接过来一览,是心花怒放,“二百七十七万贯。” 高岳说是的,这笔钱的账目是这样来的他当皇城宣慰使,城中附逆或有附逆可能的官僚、寺院、商户,都来找他求情,便将自家的产业情况详详细细老老实实地登记在这道文簿上,希望将来只是交出部分赎款来抵罪,可谁想后来李晟入城后,又按照皇帝给予的御札名单狠狠地杀了遍,所以很多刀下亡魂的家产直接被“接受”。 足有近三百万贯。 这让李适喜出望外,当即说:“大逆、谋逆者,家资全部没官。”他先前平定河朔叛乱时,强征长安百姓的间架税、除陌钱、什一钱,把百姓折腾得怨声载道,也不过得了二百万贯钱而已,可万万没想到,留在长安城的这群官员的家产居然有这么多! 早对部分官员下手,也不至于酿成“长武师变”。 “高卿,这钱......” “陛下,所得钱款,一半在京兆府公廨当中,一半屯于安国寺的长生库里。”高岳表示这种事无需亲自过问,我早已做得稳稳当当的。 “善,善。”皇帝忙不迭地赞赏道。 接着高岳便向李适请求道,这一大笔赃钱随即入陛下的大盈库,可解朝廷的燃眉之急,马上征讨李怀光也好,赏赐行营将士也好,这三百万贯足矣。所以,“请陛下废间架、除陌、什一诸税,以安京畿乃至天下的民心。” 李适心中很满意,高岳是识相的,知道这笔钱应该入他的私库,自从遭到兵变后,而今李适已不再信任归宰相掌管的国库左右藏了。 钱帛,应该由我亲自过问才是。 于是李适顺水推舟,答应了高岳的请求,称先前那些都是苛政,非朕本愿,如今可一并废除。 而后两人起身,除了内堂,在楼院里踱着步,边走边谈。 皇帝又问高岳,对韩的事有什么看法,方才崔造在这里你不方便说,现在可畅所欲言。 高岳只是提了一个意见,他对李适进言:“韩统掌东南利权,但对国家未曾有叛逆之举,陛下不但要堵,也要疏。” “那依高卿之见,如何疏?” “韩力主平叛后对河陇用兵,所以陛下一面可削他的利权,一面可在泾原、凤翔设神策右大营,诱导韩自东南送米粮、钱帛来助饷,不出二三年,右大营可有五万精锐,再配合西北、蜀地、山南西的其他边军,对西蕃可攻可守。” “这个‘疏’策倒是不错,然则高卿啊,对西蕃的战事,你有信心吗?” 高岳心念,只要你不一顿微操猛如虎的话,凭段秀实、李晟和我岳丈,再加上我和韦皋的支援,对付西蕃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他又不能过分夸赞这几位,害怕引起这位的猜忌,就迂回了下,称“只要神策军右大营成形,陛下委派得力干城统领,必能开边复土。” “那朕以骆元光为右大营都统,可否?”皇帝试探地问到。 高岳眼珠微微一转,他深知骆元光在神策军体系当中,素来和李晟不和,倒是邢君牙向来唯李晟马首是瞻,于是便回答说,“依臣岳的愚见,右大营可设左右神策兵马使统领,由骆元光将军、高崇文将军......” 话还没说完,皇帝忽然插了句,“朕欲以左监门大将军谭知重,监勾当神策右大营,并掌西北诸马坊,何如?” 一听到这话,高岳仿佛听到了历史的齿轮往前滚动的嗤嗤声。 果然李适还是李适,在这次播迁奉天城后,他感到把禁军交给王驾鹤这样的武将是不行的,给白志贞这样的文吏也不行,终于他还是考虑使用最信任的宦官,来“监勾当”禁军。 所谓的“监”,即是监察的意思。 而所谓的“勾当”,则是主管的意思。 也即是说,谭知重“监勾当”神策右大营的话,不但会履行原本“观军容使”的职能,更是要直接掌管这支军队,而骆元光和高崇文二位,虽然品秩可能与谭知重相等,但应该只负责征战时领军了。 这种以宦官监勾当禁军的举措,后来制度化了,也即是大名鼎鼎的影响了整个中晚唐历史走向的“神策中尉制”。 这种制度的萌芽,高岳当然...... 不会反对。 说白了,在皇帝的眼中,禁军不应该由其他人执掌,不管是节度使,还是南衙宰相,都不会得到皇帝真正信任,禁军这支队伍而只应归于自己,但身为皇帝又不可能真的跑去直接管理,说到底皇帝还是需要代理人替自己掌军。 而这代理人,李适择来择去,又吸收了先前教训,很自然也必然地会选择身边的宦官。 宦官依附于皇权,又是最不可能篡夺皇权的,这便是皇帝的实际考量。 非常真实也非常现实。 高岳还没有强大自信到在历史发展的轮子前“螳臂当车”,也自然不会对皇帝的想法提出反对。 当然,还有个原因,他自己和谭知重、霍忠唐这类宦官的关系都很不错。 “大营平日种种由谭大将军勾当,战时由骆、高二位将军指麾,如此两不相碍,陛下又可对前线军镇态势洞若观火,可谓一举两得。” 听到这话,李适满意地嗯了声。 而后皇帝望着高岳,又问,“朱的事......” 高岳便捧出面椭圆形白色象牙笏板来。 其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这是朱临死前用来砸击董秦的。” 皇帝看了下笏板,唏嘘了下,“这下砸得好,好得很。朕要大大地表彰朱此举,你说追封他什么个谥号好呢?” 20.朱泚谥忠愍 “朱太尉于白华殿持笏击贼,壮烈殉国,可褒谥为‘忠愍’。 ”高岳建言道。 “对的,击贼殒身为忠,横遭惨杀可愍(哀痛),这个谥号是完全可以的,马上让太常寺敲定。另外,叫朱的子婿们承荫为官不变,赐钱百万赙丧,昭国坊所赐宅第亦不变,朕也由此给幽州做个示范。” 在敲定朱的谥号为“忠愍”之后,为了表示对比,李适还希望将同样死在白华殿里的李忠臣赐姓赐名、官职、品秩全部剥夺,其父母的陵墓全都开馆斫尸,另外李适又说:“还有个李希烈,朕听闻了你在内乡、菊潭战事里的英勇贾耽和杜黄裳都告诉朕了,朕特别欣赏你那句‘破身官回授,请自岳始’,现在蔡州那边陈仙奇也把李希烈的丁男、妻妾、家人、部曲全都押送来,等到回西京后,朕不但要献俘太庙,还要于西市独柳树下将李希烈及其家人尽数屠戮,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不过三川行营所俘的一万三千淮西兵?” 高岳早有谋划,便对皇帝说:“这一万三千淮西兵,该归也不该归。” 这会儿身着赤黄色袍子的皇帝,坐在楼院的石墩上,要高岳谈谈怎么个“该归也不该归”法。 “如今神策军,和诸地行营军兵员不足,不妨从这一万三千淮西兵当中择选四五千精壮、忠厚、服帖者,补入神策军或行营军中,再择四千中等的,以淮西镇的防秋兵的名目,勒留在关中京畿,其余老弱、桀骜、不端的,才送归淮西镇。如此既能整补俘虏以壮官军实力,也不至于让淮西陈仙奇心生芥蒂,这便是该归也不该归。” 高岳的意思便是,吸收其中的精华,再以“防秋”的名义削一部分留在关中,把剩余的非精华部分吐还给陈仙奇。 “善,这样好了,你和韦城武的白草军、奉义军如今也就六七千的兵员,以后你俩都是朝廷砥柱,实力不能太差,马上朕择选出五千淮西兵,各配战马五百匹,二千给奉义军,三千给白草军,连带他们在淮西的家眷一并迁徙到你俩的军府里来,如何?” “臣于兴元府,必将善营白草军,不使陛下的蜀地、西陲和汉川有忧!”高岳大喜,急忙表示感激。 “嗯,马上回驾京师后,你就随三川行营回襄阳,随后朕可能就要将三川、三南两大行营给解散掉。” 待到高岳离去后,李适重归阁子内,这时屏风撤去,张延赏、刘从一、姜公辅、陆贽、郑赫然在列。 其中陆贽的手里还捧着李晟先前送来的露布。 “陆九,这露布有什么蹊跷可言吗?”皇帝询问道。 陆贽将露布摊开,当即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露布内的笔迹贽是熟悉的,此应是合川郡王幕府掌书记于公异之手。” 皇帝淡淡地哦了声,便问这于公异的笔迹,陆九你为何清楚? “于公异和臣,皆是吴地人,少时曾一起游学过,他的章法笔迹臣都一清二楚。” “那他的才学,和陆九你相比,孰高孰低?” 陆贽想了下,就伏身回答说,“才学上于公异要超过臣,可孝道上臣胜过他。” “孝道?” “然,于公异侍奉后母并不尽心。” 皇帝听到这话后,嘿然几下,似乎对于公异孝顺不孝顺后母不感兴趣,然后对张延赏说,“于公异可入翰林学士院的。” 张延赏当即就拱起衣袖,说陛下英断,“不过在让他进来前,得说清楚,这露布李晟因为偏爱自己的小女婿崔枢,而冒了他于公异的名。” 这,这明显是要挑拨李晟与自己掌书记间的关系! 那边的陆贽听说后,不露神色。 而郑却颇为难以接受。 然则,更让郑惊悚的还在后面,皇帝公然说:“李晟和崔宁结为亲家,并且将于公异的文笔窃据给崔宁幼子崔枢,非但要让于公异知晓,还得让李晟的大女婿张知晓。” 什么,还要挑拨李晟大小女婿间的关系! 郑的脸都白了,不过好在他原本肤色就白皙,旁人也看不出来。 这时皇帝拂了下袖,说刚才说的都是“王言”,还请诸位大臣、学士不可泄露半句出去。 “唯!”在场所有人,包括郑在内,都不得不俯首听命。 可李适这时不知道的是,阁子的墙壁那边,唐安正在榻上,早已听了七七八八。 接下来的话题,更让唐安聚精会神竖起耳朵。 因为他父亲谈起了高岳和韦皋来。 天下宣慰使萧复,在巡察江淮时,给皇帝递来表章,里面称淮南节度使陈少游首鼠两端,败坏臣节,请以韦皋去代替他就任淮南节度使,而召陈少游回朝治罪;韦皋走后,把他原本所管辖的凤州、兴州拨给高岳兴元府一并管辖,正式进高岳为从四品下的兴元少尹,并凤、兴、洋、梁、利五州观察防御都团练使。 “陛下,韦皋、高岳非不是人才,不过升迁过速,陛下赐爵禄太盛,不以次序而进,恐会招来物议。” 张延赏这番话,让墙壁后的唐安有些光火,“那日要不是高岳飞马来京城,我和阿父阿母怕是都要遭逢不幸;后来若不是韦皋及时于陇州起兵,奉天城可能已四面皆敌。你这老獠奴,定难时倒没见到你出什么力,事后构陷人倒是有一手!” 谁想父亲在隔壁笑起来。 这时李适对陆贽、郑说:“文明你与高三同年及第,陆九你及第还在高三前,你俩而今都以六品秩供职翰林学士院,而高三都已入四品了,是否也像张公这样心存不平呢?” 陆贽急忙回答说,身为翰林学士,能长久伴随在圣主身旁,参预机务,聆听王言,即便是六品,所得的荣耀又岂是在外的四品所能比的? 而郑则心情复杂,咬着牙不发一语。 皇帝心中明白他和高三间的恩仇,不由得暗自说了句,郑文明真的是个忠厚人。 “自兵乱朕自播迁奉天以来,能守土的官员各个都进一秩,何况高岳、韦皋功大,不管如何他俩也是擒住贼首李希烈的功臣。有如此大功,高岳、韦皋却并未求身官回授,是因他俩算是文臣出身,爱惜名声,也是忠于朝廷所致,可纵彼不言,朕岂能装痴聋乎?”皇帝说完,就说进高岳、韦皋各自为四品,京城内赐甲第一处,实封一百户,至于淮南节度使的人选,因过于敏感,暂时将萧复的提案搁置后论。 1.驭龙返京师 莫辞酒,此会固难同。 请看女工机上帛,半作军人旗上红。 莫辞酒,谁为君王之爪牙? 春雷三月不作响, 战士岂得来还家。 韩愈《赠张徐州莫辞酒》,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张徐州即张建封,其年宣武军作乱,杀行军司马陆长源,同时淮西吴少诚反,陷唐州,朝廷诏诸方镇进兵讨淮西,官军溃于小河,张建封为徐泗节度使,无进讨意,时任幕僚的韩愈作此诗讽谏。 +++++++++++++++++++++++++++++++++++++++++++++++++++++ 这下,隔壁的唐安才暂且心定下来,想着以后有机会再去给妇家狗提这事,恍惚间慢慢睡去...... 然则唐安乃至皇帝都没想到的是,此刻奉天城潘炎的宅第当中,二位门下侍郎萧昕、颜真卿都来到这里,高岳也受邀至此。 相会后,萧昕语出惊人:“回京后,我会即刻辞去黄门侍郎平章事的职位。” 潘炎很是吃惊,“萧门郎为相不过一载,便......” 可谁知坐在那边茵席上的颜真卿,也说到,“我想法和中明(萧昕字中明)相同,也当辞相位,告老致仕。” 这下潘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瞠目结舌,望望萧昕又望望颜真卿。 “二位相公急流勇退,可谓楷模。”只有高岳当即说出这话来。 高岳清楚,萧昕和颜真卿在灾难临头时挑起大梁,而今也算是功成名就,而这二位在钟楼中堂议事的时候,见到皇帝对李晟的所作所为,完全明白李适这个人对臣子其实是不会真的信任的,共患难尚可,绝对没法同富贵的,故而萌生退意,是再正常不过。 果然高岳此话一出,萧昕和颜真卿同时会意地大笑起来。 接着萧昕就问高岳:“宣阳坊南园,我就在那里的柿树下,逸崧会来看我这个老人家否?” “还想向萧门郎讨教棋艺。”高岳微笑着回答。 “下次不会再走错路了吧?”萧昕问到。 高岳不由得脸一红,连说不会不会。 而那边的颜真卿则长叹说:“陛下春秋正盛,英迈好断,我等能扈跸来到奉天城已是平白捡回一条命,此后就不要再恋栈我要去东都洛阳,那里的山水比长安更佳。” 其实听了颜真卿这话,高岳心里有些难受,他清楚如今河朔叛镇桀骜割据,颜真卿想回故乡养老是不可能的。 此外颜真卿回故乡去,怕是更为伤心,他的故乡久经战乱,怕是早已面目全非,亲朋流散了。 但颜宫师还是乐观豁达的,他也对高岳说,洛阳是我唐官员最佳的养老之处,山河锦绣,皇城堂皇,市肆繁盛不下长安,我合洛阳死,倒也是好命,小友逸崧你年才三十有二,却如此英拔有为,未来大唐的江山就交给你肩挑了。 “那萧中郎?”潘炎此刻问到。 萧昕微微摇摇头,说萧复是个喜欢负责的人,他怕是不比我和颜宫师,他认为对的,应该是会一条路走到底。 “难道也包括暗中撮合我和李萱淑?”高岳想到萧复,还很是不满。 不过在政治上,高岳还是承认萧复是个刚直而有手腕的人物,和杨炎、卢杞、关播比起来,他身为宰相的素养也高得多,不愧是兰陵萧氏出身。 随即数人坐在一起饮茶,萧昕告诫高岳,对外要注意结纳李泌,对内则要结纳吏部侍郎班宏,这些都是朝廷内比较健康的人物;而颜真卿则向高岳说,以后和王绍(先前身为包佶判官,向上津道送轻货金帛的)打好关系。 还有,萧昕对高岳说,马上圣主回京后,怕是刘晏也要辞去计相的位子,判度支多由崔造来接领,以后恐怕兵乱遂息,朝廷却继续要与东南争利,逸崧你处当间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切要小心小心,命运胜负又岂止在战场? 这真的是唇齿满是香茗味道,耳边又充溢着长者们的人生经验教导,高岳端着茶盅,不由得是感动非常。 唉,差点忘记了正事。 高岳想起那件事后,急忙将茶盅放下,再拜于萧昕和颜真卿面前,口称岳有个不情之请! 哦?二位长者有些疑惑地互相看看,便请高岳直说无妨。 “愿请萧门郎撰文,又愿请颜鲁公书字!” 这萧昕的文章,和颜真卿的字,简直是整个唐帝国里最拔萃的合璧了。 “所为何人呢?”萧昕和颜真卿又问到。 兴元元年冬至时分,播迁奉天城已有年余的李适,正式回驾京师。 崔宁、浑、段秀实此刻已光复长安以北数县,听闻皇帝回驾,速派精骑数千扈从,待到皇帝车驾过西渭桥后,李晟、贾耽、尚可孤、骆元光等又领近万兵马,在三桥处恭迎。 就此皇帝扈从车骑达数万之多,旌旗首尾二十里,声势浩大地重入西京长安城。 含元殿前的龙尾坡道上,李适穿着衮服,身后是列着班次秩序的文武官员,向着气势恢宏的大殿走去。 “终于回来了!”跟在皇帝身后不远处的高岳,清清楚楚地听到,皇帝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话来,带着几分喜悦,带着几分激动,也带着几分怨愤。 低着头扈从的高岳,明白回到宫殿后的李适,对这位而言,事关权力的战争还远远未有结束。 皇帝回大明宫第三日,就朝集了文武大臣,于太庙前举办了献俘仪式,不过俘虏不是外敌,而是叛乱的淮西、泾原士卒,李适立在太庙前,很宽大地表示了对普通士卒的赦免,接着表态要把这群俘虏或者给释放遣送回去,或者重新安置,以示天恩浩荡。 这能彰显,我唐朝廷在这次战事里,还是胜利的一方。 “圣主德清天下,万岁无极!”数百名被挑选出来参加仪式的俘虏,都齐齐跪拜在至尊的阶下,如此喊到。 接下来便是恐怖的处斩。 处斩行刑的对象,是李希烈和他全族。 在先前,准备辞去相位的萧昕、颜真卿对重回紫宸殿的皇帝进最后的言,称长武师变前,京官不下万人,扈驾去奉天的可能没有三成,后来陆陆续续来奉天的又有二成,自从源休、王禁闭长安各处城门后,半数京官淹留,附逆失节的毕竟少数,还请陛下宽宥。 李适指令李晟杀了那么多五品上的官员,又让高岳刮取籍没了近三百万贯钱,自觉也已足够,便答应二位宰相的陈辞,宣布大赦天下。 听到如此音讯后,长安城各坊内五品下的官员们才算是从战栗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随后萧昕又提议皇帝,可暂且不杀李希烈,因李怀光尚在,担心若屠灭李希烈全族后,会刺激李怀光和长武军困兽犹斗,不利于官军攻心。 “朕只诛李希烈及其家族,未妄杀淮宁、泾原叛军一兵一卒,正是为了震慑贼酋,瓦解叛党。萧门郎所言,未中经义之要。”皇帝很干脆地拒绝了萧昕。 李希烈必须立刻处刑。 2.治丧昭国坊 萧昕便顺势提出辞任的请求。 颜真卿则紧随其后,称自己之前于奉天城内,因朝臣们推举,为辅弼圣主、安抚人心而勉力为之,现在陛下重归禁内,臣年事已高,体力衰竭,不便再忝居宰执之位,以免有“具臣”之讥。 所谓具臣,即是孔子说的名词,昔日孔子的弟子子路担任季孙的家臣,季孙便问孔子,子路可以担当大臣吗?孔子回答说,仲由(子路)这样的,只能算作“具臣”,即备位充数之臣。 看这二位确实都是须发皓然,李适在挽留番后,只能叹息道,朕愿出制,免去二位的相位,若有臣僚抗疏挽留,二位不可推托,还得留在政事堂继续辅弼朕。 萧、颜都明白这不过是皇帝的场面话而已,眼看光荣退休十拿九稳,莫不欢喜,急忙谢陛下赐还骸骨的恩情。 故而,十一月廿七日,长安城的冬日出现难得的清朗天气,干燥而清冷的北风旋来,李希烈及其家人迎来最后的日子。 当神策士兵押着浩浩荡荡的囚车,赶至太庙再次举办了献俘仪式后,李希烈和数十位家人,包括他的妻妾、子女、亲戚、部曲在内,统统被剥光了衣衫,枷锁夹着脖子,械着手铐,用绳子依次相牵,目的地是西市独柳树。 整个长安城轰动皇帝有意允许官民可围观行刑,瞧瞧谋逆的最终下场,人山人海夹着街道。李希烈于最前面,看起来已彻底疯癫,时而大笑,时而大哭,还戴着沉重的枷锁蹦跳着,口呼我乃皇帝赐封的南平郡王,你等都随我上疆场建功立业去也!而李希烈的妻妾各个**着,头发披散,有的手里还牵着不明白要发生什么事的稚儿,忍受着临死前的诟骂和污辱,哀声震天动地,最凄惨的是李希烈的幼子幼女,佝偻着弱小的躯体,也在被处斩的行列当中,时而因枷锁过于沉重而哭泣,但很快就招来了皮鞭。 唐律规定,大逆及谋逆者,当事人皆斩;父子关系的但凡十六岁以上的要处以绞刑,十五岁以下的母女、妻妾、兄弟、姊妹关系者,统统没入官府为奴,伯叔父或从子关系者,长流三千里。 然而皇帝下令,李希烈全族不问老幼,统统处斩。 为了震慑叛乱者,必须要用猛刑。 皇帝说,还要为被李希烈杀害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承复仇雪恨。 西市边处,独柳树下,刽子手们挨个将李希烈及其家人,摁在砧上,挥动着刀斧,在长安围观人一片片惊呼和嚎叫当中,先将手、腰砍下,而后再砍下双足,最后再斩下头颅,一时间独柳树血污的尸骸堆得如撑柱般...... 三日后,皇帝任命贾耽为礼仪使,高岳、韦皋为礼仪副使,主持殉国太尉朱的葬仪。 “这到底是李适有意的,还是冥冥中朱太尉希望我如此?”高岳哭笑不得,感到万分讽刺。 可这也没办法,是他把朱的遗物,那块笏板带到奉天城交给皇帝的,此举不但可把朱太尉钦定为忠烈,保护他的家人富贵,还可自动消除自己和朱过往的一切。 昭国坊朱宅院当中,朱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外带少部分心腹部将,及家奴们,男的都披着白麻粗衣,女的则著青缣衣,又哭又蹦,这叫“啼踊”。 朱的遗体按照规矩摆在家宅的中堂内,高岳和韦皋进去时,只见朱就剩下个脑袋(郭锻还回来的),朝着南摆在床榻上,眼睛和嘴巴似乎还微睁,保持着临终前拼死用笏击贼的壮烈神态,脖子以下的躯体被砍成碎块,实在凑不起来,是空的,上面盖着“复魄”的死衣。 高岳擦着泪水,对朱的子婿们说,“怎么能让太尉就剩个头呢?”说完他就要求朱宅请凶肆的工匠,连夜用沉香木雕刻个躯体,手足具备,总算是接了上去,然后高岳亲自按照丧礼制度,搬过来个餐几(燕几),把朱太尉的木头脚给搁上去。 哪想木头脚承载于餐几和床榻间,吃不住,哗啦掉了下来,高岳很生气,训斥了凶肆工匠番,吓得工匠们急忙安了个关节,才把朱太尉的木头脚给成功搁在了餐几上。 然后家人又把朱的口齿用木楔给撑开,方便含住殉葬的礼器。 这样太尉更是怒目圆睁,怒斥贼寇的模样,惹得高岳、韦皋和朱家人又是一顿大哭。 做完这一切后,高岳和韦皋跪在脯醢(脯是肉干,醢是鱼、肉做的酱)、酒器前,大哭着祭拜了朱太尉,称太尉以笏击贼,英灵不远,如今备极哀荣,可于黄泉下安然瞑目,享受家人四季祭祀。 这时朱的诸位小妾边擦泪,边以媚眼挑高岳和韦皋,好在二位礼仪使都是铁骨铮铮的人物,高岳不理会,韦皋也只是塞给其中最漂亮的二位片纸笺,意思是丧礼结束后再加联络。 待到出葬的那日清晨,昭国坊朱宅邸里又是一片哭声,朱的脑袋和沉香木身躯被抬起,换了个床榻,下面加了个枕头,接着朱的妻妾们上前,边哭边给朱太尉沐浴,但身躯没了,就只擦洗了下脑袋,接着剪去朱太尉的鬓发,指甲倒不用剪了,因为手都找不到了。 去了撑口齿的楔子,高岳上前,横起胆子,将太尉的眼睛也抹下来,可朱旋即一双死眼又睁开,好像盯着自己。 “别看了,别看了,你自己求仁得仁,你家人我也保护下来,你还得了个褒谥忠愍,安心去吧,咱们阴阳两界互不相欠。”高岳嘀咕着,又抹了两下,太尉的眼皮总算是阖上了。 朱可是太尉的官衔,为武官之首,所以饭含时用的是粱米和白璧,接着灵柩出宅,扬起九尺长的明旌,上面很有气势的写着“故太尉紫服金鱼遂宁郡王之柩”,接着白幡如林,载着明器、下帐、米、酒、脯醢、牲口的各色车辆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地向水附近的少陵原而去。 在那里,早已掘出高大的土圹墓室,用来安葬朱。 贾耽身为正礼仪使,亲自带领皇帝许可派来的北衙子弟,为太尉的葬礼壮色。 而后按照高岳的建议,皇帝下令宫廷里的工匠,铸造了四个铁人,分别刻着“董秦”、“乔琳”、“源休”、“王”的字样,以反剪姿态跪在朱的墓前,以彰朱太尉之忠,及四凶之恶。 至于韩王和横死的数十位十王宅的王子皇孙们,则被秘密掩埋于宫人斜的葬岗里,哪能比得上朱太尉的哀荣? 3.赐宅宣平里 很快皇帝又发出敕书,一并追赠蔡廷玉为大理寺卿,朱体微为虢州刺史,借此给幽州的朱滔施加政治压力。 当然也有军事上的压力,皇帝命张光晟复为振武军节度使,镇守北塞,张光晟素有威名,当即吓得回纥和幽州不敢轻举妄动,胡人更不敢跑到河东、河套一带“刮城门”(抢劫)。 另外平叛战争当中,光复京师的最大功臣李晟,怀着五味杂陈的情绪,领三千牙兵开始出西渭桥,自陈仓道入蜀都城就任西川节度使去。 据说李晟走前,对爱妾高略略说到,此去西川,怕是张延赏要留在京师,蹑后攻讦我。 果然李晟前脚刚走,河东节度使马燧便兴冲冲地入京,在张延赏的协助下面圣,并对皇帝保证我回去后,起河东精兵三万,分路攻击李怀光的河中四州,两个月内定枭叛贼首级献于阙下。 还听说马燧甚至向皇帝献媚说,平李怀光,粮食、赏赐由我河东军府承担,不花朝廷一钱一粟。 “爱卿真的是忠勇体国。”李适大大夸赞了马燧番。 马燧开心不得了,又向皇帝表态说,等到平李怀光后,我也不要身官回授:河朔深州刺史康日知,遭叛党王武俊、朱滔围攻不休(即便这二位去除王号后,也没有停火),深州恐怕朝夕难保,请陛下将河中四州授予康日知。 皇帝非常感动,当即答应了马燧的所请。 其实马燧请求康日知来河中当节度使,是有理由的。康日知和他关系很熟,由老康来当节度使,河东、河中同气连枝,能大大增加他在朝堂上发言的份量。 可对李适来说,马燧的所想,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便是李适进化版本的驭臣之术,他先极力尊崇李晟,驱使李晟卖力收复长安城,而后却在他如日中天时,又把冷子马燧给抬出来,狠狠杀了李晟的势,由此达到掌控一切的目的。 私下地,马燧在回太原府前,又和张延赏密会,大概内容即是我马上靠平定李怀光的功勋,推举你受白麻宣下就任宰相。 张延赏恨死李晟,而马燧也忌惮李晟,两者一拍即合,结为政治同盟。 得到鼓舞的张延赏即刻动手,拿出李晟小女婿崔枢冒名的露布,先是给李晟掌书记于公异看,接着又给李晟大女婿张看。 果然于公异大怒不已,认为李晟这是在明目张胆剽窃他的心血,当即将千贯的润笔钱原封退还,随后宣布和幕主恩断义绝,自己出府,不随李晟去西川。 李晟自知理亏,便出彩缯五百匹,钱二千贯,低声下气挽留于公异,可于公异丝毫不领情,把李晟送过来的钱帛扔在地上,单骑回马,自陈仓道返归京师去。 回京师后,张延赏立刻向皇帝推举于公异。 很快,于公异以六品身份入翰林学士院参预机务。 同时李晟的大女婿张本来要去剑州为刺史的,也忽然不走,被改任为京兆少尹,开始和张延赏频繁接触,似乎因嫉妒李晟对小女婿崔枢的偏爱,而和泰山分道扬镳。 掌书记没了,大女婿没了,又落了个慢贤的骂名,故而担惊受怕的李晟灰溜溜地去了蜀都城,不由得想到高岳,便通过旧部下蔡逢元给高岳递送来信件。 内里希望高岳能说服刘晏和韩联手,同掌天下利权,来对付张延赏、马燧的同盟。 信交到高岳手中时,他正在长安的宣平坊当中,观看宫廷里的梓匠和瓦匠们,正为他起宅第。 因为先前皇帝答应,让他和韦皋入四品,并于京师各赐甲第一所,其中韦皋宅第在邻靠曲江的修政坊;而高岳则在宣平坊,此坊北靠安邑坊,南临他岳父崔宁的升平坊。 高岳的宅第,就在这宣平坊的东南隅,原本为所亲王府,荒废后列入官市,现在由皇帝下赐给他。 对于唐帝国的诸多官僚而言,进士及第往往只是第一步,能在长安城里得到宅第,立下足来,才是人生的真正荣耀。但做到这步是非常不容易的,因长安不但米贵,居住更贵,向来有“米珠薪桂”的形容。比如白居易,在当翰林学士时,因在长安生活成本太大,感到靠学士的俸禄奉养母亲陈氏已力不从心,便上书宪宗皇帝,求以内职(翰林学士)身份挂外官的衔,于是被任为京兆府户曹参军,这个职务月俸有五万钱,如此白居易才安顿下来,并得以于长安城内营治宅第,让母亲颐养天年;另外个例子就是杜牧,他在京城里当司勋员外郎时,每月俸钱四万,按理说不低,可为了供养病中的弟弟,和孀居的妹妹,只能上书宰相,求外放为杭州刺史(杭州刺史月俸有八万钱,还有灰色收入),在启文里杜牧对宰相说,“是作刺史,则一家骨肉,四处皆泰;为京官,则一家骨肉,四处皆困”,宰相并没答应,把他升为吏部头司员外郎,按理说已经升官,但杜牧还是不依不饶,三次上书宰相,请求外放,最终得偿所愿,去上州湖州为刺史,仅仅当了一年,就回京升官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杜牧去湖州前那是全家饿得慌,可回来后不但全家衣食无忧,居然还开始在长安外的樊川营造起别墅来按照杜牧外甥裴延翰的说法,自己的二舅(仲舅)正是“尽吴兴俸钱,创治其墅”的足见这小杜,在湖州任上刮了很多钱财(中晚唐,刺史除去朝廷正常规定的俸禄外,还能从州一级财政里搞到钱给自己发额外津贴)。 不管如何,白居易和杜牧的例子都表明,在当时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伟大的长安城,不要说低端人口,哪怕是低端点的官僚,都是很难生存下来的,莫要说营造宅第了。 可现在三十二岁的高岳,因奉天城扈驾的功劳,不用自己花钱,便直接得到了宅第的赐予。 这样,高岳和云韶夫妻俩,此后在京内便不用寄宿于岳父的升平坊宅院了。 皇帝给他的宣平坊甲第,据称规模是不大的。 等到高岳亲眼看见后,察觉规模确实不算大,也就三院九亩地,折合算来,区区六千平方米的样子。 4.初设司金吾 唐朝的官宅通常用“院”作为单位,一院就是个独立的建筑群。 高岳的泰山崔宁,在升平坊的宅邸有二十七亩,是自己的三倍,有独立的场和射堂;昔日元载在大宁坊的别宅,足有三十亩;而已故的汾阳王郭子仪,他的府邸更加厉害,占据亲仁坊几乎一半的地方,有家人、奴仆三千,必须在里面开条永巷连接坊外街道。 所以高岳这个甲第,还只能算是“小巫”级别的。 成群成群的梓匠们,正在搭起棚子和木作架,而其他工匠则在砌墙,或凿井泉、挖掘池沼,至于圬墁(粉墙铺地)的工匠及雕工、画师暂时还未入场。 三院的布局倒也分明,呈西、中、东一线布局,西院主要是厨院和杂库所在地,而中院外是门屏,环绕以素壁,一层院的内里,左右为家庙和门馆(客人拜访时的入宿处),接着有重门,重门内为中庭,坐落着中堂,左右各有名曰“厅”的厢房,用于各种生活所需,而中堂后则是“正寝”,为检校吏部头司郎中、兴元少尹、梁洋利都团练使、淇县开国子爵高岳及妻子崔云韶的就寝处,间架很多很敞亮,多住几位也都不成问题的。 正寝后,有个不大不小的林苑。 而东院靠墙处预计是排马厩,对于唐帝国的官员而言,养马既是项有利可图的事业,也是财富和权势的象征,而后便是环绕着人工池沼的亭榭,和后世元明清时代仅供两三人相聚的亭不同,唐的亭其实是规模不小的楼宇式建筑,其间可容纳数十人,称为“设亭”,宴乐、养殖花草、登高望远的需求皆可满足。 高岳得知,皇帝在此治自己的宅邸,花费为二百万钱,即两千贯。 段秀实段太尉在京师的宅邸,皇帝花了四千多贯。 另外,皇帝还兑现另外个诺言,那即是实封他一百户,说是实封,其实也就是每年直接在司农寺那里领五百石的米,并不是真的有封邑。 “太奢侈了。”虽然宅第规模也好,实封也罢,都只能在这座长安城里勉强入中流,但高岳还是有些不安,他明白这个国家每年主要的开销,真的就是两块,即供养军队和官僚。一旦哪块有所不继,国家就得崩盘。 “高少尹,高少尹!”熟悉的喊声自立在木作场前的高岳背后传来。 他转身望去,居然是昔日的经生贺摩云和冉三娘等,他们在得到高岳的传唤后,都赶到宣平坊这里来。 “大家都安然无恙,真的是太好了。” 讲真的,朱占据长安城时,除去政治立场外,民生方面做得真的不错,正常征税,所得到的钱帛也及时发给士兵,还养着出逃在外官员或神策军的家眷,让他们衣食无缺,虽然有收买人心的目的在里面,可做的比先前的皇帝李适要强得多。 所以这几位留在长安城的经生,靠着替大户人家抄录金刚经、法华经(希望得到佛力的庇护),也好好地存活无虞。 言毕,高岳将袖中的一卷轴取出。 这几位经生一看,无不带着骇然和惊羡,冉三娘更是啧啧称奇,“逸崧啊,你现在可了不得,穿着绯衫佩着银鱼不说,居然能让萧门郎写文章,让颜宫师来书写。” 这时展开卷轴看的贺摩云急忙用肘拐了三娘两下,三娘附上去看了内容后,脸色更加变得难以置信,“这......” 高岳点点头,很灿烂地笑起来,说是的,这卷轴的誊写就交给几位,薪资我两倍支付给你们。 “少尹啊,那退乐斋?”贺摩云接着问到。 他们很关心这位官职已升得很高,还会不会复兴退乐斋了。 “等到我下次回京时,定然给大家个交待。” 言下之意,高岳马上要离开这里。 按照皇帝的敕令,三川行营和三南行营随着淮西方镇对朝廷的屈服臣从,已无必要再设置下去,可以解散,各节度使领各自军队,各返本道。 但按照常理,两个行营幕府还是在交通节点襄阳城,会举办场盛大的宴会,即罢幕宴,届时连兴元府的普王,和润州京口的韩,及原本在鄂州协调各方漕运的刘晏,都会来参加,可谓济济一堂,汇聚了整个帝国的精英。 当然这场宴会,也少不了高岳这个新晋的角色,不少人都想要攀识他。 与诸位经生告别后,高岳牵着马,向临时寄宿的升平坊崔宅而去。 在宅门前,一名递铺匆匆赶来,称自己是灞桥驿驿长崔清的侄儿,有份信件要交给自己。 崔清在城陷时也没有离去,而是继续掌管灞桥的驿站,后因迎接李晟及时,替神策行营递送书信得力,得李晟的举荐,马上要去潼关当名流外官,虽然和流内官的荣耀不能比,但执掌天下最重要的关卡,每年得到的利润是很可观的,怕是比堂堂畿县县尉还要多。 高岳迈入升平坊宅院后,即拆开信件,是李晟在入蜀的途中给自己写来的。 “原来如此,看来马上在襄阳城山南东道幕府的宴会里,我得会会这个韩太冲。”高岳沉吟道。 新年之前,高岳和贾耽、韦皋等一起,及三川行营的将士们启程,再次越过蓝关,沿着商州驿道,向襄阳城而去。 而同时,大明宫金吾仗院的帷幕间,数名金吾子弟仗剑而侍立,郭锻一身皂袍跪在茵席上,对面的绳床上坐着皇帝的心腹,右散骑常侍张延赏。 而今张延赏不单单是和河东节度使马燧结盟,他本人更是皇帝的忠犬。 皇帝就指望着他,平衡朝堂呢! 张延赏直截了当地对郭锻说:“二位门下侍郎已辞去相国之任了,马上朝堂会继续风云变幻,不过只要你跟着我,替圣主做事,不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未来的富贵也是不可限量的!” 原来在张延赏招郭锻来前,萧昕和颜真卿已正式辞职,萧昕改任秘书监,颜真卿则告老,要去洛阳闲居,得了个东都分司职务。 郭锻立刻觉察到,掌握全长安恶少年势力的他,皇帝是绝对离不了他的,便会意地狞笑起来,拜在张延赏的面前,表示愿完全听命。 “圣主的意思,你麾下那群恶少年也都是有用之材,可入司金吾,替陛下效力。” “司金吾?”郭锻疑惑地说到,因为他以前压根没听过这个衙署。 5.清剿九姓胡 张延赏笑笑,便对郭锻说,金吾仗院是拱卫大明宫的衙署,而司金吾则是监察金吾仗院的衙署。 “监察什么?” “监察全长安街道的官民宅邸,以防奸邪啊!”张延赏说到。 其实,司金吾即皇帝李适把原本单纯巡街的金吾子弟给强化,目的就是要将其培训为一支监察都城的特务机构。 “陛下有旨意,司金吾设枢密一人,由中官尹志贞担当;再设巡街执金吾判司一人,由你担当。” 具体来说,郭锻身为执金吾判司,不对金吾将军、巡街使负责,而是直接带着独立的“司金吾”子弟,搜罗情报,暗中监察百官,交纳给皇帝御览,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皇帝再让枢密尹志贞去勾当处理。 郭锻心中暗喜,他明白马上即可从京中恶少年里挑选招募百多名身手矫健、心狠手辣之辈,供职于司金吾衙署内,只要鹰犬之劳到位,就不愁发达不了。 可谁料,张延赏代表皇帝下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搜罗全西京的拜火祠,及九姓胡商,先前有通敌助逆行为的一概不放过,其家产统统籍没入官!” “什么!” 郭锻本人,可是和这群胡商的交情匪浅,他还在京兆府、万年县当捕贼官时,就暗中和胡商勾结,大搞权钱交易,这也是他能豢养千名恶少年,掌控全长安质铺的根本原因,当然汾阳王郭子仪还活着的时候,郭锻利用和胡商的这层关系,也一直替朔方军经营暗中的灰色钱财(朔方军内许多人和九姓胡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而今皇帝却要真的要对京中的胡商们下手? “你放心,干掉现在这群胡商,很快就有另外的胡商入长安城来,他们还是要巴结你才能在上都立足,连现在回纥的武义可汗都要感谢你。” 张延赏说得没错,现在长安城的胡商们绝大部分信摩尼教,并且支持原来的牟羽可汗,而武义可汗杀牟羽可汗自立,又在回纥境内禁摩尼教,故而这群胡商实则是既得不到唐政府的保护,也得不到母国的后盾,等于是砧板刀斧前的肉。 更何况,这些胡商在长安城内有祠堂、家宅和巨额的财富,先前他们通过郭锻,捐献了大批钱财给叛军李怀光、朱、姚令言,乃至李希烈部,就是想改朝换代,得到唐土新政府的支持。 可他们明显投资错了,并让李适能更心安理得地举起刀斧来。 “你和这群胡商很熟悉了,所以圣主才叫你去办事。”张延赏皮笑肉不笑,语气里隐隐带着威胁。 接着张延赏又说,只对富足的胡商蕃客下手,那些坊市间做些小买卖的就别为难了。 “遵命。”郭锻如今只能言听计从。 两日后的清晨,在升平坊崔宅内居住,马上准备向襄阳启程的高岳,被外墙传来的阵阵喊声和烈火声惊醒,他赶紧披上外衫走到庭院当中,但见群留守的奴仆也都拥了过来,看起来也霎是惊慌,“不要惊慌,除去两个人打探消息,其余人守住大门。”高岳说到。 不会儿,出去的两名奴仆跑入进来,称长安县、万年县数坊的拜火祠(唐人很难分清楚祆教和摩尼教,统统把他们的寺庙称为拜火祠)被金吾子弟给平毁了,更有许多胡商被抄家。 “人呢?”高岳问到。 答曰圣人天子下令,不杀一人,全部遣送(驱逐)出长安,解回回纥境内去。 听到这个处置,高岳仰起头,望着远处飘来的烟柱,心中百感交集,浪潮翻涌,最终忍不住 噗嗤,笑了出来。 “哼,李适这皇帝总算做了件好事,虽然目的也是胡商的钱财,可这群摩尼教的粟特胡商的钱哪来的?八成就是靠走私、勒索敲诈、特权、非法经营,盘剥我唐子民得来的,现在把他们剥得干干净净,送回大漠去,实则也是叫他们去死因为回去后,那武义可汗多半也是要把他们杀了,快哉快哉。” 因为高岳不会忘记,当初自己在东市,是如何目睹阿措的母亲被残杀的,回纥和胡商又是如何跋扈嚣张的。 想完后,高岳将崔宅留守的奴仆分为三班,执棍杖把守门阍,不让任何人进来。 结果三日后天麻麻亮,等高岳出宅,准备前往都亭驿,动身前去襄阳城,忽然靴子踢到个台阶下的人。 那人翻了个身,起来咕哝两声生硬的汉话,就伸手向高岳乞讨。 在奴仆们驱赶前,高岳望见此人左衽,戴着胡帽,高鼻深目,明显是个回纥种。 “尔等还敢在官街鼓敲响前上街?”高岳大为不屑,他明白现在这群回纥人早就丧失了威风。 “没钱,饿得慌,顾不上宵禁。”那回纥汉子厚颜,拍着肚子说到。 “尔等为何不随那群被逐的胡商归国去?” “哎,归国后就是......”那汉子明显很害怕,做出个杀头的姿势,意思他们不敢回去,武义可汗会把他们都当作牟羽可汗的党徒给宰掉。 高岳冷哼声,指着那回纥汉子说,“现在鸿胪寺和长安公廨,不是每月还要给你们口粮?却来乞讨?” 这回纥汉子既贪婪无耻,又直话直说,他作揖后告诉高岳:“我来此数年,在长安城内生养一大家子,你们唐家发的口粮不够吃,以前靠给胡商作护祠看市的,还有笔可观的收入,现在胡商们自身都难保,自己把弓箭和佩刀都当了,还不够家中人吃的。” “为何不自食其力?”高岳意思是他可以像安老胡儿那样,卖蒸胡谋生。 “食什么力,箭和刀都没了,只能来乞讨啦!”很明显,这回纥汉子对“自食其力”连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毕竟在他们的世界里,箭和刀代表了所有,可谓“武德丰沛”。 刚说完,这武德丰沛的汉子的脸面就重重挨了一记。 高岳抬脚,猛地踹了他,回纥汉子口鼻冒血,咕噜噜滚到了街上。 “你你你!”接着他抹了把血,大怒指着高岳。 高岳冷笑起来,“唐家的胡饼可不好乞,道理都在这靴子上。”言毕他指指靴子,又从奴仆那里接过几枚蒸胡,扔在街上的泥土中,“不过你放心,我迟早让你们自食其力。” 那回纥汉子忙不迭捡起脏兮兮的蒸胡,也只能对高岳叩了几下头,连滚带爬地离去了。 7.汉阴罢幕宴 踹走那个回纥汉后,高岳便跨上马背,朝着通化坊方向的都亭驿而去。 高岳按辔悠悠而过兴道坊坊墙下时,忽然又想起什么,便返马而归,立在至德女冠外那小竹林处。 此刻女冠内原本荟萃而来的红颜少女们,早已星散流离,再也没有高岳才到长安城时所见到的女冠升坛坐莲,男观众们如痴如醉的境况了。 因为皇帝李适返京后,特意关照,城陷期间献媚诗给诸位叛将叛臣的观主宋之璇,道号清吕的,赐她白绫一段,自绞而死。 宋炼师临死前哀哭不已,还手写数首诗歌,暗讽皇家无情,真的是血泪相和。她一死,先前已败落的至德女冠更是空庭无声,在唐安公主的建议下,皇帝李适便许可薛瑶英入为新的观主,还放出先前被没入掖庭的元载小女,给她个“凝真”的道号,也一并送到女冠里来。 可怜元载小女元凝真,先是在掖庭里,后来又稀里糊涂扈驾去奉天,等到皇帝命中官来放她出去为女冠时,她才知道父亲和母亲早被先代宗皇帝赐死,当即投地,在皇帝眼前哀声大哭。 中官们要惩处她。 “既知父母死,岂有不让子女哭踊的道理?”皇帝摆摆手,没有追究。 等高岳来到竹林处时,所见之景和昔日几乎相同,小笋冒雪而出,水滴顺着竹叶泠泠而下,薛瑶英身披白色羽衣,元凝真跟在其后,正在挖笋。 “炼师,岳来告辞了。”高岳将鞭梢举在胸前。 薛炼师一见逸崧来了,非常高兴,因为高岳特别慷慨,把皇帝赐予他的三百段蜀锦,全都馈赠给了薛瑶英,资助她重修长乐坡红芍小亭。 薛炼师没想到,之前他借给高岳一百贯钱,现在所还的,何止两三千贯? 他俩说话时,元凝真怯生生地蹲在很远的地方,这孩子在掖庭里呆久了,对所有的人和物,还充满了害羞,或者说是畏惧。不过薛炼师在带着她,就像当初带芝蕙一样,某种程度上炼师算是她的半个母亲。 “公主在观内。”瑶英对高岳说。 高岳微微摇手,示意自己只是来和炼师你道别的,不要惊扰唐安了。 “王贵妃在奉天内又怀了陛下的骨肉,强忍着身体,颠簸随陛下归京,现在于宫禁内待产,情况不太好。故而公主经常来此,为母亲祈福。”瑶英解释说。 “我去襄阳后,写信给普王,让他于兴元府弄些上好的药草来,给贵妃补身体。” 交代好后,高岳便再次翻身上马,和炼师道别。 这时唐安恰好自道观内走出,隔着风中摇曳的竹子翠影,和斑驳的墙壁,她见到高岳的幞头一闪,就过去了。 “快得和箭一样......”唐安泪水没夹住,又流在脸颊上。 这时倒是薛炼师走过来,手里捧着卷轴,交到唐安的手心里。 唐安看了下卷轴的系牌,上面用墨写着《黄庭经》,很明显是高三的笔迹。 “少尹说要日夜抄黄庭经,为贵妇娘娘求福。” 唐安转过脸来,用袖口擦着有些红的鼻翼,微微翕动着,对炼师说:“阿母和他有什么亲戚关系?” “这也是逸崧的一番心意。”炼师很温和地上前,挽住公主的胳膊,劝慰道。 待到三川行营的队伍抵襄阳城下时,已是兴元二年初春时节,浩浩汤汤的汉水边,星芒争着翻动,黎明下的襄阳城墙,蒙着夜色蜿蜒着。 贾耽入城后,立刻取出军府五万贯钱来,专门在汉阴驿的馆厅内张灯设宴,极尽奢华,要宴请各路“神仙”们。 先前还在打仗时,贾耽严禁行营僚佐搞任何筵席,更不准携带营妓舞姬,不过现在对淮西叛军的战事顺利结束,而河东那里马燧对李怀光的战事也是一帆风顺的,据说马燧在给皇帝的表章里称:臣拨取宝鼎后,河中四州的李怀光叛军已然土崩瓦解,臣让押官立帐,事后方知立在“埋怀村”这个地方,足见李怀光必败,请陛下专等臣的捷报露布! 在这样的背景下,贾耽认为,可以让将士、僚佐们好好放松下了。 二月初九,襄阳的两大行营的宴席正式开始。 整个汉阴驿的池沼亭榭,楼阁曲廊里,张着红灯近千,帷幔百数,各方餐几上,都盛着水陆珍味,经年美酒,各色官服的幕府军将官员们,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美艳的妖姬们分坐左右,打双陆,行酒令,琥珀色的葡萄酒沾湿了袍衫和罗裙,有的醉倒不省人事时,就满地乱爬,得闲的乐师就在丝竹阵阵里,提来小壶,内里盛着汉阴驿池水,到处对醉者的脸浇,用来醒酒。 “文房此次回京为南宫郎中,不异于登天梯啊!”这时,三川行营节度使贾耽端着酒盅,哈哈笑着,找到了正和随州各县县令、县尉拥在一起,喝酒狎妓的刘长卿,专门来给他送别。 因为这场宴会结束后,刘长卿就要沿商州武关道入京,荣登为礼部祠部司郎中了。 刘长卿已是醉得七八分,摇摇晃晃起身,先是抱着贾耽,然后冲上来就抱着高岳哼哼,又是哭又是笑,“此次若不是有逸崧相助,我刘长卿哪能够回西京台省处啊!” 一听刘长卿抱着的这位年轻官员,正是兴元少尹高岳,随州几位县令县尉们立即也起来,纷纷向高岳敬酒祝寿。 这时候刘长卿才看到,高岳的身后立着个细眉桃腮、雪颜鸦鬓,身穿后开圆领乌青袍,头顶筒帽的俊俏少年,顿时就明白了,他摸摸赤红色的酒糟鼻,笑嘻嘻指着高岳,“满座的汉川美姬你不要,原来跟着个假凤虚凰的雏......” “唉,文房兄,这不是什么假凤虚凰,这是我庶妻芝蕙。” “别有雅趣,别有雅趣啊!”刘长卿显然已醉到不省人事了,只知道嚷嚷不休。 高岳正一一应酬时,那边幕府长史杜黄裳来到,对贾耽言道:“相公,今晚三南行营副元帅嗣曹王怕是不会来了。” “哦?曹王还未有到襄阳?” “到了。不过曹太妃(曹王皋母亲)舟车劳顿,曹王不愿将太妃留在厅内独来。“ 贾耽点点头,他知道曹王皋素来是孝顺母亲而闻名的,之前他被辛京杲陷害时,白日在牢狱里被审讯拷打,晚上偷偷换上官服,还要回宅装作没事人那样侍奉母亲,就是害怕太妃为自己担心。 “哪普王呢?” 7.南阳公宏愿 “普王尚在郧乡,说要亲眼看看高少尹凿平后的涝净二滩,逗留下来,大约四五日后可坐船入城。 ”杜黄裳如此说到。 这时汉阴驿的大门处,有人急报起来:“润州刺史、镇海军节度、金紫光禄大夫、南阳公韩相垂临!” 整个宴会各厅堂处,几乎所有还能活动的官员们纷纷起身下阶,随主人贾耽一起,密密麻麻立在庭院处,齐声恭迎韩而至。 此刻的韩已完全不比三年前的失意时,那时李适刚即位,嫌弃他在户部判度支时刻剥百姓,所以把他逐出朝堂,去了晋州为刺史,后来韩依附杨炎,改至浙江东西为团练观察使,如今趁着皇帝播迁奉天,依仗输送财赋而扶摇直上,真的成为坐断东南的头号权臣使相。 巴结的官员一拥而上,各种肉麻的话语纷纷而出,早就写好请托之辞的纸笺不间断地往韩的衣袖里递送。 就在韩与贾耽寒暄时,馆驿门外火把光地,车轮鸣动,报声再起:“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御史大夫李公垂临!” 于是庭院内又是片骚动,等到李泌未穿官服,而是著白羽衣、麻鞋踏入进来后,人潮又开始往李泌身前凑近。 众人都知道,此次陛下紧急自杭州任上,召李泌入京,又逢萧昕、颜真卿二位辞相,这李泌啊十有**是要白麻宣下的,这未来的相公可不得提前恭喜嘛? 倒是在人群当中,李泌一眼就看出了高岳,一双丹凤眼清澈澄净地微笑起来,指着高岳言道:“小友逸崧!” 贾耽哈哈笑起来,急忙引高岳上前,和李泌互相行礼。 “兴元少尹,三州都团练使,高岳!”一旁的刘长卿急忙大声向众人介绍。 那边,韩则捋着胡须,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岳,没有上前搭话。 高岳在拜谒完李泌后,又急忙上前对韩行礼。 韩也很客气地回礼,未有多说什么。 此刻韦皋也上前对二位贵宾致礼,韩看着韦皋,忽然问了句,”听闻萧中郎有意推举韦郎为扬州都督府长史,确有此事否?” 韩这话问的带了个弯子,所谓的扬州都督府长史,和河东节度使兼任太原尹,西川节度使兼任蜀都尹一样,都是由淮南节度使兼任的韩这句话询问的是,是不是你得到萧复的赏识,马上要出镇淮南了? 众人惊呼声顿起,有的是羡慕,有的则是不敢相信。 须知韦皋在长武师变前,不过区区权知陇州刺史,加侍御史衔的凤翔营田判官而已。 而后韩笑起来,又指高岳,对李泌、贾耽说到,这位高逸崧随即要为汉中五州都团练防御观察使,并为兴元尹,几乎和山南西道节度使等同,当真是后生可畏。 面对韩不知何意的询问,韦皋不卑不亢地上前呈告:“皋于圣主播迁时,微有小勋,故得天子、大臣提携。然出镇淮南与否,全在圣主裁断内,我等外官又岂敢自怀非望?” 这句话表面谦虚,实则在讽刺韩居功自大。 韩嘿嘿两声,心念这个韦皋倒是个刺头。 而高岳接下来的话语,要比韦皋圆润柔和得多,“圣主播迁奉天时,六军粮秣难以为继,叛党凶焰万丈,值此板荡危难时,若无南阳公(韩)钱粮转输,岳的功勋又从何谈起?圣主如今锐意西陲,营田、积粟、讲武、修治军械诸多事,离不得南阳公忧劳,既为时雨,何分东西南北。” 高岳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先是高度肯定了韩坐镇东南时,为朝廷转输的莫大功劳,赞美他为”及时雨“,居功自傲什么的不存在的,大家都是忠臣,只有大小之分,而无立场之别,更何况而今朝廷和韩相的方针是完全一致的(高岳已替皇帝强行一致了,李适有句......不知当不当说),那就是准备自西蕃那里光复河陇,那么韩相你只要能给西陲边事足够的钱粮,东南这片还不随便你耍? “哈哈!”韩大笑起来,“我在京口时就了解到,同为新锐,韦郎如酒(个性雄烈),高郎如蜜(能办事,说话又好听),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言毕,韩左手挽住韦皋,右手牵住高岳,连贾耽和李泌也只能跟在其后,大踏步地向筵席而进。 “真的要和西蕃打仗了?”待到韩入席后,有的官员窃窃私语,还不是特别敢相信。 因为在国家的战和大事方面,有的官员敏感度还不如普通百姓。 韩摸着胡子,言语直切而豪壮,“自然!” 席间顿时惊诧寂静下来。 接着韩以手指天,表情严厉,“诸公,今日不战,明日不战,国家养军何用?如今小蕃重兵屯于安西,又和南蛮(南诏)貌合神离,河陇空虚,战兵加辅兵不过五六万众我唐凤翔三万,河朔五万,泾原三万,又有东西川五万,山南西道二万,合计十八万众,更有数万神策行营为后拒,坐而空耗国家粮帛以数百万计,可历年让西蕃一击,胡骑便满布京畿郊甸,这是耻辱!” 讲到“耻辱”这个词时,韩声音猛然提高,重重拍了下案几,许多官员被惊得肩膀一颤,“诸公,要知耻!” 听到这里,李泌、贾耽、杜黄裳也连连颔首,他们也都是对西蕃的强硬派。 “要是韩能将东南的财富集中起来,用来训练军队,组建神策右大营的话,光复河陇是真的有望的。”高岳不由得思量起来。 他在想,李晟、段秀实、崔宁,再加上自己和韦皋,若再得李泌、贾耽、刘晏的奥援,当可和西蕃有番精彩的较量。 就在高岳思索时,曲廊外传来阵他有点熟悉的笑声,“南阳公的宏愿,非是个人所想,更是国家之福,我等戮力同心,应将此宏愿付诸实行。” 灯影处,走进来位身材矮小,可相貌威严的官员。 “窦参!”高岳咋舌起来。 看来这位是有意跟在韩后面进来的。 窦参在东都洛阳的御史留台坐了几年的冷板凳,后来包佶被劫夺物资后,他取代包佶为汴东转运使,开始攀结韩,现在也是扶摇直上。 “喜鹊......”这时,高岳眼神一闪,他清清楚楚看见,窦参的身后,跟着位年轻官员,可不是他的族子窦喜鹊窦申吗? 8.窦留台逼婚 窦申也很明显望见高岳,当即皮笑肉不笑上前行礼,“昔日保唐寺同游时,申怎能想到区区几年后,逸崧居然都绯衣银鱼,于兴元府为尹了!果然泰山之力无穷,非凡人所能企及。 ” 这话明显是讥讽高岳是仗着妇家的力量崛起的。 可也有冲天的酸味在里面,因为如今高岳已入四品,而窦申这家伙还在河南府里当个七品参军混着。 这时高岳急忙走上前,捏住窦申的双手。 窦申惨叫声,他白嫩的手,被高岳的大手狠狠地热情地握住,当即就像被铁钳夹住般。 就在窦申要发怒时,高岳将手松开,对窦申张出十指。 窦申看见,其上老茧累累。 “存一,岳在泾原营过田,在奉天筑过城,偶有小得,以存一的门荫来看,当不值一哂。”高岳反唇相讥。 窦申还待说什么,他族父窦参语气严厉,说这种场合是你能呱噪的嘛,还不退下。 随即窦参用种很温和的眼神看着高岳,居然上前来和自己套近乎,说自己马上要回京重归御史台为中丞,并且协助李泌整顿国计,你我可互相援助,为了韩相公光复河陇的大计贡献份力量云云。 这时宴会重新开张,琵琶、板笛、羯鼓声骤然再响,窦申提着酒壶,趁着族父去了旁席,示威性地坐在高岳面前,要和高岳行令斗觥,准备让他难堪。 “这么多年过去,窦存一你还是那副模样呢?”高岳拢着窄袖,带着讥讽言道。 窦申却根本不吃这套,他将酒壶提高,悬在高岳的眼前,细声细气里带着威胁,“逸崧你得知道,这种罢幕的宴会不但一开就是多少天,并且酒宴中哪怕是贾相、曹王皋这样的幕主,在别人敬酒时也不得拿乔,现在我去贾相那里劝他饮酒,他若不肯的话,我能把这酒浇在他头上,他也不能发怒,所以我也能浇在你发髻上。 你说你凭什么......别以为当了几年妇家狗,混了个银鱼符戴戴,便真拿自己当回事。” 这时高岳没有答复,旁边男装的芝蕙却不慌不忙地入坐旁侧的茵席,用清脆的声音对窦申说:“今夜小子为兴元少尹的佐酒录事,愿打双陆,与窦参军行酒。” 窦申听到芝蕙的声音,又看看她的衣着,哈哈笑起来,指着她对高岳说:“让女子来挡酒?真有你的,好好好,也罢也罢,这小娘倒是别有番风味,不如我们就以这佐酒录事为筹码好了。” 这时芝蕙微微一笑,将双陆棋摆在几上,而后用细长洁白的手指夹起了象牙骰子,对着窦申...... 半个时辰后,窦申口歪鼻斜,衣衫和幞头散乱得不成样子,跌跌撞撞趴在汉阴驿的池沼边,连续呕吐着酒水和胃里食物的混合。 他和芝蕙的博弈,连输了七把,每把喝五分之一斗酒,直接喝到半死。 “芝蕙,你才是真正的双陆敕头呀!”高岳也不由得惊叹起来。 一边,芝蕙收拢好双陆棋,交给了满脸崇拜表情的营妓们,接着傍在高岳身边立起,带着蔑视的眼光看着撅着屁股,还在那里狼狈呕吐不已的窦申,低声而清晰地给了个评价,“纨绔废物。” “高岳,你别得意,别得意!”等到乐师上前给窦申浇水时,被窦申一把推开,接着这位袍袖甩着初春尚为寒冷的水珠,在红烛光前化为道弧形白练,发髻散乱,指着高岳大喊道,“此后你我斗酒的日子还在后面。” “?”高岳听到这话有点奇怪,回首望了下在那里猖狂大笑的窦申,不明所以。 三日后,襄阳汉阴驿的罢幕宴还在继续着,刘长卿刚踌躇满志地乘船离去,自南岸驶来的船只就上来了新的贵宾:刘晏和湖南观察使崔宽,还有苏州刺史杜佑,这位也蒙召唤入京,大约是要升迁为南省某部侍郎。 刘晏提议,我们不妨将酒菜摆在船只上,泛舟汉川,既可赏月,也可商量事情。 虽然很想和刘晏坐在一起,可崔宽毕竟是自己的叔岳父,于是高岳也只能先登崔宽的画舫,来拜谒长辈。 数艘画舫上都悬着彩灯,光耀夺目,其上的营妓们锦衣曳绮,婆娑旋舞,船悠悠地在汉川上浮泛,不同船只间,互相诗歌应答声不绝于耳。 “逸崧哇,真的是好久不见。” “叔岳父安康。”高岳身后跟着芝蕙,上前对喜悦万分的崔宽行拜礼。 “免礼免礼,我那内室和女儿,在兴元府住了也有半载,真的是麻烦逸崧你了。” “叔岳父哪里的话?阿霓有孕在身,是她得了婶娘和云和的照料才是。” “唉唉唉。”一听到云和,崔宽就似乎打断,也好像是在叹气。 旁边的芝蕙眼珠灵巧地转了下,似乎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还没等高岳问什么,身后就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居然又是窦参和他族子窦申,大摇大摆地登上了湖南观察使的画舫,在对崔宽行礼后,窦参就坐定下来,窦申则陪侍在旁。 面北而坐的高岳,这时心突然凛了下。 他立刻明白了,崔宽的叹息,和窦参、窦申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三兄!”这时身后的芝蕙当然也醒悟过来,捏住自己的胳膊,急切提醒了下。 高岳刚转眼望向芝蕙,那边窦参就站起来,“不知崔使君,对先前某送至的婚函有何回应?某本想再派遣函使赴潭州再问使君的,恰好襄阳有罢幕之宴,参身为汴东转运使,俗话说江船不入汴,是不应该参与这场宴会的,可又听闻崔使君前来,便心急于族子与令嫒的婚事,故而冒昧登船,亲问可否。”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夜,窦申对自己叫嚣,以后斗酒的日子还在后面。 他是想当我的堂连襟啊! 换句话说,窦参现在自己是汴河转运使,马上又要重新执掌朝廷御史台,见升平坊崔氏和自己这数年内飞腾显达,便有意要和崔宽结亲。 然而自己的这位叔岳父崔宽啊,又不比自己的岳父崔宁,要是崔宁,窦参怕是不敢如此气焰嚣张地连续质问,可崔宽呢?向来是个软弱怕事的官僚,如今才遭窦参如此逼迫。 此刻,耳边芝蕙的声音也传来: “三兄啊,也不要怪芝蕙我神机妙算,你敢不敢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呢?” 9.高少尹拒婚 那边,窦参还在不断咄咄逼人,看来今晚的泛舟,他定要崔宽给自己个交代。 窦参先是谈自己和崔宽,曾同为宪台中丞,是多年的老交情,两家也总算门当户对,你为升平坊崔氏,我为平陵窦氏,族谱亦可相通。 接着窦参又指着自己这位族子,说我膝下无子,这窦申早已把他视如己出,门荫都是给他的,将来他当四品应该没问题的。 “是是是,全世界都清楚你对你族子是最好的,这窦申怕是你私生子吧?”高岳在心中狠狠骂道。 另外,可能窦参也清楚,族子窦申在外面的风评可能甚差,便又对满脸尴尬的崔宽解释说,我这个族子呢,少年时可能确实孟浪了些,可如今他已悔过自新、折节向上,正在努力游学,早晚是要中天子制举,这样也不至辱没了令千金。 “放屁,以前郭再贞还叫郭小凤的时候,虽然好勇斗狠,但本性还是纯良的,心肠也是热的,这样就是有救的;你家窦申窦喜鹊呢!心肝早就黑掉,当初坑陷原本的高岳就不说,还戏耍王团团,抛弃元季能,后来又带坏了黎逢,当真是一肚子坏水。还中什么制科,怕是又得叫你打关节去通榜。窦参啊窦参,我瞧你也算是号人物,不过你对你这族子也太过放纵溺爱,岂不知智勇多困于所溺的道理?早晚你得跌倒在你族子的坑中。” 就在高岳的情绪不断激化时,窦参又改原本的立场,语气开始带有威胁,他称镇海军节度使韩已答应为他撰写婚书,想必崔宽应该不会拒绝吧? “你到底是真的想求娶云和,还是想仗韩的势强夺云和?”听到这话,高岳的怒火真的勃发出来。 旁边的芝蕙,看到三兄脸上的表情,便什么都清楚。 “必欲求令千金,以光我窦氏宗事!”此刻,月上中天,照得襄阳城北处诸山峰碧然,画舫浮于河川当心,窦参的声音回荡。 “这......这,小女如今正与贱内一道,在兴元府她姊夫官舍里作客,还请窦留台稍待,我修书一封,去问问小女和贱内的心思。” 窦参此刻眉毛竖起,毫无礼貌地伸出手做出阻止的手势,仿佛崔宽今日不得不嫁女似的,“婚姻乃系宗庙的大事,岂有询问小儿女的道理?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夜崔使君定要给参个满意的答复。” “唉,唉?”崔宽这会儿,本能地将目光投向高岳。 高岳正在月色下低着头,几名营妓环坐四周,手里僵僵地端着杯盏,她们被这位兴元少尹的闭嘴模式给吓到,话都不敢说,更别说上前佐酒。 “三兄......”只有芝蕙不在乎,上前轻轻推了高岳下,示意自己要做决定。 这时高岳的想法是: “管你什么窦参,管你什么韩,此刻我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如何我妻妹云和,绝不能嫁给窦申窦喜鹊这样的货色!” 于是高岳慢慢站起来,对窦参一字一顿地说到:“既然是父母之命,岂可不问我婶娘意见?” 这句话让窦参和窦申叔侄俩都吃了一惊。 “崔使君在此,不需再问夫人了吧?或者可抄录份婚函,送于夫人过目即可。”窦参的语气依旧强硬得很。 “不可。”还没等崔宽说什么,高岳便断然否定窦参的话。 “你!高岳你个儿,敢如此对我族父说话?”窦申气得,当即指着高岳咆哮起来。 窦参一把拦住发作的窦申,然后冷笑起来,“坊间皆说婿是妇家狗,由高少尹观来,此言不虚。难道高少尹的家宅事,都是妇人作主?” “夫妻是有商有量,举案齐眉的,何况是儿女婚配大事!阴阳协调,男主外女主内,这即是天伦大道。莫非平陵窦氏,族中事无阴皆阳?” “平陵窦氏和升平崔氏的结亲婚事,我礼数是具备的,可没想到升平崔氏堂堂博陵崔出身,如今家事却握在女婿的手中,当真是家风凌迟,明日我即呈会南阳公(韩),具言此事,届时怕是崔使君,哪怕是崔仆射(崔宁),也不得不接下这份婚函。告辞!”窦参大怒,而后就吼画舫上的艄公,将船停靠岸边。 崔宽在席上,是又气又怕,他本在御史台为中丞时,就知道窦参是个说一不二、刚强霸道的人物,所以他向来很少理事,甘心当个橡皮图章,没想到没想到,今日还是因云和的婚事,和这位闹翻了。 更害怕的是,窦参若真的用强,怕是到时云和还是得嫁到窦家去,而侄女婿高岳怕是也会被牵连,虽然高岳品秩和窦参已相差不大,可资历比这位还差得远,这可如何是好? 画舫靠岸时,窦参怒气冲冲地下船上岸。 这时崔宽陪着笑脸跟下来,只说请窦留台缓段时间,等到问清楚贱内后,敲定此事不迟。 窦参只是冷哼声,拂袖而去。 崔宽便回头,刚准备对高岳说什么。 那边又有艘画舫靠岸,韩也勃然大怒地下船,身后李泌、贾耽和刘晏正低声随在其后劝解着什么,更远处杜佑铁青着脸,也下船,立在沙岸处,对韩的背影拱着袖子,一动不动。 月光照在杜佑的脸上,格外苍白。 “难道是韩,和杜佑间发生什么争执?哼,说实话,韩也好,窦参也罢,为国家立下些功勋后就膨胀得不能自已,我要是皇帝李适,也对这样的起戒备的心思。所以对韩,我也得小心翼翼些,这种人既不能得罪,也不能过分亲昵。” “这可如何是好?”汉阴驿的偏厅内,崔宽焦灼万分,对入内来的高岳、芝蕙请求方案。 高岳也有点小小的后悔,方才牵扯到了云和,他的情绪确实有些按捺不住。 不过窦参如此蛮横的索求,再加上窦申如此低劣的品行,他怎能眼睁睁把妻妹送入火坑里去? 此刻芝蕙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崔宽万福后进言说:“看使君的神态,想必也不想竟儿小姨娘嫁入窦家,不知对否?” 崔宽叹口气,“你们以为窦喜鹊是个什么人,我岂不知?就算我着急女儿越笄,可哪怕是把云和送尼寺或女冠,也不希望她嫁给喜鹊这样的浪荡无行之徒啊!可,可,窦参如今背后站着韩,唉!” “其实拒窦参,也不是件难事。”芝蕙眨着一双微微吊梢的巧目,开始献策了。 10.云和已婚配 就在芝蕙巧舌如簧时,旁边的高岳看着她有些兴奋的表情,不由得愕然: “这个小芝妹,怎么好像对这些事情颇感兴趣,并且真的是翻云覆雨。 ” 说完后,崔宽有些害怕,发出疑问道,“这样,要是窦参发起狠来穷究,怕是会露馅。” “使君放心,窦参不过依仗韩,以势压人而已,只要使君能有爱惜女儿的心思,堂堂升平坊崔氏还会惧怕个靠门荫吏干爬上来的窦参?” 喂,喂,喂,芝蕙你连窦参都不放在眼里的吗? 还没等高岳目瞪口呆完毕,芝蕙一张小嘴又啪嗒啪嗒说个不停,说只要这阵风头过去,有三兄在,有各位帮衬的相公们在,竟儿小姨娘自然不会愁嫁于如意郎君的。 “嗯,也只能如此。”崔宽捻着胡须,觉得芝蕙说得也算是最优的方案,便如此说到。 次日清晨,汉阴驿另外处偏厅,窦参早早起身,随后缓步走到厅堂的边角。 那里摆着张案桌,其上有酒肉,外面围着黑色的帷幕,窦参揭开帷幕,只见案桌上还摆着个小小的神龛,内里有个人形的东西,居然是蒲草编织而成,接着窦参对着这个蒲草小人敬酒,说了句“五兄......” 接着黑帷内,传来了窦参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好像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和人交谈。 外面,绳床上的窦申脸色发白,每次他族父一和这个什么“五兄”来“交谈”,他就感到害怕不已。 那时候他还小,就跟在族父身后,族父其时还是个县令,履职处是在古赤壁所在的蒲圻县,当地有所神祠,就盖在县廨当中,历任县令都会祭拜,窦参来到这里后,认为这是座淫祠,不在祀典内的邪神,便下令把它给拆毁,结果不久后就做了个梦,梦见那神在对自己说话...... 梦后,窦参立即明白什么,便又把神祠修复一新,并且虔诚祭拜。 后来他离开蒲圻后,把当地盛产的蒲草编为个人形,称为“五兄”,带在身旁,一旦祭祀时,就是这副模样。 当然,窦参其后这些年,虽然有些小跌宕,但总体还是青云直升的。 祭拜并和五兄交谈完毕后,窦参自黑帷里走出来,并让窦申跟在其后。 他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物,既然昨晚对崔宽、高岳说自己今天要呈会韩,那就肯定要做到。 待到窦参走到驿站亭榭处时,刘晏、李泌、贾耽和韩这几位,包括曹王皋,已在那里谈论着事情。 “杜君卿太过分,他若回台省为侍郎,必然煽动圣主,劳民伤财,依我的看法,不如外放出去,再当任刺史,体察下百姓疾苦再说。”韩看来昨晚不知什么事,被杜佑气得够呛,便极力梗阻杜佑回朝授官。 李泌和贾耽有心要岔开话题,等到韩怒气稍散后再替杜佑求情,便说起淮南节度使陈少游的事。 不出所料,韩在帮陈少游说话。 李泌当即明白,昔日劫夺包佶转运财货的,有陈少游,也有韩,若陈少游被治罪,韩也不能例外。 故而对韩而言,帮陈少游就是帮自己。 更何况,先前得知皇帝回京后,丧魂落魄的陈少游,曾去向韩求助,而陈所镇守的淮南,对韩也可谓是唇齿相依的邻镇,两人私下地怕是已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协议。 可韩不会明说,他只是对李、贾二人提及:“少游虽则有罪,可若少游被惩办,朝中张延赏必然会推举新结交的党友杜亚来镇淮南。若杜亚出镇淮南,再加上马燧平李怀光之功,转眼二人便可反手推举张延赏为相......当然,我是想推举二位受傅说之命的......” 韩不愧是韩,对利害关系分析得很到位,迅速指出保陈少游,实则也在保李泌和贾耽未来的相位,绝不能让张延赏和马燧势力坐大。 毕竟李泌早就该是宰相,而贾耽身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又有领三川行营平淮西的大功,如今萧昕与颜真卿双双辞相,他也是热门的接班人选。 可陈少游毕竟罪过太深,李泌和贾耽也只能默然不语。 刘晏和曹王皋,也没有说出什么意见来。 众人散去后,曲廊处窦参找到韩,便原原本本说出心中所想来。 “时中(窦参字时中)啊,你和升平坊崔氏结亲,这是好事啊!”韩听完后哈哈大笑,心想大家都结成同盟,再美不过了,“这个冰人就让我来当!” “然而,族子窦申如今只是河南府七品参军,我昨日与崔使君谈及,崔使君似乎有点嫌弃阿申品秩低了。”窦参果然很阴狡,他就是要把崔宽拒婚的路全部堵死。 “这有何妨,马上我就申请朝廷,为阿申请六品侍御史的宪衔,入我宣润幕府的扬子巡院,督押长纲进奉船,不出二三年就能进四五品,崔宽还怕他女儿将来不是个朝廷命妇吗?”韩向来对朋友很爽朗。 窦参大喜,当即就叫窦申给韩下拜,接着便求韩做主,将崔宽请来,于汉阴驿的设亭内把两家的婚事给敲定下来。 半个时辰后,设亭之内,窦参脸色发青,手在发抖,恨不得抓起杯盏于地上掷碎,而旁侧侍立的窦申也面目扭动,咬牙切齿地望着对面不慌不忙坐着的崔宽,恨不得扑上去把这老獠奴给嚼碎活吞下去。 “崔使君,你意思是说,令千金已然婚配于兴元府军将,叫,叫什么来着?”韩也有些尴尬。 “叫胡贲。”崔宽其实内心也有些慌张,但神态还是镇静的。 “昨夜,使君可不曾说过令千金已然婚配,是在耍弄我窦参嘛!”窦参没能忍住。 “升平坊崔氏,居然把女儿配给一军将,简直不可理喻!”窦申也不顾礼仪,气得差点跺脚。 崔宽拱拱袖子,说这是家兄的想法:我升平坊崔氏兄弟,各有一女,大的云韶已配给进士出身的高岳,小的若再配进士或世家子弟,恐在圣主眼中有‘鬻五姓女’结党之嫌,故而云和可婚军将,以求安稳之福。 至于为什么昨晚没对窦留台说出实情,主要是怕留台怪罪,所以希望推辞得委婉些,不过留台始终不明,便只能在南阳公面前把内情坦白出来。 韩听到此,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毕竟五姓七望家嫁女儿,互相攀结骨肉之亲,也是让历代圣主头疼的事。 但那边窦参却振袖而起,他根本不相信崔宽口中的半个字,定是那混账高岳出的主意,“崔使君莫要诓人,兴元府可真的有胡贲这个人,是否真的与令千金婚配了!” 11.普王一锤音 “确有胡贲,为兴元白草军牙将。 ”崔宽急忙予以统一口径。 这时韩自设亭的席位上站起身,若有所思,然后他背着手,迎着池沼那边吹来的风,语气虽慢但却很有千钧之力地对崔宽说到:“长武师变,上都陷落,圣主播迁,长武、淮宁、泾原等诸军皆有叛乱,国家板荡至此,我亲自在京口背负粮食送至进奉船上,镇海军上下,自大将到官健,无不昼夜辛劳运粮,又每船配宣润弩手五人,竭力护持周全。入汴水后,窦留台自乘船只,沿途劝诫安抚山棚、**,保护漕船,数次身陷险境当中。也不是我韩自矜,这天下重塑,足有一半的功勋是我的。如今窦留台也不希冀贪图什么,就是想为族子迎个五姓女,光大平陵窦氏的宗事,若崔使君不想结这门亲事,便可对我韩直言,那份写好的婚函我亲自毁掉,绝不再提,如果有所欺瞒,毁的,可不仅仅是升平坊崔氏的名声这么简单。” 炙手可热的韩说的这番话,让崔宽的衣衫内汗流浃背。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退缩,便一口咬定,自己女儿云和确已婚配那位叫胡贲的军将。 “不会那么巧!”窦参还是根本不相信,“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昨晚我登崔使君的画舫,使君和高少尹的表情,根本不像令千金已然婚配的样子,定然是回去后你俩谋议好的,欺瞒我窦参没什么,可欺瞒南阳公的话......” 这时窦申转过身来,直接请示道,“听闻南阳公有别营客军在兴元府?” 韩颔首,他先前确实派遣过四艘千斛船,外带二百名宣润弩手,由镇海军射生将张熙带着,去援助高岳来着。 “那便请张将军核覆,到底有无胡贲这个人,又有无与崔使君千金婚配就成。”窦申脖子伸着,青筋都爆出来。 “唉,若真的闹到那个地步,有必要吗?”韩言语当中,似乎在给崔宽坦承的最后机会。 “请崔使君尽快给南阳公一个答复,到底有无胡贲这位军将!”窦参再度蛮横起来,对崔宽几乎是勒令的语气。 “嗨......”崔宽也炸毛起来,握拳成风:你这个窦参简直霸道得不行,我升平坊崔宅的院内事,岂容你如此咄咄逼人指手画脚,还把不把我家兄,堂堂尚书仆射、朔方节度使、灵州大都督放在眼里?果然我侄女婿说得没错,今日要是屈从你的威势,以后就算云和嫁到你家里去,怕是羊入虎口,骨头渣都不会给我剩下来,何况云和也是个受不得委屈的窦参你把我当任意宰割的羊,可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哪怕是羊,着急了也要用角顶人的。 就在崔宽起身,要和窦参彻底掀桌子翻脸时,“谁说没胡贲这个人?”此刻,设亭外忽然传来了如此的声音。 这时亭内的人都愣住了,接着转眼看到曲廊处,一位头戴金冠附金蝉,着锦云团花窄袍,勒白玉腰带的年轻人,英姿勃勃,微黑而健康的脸庞上目光炯炯,高瘦的脸颊下一抹胡须显得格外精神,李泌、刘晏、曹王皋、贾耽、杜黄裳、杜佑、高岳、韦皋等大员都在其旁,前呼后拥,直入设亭而来。 “是普王......他到了襄阳了。”这下就算是韩,也不得不急忙走下台阶,上前奉礼。 “你们啊,在这吵嚷个什么,设赌局?”普王嘻嘻笑起来,接着用手捻了下胡须,眼神里带着玩世不恭,“干脆让小王也来撩个零得了。” “绝非赌局,不过窦留台有疑问,想崔使君回答而已。”韩急忙说。 普王眉毛一挑,笑出声来,对韩说:“小王这也是句贫相话,南阳公切莫见怪。可方才听到胡贲的名字,莫不是我那兴元府的牙将胡贲?” 言毕,普王回身,调皮地对高岳和韦皋眨眨眼睛。 节杖队伍的最后,混在人群的芝蕙一身男装,也低首忍不住笑起来。 “正是,正是。”窦参一脸的尴尬,如今也只能勉强应承。 “胡贲何能,让南阳公、窦留台和崔使君惦记?”普王这时故作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逸崧,逸崧......” 高岳即刻上前,捧袖于胸前,低声对普王说了两句。 “哎呀,这胡贲好福气,迎娶如花美眷,可居然不给小王障车钱,待小王回兴元后,定要和他好好计较计较。”普王喜中带怒的表情简直绝了。 “普王殿下!”那边窦申实在忍不住,便要上前质询。 却被他族父给狠狠拉住。 潜台词:“你不要命了,和陛下最宠爱的养子顶撞?” 普王似笑非笑地斜着眼睛,像是瞅垃圾般看了窦申两眼,直到窦申发毛,乖乖自己退下去为止。 “唉,胡贲什么的别谈了,升平坊崔氏嫁女儿,这是他家院内事,你们搞得和三法司会审似的,像什么话嘛!若是窦留台不信,随小王一道去兴元府好了。小王庶妻云裳,也是升平坊崔氏的养女,也算是逸崧半个连襟,所以小王的话,二公应该不会不信吧?”普王接着打抱不平来。 跋扈如韩、窦参,也只能忙不迭地致歉。 “普王殿下请慎言,如今三川行营罢幕,殿下元帅之职自解,也不可久居兴元。”那边韦皋说到。 普王恍然,摸摸后脑勺,说忘记忘记了,唉,真的舍不得离开兴元,那里场简直太棒,女孩子简直太热情,“对了,你们都知道吗?高少尹用桔槔凿碎涝净二滩,汉川自此无阻,小王亲自去瞧啦,真的是大开眼界啊。小王想啊,不在郧乡立个碑铭是说不过去的。” 周围人都急忙说,高少尹此法,真的是匪夷所思,佩服得紧。 “多亏韩公送来千斛船,不然即便有桔槔也无用武之处。”高岳很谦虚。 韩听到高岳这话,也只能同样谦虚地笑笑。 而后普王好像根本看不到窦参似的,借着话题就和高岳、韦皋攀谈起来,随后说没一会儿,就问襄阳府的场如何。 “汉阴驿西,北岸一片都是场。”贾耽急忙回答。 “在这里打数日球,小王也要罢幕归京,有什么事,都和高少尹谈好了。”普王意思,你们谈你们的,但记住两点。 一,别用政事来烦小王; 二,也别用琐事,比如什么儿女婚嫁来扫小王打马球的兴致。 12.万谎便为真 很快,普王又去飞马逐球,还拉着亲族曹王皋一道。 襄阳城的汉阴大驿里,除去每日礼仪性的夜宴外,各位大臣间的明暗议事也在不断延伸。 当然暂时最受打击的还是东都留台中丞窦参,他精心谋划的族子婚事告吹,于是连续几天,在黑帷里和“五兄”窃窃嘀咕起来。 “芝蕙啊,你是说服叔岳父,又串通了普王,捏造个兴元府牙将胡贲来,现在窦参他叔侄俩暂且被压制下去,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事情败露了可如何是好?更何况,马上回兴元府后,若云和知道我俩和她父亲,擅作主张把她婚配给了个不存在的男子我怕我会......”高岳住宿的驿站偏厅内,高岳说到最后一句时,尤其感到害怕,毕竟他妻妹比公主还要可怕。 当然,还有个婶娘卢氏呢! 先前只顾着保护云和,虽然取得成功,但后遗症也是有的,并且很棘手。 可正在替他整理信札文牒的芝蕙却不以为意,反而脸色红晕,带着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芝蕙就知道,三兄其实还是三兄,那个能带着所有太学生冲入大明宫敲登闻鼓的,是个能担当的儿郎。” “行行行,我敲登闻鼓后,都做好人皮被扒下来蒙鼓的准备了,这次也不例外。”高岳言毕,一下子坐在筐床上,满脑子想着如何收场。 芝蕙笑笑,接着又过来劝慰着三兄,说不要担心,我估计竟儿小姨娘应该感到开心才是,疏通关节的事交给我就行。 “一个谎言,要用十个谎言去弥补的。”高岳痛心地说到。 “所以就得让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谎言里来,十个百个谎言自然无法弥补,可千个万个,那就自然不成谎言,届时所有人会自行有默契和办法,让谎言不被戳破。” 高岳倒吸口凉气,望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芝蕙,觉得她忽然间说的好可怕,但却好有道理。 她不是薛炼师带出来的吗?怎么我觉得她比炼师厉害多了。 不久,刘晏的仆人旺达站在门口,称主人在西小亭内,有事想对少尹说。 高岳一听说刘晏找他,即刻跑了出去。 然后旺达就蹲坐在庭院内,和韦驮天一道,用小棍棒逗弄着草间的小虫玩,时不时两人对视,发出阵傻笑。 等到高岳步入西亭小院时,却发觉李泌和贾耽也在场。 “小友逸崧,使相说你当初的策问很精彩,恰好我和贾敦诗现在也有个疑难,亟需解决,不妨我们就在这西亭内,不用纸笔,只用口腹相谈好了。”一见到高岳,李泌就提出了话题。 那边刘晏立着不动,微笑看着自己,觉得这个策问自己肯定能答复好。 高岳便很恭敬地坐下来。 接着李泌便询问说:“逸崧离京前,须知圣主设司金吾,驱逐胡商,籍没其祠堂、家产、牲畜的事。” “确有此事。” “然圣主昨日遣北司敕使而来,称胡商虽走,但京城当中原本为这群胡商护祠保市的胡客们(大多是低端人口),却很难驱走,朝廷的客省、鸿胪寺负担依旧很重。且自胡商走后,这群人便等于失业,长久下去,也是个不稳因素。圣主现在就担心,这群住久长安城的胡客籍人,会至河中,去投李怀光的叛军,或者出同华二州为山棚,威胁漕运。” 结果高岳没回答,先叹口气。 李泌、贾耽和刘晏都感到奇怪,为何这高少尹还未策问,就开始长吁短叹。 “相公们勿怪,只是想到同宗的高公楚兄,还身陷李怀光营中,不由得伤心。” 贾耽一听,便请高岳放宽心怀,并说圣主已派原本的骊山华清宫使卢纶前去河中,营救高郢和崔纵。 高岳点点头,表示安心不少,接着便问李泌:“据岳所知,朝廷的客省及鸿胪寺所供养的,怕是还不止这群胡客。” “然也,其中甚至还有不少天宝年间来此朝贡的西域酋长,及安西北庭各镇昔日来进奉的将校,掐指一算,也近四十年了。” 这群酋长和将校,来了后,因安史之乱的爆发及后来陇右、河西之地的失陷,无法归去,便淹留在唐政府当中,不少人亡故后,他们的子孙家族,还是政府客省、鸿胪寺供养着,故而让唐朝财政负担很重,几乎等于第二个“回纥市马”。 高岳想了想,便对李泌说:“每年耗费几何?” 李泌伸出五根手指,意思是五十万贯钱。 高岳便回忆起他在家宅门前踹的那个回纥汉子,这样的人如不妥善解决,让他们自食其力,确实还是颗寄宿在帝国都城内的毒瘤。 “其实解决这个问题也简单,籍算这群胡客、朝贡酋长及安西北庭进奉将校的数目,随后将他们统统补入宫城的禁军当中。以胡客为军卒,署酋长和将校为牙将。” “禁军?” “没错,如今神策行营合一,陛下准备将其设置在西北边地,称‘殿前神策大营子弟’;而陛下同时又准备设新禁军,取代昔日畿内神策团结,这群人恰好可招募入伍。”高岳用手指算了算,随后低声说道:“神策团结子弟在长武师变后,多降于叛军,如今都城禁军空额极多,我们正好以实补虚。” “是也。”李泌、贾耽和刘晏等人纷纷点头,认为高岳这个方策是一石二鸟: 原本白志贞在治理神策军时,因神策行营在河朔、中原平叛,死伤不少,又没有合适而优良的兵源补充,便临时抱佛脚,征长安市井之徒补额,结果这帮人用纳课钱贿赂军将,根本不去出征,挂个籍照样留在长安城坐市卖饼,交给白志贞和皇帝的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伍籍名单而已,还得支付巨额的军费等到长武军打进来,李适要神策军护驾,城内居然找不到人,只有少数北衙、金吾兵和群宦官追随,现在正好将底层胡客、安西北庭将校子弟补充进去,以实补虚,朝廷的神策军费好歹能落在具体的人头上,也增强了禁军战斗力; 此外,这帮人入了禁军后,吃的是军费,再也不用客省和鸿胪寺供养,这样下来,朝廷的军费不用增长,但鸿胪寺的礼宾费却省下来,每年足足五十万贯,这就是“一石二鸟”。 “好,妙哉!”李泌大喜,“节省下来的五十万贯,我必定上奏圣主,用于西北、山南东西及蜀地各镇的‘修器仗钱’,充实革新军械!” 13.不入潼关门 修器仗钱,就是各地方镇用来整修制造兵器的钱,高岳在泾原、兴元都待过,对这一块是了解的,让他悲哀的是,唐军在这方面的支出很少,各方镇军府平均每年数千贯到万贯,大致和幕府僚佐的俸料差不多,有时候还比不上军府里一场奢侈的宴会。 如此,现在唐军的战斗力,当然和盛唐时期相差甚远。 如今李泌如真的能把省下来的礼宾费,充作各方镇的修器仗钱,对高岳而言,自然是个好消息。 听到高岳的这个方案后,贾耽也非常高兴,他当即说到,其实出去淹留长安城的胡客、蕃子和安西北庭的将校子弟可充禁军外,李希烈败亡后金商防御使樊泽最近招抚了数千山棚(李叔汶、莫六浑部),也可送入京城里当禁军。 正在众人兴致勃勃地议论间,忽然院门外的驿卒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对贾耽说到:“节,节下,有北司使自上都而来,说是有敕书下达!” “哦?”贾耽和李泌都不由得心思一动。 这些日子,他们其实也在等着京城的消息,皇帝对自己白麻宣下的消息。 要说颜真卿和萧昕辞任后,这二位对相位一点想法都没有那是假的,特别是李泌,他在外地辗转这么多年,先是被元载排挤,后又遭常衮忌恨,按照朝野里的威望,早该回朝为相了,先前颜真卿就在给他的信中透露过:我在陛下面前举荐了少源你,而萧门郎则举荐了贾敦诗。 又有前任宰相的推举,这等于是加上双保险。 这时,一名身着锦衣的中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入进来,众人便上前致礼。 “恭喜李大夫,圣主可你为陕虢防御观察使,兼陕州转运使,并为左散骑常侍,每月至中书省当直一日。” 李泌当即愣住了。 等了这么多年,陛下还是没给我宰执的位子,连御史大夫的宪衔都不给我,让我去当陕虢防御观察使......就是叫我督运三门峡的漕运啊! 旁边的高岳和刘晏也都呆了。 很明显,皇帝李适还是不想让李泌当宰相,他又反覆了。 不过李泌毕竟是修道的,内心可自宽,脸上是不动声色,在口诵圣恩后即接下敕书。 接下来中使转向贾耽。 贾耽微微叹口气,似乎已经明白:他和李泌大概是一样的待遇。 果然,中使又宣读了对贾耽的安排:辞山南东道节度使,任洛阳城的东都留后,而山南东道节度使由原金商防御使樊泽接替。 至于樊泽的金商防御使,则交给韩的弟弟韩洄去担任。 “敢问敕使,二位黄门侍郎?”李泌这时没忍住,询问了皇帝对宰相班子的人选安排。 那中使告诉他,右散骑常侍张延赏得河东奉诚军统帅马燧的推举,白麻宣下为黄门侍郎;至于另外位黄门侍郎,则由原宣武、永平军都统节度使李勉入京担当。 等到中使走后,李泌苦笑起来,仰着脸看着被院子围住的天空,留着苦涩的背影对着高岳,长啸数声后,从容地说:“可惜啊可惜啊敦诗,原本以为你我会有番作为,哪想到连潼关都进不去。” 李泌的陕虢,及贾耽的东都,正好和关中京畿隔着道潼关。 “少源!”这时,刘晏唤住他。 李泌回头望去,只听刘晏沉着声,对他和贾耽说了句:“真金都须煅烧时,且稍忍耐。” 听完这话后,李泌和贾耽都有所悟,便双双向刘晏行礼,而后辞别。 这时整个西亭小院里只剩刘晏和高岳两人。 “兴元府里没胡贲这个人,是不是?”刘晏的干瘦手指拢住稀疏的胡子,直截了当地对高岳说道。 高岳低下头,算是默认。 “真愈为真便是假。”刘晏眯着眼睛,有些得意洋洋,“不过这种院中儿女事,全看逸崧你个人的取向修为,实在困惑的话,不妨去问南园的萧中明我俩好久不见,不用谈这些琐事,来,坐下。” 高岳便在小亭中,挨着刘晏坐下,随即刘晏即对他说:“不管你和普王的情谊多好,切记切记,可一旦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不能不站在太子这边!” 一听刘晏这话,高岳急忙点头。 而后刘晏和他对饮了几杯茶水,语速放缓,“对了逸崧,你知道那日夜晚泛舟时,韩太冲为何与杜君卿交恶?” “仆实不知。” “杜君卿呢,其实这次准备回朝时,要向皇帝呈现改革漕运的方策,也想借此邀功,直登宰执的位子。”刘晏不慌不忙地说到。 “晏相你曾对我说的话是没有错误的,此后朝堂的争执,就是围绕漕运和利权的争执。” 刘晏唔得声,而后用指尖点了几下盅内的茶汤,在小几的檀木面上沙沙地画起来: “杜君卿的方策即是,恢复汉朝时期的鸿沟漕运,具体是这样的,自汴州南的浚仪处,将琵琶沟连至蔡水,而后由蔡水至陈州的淮阳,转入颖水,再自颖水由寿阳入淝水,淝水上源处,和居巢湖(今安徽巢湖)连接处,仅隔一段高岗,曰鸡鸣岗,只要凿通此岗,船只便可直入居巢湖,可过湖水和扬子江(长江)直通。” 而所谓的蔡水,即是狼荡渠,也是古代鸿沟的主干道,只要过了此处,财赋粮食可直抵荥阳、洛阳,再由南河过三门峡,经由陕州送抵长安城。 接着刘晏又说,若不开凿鸡鸣岗也可,无外乎中间多道陆路而已,一则鸡鸣岗把扬子江、居巢湖,和淝水隔开,长短大概四十多里,于此地设置个转运院,把江湖运来的物资自陆路送入淝水,也是能承受的;二是,江淮间的进奉船,也可自白沙(今江苏的仪征)沿扬子江入东关(今安徽巢县),进居巢湖,越鸡鸣岗入淝水。 “那如此的话,一旦能把鸿沟和扬子江相连,江淮的财赋可不走汴河,那样也就不会遭淄青、魏博的威胁,另外岭南、汉中、荆南,乃至蜀地的米,也可直接泛舟载运,经由各路水道,先汇聚在长江,入居巢,再入鸿沟,送至洛阳、长安了?另外鸿沟一带多是平原,疏通工程也远较他处方便。” “逸崧说的没错,但现在你也应该明白,韩为什么坚决不允许杜佑的这个计划付诸实施了吧!他根本不愿意杜佑的方案在皇帝眼前出现。”刘晏说完叹口气。 “那样,便等于韩的宣润地位一落千丈?”高岳当即明白。 刘晏点点头。 14.争斗何日休 是的,以皇帝李适的秉性来说,若杜佑真的将方案呈交上去,这位肯定是会答应的,因为他很忌惮韩如今的实力。 韩靠什么呼风唤雨呢?不就靠掌握了扬子江巡院,并独占了宣歙、浙西、浙东三道的财赋,而后又联络窦参及中原几个方镇,握有汴水的转运权。 如采纳杜佑的“鸿沟方案”,皇帝会毫不犹豫地在鸡鸣岗设置个大转运院,并且绝对会新设个“淮颍转运使”,那样韩的地位便会受到严重挑战。 怪不得韩那日对杜佑动了雷霆之怒,并发誓要阻断杜佑的仕途。 接着刘晏又说,其实杜佑的新漕运方案触犯的何止是宣润一个方镇呢? “是也,而今江淮的漕河,即是一道邗沟,这道邗沟就勾连起淮南、宣润两个重镇的利益;邗沟自淮安,转入淮水,又经桥(今安徽宿州)入汴水(即通济渠),再至洛阳一带,如此又勾连起中原数个方镇的利益。所以届时激烈反对杜君卿的,怕是不止韩一人,还有淄青的李纳、宣武军刘玄佐、永平军李澄,甚至刚刚入朝为宰的李勉。”说完这些高岳不由得感慨: 古今中外,改革哪有真的那么容易的。教科书里所言的改革,大多因利益集团的阻碍而失败,那么什么叫利益集团,这些不就是吗? “那晏相你?”高岳下面,不由得关注刘晏对此的态度。 可刘晏却摇摇头,拍着膝盖说,既然萧中明和颜鲁公已辞去相位,等到我回京后,也要辞去使相的位子。 “我老啦......”刘晏指着两鬓苍苍的白发,“逸崧,不管本钱是大是小,还有没有兴致高唱那首渭城曲,我也能明白,属于我的时代已经结束啦......当初我苦心在各处创设的巡院,造长纲进奉船,目的就是为了更方便地将各地的财富输送到京师去,来支撑起这个天下,不让它倾圮下来。当时我目送着一艘艘进奉船扬帆而去,总是在想,等到这一艘过了三门峡,到长安的东渭桥后,也许天下会就此泰宁下来。就是抱着如此的想法,一艘又一艘船在我的视野里出发,不断启碇的浪花里,谁想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我的头发由黑而白,腰由直而驼,可这个天下啊,唉,不说了,连我一手造起来的八处巡院,如今也成了大臣们互相争权的场所,可失陷数十年的河陇之地,却犹自在西蕃的手中,无人解问。逸崧,我累了,你建议将政权、财权合一的宰相,我根本无心也无力去实现。如我回京继续为使相判度支,圣主肯定会推我来和韩争斗,所以我不得不提前抽身而出。” “那崔玄宰......”高岳清楚,刘晏若走,火力肯定会集中在崔造的身上。 刘晏摇摇头,说实在顾不上,杜佑也好,崔造也罢,各安其命好了。 “晏相.......你若走后,谁可......” “逸崧你问的是,谁可继承我的事业,对不对?是你。”言毕后,刘晏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岳眼,又补充了句,“但,不是现在。” “晏相所言的,岳已经明白。” “好好在兴元府呆着,君子择机而动,必要时不用顾惜名声。”刘晏说完后,手里捻着几枚东西,摆入了高岳的掌心。 借着小亭里的光线,高岳看到掌心里的,正是他穿越带来的几枚硬币。 “这钱是属于逸崧的。我大唐怕是铸造不出来喽......逸崧啊记住,你继承的,不是我的官位,而应该是我的志向。” 高岳急忙在席位上,对着刘晏端端正正地拜了再拜。 刘晏笑吟吟地将他扶起,随即转身,朝着院门飘然离去。 入夜,贾耽在驿站自己的厅内,私下宴请了大将吴献甫,“献甫啊,你跟我多少年啦?” 吴献甫端起杯盅,想了一想,说足有九年啦。 贾耽而后叹口气,说:“我刚刚得到陛下的制文,不过不是宣我入京拜相的,而是任命我去东都为留守的,襄阳的旌节由樊泽来接任,所以是我对不住追随我这么多年的僚佐军将们。” “连山南东道节度使都!”吴献甫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 可贾耽将手摁在他的肩膀上,“我本是朝廷命官,圣主委派我去哪,就应当去哪,可我去东都后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性情急躁......” 烛火当中,吴献甫吃了惊,接着望着杯盅里微绿的酒水,心中暗想“相公莫不是害怕我不服朝廷调遣,生事造反,所以为保全名节,在酒里......要把我给......” 疑心生鬼,吴献甫不由得干呕起来。 贾耽重重拍了下他的后背,忍不住失笑,“谁会把你给毒死?不过我必须要带你一起去东都赴任而已。” 这下如释重负的吴献甫急忙说到:“献甫一介武夫,难得相公看重,愿终生鞍前马后!” 初春三月里,襄阳城下细雨蒙蒙,高岳、韦皋自汉阴驿的码头,登上了艘千斛船,向众人道别。 接下来刘晏、普王。杜佑等要沿商州武关路归京,贾耽则要自南阳过三鸦水,再去东都洛阳,而韩、窦参、曹王皋、崔宽等要各回本镇。 同时金商的樊泽,则接到皇帝制文,正向襄阳赶来。 “逸崧啊,我有封解释的信件,烦劳你自汉水回府后,交给云和的母亲。”临行前崔宽把亲笔所写的,托付给了高岳。 春雨越下越大,高岳立在舟船上,四面雾气弥漫,襄阳城汉阴驿外河堤上的柳枝在风雨里拂动着,“如今,李希烈伏诛,朱、李忠臣身死,李怀光如风前残烛。可天下的争斗恰如晏相所说,又何曾停止过?**虽亡,骇浪又起,崔造、韩、窦参、李晟、张延赏、马燧,怕是又要掀起新的角逐,何时方休,且看吾辈作为。” 船只上的摇橹翻动,载着高岳、韦皋,溯着汉水,向目的地兴元府而去。 此刻,江汉被急雨笼罩着,而黄河东岸的河中府处,却是阴云沉沉的景象,城下四面皆是马燧的军队,围得如铁桶般。 府城内,穷途末路的李怀光,手里按着剑,让军卒将汴西转运使崔纵,及原长武军判官高郢来带了上来。 15.万里未到乡 等到高郢进入李怀光所在的府衙堂中时,发觉这位全身蒙着素白色的袍衫,顿时觉得最关键的时刻到来。 “公楚先生,悔不该不听你的劝导,擅自过了渭水,入了长安城,逼迫圣主西迁,如今难辞其咎,怀光已是穷困无路了。”李怀光见到高郢,语气很平和地说到。 整个堂内,长武军的军将们,包括李怀光的几个儿子,都围坐在李怀光胡床的四周,哭声震天。 “朝廷没有中使来吗?”高郢站着,也非常镇静地对李怀光说到。 “有使来,正在厢廊外。” 李怀光说得没错,堂外有皇帝的敕使尹志贞,还有个伴同来的原华清宫使卢纶。 “你该让中使进来。” 可李怀光随后只让卢纶走了进来,尹志贞却被拒之门外。 “怀光不愿再见圣主的使节,即便见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怀光和朝廷间的恩义,早已经断绝掉了。”李怀光苦涩地笑起来。 而卢纶走入进来后,却捧着张铁券,这是尹方才转交给他的,说这铁券是皇帝赐给李怀光的,只要河中府还在抵抗的长武军士兵能放下武器降服,皇帝保证李怀光不死,长武军上下不死。 李怀光伸手,自卢纶那里接过铁券,接着抬眼缓缓地问高郢,“公楚先生依你的高见,怀光为何会反逆?” “你出身渤海,父子久为边将,虽为朝廷立下些许功勋,然素来不识礼仪教化,骄纵之下,遂成叛逆,但若及时悔改,收下铁券后出城投降马令公,尚可保全性命。” 听完高郢的话后,李怀光仰面苍凉地大笑起来,而后他垂下脑袋,喃喃道:“礼仪教化?礼仪教化?这朝廷的礼仪教化,实则就是尔虞我诈,怀光出身异族,生性鲁钝,怕就是再活三辈子,也参悟不透啊!怀光只晓得两件事,第一件事......”言毕,李怀光用手指着伏地而哭的长武军的将佐,“他们大多出身朔方,曾跟着郭老令公征战沙场数十载,对朝廷不可谓不忠,最后是饿肚子,实实在在地因为饿了肚子,没奈何才被逼上了绝路。这点,高、崔二公也应该明白。” “节下!”数十位长武军的将领,都趴在地上,以首叩地,流泪不已。 随后,李怀光的手指,停在了卢纶的身上,“听说你也是位先生,还写过两首同情我们军人的诗,对吧?” 卢纶也是位可怜人,早年希冀能走科举门路,后来屡试不第,便结纳权相元载,当了几任小官,可后来又遭元载牵连,再度沉沦宦海,被派去任早已荒废的骊山华清宫使,虽然诗名很大,但宦途却坎坷万分,故而诗歌当中也有不少反应底层痛苦的内容。 一听李怀光如此说,卢纶小小的使节,也无法拒绝,便点点头,说确有。 “请先生为怀光吟诵,死而无憾。” 卢纶带着些颤抖的声调,为李怀光吟出了《逢病军人》这首诗。 整个中堂,回荡着悲怆的诗歌: 行多有病住无粮, 万里还乡未到乡。 蓬鬓哀吟古城下, 不堪秋气入金疮。 “请先生再吟一首。” 卢纶顿首,而后又吟唱一首《塞上行》: 红颜岁岁老金微, 砂碛年年卧铁衣。 白草城中春不入, 黄花戍上雁长飞。 李怀光听完后,双目落泪,便大声将卢纶的这首诗歌重复唱了遍。 长武军将们也边痛哭,边应和着。 高郢和崔纵也紧闭起双眼,不忍卒听。 这时,李怀光收回了手,将铁券举起,对着高郢和崔纵说起他所知道的第二件事,“怀光叛逆犯阙,身败名裂,罪不容诛。圣主怎可赐予铁券?所以这铁券,怀光愿让给麾下的所有将士,自己则不敢苟活。公楚先生,我马上送你俩出城,请求告马令公,怀光愿自刎献出首级,请河东兵入城后,看在我长武军还曾为国家立下过些微末的功勋份上,勿害我士卒和家属,如此怀光哪怕九泉下,也感恩不尽!” 河中府城门处,刚出虎口的高郢和崔纵,便听到巨大的喊声,他俩回头望去,只见李怀光登上望楼高阁处。 他喃喃着卢纶“万里还乡未到乡”的诗歌,一步一步地登了上去,望着翻滚的阴云,和城下甲光如雪的马燧军队,接着拔出利剑,对着东北的方向,“怀光不知朝廷礼仪,胁迫子弟叛国,铸下弥天大错,死后魂魄也不敢还乡,只愿怀光死后,我唐中兴,万国八荒入朝之路,更无阻绝!” 一声响动,锋利的剑刃切开了他的脖子,鲜血飞动,洒遍了旁边的梁柱,还冒着热气,很快就浮起细小的泡沫,顺着柱子缓缓淌下...... 李怀光成年的儿子们,纷纷自杀,接着几位长武军将军将他们的首级割下,送至马燧军中。 “将首级函封,送到上都去,另外入城后不得妄杀一人。”马燧下令到。 旬日后,三百里开外的长安城大明宫内,皇帝看着阶下一溜的首级,又听高郢、卢纶等叙述李怀光自裁的经过,不由得也潸然泪下,“怀光于国有功,不比李希烈也。”于是下诏,赦免李怀光的妻子,和幼子,每月正常支付廪粮。 而长武军也全被赦免,不过只留其中五六千精强者,其他万多人罢兵归农。 高郢被升迁为礼部侍郎,崔纵则入为尚书右丞,卢纶也升迁为蓝田令。 这时,马燧派来的兄长马炫,便请求皇帝,委任康日知为河中节度使。 皇帝满口答应。 然则又过了旬日,当康日知离开深州,快马来到河中府,准备就任节度使时,很快皇帝一纸诏书,将其征入京师为左金吾大将军,而河中节度使闪电般换为了浑。 浑大惊意外,称段太尉猜测得丝毫无错,接着便收拾行李,前去河中府就任。 当然他更没想到的是,向来最好猜忌的皇帝李适,把别的地方节度使、观察使换得如走马般,而对他却始终信任有加河中节度使,浑干到死为止,也没被动过。 河中节度使更迭里,更为震惊的是马燧,他觉得遭到了皇帝的耍弄,压制般的耍弄,可也只能忍气吞声,空耗了兵马和钱粮,却真的无偿地将河中一府四州,拱手给了皇帝,自己只能怏怏地回师太原府。 此外,朝堂上继续风云变幻着,刘晏前脚辞任,后脚杜佑果然至阙下,将鸿沟漕运的方案呈交给皇帝。 皇帝也毫无疑问地大喜,便召集众臣,要设淮颖转运使,疏浚蔡水直到鸡鸣岗的河川。 16.杜君卿外放 紫宸便殿当中,原本为永平军节度使,现为门下侍郎的宰相李勉,听闻皇帝的这个想法,因他先前一直在中原地带,深知此举的利害非同小可,赶紧捧起笏板谏言说,还请圣主三思而后行,起码与镇海军节度使韩取得共识后再议不迟。 皇帝便问另外位宰相张延赏,张原本就和皇帝同气连枝,便赞同杜佑这个方案,说可发诸镇三万军士,再雇佣诸州五万贫户,以八个月至一年为期,疏通鸿沟,以成千秋大业。 “陛下,蔡水昔日臣已发永平、宣武两军的将士疏浚过,故而暂且不用着急此事,万一此后时局真的需要设淮颍转运使的话,再议不迟。”李勉只能“就坡下驴”,希冀能暂时稳住骚动的皇帝再说。 可李适说光是蔡水疏浚哪里够,便要立刻疏浚颖口和鸡鸣岗,“一旦凿通鸡鸣岗后,水路一通,干脆在东关(今安徽巢县、含山,也即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濡须关)设转运院和巡院,此后江汉、荆南、湖南、岭南,乃至东南的米粮,可全部汇聚在东关,再由鸿沟发送至长安,妙哉妙哉!” 接着李适激动地自绳床座位上起身,便要亲自写份御札,交到翰林学士院去草拟成制文:朕要委任崔造为新的淮颍转运使,由他亲自去运营疏浚、设巡院诸事。 “陛下,陛下,此事牵涉淮西、淄青、宣武、镇海、永平等多个方镇,不可不谨慎,陛下......不妨等宣慰大使萧中郎回来后再说。”皇帝来回不断发出指令,可怜的李勉也跟着皇帝的步伐,不断地规劝着。 此刻大明宫南墙外,无官一身轻的刘晏,将宫内殿堂里的喧闹争吵抛诸身后,牵着匹稳健的母马,带着仆人旺达,正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向东市和兴庆宫的方向而去。 “好香啊。”刘晏下颔的胡须翘了两翘,很快就嗅到崇仁坊坊墙内飘出的味道,不由得慨叹说,安老胡儿现在正于崔宁的幕府当中,我是真的没想到,京师里还能有如此香味的吃食。 旺达便说到,那是主人你在之前,只吃安老胡儿的蒸胡而已(长安你不知道没尝试过的美食可太多了)。 刘晏便笑起来,用手自怀里摸出串钱来,准备叫旺达去给自己买来,可转念一想,“对啊旺达,我现在没有实际的官职了,可以进去畅畅快快地吃,再也不用害怕殿院的纠查。” 于是刘晏便喊旺达,咱主仆俩一起进坊内逛逛。 “晏相。”熟悉的声音传来。 刘晏嗯的声,转头见到,刚刚结束朝集的刘长卿,巧遇自己,正恭恭敬敬地立在街边,向自己致礼。 “文房啊,今日不用当直?” “当直不当直的又有什么打紧,南省礼部向来号称‘冰厅’,连分押督察的御史都懒得来。” 原来,南省六部衙门里,以礼部衙署最为冷清(毕竟非实权部门),得了个外号为“冰厅”在此处为祠部郎中的刘长卿耐不住寂寞,又趁着无所事事的机会,到长安城最繁华的崇仁坊、平康坊这里来潇洒了。 刘晏哈哈大笑,接着指着刘长卿说,那既然文房也来,不妨随我一起入坊去饮酒美食,“酒钱烦劳文房来付。” “晏相这是自然的,我刘长卿好歹始终在外为巡官、司马、刺史之职,如今钱财在长安城也足以潇洒的,走走走。” 刚说完,就听到阵喧哗声只见对面坊内,走出一拨人来,打着旌旗,气势汹汹地向大明宫而去。 “宣润镇海军进奉院出来的。”刘长卿嘀咕道。 刘晏顿时明白发生什么,便说不管它,接着抚着长卿的背,说“文房啊,礼部虽为冰厅,可每月俸料也有五万钱,你就在那里老老实实呆两三年,不要掺和到朝廷纷争里去还指望你多付几次酒钱呢!” 而后两人说说笑笑,旺达不断用草棍搔着后背,迅速地消失在长安崇仁坊的人群当中...... 三日后,笼罩在晨曦当中的大明宫,杜佑恨恨地从含元殿东西朝堂处踱步而出,背对着巍峨雄伟的三大殿,他刚得到皇帝的诏书,被罢免刚刚得到的户部侍郎官位,外出江南西道饶州为刺史,即刻出发。 之前,韩在京师里的进奉院闻风而动,联络淄青平卢,中原宣武、永平等方镇的进奉院一道,大肆攻讦杜佑,并称如不惩办杜佑,今年夏秋两季,京口处的进奉船不发,巡院里的米盐不发。 李适立即慌了神,出杜佑为饶州刺史,以示道歉,才把事态给平息下来。 “可恶,到底是朕在统治国家,还是到了外国!”紫宸殿内,李适狠狠捶了下案几,心中对韩的恨意不断翻涌。 这个回合,自然以皇帝的彻底失败妥协而告终,很快李适的中官们自大明宫四出,又开始向各镇各州“宣索”,厚着脸皮充实着自己的私库。 李适慢慢地,也变为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模样。 当然李适也想到了兴元府,他一边让霍忠唐骑马去宣索些粮食来,另外一边也想起高三的诸多好来,便又说朕已采纳李泌的建议,将在京的胡客、安西北庭将校子弟及商於山棚补入“殿后左右神威军”当中,节省下来的五十万礼宾费里,朕特意拨出三万贯钱来,给兴元府充为“修器仗钱”。 兴元府城当中,天汉楼下的汉川里,许许多多的船只转动着风帆,带着不要撞了不要撞了的惊呼声,在水域里盘桓迁转,擦舷而过,接着载着三川地带的茶、盐,西北的牛羊,及本地的草药、木材、芸薹油,络绎不绝地朝江汉、鄂岳驶去,而兴元府的集市上也出现了蜀地的锦缎,荆襄的美玉,及更远处宣州的丝毯。 已很是繁华的集市,阿措趿着啪嗒啪嗒响动的木屐,穿着鲜艳的锦绣半臂夹袄,头上顶着筐食物,其上插着根呼呼转的风车,嘻嘻笑着,跑过长长的通衢,入了子城府衙巷道,而后又跑入到后院官舍里。 “小姨娘,小姨娘!”阿措刚刚迈入官舍的乌头门内,将竹筐放在地上,就喊起来,挥动着手里的信封,惊起了群喜鹊,叽叽喳喳。 17.寂夜持镜听 正在前院花架下,摇着秋扇微微打着盹儿的云和醒来,而后急忙上前,做出个小声的手势,有些严肃地对阿措说:“你主母和竟儿还在睡着呢,别太吵闹了。 ” “哦。”阿措仰起脸来说道。 接着云和就叫她坐下来,给了她两个果子,接过她从城中驿站递铺来拿来的信。 阿措边吃,边望着竟儿的小姨娘。 她和主母都好漂亮啊!花架投下来的阳光,照在她的额头和鼻尖上,有点金色的光芒,但更衬出她白皙无比的肌肤,真白啊,她的眉毛比主母要细点,可特别匀称狭长,黑色的秀发更不用说,是像女冠那样随性披在肩后的,大概还没嫁人,没似主母那般盘成云髻,怪不得听说潭州那里人说竟儿小姨娘是湘水的女神,到了这里兴元府的人就说她是汉川的女神,在青色的眉梢和长长卷起的睫毛间,竟儿小姨娘在眼睑上涂上两抹赭红色的宫妆,张开时如云霞,垂下来则若桃李。 阿措我以后要是能像她们就好,不过太不可能吧,哈哈。 不过她和主母还是有点不同,主母就是朵盛开的牡丹,香气四溢,但对任何人都又和和气气的,好像从来都没发过火;而竟儿小姨娘,就,就好像白莲般,绿绿间点缀着雪白,白白里又透着微微的一色红,这种花咱们兴元府乡间都是没有的,只有城中感业寺的池苑当中有,据说是花了好大力气从江南西道的江州移过来的。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竟儿小姨娘有点冷傲,但阿措我知道,她也不是真的冷傲,其实她人挺好的,待人真诚,有空闲还叫我和竟儿一道识字。 “阿措,你笑什么?”云和将递铺送来的信札一一分好,问到。 阿措憨憨地吃着果子,望着云和笑,脱口而出,“我在想啊,竟儿小姨娘你要是一直在兴元府,该多好啊!” 云和有些发怔,接着带着些酸楚的口吻对阿措说,怎么可能,我早晚要嫁人的。 “那以后不是很难见到竟儿小姨娘你了?” “没办法,这也是妇人的命啊!” 这时云和舒口气,举起两封信札,让阿措马上交给自己的阿姊,“姊夫马上要乘船回到兴元府来。”接着又举起叠信札对阿措说,这些都是些姊夫和僚友们的书仪往来,你马上送到书斋里去就好;而后自己留下封,“这是我阿父写来给我阿母的,阿母去城中尼寺进香供养,有几日才得回来。” 而后云和将信札分开,叫阿措一一辨认落款的文字,对她说以后你用得着。 云韶对家人和仆役基本是散养态度,她只下心思给崧卿做饭,最近也就对苗圃、谷板感兴趣;而云和则是“总理宰执”型的,督促竟儿学习,叫阿措和其他仆役识字,一刻都不放松。 阿措离去后,云和起身,步入到中堂东厅回廊处,就听到小子宝的哀鸣。 最初云和还以为竟儿又欺负小子了,待到走入厅内才见到,竟儿抱着宝的短脚,这子奋力挣扎,呲牙咧嘴,胖胖的脑袋是摇来摇去。 而云韶挺着大肚子,手里居然举着把剪刀,低声对宝说:“宝乖巧些,剪你尾巴上的毛就行。” “这是做什么啊,阿姊?” 说话间,云韶已把宝尾巴上的毛给剪下一丛来。 被放开后,委屈的宝跑到云和脚下躺着,呜呜叫着,诉说自己遭到的不平待遇。 云和就手把宝抱在胸前,安抚着它的背,看着阿姊又用火镰将宝的尾巴毛烧成灰,倒入到酒器里,随后云韶又拿出个锦囊来,从里面,竟然拿出枚指甲来,“阿姊,这?”她大为疑惑。 “这是崧卿的大拇指指甲。” 云韶言毕,就把指甲也倒入酒器,接着把酒水一饮而尽。 “啊!”喝完后,云韶满脸的舒畅,笑容甜美无比。 旁边的云和目瞪口呆,云韶笑笑,低声对阿妹说,“最近明玄法师叫全城妇孺里念经,又托人送给我本书仪,叫《婚人述秘奇方》。 云和一脸问号,僧侣比丘的书籍还真是庞杂。 接下来云韶就说,里面称丈夫远行归来前,可剪犬尾巴一丛毛烧灰,然后取丈夫大拇指甲一枚(阿姊啊,你平日里就在搜集姊夫的指甲吗?),和酒饮之,可使丈夫对自己敬爱不衰。 “哦......”云和这才明白。 “娘,这书中还有个镜听法,可占卜婚姻定命,你听听啊!”这时阿姊热情地将害羞的她引到榻前,取出那本《婚人述秘奇方》的开首处,接着姊妹俩一起阅读起来。 竟儿瞪着好奇的眼睛,就在旁边听...... 入夜后,云和坐在小偏厅的帷帐内,反覆难眠,她最终起身,走到案桌前,盯着自己的梳妆铜镜,月光皎洁,照得镜面荧荧。 “呼......”云和鼓起勇气,按照书中所言,忽然伸手,将铜镜揽入怀中,接着走出了寝所。 整个官舍的庭院、厢房、中堂,花园苗圃,都没有了烛火,夜色清凉如水,月亮悬于中天,纤纤无尘,各处的苗儿花叶沉静惬意地沐浴其中,云和都能听到心脏砰砰砰的跳动,她抱着镜子,走到廊下,心中还在不断祷告,“不遇人,不遇人,遇到人就不灵验了。” 事随人愿,她走到空无一人的厨院时,接着见到了灶神像,便跪拜下来,闭上眼睛,说到“铜片铜片汝有灵,愿不出门闻悲哀,得照千里良人形。” 如此反复吟诵了七遍。 云和呼吸更加急促起来,她起来,继续抱着镜片,走出了官舍的大门。 整个子城是兴元府的衙署区,治安是非常好的。 除去时不时的打更声和轻微的咳嗽声,云和耳边都很安静,她数着眼前的一个又一个街角墙角,“一、二、三、四.......” 直到第七处时,她停下来转身背对月亮,再次闭上眼睛,心情又害怕又激动,因为按照那书里所说的,未婚女子抱着铜镜在夜深无人,趁月走到第七个街角处时,摩镜片七下,就能在镜中见到良人的形貌,便能听到良人的声音,这便是“镜听”。 正所谓,昔日长着照容色,今夜潜地听消息。 “照出来吧,照出来吧!”反复摩了七下后,云和张开眼睛,呼吸都停住了,盯住镜片。 18.霄汉河迢迢 “啊!”云和只觉得眼前的铜镜忽然耀了下,她轻呼声。 接着那光耀又迅速移开。 云和的睫毛凝住了,随即微微颤动起来。 镜中,镜中,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倒映着她姊夫的脸,还带着讶异的表情。 “云和,这个时辰在这里做什么?”同时,镜子内姊夫的嘴巴张开,居然说话了。 “啊!”云和低声惊呼下,将铜镜重新抱起,背面的菱花膈到了她的手,有点痛。 接着她带着很复杂的眼神,缓缓转过来。 高岳正举着火把,有点不解地立在她的身后。 方才镜中投射的,就是他的身影。 不会吧,这么巧,这么鬼? 同时,韦驮天牵着马,和几名随从都举着火把,簇拥辆钿车,里面想必是芝蕙,统统跟了上来。 “姊夫。” “入夜后船才靠岸,看月亮好,就赶回来了。对了,云和你在这里干嘛的?” “不,没什么,原本难以入眠,又见月色明朗,出来走走。” 见妻妹低下头来,高岳似乎也有些话想对她说,但当众又难以启齿。 这时芝蕙从钿车里揭开帘子,走下来,忙说三兄你让竟儿小姨娘上车,把她送回中堂去。 “不......不用,还是步行回去好了。”云和害怕惊醒阿姊。 芝蕙会意,便叫其他人把钿车送到府衙的公廨车坊里,自己先引着其他人往官舍里走,说要先做安顿的事,故意把高岳、云和留在后面。 云和的系带还贴着铜镜,脸窘得转过去,轻轻地,亦步亦趋跟着姊夫后面二尺远的地方。 自汉川引入的“白云渠”顺着子城的城墙蜿蜿蜒蜒,两边是在风中拂动有声的杨柳,枝条间闪着渠水和月色的碎片,云和侧着望去,耸立的天汉楼上环绕着灿烂银河霄汉,各色星辰浮浮沉沉,银的,金的,红的,淡紫的,真的是美极了。 “云和啊,我必须要对你说件事。” “嗯,姊夫,说吧。”云和其实这时是心慌意乱的。 不久,子城小门和府衙连接的拐角处,云和陡然全身都失却了颜色,微微歪着脑袋,僵直地立在株杨柳的树荫下,嘴里都开始只有吐出的气息了。 原本的柔情和慌张的甜蜜,全都消散,现在只剩斗大的“惊愕”! 她遭不住这打击:在阁中待嫁几年,居然被父亲和姊夫联合,“被嫁给”个根本不存在的兴元军将,叫什么胡贲,胡贲,胡贲...... 高岳有些慌张,他说先前你阿父写了封信送兴元府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 “是,今天我从阿措那里得到了这封信,刚准备交给我阿母,阿母这几天去尼寺寄宿来着。”云和继续斜着脑袋,一字一字,板扎地把这些话给说出来的,“不行,若是让我阿母看到,会疯掉的。” “云和听着,你暂且不要急,姊夫也是不想让你嫁给窦申那浪荡子,你能理解姊夫的苦心,对不对?” “姊夫,我现在倒是不用嫁给浪荡子,直接嫁给了假人。” “嗯......也有解决的办法,我过两日去找兴元府下的县令解善集,他有三个堂兄都在朝廷的台省为吏,假造个胡贲的告身出来,这样兴元府就真的存在过胡贲这个人了。” “真的存在?那我怎么办,委身这个‘真的存在’的胡贲,过一辈子?” “不不不,一年后,胡贲会暴病而亡,石碑埋在兴元府内,死无对证!”高岳打了个响指,“然后瞒天过海,云和你可继续嫁人的。” “姊夫你意思是,我以贞洁的身子,成了寡妇,然后再嫁......” 高岳也很苦恼,连声说对不起,当时是我不对,血气冲动。 云和这时的眼眸重新亮了起来,她顿了会儿,幽幽地对高岳说:“姊夫......我不知道是该谢你,还是该恨你,还是......” “总之,反正这件事我一定会任责的。” “姊夫你那时候为什么血气冲动?” “我......” “姊夫是你让我莫名其妙当寡妇的......你要任责。” “我会的。” “那你得和阿姊说明白。” “我定会......” 结果话还没说完,高岳就觉得清冽的香味扑面而来,接着他的唇被轻轻软软地给触上了,随即他的脑仁就开始急速膨胀起来。 “”的声,云和怀里的铜镜跌落到了地上。 云和的秀发反射着月色的光,她踮起了绣履,微侧着秀丽的下颔,绛唇点上了高岳的胡须。 接着,云和的泪也流了出来,她脱离了高岳的唇,嘴角下瞥,双肩耸动着,眼眸看了姊夫一会儿,低声说,“等阿姊平安分娩后,今夜的事我也会和阿姊说明白,哪怕死,也要说明白。” 次日,云韶自榻上醒来,却看到自己的崧卿正用手支着脑袋,在对面的鹄床上睡着呢!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足音轻巧地连我都没有听到。 “崧卿,崧卿......你昨夜归来,我都不晓得。”云韶微笑着,挪下了榻,披上了帔子,轻轻摇醒了夫君。 “阿霓!”这时,高岳仿佛受到了惊吓似的,一骨碌坐起来,扶住妻子的肩膀。 云韶眨眨眼睛,抬手来擦拭了高岳额头上的汗珠,“崧卿你怎么啦?脸色好苍白。” “阿霓我。” “三兄,要坐衙了。”这时芝蕙走了进来,高声说道,“厨院里的饭食已经备好,主母就交给我来侍奉,府内还有许多事要你处置呢!” 高岳话到了嘴边,也觉得不妥,便只能和妻子道别,走了出去。 而那边的小偏厅内,云和的闺房始终合着,不曾打开。 芝蕙先是燎着了沉香,随后麻利地端来餐几,搁在榻前,扶着行动不便的主母重新上了床榻,接着就用勺子,舀清淡可口的米粥,就着鱼羹,喂着云韶。 “芝蕙,还是你最贴心了。” 可谁想主母夸奖后,芝蕙的眼圈一红,低下头来,说“芝蕙这次随三兄去襄阳城,又回兴元府来,一路舟车,只觉得身躯又弱又冷。” “怎么啦?”云韶慌乱起来,摸着芝蕙的脸颊,“莫不是染了疾病?” 这话说得芝蕙更是动情,落泪着点头,“主母,自京师到泾州,又到百里,又到兴元府,芝蕙有幸,始终伴在主母身边,我知道主母现在待我如亲生阿妹般,只不过觉得自己这病,似乎一日重于一日,芝蕙死倒不足惜,只不过好歹也能奉三兄的巾栉,也能作为妾室固主母的宠爱。要是芝蕙不在,主母如此温厚恭良,若三兄再招个厉害善妒,又年轻貌美的来为庶妻,主母受陵,芝蕙死也不会瞑目啊!” “怎,怎会呢?芝蕙你不要......” “主母你都二十一岁了!” “啊!”云韶顿时扶住了脸,惊呆了。 没错,我都二十一岁了,早已过了女子最风华的年龄。 19.举贤不避亲 年华老去,是云韶现在最害怕担心的事。 她现在虽是县君夫人,可年纪也大了,将来围绕在崧卿身边,有的是豆蔻梢头的女孩。 一刻之后,当阿措端着竹匾里的当归走进来,准备熬汤时,却张大嘴巴见到: 芝蕙阿姊头上蒙着白麻的抹额,斜倚在银鹄床上,和主母的手互相牵拉着,满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芝蕙阿姊昨晚回来不还好好的吗?而主母则坐在对面的榻上,六神无主,不断和芝蕙小声谈着。 等到阿措搬起小胡床,坐在炉火对面时,清楚地听到了她俩的谈话内容。 “现在要不要再给崧卿纳两三个妾,我刚刚归于崧卿家宅那时,住在长安县怀贞坊里,家中有芝蕙你,再加个阿措,也就足够。可现在崧卿都四品了,又蒙圣恩,于长安城宣平坊赐甲第一所,再这样寒碜,受非议的可是崧卿啊。” 听到主母松口要纳妾,芝蕙立刻顺势而上,她哀叹两声,头靠在床边的小屏上,有气无力,“主母,其实三兄先前还没离开兴元府入三川行营时,芝蕙就暗中张罗过这事。也去看过几个人选,不是蠢笨,就是馋懒,要不就是德行欠缺,实在是......况且三兄的秉性,主母也不是不晓得,十分心思里哪有一分在这方面上呢?” 听到这里,云韶也不由得叹气不已。 而后芝蕙便开始搂火,话锋一转,“更何况,三兄无心,可有人却在京师里一直有意呢......” “公主耶?”云韶瞪大双眼,问到。 芝蕙艰难地点点头,然后对主母详细汇报说:唐安公主最近时常黄巾羽衣,似乎要入道的样子,先是在奉天城,后来又在京师兴道坊的至德女冠里,频繁勾当三兄,据说贵妃娘娘身体不和后,三兄也答应公主,要为贵妃娘娘每日抄写《黄庭经》,现在尚且如此,等到她正式入道,那可就是非同寻常的危险了我虽在襄阳的汉阴驿里,这些却都逃不过我的掌握,凭自己的巧舌,三兄什么情况我都能套出来。 “我家卿卿的心是最好的。”云韶叹气道,接着问,“如公主入道,又怎么危险?” “主母你有所不知,我唐公主出家为尼还好,可一旦入道,上无王法,下无道德,中又有圣主、贵妃骄纵,故而那女冠就是专门为她备好的风月场,三兄怕是难逃她的安排。芝蕙以前侍奉薛炼师,对这女冠是再熟悉不过。” 云韶的微微小肉的鹅蛋脸,越来越煞白。 这时,芝蕙哇声按捺不住,哭出声来,她边抽噎边断断续续说:“更别说,我唐公主入道后,可随时再出冠嫁人,到时若芝蕙不在了,崔仆射又休致了,升平坊威风不再,她弄些手段胁迫,强入宣平坊三兄的宅第里,真的要新人换旧人,那时主母你该如何,嘤嘤嘤......” 接着芝蕙的手指,像是掐好时间般微微一抬。 只见云韶果然眼眸往上转起,吸溜声,云髻上冒出了凡人看不见的烟尘,迅速汇拢成了个小小的黑洞: 三年,还是四年后?自己父亲早已辞去了所有军职,和阿母一道隐居在了升平坊里,皇帝不断派中官来敲诈阿父阿母,家财已然十去七八,自己则和崧卿住在宣平坊甲第里,这几年崧卿的官已为三品,门前是列戟、施行马(戟是高官的仪仗,出行前导,居家可列于门庭,而行马则是类似鹿角的木架,设于门前,防止闲人进入,两者都是身份象征),又占了宅第四周数十亩的地界,家产愈发庞大,一日自己正在院中,看着竟儿和达儿(阿霓决定,第二个若还是男孩,便叫高达)读书,这时门外忽然车轮如雷响动,不一会崧卿狼狈地从乌头门走入进来,也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叹气,遁入到堂后。 少顷,许许多多的五坊黄衫小儿,和宫装的仕女们,如云如霞般涌入,于自家的庭中陈列起器物、帷帐、丝毯等物什,自己大惊失色,便拽住其中一位问到,这是为何?得到的回答是:“高夫人要到了,我们先来布置下排场。” 听到这话简直天塌地陷般,自己大哭起来,说“我就是高夫人,哪里又来什么高夫人?” 言犹未落,唐安公主一袭羽衣,手执拂尘,下车后昂然排门而入,直冲冲对自己说:“我阿父家为二百年天子,如今令本主降尊纡贵,愿与你共侍一夫,如何?” “崧卿!”自己悲苦异常,又觉孤立无援。 “别恨高郎,就算你恨高郎,也得为二个男郎考虑考虑吧?”唐安冷笑着威胁道。 “竟儿,达儿,你小娘芝蕙当初说的话,终于还是应验啦!”自己几乎要哭晕过去,抱住两个儿子,而整个庭院里都回荡着唐安快意踌躇的笑声...... “不。”云韶此刻经过小剧场的刺激,更为害怕,便反手执住芝蕙的臂弯,问未来我该如何对付公主的咄咄逼人、 芝蕙不愧是芝蕙,跟在高岳后面,这些年也读了些书,居然引经据典起来,她对主母献策说,你看啊,二周因封建而享八百年国祚,秦朝因独夫二世即亡,大汉二者并举,宗庙享祀四百年。 听到这个,云韶好像有些明白,但又有点糊涂。 于是芝蕙又说,三国鼎立时,东吴四都督为孙吴保全半壁江山,先是周瑜,周瑜临死前荐鲁肃,鲁肃临死前又推吕蒙,吕蒙死前又举朱然,这叫什么,叫“举贤不避亲”。 忽然云韶顿悟,她惊叫起来,芝蕙你真敢说,难道...... 这会儿火炉边的阿措,隔着扇门,也惊到不能自持。 可谁想芝蕙一改方才的病怏怏的模样,便直接对主母说,“与其让公主踏入进来,莫如姊妹同心,共扶持这个家宅,这也叫举贤不避亲。” “要是让云和知晓,怕是会......还有叔父和叔母。” “唉,主母,俗话说得好,人行百步路,亦怀千里忧。当初镇西将军马,家宅中堂花费二十万贯,是何等的威风,可现在呢?子弟潦倒不说,连豪宅也被皇帝夺去,作了全长安人都能去的公家苑林。以后我们想要永远得三兄的爱怜,就只能仰仗三兄的威势,你和竟儿小姨娘尽心侍奉,辅弼三兄家业如日中天,外面自然连滴水不会渗漏进来,至于主母的叔父和叔母......其实在之前汉阴驿,发生件事来着。”随后芝蕙从贴身怀里取出张纸笺来,秘密地继续规劝已动摇的云韶来,不断贩售着焦虑。 20.决意任大责 门外,阿措还恍若梦中,手里握着蒲扇,站到了庭院的柿树下,绵密的叶子翩翩落下,她良久才嗫喏说了声:“天啦,竟儿小姨娘要当我的仲主母吗?” 那边,正吃着果子的竟儿恰好经过,听到这话,喜上眉梢,“小姨娘要当我的仲母?” 而后他便一溜烟地穿过廊下,跑到小偏厅的门前,穿过门帘帷幕径自跑了进去。 此刻他的小姨娘正怔怔地托腮,坐在月牙凳上,望着已空去铜镜的案桌,不发一语,还没从昨夜的恍然回过神来。 那时候星辰多美啊! 竟儿很亲热地扑了过来,“小姨娘,你要当竟儿的仲母吗?” “仲,仲母。”云和大为窘迫,急忙搂住竟儿,问这话是谁说的。 “刚才阿措在院子里的树下,仰头对着树荫自言自语来着,说小姨娘要当我的仲母。小姨娘,我好中意你当我的仲母,那样是不是竟儿就有两个母亲了?” “小姨娘我......”云和的眼泪又流出来,有动情,有内疚,也有慌张,但她好歹在先前解开了块心结,那便是姊夫应该明白她的心意,那样死也死得直爽点,总比先前把什么都堆积在方寸间要强,她紧紧抱住了竟儿,柔声说“其实也想把竟儿当作自己的孩子,这一生都想把竟儿当自己的孩子。” 而这时,官舍的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和说笑声,云和的母亲卢氏心情大好,刚刚从檐子里走下来,她儿子崔遐的侍妾阿沅跟在其后,一群侍婢和奴仆抬着各种物什卢氏刚刚去金牛县的光华尼寺里布施归来,恰好高岳身为兴元少尹,要召集府内辖境内所有县,即金牛、勉、城固、南郑(兴元府理所所在县)、褒城、城固五县的县令,来城北的“曹操城”护国寺聚会商量事宜,所以卢氏是和儿子崔遐一起回兴元府来的崔遐去府衙里寻堂姊夫,卢氏便直接回来了。 传报的声音响起。 官舍的东厅内,崔云韶和芝蕙立即抬起头来,眼神里似乎在准备着什么; 而小偏厅里,正抱着哄着竟儿的崔云和,脸色也有变。 府衙正堂内,“婶娘回来了?”坐衙的高岳见到崔遐后,换上了副琢磨的神情。 此刻,手执笔管的刘德室走过来,“芳斋兄,三日后我们巡视过山河堰的田野,就在曹操城的护国寺明玄法师那里相会,商量兴元府财计、农商工的大事,现在这里府衙事你先处理,我回后院下。”高岳委托刘德室道。 完后高岳和崔遐各自出了府衙,上了马,韦驮天在前面牵着,高岳坐在其上,心中暗暗地矛盾,“我会不会,会不会像个渣男?” 那晚的景象又浮了起来: 云和轻轻地吻了他,随后高岳低下眼,看到流泪的云和的眸中,似乎映着整道的银汉,这种感觉那夜李萱淑的眼里也有,他明白了云和对自己的心意,和李萱淑其实是一样的。 可一位是堂妻妹,一位是公主,苍天啊,你能不能别在我脑袋上搞这些高难度高风险的事? 他还在纳罕时,说完那番话的云和又大胆地拥上来,继续吻了他。 “我会任责的!” “呃......”当时鬼使神差的,他就对云和说出这句话来。 晌午时分,兴元府少尹的官舍里,传来声长长的哭声。 屏风前坐着的卢氏差点昏厥过去,手里捏着她丈夫递来的信,在场的只有崔遐、崔云和、崔云韶、高岳四人,其余的人全都不准在场。 门廊处,原本应该是芝蕙在侍坐把风的,可今日却换为了阿沅,因芝蕙“病了”。 堂内崔遐急忙扶住母亲,卢氏悠悠醒转过来后,看着对面茵席上低头坐着的高岳,就大声埋怨指责道:“逸崧啊逸崧,婶娘可是始终将你当作亲子来看待的,所以这两三年来满心想让你为你妻妹找个好归宿。现在可倒好了,你和那不开眼的一起出了个昏招,居然把云和找了个‘假人’!”卢氏越说越气,越说越悲,不由得捶胸顿足。 暴雨般的指责下,高岳暂且也不敢回嘴。 那边崔遐与云韶,都苦劝着卢氏,说这也确实迫不得已,待到窦氏的逼迫过去后,再从长计议不迟。 可女人就是这样啊,有时候明知道事情是这个道理,但依旧需要感性的宣泄,卢氏就是这样,她而今人生也算是大富大贵,丈夫到处纳妾她也无所谓,三个儿子特别是最喜欢的小子崔遐,在侄女婿的帮衬下也谋得好的职务,唯一感到欠缺的,便是女儿云和的婚事,现在居然莫名其妙地“嫁给个假人“,你让卢氏一时半会儿如何接受呢? “婶娘你不用担心,马上岳会把这件事安排得妥妥帖帖的,绝不让妻妹受半点委屈。”高岳这时作揖宽慰说。 这话一出口,高岳、云韶、云和三者,都显露出极其微妙的脸色来。 倒只有卢氏一人,被蒙在鼓里,扔在局外,她气又涌上来,指着高岳,“你还嫌娘不够委屈耶?” “阿母不要再说下去!”这时堂上,云和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姊夫说不会给我委屈,那就不会给我委屈。阿父在信里说得对,女子所托非人才是最凄惨的,与其将来受尽屈辱而死于非命,不如暂且假嫁于兴元府内,避开锋芒。” “可平陵窦氏......”见女儿发飙,卢氏也有些害怕,但她也知道,窦参现在朝堂内颇为炙手可热,又是御史中丞,他要是穷究此事来,可如何是好。 “姊夫!”这时云和忽然于茵席上侧转,正对着高岳起来。 高岳赶紧也转过来,与她相对。 这时旁侧的云韶看到,娘虽脸上冷若冰霜,然则看着崧卿的眼神,却蕴藏着温润和信任。 “请姊夫不但要做好诸般的遮掩,在这一两年内,更要想出个法子,扼住平陵窦家,最好将那什么窦喜鹊给支到千里外去。”云和这算是直接给高岳下了“通牒”,她要在事态好转前,把最大的麻烦给清除掉。 高岳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如此风暴在来临到兴元府少尹官舍门前那一霎那,绕了过去,总算没有造成灾难。 当日,依旧有些气恼的卢氏,便又去兴元府尼寺里去寄宿。 “崧卿,你,你觉得娘如何?”夜后,东厅床榻上,挺着圆润肚子的云韶,侧坐在榻上,给高岳梳着头发,然后问出了这句话来。 高岳一动都不敢动,呆若木鸡,他知道,也许这是道送命题...... 1.姊妹话秘事 非琴非瑟亦非筝, 拨柱推弦调未成。 欲散白头千万恨, 只消红袖两三声。 白居易《云和》 但不回答也不行。 云韶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下,追问起来。 “阿霓!”高岳急忙转过来,低头向妻子解释说,当时确实是冲动,不忍见云和嫁到窦氏家中去,所以才胡乱捏造了个“兴元牙将胡贲”出来,他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云和给安排好的。 “那之后呢?云和这么多年,好像在等着一个人。” 听到妻子这话,高岳吓得靠在小屏上,脸都白了。 不过好在芝蕙事前提醒过她,不管主母如何问,三兄你只要装糊涂就行,顺着主母的意思往下再往下。 于是高岳装作沉吟,并不搭腔。 此刻,云韶幽幽叹口气,将木梳搁入匣子里,接着眼神凝睇着他:“崧卿,其实你是知道的,我和娘自小就在一起,最是姊妹情深。当初你行卷时,我的心早就是你的,那时你还寒末,是云和始终帮衬着我;公主降嫁,你逃出来与我亟婚时,云和也伴在我身边。云和对我是有恩的,这世上阿霓最亲的人,除去崧卿,除去父母,就只是她了。你在襄阳城汉阴驿拒婚的事,其实芝蕙都已告诉我,你们男人家鲁钝,其实今日在堂上,阿霓都已看清楚,云和这么多年等待的人,应该就是崧卿你。“ 高岳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他嘴角抽搐着,现在最大的苦恼,竟然是不清楚该在妻子面前做出何种表情来。 恍然大悟?不行,这搞得我很欣慰似的,阿霓会不会怀疑我先前就对云和精神出轨?好像她这个时代,也没这个词汇。 愤怒莫名的表情?也不行,这太假正经了,阿霓向来是第六感派的,这举动根本瞒不过她,婚前我对她的种种,怕是阿霓也清楚,不过她喜欢将错就错罢了。 冷淡如水?呸呸呸,这事你冷淡如水个鬼哩!平日里你在榻上热情似火挥汗如雨的样子,你妻子又不是没见识过。 按理说,在大唐官场这样个尔虞我诈的场面里,自己早已是最年轻有为的编剧兼演员了,可阿霓这样的,天然克制一切骚操作,真的是,真的是克星啊! 最终,高岳只能慢慢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撑在榻上,脑袋伏得更低,在妻子前有气无力地嗫喏着说:也等于是承认:“其实云和的心思,我也稍微知道,但根本不知如何自处。” 言毕,高岳从榻前另外个紫檀木匣子里,取出枚菱花对结纹路的铜镜,交到妻子的手中,“我回兴元府的那夜,见云和于府衙巷前,举着镜子呐呐自语,恰好遇到了我,然后......” 话还没说完,高岳就被妻子拥入了“博大”的胸怀里,自己的脸都被馨软的温暖给包围住了,就像绵绵不绝的大海般,阿霓垂下的发丝搔着他的鼻翼,小酥手拍着他的脖子,轻轻的,“崧卿啊,你怕不怕阿父和叔父啊,我与云和都是升平坊崔氏,也算的是五姓女来着。” “阿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其实......并不怕。” “你都不怕我阿父气得用刀把你给......” “我最怕的,永远是阿霓你啊!” “贫相啊,阿霓哪点待你不温柔?弄得我真的是知杂侍御史了。”云韶哭笑不得,用白皙的胳膊缓缓拢着高岳的头发。 “端公。”高岳叫了声(唐朝御史台的知杂侍御史,人称端公),阿霓立刻扑哧声,随即格格笑个不停。 第二天,官舍的前院里,几个总角垂髫,穿着或红或绿短袄的小姑娘,大多是兴元府僚佐、吏员家的,围着得意洋洋的竟儿,手里都举着面铜镜,嚷嚷“昨夜我就在自家院中月下看的,铜片里面传出的说话声音真的为阿竟你啊!” 高竟立在中央,非常苦恼地摸着脑勺上的冲天辫,望着满脸真诚的阿某、阿某和阿某等,“怎么都会是我的声音呢?那我该选哪个好呢?” 在百般的纠结下,最终高竟选了个最白的、小手最软的阿梁,并宣布马上在谷板里设“礼会院”,用小人办他和阿梁的昏礼。 果然和他老子是一个德性。 其他的小姑娘虽然暂时很伤心,但很快又有说有笑起来,把竹马、风车、纸鸢、毽子等布设在庭院花架下,然后拿起器皿,支起帷帐来,装模作样的“酿酒”、“铸钱”,要操办阿竟和阿梁的昏礼。 “竟儿你个小狗头!”这时,小偏厅下,刚刚走出来的云和,看到竟儿这一幕,气得粉脸涨红。 “竟儿小姨娘好凶则个。”这时其他的小丫头拥着高竟,惊吓下不由得一哄而散。 吱呀声,对面东厅的窗牖被支开,云和转过头来望见,阿姊正微笑着,在里面对她不断招手呢! 中午时分,从阿姊那里归来的云和,小脸更是羞红,侧躺在竹绳床上,心神不宁地摇着纨扇,可总也驱除不了脸上的烧。 在靠窗的案桌上,她的那面铜镜,又重新摆回了那里。 这时,高岳是留在府衙内用餐的,和同僚们会食完毕后,心中解除一个疙瘩的他轻松很多,在韦平、刘德室及各位来此的县令伴同下,骑马出兴元府城,向山河堰而去。 在高岳前去京师时,兵马使高固就领着全部白草军,及四千名皇帝配来的淮西战俘,沿上津道的陆路,返归到兴元府当间。 随即,高固就令全军在明玄法师、刘德室、韦平的指导下,利用不打仗的空闲期,在引淤后的山河堰故地,正式吹响了营田的号角。 刚开始淮西兵是有强烈抵触情绪的,但白草军上下都是西北营田里出来的,对付“天热谁耕田”的兵们很有手,再加上淮西兵的家属,也陆陆续续地自汉川水路来到,有了安家费的他们,也安下心,和二千余州兵团结子弟一道,开始于山河堰、赤崖关,及勉县黄沙河,及洋州月河,共四处地带,稻麦混种起来。 淤泥过后的山河堰,又撒过了石灰为肥料,卤渍情况大大改善。而修复后的堰堤,开设六处斗门,从褒水引来灌溉,的按照明玄法师当初于百里城的方案,设下过滤的石槽和格栅,来隔绝大量泥沙的混入,防备各水渠壅塞。 清亮亮的水渠流经处,一块块田地被切割划分出来,竖起了标碑,由不同的屯负责。 稻谷喜水,麦子惧涝,这两种谷物是如何混种在一起的呢? 明玄法师自有办法。 2.稻麦两相宜 以前在泾原营田时,总体情况是地广人稀,也即是唐书或律令当中经常提及的“宽乡”,人少,荒田多,故而当务之急是招募人力垦荒,经营耕作方式当然要以粗放式为主,以铺量取胜。 所以高岳在百里城时,推广的是“套种法”,就是将土地分为两块,一块种冬麦,一块种粟米,间种豆类、荞麦,图的就是广种多收。 可在梁州兴元府,情况发生了较大变化,汉中地区的数个县,人口远比西北密集,原本有完备水利的田地,已被民田、职田,和其他的一些田产占取殆尽,想要搞军屯,便只能从盐碱化的荒田比如山河堰、赤崖关,或从偏远些的地带,如洋州的月河谷,及勉县的黄沙河入手,田地规模定要精打细算,由“宽乡”变为了“窄乡”,营田方式自然也会发生较大变化,那即是要稻麦“复种”。 复种,就是按照农作物生长、收获的不同季节区分,在同一块田地上轮流种两茬(乃至三茬)不同的作物,比如稻谷和小麦。 这样就能用有限的土地,获取最大额度的收益。 不过稻谷也有不同的种类,播种的时期更是可分为早中晚三类,经过理论和实践经验的双重确认,明玄法师告诉过高岳:在兴元府稻麦混种,早稻和中稻的生产周期都和冬麦相冲突,故而以晚稻和冬麦一年两熟最为合宜。 当然高岳现在也知道,古代的早稻、晚稻,其实和现代语境下的早稻、晚稻是不同的。现代语境的早稻和晚稻,更多是以生长周期来区分的,短的即叫早稻(90150天),长的即叫晚稻(180200天);而古代则更多以播种时节来区分,种的早就是早稻,种的迟便是晚稻。 故而兴元府的白草军出征时,州兵、白草军家属等已开始于去年的九、十月霜降时分,于山河堰、赤崖关退潮的地界上播种冬小麦的种子,按照部分农书所言,八月当种小麦,可明玄法师却说汉中属于江汉地带,冬季偏暖,若下种小麦太早,则会遭遇“地蚕”而使小麦过早疯狂生长,毁掉来年的收成,所以种麦宜往后推迟一月左右。 来年五月后,小麦成熟后便可收割,麦收前便开始浸稻种,麦收同时急忙复种晚稻,至于四五个月后,晚稻成熟后,即可再种冬小麦,周而复始,是为稻麦混种两熟。 另外如此安排,高岳和明玄法师还有番苦心在内,就是可有效“避税”。 什么,种田也能避税吗? 没错,且听高少尹娓娓道来: 我唐的两税法是这样的,夏收两税钱,秋收斛斗米,后者恰好完美地覆盖住了晚稻的成熟期、也即是说,高岳在兴元府的军屯,只需要按照规定,在秋季结束前,交纳三成的晚稻米入仓,充两税斛斗米送到京师即可,此外还要交纳辖境职田里的三分一米粮送到京师御史台别贮(个中原因随后再说),其余的除去身家别支米外,都可收入兴元府的赤崖仓当中储备。 那么军屯里再种的冬麦,就完美避开了朝廷收取斛斗米的日期,故而高岳在兴元府亲笔写的《劝府内全境兵民种麦牒文》里称的那样,种麦子的话,朝廷和官府“不收其赋,不责其租,一石也好,十石也罢,尽归己有,民得全利”,这便是种麦可以避税的由来。 这点比先前在泾原营田还要强,那时因营田是朝廷度支司主持的,不管种的是啥,都要交固定比例给度支司巡院。而兴元府所在的山南西道,和其他方镇相同,将所得分为三品,出去上供的那品要给朝廷外,其他的全归军府(兴元府如今也算个小型幕府)、州郡支配。这样开拓的利益越大,自己所得就越多。 另外,小麦的价格还要高于稻米和粟米,真的是大大有利可图。 然则这篇牒文行出去后,兴元府的乡野百姓,不管贫富,都不甚响应,高岳早就察觉,兴元府的民众对先进的科技、制度很不灵敏,满是小富即安的心理。他先前兴修子城、码头和船场时,城中不少富户就不太相信,现在汉川水陆畅通,商贾如梭,这群人才深知其利。 不过高岳也不着急,百姓不积极,我就先在军屯里推行,只要军屯能获得大大的甜头,百姓也自然争而效仿了。 这时,等高岳等人走到田前道路,极目望去,终于看清楚明玄法师是如何协调稻麦混种时,两种作物对水的矛盾的。 那便是“高种麦,平畎种稻”。 先掘土垒高,是为“高”,两段高间自然形成个土沟,这便是“畎”,先用畎引来水渠里的水,适当灌溉,等到在高上种麦后,即截断畎,将其中的浮水和土层里的水排干净,营造个小麦最喜欢的高爽干旱的环境,这就是“高种麦”; 等到麦熟收割好后,再把高给掘平,填入畎中,这样田地由高变低,再引水渠蓄水,便可在其上插秧种稻,这便叫“平畎种稻”。 故而高岳等人见到的山河堰景象,一块块的高,如棋盘般纵横而布,十分美观,其上全是正准备拔节的麦苗,如绿浪一般,披着兴元府山间秀美的白岚。 只要多种两轮晚稻,这里的盐碱化既能完全改善,因稻子是最杀盐渍的。 田野间,白草军、州兵、淮西兵,杂而不乱,他们的家眷也赶着从西蕃互市里买来的犏牛,用城固铁官锻炼出来的铁刃农具,辛勤耕耘着。 自从唐蕃和议后,泾、原、陇一带的互市陡然兴起,一面是西蕃的大力输入,再加上各州内附党项的大力驯养,犏牛价格一低再低,兴元府大量购进充作畜力。 但高岳还是不满足,便叫前普王的掌闲官,而今兴元府的牧监尉孙通玄,从淮西兵挑选熟稔的人来,搞起了“骡坊”来,开始繁衍骡子,马骡也好驴骡也罢,前者可军用或耕田,后者可乘用拉车。 现在孙通玄可发达了,原本他是下三等贫户,自从听了高岳的话后,光是侍奉普王就得了三十匹各色布帛,现在又学了牲口学问,当上牧监尉后一月的俸料衣钱就有十四贯,不但在兴元府治宅,还娶了个驿长的女儿,现在这日子可起飞了。 有了孙通玄的榜样,兴元府境内三千七百户下三等的无田贫户,个个跃跃欲试,都得到高少尹的安排。 3.议事护国寺 三千七百贫户,首先高岳便送一千七百户(这些真正是赤贫)入军府的伍籍,分配于大渚船场、赤崖关仓、兴元府骡坊三处,充实了这三处“官营”产业的人力。 其余二千户,也被分为三拨,六百户配于城固县的铁官、甲作坊,锻冶制作农具、军器,又有六百户充实在山河堰的闲田处,由官府资助种子、农具,所垦之田的收入,稻米八成归官府所有,所得小麦则全归自己。 当然还有最后的八百户,对他们的安排,充分体现了高岳的野心。 因高岳已开始以“兴元府官庄”的名义,在辖境内的各处山泽里圈范围,开始经营附加的产业,至于突破口,高岳选择了茶树、织造、药材这三项。 没错,这三项物资,汉中这个地方都可以生产的。 药材,兴元白草军兵马使高固,原本被河中节度使浑收养时,除去看过浑家藏的《春秋左氏传》外,也遍阅了浑平日里悉心收集来的草药书籍,他向高岳进言说:“蜀地、江汉、西北可产什么药草,汉中自然可产,且汉中山崖我巡查过,不但背阴润湿,土地多为红壤,具酸性,特别适合彭州芎、当归、大黄种植。” 高岳此刻想起,妻子云韶就在官舍庭院里种当归来着,如果集中人力经营的话,能把全兴元府的药草作为一项品牌打出去,获利自然极多。 至于织造,更是毫不费力,之前高岳定蜀都城,就“邀请”来一批蜀地的织锦工,只要收购兴元府、东西川等地的生丝,织染加工,当也有效益可言。 在这三者里,高岳最为看重,认为前景最好的,还是茶树种植。 韩在宣润,特别是宣歙地界,搞榷茶之法,一年可收罗几十万贯的钱财。 而我兴元府梁、利、洋三州,多有山岭,适合种草药,也当然适合种茶。 特别是像利州这种“山九分,水半分,旷地只半分”的州郡,根本没法种田,当地百姓也只能靠种茶,才能维持得了生活和税赋的样子。 不过弄茶园的话,高岳暂时还必须等待两个条件具备: 一个是和洋州刺史赵光先、利州刺史王达成协调一致,这两位都是如今西川节度使李晟的心腹,高岳正行牒文,与他俩交涉; 另外个,种茶是需要技术指导的,韩榷茶法虽然获利多,但也大损茶农和茶商的利益,故而那里的大商贾王子弗也受不了韩的苛政,加上他之前曾在百里城和高岳有过交情的,现在迫切想在兴元府这种新兴的“围棋边角”地带打开局面,重振旗鼓。 “两三年内,兴元府能铺开稻麦混种局面为本,并开草药、茶、布帛三项事业为羡余的话,再加上回易、回商所得,我便能更踏上个台阶。如晏相所说,我高岳的履历当中,便是进士出身、集贤正字释褐、使府营田巡官、皇城御史、百里县令、摄原州刺史、府少尹一条金道铺下来,中央文职和地方治政都历练丰富,马上便能涉足朝廷的边戎、利权和政事的中枢了!”这时,高岳立在面长满麦子的高下,胸中满是宏愿壮志。 随即,兴元少尹、判司、长史及五县的县令再次上马,折往东北而行,在南郑、城固交界处道路边一棵大树下,抵达了新建起来的护国寺。 “明玄法师呢?”高岳下马后,便问出来迎接的僧人道。 一名年轻的僧人,转身手指着北面说,正集众念经诵佛呢! 这群人顺着看去,但见护国寺以北,三面山势环抱如犬牙,交错着块块平坦肥美的田地,中央耸起个小小的高地,其上有株极大的槐树,树冠铺散如伞盖,缁衣麻鞋的明玄法师远远望去,就像个黑豆般大小,他四周围着合掌的民众和军士,看起来正在反复念着佛号。 没错,这护国寺其实原来叫阿兰陀寺,可高岳先前上表给皇帝李适,称奉天城守战时,那个射坏叛军大云梁的弩,便是泾州高僧明玄法师所设计制造出来的。 皇帝便很高兴,便赐额给阿兰陀寺,改为“护国寺”,并赐彩缯、米粮,准予明玄在兴元府开山门,故而在少尹高岳的支持下,明玄索性在这里又开了所“护国寺”,但与旧的佛寺不同,护国寺不事奢华绮丽之风,从远处望去如同个大驿站,或一所大仓廪般。 待到高岳和五县令入门后,外面没有通常佛寺专为俗人所设的“普通院”,只有一列庑廊,其下可坐人诵佛,即为“道场”,乃信徒们聚集之所。 道场两侧,左为僧院,右为经院,最后面列着佛堂和食堂,并无钟楼、寺塔。 “如此佛寺,当真是不曾见过。”也难怪南郑县令韦执谊,走到佛堂前时,讶叹连连。 晌午时分,等明玄返归来后,便于食堂廊下聚餐。 各人的案几上陈列的全是雅洁的素食,高岳手执竹箸,和大伙儿边吃边谈,主要就是讨论兴元府的财政问题。 几位都畅所欲言起来。 观察中,高岳发觉,兴元府直辖的六位县令里最有才能的,还是杜黄裳的女婿韦执谊,和他的小师弟李桀。 解善集和黄顺理政只能算中人之姿,和刘德室相同,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最差的,当然是叔岳父崔宽的小儿子,金牛县县令崔遐,不过他有高岳的悉心呵护,也不会闹出什么大的差错。 韦执谊和李桀比起来,韦更加热情,也更加感性,特别敢说敢想,李桀就更沉稳点。 最后整个宴会,就是韦执谊在滔滔不绝地测算: 咱们兴元府,一府二州,朝堂摊派下来的夏秋两税钱总额,共是五十五万贯,而斛斗米为二十万石。 听到这个数字,高岳有些尴尬,咱们兴元府有点穷啊,从两税钱的数额就能看出来。 须知此时浙西道的苏州,仅仅一州七县,每年征收的两税钱总额就有六十九万五千六百三十三贯。 一州比咱们三个州加一起,还要厉害得多。 可接下来韦执谊的口中,这五十五万贯的总税额,也是需要极度的精打细算的。 4.杂给五万贯 对于唐帝国的各道来说,上供、送使和留州三品的比例是各不相同的。 总体来说,浙西、浙东这样的相对安宁,军事压力没那么多大的地区,上供比例就要高,超出一半;而西川、兴元这样军事压力较大的地区,送使和留州的比例就要高,因为要养兵。 “先前圣主又送四千淮西兵来,本镇兵额也向上增加,即官健(白草军、淮西兵这些正规队伍,由送使钱养着,节度使一级的财政)额度为一万一千,土团(州兵团结子弟,由留州钱养着,州一级财政)额度为五千,官健需有口粮、衣赐、杂赏,土团需有追集用的粮酱菜,再加上府州官佐的俸料支用,如此军资钱每年合计为三十二万贯。” 那么所谓的“军资钱”,支用的用途主要是六处: 官员们的俸禄; 军队的衣、粮、酱、菜; 修造甲仗军器费用,这倒是小支出,因朝廷现在答应出,比如李适就要给兴元府三万贯,专门用于修造兵仗; 赏设钱,即“赏赐”和“设宴”,募兵制下不管是招兵还是让当兵的保持忠诚度,都离不开钱和酒肉,这是笔浩大的开支,并且无法测出定额,军资钱如不够,还得另外想办法获得,比如向百姓征两税钱外的加税; 军马钱,买战马和养战马都要钱,自不必多言; 馆驿钱,这部分钱也要从军资钱里支取。 听到韦执谊的测算,高岳点点头,便示意他进一步说下去。 韦执谊便说,军资钱外,还有兴元府的“杂给用钱”,每年的额度是八万贯。 这所谓的“杂给用钱”,说穿了就是高岳这位府尹和洋、利二州刺史的“私库钱”,类似皇帝的琼林、大盈库,其中高岳头上是五万贯,其他两州的刺史,也各有万多贯。 听到这个数字,高岳也不由得愕然,他刚刚到任兴元府少尹,就忙着带军队出去打仗,没想到享受独镇一方的杂给用钱竟然恐怖如斯! 高岳不由得迅速在心中算了一笔小账如今他为兴元府少尹,我唐的内外官俸料制度规定,为京兆及各府大尹者每月俸钱八十贯,为少尹及长安、万年二赤县令者,每月俸钱为四十贯;他还兼任梁州刺史,每月俸钱为七十贯;又是三州都团练使,每月得使职俸料钱一百二十贯;身为梁州刺史,又有“知军事执刀钱”每月七十贯,此外杂给钱三十贯也即是说他光是从朝廷度支司那里,每月就能得俸钱三百三十贯钱,一年即是约四千贯钱,就这还不包括所谓实封一百户和就任兴元府少尹、梁州刺史在当地所得的职田米。 如今又来了每年五万贯的“杂给用钱”,我去,怪不得那马能在京师花二十万贯钱来修治中堂。 终于,终于,那时当集贤院正字,一个月俸钱六贯,还要靠阿霓脂粉钱补贴家用的时光,一去不返了。 当然这笔私用钱,也不是交给高岳直接拿到自家柜子里的,说得严肃些,它算是高岳这个地方长吏的“私人办公经费”,支用的用途就多了,比如“盐酪膏薪钱”,比如“夫人脂粉钱”(轮到高岳给妻妾们这笔开支了),比如“私宴宾客钱”(比如你聘幕府僚佐要给礼钱和行李钱的,这笔钱就包含在内),又比如用来交纳各方势力的“人事贿赂钱”(注意,这条划去)等等,当然你所管的州郡发生了水旱灾害,或者修治城防,百姓无力缴税的紧急要用钱的情况,你也要拿这笔私用钱来垫付,它更接近于公费外,各道各州的一笔预备资金,不过支配权在各使或刺史手里,用不用在正途,真的要看个人良心。 最后,才是上供给京师朝廷的钱,共是十五万贯。 至于斛斗米,按照比例,二十万石的话,中央和地方是一比七分成,也即是说运给京师两万五千石粮食即可,加上脚价、损耗,交五万石也够了,其余十五万石留存在赤崖仓当中。 所占的比例为兴元府两税钱总额的三成不到。 “嗯,如今除了两税钱外,我兴元府还有那些额外收入?”高岳把话题又转到刘德室的身上。 因为两税法下,中央和地方分税的比例是相对固定的,只要你能把每年上供的十五万贯和五万石米交到位,并保障送使和留州的额度,那么其他的财政“羡余”都是地方所有,对下的弹性比较强,故而大部分节度使、刺史还是愿意投入精力拼经济的这也是中晚唐时期,虽中央权威衰落,财政萎缩,然而地方却繁荣活跃的原因所在,不少在后代也非常著名的城镇,许多是在这一时代兴起的。 刘德室摊开了随身携带的文案,对高岳总结说,全兴元府除去两税钱外的“羡余”,我做了个初步的统计,大约是以下几个项目: 折纳、加耗、代役所得四万贯; 全兴元府的条租、除陌的商税钱,除去上供的定额外,还可得九万贯。 官田、公廨田、军屯田合在一起,约可得粮谷十五万七千石,如今每斗谷物均价约七八十文,那么折算为钱的话,大概为十二万贯钱; 各司官廨本钱利息,可得五千余贯。 简而言之,刘德室所言的羡余,主要是四项,一为地方上的加减税,二为地方商税,三为地方田产收入,四为地方放贷的利息收入。 听完后,高岳微微皱着眉头,当众说到:“折纳和代役保留,加耗和官廨本钱就废止掉吧!另外,我兴元府军屯营田如今光山河堰、赤崖关,每年应可纯得粮谷十五万石,怎么官田、公廨田和职田所得如此之少,加在一起才七千石?” 刘德室急忙回答说,因官田、公廨田和职田,都是用佃农耕作收割,而佃农根本没有劳动积极性,田荒的情态时有发生,所以收成很差。 “那索性,除去要立为茶园、织造坊、骡坊和草药园的田产外,其他所有官田、公廨田和职田先由芳斋兄统一造册制簿,而后统统授给兴元府百姓为永业田!” 高少尹此言甫出,护国寺食堂廊下一群人立即哗然。 5.军队须回商 众人如此的反应也属正常,因官田、公廨田和职田等,在官员的眼中向来属于和俸料钱地位对等的“福利”,如果全部把它们授予民众当永业田,那么官员的心中就会惶惶。 可高岳却不这么看。 所谓官田,即是官府所属的田产,有驿田、亭田、宴设田等。 公廨田分为“京司公廨田”和“外司公廨田”,朝廷给台省各官司都分配了田产,这便是公廨田,比如司农寺有二十六顷田,大理寺有十二顷田,光禄寺、太仆寺和秘书省有九顷田,这些都属京司,整个京司的公廨田共有五百五十二顷;当然地方上也有公廨田,即“外司公廨田”,从大都督府的四十顷标准,到下县的六顷,依次有差。 职田最为特殊,它其实是官禄的一部分,按照官员不同品级分配,生产出来的粮食,当然部分(不是全部)归所有的官员享有。 这三种田产,无一例外都是采用的租佃制,有时官府还占有百姓用的徭役来耕作它们,而随着时代发展,正如刘德室所汇报的那般,而今三种田产全都经营不善,佃户逃避,田地抛荒,产出低得可怜。 所以高岳索性对众人说,与其强逆,不如顺应潮流: “将兴元府当州所有公廨田、官田、驿田、职田给予百姓为永业,随后这些田地登记在簿后,依正税规定纳税,每亩地加七合的税米,一分的税草就行。” 也即是说,诸色的公田,全部给百姓为产业,那么百姓对待自己的产业经营得自然尽力,其后对这些公田按公制征税,不过每亩加征七合的粟米(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一升为十合),及一分的税草,这样来保障公田产出的同时,也能稳定地获取收入。 公田这个包袱,高岳是彻底扔了,可他却把兴元府“回易”、“回商”抓得更紧,此刻他直接对刘德室说,“这两年,兴元府商市里所得的条租、除陌钱,大约有十数万贯钱?” 刘德室回答说是。 “那用这笔钱,沿兴元府城南墙临汉川处,增修转输厅、邸舍、商肆、楼店,扩增我兴元府对诸道的回商、回易。” 听到这话,几位县令无不比先前更加愕然,可高岳下面的话更是语出惊人:“韦平兄,你随后支会兵马使高固,和中虞侯郭再贞,在白草军、淮西新营当中挑选批眼疾手快、心思活络的押官、牙兵、小校之类的,把新增的这些邸肆交给他们掌管,从兴元府本地或其他地方得到的好货物,再交给他们送到其他方道去售卖,从中得利助军。” 高岳说的,便是“回商”,即节度使直接让麾下军人出去做买卖。 而“回易”其实也在高岳的话里头,节度使修邸舍,供来往商贾囤货所用,从中抽取费用,便是“回易”。 以前高岳在百里城营田时,搞邸肆还是遮遮掩掩,外面蒙层“商用”的马甲,可现在他就毫不避讳了。 甚至连刘德室都劝诫说:“少尹,大历五年时先睿文圣武皇帝(代宗)就曾在制文里要求,诸司使回易,一切并停;大历十二年今圣主刚刚践祚时,即下诏禁毁诸道各镇于扬州陈少游处所置的邸肆。二代天子的圣意再清楚不过,军队一律不准回易、回商啊!” 高岳笑起来,笑芳斋兄不知“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同棚于淮南幕府里为支度官的顾秀早就告诉我,陈少游在建中二年后,就悄悄增修了扬州东关街,邸肆数量比禁毁前更加一倍,如此大好形势,我兴元府岂能甘于人后。你觉得本尹煞费苦心,用桔槔凿毁涝、净二滩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想把兴元府里的好东西给售卖出去,富民赡军,稳定局势,精锐军器,这样才能为圣主守土拓疆,不是吗!” 这番话,说得刘德室等人也哑口无言。 就这样,兴元府的首次“县令集体会议”便在护国寺圆满落下了帷幕,会议达成两个微小目标: 兴元府各司各县诸色公田,统一无偿授予百姓耕殖,记为百姓的永业,每年按规定缴两税斛斗米; 兴元府军队,一律要经商的说。 等到晚膳结束后,诸人索性就留宿于寺中一晚,就着满天垂着的星斗,和山间刮来的习习凉风,摇着蒲扇,各自躺在绳床上,和明玄等数位僧侣一道,畅谈着志向理想,或朝野故实,或佛经变文。 他们当中,除去刘德室和明玄年龄较大外,其余的包括高岳在内,其实都是特别年轻的俊杰。 高岳能在三十二岁时,就任兴元少尹,检校台省头司郎中,已是超人的成就。 所以口才最好的韦执谊便对他特别崇拜,并也雄心勃勃,称要在三十岁后,也要取得和高少尹相同的成就。 众人欢声笑语不断...... 次日,从护国寺那里回来就坐衙处断公事的高岳,被长史韦平给找到,接着两人踱到府堂的东轩下,在那里韦平小声对高岳说,凤州那边韦皋递送来消息陛下派来的中使霍忠唐正沿着兴州略阳,往兴元府而来。 高岳颔首,“七郎在出京师后,就在驿站里给我送来消息。” 接着高岳就问韦平,还做出个手势,“城武这次,给了霍七郎多少进奉?” 韦平轻咳两声,望望四下,随即举起两个指头,“两万贯,城武还对霍忠唐说,明年他的进奉要涨到两万五千贯。” 吓!韦皋这家伙,辖境也就凤州、兴州两地而已,经济比自己还穷,居然眼都不眨,就给皇帝中使两万贯的进奉霍忠唐一路跑来,就是代理李适来“宣索”的,即要求地方各节帅、廉使额外临时上贡,而地方上给的钱,全部都要入李适的私库,像韦皋这样的,答应每年按时给钱的,便是“进奉”。 韦皋啊韦皋,你也真是个会来事的。 韦平还告诉高岳说,韦皋在进奉后,霍忠唐特别满意,于是韦皋也很直接,告诉霍忠唐,“只要圣主可皋镇淮南,每年进奉钱能到三十万贯。” “啧。”高岳捻起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一字胡。 他又问韦平,泾原和凤翔呢? 得到的回答是,泾原的留后刘海宾给了一万贯,凤翔的段秀实也给了两万贯,至于周围的宁、渭北、朔方都进奉不等,他岳父崔宁更是给了三万贯钱。 “连段太尉都!”高岳万万没想到,段秀实也不得不屈从这种宣索。 6.方圆支用费 “逸崧,你呢?”韦平意思是咱们兴元府的态度是啥。 “这种进奉的歪风,就不应该兴起来。”高岳很明显有点生气,拂袖回到,随即就顺着轩廊,回到府衙中堂处。 这时候刘德室来到,手执纸笔,因方才高岳对他说: “芳斋兄啊,先前在护国寺内,本尹算是对整个我唐方镇的财计掌握住了。 两税钱的三品,除去一品上供外,其余留下的两品钱,又可分为三大支用种类,即军资钱、杂给用钱和羡余钱,军资钱是养军、养官佐的,杂给用钱是养节帅司使的,羡余钱呢?主要是支给诸色公用的(比如修治官廨、厨钱、纸笔费用等)。现在我想想,杂给用钱虽则可归本尹私用,但本尹现在偏要变私为公,这每年的五万贯钱,可以做好多的事情,我家宅里又花不了这么多钱,可将其充入公廨库里。” 听到了高岳的这番话,刘德室差点流下热泪,便取来纸笔和文簿,核算这笔“以私为公”的数目。 恰好,高岳和韦平密谈后,便到这中堂来。 “芳斋啊,你看我,一年俸料钱足有四千贯,家中呢,也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庶妻,外加个孩子,还有几位仆役。这光俸料钱,怎么花也花不完的。所以那五万贯的杂给用钱,我想全都充入到......” 这时刘德室举起笔来,很诚挚地提议,不需要全充公用,充一半如何? 高岳便先举起根手指来,说“盐酪膏薪钱”一万贯先充公:我官俸应付这些日常用度,根本是绰绰有余,再者兴元府官舍也足够我居住; 刘德室点点头。 高岳又竖起根手指来,说“夫人脂粉钱”,以前云韶从我岳父那里每月领五十贯来着,现在这钱我来拿,再要这个名目作甚?这八千贯也充公; 刘德室点点头,在文簿上勾画起来。 高岳又竖起第三根手指来,称“宾客钱”两万贯,聘请僚佐啊,宴请往来啊,总得用到,便留一万贯好了,其他充公; 刘德室最后长舒口气,将文簿卷起。 “唉,那‘人(hui)事(lu)钱’呢?”高岳表示还应该竖第四根手指才对的。 “这人事钱一万二千贯,都是用来贿赂四方的,我就先勾画掉了。”刘德室很爽快地说到。 “什么叫用来贿赂的,芳斋兄啊,你啊......”高岳这时说话有点支支吾吾的,但很快他就恢复正色,对刘德室开导起来,“你把这‘人事钱’换个名目,暂时保留起来不要充公,本尹用得着,其他的都充公,主要在天汉楼和白云渠所在的子城处,增设公廨馆舍,筑军资库。” “哦,那改叫什么名目呢?”刘德室将信将疑,便问换个什么名目。 “......司使方圆支用钱。”一会儿后,高岳吞吞吐吐,想出了这个崭新的名目来。 去年,刚刚升格的兴元府特意被皇帝李适下令,免除两税一年。 所以高岳将杂给用钱充公,暂时还是纸面上的,实际运作要等到今年两税到位后再说。 兴元府诸般修治用度,其实还是靠回易回商,和高岳昔日从蜀都城里敲诈得来的钱支撑。 直到黄昏时分,高岳的坐衙还未有结束。 而后院官舍里,芝蕙正哼着小调,在东厅和小偏厅间的苗圃中,用木楔和小勺,栽培着什么。 小偏厅的门阍处,云和好奇地用纨扇遮着半面容颜,隔着绫帘,望着动来动去的芝蕙。 她对姊夫的这位庶妻越发好奇,之前还在京师长乐坡月堂,也就是她阿姊还没和高岳完婚时,这芝蕙她认为不过是个青衣小婢而已,如果真的与姊夫有关系,也就是床榻上单纯侍奉罢了。 可现在看来,云和承认是大大的小觑这位了。 因为芝蕙一回来,整个家宅的格局顿时发生变化,连宝那个小子,都开始屁颠颠地跟在芝蕙后面献殷勤。要知道芝蕙回来前,宝最亲最畏惧的可是自己啊! 这就是持家人。 还没等云和思索完毕,芝蕙背对着她,不经意好像又是深谋远虑地对她说了句话:“竟儿小姨娘,现在似乎不应该看我啊,马上三兄就坐衙回来,你俩可真的让人辛劳呢!” 云和的脸顿时臊红,是啊,她光顾着观察这位,可没想到,现在她和姊夫间正处于某种更大的尴尬当中: 一方面,阿姊非常非常令人惊讶地,默许了她对姊夫的情意,这让云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但另外一方面,母亲卢氏就在兴元府,而她名义上又嫁给了个假人胡贲,另外她和姊夫共处在官舍楼院当中,情意虽然诉过,可实际行动却无,真的是,真的是,羞煞人,也尴尬煞人...... “你不是,卧病在床的吗?”云和也是个机灵聪敏的,稳住心神后,掀开了绫帘走出来,徐徐问出这个话题。 “以前是心病所致,不过好像已经化解掉了。”芝蕙抬起秀气的脸庞来,很认真地对云和说。 “是你在固宠?”云和这时稍微敛起罗裙,很淑女地坐在勾栏边,她似乎猜出芝蕙的用意。 可芝蕙只是莞尔,接着仰起脸来,看着勾栏里的花草,“芝蕙只是庆幸此生能遇到三兄,自然希望此生都能伴在三兄的身旁,光是持家、财计都不够,芝蕙想更大地辅佐三兄的家宅事,以后主母和仲主母你有什么差遣,芝蕙都绝不辞让。” “你希望阿姊感激你,我也感激你。” “竟儿小姨娘,好事如成,不光你感激我,三兄更会感激我。”芝蕙这话的意思是,我三兄也即是你姊夫,其实对你是喜欢的,你敢否认? 云和一下被击中软肋,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好了。 这时她只能怔怔地看着苗圃,芝蕙用木楔掘出个小坑,在里面播了种子,刚刚盖好土,于是她便问芝蕙,种的是什么。 “当归啊,主母最喜欢种了。” “当归,当归......”云和这才想起这植物的寓意。 每次姊夫出征或者公干在外,想必阿姊都在用种这植物,呼唤他的不断归来。 这时芝蕙指着那刚刚种下的土堆,说“这株当归,是为竟儿小姨娘你种的。” 7.青纸高密侯 暮春时节,傍晚的微风拂来,撩起了云和耳边的发丝,她看着那苗圃,象征着自己的那株当归,马上也要破土而出了? “竟儿小姨娘,马上三兄会夺走你的本元,你怕不怕?” “!”听芝蕙这句直来直往的话语,云和再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什,什么本元,谁,谁答应给他夺来着......” 向来以冷傲、聪慧、毒舌见长的云和,在芝蕙面前宛若个未有开蒙的幼童般,面红耳赤,结结巴巴。 芝蕙反倒叹口气,很是操心的模样,拍拍膝盖站起来,低声劝云和说,女孩子把最宝贵的本元,给了心仪的男子,从此就能享受天地间最大的乐趣了啊! 云和则窘得转过身来,手扶在脸颊上,滚烫得就如同烈日下的砂地般,男女间的那些事,她曾经在小偏厅的窗牖下亲耳听过姊夫和阿姊的全场,这更加激发她亲自尝试的渴望,岂不知自从阿姊出嫁后的这些年,云和看到燕子双飞、鱼儿成对都会遐想不已。 “休要......”可身为世家女子的她,还是要矜持的,云和神态镇定下来后,就又转过来要训斥芝蕙。 可芝蕙早已携带着苗圃的工具,离开她的身旁,走到官舍的门前,“三兄,坐衙归来啦!” 这时外面有马儿的嘶鸣和脚步声,很快高岳就迈步走入进来。 云和动作十分迅速地跑回了小偏厅内,不知为何,现在她更怕碰见姊夫。 回到房间后,云和忽然看到窗牖的木梁上,倒挂牛角般,悬着个卷轴。 她急忙将其解下,展开一看,差点没羞死。 这可不是活脱脱的“万方阵图”吗?里面各种男女欢娱的情态,纤毫毕现,还配上了行行娟丽的字迹,八成是芝蕙那婢子写的,她跟随姊夫这几年,笔头的功夫也是见长,毕竟要处理很多信札、契书和账簿文案。 “我给你们带了些礼物来。”窗牖外传来姊夫的声音。 吓得云和急忙抬手,将窗牖给合起来,并把芝蕙的所赠搁入榻前的书架,用几卷佛经变文给盖住。 这时候窗外传来芝蕙和阿措的惊呼声,“这个是什么?似是圣主的华盖,又像是荷叶,啊,居然可以收放!” 这番话又引起云和的好奇,她便凑在窗牖扇的缝隙,往外看去。 只见姊夫立在庭院的柿树下,哈哈笑着,在芝蕙和阿措前,用手握着个棍状的物什,说“兴元府春末夏初多雨,男女都穿蓑衣,或戴毡帽,或戴斗笠帷子,特别不便,也不雅观,所以我特意让府中的工匠们造出这个来。” 言毕,姊夫用手轻巧地往前一推,哇,在云和的眸子里,姊夫就像变戏法似的,在棍子的面前盛开出一朵圆圆的素色花朵,溜溜地转动起来,“你们瞧,它以细竹为骨,穿着机巧的丝线,牵拉自如,又用良木为柄托,再蒙以纸,人在其下,可不沾雨。” “纸,蒙的是纸?”阿措十分惊讶,可照这么说,又怎么在风雨时节使用呢? 姊夫好像早有预料似的,笑着在阿措面前,用手指着那被细竹骨撑开的漂亮纸面,“上面可是涂了油的,这样就不用怕雨了不过做它可就太贵了,耗功也多,到现在也就做出四把。” 毕竟高岳从奉天和蜀地弄来的工匠们,现在致力于军器的制造。 说着姊夫将手里的那东西收起,说这一把,自然就是给阿霓的。 接着芝蕙对高岳使个眼色。 高岳顿时会意,轻咳下,“这把青色的,给我妻妹云和。” 小偏厅的窗牖立刻吱呀声,重新合上。 “这把是芝妹你的。” 还剩下一把,阿措的眼睛都瞪得和铜铃似的,频频对高岳投来讨好的目光,她知道主人向来对自己很好,当作半个女儿似的,她多想要一把呀。 可芝蕙却正色将阿措的手挡下,向高岳建议说,“最后一把当然是给三兄的婶娘。” 这下闹得阿措颇为失望。 “对啦,三兄可给它起个名字?” “原本我想把它叫伞的,可这样那紫宸殿的皇帝怕是会不高兴,因为圣主用的伞盖,百姓可不能使用。咱们也避个讳好啦,方便百姓都能用它遮阳避雨,你们说叫什么个名字呢?” 芝蕙和阿措都想了会儿,接着笑着说,我们哪能给物起名字啊,那是学士探究的事。 而后高岳就携着其中一把,走入东厅,去亲手送给妻子当礼物。 入了四月后,云韶怕是就要生产。 夜幕降临后,单独在小偏厅闺阁里用膳完毕的云和,有些激动地起身,从来访的芝蕙手里接过那新奇东西,纤纤素手将它给撑开,好圆,这种淡青色好澄澈,要是能在这面上绘画,那就更漂亮了。 “竟儿小姨娘,三兄现在正在书斋当中,苦恼着事情呢!” “有什么苦恼的?” 书斋当中,高岳正坐在摊开的山川地图前,时而看着山南东道的南阳,时而又看着鸿沟,时而又盯住汴水和邗沟,最后又把目光留在褒斜二水和京畿的渭水,不由得长叹数声,反复纠结着,在心中默想道:马上还是应该写信给贾耽,咨询此事。 另外,韩的意见也非常重要,自己出于尊敬和拉拢,也要给这位写信的。 正筹划间,书案边的帘子忽然出现了云和的身影。 “姊夫正在为不知如何给今日之物命名而烦忧?” “去,不就是伞嘛!不叫伞的话,叫锅盖也都行的。”高岳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外面立着的云和,暗暗想到。 莫非云和特意跑来,就是为了这事? 可下面,云和却很认真地细声(她最近会变得很乖巧)地建议道:“尔雅有云,山如堂者密,此物形状如山。又由手高擎使用,不如就叫高密侯好了。” “高密,高密侯......倒是极有雅意,好名字。”高岳觉得云和给自己个意外的惊喜,没想到她居然能在尔雅里给普通的伞起这个典雅的别名,可他又有疑问,“为什么后面加个侯呢?” “姊夫早晚封侯拜相,此后说起此物的本原,可不得加上个侯吗?” “娘。”正当云和转身准备离去时,高岳忽然在帘子内唤住她。 这好像是姊夫第一次唤自己的乳名。 8.可忆初心时 可高岳接下来的话,让云和根本羞得不敢回头,“四日后,我会在勉县的驿站迎天子的宣索中使,娘......喜欢踏青吗?兴元府西十五里的砂回堰,有我先前让芝蕙购置的一所小田庄,风景也算秀丽,如娘游玩劳累,可于彼处歇脚。 ” 这,这几乎可以算是明目张胆地...... 算了,自从那夜和他并肩走过天汉楼下,也自从那日和阿姊促膝谈心后,在那个芝蕙的全盘操作下,自己已免不了。 于是云和连话都没说,只是点点头,便低头跑走了。 回到小偏厅后,云和坐在榻上好长会儿,才慢慢解开了中单,从胸衣里捻出枚颈链来,这颈链是她襁褓时,阿父花重金买来系在她身上的,可谓自婴体时就始终相伴,扣带上串着琥珀,双层项坠上,一层在金珠上镂刻着穿花纹,二层则镶嵌着颗水滴形的蓝色宝石。 三日后,刚从光华尼寺归来的卢氏,在接到芝蕙赠送的赤红色“高密侯”后,对这东西是欢喜的不得了。 “夫人,这种可以遮阳的,方便去鹤腾崖玩耍的呀!” “芝蕙啊,你怎知我要去鹤腾崖的?”卢氏现在也对芝蕙欢喜得不行。 “听阿沅说的,夫人想发愿力,帮兴华尼寺于鹤腾崖下筑草庵一所,这可真的是能消弭劫难的大善事。”芝蕙知道卢氏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这种消息她自然打听得明明白白。 “唉,可惜最近我......” 芝蕙狡黠地笑起来,转手就端给卢氏个匣子。 打开一看,里面有六枚马蹄金,“这?” “三兄给夫人您的,您在兴元府就是贵客,和阿沅用度方面有任何短缺,只需要告诉我芝蕙就行。”说着,芝蕙忽然眼泪又出来了,“三兄时常告诉芝蕙,他自小便孤贫,早把夫人和崔明公当作自己父母般。” “是啊,逸崧有今天的成就,我和他叔岳父都在看在眼里的。”卢氏也非常感动,不由得也用绫巾拭泪。 两人商业互飙番泪水后,卢氏心情别提被熨帖得多舒坦了,很快官舍门前仆役成群,卢氏坐上檐子后,芝蕙又忙里忙外,为她筹备行囊:里面佛事的供资,酱菜吃食,各种衣饰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把那赤红色的“高密侯”插在檐子边上,看起来别提多威风了。 “娘,不是我说你,你也应随阿母一道去会会光华尼寺的诸位,求得姻缘福分才好。” 可云和却低声告诉母亲,说自己只要短程踏青即可,鹤腾崖太远了。 卢氏叹口气,便坐上檐子,前呼后拥下离去了,这番她起码得旬日后才能归来。 现在连卢氏都不太回潭州去,她刚来时还埋怨兴元府的官舍太小,可现在她又把潭州不如梁州的口头禅挂在嘴边。 午后,云韶从慵懒的睡眠里醒来,窗牖里投下来的金色阳光让她头脑空白了会儿,才运转过来。 榻边,芝蕙正伏在那里,脸色有点异常。 “芝蕙芝蕙,你怎么啦,是太过劳累了吗?”云韶有些紧张。 芝蕙闭上双眼,摇摇头,接着笑起来,“主母,我以前怀疑自己身体不适,刚才方知晓,其实我怀了三兄的骨肉。这段时间,芝蕙终于将想做的事做完了,此后有好多月不能再侍奉三兄和主母啦。” “安心待产,马上这家宅有我在,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两日之后,兴元府天气生变,云和娉婷地立在官舍偏门处,手里握着那淡青色的“高密侯”,正值清明时分,微寒的风,带来了绵密的细雨。 接着官舍,直到天汉楼长行坊处,城头也好,街边也罢,所有的军卒、士人、妇女、商贾,都惊呆了。 云和撑开了高密侯,那素色的油纸面上伸出的梢子,系着她从脖子上取下来的颈链,金色和蓝色的光芒,在阴雨天气下依旧伴随着摇动的呤呤声,格外夺目。 身后跟着三四名护身的游奕,擎着高密侯的她,宛若行在画中,周围几百双目光带着惊羡盯着她,直到长行坊的庭院为止。 “这种天气,还要出去踏青吗?” 同时,勉县、兴元府交界的馆驿处,高岳等一干人,立在庑廊下,迎接着京师来的使节。 细雨当中,身着紫衣的霍忠唐,在一群低阶的中官伴同下,走入到馆驿当中,和高岳热情携手,“三兄!” “七郎!” 不久馆驿的小亭内,霍忠唐等人依次坐定,霍便介绍身旁一位向高岳恭敬行礼的中官道:“此乃原三南行营监军西门粲是也。” 高岳惊叹道:“莫不是监督数万雄师,血战攻陷淮西叛军安陆城的西门监军?” “不敢!”西门粲受宠若惊。 他现在在内侍省的品秩还很低,故而原本在三南行营里,还只是个“监军”,而真正夺取安陆城的,西门粲也有自知之明,是曹王皋(荆南)、崔宽(湖南)、李兼(鄂岳)等人统军的功勋,高少尹如此说,当真是客气使然。 唐朝高品宦官出监军伍,才能叫“监军使”;低品的,只能叫“监军”。 正所谓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 如今西门粲,想必是要来兴元府为监军了。 然而下面兴元府高少尹的举动,却绝不是单纯的客气了,简直能用“粗暴”来形容。 伴行来的兴元白草军中虞侯郭再贞,捧来一串匣子,挨个打开,里面全是马蹄金和蒜瓣银饼。 高岳给霍忠唐五百贯,西门粲三百贯,其他的宦官各一百贯。 “三兄玩笑了,我可不想落入邵光超那般的下场。”霍忠唐急忙推辞。 手却一把被高岳给握住,“七郎何须见外,汝等皆是天子私人,如今天下粗定,内库萧然,圣主和诸司的困难,岳岂不知?这些都是岳的私馈,对圣主的进奉钱,一并不敢怠慢。” 这时候旁侧的刘德室,才明白高岳特意把一万两千贯“人事钱”变为“司使方圆支用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唉,其实逸崧也真的是有苦衷的,他若是个御史或县令,倒是可以强项一把,但恰如刘晏曾说的,官做得越大,本钱越重,心思却愈发谨小进奉,本质上还是地方节帅“固宠”的手段,如今这霍忠唐一路走来,沿路崔宁进奉,韩游瑰进奉,刘海宾进奉,韦皋进奉,严震进奉,连段秀实都进奉,逸崧没法例外啊! 有时候维系理想,真的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 哪怕变成自己曾深深厌恶的模样。 9.西门十一郎 果然,高岳当场说出兴元府进奉的数额:两万贯。 高岳是考虑到了邻居兼死党韦皋,自己进奉的数额,不能比他少,更不可比他多。 案几边坐着的韦平神态不动,而刘德室则偏低下头来,暗暗叹息数声: 他对兴元府的账目是很了解的,逸崧而今掏出这笔钱来,不但占有“司使方圆支用钱”,肯定也把宾客钱没充公的一万贯也填进去。 也即是说,迎来送往、招聘人才时,逸崧怕是要动用私俸才能周全。 轩下,公议结束后,霍忠唐、西门粲单独与高岳立在那里。 屋檐外,雨脚悉悉索索,虽密但却不大,拍打着翠绿色的竹枝竹叶,将这三人的低语给浸染得模模糊糊。 “三兄,其实你也别多心。圣主在京师里都一直很牵挂你,我等来兴元宣索,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圣主只要看见你和韦军使的一片心。”霍忠唐说着,用手指隐秘地点点高岳的胸口。 “还请七郎赐教。” 霍忠唐一副这还能瞒得过你的表情,“三兄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瞧七郎我这次来,带的数十名奉义军的官健,护着三万贯的钱帛这钱帛,是圣主用节省下来的鸿胪寺礼宾费,充作你兴元府的修器仗钱的,可三兄也该知道,这么多年来,全天下哪府哪镇的修器仗钱能要这么多的?” 听到这话,高岳不禁点头,他检查过昔日梁州财计的文案,通常每年的修器仗钱,也就三千贯左右罢了。 “所以啊,这是圣主给你的体恤!你用这笔钱,多给白草军充实战马、攻守器具,圣主还依仗你白草军立大功呢!” “多亏七郎一番点拨,岳这才茅塞顿开。”高岳急忙捧袖说到。 “俗话说礼尚往来,圣主对三兄你好,也希望得到个回应不是?他给你三万贯的修器仗钱,你给圣主两万贯的进奉钱,京师来的钱入你兴元府的泉楼,你兴元府再取两万贯旧钱让我带回京师钱来来往往不曾有盈亏,但君臣的情义不就在之间产生了吗?” “是也,是也!” 下面雨点密集起来,而霍忠唐依靠在粉墙拐角处,和高岳的谈话更加私密:“圣主是中意你和韦军使的,总是想大用你等,在我离京前圣主曾提到过朕真的想用韦皋为淮南节度使,随后韦皋的凤、兴二州拨入兴元府,这样可迁三兄你为汉中五州(兴、凤、利、梁、洋)都观察防御团练使,独当蜀地、凤翔间的方岳之责就是最近韩南阳想要保陈少游,让圣主有点苦恼。” 高岳明白,这霍忠唐从宫中来,怕是早已得李适的使命,以宣索名义,实则是来向自己问策的。 自从上次被韩压制,被迫外放杜佑后,看来皇帝又变聪明了一丢丢:他想罢黜陈少游,可又忌惮韩护着陈,希望走出个均衡得利的路子来。 之前高岳在思索当今天下局势时,已敏锐发觉,如今朝野的棋盘又发生变动: 原本因藩镇叛乱而暂时捏在一起的“忠臣联盟”,现已维持不下去,自从萧昕、颜真卿、刘晏三驾马车依次辞任后,皇帝和地方的平和局面崩塌,朝廷中央和地方互相争利的矛盾开始凸显,韩占着宣歙、浙西、浙东三地,李晟占西川蜀都,这是地方实权的领军人物;皇帝呢,在京师里靠的是张延赏、崔造,在外唯一真正信任的只有河中节度使浑,可那张延赏自己也有私心,他拉拢河东马燧,并想借着皇帝和大臣间的矛盾,安插更多的亲信担任地方节帅、司使,来扩充自己力量;皇帝当然也不甘心便宜都让张延赏占了,在权谋方面李适还是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便一面下赐修器仗钱,一面宣索,让中使四面而出,希望保证高岳、韦皋这些新星的忠诚度。 “在这样风云变幻的棋局里,我身为兴元府少尹,所能做的就是抓住各种矛盾间隙,闷声发大财。”高岳念念不忘刘晏辞职前对自己的提醒。 “陛下可让杜亚出镇淮南,让韦皋出镇东川,臣岳也可为汉中五州防御使,并许诺韩南阳继续执掌漕运、巡院和长纲进奉船。如此各方皆安。” 听到高岳这个建议,霍忠唐嗯了数声。 杜亚是张延赏的同党,以他为淮南节度使,可让皇帝和张同时满意,另外也可避免韦皋直接去淮南,刺激到韩,因在韩的眼里,杜亚来淮南,还算是他和张延赏间的均衡,而韦皋来,他会直接认定朝廷企图打压自己; 自己和韦皋更不用说,身为奉天元从党,官做得越大,对陛下也就愈发忠诚,这是自然的规律; 把江淮转运权继续留住韩手中,也能稳住这位,皇帝还要用宣润三道的财赋养新禁军和神策右大营呢! 反正转来转去,在这场博弈里,牺牲的只有陈少游。 对如此方案感到满意的霍忠唐,便称马上自个便要回京,而西门粲还得继续呆在兴元府内,为白草军的监军。 “不知敕使行第为第几?”高岳问西门粲。 西门急忙回答,屈少尹过问,贱第十一,黔府人,打小家贫,便私白入宫。 “此后可否以行第相称?” “不敢,不敢!”西门粲很惶恐,因他在内侍省不过个小小的局丞而已。 可高岳毫不含糊地称西门为“十一郎”,并许诺马上就在府城内兴治监军院,另外西门粲带来的七名品秩更低的宦官,也都会分遣到各州县,为“监军小使”,每月厨钱、衣料钱,全包在我兴元府身上。 西门粲和那七位小使是各个欢喜。 不一会,驿站上空雨云稍散,高岳和西门粲并辔乘马,霍则留在驿馆当中,他在接到进奉钱后,便要立刻原路返回,向宫中的陛下报告“成果”。 驿馆和兴元府相连的驿道上,高岳不断和西门粲套近乎,顺带打听荆南节度使曹王皋的种种,因西门曾在他幕府中担当过监军。 很快,雨中景色更加秀丽的砂回堰出现在他的眼帘当中。 他自然想起和娘的约定。 “十一郎,这位是长史韦平和判诸曹事的刘德室,由他俩引你去府城公廨。岳在此处田庄有些琐碎事,先去处置下,稍稍失陪。” “少尹自便!”西门粲在马背上作揖道。 10.梅落杏初开 一个时辰前,云和自兴元府长行坊租来的车上走下来,她自西门而出,行了十五里,在数骑游奕的护送下,抵达了砂回堰。 当时雨仍漉漉,打起云和裙下一片轻尘,隔着堰堤和遍植的垂柳,她瞧见翠绿色掩映下的田庄,便很轻捷地撑起了青色的高密侯,走过了弯弯的石桥,往内里走去。 那数名游奕见已成功将少尹的妻妹送到目的地踏青,便各个下马,穿着蓑衣,拄着横刀,立在树荫下避雨,并看护着钿车。 这个田庄的匾额是空着的,院墙和屋舍都是七成新,环绕着清凉的水渠,和堰塘相连,门并没有关起,云和直接便踩着数级石阶,走了进去。 院子里前有果园和苗圃,越过中庭,便到了草堂处,里面比较简朴清雅,一面六曲屏隔开内外,外面有座小香炉,用上好的宣州铜制就,还刻着铭文,云和转身,将高密侯连带她的金颈链一道,搁在扇门之外的廊下,而后用火镰点着了香炉,清色的香味很快漂浮在室内,也照亮了云和的颜容,她的鬓角沾到了飞雨。 她坐在香炉边的茵席上,觉得又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心脏跃动得愈发厉害,耳朵始终注意倾听着墙外的任何声响,马蹄声,车轮声,鞭梢声? 可良久后,除去外面时有时无的风雨,却什么都没有。 又觉得无聊的云和起身,拖曳着裙裾,绕过那面六曲屏,支开了墙壁那排雕窗,不由得微微惊呼起来。 在她的眼帘里,真的出现了一幅灵动的画。 这窗户外,便是漠漠的堰塘,岸边聚集着大块的浮萍,杏树和梅树的枝桠,直伸到了窗间,它们的颜色被雨水洗刷得更加鲜亮,就这样活跳跳地肆虐在云和的眼中,水沉烟轻,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正系在塘水当中,微微来回摇荡着。 梅花落尽杏花新,如今梅子已由青而黄,而杏花也半留在枝头,半落抛在泥土当间。 塘对面叠叠青山,生长着许多桃树和枣树,桃树是神气活现的,而枣树大约觉得和桃、杏、梅比起来,太过于凡鄙,不由得压下树冠,有些无精打采似的。 云和有点调皮踮起脚尖,袖管微微下滑,白皙的手腕探出了窗牖,摘下了枝头的几个梅子,接着搁在鼻尖前,细细地嗅着: “玉奴最晚嫁东风,偏有几豆春浓。” 接着她看着青中带黄的梅子,心中忽然涌起了念想,我想把它给吃了...... “好酸......”还没咬几口,云和不由得笑起来,用手掩住了小口。 这时,门外的脚步声响起。 云和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她将几枚青梅草草拢在胸口,接着转身,瞳子都扩大起来。 这时云收雨散,反倒是风儿更大了,高岳是从旁边的小径,骑着马走入到田庄里的,当他将马系在柱上后,便看到了那把青色的伞,正被风吹动过,在廊下的木板上匀匀地转着圈,带动挂着的那美丽颈链,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高岳抬起靴子,登到轩廊下,伸出手来,很细心地把颈链从伞梢上解下,蓝色的宝石握在掌心,非常非常地温润舒适。 他知道,云和已在这草堂当中。 摆下的靴尖往前抬了半分,凝了片刻,接着就一步又一步,走入到草堂当中。 云和局促不安地靠在六曲屏上,双手背着,她的头发很显然之前精心梳理过,柔鬟为圆形,贴在了两侧耳边,看到姊夫的眼神在盯着她,她轻轻咬了下嘴唇,侧下脸来,不敢对视她毕竟是未经人事的,想要回拒则违背心意,可想要迎奉却又毫无经验。 高岳的语气很温和,“娘,你的颈链悬在伞上,丢失了多不好。” “此颈链是父母给我的,自婴儿时便佩戴于身,现在,现在......也等于是姊夫的。” 别,别,云和你别再叫我姊夫啊,这样背德的负罪感会更强烈。 高岳便走过来,将颈链轻轻挂在屏风的犄角上。 这样恰好挡住了云和的娇躯,云和便夹在自己和六曲屏间,几乎都不能呼吸。 她的眼睛都没法睁开,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这时姊夫的声音更温柔,“娘,你嘴唇上沾着的,是什么?” 是梅子! 就在云和愣住的瞬间,姊夫温暖的手指已触碰到她的唇了。 高岳毕竟不再是昔日那个笨手笨脚的太学生,他看见云和软软的嘴唇上,沾着些闪亮的色彩,可爱非常,便将手伸了出去,接着轻轻把她的小口掰开,这样在高岳的眼前,云和的绛唇皓齿,就像开了朵小小的桃花。 “唔......”云和眼睛半张,已无法做出任何防备和抗拒,唇就这样被细腻地含住。 男子就是这样吧?先前在天汉楼下,我笨拙地吻了他,他表面上装得风轻云淡,可这时却这样熟练放肆。 青梅一颗颗,全部坠落下来,在高岳的靴子与云和的裙裾下不断跳跃着,顺着地板滚动。 不知过了多久,云和已彻底沉醉了,她紧紧闭上了眼睛,呼吸沉重,但还保留着最后丝残存的矜持,牙齿壮烈打着架,可还闭合着,可当高岳伸出双手,捏住她的雪嫩的后脖时,云和的脑袋轰得声炸裂了,而后她用来垫发髻的环钗被对方果决地扯出,云发旋着乌黑的光彩,披散下来,连带她原本紧绷的眼皮,连带所有的神经和魂魄,彻底涣然,而牙齿也彻底沦陷高岳舌头一鼓作气地突破了那里,深入到她感到羞耻的口腔中...... 六曲屏的背面,数扇雕窗是开的着。 云和已解去了罗衫,也丧失了所有的高傲,乖乖地侍奉着高岳,将幞头、腰带、外衫、汗衫给脱去叠好。 而后两人,面对面坐着。 “嗯!”云和蛾眉蹙了下,她单衣的系带被高岳拉住,接着扯动散开。 单衣就这样脱落了下来,在高岳眼中,云和就像只美丽无比的蚕。 现在她只剩下件小小的抹胸。 是该让她破茧成蝶了。 “啊......”很快,高岳缓缓站立起来,云和一只胳膊拄在席褥上,眼神有点慌张惊恐,不敢正视。 因为小崧正怒目圆睁地横在她的脸前,相去不过二三寸的距离。 “娘,芝蕙没有教过你吗?” 听到这话,云和颤抖了几下,努力整理思绪,想着万方图里面的招数“纤手翻梅枝”,而后鼓起勇气,将手抬起,总算握稳了小崧...... 11.韩南阳袭烈 高岳长呼口气,仰起脸来。 接着云和低着脸,秀发摆动,有些笨笨地,但也非常认真地,翻着“梅枝”。 翻着翻着,她按捺不住欲念和好奇,双频含春,斜睨着眼神,不时地看着那小崧。 果然“梅子”被她不断给翻熟了,青而变黄红,现在都变紫了,还微微渗着汁水,现在空气里似乎都满是梅子烂熟靡靡气息,钻入到她的鼻尖里,身体内某种奇怪的东西真喷薄而出,让她的眼神里满溢着波光。 她忍不住张开了小口,又按照着芝蕙所送的万方图里“行酒吹鸾笙”的法子(云和看任何书,其实都非常认真的,还用小笔在每幅画下就着芝蕙的文字,做了批注和疑问),把那发紫的小崧梅子给吞了进去。 明显地,她觉得高岳身躯所有的地方都猛地抖动了下,这让她不好吸吮了,便伸出双玉臂,居然将高岳紧绷的后胯给扶住,麻酥酥的,好像那里起了鸡皮疙瘩似的。 艰难艰难,云和眼眶都有点红了,才慢慢地将“梅子”给点点吞噬下来,毕竟她的口太小了,而后她鼓起嘴唇,不断吻起来。 结果还没吻多久,就听到姊夫急促地唤她的乳名。 云和便抬起眼来,还望着姊夫下。 姊夫也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充满了可怕的颜色。 接着她双肩被猛地一推,云和惊呼声,嘴巴脱离了那颗梅子,伏在了席褥上。 接着柔荑的背上,抹胸的系带也被粗暴地扯开。 她的双手刚刚羞涩地搂在胸前,自后便完全被强有力的胳膊给抱住,很快饱满的笋儿尖尖便被彻底拿捏住了。 院子外的风雨又癫狂起来,打得夹岸的桃树和杏树东摇西摆,片片落花顺着奔腾的野水漫流..... 入四月后,是云和指挥着官舍里的男女仆役忙里忙外,安稳地为阿姊接生下个男孩。 “叫高达吗?”卢氏抱着刚刚送入襁褓的达儿,喜出望外,坐在云韶榻边的月牙凳上,询问道。 云韶乌黑的头发都散开,满身都是汗珠,疲累却又满足地用手指点点达儿的小鼻小眼,对叔母颔首。 而那边,云和也开心地笑着,用温热的水,给阿姊擦拭着身体。 “阿霓你真的是旺夫啊,接连两个都是男孩,我估摸啊,下一胎得还是男孩。你叔父先前说要给你在长安城治宅,而今用不到了,马上让他给逸崧立家庙好了。阿霓这时间也是恰恰好,要是受孕迟一个月,到了五月,不管这孩子是男是女,都不能留。”卢氏絮絮叨叨着。 汉唐一直有个迷信,那便是五月生子不吉利,这个月份诞生的孩子,有的居然被直接溺毙掉。 “哪会呢?就算五月生子,卿卿也是会把孩子给保下来的。” “卿卿?阿霓你什么时候喊逸崧为卿卿了,不一直是崧卿的吗?”卢氏有些不明白。 可这会儿云韶侧过脸去,带着暗示,看了云和两眼。 云和顿即面红耳赤,心中明白阿姊为什么把崧卿升格为卿卿。 卢氏则没好气地望了女儿眼,说你赶紧过完这一年吧,等到你那假夫君“胡贲”“死亡”后,怎么着也要把你给嫁出去。 这时高达忽然小脸通红,接着眼鼻口就挤在一起,很愤怒很恼火地哭起来,而后咂巴着,焦躁地把脸往阿母身边靠。 “小狗头,是这要吃乳了!”卢氏说到。 接着云韶曲着臂弯,将高达摆在身侧,解开单衣,将饱满的乳首送入了高达的嘴里。 很快,高达停止了苦恼,安静而贪婪地吮吸起来。 此刻,高岳立在中庭当中,正踱来踱去,芝蕙的腹部微微隆起,走过来对他恭喜说,“恭喜三兄,主母安产,又是男儿。” “阿霓是不是要叫高达的。” 芝蕙点点头。 “能不能换个名字?”高岳有点尴尬。 可云韶的态度一直很坚决,她说竟儿这个竟字代表已然结束,为了中庸之道,下一个男儿就得叫“达”,达者,勃然兴起之意。 “好吧好吧,竟儿取字克源,达儿取字克戎。” 芝蕙说行,便去书斋为三兄,将两个孩子的表字写在方纸上,马上就交给主母过目。 等到芝蕙行至东厅门前时,恰好云和端着洗漱用的盆皿而出。 这时芝蕙心领神会地对云和笑下,意思是“竟儿小姨娘,你的本元应该献给三兄了,和心悦男子间的大乐滋味,你也尝到了。” 云和的脸则微微一红,与芝蕙寒暄两句,就往厨院的方向匆匆而走。 她内衬在罗衫里的那颈链宛然依旧,那日在砂回堰的田庄里,她本要将其献给高岳,以示女儿家委身之意,但高岳怎可能接下,缠绵后又亲手挂回了云和的脖上。 往厨院的长廊上,高岳立在过处。 云和低首,在和高岳擦肩而过时,两人的手指扣握了下,而后又默契地分开。 “啊!果然......”厨院角门处的阿措,把这幕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抱着食盘立在门旁,“竟儿小姨娘马上真的要当我的仲主母了。” 端午节时分,云和亲手用小红角弓,教竟儿如何射粽子。 随即漫漫的暑期里,云和母亲卢氏主要的精力,还在营造鹤腾崖的尼寺草庵上,几乎很少在官舍里。故而接下来三个月当中,高岳全宅都在平和安乐里度过,其乐融融。 然则,庙堂里的李适却不这么想。 宣润的镇海军节度使韩,带着大批人马扈从,取道汴州,浩浩荡荡地往京师而来,言称要朝觐天子。 当然李适清楚,韩这次来,肯定是带着目的。 据说半路里,韩所经之处,先后和淮南陈少游、宣武刘玄佐、永平李澄、东都留守贾耽碰头,他们达成一致今年秋冬时节,不但要组建神策军右大营,还要于原州平凉筑城! 平凉筑城,这是元载、杨炎两代人都不曾完成的愿望。 韩有心要把它给完成。 据说陕虢观察使李泌和宣慰大使、中书侍郎萧复也赞同了韩的想法。 “一旦于原州平凉筑城,那即代表着,和西蕃反目!”皇帝李适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12.秋社祭城隍 原州筑城,好像成为个魔咒似的。 元载还没来得及实践,就横遭屠戮; 杨炎倒是实践了一把,却酿成了泾州兵变,自己的死,多少也和此事相关。 “与西蕃议和,迄今也不过一年光阴,西蕃并未有毁盟之举,若我方于边界的平凉筑城,一旦双方兵戎相见,我方理屈啊!况且,我唐和西蕃的战事,可否做好了准备?”皇帝回首,望着眼前坐着的一列翰林学士,询问说。 然后出乎他意料的是,所有的翰林学士,除去于公异外都赞同在平凉筑城。 陆贽说,如今泾原、凤翔、兴元营田都非常有效,兵粮、武器储备周全,已不比昔日光景,再者陛下已设八处军镇及马坊,神策右大营数万兵马初具雏形,又有韩于东南馈送财物谷粮支持,就算暂时无力与西蕃决战,但通过筑城将战线推进到原州及六盘山一带,以图将来河陇大计,还是绝对可行的。 皇帝便又问卫次公。 卫次公慨然回答,如今边将都是西蕃深畏之人,如段秀实、李晟、马燧等,米粮又已齐全,区区小蕃何足惧哉?何况先前和西蕃议和时,平凉被划入我唐版图,在此筑造军城天经地义,陛下无需犹豫。 皇帝再问郑。 郑虽然有些犹豫,可也基本赞同筑城方案,称只要有六十万石的米粮,一切都不成问题。 另外的学士吴通玄、吴通微,本就是萧复的心腹,自不必说,当然也赞同。 只有于公异,忧心忡忡地对皇帝进言,说如今叛乱刚刚平息,中土方获宁,为何要再起边事呢?诸位节帅叫嚣开战,不过是希冀邀功固位而已,希望陛下冷静思考,权衡利弊。 李适叹口气,接着慢慢走到殿外台阶前。 几只墨绿色的蝗虫嗡嗡地飞来,停在他的衣袖上,几位中官吓得要死,便急忙来驱赶。 李适放眼望去,连大明宫的各处正衙殿堂,不管是旷地还是屋脊,都是密密麻麻的蝗虫,有的跳跃,有的飞舞。 大明宫尚且如此,长安城和京兆府更不消说。 今年关中地区,春夏之交,又遭逢了罕见的蝗灾,百姓又有饿死的了。 皇帝伸手,将一只蝗虫给抓住,眼睛盯着这通身都是绿色的恶心虫子,在片惊呼里,将其吞入口中嚼碎,咽到腹中,愤愤地说:“让汝等害我百姓!” 接着皇帝对几名中官说,先前宣索进奉来的,储在琼林、大盈库里的钱帛,拿出来从京畿外各地和籴粮食,救济灾民。此外韩此次入京来,只要他能给神策右大营、殿后左右神威军、京城十六卫及西北诸军供粮六十万石,再给京兆府遭受荒灾的百姓救济粮食五十万石,朕什么都愿意听他的。 现在的朕也没办法啊,只有和各方镇打好关系,才能维持住统治的样子。 “文明做得对!”入夜后,京城张延赏的府邸当中,这位刚刚即任的门下侍郎,对前来报信的家仆说到。 旁边他儿子张弘靖很不理解,便问父亲,“难道阿父也要赞同韩太冲的方案?” “不,郑文明是我女婿,但更是翰林学士。你得知道在学士院最大的忌讳,就是皇帝知道你把‘王言’(皇帝的说话和想法)泄露给其他人,所以为避嫌疑,我会持反对意见!”张延赏在官场上也是老谋深算的。 “那万一激怒韩太冲,又怎么办。” “欲擒故纵耳,现在的态势下平凉筑城是免不了的,我们得顺时而动。万一唐蕃间真的爆发战争,而我唐又有不利的话,凭着我当初的反对言论,也方便留条后路,趁势制胜。” “那韩太冲入京后,父亲应当如何自处?” “你不用担心,我毕竟是当朝宰相,一旦我持反对态度,韩必然会花资本来拉拢我,这对咱们来说反倒是件好事。”张延赏抚须,看来早有定夺。 整个京城,随着韩随即的到来,和蝗灾的加重,开始变得风雨更炽。 韩、张延赏、皇帝三派阵营,都各有各自的心思。 而汉中的兴元府,则迎来平静而惬意的九月。 整个赤崖到山河堰,至勉县黄沙河地带,麦子和稻谷都获得了大丰收,营田的军士们欢声笑语,争着把新收割的成千上万车的稻谷送入到赤崖仓里,周路车马回旋不绝。 而兴元少尹高岳,和府内的重要僚佐们,则亲自主持了盛大的“秋社庆典”,由此来向城隍和土地神报功,并且高岳还亲自撰写篇给兴元府城隍的祝文: “兴元府少尹,梁、洋、利三州都团练使,检校吏部郎中高岳谨具酒肴,昭赛于我府城隍之庙,祭城隍之神,我告于神,神能感我,云才作叶,雨已垂丝,既开丰稔之祥,敢怠馨香之报?神其无羞我小邑,勿替元功,永荫庇我兴元城郭沟池、禾菽桑稻、人生军计守臣愿奉职,孰敢不虔?” “孰敢不虔?”所有州县来参加祭拜的刺史、县令等,都齐声奉香祷告起来。 秋社后,兴元府军民们再接再励,开始垒起高,抢种二麦。 这下连百姓们都开始踊跃种麦,稻麦混种两熟制迅速在整个府州县推广开来。 而天汉楼处,则成功筑起了兴元府的“泉宝楼”,此楼实则是座仓廪,一层储藏布帛,二层储藏铜钱,其下有五座转输厅,各有车马道通往城南码头处汉川边,无数帆船来往,其边的城墙下,立着一排排的邸肆,大部分都是白草军或代理人经营,码头的人夫背着各种货物,顺着水门梯道拾级而上,将财赋送入到高耸巍峨的泉宝楼里,或送至城中南北市售卖。 “二位使君,我高岳和韦皋,当然赞同韩南阳的见解!”楼宇当中,高岳在和洋州刺史赵光先、利州刺史王碰面后,十分爽快地加入到李晟.韩的联盟里,并表态全力支持平凉筑城的计划,“如今关中蝗灾严重,我兴元府在斛斗米外,愿再出五万石备水旱的稻谷,先送至京师,缓陛下及官民军之急。” “那自是甚好,合川郡王托我俩传话给少尹,合川郡王随即也要入京奉朝请,圣主可能不日同样要宣少尹与韦军使、严廉使(严震,巴南观察使)、吴使君(吴冕,东川节度使)入京,请少尹届时秉承与郡王的情义,做持衡之论。”看来,李晟真的要和韩联手,决心要在平凉推行筑城大计了。 13.小马涉溪文 至于高岳随后对二位刺史所言,在利州推广种茶,在洋州扩大月河谷的屯田规模之事,二位自然满口应承,并对高岳说,合川郡王愿支援蜀地一批茶农来利州。 如此蜀地与兴元府谈拢,果然数日后,朝廷的中使到来,知会高岳即刻入京,商议平凉筑城的事宜,另外白草军需要出防秋兵。 “这意味着,很有可能,我唐要和西蕃结束之前短暂的和平啦。”高岳沉吟道。 内战旋即要为边境战争所代替。 秋季的余晖下,云韶、云和两姊妹,正坐在官舍中庭花架下,教着竟儿读书认字,达儿正在襁褓内,由阿措抱着逗乐。 高岳走了进去后,看到此,就问竟儿读的什么书。 得到的答复,是些简单的韵书,和启蒙的书籍,“卿卿,兴元府的州学太凋敝,竟儿再长些年岁,便需要私学。”云韶的意思是高竟再大些,我姊妹俩怕是都承担不了,最好找个精通经典儒学的先生私下教育,这样才学方能真正提高。 “我升平坊家院里,都是军将出身,怕是将来竟儿的教学,要托付给他人了。”云和双手支颔,有点泄气。 可高岳却有不同的看法,“有时候不能光想着自家的孩子,阿霓说的州县之学凋敝,我也深有感触,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我主政兴元府这两年,是要振兴州县一级的公私两学了。” 其实原本到了盛唐时期,州县学和国子学就陷于了大危机,造成这种危机的,恰恰不是别的原因,而是科举制度的兴起。 唐朝初年,太宗皇帝不但增设各级学舍,还多次下诏,给贵族子弟和平民子弟各自不同的就学入仕途径,那时中央和地方的教学还是以“经学”为准,故而学校主要职责便是让学生“明经”。 可到了武后时代,因她偏好文学取士,故而科举的评判标准,由原本的“经学”转为了“文学”,即偏重于诗词歌赋,这种影响一直延伸到中晚唐时代,高岳当初在礼部南院考试时,所写的策问还狠狠抨击了武后的政策。而明经科呢,考试标准也转向单纯的贴诵,并不需要应试者真的明白经学要义,这样以经学为主的“公学”,因为教学内容和实际需求严重脱节而迅速衰落,专注于诗词歌赋的“私学”盛起,当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玄宗时代不得不强行规定,身为举子,必须有当地州县学校的“毕业证”,随后进中央国子学、太学或四门学,进行适当的进修(入广文馆),而后才能取得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以此来保障学校的入学率。将来高竟按照正常的轨迹,十有七八也是靠着高岳的门荫,入国子监(当然高岳若能入三品后,便能入弘文崇文二馆)就学,然后以各种方式踏入仕途。 可唐政府政策的强行规定,在时代的发展前,就是“螳臂当车”的下场。 事实上在玄宗时代,学校教学“学了也没用”的观念已深入人心,比如开元年间的田琬,这位年轻时和高岳一样,也曾入太学,可学了段时间,觉得《小雅》里整天跟个怨妇似的唧唧歪歪,《大雅》则整天教人如何繁复地“奢侈”,便觉得这玩意学来作甚?我大唐之士,“功业宜先于济理,章句非急于适时”,索性去学骑马射箭、孙吴兵法,随后投笔从戎,立功疆场,最后居然当上安北都护,后来又任易州刺史、高阳军使,仕途直至河东节度使。 到了高岳这个年代,国子监也好,州县两学也罢,根本就是名存实亡了,所以先前高岳在太学里,国家为保住国子监,要求京兆府解送的举子,国子监学生必须占取一定比例。 “唉,人心既去,即便以法律拘押之,也是无济于事的!”高岳深知,中央和地方的教育要不要振兴,当然要,可靠下达些政策修修补补是不行的,而是需要适应时代的需求,进行强力的革新才是。 “马上就在兴元府复兴学馆,不过学馆也是要厨料、木薪、俸禄等各种支出的,我准备从职田米当中,抽取三分之一来,再加上公私俸禄里支取五百贯钱,充作学馆的经费。”高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云和听到此,当即心中就有疑问,“不会要把竟儿......” “没错,竟儿要入学,竟儿第一个入学的话,就是榜样,兴元府各级官佐的子弟也会入学,随后整个州府到各县求学才会蔚然成风。” 高岳这个想法,得到云韶的支持。 但云和还有疑惑,“国家开科延士,然每年进士及第不过二三十人而已。” 意思是学馆招那么多学生,也没用呀! 高岳却不以为然,他说每年进士,那是国家精英里的精英,是公卿级别的储备军,可这个国家想要良性运转,哪里需要那么多公卿?很多县,国家还抱怨找不到人去当令、丞、尉,只能让流人或胥吏去充任,这些人又无学问,就任后便是瞎搞。现在国家亟需不是诗才,而是大批专才,奔赴边疆、内地各个州县,为朝廷牧养百姓、经营军队。 姊妹俩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可再深的话,她俩又暂时是想不清楚的。 高岳随即坐在花架下的石墩上,摸摸竟儿的脑勺,接着自怀里取出几篇文章来,说竟儿给你来读,读好了等阿父自京师返归,你和阿父谈谈所想。 “这是什么?”云韶好奇地问道。 “是明玄法师和我合力所撰写的变文。” 所谓的变文,是佛家用来宣道时,给平民百姓所讲的“寓教于乐”的文章,通俗易懂,说唱结合,特别接近于后世的故事会。 “小,小驹过溪变文?”竟儿看了其中一篇,发声读了出来...... 高岳去京师,临行前两日,汉川边停着艘帆船,随即上岸的,是原凤州司马卢杞。 在天汉驿里,高岳亲自接待这位曾经的宰执。 原来皇帝还是下诏,虽没让卢杞回朝,可让他迁转量移为吉州(今江西吉安)长史。 虽然也是个闲职,但卢杞还是特别有信心的,席间他对高岳说:“不出三载,杞必再入政事堂,届时必定不忘逸崧、城武对我的恩情。” 14.麦秆煮熟水 “你低估了如今忠臣们的力量......”高岳在心中对卢杞的宏愿不以为然。 等到卢杞带着兴元府特产的药草、高密侯,坐着船扬帆下汉川时,高岳也领着队伍,取道洋州,沿骆谷道向长安而去。 这次他没和韦皋一道,因韦皋由凤州出陈仓道,更为快捷些。 而他所行的骆谷道是唐统治天下后,重点修治的一条驿道,在金州和商州光复后,取此道至京师约六百里路,约莫半月可至。 高岳等一行,首先走的是洋州的月河谷,最终至洋州华阳县的理所桑坪店,暂时休息下来。 桑坪店有片军队的屯田,是四个屯队的淮西兵所耕殖,当高岳一行来到时,他们刚刚收割了稻谷,并种下了第二轮冬小麦。 屯所所当的道路边,数棵大树下,一群士兵到来,为少尹的人马提供饮水和干粮。 “本尹要喝熟水。”当高岳坐在胡床上后,对名叫徐传七的屯官要求说。 徐传七有些为难,就说屯里没有茶叶,现在兴元府里就明怀义所领的蕃骑喜欢吃茶,我们步卒的屯营是没有这东西的。 高岳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谁说只有煎茶才用熟水的? 听到这话,周围的田士们也感到好奇。 因为按照常识,确实只有在煎茶时才能用得着熟水,平日里我们喝水,喝得都是生水啊! “你们割麦子,难道没留下麦秆的吗?” “有的。” “麦秆是很有用的,留着它们取代木薪,便宜。”高岳说完,就让徐传七去抱麦秆来。 很快,一捆麦秆被抱来,高岳就要求大家掘出个土灶来,接着把麦秆塞入其中,点着后烧熟了一瓯水。 高岳带头用杯盅接满了热气腾腾的熟水,然后吹凉后一饮而尽,连说好喝好喝,还是熟水喝得有快意,又让扈从的僚佐和其他屯官们都来喝熟水。 说实话,最初这群人平日里喝惯了生水,刚一喝熟水还有点不适应,可喝了数口后,居然觉得......嗯,这烧沸后的熟水到了口舌里,居然有股洁净清冽的美感,并且好像越喝越有点上瘾......明明什么佐料都没有呢,喝起来却有点清茶的感觉,欲罢不能。 “以后,桑坪店的驿站、水店应该供应过往人熟水喝,不,是整个兴元府的官民兵商,都应喝熟水,喝这个可抵御疾病。”高岳说到,然后又补充说:“烧熟水,就用麦秆为燃料。” 因他也明白,古代民众不爱喝熟水的原因,除去卫生知识的缺乏外,其实还在于经济烧熟水,是需要燃料的,燃料也是钱啊,现在稻麦混种,产生大批的麦秆,恰好可补充平民们燃料的不足,熟水熟食都能得到保障,平民的生活条件也能得到改善。 入洋州的傥谷,行四百里,到长安城京兆府周至县南的骆谷,沿路高岳喝的都是熟水,以求起到以身作则的效力。 出周至县后,至长安城郊沣水边的秦川驿驻足。 沿途高岳所见,当真是凄惨,京畿的郊县不管是田地,还是数木,都被蝗虫啃噬一空,田垄道路上,倒毙的饿殍比比皆是。活着的百姓也好,军卒也罢,各个脸带青黑的菜色,身躯浮肿。 秦川驿身为京师的大驿,是整条骆谷道的起点,虽然规模很是宏大,但里面供应的却都是些粗麦劣饭,高岳等人刚刚下马,就看到一群黧黑的北衙子弟大呼小叫,自秦川驿旁边的道路而过,内容是“口粮都供应不上,也想让我们为禁军?吃的比囚徒还差,不如去终南山中为山棚草寇!” 这话听得高岳瞠目结舌。 一面皇帝正从商、邓等地的山棚里征募人入禁军,另外面禁军子弟又不断地要逃入山中当山棚。 这时道路北端扬起阵烟尘,又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只见群头戴锦帽身着锦甲的骑手,追上了这群叫嚣要去终南山落草的北衙子弟,马鞭啪啪啪地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背脊上,打得鲜血和尘土飞扬,十分骇人。 “干什么要打我们?”这群饿得都快脱形的北衙子弟,被打得惨叫不休,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 高岳这时望见,当首的骑手可不正是郭锻!只见他用鞭梢指着挨打的北衙子弟吼道:“圣主养你们何用?居然要入终南山为贼,马上统统抓入司金吾的牢狱当中,治你们的罪。” “我等实在饿得没法子,给条活路啊!” “有赏赐的钱帛,去买米粮来吃,难道活不下去?” 这群北衙子弟们愤怒又悲哀地抗议说:“京师如今一斗粗粮都要三四百文,我等哪来那么多钱果腹求求这位判司,我等又没劫京师武库、弓箭库,说是去终南山为贼寇,那也是说说而已,只想离军营,到山中去寻些零碎地皮,种点庄稼,不至饿死,请判司留一线生路给我们。” “等到填饱肚子,我们再回来,给圣主效命。” “混帐东西,入了军营的伍籍,就是饿死也要饿死在京师里。”郭锻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抖出手里的锁链,要把这群逃兵全拷回去。 这时斜刺里,一名身着绯衣的官员走出来,伸出双臂拦在他和逃兵之间。 郭锻大怒,可随后瞧见,此人可不正是兴元少尹高岳? 这位他暂时还不敢得罪。 “高岳,你入你京师宣平坊的宅第,等候圣主宣召,这不干你事,你也保不下来这群逃兵!” “士兵也是圣主的赤子,长武师变各种惨痛犹在眼前,你等司金吾不要在这里狐假虎威。”高岳的一席话,使得所有的司金吾勃然大怒,他们本多是京城的恶少年,如今又自命为天子耳目,多少高官见到他们也要退避三舍的,可谁想哪里冒出来个如此不识抬举的外官来,不懂京城现在是什么天气? 可这时高岳转过头来,对那群北衙子弟们劝说道:“你等也不要赌气,枉送性命,都归营去吧。” 这群北衙子弟见高岳绯衣银鱼,又气度不凡,知晓他应该是个人物,便纷纷对他流泪叩首,“归营的话,不出一月,我等全家都得活活饿死。” 高岳便将带头的几位扶起来,“安心,你们的难处,我马上会去拜会诸位相公妥善解决,肯定会给大伙儿,包括全京畿的百姓讨条活路的。” 接着高岳转过身来,对各司金吾大喊:“请放这群子弟归营,不得加以拷打。” “这打脊的是谁?”骑在马上的司金吾纷纷骂起来。 可郭锻举起鞭梢,叫麾下不要再说什么,“那好,反正圣主面前,都交给高少尹你去盘桓,我们走!” 15.筵席曲江亭 接着所有的司金吾子弟乘马排成一列,扬鞭气势汹汹地往京师城门方向驰去。 “请诸位子弟归营吧,稍安勿躁。”高岳很客气地奉起衣袖,对这群北衙禁兵说到。 北衙禁兵无不垂泪,对高岳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慢吞吞地又折返而去。 “兴元少尹、判梁州事、兴元营田转运使、白草军使臣岳,近奉圣恩,远承密旨,即九月廿二日发离是府迄,星奔道途,罔安宿食,非怠时渐,匍匐朝天,今已至阙下,恭候宣政正衙东阁门,伏惟陛下处分......”紫宸殿内,李适手持高岳及韦皋等各地司使的书仪,点点头,看起来很焦急的样子,对旁边的中官吩咐说,“尽快于紫宸便殿悬子,朕要召对所有的司使,就京畿蝗灾和平凉筑城事宜问话。” 很快,皇帝又让中使前去翰林学士院,要求学士们拟写白麻,火速提拔刘从一、姜公辅,及刚刚入京的巴南观察使严震同为“三品同平章事”,入政事堂,与萧复、张延赏、李勉组成个”六人宰相班子”,共商国是。 可皇帝也清楚,宣润节度使韩,西川节度使李晟这群人,不是宰相,可权力更过宰相,所以他们也在紫宸便殿的问对行列当中。 宣平坊乌头门前,高岳至此,发觉他的宅第已修治完毕。 还没等他把园林和设亭给游览结束,司门的小吏就跑进来,手持封书仪,说这是南阳公派人送来的。 高岳不敢怠慢,用刀裁开一览,却是韩的请帖: “屈客 来日于尚书省曲江亭子备冷淘,伏希垂临光降。 谨谢” 随高岳一起入京的刘德室,看完后便说,韩的书仪上并未有具官衔,可见他的这场筵席是私人名义的,然而地点又在曲江的尚书省亭子,好像又带有很强的官方色彩。 “这便是韩的策略了,他现在已不惧怕任何规矩。”高岳当即判断说,随后他让刘德室写了封“谢饭状”,叫送信的人带回去,以示自己已接受了韩的邀请: “伏蒙相公台慈,特垂宠召,卑情无任戴之至。 岳谨录上” 次日,在皇帝问对紫宸殿前,韩先在曲江亭子边设下筵席,以款待京内外各位官员的名义,实则在统一口径。 筵席上,主人韩的说法很直接: 蝗灾的救灾粮我来提供,神策右大营的军食我来转输,然后大家都应赞同平凉筑城的计划。 “是也,是也。”在场的人们都应和到。 韩又说,于平凉筑城,必须增强泾原行营的力量,我举荐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加泾原节度使、平凉镇遏使、原州刺史,抽一万宣武军士卒,又发淮西陈仙奇五千士卒,河中浑二千士卒,至泾州一带,和安西四镇行营合流,共四万官健,开赴平凉筑城为防士兵调动时哗变不满,每名官健筑城期间,食三倍出界粮,发资装费四贯钱,另赐布帛五匹,筑城功成后,每名官健再给赏设钱八贯! “是也,是也。”在场的人毫无异议。因大伙儿都清楚,韩入京前,就和宣武军刘玄佐(原名刘洽)达成默契了,刘玄佐全力支持韩的方案,韩则投桃报李,举荐刘玄佐去平凉筑城为功,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另请韦军使发奉义军五千,高少尹发白草军四千,合其他方镇防秋兵,驻屯咸阳,以为后拒;段公的凤翔军,韩游瑰的宁,论惟明的庆州,戴休颜的渭北,皆为犄角,以备不虞。” 高岳和韦皋都表示没有问题防秋兵,一旦出本镇界,至西北军镇戍守时,吃喝拉撒都归朝廷度支司管,不会给当地财政造成负担。 随后韩又和诸人间达成约定,互相举荐人才,韩除去推举刘玄佐外,贾耽又推举麾下的吴献甫为金吾将军,李晟举荐韩潭(原西川西山军兵马使)为夏绥节度使,又举荐张、王升鸾(都是西山军系统)为神策将军,李泌则答应推举韦皋为东川节度使,高岳为汉中五州都防御团练使,又想推举原凤翔节度使张镒的行军司马齐抗、齐映入朝为要职。 “本人的话至此为止,众位谁赞同,又有谁反对?” 当然是全员赞同附议。 筵席结束后,高岳去升平坊的宅第拜谒了刚刚辞去朔方军节度使的岳父崔宁。 现在的崔宁可谓无官一身轻,拿着丰厚的俸禄,住着几十亩的宅院,妻子柳氏伴在身旁,又有大群的侍妾环伺,整日不是抱着孙儿玩耍,就是打双陆、投壶、射箭、蹴鞠,当真是悠哉乐哉。 “下次高郎辞任归京来,入台省后,就把竟儿送来长住,我们夫妇好久没见到竟儿了。”柳氏在女婿致礼后,笑眯眯地说到。 “竟儿现在可开始习软弓轻箭的?”一旁,浣花夫人任氏也问到。 “我家阿霓就是好妇人,又生了个男郎。”崔宁则摸着大胡子,喜滋滋的。 可高岳现如今明显有点精神负担:云和的事,他最早是要向泰山坦白的。 芝蕙献策说:三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即可。 因为整个升平坊崔宅内,话事的当然还是崔宁,没崔宁,也就没叔岳父崔宽的富贵。 很快,在崔宅的射堂回廊下,高岳战战兢兢,对单独面谈的泰山说:“小婿该死,有件事不知可不可对岳父坦白。” 崔宁叹口气说,“高郎你想说的我也知道,是不是你替堂妻妹云和,拒婚平陵窦家,捏造个兴元府牙将胡贲出来,让云和‘影婚’的事?这件事也好办,你去台省内找几位精干的胥吏,塞些裱钱给他们,造个胡贲的告身出来搪塞过去即可,让窦家哑口无言,明面上窦参也奈何不了我。” 高岳喉头翻滚了下,吞口吐沫,“阿父,造好胡贲的告身后,小婿就让胡贲亡殁掉。” “嗯,当然要亡殁了,对了,高郎准备如何让胡贲亡殁?” “这样,小婿委派牙将胡贲,乘船至江陵回商,回来半途上遭逢风暴倾覆而死,尸骨无存,只能在兴元府立个衣冠冢。” “高郎这样是否不妥?天子有云,方镇军府一概不准回商的,你这样做是要任责的。” “犯错任责,不显得胡贲死得更真些吗?” 这时,高岳鼓起勇气,低声俯首,对崔宁说,“可现在最关键的是,胡贲亡殁后,云和的‘再嫁’问题!” 18.试问妻姊妹 “云和是升平坊院中的女儿,她再嫁为谁,自然有她阿父阿母操办,高郎不必担忧。 ”崔宁不以为意。 “云和再嫁,若不遇好人家,又该如何?” 崔宁听到这话,微笑渐渐消失,心想高郎今日的问话怎么如此奇怪,“那对云和的婚事,高郎有什么见解吗?” 这时高岳额头上的汗珠都流下来,他当然也不敢说得那么直接,就拐弯道:“阿父先前镇守西蜀多年,也该知当地羌胡有个风俗习惯。” “羌胡风俗习惯多异于中土,不知高郎说的是那种。” “比如,蒸母报嫂。” “嗯,是有此习俗。不过我出镇边陲,也明白羌胡为何有此习俗,他们所居的风土恶劣,有女子嫁来就不容易,配偶死后,也不能任女子守寡,故而有娶后母、纳寡嫂的习俗,后母、寡嫂所生之子,也视如己出。” 这时,高岳翻翻眼睛,看着一本正经解释的岳父,最终咬咬牙,又问了句“又比如,夫兄弟,妻姊妹......” 夫兄弟,妻姊妹,也是当时西北蕃族的婚姻习俗,简单地说,“夫兄弟”就是一位女子同时嫁兄弟俩,而“妻姊妹”便是一位男子同时娶姊妹俩,其实这样是万恶而落后的中古社会生产力所决定的。 “怎会有如此的......莫非你给云和再嫁找的人选是个蕃将,还要侍奉蕃将的兄弟们?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蕃族这种习俗几同禽兽耳,我升平坊院中女儿,嫁给进士或军将都无妨,可必须......” 翁婿对话时,遥远的兴元府曹操城下的场上,正在纵马疾驰演练骑战术的明怀义,和两位弟弟,不约而同地在马背上连打数声喷嚏。 这时,崔宁的话语开始结巴起来。 他猛然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有什么误会,很大的误会! 接着他看着坐在席位上的女婿,眼神闪烁,突然一股火焰,砰声,从他的脑浆里迸溅炸裂出来。 “妻姊妹?”崔宁牙齿咔哒咔哒抖动着,喊出这句话来。 “小婿惶恐,小婿有罪。”高岳这时也知道,岳父怕是恍然过来了。 脚步声想起,高岳抬头,看到他岳父正走动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阿父,阿父。” 他望见,岳父从廊下的兵兰上,取下张六钧弓来。 高岳跃起,一把将眼前的投壶给抱起就跑,因为这六钧弓没有箭囊,整个廊下只有投壶里有几支箭。 “禽兽休走!”崔宁须髯戟张,怒发上指,抓起了弓,绕廊追高岳,“我非得把你用弦给勒死不可。” “阿父,我现在好歹是四品,勒死我不好。”高岳东躲西闪。 “怪不得你先前不纳妾不纳妾,还以为你是个清淡君子,原来一直起着奸占云和的心思,还想妻姊妹,那马上我要是死了,你还不得学蕃子(以下划去)。” “绝无此事,小婿素来将岳母当亲母看待的。” “住口,无耻败类!”崔宁将弓给掷下,又从兵兰里取下把横刀来。 “阿父百年后,升平坊崔氏和宣平坊高氏的两家兴荣,岳一肩担之,绝不辜负阿父阿母,也绝不辜负阿霓和娘。”高岳闪到根廊柱之后,崔宁举刀冲来,高岳翻过勾栏,继续腾挪。 “你今日奸占了云和,明日还不知道会对谁起**!” “小婿对天发誓,小婿此生后只有双妻一妾,绝无他想。” 这时崔宁扔下了横刀,又开始从兵兰上抓铁锏,要飞掷过去,击碎高岳的天灵盖。 “阿父,你若杀了岳,阿霓和娘可都没了着落啦!”高岳这时飞身上去,抱住泰山的脚,哀求道。 崔宁绝望地抖着胡须,“都,都没着落?你意思,意思是你与云和已私通啦!” “实不相瞒,确实如此,岳不能始乱终弃,要对云和任责。” “你共妻事情暴露,按大唐律,是要徒刑一年半的!” “刑不上大夫。” “你这要是让窦参知道,会被攻讦至死。” “小婿两三载后,未必会逊于窦参,届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高岳这时补充了句,“若岳连家事都处置不好,将来又如何入延英殿呢?” 这时喧闹一时的曲廊又安静下来,崔宁喘着粗气,将各种武器都扔在地板上,高岳牵着阿父的衣袖,“阿父,马上籴米救灾和平凉筑城两件事后,小婿会更上一层楼的,将来阿父和叔岳父的子嗣,全由小婿照料,不敢有任何懈怠。” “你叔岳父那边,该怎么办?升平坊崔氏的名声,又该怎么办?” 最终,崔宁的语气总算缓和下来。 一个时辰后,崔宅的西厅内,听到这个骇人消息的柳氏眼神都发直了,旁边的崔宁不住地吹胡努眼,良久才看了下请罪的高岳:“其实,云和即便这样,也是能嫁人的。本元什么的,反正是亡殁的那个胡贲拿走的,就这样不行吗?” “阿母,救救小婿。小婿只是想能弥补下罪责,以后终生不再娶任何庶妻,好好照顾阿霓与娘。” 柳氏轻咳声,虽然平日里她是温柔贤惠的,可不代表她没有女子特有的聪明,“高郎我问你,是云和对你起了私情,然后自荐枕席;还是你威逼利诱,奸占了云和?” 这时西厅内幽微的烛火下,岳父和岳母的眼睛,都如箭般地钉在自己的脸颊上,高岳稍微想了下,低声但却很肯定地说:“是小婿的错,因阿霓和芝蕙有孕在身,小婿于官舍里贪念肉欲不知自持,败坏了升平坊院中的女儿清白。” “你,你在官舍里不是还有婢女(阿措),不能拿来解解乏嘛!”崔宁非常生气。 柳氏看看高岳脸上的表情,长长叹口气,说:“升平坊院中就两个嫡女,所以娘我是知道的,她若真的不愿意,高郎你是不可能和她私通了得。但这种事说出来,伤的还是女儿家夫君,如今能做的,也只能将错就错,遮掩这丑事了。” “夫人,就这样轻巧地放过这登徒子!”崔宁指着高岳,依旧怒不可遏。 “你还真当高郎是妇家狗了?”柳氏的声调高了几度。 “既然夫人出言宽宥,高郎可速去。”崔宁立刻说到。 19.拖延斛斗米 高岳明白岳父岳母准备把此事给高抬贵手暂且放过去,觉得不能再纠缠下去,便顿首行礼。 结果头刚刚抬起来时,耳边传来柳氏的声音:“高郎,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你负了阿霓。所以丑话说在前面,如你此后有蹉跎跌荡的话,去岭南也好去福建也罢,那时升平坊崔氏不会再给你奥援,阿霓是绝对会和你离婚改嫁,到时高郎便只携庶妻去天涯海角即可。” 这柳氏说的话绝非虚妄,唐朝官宦家的女子是有离婚主动权的,其中因丈夫坐罪而离婚者最为普遍,如裴矩之女曾嫁李武德为妻,后武德因罪流放岭南,其女便坚决地和他离了婚。 “阿母教训的是。”所以高岳只能深深地将头给埋下来。 “现在不用唤我阿母。”柳氏的语气里还带着气愤。 “唯......阿......不,广汉夫人。” “也不用对高郎如此......”结果崔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粉面含威的柳氏努了一眼,吓得崔宁立刻摸摸胡子,不敢再吱声。 崔宅连晚饭都没招待,高岳告辞后,只能骑马,乘着长安城的暮鼓,返归到自己于宣平坊的甲第里。 好在他这次入京,把整个兴元府的留务交给韦平,带了刘德室等一批僚佐来,故而这座甲第现在更像个驿馆,有人负责生火做饭。 “逸崧啊,这感觉有点像昔日在升道坊五架房,同处韬奋棚的时候啊!”刘德室和一群兴元官佐坐在廊下的宴几下,有说有笑。 可这句话却勾起高岳的心事,他没吃多少就搁下了食箸,踱步来到东院的亭榭间,看着被夕阳染成胭脂色的池沼,双眼望着飞来飞去的蜻蜓,想起过往种种,不由得又平添了份内疚和悔恨,当时虽说是云和先动的吻,可后来未尝不是自己色迷心窍而致? 当初在唐安那里那么坚决,可为什么就在妻妹面前败下阵来。 想着想着,高岳有些骇然,莫非自己的身体里,确有某种背德的基因在作祟? 然而现在路已走到这步,不容他逃避回头。 此外如今的局势,也不容高岳做过多的深入灵魂的自我检讨,因为事关整个天下走向的延英殿问对即将开始。 十月初四,大明宫三大殿的檐角,刚刚挑开了盘绕在龙首山上的晨雾时,金吾仗院的鼓点开始响起,帝国的旭日便再一次于这准时的声音里,隆隆跃出。 不大的小延英殿的架柱之间,五位宰相在首列站立着,只有中书侍郎萧复因宣慰天下,刚从河阳而归,尚未过潼关,其后便是密密麻麻的各地司使,分坐在席位上,这次召对的规模之大,是罕见的。 皇帝李适所坐的绳床边,站着位紫衣的中官,是为掌扇使孟光诚,还有刚刚就任的司金吾枢密使尹志贞,再往边上是宣徽院南北使刘贞亮、第五守义,全是新近得势的宦官,虽然名为陪侍,绝对不能在殿内发表什么意见,可实质上他们都是皇帝的“亲信爪牙”,李适如今有这群人伴在身旁,面对汹汹的大臣、节度使们能提起对抗的勇气来。 而在御座边上的角落里,坐着所有的翰林学士,大多是青衫,他们的角色大多也即是旁听,必要时可以给出意见。 “看来啊,这皇帝已懂得了宦官的好,早晚宦官的势力得渗透到政事、军事和财计各个方面里去。”高岳默默地如此想着。 很快,李适就提出了议题,首件就是关中的蝗灾问题。 张延赏刚准备说些什么,班次里的韩就往前膝行了两步,接着手奉笏板,对着皇帝一拜,再拜,高声喊出祝词,接着起身舞蹈,再拜后,便上奏此事根本简单得很,“即日东南斛斗米即可送至陕州,过三门峡后,可由永通渠运抵渭口入京师,其首批长纲船足可载六十万斛(石),有此蝗灾自能平息。” 皇帝在绳床上点头,可内心里却在流血:“朕知道,京师的军民包括朕自己的命,都捏在你韩的手里。所以朕先前就重用你的弟弟韩洄为金商防御使了,可你不说送到京师,只说送到陕州,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以为朕不明白吗?” 于是皇帝尴尬地咳嗽两声,而后望着韩,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韩却低着脑袋,腮帮的肉垂下,配合深深的眼袋和刚猛的胡须,显得相貌特别有威势,然后这位南阳公就不再言语,表示轮到皇帝你发鞠了,想要我的六十万石米,总得表达个态度吧? 那边,张延赏又是沉默不语。 良久,皇帝只能呵呵两声,转向散骑常侍兼陕虢防御使李泌。 李泌还在蓬莱殿时,算是李适的半个老师; 另外三门峡的漕运,也归李泌管理。 “李卿,朕近闻陕州三门峡处漕运多有险情,是否确有此事?” 李泌半睁着好看的丹凤眼,语气也很平稳:“陛下勿忧,臣已发人夫,于双砥三口的岸边,开三条陆路,一条来,一条往,一条供回车,船只至此将财货送上岸,行陆路十八里后,至双砥之西,再载运上船,绝无触礁倾覆的危险。” “善,大善!”皇帝都要禁不住拍手叫绝了。 然后他眼睛盯着李泌,暗藏的意思就是“李卿,李卿,你快说啊,说马上我就和韩一起,将粮食给运到京师来。永通渠、三门峡可都是归你管的呀。” 可在皇帝的眼神前,李泌却不加以任何的确认,也和韩一样,垂下眼睛,不再做进一步的言语。 绳床上的皇帝终于按捺不住,他明白这群权臣加人精,如今趁着关中蝗灾的机会,总算能反手压制住朕了,看来朕今日不主动表态要在平凉筑城,这关是绝对过不去了。 就在皇帝准备开口时,张延赏忽然发话: “陛下,斛斗米本就在朝廷所征的两税之内,而今内乱已息,漕运畅通,东南的米粮若诚不得已而稍有延误,陛下可先请自三川地调运钱粮来应急。” 三川,即山南西道、东川、西川三处。 当然也包括高岳的兴元,和韦皋的凤兴在内。 刚刚白麻宣下的巴南观察使严震,即刻出列,说臣在替代来京时,斛斗米已全部备好,即刻可向京师运来。 严震的潜台词就是:我巴南那么穷,都备好了斛斗米,你高岳、韦皋还有李晟,还有什么话说? 果然皇帝叫好,然后将目光投向了高岳。 “高三啊高三,你别让朕失望!” 20.延英双簧戏 这时不光是皇帝,连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牵引着,集中到高岳的身上。 翰林学士席位里,郑尤其紧张。 高岳毕竟镇守关中、蜀地和荆襄间的交通门户,所以由他第一个答复皇帝的垂询,自是理所当然。 在迅速与李晟、韦皋做出眼神交流后,高岳一手捧住象牙笏板,一手振袖,接着在班列当中,对皇帝再拜,而后起身出班,再拜后口呼“臣岳赴阙,获面圣颜,无任瞻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 皇帝摆摆手,意思你和朕还搞那么多客套做什么,这个局面就交给你打开了。 果然高岳慷慨陈辞:“兴元府入秋麦收后,赤崖仓得稻米、麦谷足有二十万石,臣岳除去留八万石以备水旱、供军用外,其余愿与斛斗米一道,送抵京师来!” “忠,果然忠......”皇帝内心大喜。 紧接着高岳的,是韦皋,他称凤兴二州虽则田地有限,可也能筹措三万石的粮食上供。 李晟接着说道,西川可出十五万石粮食。 不错,不错,这一下子三川就能弄到四五十万石的粮食,京师的军民有救了。 就在皇帝喜不自胜时,高岳下面又开口:“然则转输粮食至关中,只能走西汉水(嘉陵江),臣细较过,赤崖关入西汉水须得过金牛陆路,西川、东川的粮食至西汉水得过三泉,而后粮食至西汉水尽头后,又须得过凤翔府陆路才能入渭水,至上都西渭桥处。如此途中损耗巨大,五十万石粮食,怕是只能有二十万石到西渭桥。” 一听这个,皇帝就泄气,二十万石确实不够啊! 京师里如今的各禁军加上西北各方镇的镇兵,外加来防秋的兵马,足有二十万上下,这么多粮食也只够他们吃一个月的,况且百姓呢?若是全饿死了,来年整个京畿谁还种粮食,朕可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这时翰林学士陆贽忍不住,起身建言:“请陛下出脚力钱、和籴钱,于三川百姓那里征购更多粮食,来抵充路上消耗。” 皇帝就转头问陆贽,这笔钱得多少? 陆贽稍微计算下,便回答说,假若能拿出四十万贯钱来,应该可保障五十万石粮食足额送到长安来。 四十万贯,四十万贯......皇帝又痛苦起来。 这笔钱该谁出? 是宰相把持的国库左右藏,还是朕私有的大盈、琼林? 可私库里现在钱帛不多啊,朕在之前让大盈使霍忠唐遍地宣索,如今也就弄到了三十万贯不到,何况宫廷里“御供”花费太大,朕也需要维持下去,不然这个大明宫入冬后就得崩溃,总不能把宦官、女官、工匠还有那群皇子皇孙和公主、郡主、县主们都开除吧。 于是皇帝问秉笔宰相张延赏及判度支崔造,度支司所掌管的国库里还有多少钱,能不能偿付这笔脚力钱、和籴钱? “陛下,左右藏所余钱无几,仅能支撑中外官俸、军需七十日不到。”张延赏和崔造急忙回答,意思是陛下,国库里也没余粮啊!国库里要是有钱,早就去买粮食赈灾,还用陛下你劳烦吗? 皇帝颤抖着,眼神又投向了气定神闲的韩。 如今的事态,好像陷于了个怪圈,累死累活绕了一周,又回到这位宣润节度使肩上。 韩手里有钱,东南的盐利所得每年就有二百多万贯,还不包括茶、酒的收入,可这笔钱全在韩一手把持的巡院里,并不在朝廷国库,更不在皇帝私库里。 皇帝得开口向他索要才行。 唉,张延赏还是指望不上的。 “.......”整个小延英殿,这时的气氛不晓得有多僵。 就在皇帝持难两端时,高岳却忽然转身,对韩作揖,直接对韩言道:“南阳公身为江淮转运使,长纲船理应载粮、轻货入京,以济国家黎元于倒悬之中!” “高三......”此刻皇帝百感交集。 韩望着高岳,脸色勃然,大呼道:“少尹此言说得好轻巧,而今国家每年自关东各镇抽防秋兵十七万,西北本身各镇镇兵十五万有余,如今又有神策大营、殿后神威军,并金吾、威远、北衙六军诸禁军,总计不下四十万兵,猬集于京西之地,年年防秋,年年无尺寸之功,光是吃粟米就不下二三百万石,更不要说赏设诸色支用了!关中比年灾荒,诚可痛哉,然我宣润又岂能索求无度?京畿百姓饿殍遍野,我宣润百姓也有菜色,如此重责,惶恐不敢当,请辞!”言毕,韩就要当着皇帝面辞去节度使的职务。 “大臣你又何必?”皇帝便要挽留。 他也不得不挽留啊! 可还没等皇帝说完,高岳便继续说道:“南阳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岳认为边军多年无功,坐耗粮食,只在于我唐失却地利,如此局面不加以扭转改变,确实如南阳公所言我朝养边军、禁军数十万,徒劳而已。” “糟糕,高三这次又是和韩唱双簧!”此刻,张延赏和那边他女婿郑,几乎同时在心中喊出来这句话。 可张延赏也没法子阻止,只听韩“哦”了声,就势询问高岳,“少尹何以说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请益!” 高岳便直接在小延英殿说了出来: “河陇之地,向来为我唐边塞要地,昔日尚在朝廷手中时,太白山、陇砥、六盘山,连带大河、贺兰山,自成一道天堑,但凡把守住陇砥、原会、萧关等数处关隘,敌军哪怕百万自西而来,亦不得过,京师晏然自若,关中安居乐业;然自河陇失陷以来,小蕃胡骑肆虐京郊,实则每次不过三万或五万兵也,然自陇山而下,可自大震关掠凤翔一路,可自青石岭掠泾州一路,可自阳峪关掠宁,可渡黄河寇灵武,深入庆、盐、夏、渭北诸地,煽动党项蕃落为其先导,来往如风,莫知所击之处。正所谓小蕃只一路来,我唐须五六路守,小蕃起兵五六万而已,我唐戍边防秋即需四十万,长久以往,小蕃浸强,我唐日弱,每年数百万石粟米、数百万贯钱帛,皆是虚耗。” “好!高少尹说得好,那倒想问问,如何救时惩弊?”韩趁机说出来。 21.原会七关图 “与其分散困守,不如择一可扼挡数路之锁钥地,筑一大城,高垒深沟,修治粮道,增以马坊,且耕且牧,守以强弓劲弩,兼以良马游骑,常以三万精锐守之,陛下五万神策大营居奉天、咸阳为后拒,又以西北各镇为犄角。 若此小蕃来十万可拒,来五万可吞,可罢关东防秋兵十七万之费,此笔钱用以整修军备、犒赏士卒,则边军日益劲锐,据此大城,可攻可守,深得兵法‘重门’精妙也!” 高岳的这番话,其实对皇帝也很有触动:当敌人已堵到你家门口,还在那里鬼扯什么“战略防御”所换取的和平是多么珍贵的理论,完全是可笑的,正如高岳所说你的家门钥匙都在别人手里,你当乌龟缩头一万年,所积蓄搜刮来的财货让你再富有,都是无济于事的,野蛮落后的邻居随时都能直入你家,把富有但虚弱的你打倒在地,奸淫你的妻女,掠走你所有的钱财,其实就连宋朝的有识之士,也始终明白拓边河湟的战略意义。 而河西和陇右,即是所谓的河陇或河湟地区,向来是京畿以西的重要天堑屏障,它就是唐朝或者说中土政权的“西大门”,只要光复其中的关隘和军州,那么唐和西蕃的整个攻守局面便可逆转,唐便不用再被动防守京畿各个通道,也能减省巨额的防秋军费,可集中力量和西蕃争夺狭长的河西走廊。 因长达千里,夹在祁连山、龙首山、合黎山及诸多大沙漠间的河西走廊,十分狭长(现在看甘肃省地图就能有个直观的感受了),像一根扁担,东头挑起京畿关中,西头挑起丰饶富庶的西域,形状绝似个巨大的哑铃。 宛如串珍珠,挨个列在这条走廊上的军州足有二十多个,其中最重要的即有秦、渭、兰、洮,而后再往西,于走廊的中腰地带的,又有凉、甘、肃、瓜、沙数州,而一旦越过走廊最后的重镇沙州(敦煌),通往西域的大门即能叩开! 这条走廊,守卫起来的压力,如今对于西蕃来说,并不亚于昔日主人唐朝。 而接下来,在韩的“追问”下,高岳继续说出的大城的具体构筑地点,其实还是原本元载计划的加强版: “恢复陇右,当先恢复陇山,恢复陇山,当务为恢复原州七关。七关为何?石门、木峡、六盘、制胜、驿藏、木靖、石峡也。七关当中,又以六盘、制胜二关为要中之要,可择选四万官健,备五十万斛米,进至平凉以西的弹筝峡、潘原筑大城,前扼六盘、制胜二关,后蔽平凉一县。原州地界虽为多霜雪的苦寒之地,然牧草为多,平凉县又可耕殖,筑城完毕,以三万兵坚守,一万兵于平凉营田放牧,西北、山南西、关中以粮饷为后援,随即北上,沿葫芦河与小蕃争固原,如今原州之地荒芜,小蕃弃居,所有精锐兵力都猬集于固原以西的摧沙堡(今宁夏固原市原州区开城镇海子峡北口东侧台地,当地人称其为‘焦赞城’,称木峡关为‘孟良城’,不知何本),堡内驻军给养,小蕃亦需长途自河陇诸地,以犏牛载运抵达,故而两相争夺,蕃实不如我。一旦拨取固原、摧沙堡,便可复原州七关,分兵据守,坚如磐石,等断小蕃一胫,随即二三年后,步步为营,往北可绝大河,复故萧关、鸣沙、中卫,与灵武五城互为形势,再克复会州,重据陇砥随即我唐可分三路大军,一路出原会,一路出凤翔、陇州,一路自三川出武州,克期围攻秦州,呈夹击俯冲之势,河陇光复有望矣!” “唔。”皇帝颔首,然后他提出个疑问,“然则原会二州荒废,大军作战转输艰辛困难,万一有失,国家可就危殆了。” 此刻,东都留守贾耽出班,“陛下,臣绘有<关中陇右山南图>、<西蕃黄河录>,其中原、会之地的地形、险阻、通道、井泉皆在其中。有此地图,筑城军将官健按图索骥即可。” 皇帝大喜,便要赏赐贾耽。 而这时张延赏和严震发难:“陛下,贾敦诗乃制图绝才,臣等并不怀疑,然则河陇失陷西蕃之手久矣,旧时镇戍,难以确知。贾敦诗又未曾实地勘验过,以此图引导大军行动,几同儿戏。” 贾耽立刻激烈反驳道:“此世上,绝无难为之事,只有不为之心。陛下,为何高少尹方才所言,如坂上走丸?恰是因他阅读过臣的西蕃黄河录。” 这时殿内又是片惊叹声。 背经文典籍也就罢了,像高岳这样的,能把枯燥的山川地图默记下来,足见是下了苦功的。 那边廊柱下,翰林学士郑微微叹口气,将脸面扭回来,心中说到:“其实,他的初心一直都没变过。” 接着贾耽又说:“臣为绘此二图,商贾、酋长、军将、遗老,但凡入我朝者,就没有不细心采访过的,以求去伪存真之目的。诸州诸军的里数人额,各山各水的首尾源流,非但可参图中,也可凭记注经略。” 此刻陕虢观察使李泌也上前进言:“陛下,如能于平凉筑城,臣有韬略,可削弱西蕃之力,必求万全。” 李晟也进言道:“陛下,臣愿倾西川全镇,策应光复河陇的大业。” 韩更是要一锤定音:“西蕃盗有河湟,为时已久。大历以来,国家多难,所以肆其侵秩。臣闻近岁以来,西蕃兵众寝弱,西迫大食之强,北病回纥之众,东有南诏之防,计其在分镇之外,留河陇者不过五六万而已,原州筑城后,国家若令三路大军,如云良将,长驱十万之师,继于凉、渭、洮、鄯四州并修一大城,各置三万精锐,如此河陇二十余州,复之可翘足以待也。臣愿以所当方道所贮资,转输馈运,务使大军无有所缺!” “陛下,如今和蕃不过一年,国家尚未恢复元气,以破大好局势的代价,驱各镇子弟入万死之地,以成节帅邀功固宠之愿......”张延赏的阻拦还未有说完,韩就生气地站起来,指责张延赏道:“似你等这般守静致虚,以致京畿饿殍遍野,当真做的好大的宰执!” “你!”张延赏当即气阻。 22.黄白二圣人 接着张延赏就将脑袋转向了绳床上的皇帝,喋喋不休。 这对他而言,是挺反常的行为。 皇帝很耐心地听完了宰相张延赏对“平凉筑城”计划的反对意见,心中想:不管你如何,朕是要妥协的,蝗灾朕要救,平凉便随老韩他们去折腾吧,至于你张延赏,现在就给你个台阶好了,大家各取所需。 而后直接对韩、李泌发问:“平凉筑城前,可否由韩卿、李卿督运钱粮来京畿,缓解蝗灾?不然筑城计划必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这下韩答应得异常干脆:他当即表态说,江淮地区的斛斗米随即送至京师来,第一批六十万石,二十日内定会送到东渭桥的转运院,另外他还愿拿四十万贯钱来,充当国家从三川买米的脚力钱、和籴钱。 按照韩的规划东南送六十万石米,三川除去斛斗米外,再额外征购五十万石米,再加上西北营田的巡院米,足够京畿军民渡过难关的。 “陛下,臣愿再进十万贯钱,用作‘捉蝗钱’。” “捉蝗钱?”皇帝不明所以。 韩微微一笑,说光是救济粮食可不行,还要灭掉蝗虫,马上京畿不问成人抑或妇孺,只能灭杀蝗虫一斗者,给钱十文,军卒也可以。 “善,善!”皇帝觉得这很好玩,更重要的是韩和李泌松口,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能落地。 小延英殿的这次召对,自然以韩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当场韩就推选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兼任新的泾原行营节度使,准备来年春,就至平凉营城。 相传韩为了争取刘玄佐的支持,私下塞给他二十万贯。 刘玄佐又遣厚礼给老上司李勉,故而李勉也运作起来。 当韩返归京城里自己的宅邸后,望着堂内堆积如山的各路请托信件,而自己带来的楷书手,秋冬季节还挥汗如雨地应付回信,案几中间搁着一大盆面做的浆糊,用于封皮的,已然见底。 “别回了!”他不耐烦地说到,“这群庸才,只知道攀结,休要废我家宅之纸。” 随后他摸着胡须,说了句:“鸷鸟累百,不如一鹗。”随后唤来名心腹家奴,交待你马上去见李散骑(李泌),就说如此如此。 数日后,大明宫的蓬莱殿苑林当中,一群宣徽院的中官低声叽叽喳喳,躲在山石和月窗后,说着“你们瞧你们瞧,圣人来啦!” 只见亭榭前飞下道瀑布,隆隆作响,李适在前,李泌在后,君臣有说有笑的,沿着曲廊在散心,也在讨论朝政。 “有两位圣人呢!”其中一名中官见到李泌的神仙风采,不由得轻叹着。 “打嘴。”另外名中官急忙捂住这位的口。 可一名年长的却会意笑起来,说到“两位圣人也没说错,一位是黄圣人,一位是白圣人。” 果然,皇帝身着赤黄袍,头戴金冠,而李泌则身着白麻道袍,头戴星冠,可不是一黄一白二位圣人嘛! “先生,朕自继位来,所用宰执为数不少,可最近朕才想起,他们说话风格,由朕看来,感受各不相同。” “愿闻其详。” “常衮说话过于苛细,崔佑甫说话过于刚直,杨炎说话过于狂傲,有时朕和他们说话,受不了是常有的事。” 至于刘晏、颜真卿、萧昕等这些已离开相位,但还活着的,及萧复、张延赏等这群正在干着宰相的,皇帝就很聪明地不加以评价了。 李泌淡淡一笑,说:“那陛下最喜欢听谁说话?” “卢杞啊,他为相时,朕在殿内与他哪怕相谈竟日,也如沐春风,丝毫不觉得累。” “哼,又来这套,你对卢子良那谄媚奸臣还念念不忘啊!说这些话,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卢杞重新塞回来当宰相。”李泌心中埋怨了这句,可他身为修道之人,自然懂得“以柔克刚”的道理,便对李适说到:“卢杞为相不过两年,却几乎倾覆整个天下,所以有人说他是大大的奸臣,对此臣了解不深,不敢断言。” 虽然不能明说,可皇帝还是有点不高兴,就对李泌说:“先生不要听风就是雨,那群大臣尽说卢杞之奸,可朕怎么却丝毫不觉得他的奸回呢?” 这下便是足智多谋如李泌你,也不好回答了吧! 你若说卢杞是奸臣,那就是不给朕面子,等于骂朕是昏君。 你若说自己也只是道听途说,那朕恰好顺水推舟,把卢杞给...... 谁想李泌却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有可能是这样的,卢杞此人之奸,如水般柔而无形,无所不至,以至于陛下根本就不知他是奸的。臣泌听说,奸臣之奸,让人主不能察觉其奸,才是大奸。” “呃......”皇帝有点词穷。 “陛下,卢杞当政不过两年耳,却有河朔叛逆、长武师变、播迁奉天诸般灾祸结连,不管卢杞是否奸佞,陛下已流他去了吉州,那全天下人便都知晓,这些恶是卢杞所作的,如陛下忽然又将他给召回,委以重任,那天下人岂不是......” “先生勿言,朕已知晓!”皇帝微笑着擦了下汗珠,表示可以转移到下个话题,“对了,朕还觉得,有一个人说话好听。” “哦?”李泌继续淡然。 此刻,跟在身后伴侍的翰林学士们,包括卫次公、郑、陆贽、于公异等,都不由得竖起耳朵来。 “兴元少尹高岳啊!你看他那日在延英殿中一番话语,既说动了韩太冲,又打消了朕的顾虑,别人都道他是能言善辩,又怎知他在各地营田营城,精研地图韬略的辛苦呢。”皇帝抄着手,不紧不慢。 郑脸都气紫了,心中快速地说“陛下为什么你喜欢说话的,都是些奸到人主不能察觉其奸的奸臣啊!” 可接下来李泌却闭上眼睛,长长地颔首,对皇帝说:“韦皋、高岳都可委以方镇重任,昔日戎夷蛮僚多叛,多因地方节帅横暴贪婪所致,国家应该少用武人,多用韦、高这样的能文能武的忠臣,安抚人心,推行王道。” 郑差点没被曲廊下的石板给绊倒,“喂,你刚才不是说,什么奸如流水般柔而无形的,怎么一转眼到了高三这家伙身上就彻底逆转了?” “朕想以韦皋为淮南节度使,以高岳为汉中五州都防御团练观察使,可否?”皇帝还是说出这个想法来。 1.议复府兵制 “陛下不要呀......就让这俩一起窝在汉中狼狈为奸不好嘛,非得让一个呆山南西道,一个呆淮南,且都是重镇,那样更......”郑苦不堪言,却又无法说出来。 可这时,李泌突然转过来,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炯炯有神地盯住了郑。 郑不由得吃了一惊。 但李泌仿佛看破他的心思,可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皇帝的提议做出修改建议:“如今朝堂宰执与方岳使相,也得互相和谐,这样才能做好大事。” 皇帝顿时醒悟,知道李泌所说的,是张延赏、马燧和韩、李晟两派的争斗问题,就低声和李泌交谈几句,君臣间很快达成默契。 而后李泌又自袖中抽出张别纸来,皇帝一看,正是先前韩在尚书省曲江亭子里,和群大臣集体列奏的举荐名单。 皇帝也没说什么,将别纸收下了。 这时李适就问翰林学士陆贽:“陆九,马上和籴三川的米,如何个和籴法?” 陆贽即刻捧袂,一口字正腔圆的吴腔:“禀告陛下,天下苦二样大事,一是物价不均,二是物轻钱重。如今京畿米价腾贵,一斗粗麦都要三百文,而以高逸崧的兴元府为例,因稻麦双稔,米价大跌,一斗麦只要八十文,一斗稻只要六十文,逸崧先前写信于我,称百姓虽获丰收,然犹困于谷贱,故而应行和籴法,既能让三川百姓获利,也能救济京畿灾情。” “哦,那陆九你说说,这和籴法怎么才能达到如此目的呢?” “陛下,之所以会出现丰收年景谷贱伤农的现象,根源即在物轻钱重。自从国家行两税法以来,为图便利,上供的粟、麦、稻、布帛、麻、盐等,大多折算为钱送抵京师来,其余多屯于地方以备水旱饥荒。故而钱多集于京师公私库中,不致流通,使得天下钱荒更炽,物价更贱,非但伤农,也会伤工所以陛下不妨将汇聚来的钱,交由和籴使至西北、三川等地购米,以高于市价五分一的标准购入,运抵京师各仓,如此不但能防关中饥荒,也可储作军粮,更可让三川百姓不用贱卖所得,如此可一举三得也,” “陆敬舆此言,可谓深得泉货之精髓。”李泌对陆贽的经济头脑很赞叹。 可皇帝李适却总能提出“弦外之音”来,“陆九的意思,是对两税法有所不满?” “岂敢。”陆贽急忙辩解,“不过初行两税时,天下凋敝,钱轻物重,故而以钱为纳税之准,如今天下钱重物轻,如再沿袭,恐失敛赋之本。” 皇帝听到这话,只是点点头,接着他就说,马上以齐抗和齐映分别为京西、三川和籴使,按照陆贽的办法去买米。 “陛下,臣还有一请。”解决好和籴法后,李泌便又提出个他思虑很久的方案来。 “先生但说无妨。” “兴军光复河陇,非是小事。韩太冲在小延英殿上所言颇有见地,我唐年年防秋,征关东卒戍京西者每年都不下十七万人,食粟二百四十万石,更糟糕的是军队如此之多,靠关中自产根本无法供应,必须沿漕运征调,算上脚力钱,每斗粟米最少也得花费一百五十文钱,这样每年耗资,光是防秋口粮这项即有三百六十万贯,还不包括西北的边军耗费。两税所得,三分之二都耗在供军之中,国家困敝,为改变局面,故而臣请于西北、山南西道复府兵之制。” “先生是说,按照高岳昔日于百里城的办法去做?” “是也,西北、朔方少民多兵,索性将耕田分赐边军及神策各边镇,招募戍卒耕耘,由度支司贷给他们耕牛、农具和种子,等来年粟麦成熟后再偿还不迟。营田所得,由度支司巡院再统一和籴,按陆敬舆所言,据市价五分增一,边地民户极少,营田戍卒的粟卖也无处售卖,只能低价卖给度支司,所以就算增价,也比自关中或它地购买要便宜得多。另外,自关东所抽调来的防秋兵,也可授予他们田地,以三年为期,三年后防秋兵营田致富,则会安于边地,不愿返归,如此朝廷可发给他们家人长牒传符,沿路驿馆供应饭食,来与防秋兵团聚,便能将部分营田改为永业田,授予戍卒,再以府兵之法理之。如此既可变兵为农,也可随时化农为兵,既能充实边地人口,也能增修军备。用臣之言,可不减戍卒,可不扰百姓,可粮食皆足,可府兵大成,也可削减关东方镇之力(他们的兵来防秋,三年后就化为我朝廷的边地府兵)!” “先生所言极是,便照高岳在百里城的那个模式去办,如此天下无事有望。只不过,耕牛、农具、种子也要花费大批钱财,这......” “臣有一策,可同时解决好这三个问题。”李泌显然成竹在胸。 皇帝大喜,便说先生的策略,随即可书写于密奏之上,由朕细细品览。 “陛下,和籴、府兵、筑城宜早不宜迟,另外这段时间可委任大臣为入蕃使,名为与西蕃交好,实则刺探西蕃内情,以求知己知彼。臣更有方策,可不战而困西蕃。” “何策?”皇帝急不可耐。 可李泌好像忽然顾虑什么似的,便推托说,待到西北营田的粟麦成熟一次后再议不迟。 就在皇帝和李泌于蓬莱殿畅谈时,大明宫南墙和内苑交接处的拐角,高岳鬼鬼祟祟地立在那里,和解善集的堂兄解仁集也密切交谈着。 这位解仁集和另外二位兄弟,这么多年都在台省里当流外官,当初高岳通过吏部考试时,就是花钱贿赂他三兄弟的。这些年过去,大臣倒的倒,亡的亡,连皇帝都播迁了一次,可他们仨的地位依旧稳若泰山,纹丝不动,生存的意识和技能可谓是双强。 唐朝的流外官、杂任官,即是后世所说的吏。 而高岳这样进士出身的,不但做的是流内官,更是流内里的“清资路线”不过高岳本人不是特别喜欢清资路线,所以他仕途的主要部分,都在幕府或地方上历练刷羽。不然以他的迁升速度,早就和宰相房的高参那般,起码为中书舍人知制诰了。 流外官,打个不很恰当的比方,有点类似于高岳原本所处时代的事业编制(可能有点点不太妥当,因现在哪怕是公务员,其实在唐朝绝大部分也不过是个吏),他们和流内官是泾渭分明的。 2.延光愁绪事 虽然泾渭分明,可各有一套内部的升迁系统,即流内官有品秩,流外官也有。 像解仁集这样的,已做到流外官里最高的品秩,中书省的令史,可以说是流外中的流外,虽然还是个吏,但他可以从通过吏部的小铨,自“流外”入“流内”(词汇入流,不入流,似来源于此),算是由事业编制正式“参公”了,不过却也要刷掉原本流外的品秩“点数”,从流内的**品县尉底层做起。 但哪怕当个县尉,解仁集也认为自个能扬眉吐气了啊! 而高岳此次找他,除去贿赂裱钱外,也承诺马上他会想办法,让解仁集顺利通过吏部小铨。 孰料解仁集根本没把高岳的“打通关节”能力摆在眼里,他很轻巧地告诉高岳:“高少尹进士出身,释褐即入流内清资,如今更是四品府尹,可谓头顶七尺光焰,不过我们杂色人有杂色人的路道,少尹的千钧弩就不用为我等小人而发了。” 看来,这位自信的很,完全不需要高岳的打点。 正所谓官有官路,吏有吏道。 于是高岳便只能将张登记着裱钱的别纸交到解仁集的手中。 解仁集一瞧,里面大明宫诸门司各四贯钱,牵马三贯钱,客省知班三贯钱,另有单独给他及中书省甲库各令史、掌固和楷书手共二百贯钱,用于伪造胡贲的告身,这些全都是明码标价的贿赂。 有了这笔钱,解仁集表示,搞个武官的告身完全没有问题,此外看在我与高少尹相识多年的份上,还能附送“勋官”位阶。 正在两人密密地交谈时,大明宫东内苑前去睦亲楼的小径上,一群宫女和黄衫五坊小儿,正簇拥着顶檐子行路。 “阿姊,那不是兴元少尹高岳吗?”檐子靠右处,义阳公主眼尖,恰好见到城墙根下高岳的脸面。 唐安公主贴过来,和妹妹义阳靠在一起,确认高岳的所在。 她俩刚刚入大明宫的正寝殿中,探望卧病在床的母亲。 王贵妃虽然成功为皇帝又诞下位小公主,可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很是虚弱,这让唐安格外地焦虑和悲伤。 不过这段时间她对高岳还是感激的这位不但将从兴元府带来的上好草药进奉给宫中,还给自己和义阳各进奉匹银扇马,在馈赠的土贡边还夹着成捆他亲手为贵妃娘娘抄录祈福的《黄庭经》。 高岳其实也始终保持着和唐安间,微妙的友谊关系。 有时候,想想还有个曾经喜欢的人关心着自己,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客套,但唐安也觉得格外温馨,因她已别无所求,看淡一切。 实在嫁不出去,便入至德女冠罢了。 唐安只认得绯衣银鱼的高岳,对面则是位黑介帻、绛公服,明显是位流外官模样的家伙,两人正叽里咕噜,根本没注意到这边。 “此人是谁呀?”唐安好奇,就问了下身旁的人。 公主府的家丞,名叫程衍的,瞧了瞧,便禀告公主说,那人是中书省的令史解仁集。 “你认得?” 程衍便说,如今秘书监、集贤院的萧昕、令狐、陈京、裴延龄等正在奉旨编撰《代宗实录》,于是召集各衙署擅长楷书的流外官帮忙,我和解仁集都在之列,故而有一面之缘:他堂兄弟四人,三人为流外杂任,只有个叫解善集的进士及第,如今正在兴元府褒城县为令。 “褒城县,兴元府?看来妇家狗和这位肯定有什么私下不可告人的交易。”唐安沉吟道,接着召来程衍说,你去集贤院、弘文馆帮忙的时,想办法打听打听,这解仁集马上要做些什么勾当。 “阿姊啊,还顾着高少尹做什么呢!”旁边坐着的义阳公主不以为然,她手里还提着个竹笼,里面全是蹦蹦跳跳的蝗虫,“不如马上回睦亲楼,我们一起捉蝗虫,据说马上京师里有捉蝗钱,一斗可得十文钱。” 就在二位公主入了夹城,前去十王宅后,高岳也已把事情交代完,便和解仁集道别,牵着马扭头望安国寺的方向而去。 没行得几步,便见到群殿后神威军子弟,正在街上而过,其中名带头的将校看了眼高岳,惊呼起来:“这不是高少尹吗?” 高岳也很惊奇,新组建的神威军里也有我的相识,定晴一瞧,居然是原本商州山阳的山棚头目李叔汶和莫六浑,他俩戴着武弁冠,身后背着箭囊,还像模像样的,若是陌生人完全猜不到他俩以前的身份。 “没想到如今同朝为臣了啊!”高岳也只能寒暄起来。 之前在上津堡和漫川关,他们可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 “唉,我们山河子弟一向忠于皇唐的,之前不过小小误入歧途而已。”李希烈败亡后,新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大力招抚山棚,故而李叔汶和莫六浑作为新生的忠勇力量,入了皇帝的殿后神威军里为射生将。 客套了几句后,高岳便与这两位辞别。 而李、莫两人则转入夹城,要回北苑的神威军营地。 几乎同时,延光公主的檐子,自夹城处的白华门出来。 先前延光公主也去探望了贵妃娘娘,随即出来后,趁人不备时她又偷偷溜往太子所居的西少阳院,又看望了下女儿,即太子妃萧氏。 不去看还好,去看了后延光的心情就更沉重了。 女儿整日以泪洗面的样子,而女婿,也就是皇太子李诵则暮气沉沉地呆在少阳院的寝所里,也不露面,病怏怏的,隔着院子都能听到他的叹气声。 延光对李诵,真的是又同情,又厌烦,觉得他可怜,但又不像个男人。 但她心里也清楚,李诵与其说是身体有病,不如说是有很重的心病。 当年代宗皇帝对如今的圣主不甚喜欢,而如今圣主对太子李诵,只怕是更不喜欢。 我唐父子相残是经常上演的戏码,从玄宗时代开始,走过四朝的延光公主见识多了,什么都明白。 所以她才惊恐,惊恐有一日厄运会降临到自己女婿头上,那样她全家都会连带遭殃。 就像一根线上拴着的蝗虫,当她在女儿的房间里叙话时,皇孙纯儿正提着根粗线,上面拴着好几只碧油油的蝗虫玩耍,蝗虫正不断蹬着脚,十分徒劳的模样。 一看这景象,延光公主心就更塞了。 3.五州防御使 “好好抚养皇孙,孝顺姑婆,其他的不要胡思乱想,别哭了!”最终延光公主对女儿如此告诫道。 等她上了檐子,要离开大明宫时,于门口处见到立着的对自己拱袖的太子詹事丞萧鼎,更其后立着的则是太子宫门郎萧万。 前者是延光公主亡夫萧升的从弟,而后者则是自己五个儿子里最大的一位。 隔着檐子,萧鼎上前半步,私下地握住延光自帘后伸出的肥腻光滑的手。 “你的心情我知道,可太子殿下万事还有中书侍郎(萧复)在做奥援,所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弄巧成拙。”延光叮嘱萧鼎几句,接着望着四下地,又低声对他说,“你在内,我主外,要多为太子殿下交结当世豪杰,但须秘而又秘,切记切记。” 萧鼎点点头,很温柔而坚定地说我全都知道。 “万儿也托付给你照料了。”说完后,延光公主的檐子便穿过大明宫,出白华门。 晃晃荡荡的檐子内,延光的手指扶在额头上,能感受到自己的层层皱纹,虽然她向来以放浪妩媚而著名,可实际上她也有自己的苦恼太子詹事萧鼎虽然也是自己裙下之臣,可毕竟是靠门荫当的官,实际才干欠缺得很。 当年她也给过位叫独孤的年轻人百般的关爱,寄予对方厚重的期望,可对方进士及第后,就谋取个杭州判司的官职,远远逃离了京城,不,说得确切些是逃离了自己。 后来她又想撺掇唐安和高岳的好事,希冀拉拢捆绑高岳,这事也得到萧复的默认,可谁想不知道内情如何,闹得唐安和自己翻脸...... “不晓得这是公主的车驾吗?神威子弟速速避让!”沿着白华门,刚在夹城内走得不到数十步,整个队伍就和群归营的殿后神威军子弟迎面冲撞到一起,吵醒了延光的沉思。 “我等皆是山棚出身,不习朝廷礼仪,望主赎罪!”这群神威军子弟急忙让道,纷纷半跪下来请罪。 带着丝好奇,或者出于自己这么多年的习惯,延光公主用手指挑起帘子,只见这群神威子弟领头的两位牙将,体格健硕,目光炯炯,各自背着副箭囊,眼神上抬,恰好和自己的对在一起。 延光的眼神稍微勾了两下,这两位神威军牙将就有点魂不守舍起来。 接着延光莞尔,很熟练地与李叔汶、莫六浑套起近乎来,问起对方籍贯,对方说我俩都是六州胡出身,先代被迁徙到山南东道的内乡,后来就做了山棚。 “山棚是什么?”延光娇滴滴地用手指缠着条紫绫,问到。 “就是山匪!”莫六浑抢答到,接着被李叔汶狠狠拍了下脑勺,接着李笑着对延光解释说,山棚平日里在山里营商耕田,战时就为我唐效力,是皇帝“寓兵于民”的策略产物。 “那便是绿林好汉喽?” “对对对,绿林好汉。”李叔汶和莫六浑本来就是山匪,那里见识过延光这样肥美白嫩的角色,何况还是位大唐的公主,虽然隔代,可公主始终是公主啊! 延光看两人已把持不住,就叫身旁的婢女递送给他俩各自件首饰作为馈赠信物,“二位将军戍卫京师苦劳,是否都婚配了?” 两人也不推辞,接下首饰,急忙说没有。 于是延光就说,我的宅第就在胜业坊内,愿于某某日设筵席款待二位将军,并充当冰人,为二位将军撮合娇娃,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不,不嫌弃,不嫌弃,主不嫌弃我们就好,哈哈哈哈!”莫六浑张大嘴巴,看着犹自探出半面桃腮的延光公主的檐子,渐行渐去, “唉,别上当!”李叔汶又狠狠打了下莫六浑的脑勺,“这个公主肯定要使唤我们兄弟俩什么事,不然不会无端献殷勤的。” “阿弟你说得对,所以那日就让阿兄我独自赴宴,就是见识见识这公主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别,上阵杀敌,你我兄弟什么时候离开过?” 三日后,正在宣平坊宅第内给妻子、妻妹写书仪的高岳,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阵马蹄声。 而后刘德室和几名官佐气喘吁吁地跑到内堂来,连呼“中书舍人和北司敕使携陛下的制文来啦!” 高岳不敢怠慢,赶紧搁下笔来,出堂迎接。 宣读制文的,正是中书舍人高参,和中使刘贞亮。 此制文便为高参亲自起笔,替皇帝写的《授高岳兴元、兴、凤、洋、利防御观察团练使制》: “王者统驭万宇,缉熙庶政,必有文武全器,柱石之臣,出壮藩岳,入和台鼎,使其效彰中外,声播华夷,所居而人心自宁,所莅而军令自肃,克是任者,其惟至公。 朝请大夫守兴元尹淇县开国子高岳,受天地凝粹之气,得山川崇深之灵,厚其体而庄其容,虚其心而宏其量。早洞戎韬之略,久膺节制之权。及播迁奉天,能蹈白刃而来,位高百辟,荣冠一时。洎尹正兴元,亦茂休绩。坚贞不回,沉毅有断。历试斯久,副我专委。是用付以戎律,登兹将坛。乃眷左绵,实为右屏。控压夷落,保卫皇都。非慈惠博施,不可以抚安黎庶;非威怀并举,不可以绥靖封疆。 所宜膏润一方,澄清五郡。简条章以检郡吏,齐法令以肃三军。勉承新命,无怠前修。” 看来皇帝已完全接受了李泌的安排,和自己当初对霍忠唐的建言,再拔一节,将兴州、凤州也并入了自己的辖境。 虽然所统的州数,尚不如原本的山南西道节度使可最精华最关键的五州全在高岳手里,加上又判兴元府事,所以他现在即是实质上的“山南西节度使”。 “臣岳,敢不奉承王言制命!”高岳当即拜舞,随后从高参手中接过了制文...... 接下来数日,皇帝的制文接二连三而出。 韦皋果然也授旌节,马上出镇东川; 崔宁辞任后,朝廷以康日知为灵州大都督,兼朔方节度使; 杜亚则出镇淮南节度使,同时征陈少游还朝,册封为太尉(实际上是剥夺了他的旌节)。 “看来陈少游最终还是被韩抛弃了啊!”二日后,在宣阳坊南园当中,萧昕须发雪白,头戴葛巾,手拄藤杖,另外一手正和高岳对弈。 4.杯酒释怨隙 刘晏如今连仆射的闲职都辞去,和夫人归隐到华州的田庄去了。 颜真卿在洛阳赋闲,想必过得也很开心。 所以来京的高岳,时不时便来南园,陪陪老人家萧昕。 “朝廷盯陈少游盯得非常紧,韩现在也觉得保他有害无利。”高岳下了一手。 “不过杜亚是张延赏的党羽,康日知也和张延赏交厚,这怕是圣主希冀协调张延赏与韩的关系,保持朝堂和谐,逸崧你算算,汉中五州的防御观察使是你。东川是韦皋,西川是李晟,巴南观察使安排了李晟所推荐的杜黄裳去,这三川地界,全是亲韩的力量......” “萧秘监言过其实啦,岳绝非韩私人。” “好好好,逸崧你不是......如今韩的另外位私党窦参回朝为御史中丞,宣武军刘玄佐,永平军李澄也是韩的人,濠州刺史张万福也是位有功的老将,可就因先前支持包佶弹劾韩、陈少游劫夺江淮财赋的事,现在立刻被韩驱逐,回朝当了个十二卫将军的闲职,包佶呢更惨,在我秘书省为少监;寿州刺史张建封因附韩,则立即升迁为濠寿庐观察团练使。这个局面,韩自己也该明白过啦,所以他可能默认让杜亚出镇淮南,康日知戍防灵州。” 听萧昕说完,高岳便自袖中掏出封信纸来。 萧昕看看,说果然韩又要设宴了,新贵高岳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这次筵席,张延赏也会出席。” “没错,韩要和张延赏握手言和了,可言和言和,未必真和。”说完,萧昕老谋深算地落了一子,接着笑起来,“逸崧,你也可适当帮帮韩太冲,他实则也是个没有丢弃自己理想的人。” “是。”高岳表示完全听从长者的建议,接着他凝目看了会儿棋盘,接着只能举手,表示认输。 尚书省亭子内,长安冬日下,曲江波面一片寂寥,沿湖的堤坝柳树光秃秃的,完全没有春夏时分的热闹,亭子的檐上,覆盖着层冰霜。 “今日屈诸位来,有几件喜事要贺。”主人席的韩言语豪放,喜事当然是高岳、韦皋等都得到了升迁,可韩还有个更大的事要所有人都见证。 随后韩哈哈大笑,一手将张延赏牵起,一手夹着李晟。 众人目光统统转移过来。 席座上,韦皋只顾低头品酒,他似乎对接下来的表演早已明白透彻,可他和自己岳父,还是没什么好说的。 而高岳则见到张延赏与李晟的脸上,都带着尴尬的微笑,被韩居中提着,好像两位做错事的老学生,被班主任抓到似的。 “也知晓,张相公镇西川时,与合川郡王间有点私下的小遗憾,于公的话,张相公认为是合川郡王的错(营妓高略略是西川军府的私产);于私的话,合川郡王认为张相公情面太薄(一个营妓都舍不得给我,还刁难侮辱我)。现在说句话试解两者之憾,那就是于公张相公做得对,于私合川郡王值得同情。” 言毕,韩自顾自地纵声大笑起来。 而张延赏和李晟,微笑则更加尴尬了。 “这酒是受圣主委托,交给你俩的,圣主言你俩都是国家栋梁之才,速速饮尽,就把过去的私怨一笔勾销,这叫将相和!” 这时,一名侍者端着盘子,其上摆着两个杯盅。 李晟想了想,就把一杯盅先端起来,坦率地对张延赏说:“张相公,过去的是是非非不必再纠缠,而今国家多难,正是你我精诚协作的时刻,李晟一介武夫,没别的优点,说到做到这四个字还是可以的,饮完这杯酒后,即化掉你我的小怨,此后绝不再提,绝不再念。” 说完,在诸人一片喝彩声里,李晟将酒满饮而尽。 张延赏叹口气,也端起酒盅,“以后国家边事,就托付合川郡王才是。” 说完,张延赏也将酒水喝尽。 此刻,韦皋也冷笑两声,摇摇头,也许是对李晟的坦率感到惋惜...... 又过了数日,长安城一片欢腾。 大批大批来自江南的长纲船,载着粮食、布帛和钱,抵达了渭口,京兆尹特意行牒文,让平康坊、崇仁坊最漂亮的娼妓,穿着彩绸衣衫,在船头载歌载舞,百姓们更是万人空巷、观者如堵。 几乎同时,西渭桥那里,三川的米粮也陆续送抵。 长安迅速得救,米价闪电般回落,坊市间恢复了生气。 这在京师的军民脸色上能清晰看到,最初每人都是黧黑发青的脸色,现在吃过粟米、麦子、稻米后,肚子被填饱,脸色都开始白皙红润,如今京兆尹最担心的是不少人又贪食,吃得太饱,以至于活活撑死。 现在,皇帝可以认真考虑在平凉筑城的事宜了。 他在召集各镇的防秋兵,其中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答应,马上就领一万宣武兵出发入京,留后事务交给大将刘昌和高彦昭。 另外,神策右大营六个军镇,普润、麟游、好、灵台、百里(这两处经高岳垦殖后,现在划为神策军镇)、奉天,也摩拳擦掌,准备为筑城的后拒。 兴元府的四千白草军防秋兵,由郭再贞统领,也正往京西方向进发。 同时又有两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自河朔传来。 一个是先前一直和朝廷对抗的魏博节度使田悦,被堂弟田绪杀了,这位死得可真是冤,田绪又要纳妾,手头短缺,就向田悦去要,结果被绑起来抽打了顿,田绪终于爆发了,趁夜就把监视自己的牙将、押衙都杀了,而后冲进军府,杀了田悦和妻子高氏,然后又入别院,把田悦的母亲马氏也杀了,随后田绪害怕堂兄的部下会报复,就骑马逃跑,结果被魏博老将邢曹俊追回,接过了天雄军的旌节; 第二个是朱死后,朝廷安抚了成德军的王武俊,挑拨其和幽州朱滔间关系,此后王武俊和李抱真联手猛攻朱滔,朝廷还不断派使节,逼迫朱滔要以死国事的朱太尉为榜样,尽早归顺效忠朝廷,朱滔惶急下,一病不起,在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时,向朝廷递上了降表。 群臣们虽然表面上不公开,但私下都向皇帝称贺,其中翰林学士陆贽说:“往者可使天下生患者,恒冀李宝臣、魏博田悦、卢龙朱滔、淄青李正己、淮西李希烈、山南梁崇义,如今六贼皆死,朝廷无后顾之忧,可致力于西北拓边复土矣。” 5.宁为长安草 京师内的蝗虫,虽直到冬日依旧肆虐,显示了它们顽强恐怖的生命力,可在韩“捉蝗钱”的诱导下,填饱肚子的京畿军民很快就雄赳赳地拿这群害虫开刀,唯恐它们跑了,或被天爷给冻死,短短半月内,蝗虫被扫荡一空,光唐安公主的府邸上下就捉了七斗蝗虫,皇帝李适亲自下诏褒奖了京兆府及畿内诸县,同时韩还对皇帝说,蝗虫的卵喜旱而畏湿,所以皇帝下了狠心,强令捣毁京城周围各条河流及水渠上权贵们所造的水,绝不姑息,让大部分的果园和田地都能得到浇灌,以求来年春暖后,蝗灾不会死灰复燃。 另外李泌的谋略也大起作用,原本皇帝担心,若在西北大规模营田,设置巡院的话,会给度支司造成巨大负担,但事实证明这种担心完全多余。李泌说服张延赏和崔造,从国库里拿出十余万匹布帛来。 当然这些布帛,全都是粗劣不堪的,属于进贡来的次品,皇帝自己不用,也不敢用它们再去犒劳士兵,但李泌却要变废为宝,他让宫廷的作坊将这些劣布全部染上好看的色彩,运到西北边地处。 恰好唐和西蕃议和时,陇州、泾州、灵州等地都开设互市,西蕃之地多产犏牛,并且用这些牲畜运给养给边地驻军,运完后就嫌弃犏牛回去还要耗费粮食,就索性把犏牛扔在原州的旷野处,让它们自活。 李泌就授意泾原行营留后刘海宾、凤翔尹段秀实、灵州大都督康日知等,用这些劣布去和西蕃边兵换犏牛,最后价格压到一匹布换一头犏牛的地步,连套去了三四万头,还有不少余量,接着李泌就把这些犏牛分发给边军或神策军各镇,用于营田。 对于农具和种子,李泌也早有考量,他对皇帝建言说,自天宝年来,官员得罪长流岭南、岭西、黔府的不计其数,光岭南一道就不下两千,这些官员长处瘴疠之地,各个都害怕无命归朝,现在陛下可下诏准许他们自新的机会,让他们交纳一笔赎金来,然后把他们量移到西北来充实边防,另外天下有想得官告身者,也可“入粟捐官”两相下来,得到的钱米换做农具和种子,便可送到西北边镇,用作营田的启动资金,这样也不会给度支司造成负担。 同时,韩的弟弟韩洄,于金商二州上奏皇帝,称商於山内有大量铜矿,且离京师很近,可增设炉冶铸钱,每年朝廷可得利十一万贯,并能缓解钱荒。 皇帝大喜,遂按照李泌等人所言实行,果然短时间内募集大量钱米,随后将钱分给有铁官的方镇,赶工锻冶农具和军器,其中高岳的兴元府就分得两万贯钱。 既当上了五州防御观察使,又为兴元府搞到了大宗订单,同时也作为忠臣联盟的一员,见证朝廷边镇政策的成功,高岳此次长安之行,可谓有极大的收获。 等到冬至含元殿的大朝会后,高岳就向皇帝上了告辞的谢状,准备回兴元去主政了。 皇帝也亲自在宣政的偏殿召见他和韦皋,劝勉了高岳番,并对他俩说:“你俩并肩自陈仓道归去,方便凤、兴二州的交割。” 韦皋虽要带奉义军入东川,可州兵土团、财政什么的,都是要留在凤、兴二州的,所以和高岳间得有个交割的程序。 这时高岳向皇帝说,马上我会在整个兴元府五州推行“府兵制”,另外还想复兴州县的学馆,但人手不足,请征辟国子监的苏延博士前去兴元府,指导馆学。 “有意思,高卿你还是首位让太学学博士去地方上开馆的。”皇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在这时的唐朝,国子监系统那叫个清汤寡水,先前高岳还是太学生时就深有体会,国家现在也无力无心搞教育既然每年地方都“乡贡”绰绰有余的人才来,那么以不实用的经学为主的国子监,当然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所以那群博士、助教,一有办法就想去地方幕府为僚佐,希冀早点脱离这个苦海。 但高岳怪就怪在,别人是聘请国子监的学官去幕府里负责“表启笺状”等文书的,就是秘书行当,可高岳还是要苏延去兴元府搞本行教育,故而皇帝才感到奇怪。 不过李适也是喜欢文学风雅的,高岳这个意见,他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务本坊国子监内,苏延蹲在自家陋舍的台阶上,他的妻子这几年下来,没病死,但也没痊愈,依旧躺在敝旧的榻上,不断咳嗽着,有时候还要撑起病躯来缝补丈夫和孩子们的衣衫。 而苏博士呢,正自己修补渔网和竹筌,这几年别看整个国家板荡不休,可苏延还是雷打不动,长武师变叛军入城,皇帝和诸位官僚播迁去了奉天城,当时高岳派人来喊国子监师徒们同去的,可偏巧苏博士当时去了昆明池打渔,傍晚回来后就发觉城门口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他觉得不对,就跑回家去接老婆孩子,这一回就再也离开不了。 不过长安沦陷期间,他过得很安全,大概是国子监太没存在感,叛军根本没有裹挟他们的兴趣,倒是朱还时不时送点米来救济下。 可在这段时间,苏博士十一岁大的女儿,和一个五岁大的儿子,还是夭折了。 看着女儿的尸体,苏延痛苦地不能自已,马上这孩子就能出嫁了啊,可谁想到天叫她降生到我家来,然苏延又哭不出来,写了篇给女儿的祭文,又察觉根本没钱给女儿治丧,只能自己拉着小车,草草将一对儿女埋在城外的高原上,坟茔就伴在国子监死掉的张谭之旁。 当时出城时,叛军士兵在城门处,问了下苏博士的状况,都同情他,也没为难,说你若想投奉天去,或想回福建家乡,我们帮你写个长牒,埋完孩子就逃走好了。 苏延苦笑说,我过不了咸阳原(当时是李希烈占据)怕是就得死,算了,要是死的话,就死在长安城吧! 后来,皇帝回来啦,也没为难他(皇帝根本不知道这号人),苏博士的生活依旧贫苦。 他想自己还得活下来,还有几位孩子未成人呢,年轻时以文章来经略天下的宏愿已荡然无存,他只想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而已。 “唉,我好像听到有车马的声音。”这时,榻上卧病的妻子忽然来了这么句。 苏延眯着眼睛,一会儿后,果然见到国子监的大门处,有一群人牵着两匹骏马,在鲁圣人宫前作揖行礼后,就朝学馆这边走来。 6.乐为边地花 等到苏博士的家门前,这群人毕恭毕敬地上前问候,询问此就是太学苏博士的尊府吧? 苏延急忙起身,拉拉满是补丁的袍服,将渔网和竹筌扔在一旁,说正是正是。 “我们都是兴元府的官佐,新近少尹高岳被陛下授于汉中五州观察防御都团练使,特设幕府,并撰书辞,具马币,卜吉日,至博士庐下,延请礼辟博士自东厢入幕为宾。”带头的说完后,就将辟书交到了苏延的手里。 原来高岳为兴元少尹时,理论上是不能管理兴元府的军务的,所以又加了个“都团练使”的名义来管州兵和白草军,现在他是以观察使的身份,同时兼兴元府五州的防御使和都团练使,也即是集监察、采访、军务、理政于一身,实际上权力等同节度使,已正式有开幕征辟僚属的资格,以前他下辖的县令,虽是自己指认的,可也需要皇帝亲自考核,而如今高岳便把兴元府行政机构和五州观察使的幕府机构合并,比如刘德室,被奏请为检校从五品下太常丞,判兴元府诸曹事,现在则又加了个头衔,那就是观察使判官。 韦平呢,则直接为观察副使。 高固则加上个,都团练副使。 不过为何韦皋是东川节度使,而高岳则就是观察使呢?其实很简单,两者权力和地位是等同的,只因节度使是军职,韦皋在奉天元从救驾后所得的官位为金吾将军同正,正属军职体系;而高岳始终是文臣系统里的台省头司郎中,故而以观察使身份出镇兴元,为了方便统军,才又加了防御使和都团练使的头衔。 不管如何,当苏延知道来礼聘自己的,正是那个当初来向自己求索文稿的太学生高岳,还是惊诧莫名的:如今区区数年,不但考中进士,官都做这么大了! 苏延望着两匹昂首嘶鸣的党项马,又看着这群人担着的沉甸甸箱箧,里面肯定装满了金银钱帛,可出于规矩,幕主和想要礼聘的幕宾间,是忌讳公开谈礼聘多少钱的,“我俩是交心的”,是朋友关系,钱多少不过是个点缀。 这时四周围观来的太学生、四门生们不由得啧啧称奇,说这下苏延前半身沉沦贫病泥坑,这下可得一飞冲天了。 又说这高岳也是重情重义的角色,显达后不忘故师。 “望博士屈尊,以兴元观察使府支官(支官是观察使独有的僚佐名称,地位等于节度使幕府里的掌书记)为荷,此是辟书,如博士首肯,命书随即后至。”领头的很客气地说。 先交辟书,是幕府对幕宾的礼仪,意思是我征辟你,但绝对不敢勉强你,只有在你答应的情况下,咱们幕府再上奏朝廷给你升个官衔,不然就有不尊重士人,强人为难的嫌疑,即“命书后至”。 “老妻啊,咱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啦,得赶紧离开长安这个鬼地方,不能死在这里!”待到礼聘的队伍留下礼品告辞后,苏延是欣喜若狂,抱着榻上的妻子,流下热泪。 他女儿、儿子夭折后,他都没哭。他也完全忘了,之前埋女儿儿子时,他对叛军士兵说过,“死也要死在长安城。” 而后苏博士全家打开了几个箱箧,乖乖,里面有好几件上好的蜀锦织就的衣衫,有给苏博士妻子的,有给苏博士孩子的,一应俱全,下面还折叠好了上好的彩缯、细麻布匹。 另外的箱箧里则是沉沉的蒜瓣银锭,和成串的青钱,数一数,不下五百贯钱,是高岳从“方圆支用钱“里匀出来的。 他的两个幼小的儿子,正在门外,流着鼻涕,吵吵嚷嚷地看着两匹被拴住的党项骏马,看这神态身材,一匹绝对不下五六十贯钱。 另外就是俸料钱,太学博士如今每月的俸料十八贯钱而已,而去了兴元府当支官,每月正俸即有四十贯,还有杂给时价钱二十贯,俸禄翻了三番。 高岳还附了张别纸,称因苏博士要执掌州府学馆,所以每年有别廪米五十石,由兴元府的学田提供,至于起草表章启笺,还有额外的“润笔钱”。 总而言之,在长安国子监是“穷闲”,去了高岳的幕府就是“富忙”。 “去,去兴元府,好,大好!”苏延擦着脖子上的汗,喃喃地说到。 他妻子更是激动莫名,扶住丈夫的胳膊说,“夫君你的文学才华总算派上用场了,当观察使府里的支官,就是使君府主的喉舌,表笺书翰可不都是由你执掌?” “嗯,嗯!”苏博士背着手,高兴地在斗大的陋室里来来回回,几乎难以自持,他决定要拼尽毕生的才学,来辅佐曾经的学生高岳。 接着苏博士坐在榻上,他妻子将案几摆在其上,写了封《为兴元高廉使谢聘钱》,称赞高岳送来的礼聘钱,“多若凿山,积如别藏,礼于是重,富而可求,既不忧贫,唯思报德。”字里行间里倾注了他的感激。 数日后,兴元幕府正式奏请朝廷,授苏延工部水部司员外郎的官衔,随即苏延全家起行,风风光光地向兴元府而去。 同时,高岳还聘请了国子监的那位渤海国的学生杨曦,因杨曦不是进士出身,也没参加过唐政府针对外国学生的宾贡科考试,所以高岳就直接聘他衙推,其实是看中了他是个活的典故书橱(杨曦在唐朝这么年,一直在疯狂抄佛经和典章),每月给二十贯俸料和杂给钱。 临皋驿,向陈仓道进发的高岳和韦皋,正在驿厅内用餐,这时新任的东川节度使判官刘辟匆匆从外面赶来,低声对二位说,京师内的东川进奏院邸官得到最新的消息。 进奏院,等于是方镇在中央的情报据点。 “何事。”韦皋很镇定地擦擦手。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薨。” “薨得这么巧?”韦皋话中有话。 “等淮南支度官顾秀的消息好了,那个更确切点。”高岳的韬奋棚棚友顾秀,这几年一直在淮南幕内为支度官,替陈少游管理财务。 但其实答案也很明显,陈少游恰恰在这时死掉,悄然自杀的可能性最大。 可悲,陈少游出镇富甲天下的淮南扬州多年,大历朝那么多风风雨雨都挺过来,连靠山元载(宰相)和董秀(宦官)被诛杀,他都能存活下来,可现在却真的没挺住。 最大原因是韩抛弃了他,陈少游孤立无援,他有劫夺财赋的罪名,又有和勾结李希烈的嫌疑,也只能在朝廷制裁前抢先死掉,来兑现自己的那份“人身保险”了。 果然,当韦皋和高岳入凤州城后,第二个消息传来,皇帝追赠陈少游为太尉,随即让杜亚出镇淮南。 然则据刘辟说,杜亚本愿是白麻宣下为相,而他向来瞧不起的严震却当了宰相,因而此次去淮南颇有怨言。 “早晚淮南节度使还是你我当中一位的。”听完这个消息后,韦皋不慌不忙地说到。 7.摧沙飞鸟使 出了京西的临皋驿后,高岳和韦皋取道凤翔府入陈仓。 这时高岳明显有些牵挂,他想要去泾州回中山一趟,希冀能见吴彩鸾一面,因为他事前有答应彩鸾炼师事情的。 然而他刚刚得到了制文,为汉中五州观察防御使,所以现在去兴元府与其说是升迁,不如说是以一个新的职务去“赴任”,而唐朝法律规定,官员在赴任时是有严格限制的,从拿到牒符那刻起,就必须马不停蹄,直到目的地为止,不得在沿路“淹留”,所以高岳也只能暂时将去见彩鸾炼师的念头作罢索性去兴元府后,写封书信,请彩鸾炼师来自己官舍好了。 经过凤翔府时,高岳与韦皋都向驻守在此的段秀实太尉奉上书状,可未及见面便马不停蹄地向凤州赶。 入凤州地界后,高岳便能体谅韦皋曾在这里担任都团练使的悲哀,他自己的兴元府、洋州、利州,其中兴元府人口最为繁多,为三万三千户,而洋州原本开元年间足有一万八千余户,可现在只剩下三千户不到,利州虽然山地最多,可在开元年间也有一万二千户左右,现在只有两千五百户,可起码合在一起也有接近四万户的水准。韦皋的两州更可怜,凤州一千多户,兴州只有九百多户,其他的都是生民(蕃子),所以奉义军也是靠朝廷度支司养着的。 凤州城外的故道川驿站,韦皋让刘辟写交割文书,准备给高岳后,自己就携家眷和奉义军入东川为节度使了,此后凤兴二州便归于兴元府管辖。 然而文墨还没干,就有数骑兵马,飞也般赶到,领头的奉义军将校翻身下马,跪在二位司使的面前,高呼“京师急报,防秋兵生变!” “什么?”高岳和韦皋都十分吃惊。 情况是这样的:河中节帅浑遣两千士卒,与其他方镇兵并道至泾州地界,准备来春于平凉筑城,领军牙将为李怀光长武军旧人许霆光、达奚小俊,浑又让帐下虞侯王朝干监护,然过咸阳原奉天城,入泾州后,道遇神策右大营的将军骆元光,及射生将韩钦绪。因昔日长武军叛时,神策行营里的骆元光曾与当时属叛营的许霆光阵战,许霆光曾诟骂过骆的祖考(祖宗),骆誓言报之,结果在武亭川源头桥梁处,骆元光、韩钦绪策马追及许霆光,达奚小俊和王朝干见情态不对,企图上前和解,可韩钦绪大呼“李怀光麾下长武军皆为叛逆,人人得而杀之,况且霆光曾辱及骆将军祖考乎!” 说完后,韩钦绪便射出一箭,正中许霆光肩窝。 许霆光猝不及防,翻身落马后,被骆元光持刀枭首,尸身更是被骆碎割,告慰其先祖之灵。 随后,骆元光和韩钦绪二位提着脑袋,扬长而去,驰归奉天城的神策大营。 横死的许霆光部属们大怒,围住达奚小俊和王朝干讨说法。 可这两位也无可奈何。 一来长武军在李怀光死后,部分归农,部分并于浑麾下,因曾经叛乱过,政治地位是很低也是很敏感的; 二来,骆元光是神策军系统,而神策行营向来是气焰嚣张的,根本不会把边军摆在眼里,更别说是曾经叛乱过的长武军旧部了; 三来,那射生将韩钦绪的父亲,恰好是现在的宁节度使韩游瑰,而韩游瑰原是李怀光部下,在李叛乱后献出长武城反正朝廷,正受皇帝宠幸,杀许霆光反倒能证明韩游瑰和政治上有污点的长武军间的彻底切割。 于是达奚小俊和王朝干表示,没法子给士兵们说法。 当夜就爆发了营啸,长武军的旧兵大呼“韩游瑰先遣其子行凶,随后要尽杀我等!”很快恐怖狂暴的情绪席卷全营,士兵们强行挟持了王朝干、达奚小俊,穿过临泾,要去原州投奔西蕃。 好在高岳先前在泾州营修的烽堠及时察觉这情况,燃起告警的烽火,泾原行营留后刘海宾即刻发其子刘国光,及大将张羽飞,领数百轻骑前去镇压。 最后虽然大部分营啸的步卒被追回,可害怕被治罪的达奚小俊、王朝干,领着二百余骑兵,扔掉所有的铠甲,仅穿短袄马裤,狂奔入葫芦河,最后居然一路穿过“闲田”的无人区,抵达了原州西蕃据守的摧沙堡。 摧沙堡的大防城使扈屈律悉蒙,见到达奚小俊和王朝干,便说如今唐家天子和我国已然罢战和好,故而不可留你等破坏会盟,说完便要遣送二位回去。 达奚小俊与王朝干只能对这位佩戴银告身的西蕃将军说:“唐家天子要背盟,他不但要派遣数十万人马继续防秋,还要在与摧沙堡相距不远的平凉、潘原处筑造一大城,驻军三万,战马五千匹,此后要一直收复领土到大河的南岸。” 这下扈屈律悉蒙才感到问题有些严重,急忙喊到:“速速派出这摧沙堡的飞鸟使,带十名斥候,急速去向东道大帅处告急,另外让所有的边鄙官备上最快的马,告知青海(即六盘山以西的草原地区)处放牧的所有兵马,带上弓箭、投石、牲口、奴仆及铠甲,向这里集结。” “卜儿,卜儿!”摧沙堡城门前,受惊的犏牛四散鸣叫着奔走,扈屈律悉蒙麾下一名最为机灵勇猛的战士,背着用银簇箭贯穿的木简,充当了飞鸟使的角色,和其后十名斥候,同乘着划一的黑色骏马,像十一只疾飞的乌鸦般,扬鞭呵斥着坐骑,向秦州地界而去,那里的天水城是东道大帅军帐所在地。 而所谓的东道大帅,即西蕃在征服河陇后,模仿唐朝节度使所设立的“巡边大论”,也叫“德论”(bdeblon)总管陇右所有州的军政,除此外于河西走廊处还设置北道大帅,负责对唐的安西北庭及回纥攻守,南道大帅则对唐的三川方镇及南诏,西道大帅则负责西蕃西部的区域,负责蚕食唐朝的安西、北庭,并监视天竺地带,除此外还有名大帅,驻屯于青海地区如此,西蕃共有五位德论。 这时的巡边大论,正是先前曾出兵泾州青石岭的尚结赞,也是西蕃内部最强硬的鹰派。 此刻,在凤州城下得知这消息的韦皋,不同于高岳的沉思,而是哈哈笑起来,随后拍着高岳的胸脯,说“逸崧,长武旧部倒向西蕃,边境要仗要打啦,我们的机会真正来到了!” 8.尚结赞论法 “我,我还没来得及回兴元府呢!”高岳望着天际的流云,惊讶时局的突变。 而那边的韦皋则兴奋莫名,直接挽起袖子,问刘辟道:“李令公(晟)大概行至何处了?” 刘辟急忙回答说,李晟比我们先行返归蜀都城,而今计较行程,应到剑州地界。 “派最快的马,去向剑州报告李令公陇山边境的消息。” 刘辟急忙照办,接着韦皋又问高岳,你白草军的防秋兵到了何处。 高岳想想,说也该抵达兴州的略阳城了。 韦皋举起鞭梢,稍微想了下,说就让你郭再贞的兵马留在略阳,我奉义军一万二千子弟,也停在凤州城。 “等朝廷的处置?”高岳问到。 韦皋点点头,说当然,现在知道了此事,再忙着政务交割,岂不是耽误我打仗嘛! “若陛下退缩厌战怎么办?”高岳又担心皇帝李适会反覆。 “现在这态势,不是我们越陇山去打小蕃,就是小蕃越陇山来打我们,仗打多大,打多长时间,也不是圣主所能决定的。”这时,韦皋又要派人去联络凤翔府的段太尉。 高岳想想,而后拍拍韦皋的肩膀,“你我此刻火速回长安请命,若朝廷决定开战,全兴元府白草军一万一千官健,岳愿全拉出来。” “好,我们继续并肩作战。” 毕竟是曾在诸葛武侯墓前发过誓言的兄弟,两个人的手便紧紧握在一起。 鄯州湟水,许许多多的汉民百姓跪拜在地上,他们的身后是成片的桑麻田野。 一座奢华的大帐前,皮肤黧黑,双目如狼如鹰般的西蕃东道大帅尚结赞,身着一袭窄身长袍,坐于矮床上,臂膀上系着瑟瑟章饰,这是西蕃帝国权力最高者的象征。 而他的扈从武士“索玛”,浑身着轻便的波斯皮甲,面颊上亦覆盖着甲片,只露双目,手握波浪形的利剑,伴侍在主人尚结赞的身旁。 在尚结赞的左边,跪着汉民,他们如今都是西蕃的“温末”及奴隶,而在尚结赞的右边,则立着几名西蕃的士卒,手里还摆着弓箭。 汉民和西蕃士兵的中间,躺着具尸体,自衣着上看明显是汉人,胸膛上还深深埋着根箭羽。 原来这几名西蕃士卒在城旁的野外狩猎,箭却射中了名正在劳作的汉人,汉人当场殒命。 原本这案件由当地的西蕃长官“城堡主”裁决,因在这位的眼中,河陇地区数十万沦陷的旧唐民连“庸”(西蕃的农奴)地位都不如,都是群温末而已,故而下了论断:五名西蕃士卒,赔偿受箭身死的汉人二头牦牛。 可恰巧尚结赞巡察东道回来,便驳回了天水城堡主的裁断,由自己亲自判处。 尚结赞正襟危坐,先是询问五名西蕃士卒,“你们是出于无意射杀了这汉人,还是出于憎恶、轻蔑而故意夺取了他的性命?” 五人伏地相告,称他们不会隐瞒想法,此次射中这汉人实则是场意外。 旁边受害者同村的汉人又怒又害怕,只询问杀人者的话,这种官司还有什么公正可言呢? 可尚结赞却表情严肃,他叫身旁的法务官和书记官搬出了西蕃的木简律法,询问如果这五人是在狩猎当中无意杀人的话,应该如何裁断。 于是法务官小心翼翼地告诉尚结赞,这样的话,这五名西蕃士卒每人都要找十二名最公正的智者或勇士,来作为保证人,对天神赞普的威仪发誓。 尚结赞点点头,挥挥手,不久这五名士卒便真的各自找到十二名保证人,接着面向南面天神赞普的宫殿所在方,赌咒发誓。 汉民这时的议论声更大了。 侍卫武士索玛便抽出了剑来,议论声顿时被吓得安静下来。 尚结赞起身,指着士卒找来的保证人说:“你们看一看,我们西蕃用虎皮来荣耀勇士,用告身来荣耀智者,这群保证人不是身着虎皮,便是有着铜银告身的,所以他们的誓言,是得到天神赞普的认可,具备了神圣的效力。而按照我们的律法规定,狩猎中无意伤人,如受害者身死,那么便用银钱赔偿性命即可。” 轰得声,汉民们的情绪明显又起来了。 “你们以为法律和曾经你们习惯的唐律不同,便不会公正嘛!”尚结赞忽然大吼起来。 整个场面立刻又安静下来。 接着尚结赞指着自己:“不要说你们了,我西蕃的大论(论即是大相)如在狩猎里被人无意射死,只要射人者能得到十二名高贵公正的保证人起誓,那么他只需要赔偿大论家庭一万两银即可,内大论一样的价格,赞普舅氏执事一样的价格,中贡论一样的价格,瑟瑟告身者六千两,金告身者五千两,银告身者三千两,黄铜告身者二千两,红铜告身者一千两,甲门武士三百两,庸五十两。如何,这难道不也是严明公正的法律吗?” 而后尚结赞狡诈地笑笑,对不敢回答什么的汉民们说:“你们同样也是天神赞普的子民,不过今日本论若是破除律法,给予死者过高的赔偿,那么会引起以勇武或智慧侍奉赞普阶层的不满,但本论会把你们与‘庸’一视同仁,让这五名犯罪者赔偿死者五十两银。” 五十两银,五十两银。 确实要比原本城堡主开出的“赔偿两头牦牛”要优厚得多。 最终,这群汉民只能饮恨,将发髻垂在烟尘当中,沉默着接受了尚结赞的裁断。 这便是这位东道大帅的狠辣之处,“此后你等只管安居乐业即可,所种田亩所得,按时向各地的通颊(西蕃的千户长)缴纳四分之一的‘牛腿税’,有我西蕃的武士来保护你们不受侵犯。另外,你们要尽快适应这样的事实,那便是不能再用唐历,而要用我大蕃历,不能再遵唐律,而要用我大蕃律,不能再着唐衣,而应着我大蕃衣。只要做到这步,你等用唐话交谈,用汉字书写,我等皆不加干涉,此后精通技艺者,亦可入我大蕃为官,天神赞普会量才叙用,赐予你等告身。”说完,尚结赞指着身边一名志得意满的,梳着西蕃式发辫的银告身者说到:“其实他本是你们汉人,名曰徐舍人,现在为赞普效力,是赞普身旁的智囊,我赞普广有四海,有天竺人来为僧侣,有大食人来制定历法,有粟特人来整顿财务,你等唐人,就安心耕作牧养,同样为我大蕃添砖加瓦好了!” 这时,来自摧沙堡的飞鸟使冲到了尚结赞的面前。 9.德论大料集 “唐家这是自取灭亡啊!”尚结赞听到了长武军军将“投诚”,并且出卖了唐军要于平凉筑城的消息后,居然和韦皋一样的兴奋。 先前唐家派使节来议和时,他就对此持激烈的反对态度,“当初就应该趁着唐家内乱,一鼓作气集结东道、东北道所有的通颊,彻底夺取长安城以西的所有唐家军州。” 果然,刚刚恢复元气的唐家,居然要集结人马,要夺取河陇土地。 “长安的唐天子,所依仗的大将到底有谁?”尚结赞这时似乎是有意询问身旁的汉人蕃臣徐舍人和车夔元。 “昔日为郭子仪,今日郭已死,唐家无人矣。”徐舍人作为名蕃化的汉人,西蕃碾压唐家的快感,他比尚结赞还要足。 而车夔元也即刻附和。 这话其实就连尚结赞也不会相信,他竖起几根手指,一一说到:“一位叫李晟,现在正于西川为节度使,怕是顾及不到陇山的战场;一位叫马燧,他正在河东为节度使,一时很难与我们交手;他会被唐家天子当作预备的力量使用;一位叫浑,他是郭子仪最忠勇可靠的部下,也最为唐家天子信任,现在镇守河中;还有一位是段秀实,他原本是唐家泾原节度使马的司马官,可当他接过马的旌节,却成为更为可怕的敌手。” 这话说完后,在场的西蕃各官员和军将都沉默下来。 可接着尚结赞却笑起来,“我有策略,可将这四位一一除去,只要这四位一去,唐家天子再也无人。”说完他便对身旁的侍卫武士索玛吩咐说: “索玛,我给你四匹最好的骏马,速速去逻些城吧!在那里,唐家的那群卑劣的使者想必还在天神赞普前喋喋不休,贩卖着他们繁复的口舌花样,并顺带刺探着我大蕃的内情。所以索玛啊,你到了刚刚落成的最伟大的桑耶寺前,见到了天神赞普,除去告诉他唐人可以蔑视的行径外,还要向天神赞普索要一只靴子。” “靴子?”索玛有些好奇。 尚结赞手指遥远的东方,“对,赞普的靴子,我会亲手把它挂在唐家天子的宫殿前,此后唐家无论天子还是大臣们,都得在赞普的靴子下卑躬屈膝地经过,他们全都将沦为赞普的奴隶!” “哈哈哈哈哈!”在场的所有西蕃军将、官僚和武士都齐声爆发出豪迈自得的笑声。 接着尚结赞发布“大料集”的命令。 所谓的大料集,则是陇右所有州县即刻紧急集中所有的战备物资,也集合所有的五大通颊万户区的战士,全都汇聚到尚结赞的营帐前,随后赶赴至于秦州的前沿要塞天水城。 西蕃边疆的“东军大相”“德论大区”(唐朝河西、陇右失陷后,西蕃进行了规模巨大的移民,企图占据此地区,在此建立了‘东道德论’大区,其下共五个万户区)“通颊万户”“通颊千户”的体制,军民合一,动员的速度非常惊人。 这时,虽然尚结赞和周围人说的全是西蕃语,可刚刚断案后的还未有退散的汉民人群里,有两位壮汉,是可以听懂西蕃语的,似乎不是特别清楚,但也可知晓尚结赞狂言的大致内容,“太猖狂了!”其中一位黑脸的汉子愤愤说到。 这时周围的汉民温末们,对他投来了害怕的眼神。 “若是天子家和这群蕃子再次开战,我定要反正去唐土。” “别说了......阿六被射死了,他家孤儿寡母有五十两白银的赔偿,可以啦。”几名汉民温末带着厌恶恐惧的语气。 “不是赔偿的问题,唐人和西蕃人有官司,被害的是咱们唐人,可凭什么按蕃律来判?” “别多嘴啦,昔日天子家的官来理民时,不公平的事不也有,对咱们小民来说,谁来坐衙门还不是一样的。” “嘿!”那黑脸汉子义愤填膺。 这时另外位白脸的汉子摁住了这位的肩膀,很沉稳地摇摇头,示意不要胡乱说话,也不要轻举妄动,看准时机再行事不迟。 长安城的大明宫紫宸殿内,“河中长武军旧部投敌哗变”的消息也已传至,皇帝十万火急地召集了宰执,商议此事。 这时中书侍郎萧复也赶了回来。 在萧复过潼关入同华二州时,当时此二州的刺史还没有得到命令,所以不敢开仓赈济蝗灾里的灾民,萧复当机立断,说皇帝的敕使就在路上,我们提前开仓放粮,那样能多救一位百姓就是一份功德,有什么事,我这个宰相兼天下宣慰大使来任责。 因为唐律规定,地方刺史必须要得到朝廷诏书,才能打开仓廪救灾,否则便有“擅放”的罪行。 顺道救了同华二州的百姓后,萧复才归京。 “陛下,筑城应出其不意,可如今情报已泄,请罢平凉筑城之役,重申唐蕃二家之好,避免干戈,而后从长计议,不可轻开边衅。”很自然,门下侍郎张延赏肯定要借机阻止的。 “按先前会盟,原州平凉属我唐疆土,在此筑城有何不可呢?”绳床上的李适,语言比较强硬。 张延赏便解释说,因为当时会盟时双方曾有过约定,划出片“闲田”地带,在这个地带上,不管是我唐,还是西蕃,都是不准擅自筑城屯兵的,所以如西蕃擅自筑城,那里理屈在西蕃,可如我唐擅自筑城,那么理屈在我唐,两相比较,宁让西蕃理屈。 此刻,有些气愤的萧复便询问张延赏,“我唐理屈,西蕃会毁盟入寇京畿,可如西蕃理屈的话,又如何?” 张延赏愣了下,接着便说那样道义便不在西蕃一方。 “那我唐是否可出兵光复河陇?”萧复追问到。 张延赏哑口无言,良久说如西蕃理屈,我唐出兵复河陇自无不可。 萧复冷笑道:“西蕃昔日趁我唐内难,陷我安西、北庭、河西、陇右数十军镇,沦我数十万军民为奴,又有什么道义可言?光复旧土,这就是我唐最大的道理,岂用等小蕃理屈!” 10.元法寺旧雨 此刻,李泌也上前,劝皇帝道:“西蕃狡诈反复,即便陛下先前与其结盟,可以泌计之,不出两三年,西蕃必然背盟,企图彻底攻陷安西四镇,若这段时间我唐无所作为,坐视安西、北庭陷于敌手,恰恰中了西蕃之计。 那时再谈西蕃是否理屈,徒让对方嘲笑而已。” 翰林学士出身的宰执姜公辅,和另外位严震,这时出班建言道:“安西、北庭孤悬境外,命运已如风前之烛,绝不可守。不如陛下索性放弃这二地,割让于西蕃,使安西、北庭二镇节度使郭昕、李元忠,及所有官民军卒,顺河西陇右归国,换取唐蕃长期和平,以图国家休养生息。” 李泌坚决不同意,他难得地表现出严厉的情绪,指责姜公辅、严震道:“安西、北庭,那昔日我唐重镇所在,人性骁悍,控西域五十七国及十姓突厥,又能牵制西蕃的势力,如不战而把二镇数千里富庶之地拱手让予西蕃,我唐如丧一臂,西蕃如添一翼,此后西蕃并力东侵,恐我唐寝食难安也,此乃亡国之道;另外,安西北庭二镇军士百姓,于孤域绝地,尽忠竭力,为国家守土二十年,百般惨烈不能屈之,如一纸文书,即将他们丢弃于西蕃狄夷之手,必反目深恨我中国,此后从西蕃一道入寇,如报私仇。汝二人只是书生之论,浅鄙至极,不足讨论国家大事!” 这话说得姜公辅和严震面红耳赤,只能退缩不语。 那边的刘从一和李勉根本没有发言,实际是支持李泌的说法。 更何况,殿内还有位尚未归镇的韩,在那里始终没有言语呢! 此刻张延赏又建议道:“于平凉筑城亦可,然则唐蕃间不冒然开战为最好。此事为神策军将骆元光、韩钦绪报私仇引起,逼得达奚小俊、王朝干投敌,二人不可不任责,请陛下惩处二人,最起码能为平凉筑城缓冲几分。” 其实张延赏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可皇帝却为难地说:“骆元光昔日在收复京师战事里多立战功,而韩钦绪又是宁节帅韩游瑰之子,朕不忍......” 门下侍郎张延赏便坚持说:“陛下如再纵容,必让武人更加跋扈。” “许霆光遭骆、韩二将横杀,绝非达奚小俊、王朝干及长武军旧部投蕃的理由,二者风马牛不相及,如陛下又惩处骆、韩,臣恐此后对朝廷不满的武人,皆会学会榜样,以投敌为要挟,那时局面便真的难以收拾。”萧复则一力要保骆元光、韩钦绪,他又说,“达奚小俊、王朝干已叛,若再惩骆元光、韩钦绪,等于失却四将。如陛下能宽宥骆、韩,此必定会于疆场上感恩戴德,誓为陛下效死而后已。” 皇帝又觉得萧复说的在理。 这时韩起身,奉笏板为这场争论下达最后的决议,“陛下,事已至此。不若定为达奚小俊、许霆光、王朝干煽动士卒,拉拢军队叛逃西蕃,而我可派使节向西蕃索人,如西蕃交人,我们可趁机更进一步,于平凉筑城;如西蕃不交,则理屈在彼方,我们可更光明正大地于平凉筑城。” 反正,我韩,肯定要在平凉筑城。 “如谈判没有结果,怕是唐蕃间又要开战啦!”皇帝慨叹着说到。 潜台词是,我唐能不能支撑这场战争,各地方镇的节度使们又是个什么看法。 话音刚落,门阁使们就来报告说: 听闻浑兵变投敌,西川节度使李晟、东川节度使韦皋、巴南观察使杜黄裳、汉中五州观察防御团练使高岳、泾原行营留后刘海宾、凤翔陇右节度使段秀实、宁节度使韩游瑰(这位是肯定要站在此立场的)等,如今火速返归,至大明宫下朝堂处,连署向陛下进表。 “说什么!”皇帝急忙问到。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这几位统一说,长武军旧部携五兵投敌,领兵军将达奚小俊、王朝干皆是死罪,小蕃丑类如主动将其斩首,献于阙下,尚有盘桓余地,如小蕃丑类怙恶不悛,胆敢藏匿,则可视为背盟,人神不佑。臣等仰陛下威灵,必克原州七关,进复河陇之地。 “陛下,臣愿立即返归润州京口,如小蕃胆敢入寇,打一月臣就送一月的钱粮,如打三月臣就送三月的钱粮,如打十年,臣就备好十年的钱粮!”这时,韩慷慨激昂。 皇帝也受到了感染,当然他也有更远的考虑,他想起那时还在奉天城时,高岳就建议他说,对韩与其“堵”,不如“疏”,通过他的手,将江淮东南的财赋以“光复河陇”的名义,统统吸纳到京西来,为朝廷所用。 现在两税钱和斛斗米也按时来到京师,李适也认为不能屈从于西蕃的压力下,那将是不亚于曾经播迁奉天的巨大耻辱。 “朕就和西蕃互相角抵下,让他也知道朕身为唐家天子,在这个天下里,还没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不久,几名敕使来到含元殿前的朝堂前,对李晟、韦皋、高岳、杜黄裳等传达了皇帝的谕旨: “西北边陲情势一触即发,卿等可急速各返本道,备齐士马为要,若兵戈骤起,陛下须集合西北、朔方、山南、东西二川诸军,并力殄敌。” “臣等遵命!” 这下,高岳都顾不上再和韦皋搞什么“政务交割”了: 韦皋和麾下刘辟、曹有道、崔时用等,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凤州而去,准备点集整个奉义军,来应付冬春之交边境很可能会出现的战争。 而高岳呢,他倒是在京师内多留了一日。 因为关于未来的唐蕃大战,他有个策划,必须要城内的一人配合。 长安兴庆宫南的安邑坊元法寺内,冬寒已甚,寺院内的西廊处,高岳着长袍及轻裘,立在“双松图”的壁画下。 几位僧侣恭恭敬敬地合掌,给高檀越奉上了热茶、面果后,依次退去了。 院子内的草木景致,高岳是历历在目。 因大历十三年的新及第进士们的“期集院”便设在这元法寺内。 那时阿霓还曾因“双松图”,对他有点误会。 想到数年前的景象,高岳不由得哑然失笑。 “不知道他会不会应邀而来?” 然而高岳的疑惑很快被证明是多余的。 “文明。”当郑板着比隆冬空气还要冰冷的脸庞,走入到西廊外的院舍里时,高岳转头喊出了这久违的称呼。 11.前进士高岳 可郑却没有任何回答,他在僧院当中稍稍走了两步,看了看西廊轩脊上垂下的秃枝,平淡地回了高岳下,“高廉使。 ” 虽为同年,可高岳在那届当中是蹿得最快的,已是四品官秩,食几份俸禄,又被封为开国子爵,怕是再过三年,他得直接超越座主潘炎,迈入帝国最高层的三品位阶了。 而郑这时刚刚入五品,为翰林“直学士”,身上还是袭青衫。 “唉,没想到时光荏苒,看到这元法寺的僧院、壁画,还有草木,恍然觉得自己和文明你还在大历十三年......” “高廉使有何见教?职涉王言机密,不可与廉使私处过久。”对于高岳的回忆杀攻势,郑毫不领情,遽尔打断。 现在郑的回忆画面,已和高岳的产生了背离割裂,如今他的回忆是这样的: 大历十二年国子监论堂处,他第一次见太学生高岳,就觉得此子獐头鼠目,不是善类; 后来在兴道坊至德女冠院内,他又瞧见这位一双眼睛贼兮兮色迷迷地盯着女冠们在莲台上不堪的表演; 投卷也好,进士考试也罢,此子钻营取巧,无所不为,骗得了大历十三年的状头; 他耍无赖通过吏部平判入等,当集贤院正字,我还在京师里寄居守选,他为监察御史,我则刚入秘书省为校书郎,他为兴元少尹带着兵马逼我岳父逃离西川军府,我还傻傻地在陛下身边为翰林学士...... “人无耻就是好,爬得总比别人要快一两步。”郑愤愤然地想到。 这让高岳愣在原地,不由得有些尴尬。 不过郑倒也没有截然离去的动作,也立在原地,似乎在等着高岳把话说完。 高岳便走下廊阶,“我唐和西蕃的这场战事,怕是要免不得了。” “你们这群边镇节帅能在战事里邀功固宠,理应开心才对。”郑虽然也认同光复河陇的计划,可他恨屋及乌,自然也把边事归于高岳等人的有心谋划。 “河陇五十万唐人沦为西蕃的温末,难道不该救吗?”高岳侧对着他,悠悠地说了这句,口中呼出长长的白气。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若希冀在边戎当中建功立业,便去好了。” “没错,复辟我唐河陇、安西疆土七千五百里,当仁不让。” 郑心情复杂地笑笑,接着评价道,“你越来越不像个文士,更像个军人。” “其实决胜何止在疆场呢?郑文明你在学士院,一样可参赞戎机的。” “莫要说我不谙戎机军务,就算陛下让我参预,也不会站在你这边的。” “私交归私交,公论归公论。这点我分得清楚。” “抱歉,如今与你也无私交可言。” “那我们就谈谈公论好啦。” “......” “南诏清平官郑公,应该是文明的同宗叔祖父。” 高岳口中所言的郑公,正是如今南诏国的清平官(等同于宰相),兼国主异牟寻的老师,同样出身于荥阳郑氏,和郑有宗亲关系,后来因唐和南诏间的战争,被南诏军队俘虏,随后任官于异国他乡。 所以当年高岳随李晟入蜀,大败西蕃、南诏联军时,郑还曾托高岳与郑回书信联络,希望叔祖父能回归唐土。 然则郑回却婉拒了,他觉得自己如今在南诏国,深得国主的信任,应该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你意思是?” “没错,现在西蕃不可一世,我唐想要复河陇之土的话,除去安抚好河朔、淄青等方镇外,也应重新结好南诏、回纥。” “莫非你又想窃功?”郑充满了警惕。 “绝无此意,更何况想要我唐与南诏重盟,也不是文明你一封书信所能办妥的,可能时日十分绵长,只是希冀文明能勉力为之,若我二三年后有小得,当推波助澜。”说完,高岳倒是先向郑叉手行礼,接着说了番保重的话语,而后便准备离开元法寺的僧院,但随后他又微微回头,对郑说到:“这场战争是我的本心所在,所以我的立场非常明确,绝无变更的可能。希望有一日我能代替那个人,看到大积石山的风景,然后我会把它写成首诗,馈赠给你。” 僧院里暮钟声泠然响起,郑目送高岳离去,“能有本心的无耻之徒,有时候也是让人羡慕的......” 而后郑看着西廊,在冷冷寂然的夕阳下,渐渐变得模糊黯然的双松图,“最欢乐的时候,是他还在怀贞坊草堂住着那会,那时我、独孤和他......如今他已在兴元府越爬越高,我则拘囿在学士院里,荣滞参半(李适宠用翰林学士,可又不愿让他们升迁出外),也和他渐行渐远。独孤郎则根本音信全无,也不知如何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苏杭为官,也好和独孤郎相聚番。算了,胡思乱想些什么,早些归家休息,明日开始要有很长一段日子,要在银台门学士院里当直了。” 同时,高岳走到元法寺外的普通院,天色越来越晚,也越来越寒。 在外等候的韦驮天,牵着匹马走过来,说官街鼓已响动,主人可快些回去。 普通院的一间宿舍里,发出微弱的烛光,高岳经过窗牖时,看到名年轻的男子,正笼着衣袖,冻得瑟瑟发抖,于斗室内来回快走着,边走还边望着案几架上的卷轴,口中念念,应该是在诵读文章。 冬季了,各地又有许多举子聚集在长安,其中不少人寄居寺庙里,为来年的春闱做准备。 高岳隔着窗牖,看这位年轻人,眉如刀裁,眼神满是精光,虽然衣衫敝旧,冻得脸色苍白,可却不改一身洒脱磊落的气质,便颇有些喜欢。 “秀才为何人?”高岳立在这斗室的门口,张嘴问道。 那年轻人虽有些愕然,可总体还很镇定,看到门帘外,立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着乌色幞头,蒙着浅灰色的轻裘,旁边还有个比炭还漆黑的昆仑奴牵马,当即想到这位绝非是普通人,便作揖还礼道: “都畿道缑氏人士,武元衡。敢问?” “前进士,高岳。”高岳没有报自己的官衔。 12.齑斗冬中韭 这个“前进士”的称呼非常非常得风轻云淡,可武元衡却足足吃了一惊。 他虽然始终在都畿道(洛阳)南面的龙门山苦读,钻研策论、文赋,可奉天元从党里的首魁高岳的名气,他是如雷贯耳的,许许多多的士子都希冀以他为榜样,渴望自己能拨取状头,然后皇帝再有几次遭难播迁,自己有扈驾的功劳而青云直上的机会就好了。 “高廉使......” “唉,何必见外叫我先辈。” “是,高先辈。” “为何不去东都参于春闱呢?”高岳很亲切地询问学弟武元衡。 武元衡有点酸楚地笑笑。 高岳见他的模样,心里也明白**分:武元衡虽然算是我唐圣后武则天的亲曾侄孙,可他父亲武就先前也就是个殿中侍御史,现在正在韩所据的润州为司马闲职。 之前,代宗皇帝还在世时,因国家经济不佳,中原又经常动荡战乱,所以进士的春闱只在西都长安举行,而李适回驾长安后,首次下诏,此后春闱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同时举行,京兆尹与河南尹都有举荐人才“等第”的资格。 因东都首次春闱,故而许多举子开始猛钻洛阳的路子,就和如今的高考移民差不多,河南尹郑叔则一下炙手可热。 武元衡本也想在洛阳应举,可如今家世不振,又无当路者援引,见洛阳河南尹那边的解送名单已满,不免灰心丧气,只能来到长安城,以乡贡的身份参加考试。 听完其中的曲折后,高岳哈哈笑起来,说现在京兆府的解送名单怕是也满了,不如这样我和东都留守贾公(贾耽)有些小小的交谊,你这里的笔墨借我,我帮你修书一封引荐,你可行卷给贾公,十有七八可于来年在洛阳城及第。 “这!”武元衡感动莫名。 可这时高岳已走到他的案几边,取来笔墨,展开纸笺,宛转行书,不一会儿就大功告成。 “先辈......”武元衡眼眶里泪水在打转。 “国家养士不易,然取士更难,我等这些在外的节帅、廉使都得以挖掘人才为要务。” 武元衡这时才想起来,光是和高先辈有言语之交,而对方还没有见到过自己的诗词歌赋呢!就算高先辈处于同情赏识自己,但也要自己先是块璞玉才是。 “先辈,这是鄙夫所作的十卷......不知能否入高先辈的......” “不用了,我相信我的慧眼,伯苍只管把行卷就投给贾相公便可。”高岳十分自信,接着他见见宿舍斗室的四面,当即就解下自己身上所穿的轻裘,不顾武元衡的阻拦,披在对方的身上,而后又叫外面的韦驮天取来两枚随身携带的马蹄金来,“区区馈赠,想来也够伯苍你回洛阳的川资了。” 武元衡连说足够足够,高先辈的恩德,真的是没齿难忘。 “这元法寺的普通院宿舍实在是太冷太寒碜了,对了,伯苍啊,你听说过升道坊的五架房,有个韬奋棚吗?那里被我买下来,原本是我们大历十三年几位进士温书的地方,虽然算不得富丽堂皇,也比这里强得多,你明日去住那里,准备好便起身回东都去,此后你往来,于长安城就住棚中,那里太久没人啦。”面对高先辈的热情相邀,年轻的武元衡自然是答应下来。 这时官街鼓一声急似一声,韦驮天也在外面催促不断。 武元衡便送先辈出来。 高岳转身握住武元衡的手,最后郑重提醒了他一句,“伯苍,来年春闱的策问你得注意下。” “愿闻赐教。” “若策问提及我唐和西蕃的关系,切不可于策问里言战。”高岳的表情非常严肃。 而满腔热血的武元衡顿时有点愤懑,“为何?” 高岳这时长叹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当着武元衡的面,只能用手指指西北处,即暮色里的皇城,那里现在依旧灯火通透......随后高岳低头,又恨恨地叹息数声,才对武元衡告辞。 看着高岳马背上渐行渐远的身影,武元衡握紧拳头,又是感激又是愤怒:“先辈的叹息我是明白的,如今我唐内有叛镇,外有狄戎,竞起凶险,大好男儿理应横行万里,为圣主抛头颅,复山河,而皇城政事堂里的当路权臣却驽马恋栈,畏敌如虎......对了,如今退之正前往河中府,干谒浑,而中立正在渑池家中攻读,也准备应来年东都的春闱,不妨我回洛阳后,和他们相会,问问他们对此有什么看法和见解。” 正当武元衡的“阅读理解”越来越向着激进奇怪的方向发展时,十日后高岳便顺着骆谷道,返归到了洋州地界。 二日后,高岳终于回到了兴元府的官舍。 官舍苗圃里已经有两株当归,长在那里。 厨院里,高兴的云韶在高岳离府城还有二十里地时就忙开了,她的衣袖微微撸起,白皙滚圆的胳膊上的金钏格外醒目,正用杵子在齑斗里,把刚刚割来的冬韭菜给细细捣碎,并在内里混上蒜和葱,捣成碎末后可以当菜肴的佐料。 “主母啊,园圃里的韭菜还有这么多吗?”这时,腹部已高高隆起的芝蕙进来帮忙时,好奇地问到。 “兴元府的地界,韭菜长势就是好,春夏秋已割了好多,这都入冬好久,方才让阿措带着小镰刀去割,又割来这么多呢!”云韶喜滋滋地回答。 “韭菜就是割不完。”芝蕙接着前前后后走了遭,虽然她现在应有孕在身,不能操持过多的家务,可指导者的角色还是毫不动摇的。 唐时,不管技艺精熟与否,家院里的女子还都是会亲手筹备菜肴的,升平坊的女子当然也不会例外。 那边另外面厨台上,云和也加入了烹饪的行列,可她却依旧非常小心翼翼,毕竟现在自己的定位只是女主人的堂妹,所以只是低着头,垂着乌黑的发髻,手里捏着把小巧的厨刀,喃喃自语,“菩萨恕罪则个......”说完,把厨台上的彘肉给切割圆溜,而后将一方方肥瘦相间的肉块,摆入到釜中,釜里面本有水,恰好能润没整块肉块,然后云和开始叫阿措升火。 不久,釜孔内冒出白袅袅的烟来,全是水汽。 云和的脸颊很快被淹没,看不出她微妙的表情来。 13.南阳公扁担 一会儿,云和才将釜的圆盖给揭开,这时一阵白亮亮的烟窜出,里面的肉块四周的水已被蒸干了。 云和用竹篱爪将肉块给捞出来,而后就望着厨台上的一排小盂发呆。 “娘,熟水都已烧尽,还不从取脂来?”这会儿是云韶提醒了她下。 听到阿姊的话后,云和才仿佛有了主导权,用匕勺自个盂中舀出一升的脂膏来。 这脂膏是先前阿姊从兴元府集市里买来的,是自最好最肥的猪身上切下后,反复煮炒取得的,有点黄油油的色彩。 然后云和又从别的盂里取来些酒,取来些盐,脂、酒和盐共是一比二比三的比例,将其浇在蒸熟的肉块上,随即摆入瓮中,再让阿措升火烧,烧透后就用竹格子渗掉多余的脂膏,接着重新把肉块摆入水中,一会儿后再度煮熟捞出。 云韶将事前捣碎拌匀的韭、葱、蒜,混着豉汁,摆入勺中,细细浇在肉块上,接着露出白白的牙齿,“大功告成啦!” “卿卿,彘。”等到高岳回来后,中堂上云韶将这道叫“彘”的菜肴摆在了高岳的食案前。 高岳用箸夹了一块,送入喉咙里,顿觉得美味异常,这彘肉比少女的肌肤还要滑润,在口舌间一跳跳地,牙齿咬下,顿时香喷喷的汁水四溢,“呼”,他喉结不断滚动,一下下地将一块彘吞咽入腹。 “可要佐酒?”云韶为他斟了杯酒水。 高岳急忙摆手,而后又夹了块彘,三下五除二地又吃尽了。 他是唇齿生香,迫不及待地又夹了第三块和第四块。 这玩意儿太好吃,根本就不用佐酒,或其他任何菜肴,单吃才是最美的。 旁边的高竟,他案几上的食盘上也有几块热腾腾的彘,刚吃了块,就喊到小姨娘做的彘可真好吃。 听到这话,远远单独坐着的云和,纤手握着食箸,低声说,用的全是阿姊制好的脂、盐和酒,不过因人成功而已,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话说得在场用食的数人,都多了份心事。 只有竟儿吃得最欢,浑然不觉。 午后,一路赶来疲倦的高岳,便坐在中堂通风处的屏床上,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这时竟儿抱着个小胡床,而后就坐在阿父的对面,阿措则将书箧摆在旁边,云韶与云和姊妹俩坐于帷帐边的月牙凳上,静静听竟儿向他阿父汇报前段时间的学习所得。 因高岳先前留下四篇“变文”给了竟儿,一要认得读得,二要谈谈心之所悟。 其实他也是想做个试验,以便在兴元府统一推行孩童的启蒙教育。 首篇是《小驹涉溪变文》,言甲村有一驹,负麦粉一囊,至乙村水,道侧遇一溪横绝,驹不知深浅,遂不举蹄,问一牛饮溪者,牛曰“浅甚,才没我蹄而已。”驹便欲涉溪,忽有一黄犬摇尾而至,极言溪深不可涉。幼驹莫知所适,遂归问其母,母笑曰,“尔躬行即可,勿问他人也。” “哦,那么竟儿,你认为这幼驹躬行后如何了?” “回禀阿父,当然是溺毙了。” “为什么呢?” “牛言太浅,犬言太深,竟儿见过兴元军府厩舍里的马驹,大不及牛,小却过犬,如是此溪恰好可没至幼驹之胸,一旦过溪,所负麦囊必然浸水变重,幼驹筋骨太软,定然不支,翻沉溺毙了。” “......”高岳睡意也消散了一半,摇着羽扇,便又问第二篇《侯霍》: 昔有侯霍,白马县人也,在田营作,忽闻有哭声,不见其形,明后日来再闻哭声,循声而寻,见田畔有一死人骷髅,半在地上,半在地下,当眼眶里有一支禾生,侯霍悯之,拔却,又拥土为小坟埋之,哭声遂绝。 后至八月,侯霍在田刈禾,至暮还家,觉后有一人随之,怪之,问曰“君是何人?” 答曰:“我即是田畔死鬼,君恩厚重,无以为报,知君未有妻室,我十一月一日定为君娶妻。” 十一月一日,西方黄尘风云随风而来,至侯霍家门,云雾暗黑,霍入房,见一女子十**岁,随身床褥毡被,见霍入来,便语霍曰:“你是何人,入我房中?”侯霍曰:“娘子是何人,入我房中?” 此女郎便说道,我是辽西太守女,今日嫁于辽东太守毛伯达之子,迎车至门前,忽大风,我避风回房,而后见你入房来。 侯霍便说道,辽西离此地五千余里,女郎为何于此与我争房。 女郎惊起,出门看之,全非己家屋舍,知是定命,遂嫁侯霍。 “死鬼尚知报恩哇,竟儿你怎么看?”高岳又问道。 这可是明玄法师的得意之作啊! 竟儿抓抓脑勺,说侯霍是田夫,这女郎是太守家的“衣冠女”,按唐律不合婚配。 “......”高岳默然。 那边,云韶、云和则轻摇扇子,不住点头。 这全是这俩教竟儿的? 高岳硬着头皮,就又问竟儿《南阳公扁担变文》起来: (这是篇应运而生的新变文)建中三年,长武军叛,陛下播迁奉天,国家危难,李令公(李晟)陈兵东渭桥,韩南阳自润州运米百艘以饷大军,南阳公有一扁担,自挑米囊五斗,自仓廪担之至扬子巡院,急行如飞,军卒莫不振奋,又感南阳公年老,恐其不支,遂窃其扁担而藏之,南阳公寻觅不着,便于上元寺取一粗竹,于月下剖之,削之锯之,不日即得一新扁担,又墨书“韩之担”于其上,自此绝无失窃之事。 而镇海全军将佐军卒争相举米,须臾而集,运抵渭口,李令公得克长安,国家兴复,南阳公功莫大焉。 读完后,高岳就问竟儿,对这篇变文又有何感想? 竟儿拍着小手,高呼道,南阳公实乃大唐的栋梁忠臣。 高岳额头上的汗珠,咕噜噜地淌下来,有些心神不宁地扇着扇子,良久他起身,不再追问下去。 “卿卿,不问第四篇了吗?”云韶很是惊讶。 第四篇正是太宗皇帝幼时,运斧斤削破自家田庄橘子树后,又向高祖坦诚错误的变文。 “这些变文,以后就不用叫竟儿看了。” 高岳现在明白,他儿子的思维果然不同于凡俗。 以后还是找些经世的文章给他读吧。 14.廉使独入眠 这时高岳叫竟儿将四篇变文的方纸拼好,接着挨个在地板上翻过来。 背面接在一起,赫然是幅小型的地图。 “竟儿,可知这地图是什么?” “阿父,孩儿知晓,中间这道山名叫陇砥,其西是我唐失陷于西蕃的陇右、河西,其东便是我唐的凤翔和京畿所在。” “每年西蕃越陇砥,都会做些什么?” “毁我田禾,掠我父兄,害我姊妹,夷我城池,夺我六畜。”竟儿有稚嫩的声音,很认真很响亮地回答说。 “那他们像什么?” “像蝗虫般。” “不,竟儿,他们西蕃最可怕处不在于像蝗虫,而在于有制度,有宫室,有律法,有军伍,有英杰,乃是足以抗衡我唐的大国,所以才是我唐的性命之忧,以后你长大后,必须精忠报国,卫护我唐江山社稷,还有黎元百姓,不得再让西蕃铁蹄越过陇砥半步。”高岳也很认真地对儿子说到。 可竟儿年龄毕竟还小,对此暂时也难有切身的体会,只记住了父亲下面对他所言的: “竟儿你要多读些经世济人的典籍,另外家中有软弓轻箭,可学射法,另可学蹴鞠。你阿母先前曾在信札里对我说过,最近你有些喜欢和军府里的阿姊阿妹们玩谷板、设家宅戏,以后应适当减省,切勿逸豫沉溺,明白吗?” “阿父,孩儿明白。”竟儿撅起小嘴,有些委屈地答应下来。 这时高岳才微笑起来,他蹲下来,摸摸竟儿的脑勺,低声温言道:“竟儿,家中有架算盘,阿父教你如何打算子好不好?” “好好好!”竟儿早就觉得芝蕙小娘的那架算盘好漂亮,小娘坐在绳床上,面前架起算盘,啪啪啪啪打得可威风响亮,成摞的文案账簿,须臾就勾覆完毕,让竟儿羡煞不已。 可他却不敢向芝蕙小娘要,因这是阿父交给小娘的宝具,小娘平日里用完,都要细细缮藏,锁在她厅屋的柜子当中。 随后高岳就牵着竟儿的小手,至书斋里教他打算子。 而云韶、云和与芝蕙刚才听了高岳的一番话后,都敏感起来: 国家西北、西南处,怕是要真的和西蕃开战,卿卿(姊夫、三兄)的兴元白草军,肯定也是要上战场的。 日渐黄昏,高岳将竟儿抱在膝上,教他打了足足一个时辰的算子,随后又在庭院里叫竟儿玩另外种“谷板”游戏:高岳用小掘土,垒出具体而微的“城垒”三重,又用厨院里的小枝和麦秆,做为“城橹”立在其上,随后教竟儿用谷板小陶人为将,豆为兵,又用细木制成“将军”,弹兜和石子齐全,手把手让竟儿学会如何“定”,攻打“城垒”。 这一下午,竟儿玩得是不亦乐乎,直到晚膳时还在庭院当中不肯离开。 晚膳完毕后,众人退去,高岳脸色凝重地坐在席位上,云韶、芝蕙坐在对面,云和坐的有些远,可也在场中。 “阿霓,你也应该明白,马上我就得在兴元府拜将坛下大阅白草军及土团军卒,国家要在平凉筑城,西蕃肯定发难,这战事是在所难免的,白草军此后怕不是单单要每年去防秋了。” 云韶当即泪就流下来了,她知道以前高岳出征前,不会对家人说出如此沉重的话语,卿卿此后可能遭遇的蕃子,比那些什么淮西、河朔的方镇要可怕得多。 昔日高岳在泾原军府内为孔目官,蕃子秋月攻势的可怕,她也亲眼目睹过。 若一旦唐蕃毁盟,蕃子可能就不是单单在秋月里发起进攻那么简单了。 这时,芝蕙将几个匣子上的小锁给打开,推在众人的中央,里面有金银,有飞钱便换,有田庄、邸肆的契书,“三兄的家产由妾身理了这么多年,内情全部在这里,请主母过目。” 结果云韶背过面去,更是泪如泉涌。 “阿霓别哭了,这场仗必须要打到底的,个中道理竟儿也都明白,事前交割下,也不过是以备万一罢了。”高岳宽慰妻子道。 “阿姊,你我自小在蜀都城内长大,蕃子哪年不来大肆杀掠?如京西的陇砥没了,蜀地的西山没了,兴元府又怎么能存活下来?我们世家衣冠女子,不能逊于须眉。”这时云和扶住阿姊的胳膊,说到。 “嗯,我不哭了,总是觉得阿父离开灵州大都督府后,朔方会比陇砥一带更危险而已。”云韶轻轻拭去了泪珠,接着将匣子推还给芝蕙,“芝妹你继续主内,我此后每逢单日,都前去府衙后的织造坊,为军卒们亲自织补衣衫。” “我就留在官舍里,督促竟儿学书。”云和也主动承担了责任。 这时,兴元府的学馆正在筹建当中,高竟暂且还没有正式去开蒙。 交待完家事后,水漏声开始明显起来,四人坐在中堂的帷幕内,顿时又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卢氏又去鹤腾崖草庵吃斋供养去了,整个官舍里高岳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然芝蕙如今身怀六甲,不能侍奉。 若云韶和高岳寝东厅的话,那么云和只能独自在小偏厅,显得怪怪的; 而反过来,简直就更怪更不对。 如果...... 可这也太邪恶了吧? 就在高岳心绪有些混乱时,云韶与云和都低着头笑起来,说今晚芝蕙监护竟儿入睡,阿措带达儿在东厅小堂内,“我们姊妹同榻而眠。” “嗯,嗯......”高岳不怀好意地轻咳数声。 入夜后,东厅内熏香裂鼻,罗帐和锦褥间,云韶艳如桃李,丰腴晶莹,云和美如莲藕,吹弹可破,并列横卧其间。 一阵风吹来,高岳差点打了个喷嚏,然后掌起晃悠悠的烛火,连说好冷好冷,便披衣而起,合起了书斋的窗牖,外面风撼动着窗楞,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听着那边东厅姊妹俩细微传来的说笑声,高岳面无表情,独自躺在书斋临时搭起的鹄床之上。 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处置! “汪汪汪。”书斋鹄床边,宝见主人今晚始终和自己在一起,可甭提有多欢了,又是吠又是叫,又是得意地在主人面前追着自己的短尾巴。 果然主人“临幸”了自己,高岳抱起“同病相怜”的宝,拍着它柔软的肚皮,又点点它凸起的小黑鼻,然后许可它伴在榻边,但不能吵闹。 那夜,宝都十分安静乖巧。 15.赞普父投生 就在高廉使硬挺着入睡的那个夜晚后,漠漠的雪原上,雄鹰的翅膀沾着金色的阳光,掠过苍青色的天空,伟大的桑耶寺四座巨大的寺塔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分别是白塔、赤塔、黑塔和绿塔,其中白塔里面藏着最宝贵的佛经典籍,赤塔当中则供奉着佛祖的舍利子,黑塔下镇压着苯教叛臣们的鬼魂和苯教的经典,而绿塔则代表着西蕃建筑的最高成就,它通体都是用绿色的琉璃造就,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夺目光辉。 在这四座寺塔的圈护之下,桑耶寺的大殿如须弥山般,矗立在如藏红花怒发的铜盆地基上,大殿共分为三层,最上层是天竺风格,由于阗的匠师运营,中层为西蕃风格,由西蕃本身最杰出的匠师设计,而下层为汉唐风格,由汉地僧人绘图施工。大殿四周的院墙的阔度,是由全雪山当中最伟大的赞普赤松德赞用自己的箭射出的程所决定的。在光芒万丈的顶殿处,设有三座大门,即无相解脱门、无愿解脱门及空解脱门,在门窗处设置了格网,防止高原上的飞鸟闯入,还有门薄板防备蜜蜂飞进,内有大海般浩瀚的佛像和装饰画。 据说赤松德赞在营修桑耶寺时,召集了全西蕃最健美的男子和最端庄的女子,包括他众多的妃子,以这群最美的人相貌和身材为参照,塑造了阿雅波罗观世音、六字观音、渡母、光明女神等佛像,环绕在殿顶的厅堂。 当唐廷的使节,殿中少监崔汉衡、太常少卿沈房及中官韩朝彩披着重重的裘衣,以抵御雪原冬季的严寒,依次立在桑耶寺的大坪之上时,寺庙里的八座巨大的铜钟齐齐发出了震荡山川的鸣响,马上天神赞普赤松德赞会在第二处大坪处接见他们。 华美的宝盖下,赤松德赞穿着宽大的纯白翻领长袍,头缠红霞般的缠头,佩着精良的金缕剑,身后的侍卫皆戴无檐帽,配锋利的短剑,举着伞盖的西蕃宫女各个以赭色的圆团涂面,又画倒八字眉,这便是西蕃的“哭妆”。 整个仪仗队伍,刚刚抵达大坪的边缘在见唐使者前,赤松德赞更为关心的是另外个问题,他父母如今转世的下落。 故而伴在赞普身旁的,是得道高僧,也是桑耶寺的实际设计者莲花生。 “你说我的父亲的转世已有了下落?” 面对赞普的疑问,莲花生微笑着合掌说是,天神赞普您父亲的转世确实已查出下落。 赤松德赞的父亲即赤德祖赞,这位几乎和玄宗皇帝统治时间相仿,在他在位期间,唐和西蕃之间为了争夺西域,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血腥战争,但那时唐军更胜一筹,连连在各个战场(大小勃律、青海、后突厥、突骑施、剑南)取得了胜利,等到惨烈的石堡城攻坚战落下帷幕后,唐军已等于叩开深入西蕃内地的大门。 关于天宝八载(749)石堡城之战,一些人说唐军死数万,只攻陷了一座四五百人的西蕃小堡,由此来黑唐军的战绩。这种人说白了,不要说军略,连地图都看不懂,石堡城为什么会成为唐蕃争夺的焦点?就是因其位于河源、河西和陇右的交接要地,夺取石堡城后唐军可谓完成整个河西九曲的占领巩固,西蕃不但北进之路被扼死,已家大门也等于洞开,故而石堡城攻防战,唐蕃双方都是倾尽全力,那四五百人不过是唐军攻陷石堡城后所俘虏的人数,当时整个石堡城直到湟水,必然铺满了唐蕃两军将士的血肉尸骨。等到天宝十三载,唐将哥舒翰破洪济、大莫等城,玄宗下令设诸郡县及军,来完成对河西九曲地的占领,著名的神策军就是那时新设来驻防洮阳郡,至此河西、陇右、安西、北庭处唐的威势达到全盛期,恰如高适的《九曲词》赞誉哥舒翰的那般,“铁骑横行铁岭头,西看逻取封侯。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 此后,唐军的战略是以安西、北庭兵马应付大食,以报怛罗斯一箭之仇,又准备以河西、陇右兵马沿河源,摧破西蕃,以求犁庭扫穴之效。当然,大唐的总反攻计划因“渔阳鼙鼓动地来”而彻底折戟沉沙,但不能否认的是,安史之乱前唐军确实是摁着四面打的,这是完全黑不了的,如今一些公众号文章什么《南诏小国打得唐帝国屁滚尿流》之类的,简直不值一哂。什么《石堡城唐军惨胜,西蕃一战成名》简直就更胡说八道,你家大门都丢了,还成名个屁啊!不然赤松德赞的父亲赤德祖赞死得可不是太冤了嘛! 没错,正是因为西蕃在天宝八载至十三载,对唐军的战事接连惨败(虽然西蕃策反了南诏,但这对唐没法形成根本性威胁),特别是天宝十三载,唐陇右大将王难得深入河源,打破西蕃,又收了好几座西蕃重镇,导致赤德祖赞威信荡尽,该年即被出身苏毗族的二位“论”(相当于宰臣)末.东则布和朗.梅色指使骑乘侍卫弑杀。 苏毗本是独立于西蕃外的高原国度,百多年前被吞并,但正是末.东则布和郎.梅色见西蕃在唐军前节节败退,认为复国的曙光到来,故铤而走险,把赤德祖赞给杀了。 不过可惜的是,这二位在弑君后并未能乘胜追击,却反被赤德祖赞年仅十三岁的儿子赤松德赞反杀:苏毗王室、末氏和朗氏家族几乎遭连根拔起,其中苏毗王子悉诺逻逃往唐朝,后被赐名“李忠信”。 几乎同时安史之乱爆发,唐家安西、北庭、河西、陇右的精锐大部分被抽调回了中土,这时西蕃才在赤松德赞的领导下,乘虚侵占了河陇之地,唐蕃的优劣之势又鬼使神差地发生逆转。 所以现在对唐占尽优势的赞普赤松德赞,最早得到尚结赞传来的消息后还难以置信:唐家居然敢在平凉筑城,企图发动反攻? 赤松德赞还是将一只靴子,交到了使者索玛的手里,另外他从高僧莲花山那里,也得到了惊喜,他那被弑杀的父亲,转世终于有了结果。 莲花生告诉赞普:“你的父亲投生转世在天竺。” 16.西蕃大入寇 赞普最初是愕然的,我父亲为什么不投生在西蕃的土地上,怎么就跑去天竺了? 不过既然赤松德赞是信佛的,很快就释然了,在西蕃人的心目当中,释迦牟尼是天竺那边的,许多高僧又是汉地来的(西蕃认为山西五台山的清凉寺是心目里的圣地),我们西蕃如今又是保护佛教的“雍仲之地”,所以我父亲亡后转生,跑去天竺促进佛法交流,这也是件好事。 “那我父亲转生为了什么人?” “他现在在天竺,是名班达哲学者,很年轻,但充满了智慧,这位学者将在您子孙为赞普时来到大蕃之地。” 赤松德赞十分感动,便要求身边的大臣记录下莲花生的预言等我父亲转世来到赞普的王宫时,务必要隆重地招待他。 不少西蕃大臣,心中依旧不是特别信佛,如今又听到虚妄的转生之说,便更添厌恶反感。 随后赞普又问,我母亲亡后,投生在哪里? 莲花生便告诉他,如果问的是你母亲那囊氏芒保杰细登,那她现在已投生在苏卡一贫户家当女儿。” “那我的汉人母亲呢?”赞普忽然问出这句来,带着很大的伤感。 他口中的汉人母亲,即是金城公主。 因金城公主也是位虔诚的佛教徒,莲花生不忍,便说赞普你的汉人母亲已投生到唐家的领土内,回她的故国了。 于是赞普立在桑耶寺西南隅风景优美的译场处,眺望着遥远的东方,仿佛他的汉人母亲金城公主真的投生在那里的某处,无法和自己得见。 接着赤松德赞对身旁的大臣说:“我母亲的转世不能如此受苦给我前去苏卡,找那我亡母投生的那家贫户的女儿,找来后我要纳她为妃子。” 娶母亲的转世为妃,这简直是! 一群大臣都有些无法忍受。 但其后赤松德赞所要做的更为惊世骇俗,“为了感谢莲花生尊师为我灌顶,我要把最宠爱的妃子卡茜萨措杰赏赐给尊师。” 莲花生并没有拒绝的表示,他是来自于天竺的佛僧,并不遵守不近美色的戒律。 “什么?”许多大臣异常惊恐。 有人低声交谈说,“据说莲花生进入我大蕃以来,降服了许多挡在他面前的山神(西蕃人有很强的山岳崇拜理念,此也是苯教的一部分),苯教的天神已被他变为佛教的守护神。今日他更是要娶天神赞普的妃子为妻,那么将来他的势力会超越所有的‘尚’和‘论’(1),甚至会夺走大蕃的政权......” 不满归不满,但大臣们也只能照办。 不久,赤松德赞接见了崔汉衡、沈房和韩朝彩等唐廷使者。 崔汉衡这几年始终在从事和西蕃的外交活动,赞普对他十分熟悉。 关于唐在平凉筑城的事件,崔汉衡极力辩解,称唐蕃间的闲田地带,多有盗匪山贼,为保护互市安全,所以才有筑城的举动。 “我阿舅(西蕃称唐为阿舅)做出这样的行为,真实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使臣始终在我的王宫,怕是知道得并不清楚。”赞普的话很温和,但也很明显表示不会和崔汉衡达成任何共识。 崔汉衡便又使出缓兵之策,他请求赞普暂时宽和下,等到事情彻底调查清楚再下决定不迟。 赤松德赞点点头,说“这事情我已让东道大论尚结赞全权处理,我在等他的消息。” 崔汉衡大惊失色,他在蕃地呆的时间长了,自然对西蕃制度很是了解,“东道巡边大论”这个职务本身就是为侵攻唐朝领土而设置的,现在赤松德赞表态要把处置权交给尚结赞,实则就是变相要和大唐毁盟开战。 “我唐皇帝与赞普乃舅甥关系,请务必要维系两邦友好。”崔汉衡苦苦劝说着赤松德赞。 而赤松德赞很遗憾地说到:“本雍仲的金箭已发出,非但去了东道大论所在的鄯州,也去了北道大论(河西),也去了中道大论(青海)和南道大论(剑南西)处,他们会择机举办神圣的德论集会,商讨这件事,我也在王宫内等候着阿舅的消息。” 而后赤松德赞在一群大臣、侍卫和僧侣的簇拥下,反向望桑耶寺的乌策大殿而去。 只留下三名唐朝使臣,面面相觑。 当西蕃的东道大论尚结赞得到赞普的金箭后,其已立在了高峻陇山的山口大震关处,在他的脚下山路当间,绵延弯曲着三万西蕃精兵的队列,直指陇州至凤翔府地带;另外有别路的三万精锐,正由他的副将论徐力统帅,自秦州越鸡子道入原州,过摧沙堡,而后沿葫芦川,直逼安乐州方向(灵武以南)而去。 “我大蕃,东有青海之隅,西接黄河之险,南有铁岭之固,北有雪山之牢。逻些之外,极乎昆仑,昆仑之旁,水运海物,舟帆蔽空,牛马平川。群国富兵众,土广而境违,方圆数万里之国,占据世界三分之二的区域,更为佛的守护雍仲之地!数不清的勇士们,冲往这陇山的彼侧,在那里有数不清的财富和荣耀在等待着你,赞普的勇士们,你们当中许多人,在二十年前已经进入过一次长安城了,现在第二次进入它的机会到来了对狂妄自大的唐家皇帝,我们所要做的,便是要把赞普的金箭插在他的宫门上,将赞普的靴子悬在他的殿堂内。”尚结赞立在陇山的山崖上,高举着赞普所赐的金箭,对着其下的西蕃军队鼓动着征服和杀戮。 “我等愿为天神赞普战死,永享安乐吉祥!”所有的西蕃骑兵们,都攘臂振呼起来。 接着他们高唱赞普曾经唱过的歌曲:“今生安乐之梦,皆系虚伪;来世长远之计,需修菩提。”而后便是万马奔腾的局面,他们拉着缰绳,让自己的坐骑疾驰,携带着旗帜、军器,冲过了大震关,接着便是安戎关,而后无边无际地涌入了陇州地界。 凤翔府的段秀实接到了前线消息后,当即命令三千精兵,前往死守阳,不让西蕃深入到凤翔来。 然则尚结赞极为狡诈,他在阳城下留五千士兵监视,随后自己率主力折返往东北而走,穿过了河河谷,出现于泾州的良原城和百里城中间地带。 良原城里有千余神策军,由神策将马有麟统带;百里城则有三千神策军,由神策将朱忠亮统带,都属神策右大营的序列。 二将见西蕃大举入侵,急忙笼城固守。 17.拜将坛阅兵 神策右大营在京西地,共分为左右两厢军,左军为神策大将军高崇文,右军是神策大将军邢君牙,左军以好、麟游、普润、奉天为驻屯地,而右军则驻屯在百里、灵台、良原,各自有两万余的兵马,又以中官谭知重为神策大营监勾当,于奉天城内掌印,处理诸般事务。 此次西蕃的入侵,右大营和凤翔、泾原行营都有所准备,一时间烽燧狼烟翻滚,互相报警。 故而谭知重在向京师大明宫申请完后,立即盖印发兵马,即命灵台城的神策右军大将军邢君牙发兵一万五千,进援不远处的百里城;另外又让神策左军大将军高崇文,领兵集结于好,作为预备军力。 同时在大明宫紫宸殿内,皇帝紧急召见李泌、萧复,在这两位的规划下,下诏书曰:以李晟为都统节度使兼剑南招讨使,节制西川、东川和巴南所有兵力,防备西蕃的南道大帅和南诏;以段秀实为都统节度使,暂时节制凤翔、泾原两地的军力,抵御西蕃东道大帅尚结赞的侵攻,同时命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淮西节度使陈仙奇领防秋兵前来平凉,着手筑城事宜;灵州大都督康日知为都统节度使,除本道兵外,再节制盐州刺史杜希全、夏绥银三州节度使韩潭、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等,防备白于山(白于山,横亘二百余公里,位于如今陕西以北宁夏以南,也即是宋和西夏反复残酷争夺的要地横山。横山这个名字,自宋朝起,代替原名白于山,逐渐为人熟悉)以北至于河套的广大地区;此外环绕着京畿已北,又让宁(州、宁州)节度使韩游瑰,渭北节度使(辖丹、、延、坊四州,其中尤以延州为重地)戴休颜,及庆州刺史论惟明三处,守备在白于山以南地区,沿着京畿拱卫。 如是,李晟、段秀实、康日知三处都统,等于是绕着京畿,组成个巨大的“外防御圈”,而韩游瑰、戴休颜和论惟明又组成个收缩的“内防御圈”。 在内外双重防御圈外,又有神策右大营近五万人为机动兵力,策应四方。随后李泌又建议皇帝下诏去太原,要求河东节度使马燧备好三万精锐,随时渡过黄河,加入到白于山南北的战场里来,所以马燧的角色就是总预备队。 另外皇帝在京东,还有驻屯同华二州的神策军尚可孤部,刚刚被任命为陈许节度使的曲环所部,及李泌、贾耽在陕虢及东都附近招募的部伍,最后金商防御使韩洄和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的队伍,也能随时增援过来。 所以皇帝对这次击败西蕃军队,还是充满期待的。 而李泌、萧复、韩、贾耽等主战派也非常有信心,贾耽特意上表给皇帝,言西蕃往日入侵,都在秋月时节,正是想发扬秋季草长马肥的优势,而此次尚结赞不择手段,于隆冬犯我边界,待到来年春生,马匹水土不服,必然疫病横行,这等于是自蹈死地只要能仰陛下威灵,狠狠挫败尚结赞的话,全国的人心士气必然高涨,随后再于平凉筑城,反攻之日可待。 至于高岳在兴元府的白草军,皇帝当然也没忘记,不过他没让高岳和韦皋处在同一战线上:高岳援助段秀实去,而韦皋则去增援李晟。 当皇帝的诏书沿着骆谷道,火速抵达兴元府时,高岳正在府城的拜将坛上大阅士兵。 此次大阅,除郭再贞原本领四千白草兵,在兴州略阳待命外,其余七千白草军官健(包括李希烈覆亡后增补给高岳的四千淮西兵),及利州刺史王、洋州刺史赵光先追集来的三千州兵土团,都参加进来了! 整个汉川边沿,从拜将坛直到天汉楼,城堞、楼宇和邸舍上,百姓商贾们观者如堵,喝彩声不绝于耳,直冲云霄。 白草军兵马使高固,全身铠甲,系着猩猩红披风,手持五色令旗,立在高岳身旁,左右挥旗如电:七千白草军当中五千步卒,分中、前、后、左、右五部,中军由蔡逢元执掌,前军由侯兰执掌,后军由程俊仁执掌,左军由新提拔的白草军牙将唐景延执掌,友军则是从淮西兵战俘里选拔出来的孙秉谦执掌,五军按各屯队编制,建五色军旗,各遵高固的令旗,于震天的鼓声里进退变阵自如。 而后兴元府的百姓们呼声更高涨了,拜将坛下的大校场上,游奕使明怀义领八百骑兵,五五相陈,轮番迭进,时而如电激突,时而如云聚散,演示着骑战之术;随后骑兵们又入场处,挨个拉弓射箭射靶,又使用马槊左右盘刺,蹄声阵阵,无不得意。 骑兵后接受大阅的是新组建的“兴元骡军”,高岳从淮西俘虏里又提拔一位叫徐泗的为骡军兵马使,下有八百骡子兵,分左右两翼,成为白草军里的一支机动奇兵。 “快看,快看,那群马骡跑得多整齐!”校场四周的子城女墙和楼宇前,百姓们不分男女是指指点点,临城停靠的船只上,不少水手还攀爬上了桅杆高处,来看兴元的骡子兵。 只见骡子兵的坐骑都披上了毡布,士兵们则携一支弩、弩箭二十、一面兽皮旁牌、一横刀,骑着马骡,排着一列列横队,自拜将坛下徐跑而过,而后至大校场的另外一头时,便飞速下骡,勾弦上弩,接着在百姓们的惊呼声里,射出排排弩箭,对面的靶标上立即碎屑乱飞。 其实这兴元府的骡军,就是支可以快速机动的步兵队伍,类似于后世的龙骑兵,骡兵们上骡疾驱,下骡射击战斗,于战场上可随时填补战线的缺口,或者骑乘追击扩大战果。 最后接受检阅的,是州兵土团他们都是弓箭手和弩手的角色,在高岳主政兴元府的这段期间,他和宣润节度使韩一直有商业上的往来:兴元府卖草药、麦子、木材给宣润,而宣润作为唐朝时期最重要的军备生产基地,则卖了许多铜弩机、盾牌、甲衣(当然也有茶叶、丝绸等紧俏物资)给兴元府,两者邸肆里私下贸易是红红火火。 连土团里的弓弩手,都是宣润客将张熙一手训练出来的。 兵马使高固要求二百名宣润弩手,每人负责教习十名土团士卒,这十名土团练成后,再去教习另外十名,如此追集训练加在一起,不过半年时光,全兴元府四千名州兵土团,都娴熟于弓弩射技。 “我兴元府的练兵法,是汉兵为步卒战阵,蕃兵为骑兵突阵,骡兵为奇兵,再以土团为弓弩驻队,这样的经验,应该推广到全国才对。”大阅完后,高岳由衷地对兵马使高固的练兵之术赞誉有加。 18.白草军出征 大阅结束后,高岳亲自找到长史韦平、利州刺史王,对他嘱咐说:“圣主如今锐意于西北营田,以企复边。 故而锻冶农具很快会成为有利可图的事业,我兴元府向来出好铁,可光是城固县的铁官已显不足,你们看我先前应诏去了趟京师,就得了两万贯的修治农具钱,以后兴元府抓不住机会,就会被别的方镇,比如马燧的河东,或李抱真的泽潞夺去,那里也是出好铁的地方。” 韦平与王顿时心领神会,尤其是李晟的外甥王,向来对回易和回商所产生的利润格外敏感,他在先前就对高岳抱怨过,利州田地狭小贫瘠,百姓光靠种地很难完税,所以必须得搞些“产业”,补贴州财政和团练费用。 而高岳和他臭味,不,是兴趣相投,两人一拍即合。 事先经过对利州衙署里的公案图籍的检校,王很肯定地答复高岳:“我们利州,在开元年间的贡品是天门冬。” 天门冬,是一味应用很广的药草,滋阴润燥,清肺降火,完全可在利州建草药园。 另外王还对高岳说,我们利州的龙门山盛产钟乳,这也是味有利可图的珍贵药材;另外廉使您所说的铁官,在利州也完全搞的起来利州理所所在的绵谷县,有座胡头山,内出好铁,又有西汉水环绕其间,可以设炉锻冶甲胄、兵器和农具,比城固的还要优良。 高岳大喜,急忙对王说,圣主拨给的修治农具钱两万贯,我即刻给你五千贯,给我在胡头山创设铁官。 “那利州的田......” “利州就两千余户人家,还种什么田啊!专力种草药、冶铁,马上我还会从宣州那里引来茶树,药、铁、茶这三物一旦齐全,再加上兴元府的邸肆、船只帮你沿着西汉水、汉川到处运贩,回易和回商钱数不胜数,还不够利州和籴兴元府诸县的营田粮食吗?”高岳自信满满。 王恍然大悟,原来廉使的意思,是要把兴元府诸州县的经济组成个互补的整体,不愧是廉使,看问题的眼光就是深邃。 而后,高岳就委托韦平、刘德室为府中留务,在他领军出征后,全权处理利州的发展事宜。 当然利州的产业发达起来,大伙儿身为兴元幕府的支郡刺史、县令,连带府内僚佐军将,都能在里面分得一杯羹,尝到偌大的甜头。 高岳向来的理念就是,大家一起吃苦,一道发财。 隆冬时分,天汉楼城墙下大渚河处满是冰凝,望楼处雄壮的号角声响起,除去留守府城的两千白草兵,交给侯兰、程俊仁外,其余五千官健,连带三千土团士卒,在凛凛的烈风当中扬起黑白貔貅的军旗,和皇帝赐予的长旌,由大将高固、王、赵光先、蔡逢元等统率,步卒们扛着长,背负着卷起的扎甲,扎着绑腿,迎着薄薄的雪雾和零落的天际晨星,齐步穿过城外寂寥广阔的田野;大道上,夹杂着骑兵和骡子兵,护送着运输行李、粮食、酱菜等的犊车,川流不息,向着兴州略阳城进发。 城中兴建好的监军院门前,迟走一步的高岳亲自造访,邀请白草军监军西门粲与自己一道出征。 西门粲不敢怠慢,很恭敬地携带着印章,追随在高廉使的身后。 而城南正在营修的学馆旁,高岳又拜访了刚刚安顿下来的兴元使府支官苏延博士,“苏博士,白草军正要前去为国戍守边疆,抗击西蕃,行营在外,各类文书都要劳烦博士。” 这意思即是说,苏延身为支官,在战场上对各种文书“倚马可待”,是他的职责。 苏延急忙和妻子道别,说家宅和孩子都交给她照料了。 “去的可是陇山战场啊!?”他妻子问了这么一句。 苏博士说是的,儿郎们在阵头搏命,我要做的,就是用笔墨把他们的光辉给记载下来。 他妻子便点点头,对苏博士说,可谨随高廉使之后,别呆头呆脑地有所疏忽,家中就交给我吧。 很快苏延就准备好了简单的行装,上了匹温顺的母马,和兴元监军西门粲一道,夹着兴元观察防御使高岳,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各位,我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人,文士,田夫,军卒,商贾,官员,哪怕是中官阉寺,所有所有的人的力量和意志,都统一起来,在这个最伟大的朝代,做出力挽狂澜的事业。”高岳拉着缰绳,于心中如此想到。 马蹄声绵绵,很快到了兴元府衙的处,横巷后便是自家官舍后院,“高廉使?”监军西门粲开口询问道。 他的意思是出征前,是否要和家人道别下。 “不用,不用了......”高岳只是低声说了下,不过还是有些犹豫,接着按捺住自己,就继续驱马往前。 兴元府城门处,明玄法师和一众净土宗僧侣穿着缁衣,合掌立在大军行过的烟尘中,他们之前诵着佛号,为出征的军卒祈福,至此明玄法师的嗓子都沙哑掉了。 而在明玄法师身后的山岗上,几名军卒正在掘圹,准备安放“兴元府白草军牙将胡贲”的墓碑。 高岳骑着马,恰好来到明玄法师的面前,很自然也看到了胡贲的圹穴,心中感情有点复杂。 “法师......”高岳心中有些困惑。 “高檀越,请莫要回头。”谁料明玄法师只是重新将手掌合起,说出这番话来。 “莫要回头。”明玄见高岳脸色尚有犹豫的意思,重复了这句话。 高岳便真的不再回头,扬起马鞭,抽了下坐骑的脑袋,马蹄很快迈动起来,耳边的风呼呼响起。 府城内的织造坊里,云韶坐在那里,很认真地望着一起来帮忙的双文、住住母子,还有宇文碎金,是如何穿针引线的,她在心中默默地想到,我要学会,我要学会,也要为全兴元府尽一份力,不负少尹夫人的名声。 官舍中堂处,鞠球咕噜噜地滚着,直到坐榻的柱脚处才停下,竟儿追着鞠球跑来,然后立在帷幕鼓荡的堂中央,霍然察觉到了什么,“阿父,阿父?” 这段时间和他相伴很好,叫他打算子、定飞的父亲,突然间就不见了。 竟儿鼻子一酸,哭起来,说阿父你去了哪里? 19.英雄所见同 崔云和这时拂开了帷帐,看到竟儿正在哭泣,急忙靠过来,扶住了竟儿的肩膀:“竟儿你不要害怕,你阿父出征了,阿母正在织造坊里为军卒们缝补衣衫,小姨娘在这里,莫怕。 ” “可是我想阿父陪我玩。”竟儿擦着眼泪。 云和对他做了个鬼脸:这小狗头啊,你阿母和小姨娘天天在家陪着你,都不如你那阿父回兴元府呆个旬日来得亲。 可小孩子需要理解,于是云和便将高岳留给竟儿的四篇变文给翻过来,指着拼接而成的图纸对竟儿说:“你阿父那日教给你的,你都记得了?” 高竟泪眼婆娑,接着点头,问小姨娘道:“阿父是不是去抗西蕃了?” “嗯,如果没你阿父去抗西蕃,会如何呢?” “我们的庄稼禾苗会全被西蕃的马蹄给践踏掉,阿梁她们也都会被掳走。” “对啊,所以你阿父去挡住他们,把他们挡回到陇砥外,好不好?” “好的。”竟儿表示完全接受。 云和笑起来,捏住竟儿的双手,接着说那小姨娘和你到庭院里蹴鞠吧,别在哭鼻子了。 不一会儿,竟儿就在小姨娘云和对站在花廊下,互相踢起了鞠球。 “哎呀,这小童鞠球时的身板和腰眼都可不错。”这时,乌头门处忽然传来个女子的声音。 云和有些警惕地望去,却看到名浓眉星眼的女冠,几缕发丝垂在光亮亮的额头前,背着个包裹,站在入门处,对竟儿的鞠法评头论足。 兴元府来来往往的释教羽流许多,云和也不介意,便对这女冠行礼。 女冠赶忙掐指回礼,随后出乎云和的预料,这位居然大剌剌地踱进来,一屁股坐在花廊侧边的石墩上,四下地张望,还咕噜了句,这里比升平坊要小得多啊。 就在云和纳罕时,这女冠又对竟儿热情招手,问这是逸崧家的男郎吧,眉眼就像你阿母,鼻口就像你阿父,好相貌啊,将来肯定贵不可言,说完就从袖口掏出个点心来,说来吃来吃,这是我在你们兴元府买的新鲜“枣狮子”。 所谓枣狮子,就是用枣子为馅的糕点。 竟儿看看枣狮子,又看看小姨娘,一动不动。 云和则心想,这女冠是谁啊?她知晓我们崔氏在升平坊的宅子,还能报出姊夫的表字。难不成又是姊夫认得的?姊夫交游的女冠不止薛炼师一位呢! “这小娘子也是好相貌,是逸崧新娶来的庶妻吧!”吴彩鸾拍着麻鞋上沾上的尘土,不经意问出个引爆空气的问题。 “彩鸾炼师,是彩鸾炼师呢!”就在云和都要发作赶人时,芝蕙恰好走出来,急忙热情地来打招呼,“你如何来兴元府的?” “芝妹,芝妹。”彩鸾也非常热情地起身扶住了芝蕙的胳膊,“哎呀,你这肚子马上就要分娩啦先前我接到了逸崧的信件,就从泾州回中山往兴元府来啦。” “炼师来得巧,也不巧。巧的是,泾州怕又要遭兵灾了,西蕃侵秩而来,炼师提前脱身;不巧的是,炼师你来兴元府没遇到三兄吗,他刚领着白草军去泾原防秋了。” “没啊,我一路走来,没看到大军呢!”彩鸾摸不着头脑。 “三兄去的是陈仓道。” “陈仓道......好像有这么个名字......不过我来时,去泾州军府取长牒,府中孔目官告诉我,陈仓道这几月要来去过大军,叫我别走陈仓道。” “那炼师如何来兴元府的?” “我一直走到周至县,然后从骆谷道来的。” 怪不得错过了,芝蕙便安排炼师暂时留宿在兴元府的官舍里,马上主母回来见到炼师你肯定非常高兴,这时宝也哼哧哼哧跑来,见到如猫般坐着的炼师就又吠叫起来,“去去去!”彩鸾心想又见到这讨厌的小子,便努眼举起拂尘作势要打。 “宝,休得无礼。”这时云和清脆地拍了两下手掌,很有威势。 宝立刻呜呜呜叫地伏在云和的脚下,不做声。 这下彩鸾才猛然觉得这云和的举止气质,绝不像是个侍妾,便啧啧地上下打量起来...... 这时,高岳的白草军走的是兴元府往西,出勉县入兴州的道路(马上转入陈仓道),而吴彩鸾则是从泾州先到京畿南面的周至县,随后挑选距离兴元府最近的骆谷道来的故而两人完全错开。 白草军先至冢山,沔水自此山东狼谷发源,自分水岭一股往东流为汉川,一股往西为西汉水入嘉陵水,其上有块巨大的界碑过了此碑,白草军即入兴州略阳界。 自界碑往东又行四十里,恰好遇到韦皋的奉义军浩浩荡荡,自飞仙阁的阁道上而下。 白草军和奉义军向来熟稔,两股大军相对而过时,招呼声不绝于耳。 自飞仙阁望下,万壑疏林,长风卷云,高岳和韦皋两位军使会面,其中韦皋对皇帝将他抽给李晟都统的做法还有些不快,“假如圣主能让皋参入西北战阵,尚结赞无能为也。” 很明显,韦皋对自己跑到蜀地战局里感到不如意。 “我倒是代替了城武,在此请益城武,西蕃这次很可能动用的不止河陇东道一路兵马,城武认为他们很可能会在哪里打开缺口?”高岳向义兄弟请教说。 韦皋便说:陛下和诸位宰相们制定的策略,是内外重门之术,其中外重门分别是西川李晟、凤翔泾原段秀实、朔方康日知,这三者里逸崧认为谁最弱? “自然是康日知。” “没错,康日知是我那岳父举荐上来的,来代替你岳父,忠勇有余,干练不足。尚结赞很可能会以他为突破口。” “那该如何应付呢?” 韦皋苦笑起来,说若朝廷能将灵盐、环庆(安乐州原名环州)、泾原、凤翔四路合一,将西北营田和代北六城水运合一,设一宰执级别的大帅统之,对付西蕃当是易如反掌之事,然圣主多有猜忌,防备权臣甚于防备外敌,故而我唐西北边军内,泾原、凤翔、朔方、河东间素不相能,现在好不容易段太尉能统合泾原、凤翔两镇,还请逸崧多多辅佐之。 接着韦皋便告诉高岳:“如西蕃入寇灵盐一路,必然会乘胜横绝白于山,煽动内附诸党项、吐谷浑蕃族,自白于山上往南俯冲威胁京畿。逸崧届时和段太尉无需慌张,西蕃去白于山自去白于山,你便趁机遮断他的归路,届时河东马燧再出,内外重门包夹,吞西蕃敌寇不难。” “明白。”英雄所见略同,高岳心中立刻产生了战略上的成熟预案。 20.马重英长驱 接着两人又立在高耸入云的阁道上,远眺兴州北面绵延崎岖的河谷山脉,高岳便长啸声,指着青泥岭的方向说到: “城武,如今凤、兴二州交割给我,二州交界处的河池、长举,地势险峻,河谷纵横,利于步卒俯控设伏,不利骑兵大队驰骋,正是我唐用武之处,其地西控西汉水入陇右,东南控阁道入蜀、汉中,东北控陈仓道、故道川出散关入凤翔、京畿,要冲地位并不下陇山,这次出征如能平安归来,我于来年定要在河池县再筑一军城要塞,突出据前,威胁西蕃的侧腹,有此军城后,我便将白草军大营迁至略阳,策应河池军城,又要设别营于凤州城中,如此三足鼎立,稳固非常。 每年秋月西蕃来,我就反向去,正所谓寇可往我亦可往自兴州出,可沿着白水(白龙江)攻扶、文二州,可沿羌水攻武州,也可沿西汉水直趋狄道,攻同谷、仇池,直抵秦州,也可沿陈仓道支援凤翔、泾原防秋,定要打得西蕃的陇右痛不欲生。” “这个方略非常好,只不过需要大量轻骑才行。” 高岳自信地笑笑,对韦皋说当年在泾原那么一穷二白,我俩都能拉起二千人的骑兵队伍,现在各自手握一镇军权,弄战马自然更不在话下。 “那好,我东川随时策应逸崧,要让尚结赞这丑蕃知道我唐韦皋、高岳的名号!” 带着雄心壮志,和韦皋分别后的高岳,至略阳城和郭再贞会合后,接着翻越青泥岭,行五十里至兴州北的长举县,自长举县到凤州河池县,沿路高崖,士兵驮马皆行阁道,过足足三千三百九十九间阁道,才抵达河池,随后又至两当县扎营。 等到数日后,白草军全部过凤州出散关,进凤翔府后,段秀实亲自策马来迎,然后告诉高岳个十分震骇的消息: 果然如韦皋所料,西蕃数万兵取道原州,涌入安乐州,在鸣沙处击败了前来防御的康日知二万兵马,康日知领败兵退回灵武,西蕃铁骑随后横冲灵武、泾原间的地带,又破方渠,“凿穿”了旧长城防线,直逼盐州城下。 盐州城,即五原城。 盐州若失,那么西蕃兵马真的会如韦皋所猜测的,占据白于山的起点,而后西蕃可行白于山以北,攻略夏、绥、银诸州,也可转而往南,叩破青刚岭,沿马岭河过庆州,直扑京师的门户宁! “为何康日知会兵败?”高岳对此还有疑惑。 段秀实便解释说:尚结赞非常奸诈,他自领一路三万人的西蕃军,出陇山,先攻陇州阳,见我有防备后,便穿过山河谷,逼迫良原、百里,神策右大营的右军大将军邢君牙带精锐一万五千自灵台而出,寻找尚结赞决战,而尚结赞便迅速退到华亭一带,避我锋芒他们占据陇山,是进可攻退可守,来去自如。 果然数日后,尚结赞又领军绕开良原等地,翻青石岭,忽然攻泾州西面耳目门户连云堡,并派大量骑兵,切断连云堡和泾州城的联系,连云堡内的泾原军将张羽飞燃烽火告急,我和邢君牙便又领军去驰援连云堡。 可同时,北线原州处,尚结赞的副将论徐力,早已在摧沙堡完成三万军力集结。 而这时,领到赤松德赞金箭的北道大帅恩兰.达扎路恭立刻宣布在河西诸州“大料集”,这位即是汉籍史书里的“马重英”,更是当年“攻取陇右,直下长安”(公元762)的策划者和实施者。赤松德赞曾为他竖起块记功碑,里面夸耀这位的武功曰: “恩兰.达扎路恭忠贞不二,足智多谋,英勇深沉......先克唐廷藩属,自唐土夺取人口、头疋、辖土,唐人震惊......乃首倡兴兵入唐,深取京师之议。赞普以尚琛野息书通、恩兰.达扎路恭二人为攻京师之统帅,直趋京师,于周屋渡口之岸畔与唐兵大战,蕃兵掩袭,击唐兵多人。广平王(代宗皇帝)乃自京师走,遁陕州,京师陷落。” 现在这位马重英更是辣手老将,在得到金箭后,即刻起河西一个西蕃万户,而后又追集一吐谷浑万户、一沙陀万户,各有依附西蕃的酋长小王统领,共三万战士,各个轻甲快马,不携辎重,自凉州府长驱千里,于贺兰山脚下的长城,过白山戍,于乌兰城处渡过黄河,入会州会宁,再得到简单补给后,至原州摧沙堡,神速和论徐力的部伍会合而后论徐力便将指挥权让给马重英。 灵武鸣沙处,马重英让论徐力领一万士兵挑衅,康日知的灵武兵来应战时,马重英击鼓,西蕃、沙陀、吐谷浑精骑骤起,三面包抄夹攻,康日知于是大败,逃回灵武城。 而后六万西蕃兵马,风卷残云般直冲盐州五原城。 “那现在泾州连云堡的围解了没有?”高岳忙问段秀实。 段秀实点点头,可又摇摇头,说我和邢君牙一到连云堡下,尚结赞就拉着队伍又退到青石岭上去了,现在西蕃在陇山上设有七处营砦,各有五色大旗,互相呼应,很难知道尚结赞的所在地,更难得知他们的主攻方向。 “段公,西蕃在陇山这路不过是虚兵,实际要攻击的要害,是盐州啊!”高岳说到。 “可就算是虚兵,凤翔和泾原也要应付啊!” 高岳想想,便建言段秀实道:“要是让马重英煽动起南山、东山、六府、平夏、离石的党项族,横断盘踞白于山,而后直冲宁或渭北,那可就不得了!可让神策右大营的左军大将军高崇文,领两万兵赶赴宁,协助韩游瑰加强防备。而段公可在凤翔、泾原、神策邢君牙部,及我白草军中,简选一支精锐,出其不意,腿长斩腿,手长斫手,我们就打西蕃的腿胫,迫他们退兵!” 这便是韦皋所说的,遮断战术。 “人事方面?”段秀实的言语有些为难,意思是他可能指挥不动邢君牙部。 高岳说段公勿忧,都包在我的身上。 而后高岳唤来幕府支官苏延,问他有信心写好交涉文书吗? 苏延说有(我的才学,在国子监里沉沦那么多年,现在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请支官即刻书两封文书,一封给神策军右军大将军邢君牙,用西川节度使李令公的名义请求他援助(邢君牙和李晟关系很好);一封给右大营监勾当谭知重,以我兴元少尹和段太尉凤翔尹的名义,请他部署各路兵马救援事。” 苏延挥笔,两封文书须臾便大功告成了! 1.克蕃大军阵 十年紫殿掌洪钧, 出入三朝一品身。 文帝宠深陪雉尾, 武皇恩厚宴龙津。 黑山永破和亲虏, 乌领全跋扈臣。 自是功高临尽处, 祸来名灭不由人。 晚唐名相李德裕被贬时所作之《离平泉马上作》,平泉庄为李德裕私人庄园。 +++++++++++++++++++++++++++++++++++++++++++++ 第一封书信送至邢君牙处,其中苏延借西川节度使李晟之口,转达其对邢君牙立功西陲的期待,并希望邢君牙能领神策大营右军子弟,协助凤翔尹段秀实抗蕃立功。 邢君牙果然没有任何回绝的意思,很爽快地答复说,鄙夫所领神策军士一万五千,段太尉言为先锋便为先锋,言为后拒便为后拒,任凭驱遣! 而第二封书信送到奉天城的中官谭知重那里,谭素来和高岳交好,心中也畏惧宁若是失守,自己身为大营监勾当,会被追究失责的罪过,于是便火速请示大明宫,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又让高崇文的军马移镇长武城,和韩游瑰协防京师北面的门户。 在内部协调完毕后,段秀实、高岳。邢君牙、刘海宾便大集凤翔、泾原、神策大营右军及白草军。 凤翔府的兵力在长武师变后损失最大,体系内的范阳兵,大部分被镇压,少部分被俘虏招降,故而如今总的兵额只剩两万; 泾原行营先前有六千人,在姚令言统率下叛变,后大部被编入浑的河中军,但主要血脉都被高岳保下来,大约还剩两万两三千人左右; 邢君牙的神策大营右军来了一万五千,再加上百里城的朱忠亮和良原城的马有麟部,共有一万八千上下; 高岳带来的白草军,外带兴元府土团弓弩手,也有一万四千人的军力。 如此连云堡四下的原野里,直到泾州城,共七万多人的唐军士卒。 “丑蕃尚结赞不知死,不过三万兵马,却于陇山头立下七座营砦,自大震关、安戎关直至青石岭、弹筝峡,不管他立几座营砦,我们只管打将过去!”垒起的将台之上,段秀实对其下密密麻麻站着的各队伍将校训话道,“自此本太尉将所有兵马分为四路,本太尉自领一路一万人,自陇州阳,攻大震关而去;凤翔陇右兵马使张敬则领一万人,出水拨取华亭;神策右军大将军邢君牙,领一万人,直攻青石岭,如小蕃不敢战,便直驱平凉、潘原;泾原行营留后刘海宾领一万人,策应邢君牙,并取青石岭!诸军齐头并进,其余部属分居连云堡、泾州城、良原城各地,为后拒接应,随时听我调令差遣。” 而高岳的白草军,和部分神策军,便是后拒的预备力量。 段秀实和邢君牙、刘海宾共同立誓:四路反攻的兵马一出,整个凤翔、泾原的战局由高岳统一负责留后,任何人不得掣肘。 三日后,高岳、高固等立在连云堡的羊马城烽堠上,远望着泾州城下百泉直至青石岭的整个旷野,见识到邢君牙、刘海宾的“克蕃大阵”,是如何步步为营,将西蕃的机动兵力逼回青石岭上的: 一万神策军,外加一万泾原行营士卒,弩手于前列,列成个巨大无匹的横队,其后是无数步卒,擎着密森般的长、陌刀、棹刀,两侧是紧紧维系大阵均衡的神策、泾原骑兵,宛若大阵的两只有力的臂弯。 “射!”每前进一段距离,伴随着这声怒吼,飘扬的军帜前,数千支弩机发出惊雷般的声响,而后弩箭飞驰如电如雨,足以横扫百步开外的所有生物。 青石岭上,立起大寨的西蕃大论尚结赞,指挥西蕃的骑兵几次企图切割邢君牙、刘海宾的大阵,可不是被两翼唐军骑兵逆袭逐回,就是无法在正面对抗唐军的弩射暴雨。 由是,唐军大阵距离青石岭越发迫近。 这时候尚结赞望去,唐军大阵后屹立的连云堡上,竖起的长脖子“巢车”,不断地在给大阵打着旗语,汇报双方队伍的动向。 “连云堡不取的话,我方的动势全在唐人眼中索玛,陇山关和制胜关的两座营砦的兵来了没有?”尚结赞有些急躁,便问身旁的侍卫武士索玛。 索玛请求主人稍安,说不出两日,这两座营砦必定来援此地。 “那我便在青石岭等下去。”尚结赞喃喃。 “我们在连云堡等下去。”同时,连云堡城垒所在的山峰上,高岳望着对面,很沉稳地对麾下军将说到。 在连云堡后的营田屯堡内,万余兴元白草军和三千精锐神策军,作为预备梯队,正静静地待命着。 而逼近青石岭下的邢君牙、刘海宾的大阵,立刻开始土木作业,构筑野战壁垒营砦起来在这方面唐军发挥了内线作战的优势,泾州城的守兵和部分民众被动员起来,使用大批犏牛、骡子、驮马,给前线源源不断地送去给养、木材、工具。 几股西蕃骑兵企图袭击补给队伍,但全被唐军的游奕骑兵给打退。 次日,朝阳升起来后,唐军大阵营砦不但完工,绕着青石岭组成了坚实的对峙锋线,还开始架起了数座七梢飞,一群群身强力壮的士卒拽动索,将沉重的石块、硬土球,轮番抛掷砸入尚结赞位于青石岭的营栅。 入夜后,邢君牙、刘海宾又挑选死士,分小队袭击焚烧尚结赞的诸处营砦,一夜间杀声震天,西蕃的营栅被烧十余处,火势弥漫蔓延不绝,尚结赞全军疲于奔命,非常疲惫。 并且等到第三日时,尚结赞惊恐地发现,有大股的唐军自青石岭侧翼的方向出现! 这路唐军正是凤翔陇右兵马使张敬则所部,共一万人。 要是让张敬则自华亭切断了青石岭和平凉间的道路,那么对尚结赞而言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尚结赞在青石岭集结的兵力也不过万把人,归路一旦被张敬则迂回堵塞的话,他将在青石岭遭到全歼的命运。 而这时,制胜关和陇山关那面,尚无援兵抵达的迹象。 “索玛,我们不能等待了,已被唐人纠缠在这里。马上不要吹号角,偃旗息鼓,全军分为前中后三股,前股下青石岭担当斥候,中股保护我和军旗往潘原方向退却,后股继续立在青石岭大寨处,负责阻击唐人。”尚结赞万万没想到,这次入侵唐土西陲,对面居然如此团结协调,再也不复大历年间打唐人一镇,另外一镇袖手旁观的现象。 下午时分,尚结赞的军队,果然分三股,其中前股和中股鱼贯着,沿青石岭的山路,蜿蜒急速而下。 而此刻青石岭和连云堡相连的山涧乱石间,泾原牙将张羽飞带着数名斥候,伏在其中,他的双眼盯住了尚结赞的中军旗。 2.对阵苟头原 尚结赞穿窄身衫,外披羊毛裘衣,头戴无檐帽,骑五花马,神色有些惊慌地边行边往后张望。 “军旗是蛙,”当张羽飞望见尚结赞旁飘扬的旗帜后,判断说。 西蕃的每位五道大论和每个“茹”(西蕃本土的万户组织,也叫翼)都有不同的军旗,其中尚结赞的便是蛙的图徽,而马重英的则是红莲火舌图徽(西蕃的神灵信仰有蛙系之说,但并不单指蛙,而是指大部分在水中的生物,西蕃信仰不允许伤害这些生物,并十分尊崇)。 接着张羽飞又望见,尚结赞身旁的一群扈从骑兵,各个铠甲上裹着虎豹的皮,有的则还以虎皮为鞍垫,这是他们身份和勇武的象征,“是西蕃的甲门笼官,为大帅们的亲卫。”张羽飞确定了尚结赞的身份,接着带着这数名斥候,跃下了巨大的山石,踢翻了栓马的橛子,给马匹套上了笼头衔枚,不让它们胡乱嘶鸣,而后沿着崎岖的山路,急速朝连云堡驰去。 “全军出击,不要让尚结赞跑掉!”得到情报的高岳,当机立断。 整个连云堡顿时在所有的烽堠上燃起了烟火,并且巢车上的数名士卒用肩膀扛起巨大的号角,其后的士兵鼓起腮帮,奋力地将其吹响。 “呜呜呜呜......”苍凉雄壮的号角声,立即传遍了青石岭的山野。 这是各路兵马总攻的讯号! “尚结赞要逃!”这时围攻青石岭的唐军主力,邢君牙、刘海宾立刻发动所有大阵营砦里的士兵,分四五股,沿着山道蜂拥仰攻而上,连破沿路上的西蕃营栅,直逼尚结赞的大寨而去,在那里只有留守的千余西蕃“后股”兵马。 “别叫小蕃贼酋跑了!”连云堡下,待机多时的白草军,各个奋勇激发:明怀义三兄弟的白草骑兵,和徐泗的兴元骡军率先而发,其他诸将领步卒、土团紧紧跟在其后,就要包抄擒杀尚结赞。 “咱们去堵截蕃子。”同样,华亭边的张敬则,望到连云堡那里冒出的烽燧,也指挥全军,往平凉方向进发。 傍晚时分,尚结赞的前股兵马,已行到距离阴盘废城仅有十二里的孙丘谷处,忽然遭遇了张敬则横攻来的一万兵马,双方就在孙丘谷的山沟之间厮杀混战在一起。 同时,尚结赞本人的中股兵马,行到了孙丘谷外的苟头原时,尚结赞忽然发觉,队伍东南侧的高坡上,出现了一面军旗,其上是只黑白相间的猛熊,正嚼着块铁簇,“这是什么!”尚结赞心中又惊又恶。 苟头原,乃是平凉以东的一处凸起的高原地带,夹在安丘和孙丘谷之间,共有三条通道可进入其中,一道往西至孙丘谷,一道东北连青石岭,还有一道正南通安丘废城。 饶是尚结赞的军队骑兵极多,可达到一兵配二三马,甚至四马的程度,可这种规制在平原上尽可驰骋,但在青石岭往平凉间这种山谷居多的地形可就不讨巧了:速度优势非但发挥不出来,人马还拥堵起来,所以尚结赞的中股队,走着走着,居然和前股队逐渐拉开了近四里的间隙。 现在尚结赞前股队,约三千人马,被凤翔的张敬则堵截在孙丘谷。 几乎同时,高岳迂回而来的白草军,从正南方向的通道,迤逦投入到了苟头原的战场上,对上了尚结赞的中股队。 和当初兴元府拜将坛操练时相同,高岳把整支白草军步卒分为前后中左右五部,每部约二千人左右。 因苟头原南面坡地地势较高,宛若道屏障,将原内与原外分割开来,只有条二丈宽的土路通入原内。于是高岳当机立断,让白草军步卒们,逐部投入到战场当中。 其中貔貅战旗交给前军,由兴元兵马使、都团练副使高固亲自统率,左军交给兴元牙将唐景延统率,右军交由另外位牙将孙秉谦,这三部军列出一条战线,攀登苟头原南坡而上,越过脊线,出现在尚结赞的侧翼。 尚结赞所见到那奇特的军旗,正是高固前军所擎的白草军黑白兽貔貅旗。 而高岳、蔡逢元,及监军西门粲,领中军,擎兴元长旌,占原内外间的那条土路。 还有支后军,交给中虞侯郭再贞监领,布阵在南坡下,充当预备队。 利州刺史王、洋州刺史张光先,及宣润客将张熙,领近三千土团弓弩手,和高固一起登上苟头原的南坡山地,居高临下,控住了射界。 因为战前白草军操练精熟,所以兵力展开还是非常迅速的。 “我军占苟头原,唐兵占不过边路,我军可从容列大阵,唐兵处狭路无法铺展,我军勇士敢战,唐军兵羸器劣,无能为也,列阵将他们杀败!”尚结赞做出了番简短有力的分析,接着下令全中股军近六千人转向,击破来犯的白草军! 很快,南坡上的白草军兵马使高固望见,对面的西蕃中股队扬起极大的尘土,尚结赞的士兵们互相猬集,如一片片鱼鳞那样,快速完成集结、转向和战备。 西蕃的军事制度向来森严高效他们是兵民合一的,且正兵辅兵相结合,正兵为“桂”,辅兵为“庸”,“桂”即是有一定地位的自由民,他们往往自备精良的甲胄和武器,还有战马,至战争爆发时即为武士;而“庸”则是地位低下的农奴,他们平日里专门放牧、耕作来养活贵族,而到战场上既是军仆,给“桂”托运行李、甲衣和武器,也是能担当轻步兵的角色。不管是桂,还是庸,他们都登记在赞普或各论的“红册”上,每逢“大料集”时便迅速动员起来,父子兄弟几乎都在一支队伍里,战斗时他们按照万户千户小千户五百户百夫将头层层严密组织起来,其中将头也叫曹长,因他统率的是西蕃军队最小的编制“曹”,“曹”即西蕃语里的tshar,等同于唐府兵制度时的“队”,每队五火,共五十人。 而高固所见到的鱼鳞,即是西蕃的各个曹,当这群鱼鳞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时,西蕃军的整个阵势如同头凶恶无比的鳄鱼,向白草军扑来。 至日落时分的酉时,苟头原处,尚结赞的兵马,和白草军的兵马,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3.中官当先冲 一线位置,尚结赞共布置了足足九十个“曹”共四千五百人,归十五名千户长(松赞干布后,继任的赞普为防止大族酋长专权,便将千户长的统兵兵力缩小,实际一名千户长统三百士兵)统率,又有三名料敌防御使督战,每曹有二十名“桂”,三十名“庸”,分左中右三翼向高固的阵线猛袭过来。 而尚结赞亲自压着其余的一千五百名预备队,其中有五百名为身着虎豹皮的甲门亲卫武士,统统都是凶悍的骑兵,准备策应。 苟头原鼓声大作,杀声震天:西蕃军的一线,“庸”们穿着轻便的牛皮甲,有的甚至不着甲,仅仅罩着件羊褐袍,健步如飞,掠出阵队,很快就逼近到白草军位于南坡阵线前百步内。 而其后的“桂”们,则骑在战马之上,人和马全披着精练的锁子甲,再加上重胄护颅,全身上下仅露出一对眼睛而已,自远望去如同道缓缓进逼的钢铁阵墙,骇人心魄。 “弩射蕃子的甲士,不要射这群轻兵!”这时土团弓弩驻队前,张熙握紧令旗,大声提醒说。 故而夹杂在步卒队里的土团弓队、弩队,重重叠叠,都沉得住气,捏住了手里的弩机,将其所对的方向稍微抬高起来。 言犹未落地,西蕃“庸”兵们的石子雨就劈头盖脸地砸来了! 这种庸兵所用的轻便抛石索,名叫“乌朵”。 相传西蕃初代涅赤赞普在位时,一头神牛前往须弥山,结果在半路上遇见条大蛇的挑衅阻拦,神牛抬脚踩中了这条蛇的腰,蛇狂怒下,从弯曲的姿态下猛然弹直,袭击了神牛。 目睹此情景的西蕃人,模仿蛇发明了“乌朵”。 乌朵制造非常简易,拧出一根两米来长的毛线绳,而后在其中间劈开个口子,塞入皮兜,随后再绳索的另外端置一金属扣环,使用时用无名指扣住扣环,并将鸽子蛋大小的石子塞入皮兜里,接着甩动扣环,将投石索迅速转圈,数圈后用力一抛,即刻将石子弹射出数十步开外,威力十分巨大。 平日里这群庸,就用乌朵来惩罚那些离群的牲畜,有时候被贵族领主欺辱了,也用乌朵拿牲畜练手泄愤,所以各个准头非常高。 石子雨瞬间铺盖倾泻到白草军左前右三军阵列的士兵身上,一阵阵惨叫声里,很多白草士兵被击中,有的人莫名其妙下就被打骨折了,不断有人倒下,阵形发生了层层波动。 庸们大声叫骂着,自囊中再取出石子(这种玩意儿简直是应有尽有的),塞入皮兜里,将乌朵甩得虎虎生风,在胳膊边旋转如花,很快噼里啪啦又甩出了一阵弹雨。 而其后西蕃的正兵即桂们,则骑在马上,很沉稳地呆在庸们身后大约五十步远的地带,他们都能望见白草军阵势里的许许多多的土团弩手,知晓唐兵对付他们的坚甲,最有效的就是使用弩箭,所以他们绝不冒然冲锋,而在等待着机会唐兵发弩后的攻击机会。 “乱动发弩者,斩!”貔貅旗下的高固,也看出了西蕃士兵的企图,“团牌旁牌队,上前!” 随着这声号令,各军阵后原本的跳荡兵们,便将一面面步军旁牌抬出。 所谓的旁牌,即是体型较大的长盾,上尖下平,背面还有根戗木,用于将旁牌支在地上。 “哗啦啦”,面面旁牌支在山坡地上,接着跳荡兵们又将绑在各自胳膊上的铁团牌(圆形盾牌)给举高,形成道极其坚固的盾墙。 这时西蕃的庸们抛射来的石子,砸在牌面上,打出斑斑点点的凹坑,却再也伤害不了其后蹲伏的白草军士兵们。 接着高固又下令推出十辆虎踞车,此虎踞车车前插八根锋利长矛,便于推动突阵,车厢后则是门简易的三梢飞,数人即可拽动索发石,石弹可飞一百五十步远。 十辆虎踞车在号令声里,绳索扯下,木轴翻动,将一块块石头抛出,石头呼啸翻滚着,接着挟着尖利的啸声,准确地砸到了西蕃的庸兵队列里,庸兵乌朵里抛出的石子,怎么可能和虎踞车的飞石相抗衡?团团飞溅的尘土当中,许多庸们被砸得脑浆横飞,头开背折,很快往后蜂拥败退。 蛙战旗下,尚结赞见前阵遭到唐军车的轰击,可唐军的弩阵却犹未击发,心中犹豫要不要把后阵精锐的正兵们投入突击。 孙丘谷处,尚结赞的前股队已被张敬则的大军奋勇击败,可就在张敬则准备乘胜而进,尽杀这股蕃兵时,制胜关、陇山关二砦的增援西蕃兵共五千人恰好下山赶到,局势又重新恢复到角力混斗的阶段。 正在关键时,苟头原又忽然出现一支急速推进的兵马,旌旗飞扬,行如狂风,横断了苟头原和孙丘谷间的地带。 这支兵马,正是白草军的骑军和骡军,也是高岳手里的奇兵。 “不能犹豫了,我亲自上,攻破唐人的骑兵!”尚结赞大惊失色,他深知若是要困于苟头原的话,便真的是全灭的结局,当务之急,是要击破这股突然出现的唐军骑军,恢复他和孙丘谷间前股人马间的联系,才是万全之策。 尚结赞说完,就领着预备的一千五百名骑兵,往苟头原西北方向杀去。 “蕃子的后备骑兵动了,我军可全力压上。”高固捕捉到这个战机,便全力劈下手里的令旗。 号角声、鼓声立即震天动地! 扼守苟头原南路的白草军中军营,听到总攻讯号的高岳,即对身旁的监军西门粲说到,“岳和蔡将军领大部上前杀敌,监军可留于此地。” 西门粲二话不说,拔出了剑来,“廉使这是什么话?我西门粲虽然身残,但绝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诸位监军小使们,跟着我一道冲上去,杀蕃子!” 很快,西门粲和其他监军小使们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南路监军的中官们,骑着马或骡子,挥动手里的佩剑,冲得比普通士卒还要勇猛迅速,闹得高岳只得让蔡逢元跟在西门粲后面,保护这位监军的周全。 “咻咻咻”,无数弩箭的尾羽在暮色里划出醒目的轨迹,射入西蕃武士精甲当前,有的折弯,有的则刺入其中白草军的土团弩手终于得到发弩的指令,轮迭往前,不断扣动弩牙,狠狠地进行火力压制。而白草军的步卒、跳荡兵们也都奋勇跑动起来,各个如下山的猛虎斗犬,冲入到尚结赞的中股阵队里。 整个苟头原,火把如繁星般,照得方圆十数里的山谷彻亮,到处都有唐蕃双方的人马接战。 4.大论逃生天 这西蕃军队的战斗力绝不是盖的。 苟头原的夜风里,尚结赞将骑兵们全部集中在一隅,重装披甲骑兵列阵森立,轻装骑兵埋伏其中,不断趁白草军兵疲累或不备时发动袭击明怀义的骑兵突击被打退,接着徐泗的骡军包抄被驱逐回去,高固领着白草军的前、左、右三部,夹着土团弩手发起数次集团攻击,也被打退。 足足从酉时打到了亥时,尚结赞所领的中股军,犹自凶狠搏战,没有溃退的迹象。 而孙丘谷处,唐将张敬则也啃上了“硬骨头”:得到两砦增援的尚结赞前股军,即便伤亡过半,可依旧冲阵不休,发了狠要把东道大论给接应出来。 青石岭、连云堡、制胜关、华亭,这方圆百余里的地带,夜晚里是烽火连绵,杀声震天,燃亮了半个泾州的夜空。 见无法吞下敌人,高固只能下令,回撤至高坡处,暂时让血战两个时辰的士兵休整下。 这时尚结赞居然还抽出手来,派出虎豹皮亲卫骑兵,忽然将自南路来的高岳中军堵截住,并把其压在了苟头原的中央! 见这股唐军内有天子所赐的长旌,西蕃虎豹皮骑兵知晓为唐军节帅所在,于马背上发矢如雨,白草军都押衙蔡逢元下令所有士兵竖旁牌、团牌,列成个庞大的圆阵,将观察防御使高岳和兴元监军西门粲护在中核,拼命抵御四面射来的弧矢。 “诸位儿郎无须慌张,敌人是强弩之末,我唐军占优,擎稳旁牌,握紧五兵,不放小蕃贼兵匹马回去!”长旌下的高岳不断激励着士气。 其侧,追随的支官苏延,看着不断驰突来的西蕃骑兵,见到他们各个全身上下都披着鱼鳞般的甲片,人马合一,宛若怪物,在火光和夜幕下闪闪发亮,和骤雨般射来的箭矢,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连牙齿都打起架来。 “啊!”监军西门粲忽被一记流矢,刮伤了手腕,疼得他低声惨呼下,伏在了马鞍上。 高岳见到他的袖管处,不断有血流出。 “蔡逢元,蔡逢元!” “不碍事,不要声张,免得影响士气。”西门粲说完,扶着胳膊,继续骑在马背上坚持着。 “小凤,快来救援我!”高岳怒睁着眼睛,回头望去,他的喊声激荡。 现在整个苟头原战场上,高岳的机动预备军力,就剩下郭再贞所领的白草后军两千人。 不一会儿,前去报信的斥候骑兵,从浓黑的夜色里归来,拉住缰绳对高岳说:“郭虞侯全军正在二里开外,掘灶埋锅吃饭,饲喂战马。” “这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吃饭喂马?”高岳大怒,“给我继续催,不然战后我褫夺他的军职。” 可那斥候摸摸自己脑袋上的压耳帽,如实报告:“郭虞侯说了,全军人马吃饭时天子都催逼不得,廉使若是不愿等,可先行打将过去。” “我......他......不是......”高岳为之气塞。 于是高廉使等郭虞侯,等了足足半个时辰。 这其间,西蕃的虎豹皮骑兵见高岳中军结阵严整,便不敢冲击,在把各自箭囊里的箭矢射尽后,便缓缓退去。 那边郭再贞领着后军将士吃完饭食后,人马抖擞,列阵起行,先是遇到了从青石岭上奔溃下来的尚结赞后股兵马。 这股蕃兵千人左右,在岭上被强攻上去的刘海宾、邢君牙部杀得只剩下三百余人,抹黑逃出来,好不容易到了苟头原,正巧被刚刚用膳完毕的郭再贞捕住:精疲力尽的三百蕃兵里,百多名“桂”很快全员成仁,其余的“庸”们可不愿替赞普或大论战斗至死,便全部跪地投降。 “各位儿郎,取所携的縻马绳来。”郭再贞豪气地命令,接着将俘虏的庸兵用縻马绳挨个拴着,拉成一串,便要前去增援高廉使。 正好自青石岭上,泾原军将刘国光、马、史富等,领着八百余轻骑,一路举着火把追击而来,遇到了郭再贞。 “苟头原战事如何?”刘海宾之子刘国光问到。 “蕃子已崩了,诸位若不奋勇往前,是分不到一杯羹的。”郭再贞如是回答。 听到这话还用说?立功情切的泾原行营诸将,策马无不争先,郭再贞的白草后军紧随其后,蓄积足了气势,劈入了尚结赞的阵地前。 这时,连云堡三千神策军也从安丘那里赶赴到了战场。 高岳的中军营也发起攻击。 同时,高固所指挥的前、左、右三军也冲下山坡,加入战团。 西头,白草军的骑军、骡军也压上来。 毕竟白草军和友军队伍占据了绝对的数量优势。 尚结赞的中股兵马被挤压得四分五裂:大部分庸们自各条小路,四散逃逸;失去支撑的桂们,也纷纷退却。 可孙丘谷他们是去不了的,因通往那里道路被白草军骑兵切断,只能临时找各条小路,化整为零,向阴盘城奔走。 尚结赞在忠心的侍卫武士索玛和一群虎豹皮笼官的护卫下,慌不择路,身后火光晃动不休,火矢更是掠着光芒,不断从他头顶上飞过,照亮着四面崎岖的小径和树干,有人用汉话不断高呼:“穿着紫白相间官服的便是小蕃的大论尚结赞!” 吓得尚结赞将铠甲外罩着的衣衫给解开,丢弃在道路边。 “执蛙旗的,便是大论尚结赞!” 尚结赞便是再爱惜自己的军旗,也只好抛下。 “有伞盖和五色牙旗的,便是尚结赞......” 尚结赞只能继续“轻装“逃路。 “身旁有虎豹皮骑兵的,便是尚结赞!” 尚结赞望望身旁披着的豹皮、虎皮的骑兵,可无法要求他们将虎豹皮给脱下来,因为这是战士的荣誉,让这群甲门武士扔下荣誉的象征,不如直接叫他们去死。 一路狂奔,尚结赞一行先是冲下个山坡,随后跑了阵,觉得地势越来越高耸,穷追不舍的唐军骑兵,晃着松明,好像在他们的头顶上奔驰似的。 “完了,我们冲到沟壑里了!”尚结赞欲哭无泪,要是跑不出去,自家的尸骨就得填沟壑了。 “主人,舍弃马匹,我们爬上去。”还是侍卫武士索玛这时头脑清楚些,接着这群人扔下坐骑,尚结赞索性把铠甲、印信、行李全都扔在沟中,而后手脚并用,顺着陡峭的斜坡,抓着荆棘杂木而上,直弄得掌心和脸面血痕累累,才算是翻出了苟头原,而后抹黑,步行往阴盘而去...... 5.西蕃六勇饰 日出时分,苟头原东北侧的山沟里,一群白草军士兵耀武扬威,用长挑着面乌黑色纱织的无檐帽,正是西蕃的东道巡边大论尚结赞逃命时扔下来的。 还有几名士兵拉扯开尚结赞的蛙旗,高声欢笑,这也是件了不得的战利品。 除去这些外,等到高岳骑着马来到此时,尚结赞的衣衫、罗伞、印章和行李当中的各类文书表册,全部被搜罗起来了,由士兵呈现在他面前。 此处山沟,往前百步后,地势越来越低,山崖越来越高,在崖底横着百多名西蕃士兵的尸体,重重叠叠,血肉模糊地杂躺于锋利嶙嶙的乱石间,他们全是昨夜败退时,不小心从此处山崖上坠入谷底殒命的。 幸亏昨夜尚结赞果断地顺着山沟斜坡爬了出去,不然他非得被困在崖底,而束手就擒。 孙丘谷那面,张敬则也取得最终胜利,那路西蕃军同样向平凉、阴盘败走,张敬则声称斩获首级有五百余。 而苟头原野地上,白草军、泾原、神策诸军,砍得西蕃兵首级(包括坠谷而亡的)七百八十余级,此外白草军还抓捕到了三百余俘虏,其中有相当部分是郭再贞后军所获得的。 青石岭上,刘海宾、邢君牙所部斩杀西蕃兵首级也有六百三十余颗。 虽然苟头原激战,对尚结赞而言,还谈不上伤筋动骨的损失,他的大部人马是溃散,而非被歼,然则自己的中营不但遭截击埋伏,导致仓皇逃命,还丢弃了军旗和印信,真的是颜面扫地无存。 而对高岳的白草军来说,这场胜利无疑是一记效力非凡的强心剂,浸强之路的大门已然打开,内里光辉万丈。 兴元府观察防御使立在苟头原的一片空地上,几名押官、随从官正在给高岳展示缴获的另外种战利品:二十六份虎豹皮。 “这虎豹皮可是西蕃武士的六勇饰啊!”高岳先前在泾州呆过较长时间,对西蕃军队的规制可以说是非常熟悉。 旁边的苏延不懂,便询问观察使说何为“六勇饰”? “西蕃最重勇士,便用虎皮豹皮来褒奖沙场上立功的将士,共分六个等级,即虎皮裤为第六等,以虎皮上衣为第五等,以虎皮小披肩为第四等,虎皮大披肩为第三等,整虎皮上衣为第二等,而以整豹皮长袍为首等,首等又称‘豹皮将’,向来担当西蕃军的料敌防御官,每战必为先锋,此即为六勇饰也。故而西蕃军中凡有虎豹衣的武士,无不是所向披靡的历战之辈,又有出类拔萃者,赞普还会赏赐其虎皮鞍垫,覆在战马上,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以战死为荣,以寿终正寝为耻。”高岳介绍着说,而后他拾起一片虎皮小披肩,笑起来,“然则如此骄狂,也被我们白草军给打败了传本尹的命令,将这些缴获的虎皮豹皮,赏赐给我军有斩获之功的将士,系在他们的铠甲或武器上,永为荣耀。” 这时,泾原的军将史富前来,抱拳向高岳致礼。 “史富,现在越来越有出息了。” “还不是高廉使当初枷得好,自从那一枷后,把史富我的青云气都枷出来啦!”史富急忙回答,引起周围阵阵笑声。 随后史富不敢怠慢,急忙捧来一副虏获的铠甲献给高岳。 高岳一瞧这铠甲,甲片如玉般剔透,环环相连,做工浑然天成,精良无比。 “这铠甲是位西蕃豹皮将的,他纵马冲锋时坠崖而死,脖子摔断了,可这甲却没损坏分毫。”史富解释这铠甲的由来,并表示要高廉使穿戴,战场上弧矢再也无法伤你半根毫毛。 死人生前所佩戴的东西总不吉利,于是高岳便让身边的韦驮天接下,准备马上带回兴元府,让铁官甲作坊研究、仿制西蕃的制甲技术,融汇本地、唐、波斯、大食数国之长,现在可是比我唐要强。 而后高岳放眼望去,西蕃遗弃的牛马、甲仗、旗帜铺满了苟头原,因西蕃军队出征时是兵民合一,故而阵营里所带的牲畜,如犏牛、牦牛、驮马等极多,现在它们因受到战斗的惊吓,而到处游走,唐军士兵少不得要一一用绳索将它们给牵回来。 苏延就回坐在到处走动的牛马和兵员中间,用笔写着往大明宫报捷的奏章。 奏章完毕后,高岳特意附上张别纸,以兴元府军政一把手的角度,又重新将战场态势对皇帝陛下汇报了番: 具体就是此战如何部署的,各部如何进入战场的,战况如何演变的,各部的军将和士兵们不分蕃汉,各立下什么功勋,又各自斩获多少首级,务求详细清楚,又简明晓畅。 在别纸末高岳趁机又把监军西门粲夸耀番,称西门监军受伤不退,临战无惧,真可谓智勇双全云云,故特请功于陛下。 正在各路唐军纷纷表功祝捷时,尚结赞则一路狼狈跑回到阴盘,而后不敢逗留,便迅速又离开这座废弃的城池,继续往西,遁入平凉废城当中,这会各路败退下来的西蕃兵马,都集结在平凉附近。 尚结赞铁青着脸,亲自用刀笔,在木简上(西蕃缺纸,故而条律文字都写在木简上)写下许许多多阵亡者的名字,因为按照西蕃律法规定,德论有职责在每场战斗后秘密登记好战死者的姓名,送往府库的所在地,统一发给阵亡者的丧葬和抚恤费用。 良久后,尚结赞才出现在主帅的营帐里,大伙儿都询问他说,是守着平凉,还是回摧沙堡? “如果不守平凉,等于是把从这里至泾州城间,几乎二百里的疆土拱手让给唐人。唐人本就要在平凉这里筑城,我如避让,使其愿望得逞,岂不是等于全盘失算,贻笑天下?”尚结赞态度还是非常强硬的。 然则无独有偶,又有个糟糕的消息传到尚结赞的耳朵里: 段秀实的这路兵马,至于阳城后,原本在水对面扎营的西蕃兵开始退走,段秀实没有“见好就收”,反倒率轻骑穿过大震关,出现在西蕃占领区的秦州地界,直接从秦原一路扫荡到了清水,留守的西蕃兵来争,被段秀实狠狠打败,丢了四五百颗脑袋,当地被西蕃统治的二千多唐人,也被段秀实给带走,返归凤翔府。 据说被段秀实解救的唐人耆老哭着拜在太尉的马下,言这辈子没想到还能见到天兵翻越陇砥来此。 段秀实这一出击,战果虽不能说多么巨大,可却闹得西蕃所占的东道秦、渭、武、岷、洮等州郡震动不休。 “可恶......”尚结赞很是恼怒。 自己不但在苟头原惨败,节镇的本道又被段秀实放了把火。 6.平凉必争地 如今的情况,着实让尚结赞有些懵,因为西蕃在边境战争里如此吃亏,恍惚间还是多年前那个叫李晟的家伙给的。 那还是大历四年的事,尚结赞那时还不是大论,李晟那时也只是位安西北庭行营的军将,那一年尚结赞也还记得:西蕃同样是集中力量攻盐、灵二州,而李晟也同样采取遮断战术,只领着一千轻骑,出了大震关,比段秀实还要虎,居然一路扫荡到了洮州的定秦堡(今甘肃临潭),屠灭了该堡西蕃的所有城防军。 得到此消息的西蕃大军,只能狼狈自灵、盐地区撤回到陇山以西。 “李晟和我们大蕃间的仇恨是解不开的。”尚结赞判定道。 因李晟家乡就在洮州的临潭,祖父父亲世代在陇右为将,西蕃侵占他的故乡,他比任何人都要切齿痛恨,是绝不可能和西蕃言和的。 想到如今李晟、段秀实等都还在唐朝掌握着兵权,尚结赞的恨意和惧意比任何时候都要深。 然则尚结赞暂时还不知道,于苟头原击败他,并缴获他军旗、伞盖和印信的,是唐军的新锐“白草军”,尚结赞败归平凉后,始终认为打败他的是唐朝皇帝的精锐禁军神策军。 当营中所有的节儿(西蕃在新占领地区设立的职务,类似刺史)、料敌防御使、城防使、千户百户长们汇聚到尚结赞面前时,这位大论苦口婆心地分析了番先前的败战,接着告诫各位说: “我们大蕃如今,战士比唐人要勇猛,战马比唐人要多,军器铠甲要比唐人精良,地理相较唐人也要有利,可为什么会在青石岭遭到如此大的挫折?因为你们在战前,因本论所言的先前种种优势,以致产生了轻敌的念头。所以我们大蕃此后最危险的敌人,是唐家天子倾尽所有豢养训练出来的神策军,他们能娴熟地使用强弩、飞(尚结赞还是把白草军误判为神策军),冲锋起来也十分勇敢,能果断使用骑兵;另外整个泾原和凤翔地区,都统唐军的是段秀实,唐家在‘军’和‘将’两方面扳回了他们的劣势,故而大蕃才遭逢了小小的挫折。” 听完东道大论这分析后,绝大部分的西蕃军将都恍然了。 而后一名料敌防御使便建议尚结赞说: 大论,平凉此地原本是唐家的牧监所在,多是草原山丘,且纵横着牧场的界沟,城堞毁弃多年,是易攻难守;再加上我军新败,士气不振,不妨往西北退回原州的摧沙堡,那里城防经营多年,并且背靠陇山、六盘,且有我们西蕃的牧地提供给养...... “你说的本论全明白,可唐家原本要的就是平凉,他们要在这里筑城,然后于此牧马、耕屯,在这里牢牢扎下根。一旦本论退走,把平凉让给唐家,此后他们便会以此地为门阍,或北上蚕食我原州、会州,或南下侵吞我所占的秦州,慢慢就会打破陇山这道屏障,重新把手伸入河西陇右,端的是遗害无穷。”尚结赞的大局观很清楚,他认识到平凉此地的战略意义,表示既然我西蕃如今占据这块,那就绝不能退走。 于是尚结赞不但拒绝那料敌防御使的建议,还叫斥候火速穿一封木简文书给摧沙堡,叫那里的城防使扈屈律悉蒙将补给线前移,用犏牛运送麦、青稞来供应平凉。 并且尚结赞还发布个惊人的命令:他要带着近两万西蕃士兵,也在平凉筑城长守。 这是要在根本上绝唐家的计划。 孙丘谷一带,刚刚取得胜利的唐军大营当中,“什么,陛下得知儿郎们在苟头原取得大捷,特派弓箭内库使霍忠唐和宣徽使刘贞亮在路上,要来慰劳将士们?”高岳从神策大将邢君牙那里得到这个消息。 邢君牙说是,泾州、京畿的几座神策军镇兼管驿站,消息是确切的二位中使正在路上,不日即到。 高岳沉吟下,急忙对邢君牙表示感谢,而后踱入另外座营帐里。 此营帐正是白草军监军西门粲养伤的地方。 西门粲的手腕受伤后,高岳命麾下士兵不住地送上好的兴元草药,还有各类肉羹,来给他补身体。 “高廉使!”当西门监军望见高岳走进后,赶紧自榻上起迎。 高岳抢先上前,准备握住西门监军的手,却察觉监军的手是受伤的,便急忙改扶住监军的肩膀,请他不要动弹,随后就对监军说了天子派中使来的事情。 西门监军当然有意想提醒高岳,于是说: “祝捷的表章和露布还未有呈上,天子就派私人来,确实有点奇怪。” “还望监使指教。”高岳虽然心中已然明白(他也是和李适相处久的),可还是要西门粲指引他番。 西门监军便低声说:“孙丘谷取胜,是谁的功勋?” “凤翔兵马使张敬则。” “苟头原取胜,是谁的功勋?” “我,我吧。”高岳很小心翼翼。 “青石岭呢?” “泾原行营留后刘海宾,还有神策友军大将军邢君牙。” “这不就对了,圣主花如此多的钱粮组练了数万神策右大营兵马,还是高廉使你向圣主提议的,结果只在青石岭上混了个助攻,廉使是个聪明人,你说......”西门粲语重心长。 “西门监军之言,让岳茅塞顿开!”高岳赶紧说到。 很快高岳走出西门粲所居的营帐,找到自己的支官苏延,开口就让苏博士修改露布,自己则要修改那张别纸。 “这是为什么呀?”苏博士还迷惑不解,他自觉那份露布写得非常不错的。 高岳也不方便对苏延解释得太深,就说要不这样露布捷报暂且按下,等天子的使节来后,再做计较。 “蔡逢元,蔡逢元!”接着高岳唤来这位都押衙,问他段太尉凯旋的大军已行至何方。 “已到华亭。” “叫韦驮天给我备马,我要前去段太尉那里有公干。” 华亭的一处山崖下,段秀实领着大军,护送着解救回来的唐人们,正准备赶赴孙丘谷和友军会合,高岳却先赶来了。 “依逸崧所言,怕就是如此。”听完高岳的叙述后,段秀实摸着胡须,蜡黄的面皮上也是副无奈的表情。 这个紫宸殿的天子呀! 可随即段秀实又笑起来,对高岳说:“本太尉只通戎务,应付天子使的事就交给逸崧你喽。” 7.俱文珍问话 好吧好吧,谁叫我是这群打仗的人当中唯一的文臣呢? 高岳觉得心好累,不但要筹划对付西蕃,也不光要协调边陲主客军间的关系,还要对付猜忌多心的皇帝。 古代的大臣,最后都是这样累死的吧? 于是在霍忠唐和刘贞亮来到泾州城的三日内,高岳是忙里忙外,又筹备了好长时间。 三日后,弓箭内库使霍忠唐、宣徽使刘贞亮穿着紫色袍服,骑着高头大马抵达泾州城外的马凹原驿站。 凤翔尹、陇右节度使段秀实,泾原行营留后刘海宾,兴元白草军军使高岳,神策京西大营右军大将军邢君牙,包括从奉天城赶来的神策京西大营监勾当谭知重,全都在驿站前迎接天使。 霍与刘一下马,众位就默契地“推出”高岳来和这两位宫中炙热可热的中官交接:霍忠唐现在替皇帝管理私库钱财,而刘贞亮则负责宫廷大小事务。 霍是高岳极其熟稔的,所以高岳直接来攀结刘贞亮,刚呼出名字,刘就说:“屈高廉使惦记草名,然则刘某刚刚为人假子,已然改名。” “哦,敢问如今尊姓大名?”高岳急忙询问。 “不敢,俱文珍是也。” 这个名字,高岳觉得好熟悉啊! 刘贞亮在当上宣徽院使后,认了位姓俱的德高望重老宦官为养父,当了他的假子,这种拟亲制度在宦官集团内很流行,又得内侍省定名,所以现在叫“俱文珍”。 一番交谈后,高岳初步摸准了俱文珍的脉,这位和霍忠唐比起来,是个很清高的宦官,所以不能向对霍忠唐、谭知重那样,使用金钱贿赂手段拉拢,而应用实打实的东西来说动他。 果然,在一行人前往连云堡的途中,俱文珍就询问前些日子苟头原的战事。 一听到这话,各位军将,包括谭知重在内都默然不语。 果然是高岳发话,说马上由我负责向二位天使解释来龙去脉。 最终泾州城的军府当中,刘海宾叫人摆上了山川地形图在俱文珍的眼前。 “小蕃毁盟来侵秩凤翔、泾原,其东道大论尚结赞领三万兵,沿陇山各关布下七座营砦,分别为安夷关、大震关、华亭、青石岭、制胜关、陇山关、六盘关。”在地图上,高岳的手指顺着陇砥直至六盘山一条横线,向俱文珍介绍开战时的态势。 “唔,唔。”俱文珍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段太尉、刘别驾(刘海宾被任命为原州别驾),包括本尹在内,原本不知尚结赞觊觎方向为何处。” “那为何会在苟头原得胜?” “皆因神策大将军邢工尚当机立断,言任贼几路来,我只往尚结赞一路打将过去。”高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到。 “......”邢君牙大惊失色,心想这策略方案怎么就成了我的作品?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发觉袍角被人拉扯数下,一瞧是段秀实正在他身旁,不断使着眼色。 邢君牙便倒退一步,不再作声。 这时候俱文珍一双严厉的眼睛,盯住邢君牙,意思是这位高廉使所言是否属实。 “分明是段太尉主全军,高廉使筹划军略,我不过和刘别驾正面强攻青石岭,砍下六百颗首级罢了怎么现在全是我的了?可现在只能演下去。”邢君牙心中是如此想的。 可口上,他是这么对俱文珍说的: “小蕃历年占据陇砥,分兵出多路,侵我疆土,掠我人民。臣细细想来,河陇小蕃总军力不过五六万而已,其中还多有孩童充数,就人数而言我唐占优,所以前日尚结赞围泾州连云堡时,臣曾受监勾当谭知重的发兵印,领军来救连云堡,而后尚结赞便退守青石岭,臣便即会齐段太尉。高廉使、刘别驾数路兵马,一路别出陇山攻小蕃的后路,其他围攻尚结赞,尚结赞于青石岭不支,往平凉而退时,于苟头原被张敬则、高岳部所邀击,小蕃为我军大破,尚结赞仅以身免,衣衫、印信、文册、旗帜、伞盖皆落入我军之手,实乃仰仗陛下威德,侥幸得到此胜。” 这时俱文珍点点头,语气很欣慰:“养军千日用在一时,陛下养神策军总算是有所值。” 接着他想想,又忽然问了邢君牙句:“大将军击破尚结赞时,预定的攻略目标是在哪里?” 还没等邢君牙答复,高岳就指着地图抢先答道:“阴盘、安丘、朝那三城,皆为邢大将军所夺,恰好遮住平凉三面。” 阴盘,即是潘原。 于是俱文珍凑着地图望去,果然如此,“那尚结赞败退平凉,我军若是?” “没错,我军若是能得到工具、给养,在阴盘、安丘、朝那三地修复原本的废城,每城入三千士卒固守,而后再集结三四千骑兵,轮番袭扰平凉的尚结赞,劫他的粮道,夺他的牲畜,不出半年,尚结赞便无法固守下去,不但能光复平凉,也能解盐州之围。”高岳顺水推舟。 邢君牙急忙应和,说是是是。 段秀实、刘海宾也急忙说对对对。 霍忠唐、谭知重也捧起衣袂,说高廉使此方案切实可行啊。 俱文珍望望四周,而后盯住高岳,嘿嘿笑起来,用手指着自己胸膛:“高廉使的意思,不但叫本使回去报功请赏,还要圣主拨给粮食,来助你‘三城复修’的策略?” “若天使为难,那么由岳本人亲自随秦州归国的父老乡亲,一道赶赴阙下,向圣主呈献表章!”高岳当即撸袖扼腕,慷慨激昂。 “秦州的父老?”俱文珍大为惊讶。 “正是,段太尉此次越大震关击秦州,解救二千余唐人父老归国。” “哦?”俱文珍拈起手指,摸摸自己的腮帮,若有所思。 然后他将手背负过去,在军府堂内来回踱了两步,就对高岳说:“父老们现在何处?” “已入泾州南的良原城准备安置。” “走,看看去。”俱文珍将手往南一指,如此说到。 听到这话,高岳嘴角浮起丝微笑,心里想:这下稳当了。 良原城下,一群白草军和神策军的将士,正立在原野边指着界标给那两千多归国的唐人们看,说“马上就在这里授永业田给你们,此后你们勤力耕作,每年缴两税钱和斛斗米给军镇就行,此外一钱都不多征。” “是吗?两税钱,斛斗米?”这群久在西蕃统治下的唐人,还不知道唐政府的税制改革,不过不额外征税就是好的。 正在这时,良原城的大道上,一群人马扬着旌旗而来,“唐家天使巡察至此!” 8.遗民胡尘泪 “快,快按照事前说好的去做。 ”几名士兵急忙对说到。 于是这群唐人在数名老人的引领下,望着俱文珍车马扬起的尘土方向,哭声大作,密密麻麻地跪拜在道路两侧。 “这!”俱文珍很是吃惊。 伴同的段秀实、高岳、霍忠唐、谭知重等纷纷下马,而俱文珍也急忙跃下了坐骑,赶紧将几位打头的老者给扶起,“丈人何必如此?折煞我等。” 可这几位头戴葛巾的老者真是动了感情,刚刚被俱文珍扶起,又咕咚跪下,老泪纵横,颤抖着看俱文珍、段秀实和高岳等,“没想到啊,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天家的官服风仪,我们还以为这辈子就得死在......” 话没说完,数名老者纷纷大哭起来。 接着在场的千多名归国的唐人,无不长声号哭,大呼“能重归唐土,沐浴天子的威光教化,死也无憾!” 这下,俱文珍也流下两行热泪,哽咽着说:“确实不容易啊,不容易......都是边将、战士用命所至。对了,尔等都是何处人士?” 这群唐人便说,他们大多是河西瓜州、甘州土著。 “那为何会在陇右的秦州?” “天使有所不知,丑蕃最怕我唐人反抗,所以强逼河西的迁徙至陇右,而陇右的则迁徙去河西,又设各级西蕃告身官员奴役我等,逼我们穿蕃衣,服蕃法,用蕃历,让我们为西蕃耕作,又要为他们的节儿等各官员放牧牛羊。天使你瞧瞧,我们如今连身唐人衣衫都没有。”几名老者说完,指着身上的蕃衣,泣不成声。 这时俱文珍义气涌起,便拍着胸脯说,本使返京后,必定面奏天子,赐予尔等“义民”称号,并赐衣衫,如何? “我们有个不情之请,想见天颜!” “对,对,想见天颜!” 大伙儿的情绪都很激动,都想看看如今的唐家天子,这时段秀实也趁机建议俱文珍说:“义民们的心愿,还请敕使成全。” “太尉客气,义民的心愿,本使一定传达到。”俱文珍看来也是位非常有义气的宦官,便一口答应下来。 听到这话,霍忠唐、谭知重点点头,和在旁的高岳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下完美了”。 高岳便趁机将文牒捧出,告诉俱文珍:段太尉、刘别驾和邢大将军各府中的秀才们太谦虚,这露布、奏章让我兴元府越俎代庖,还请天使将其呈献给陛下。 “高廉使,本使在宫里面可就听说,圣主最喜欢读你写的露布,不知这次可是高廉使的手笔?” “俗务缠身,此次露布由兴元府支官苏延所写,内里情况臣岳更附份亲笔别纸,请圣主过目。” “原来是苏支官的大手笔!”俱文珍颔首,说我定然传达到位。 接下来数日内,俱文珍又非常认真地巡视了唐军各营地,及了解安丘、阴盘、朝那三废城的地理形势,详细询问了段秀实、邢君牙及高岳等人,筑城的方案如何如何,敌我态势如何如何,等到一切都精熟后,才离开了泾州,返归长安而去。 俱文珍、霍忠唐离去后,营帐内段秀实哈哈笑着,指着对面坐着的高岳:“逸崧啊逸崧,你才是真的‘大手笔’啊,这下可谓一举数得。” “只是要稍稍屈太尉等人的功勋。”高岳带着歉意说到。 这下段秀实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叹口气说: 圣主之所以派中官来,名为观军容,定赏赐,实则还是不放心我等边将,既想让我等立功,又不希望我等功勋过大。所以逸崧才变直为曲,把露布和奏章别纸都改动,将功勋移在神策大将军邢君牙身上,这样圣主才可安心,方不会对马上收复平凉的举措猜忌掣肘。 “所以马上还得有传露布、太庙献俘,和归国义民赴阙拜见天颜的戏码,这一切都是让那皇帝开心啊,皇帝开心了,什么事都好办,免得他来微操当搅屎棍。这段时间只希望北线的盐州,能在马重英的围攻下坚守下来才好。”高岳默默想到。 这会段秀实又慨然继续说到:“我都是太尉了,还要那些功勋做什么?收复陇右河西的大业,早晚还得让给你们这些后生,老人家就别挡路啦,早该卸甲归田!” “太尉威望如此之高,暂时还请不要起如此念头,应继续坐镇凤翔、泾原,稳住边疆方好。” “嗯......对了,对平凉城尚结赞那边,索性将计就计好了。” “岳即刻去安排。” 平凉之处,许多西蕃的士兵正在烟腾腾地烧土,整补废弃城池的女墙,更有人赶着犏牛、牦牛,从摧沙堡、会宁等地区川流不息地运来长短木材和树枝,要在平凉城堞上筑造望楼和角楼。 尚结赞已决意要抢先在平凉筑城,和唐军长期对峙。 这会儿唐军营地里派出了神策将马有麟为使,来见尚结赞。 马有麟当着众西蕃军将的面,捧着尚结赞于苟头原败逃时丢弃的无檐帽,“神策右军大将军邢君牙,知此物为大论所戴之物,故命末将原物奉还。” 尚结赞又怒又尴尬,可表面上还不动声色,笑着接过帽来,“苟头原小小蹉跌,风大刮丢了件帽子,还劳烦刑大将军托人来送。” 心中,尚结赞便更确定,击败自己的是唐之神策军。 “正是,大将军说了,大论的头颅尚在,不可缺此帽。” “彼此彼此!”尚结赞压抑着心中怒气,还保持微笑,将这帽子戴上,接着便要求马有麟回去传话,要邢君牙把苟头原俘虏的西蕃兵给归还,并要唐军做出不在平凉、潘原之地筑城长守的承诺,而后双方包括侵入灵、盐的西蕃军可各自退兵,谨守边界。 “大论说笑,此战因西蕃侵我疆土所致,故而俘虏是要献捷太庙的。” “本论绝没有入侵唐家疆土啊,本论只是听说唐蕃两家于陇山处所立的会盟碑不知被何人牵倒,所以领兵来验证是否真的如此。”尚结赞振振有词的狡辩。 “那为何在平凉筑城?”马有麟指着人声鼎沸的工场,质问到。 “唐家如不在潘原筑城,本论即刻罢城役,绝不食言。”尚结赞继续赖。 “岂有此理,春季即将到来,大论好自为之。”马有麟见也没有交涉下去的必要,便行礼而告辞。 接着泾原一带的战线,暂时进入对峙局面,唐蕃双方都在修筑城池备战,并互相展开频繁的侦察。 9.党项蜂拥叛 如今尚结赞的部署是,他亲领一万五千精锐,坐镇平凉筑城垒,随后将其余部众分为两翼,三千人北居摧沙堡,还有一万人往南分散据守陇山各关隘。 而唐军的部署是:凤翔军大部返归,留张敬则五千人驻防华亭,神策军邢君牙部一万五千驻屯在潘原,白草军一万五千驻屯连云堡,而泾原行营两万余驻防泾州各处通道,作为预备军力。 所以尚结赞还是认为,当面劲敌就是神策行营的邢君牙。 冬末,潘原直至平凉,小规模的斥候骑兵战每日都有发生。 但总体双方主力都在静默着,不做声地疯狂积极地营修壁垒,等待着对决的机会。 尚结赞请求赞普赤松德赞于冬末时节,于牙帐内召开军事会议,派出赞普的本部军共五茹本六十七东岱计四十万雄兵,在其中抽出赞普的禁卫部队,前来支援平凉战局; 而唐军也在向朝廷请示,现在我军人数占优,请度支司拨给充裕的粮秣、衣赐,待到春季来临,我军要集中力量攻打平凉,把尚结赞逐出陇山以东。 兴元二年十二月七日(公元784),神策军的斥候骑兵突袭了股往平凉输送给养的西蕃队伍,截获十余头牦牛,和相应的物资,并抓捕了两个护送的“舌头”。 邢君牙已认可高岳为诸军的“智囊”,便将“舌头”送至白草军大营,给高岳来审讯。 高岳坐在案前,让明怀义立在自己旁侧,因这两个被抓获的舌头,全是党项羌,在尚结赞的军队里担当护送给养、游走袭扰的辅兵角色。 明怀义很愤怒地用羌语呵斥询问了这两位,毕竟他曾是庆州六府党项里的妹轻氏族酋长,对各党项的情态、语言十分了解。 一问下来,结果颇让高岳吃惊。 这两位舌头,虽都是党项羌,可一位是陇右宕州的连狂羌出身,另外一位居然是平夏党项出身。 陇右很早就陷于西蕃,故而当地羌胡充当西蕃的仆从军并不足为奇。 可平夏党项,自从内迁后却一直定居在唐政府所控制的夏州、银州一带啊,现在居然出现在尚结赞的队伍里。这意味着什么? “尔等平夏诸羌,是否已叛唐投靠西蕃大将马重英了?”高岳按捺不住,厉声发问。 明怀义立刻将锋利的佩刀拔出,恫吓那位平夏羌兵。 这位赶紧和盘托出: 果然和高岳所想的不差,自从马重英集合六万蕃兵,大侵灵武、盐州后,当地四周的南山党项、六府党项、平夏党项及石州党项等,许多部落都倒戈投向西蕃助纣为虐(相对也就庆州的六府党项安稳些,因敬崔宁、高岳昔日之威),和马重英达成肮脏的交易,开始占据白于山山脉为寇,人数不下十万,四处抄掠杀害我唐的百姓、军卒和官员,并赶着牛羊,集合全族男丁,给西蕃侵略军提供给养和仆从兵。 而夏银绥节度使韩潭,庆州刺史论惟明,只能据城固守;渭北、宁的节度使,也是束手无策。 倒是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积极向朝廷请战,希望领一万振武军南下,横扫叛羌。 然则朝廷的处置方案迟迟不能下达,看起来尚在犹豫。 毕竟对朝廷而言,问题的焦点在于盐州城下西蕃大将马重英和盐州刺史杜希全间的角力只要杜希全能击退马重英,西蕃大军退走,那么内迁诸党项自然会接受镇抚安宁下来。 故而最终皇帝只是下制,要宁节度使韩游瑰、神策京西大营左军大将军高崇文,领二万精锐北上,企图会合庆州刺史论惟明,打通前去盐州的通道,增援坚守盐州城的杜希全,来扳回朔方一线的战局。 “还镇抚做什么?每次西蕃来侵,朔方、河东的各党项、吐谷浑诸族都要趁机蜂起‘刮城门’,助长敌人凶焰,依我看西蕃为生死之敌,这群党项便是心腹之患,马重英退走后,就别镇抚,而要镇剿!”当着明怀义的面,高岳就愤愤地说出来,下面的话高岳就像是对明怀义说的:“只留忠良蕃落,那些有污迹的可以不用留下,整个灵、盐、庆、延、夏、银等诸州的各蕃落,有七成要扫除解决掉,没有七成,起码也要一半。”高岳的这番话语,有些骇人。 可明怀义却请求说:“阿爹,酬赛打族时,我等儿子们愿为先锋。” 以羌制羌的策略,永远是有效的。 然高岳接下来叹口气,抚着明将军的背说,你的心愿我当然明白,最好此后妹轻氏族能为我唐头号强大的蕃骑,不过剿还是不剿,主导权不在我们手中,还是静待时变吧。 就在高廉使的关心,又从泾原转移到朔方时,盐州五原城下的守城战,也确实达到白热化的境地。 数万西蕃大军,绕着盐州五原城数匝,红莲火舌图徽的大旗飘荡,旗杆下系着一串赤红色的灯笼,格外醒目,其下西蕃大将马重英冷冷的目光盯住周长七里的盐州城堞,不断发出命令,调拨麾下各军轮番猛攻。 盐州城无北门,只有东南西三门,马重英命沙陀小王朱邪尽忠领本部万户军,阻绝东门;吐谷浑小王慕容俊超领本部万户军,围困南门;而马重英督四万本部蕃兵,猛击五原城的西门所在。 西蕃兵立数架巨大的梢,各有数百人拽绳索,昼夜不息地向五原城西门抛射石弹,声震如雷,城门上的望楼、马面战棚这段时间饱受蹂躏,十毁七八。 “先前这盐州城曾被我大蕃攻打过,虽然没有攻陷,可也用飞将城堞几乎全部击毁,现在的盐州城也只是临时修补,绝不牢固,支撑不了多久的,给我一鼓作气拿下它。”马重英信心满满。 这会儿,数不清的各地党项蕃落,驱赶着无边无际的牛羊,来到马重英的营帐前,要协助西蕃军攻打盐州。 对着这群党项蕃落的酋长,马重英有意要立威,便笑着对他们说:“有我们大蕃的山神庇佑,有诸多苯教巫师的祈祷助威,天意告诉我,在明日的月牙走到半天后时,这座盐州城会迎接我的胜利进入!” 将信将疑的各党项酋长,顺着马重英的鞭梢所指望去成千上万的西蕃步卒,正列着密集如沙的阵队,头顶上飞着翻滚的抛石,在阵阵呐喊声和鼓点声里,簇拥着十多辆攻城的战具,往盐州城西门逼近。 10.盐州守城战 “砰”,一声巨响,一发西蕃抛车长臂高高掀起,掷出的巨大石块,击中了五原西门的望楼屋脊上,接着破墙而入,击出的浓烟和木梁砖石的碎屑倾泻而出。 “有没有人受伤!”马面墙后挣扎着爬起来的盐州城西门亭长伍攸,环视四周城堞门楼破碎的惨状,大声喊起来。 亭长是各城门掌握门禁和防备工作的小官,为流外杂任的角色。 “小七和文郎都死啦,鞠武、蒋升受了重伤,伍亭长你快来。”望楼坍塌的梁架间,几名穿着黑衣的士卒拉出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又拖出两位灰头土脸,不断呻唤的伤员,对伍攸说到。 因伍攸懂得些医术,所以在守卫城门时也兼任军伍里的药师。 “努琼!”伍攸这时回头喊到。 一名脸庞红润,梳着西蕃式样发辫的女子,立刻顺着城墙后的蹬道爬了上来,背后负着药囊,随即和伍攸跪在城堞之后,将麻布裁剪开来,抹上药膏,帮受伤的士兵鞠武、蒋升包扎。 她叫努琼,十年前西蕃攻打盐州时,撤退后就把她给遗弃在白池边,后来被亭长伍攸给收留,当了他的女人,还为他生了两个儿子。 在城下蕃兵和城头唐兵激烈交战的当口,也没人把努琼当外人乃至敌人看待,只是把她看作是伍亭长的妻子她在帮鞠武、蒋升处理好伤口后,又陆续帮整个马面墙后的所有受伤的士兵上药。 这时天空里传来了怪异而密集的震响,盐州西门所有的守兵抬眼望去:城下西蕃人射出的箭羽,像成片成片的蝗虫那样,遮蔽了阳光,黑压压地一片,横越整个天空,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 接着,箭到处射入着,望楼的窗牖、屋脊,士兵们举起来的团牌上,残缺的雉堞上,无数箭或者落下,或者弯折跳跃,簇头的光到处闪动,浸染着死亡的气息。 “又有更多的人受伤啦,努琼快来,努琼快来!”伍攸的喊声响起来。 空气紧张地宛若冰结般:射箭和抛石这时停止了,攻城的蕃兵都披着沉重的铠甲,头顶着仅露出双目的兜鍪,一手举着绣着花纹的铜盾、蒙皮盾,一手提着锚斧、阔剑,在凄厉的号角声里,踏着搭在城头的云梁,逐步登上。 其下更多的蕃兵和党项仆从兵,护着攻城的“驴车”,这种车辆的顶棚像驴头般高高隆起,并往两侧倾斜,唐军掷下的火把,落在其上,纷纷滑落,棚下除去驱动的四个木轮,内里还吊着根巨大的包铁木头,用来撞击城墙,使其坍塌。 除去驴车外,蕃兵还有攻城的“鹅车”,车辆浑身包覆着党项进献来的骆驼皮,浇水润湿,火根本烧不着,头部如鹅般昂起一柄锋利的铁铲,用来抵进城下,将夯土的墙体给彻底掘毁。 “蕃子杀上来啦!” 盐州西门城头满是愤怒的喊杀声守城的唐兵沿着垛口组成决死的防御线,他们或举起擂石滚木,或握着劲弩,往下砸着,射着,有的则奋勇挺着铁叉或拐子枪,将西蕃架上来的梯子撞倒,将梯子上的重甲蕃兵刺中拉扯下去...... 接着城墙忽然颤动起来,人在其上都能感到砰砰砰的沉闷撞击。 “蕃子用驴车来毁我城墙。”许多人呼喊起来。 “烧不着。”扔下火把却发觉对驴车无效的唐兵们,惊骇莫名。 而亭长伍攸和妻子努琼,对头顶上不断横着飞过的箭羽浑然不觉,还在救助躺得到处都是的伤者。 城中,千余妇孺、僧尼、商贾都跪在城隍庙的前面,苦苦祷告,希望盐州城此次能逃过一劫。 “使君来啦!”这样的叫喊一声接着一声,披着铠甲的盐州刺史杜希全,冒着箭雨登上西门城堞后,望着其下西蕃攻城的器械和阵势,然后对旁边的人吩咐说,“速速将甲仗楼里储备的燕尾炬取来,焚毁蕃子的驴车。” 不久,燕尾炬被运上西门城头,其顶部是个硕大的铁锥,其上盘绕着叠叠的草绳,形如燕尾,草绳上浸着易燃的火油。 “放!”杜希全有力地喊了声。 城堞上简易的桔槔带着齐整的声响翻动,将一个个点着的燕尾炬笔直地坠落下去,“嘭”,火花团团,纷纷在城下爆散开来燕尾炬用锋利的铁锥贯穿西蕃驴车顶棚,无法拔出,驴车被砸得猛地下陷几分,随即草绳就在“驴车”内迅速蔓延火焰,推动车辆的蕃子多穿着羊皮袄子,被烧得满身是火,有的倒在车厢内被焚成焦炭,有的则从车腹底下惨嚎着爬出来,满地打滚。 数辆驴车和鹅车着火,在城下升腾起越来越高的烟雾,遮没了盐州城的天空,此次攻城失败的蕃兵,又潮水般退回来,继续用梢飞抛巨石,轰击削弱盐州城的城防起来。 日暮时分,杜希全依旧坚持留在西门城堞后,督促士兵们全力修复城防,他要求全城的男丁,乃至妇孺都要登城助守。 “伍亭长,辛苦了!”当亭长伍攸满身沾着血迹,向刺史杜希全走来时,杜很感激地握住他的双手,“亭长活人多矣。等到这次蕃兵败走后,定要向朝廷上奏你的功勋,举荐你入京城的太医署。” “使君,小吏我在盐州半辈子,只求能保全百姓们不被蕃子荼毒,不求入京师显达。”伍攸急忙回答。 “应该的应该的。”而后杜希全手靠着望楼的栏杆,居高临下,对城堞上守护的士兵和百姓发话说,“朝廷大军不日即将过青刚岭,我们盐州城有救的!” “万岁!”所有人的脸上都涌现出幸福和希望来。 而这时努琼望着城外如海般的西蕃大军,马重英的大旗清晰可见,其上栓系的赤红色灯笼,还在摇摇晃晃,在渐起的夜色里望去,有种骇人的感觉,她的眉梢忧郁地紧锁起来。 入夜后,杜希全要求留五分之一的士兵继续在西门警备,其余人都回兵舍里休息,因为西蕃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无日无夜地拽动索的。 11.努琼拔刀向 城外,西蕃的军营篝火满布长城内外,到处都有人喧哗、歌舞,杀着党项们送来的牛羊啖肉,饮酒欢乐。 城内,则灯火寂然,和平生活已然离去,黑夜里盐州城的士兵和百姓,全在惴惴不安当中入眠。 伍亭长的家宅,就靠着城墙边,是件很普通的四间三架的房子,旁侧的道路上还倒着几颗西蕃人投射来的石丸,所幸的是没对亭长的两个儿子造成伤害。 晚上,伍亭长的心情还算不错,他回家后就掀开地窖的盖板,把两个躲在其中的儿子给放出来,然后叫努琼烧了些汤饼(唐朝的面条),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吃。 “听许仓监说,城中的粮秣储备的还算足,等到蕃子退走后,日子就算好过啦。”伍亭长呼啦呼啦地吃着汤饼,然后摸摸两个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大儿子伍乌池已九岁,埋头于汤饼里,小儿子伍青盐已六岁,边吃还在拨弄着小鼓,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盐州的乌池,盛产最好的青盐,可以直接当钱来使用。 伍亭长觉得两儿子将来也没啥富贵命,就直接起了这两随性的名字。 努琼则在旁边,还没吃汤饼,正帮男人擦拭着衣衫上的血迹,低着头。 “我当亭长也已过了十考(十年)啦,按常规流外官八考后就得升迁,或者入流,这次我也想过,要是使君真的给我面皮,抬举我入京师太医署,人总得往高处走,我就答应下来,带你和孩子到长安去,日子总比盐州要强。” “嗯......”努琼过来十年,始终不怎么爱说话。 次日上午,西蕃围城的战斗忽然沉寂下来,除去他们布置的梢时不时向城中扔来几颗石丸后,营地出奇的安静。 只有有经验的老兵才明白,他们告诉身边的人,蕃子是为最猛烈的进攻做准备。 这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盐州城头,悠悠的羌管声响起,衣甲沾满尘土风霜的唐兵望着南面绵延的山岭,渴望看到自己家援军的旗帜。 伍亭长和努琼,今天再次登上西门城墙,为士兵们包扎伤口,提供药草,操劳得一刻不停。 这时努琼望着对面远处颓圮的古长城处,马重英的大旗上的赤红色灯笼,和昨日、前日都有所不同:规律是每日都会少一个,而今只剩下一个了。 忽然震雷般的声响炸起。 “蕃子飞打南门城堞啦!” “使君已去了南门,都跟着我一道去。” 整个盐州城又满是混乱,刺史杜希全和主要的军将们又披甲登上南门,组织防御起来。 结果一直打到了日暮时分,西蕃的军队真是发了狠,用飞、鹅车疯狂“撕扯”盐州城南门的城防,南门城堞一度被击塌十余丈,情势异常危急:杜希全眼睛里全是血丝,一面传令城内大部分的士兵和百姓火速来此修缮,一面亲自握刀,和将士们浴血死战,将一波又一波攀爬上来的蕃兵给打将下去。 “再坚持,再等等,天兵不出三日就来增援盐州啦!”杜希全哑着嗓子鼓舞着士气,又叫军府内拿出所有的钱帛来,犒劳守城的将士们。 夜晚降临后,南门处激烈的搏战依旧不休:城上城下火把林立,马重英亲自来南门督战,指示一**的仆从党项、吐谷浑士兵,不惜伤亡地架起云梯,也不惜伤亡地往上猛攻,而西蕃的武士则于其后压阵;而城上,全盐州军民也都红了眼,一面往下抛掷着石块,一面又拆毁城边的民居、兵舍的木石,来填补整修城堞。 五原的西门城墙下,伍攸亭长的屋舍内,亭长将两个孩子的衣衽给拉住,把地窖的盖板给揭开,然后举着烛火,照亮通往内里的数级台阶,“乌池,在这里照顾好阿弟,阿父和阿母登城助防去了。” 伍乌池点点头,搂住青盐的胳膊,将一个咚咚鼓塞到阿弟的手里,接着两个孩子下了台阶,很乖巧地蹲伏在黑暗里,四只明亮的眼睛望着阿父和阿母。 这时努琼忽然泪水就流出来。 伍亭长看着孩子,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 青盐哭起来,问阿父说,这仗什么时候能结束? 哥哥乌池很老成地对阿弟说,莫要害怕,使君说了,马上灵武城和庆州城都有天兵到这里来,那时蕃子就败了,我们就会得救,到时就能畅快地吃阿母做的汤饼了。 “乖,别作声了。”伍亭长说着,就慢慢地将盖板给阖上。 在乌池的眼里,光亮随着盖板落下,越来越窄,最后只剩下一道缝隙,他瞪大了眼睛,拼命贴住缝隙,仅存的光亮映在他乌黑的瞳孔上:他多想再看阿父和阿母一眼啊! “努琼,我们得快些,南门那里战事太烈,好多人受伤。你先背着药囊去那里,我把西门城楼的钥匙交代给王虞侯,随即就来南门和你会合。唉,城中的医师太少,我不能不暂时扔下西门......”伍攸系好抹额,而后披上了赭色的衣袍,并从墙上取下铜质腰带系住,然后叹口气,抱着某种希冀的语气,“蕃兵们全都在攻打南门,西门今晚应该无恙,佛祖庇佑努琼,把我的横刀递来。” 说完,伍亭长从墙边转过身来。 他的女人努琼已背起了药囊,并取到了丈夫的横刀,往他走来。 “你先出门,多保重......啊!”伍亭长话还没说完努琼忽然将横刀拔出刀鞘,双手握住了刀柄,猛地上前一步伍亭长胸膛一阵剧痛,刀刃穿过他的前胸,狠狠地扎在了身后的墙上。 “阿父!”在地窖里的乌池,瞳孔惊得收缩颤抖下,他亲眼看到,最亲的阿母,用横刀刺入了最亲的阿父的胸膛。 阿父的肩膀耸动着,贴在墙壁上,脸惨白得如纸般。 “努琼,努琼......”伍亭长低下眼睛,看到自己的血顺着横刀不断往外流出来,接着望着朝夕相处十年的女人,脸上满是痛苦的困惑。 十年前,西蕃的大军撤走时,盐州百姓在白池边的一棵树下发觉了她,当时她望着己方大军离去的方向,茫然无措,好心的人们还问她为什么会被丢下,她说她是个低贱的庸,本来就是随军来营地士兵们牧养牛马的,结果和狗、牛呆长了,就得了病她营地所属的曹长害怕她的病会传染给整支队伍,就把她给扔下来。 是伍亭长收留她,帮她治好了病,后来便和她生活十年。 “努琼,十年了......你为什么会?”伍攸痛苦地喘息着,在濒死前询问着放声大哭的努琼。 12.王贵妃大渐 “我知道你把我当妻子。 ” “那为什么?” 这时地窖被锁扣住的盖板剧烈地晃动着,乌池咬着牙,嗓子都哭得嘶哑了,不断激烈拍打着盖板,但却出不来...... “我,我永远是大蕃的儿女......”最终努琼堂而皇之地说出了这个理由。 十年前围攻盐州城的主帅,也是马重英。 而盐州的地理位置,马重英向来晓得有多么重要,“唐失盐州,北地便无边塞之防,我大蕃即可阻绝灵武,横越白于,直下渭北,攻陷唐家京城。” 马重英觊觎盐州城已然很久,他根本不会满足于二十年前的功勋,那次西蕃虽然攻陷长安,但却未能占领消化这座伟大的都城。后来十年前自盐州撤军时,留下了努琼这个“暗桩”。 十年,十年的时间并不晚,只要努琼能在最关键最合适的时间,发挥她的价值就好。 但凡能攻陷盐州,毁掉唐人的边防,为我大蕃拓土,哪怕再花十年的时间等待,也是值得的! 所以战前,马重英通过间谍,知道努琼已成功嫁给盐州城西门亭长足足十年,便非常欣喜,将大营扎在西门正对面处,又竖起了红莲火舌军旗,上面系着一串的赤红色灯笼,每日去掉一个的目的,实则就是在“倒计时”,提醒努琼千万不要忘记自己肩负的使命。 “每个大蕃的子民,为天神赞普的荣耀都应该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 马重英是这样想的,而努琼也是同样的想法。 终于在还剩下一个灯笼的夜里,努琼对丈夫举起了屠刀。 对自己温柔照顾的丈夫,膝下可爱懂事的孩儿,濒死前被当地百姓收留的恩德,十年日夜相处的感情,都不及那句“我永远是大蕃的儿女”的承诺来得重要。 努琼认为自己已经为亭长和儿子流过泪,便足够了,下面便是报答父母之邦的时刻。 临死前,伍攸已知道努琼的企图! 因为这女人的手,正扯住他腰带上系着的钥匙。 “不准取西门的钥匙,不许你坑陷盐州的百姓......”伍攸拼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努琼的手,眼中只有仇恨愤怒,接着伍亭长却喊出了更大的惨叫声。 努琼扭动着刀柄,刀刃翻转,撕裂搅烂了他的内脏,“啊,啊!”伍亭长的手指都痛得无法合拢,“不要害盐州的百姓!”他最后咆哮出了这句话,“噗”的一口鲜血,喷在了努琼的脸上。 “阿父!”地窖里的乌池撕心裂肺地喊起来。 而黑暗里呆着的青盐,根本看不到外面发生的情景,只知晓肯定发生了很绝望很可怕的事,便蹲下来抱着脑袋呜呜地哭泣着。 接下来乌池看到,阿母抽出了沾满父亲鲜血的横刀,夺过了倒下父亲的城门钥匙,随即回头,似乎朝这边望了自己一眼。 阿母的脸上全是血,眼神是冰冷而决绝的。 很快努琼就跑出了门。 西门城楼,和她所居住的家宅,不过十余米的距离而已。 “阿父,阿父......”乌池咬着牙,隔着地窖板的缝隙,望见垂死的父亲,在血泊里还在艰辛地爬着,一面眼神回望着自己这边,一面还却把身体尽全力挪出了门阍。 “来人啊,有奸细要赚开西门!救救,救救盐州城......” 盐州城沉沉的暮色里,传出伍亭长最后声叫喊,拼尽生命的叫喊,接着戛然而止。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晚了:西门的望楼处,努琼很轻松避开巡警的士兵,登了上去,用钥匙打开了望楼,接着用门闩将进出的道路给堵死。 微红色的月亮,照在望楼里,努琼在那儿的墙壁上取下柄利斧,走到轱辘前,而后用力举高、劈下! 一下没成功,两下没成功,努琼脸上全是汗水,头发散乱,但她喘着气,擦擦脖子和额头,接着又举起了斧头不断猛劈。 终于,绳索和轱辘一起碎裂。 西门城堞上昏昏欲睡的唐兵们,忽然听到声宛若牛叫的声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西门的吊索断裂,沉重的门板轰然落下,横在了城壕上,砸起成团成团的灰尘,形成个短短的桥梁。 盐州城的城门洞开啦! 马重英预先埋伏在城壕两侧的五百名西蕃精兵,看到这情景简直都不敢相信眼睛。 大帅说,盐州城在今夜月落半天的时分会洞开,果然是料事如神。 火把举起,照亮了西蕃兵将们狰狞的面容...... “蕃子自西门入城啦!” 这声凄厉的呼喊,瞬间传遍了整个盐州城。 这五百名蕃兵冲入西门,逢人就杀,到处纵火,城内的街道上,到处都是逃散的人群。 紧接着抵抗最激烈的南门,盐州军民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彻底崩溃掉了。 杜希全高声叫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刺史也是泪流满面。 在援军即将到来的紧要关头,蕃子怎么就入城了? 然后军府里的牙兵们,护送着杜希全,急速往东门奔逃。 很快,盐州城各处都燃起了熊熊的火光,城外督战的西蕃老将马重英望着这幕,不由得发出得意的笑声:十年前的用间之策,终于在今晚大功告成了! 盐州,已归于我大蕃所有。 唐家天子,准备再次逃离京师吧!不过这次来了,我大蕃就绝不会走,攻陷京师后,我将和东道大论尚结赞联手,把泾原、凤翔、京畿的唐家战兵全都横扫歼灭掉,彻底打断唐家的脊梁骨。 “大帅真乃神人啊!”前来附从的党项蕃落酋长们,各个敬畏得要命,统统拜倒在马重英的靴子前。 “盐州胆敢抵抗我大蕃刀剑,落城后鸡犬不留,大纵三日,给唐家的各州郡一个教训。”马重英将手一挥,如此说到。 长安,大明宫内。 李适呆在寝殿的屏风外,这时几名宫廷的医师鱼贯而出,随即絮絮叨叨地对宣徽院的几名宦官说了好久,才对皇帝叩首,接着摇头叹气,纷纷辞别。 ”陛下,贵妃的玉体,已然是大渐......“几名宦官俯首在李适之前,话还没说完,都叩头哀哭起来。 李适嘴唇颤抖着,胸口好像被重重打了一记似的,立刻头晕目眩,脚步都要不稳。 不,朕不可以失去贵妃。 在少阳院为太子最艰难的岁月当中,在播迁奉天最危险的日子里,她始终陪在朕的身旁,为朕生儿育女,为朕管理内廷,为朕鼓舞打气,从没有过半句怨言...... 不久屏风后传来唐安、义阳、德阳等一众公主的悲哭声,里面夹杂着王贵妃微弱的声音:“别让陛下进来了。” 13.香消两仪殿 然而李适还是执意要来见贵妃。 “臣妾形容枯槁,不堪入目,惊吓到了陛下。”屏风后的榻上,王贵妃勉力着坐起,脸色和嘴唇都是灰白色的,带着满面的愧疚。 “你和朕之间,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虽然李适继位后,并没有册立王氏为皇后,可实际上王贵妃就是六宫的女主人。 接着皇帝坐在榻边,执住了王贵妃的手,又看看绕着榻边哀哭的诸公主,便当众说“马上朕就找当直的翰林学士来,下立皇后的册文。” 这代表着皇帝对贵妃最终的认可和尊敬。 这时王贵妃十分吃力地对陛下说:“臣妾将亡之人,何德何能,劳烦陛下如此?只想问陛下,边地的将士们都可有粮吃有衣衫穿?” “朕已全部办妥了,短少的部分,朕用大盈琼林两库的钱帛补上。” “京畿先前遭遇蝗灾的百姓,都得到救济了没有?” “救济了,救济了,朕从兴元府、泾原、宣润、山南东都和籴了大批粮食来,军民如今饮食无缺。” “陛下,臣妾还有点不放心的地方,宰执、大臣间有些有仇隙的,希望陛下身为人主,能化解隔阂,居中仲裁,这样便不致于猜忌丛生,国家和朝廷也就安泰了。”王贵妃紧紧握住皇帝的手,忍着莫大的痛苦强颜欢笑,并请求皇帝说,“唐安、义阳、德阳都是我的女儿,她们在十王宅那边,这些年虽然没嫁出去,可总算是没有什么失德蒙垢之举,我走了以后,还望陛下能多多照顾她们些,不要让她们过分骄纵了,能嫁人的嫁人,不能嫁人的施舍些道观寺庙给她们,为我唐祈求福运也好。” “嗯,嗯,朕答应你。”李适说到这里时,也不由得哽咽激动起来。 “还有......最不放心的,还是太子啊......陛下可否让少阳院使放太子等家人出院,进这两仪殿来,臣妾,臣妾临死前,还想见太子一面。”王贵妃痛苦地喘息着,向皇帝提出最后的请求。 “好,好,可......遣宣徽北使第五守义,速去召太子入两仪殿来!”皇帝挥袖吩咐说。 夜晚时分,少阳院前车马鼎沸,对面银台门的翰林学士院内,当直的学士郑和吴通玄,坐在蒲席之上,都是心神不宁。 贵妃玉体大渐,是足以撼动整个朝堂的大事。 忽然,学士院通往大明宫禁内的门阍处,铃铛响动,郑和吴通玄赶紧整顿衣冠,走出轩廊,立在门板后。 门板转动,宣徽院北使第五守义立在那里,“吴学士,请入两仪殿。” 顿了一顿后,第五守义补充说:“吴学士怕是要准备撰写哀册了。” 吴通玄迅即唱诺,接着便随第五守义出门,往禁内去了。 留下郑一人,在冬末寒寂的月下。 他思考着:贵妃娘娘肯定在临终前要见太子殿下,而太子妃为萧氏,必然也要去,萧氏则是延光公主的女儿,延光公主的亡夫又是当朝中书侍郎萧复的堂兄弟。 而翰林学士吴通玄、吴通微,始终是萧复所倚重的人物。 所以陛下要选吴通玄为哀册的撰写人。 这时少阳院通往两仪殿的道路上,太子及其家人的车驾,是火把一片,急速地赶着路,刚出院门,忧母心切的太子就在车中大哭起来,而后少阳院使王忠言也哭起来,最后太子府内所有闻讯赶到的官员、女官、宦官们都一面哭,一面出院赶路。 院门边,太子詹事萧鼎,对太子宫门郎萧万匆匆使了个眼色。 下半夜,得到传讯的普王也赶到了两仪殿,普王知道贵妃(养母)已然病困时,哭得是披头散发,在两仪殿的台阶上登一步,便跪下叩首大哭一次。 殿内,幽微的烛火下,已是回天乏术的王贵妃,在帷帐内单独见了太子、太子妃,及太子的诸子。 “记住,好好孝顺效忠陛下,就像陛下当初对代宗皇帝那样,可保阖家无忧。身旁府内如有些急功近利的小人,以利凌驾于伦理大德上的,巧言令色的,切不可重用信任,否则会招致祸患。”贵妃拉住太子的手,不断劝诫说。 “阿母!”太子泪如泉涌。 “王良娣。”病榻上的贵妃,呼唤着太子的侧室,也是李纯的生母。 王良娣抱着皇孙李纯,噙着眼泪上前。 接着贵妃摸住王良娣的手,又摸摸李纯的,语重心长嘱咐说:“王良娣,你出身琅琊王氏,品行在太子诸嫔当中最为淑德,又有我的好孙儿纯儿。我走后,只希望纯儿能把太子妃也当作母亲来孝敬,这样便没有任何担心的了......” “贵妃的话,良娣绝不敢忘。” 哭声一片里,帷帐外的中官来报,普王殿下到了。 然后帐内,王贵妃一面牵着太子的手,一面牵着普王的手,微笑着说:“诵儿。” 太子含泪答应了。 “谊儿。” 普王泪珠像断了线似的往下坠。 贵妃接着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搁在自己胸前,“你们可是兄弟,要守望相助,兄友弟悌,一起帮助陛下守护好我唐的江山社稷。” “知道。”两人齐声答应。 这时帷帐外传来声凄厉的哭喊,原本已快不行的贵妃,听到这声哭喊,浑身如同通电般,披散着头发,颤抖着伸出手来,泪从她的眼眶里流出,“云安,我的孩子啊!” 这时唐安大哭着,将一个未足岁的正在哭泣女童抱在襁褓当中,送到母亲的面前。 这孩子正是云安公主,贵妃在皇帝播迁奉天城的时怀上了她,诞生后被封为云安公主,也正是为生下这个孩子,贵妃产后一病不起。 “云安,莫哭,阿母就在这里,就在这里。”说着,贵妃的脸上忽然浮起了圣洁的光芒,将衣衽解开,把云安揽入胸中。 含着母亲乳首的云安,立即安静下来。 然而很快她的胖乎乎脸颊被几滴泪水给打湿了。 贵妃哭起来,低头看着她稚嫩的脸庞,“云安,阿母马上就要不在了,你得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阿母!” 两仪殿的帷帐内,传来了一阵凄惨的呼号声,接着满殿遍是大哭声。 殿外,立在那里的李适,抬起头望着月亮,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14.姜公辅进谏 王贵妃死的当日,被册立为皇后。 次日,皇帝身穿素衣,为皇后服丧临朝。 整个宣政殿正衙内,满朝文武大臣,也都为皇后披麻戴孝,三日后方可去除。 “神策京西右大营右军大将军邢君牙,于泾州苟头原大破西蕃贼,送露布捷报至!”殿下朝堂处,归京的中官霍忠唐、俱文珍,在得闻皇后逝去的消息后,急忙换上白麻衣衫,接着让兵部的官员用长竿挑着报捷的露布,步入大明宫城门。 “陛下,如今正是皇后新丧,商定谥号的时候,不宜宣读露布。”正衙殿上,宰相张延赏出列劝告到。 红着眼圈的皇帝却说:“正是因皇后新逝,西蕃又犯我疆土,朕要举国上下成哀兵必胜之势,此露布不可不读!” 很快露布送至,皇帝下令让中书侍郎萧复于香案前展开,当众朗读: “冠军大将军、检校工部尚书、神策大将军、奉天经略使判京西禁军大营右军事、赐紫金鱼袋、柱国勋臣(邢)君牙破西蕃贼露布事。” 露布起首说道:“臣闻背施怒邻,恶贯满盈者,天诛之;行庆布泽,德政纳顺者,人从之。况乎蕃背其邻,有贯盈之罪;王师服叛,举德政之役。彼曲我直,何可敌哉?”将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开门见山地表述出来。 而后便是怒斥西蕃贼的罪行:“卵而翼之,犬长吠主,西蕃本为我唐之甥,不思效顺,反越陇砥之界,掠我子民牛羊,围我连云之堡,践我西陲禾麦。”于是我唐王师出阵讨伐,“我皇帝怒之,密发中诏,趁其不虞,臣统禁军之帅,拥六军之师,奉圣略,凭天威,引高牙而出”,当然是以神策军为主力,凤翔、兴元、泾原等军为翼从,“当贼四路而出,三路神机,遂合围贼酋尚结赞于青石岭”,随即开战时,“诸将皆果于勇绝,进不顾身,蹑其烽燧,高揭旌旗,气雄雷霆,声若风雨”,一鼓作气打破了西蕃位于青石岭的防线,逼迫尚结赞遁逃,同时我神策大将军邢君牙早有韬略,于下青石岭的必经之路,苟头原、孙丘谷设下伏兵,当真是天罗地网啊,兴元白草军使高岳、凤翔兵马使张敬则,邀击尚结赞,是“左右横集,而兵气初锐,马逸不止。弓矢三注而连发,长剑四按而无前!”打得西蕃小贼四分五裂,奔逃不已,其大论尚结赞侥幸身免,印信、文册、伞盖、衣衫皆为我军所得,蕃贼银铜告身者被斩四人,虎豹皮骁将授首二十六人,尸骸在山满山,在谷满谷,自为京观,共计得首级两千,俘囚三百人,虏牛羊马近三万头。 此外,段秀实太尉自领一路,“轻骑飙进,横跳千里”,又屠西蕃陇右的清水等城,救得唐人遗民两千余来归。 所以此战足以壮天国之威,臣请“再进万里,光复河陇”,甚至要“陷小蕃逻些青地(拉萨),斩赞普之头,献于甘泉,悬在北阙”。 旁侧还有份别纸,是高岳附上去的,里面十分详细地说邢君牙大将军是如何统筹全局,大破尚结赞,并占潘原,进逼平凉的,军中各人立下什么功勋,战场态势如何,也都一一列举明晰。 “这露布怕又是高三安排的手笔!故意把功勋让给神策军。”可即便如此,皇帝心中当然非常满意,当即就对满朝大臣表态: “西蕃不过如此尔尔,朕要备齐十二万石粮食,及三十万贯的赏设钱,立即送至泾州犒赏西边诸军儿郎,朕定下来,绝对要在平凉筑城成功,以宣我唐威仪。” “陛下神谋之断,臣等自当奉行。”这时满朝大臣无一异议。 谁想露布刚刚宣读完毕,大明宫外宁、渭北等方镇的进奏院有快马而至,称北方有严重的敌情要报。 “什么,盐州城失陷!西蕃破城后大肆屠戮,三千余军民无一幸免,刺史杜希全至东门突围时被俘!西蕃马重英连接各州叛羌,集二十万大军,大举入寇庆州。”刚刚得到西线大捷消息的皇帝,还没来得及从丧妻的哀痛里回复下,就得知北线战局如此凄惨的战败。 而整个宣政殿也一片哗然。 庆州论惟明若再败,下步西蕃就能杀到宁,那里可是京畿的北门所在。 宰相张延赏急忙低头。 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跳出来,趁机指责前线战局有很大问题,主张和西蕃媾和云云,来打击韩、萧复、李晟、高岳、韦皋等主战派。 然而张延赏是何等精明的官僚?他清楚现在这种局面,盐州的失陷反倒让人心愤怒,假如冒然出来唱衰,绝对会被当成靶子,成为众矢之的。 结果张延赏明哲保身,另外位宰相姜公辅却没按捺住,站出来说了番作死的话说如今天下军民厌战,边事却蜂起,皆因部分节帅、边将邀功心切所致,而今盐州失陷,全州的士兵、百姓惨遭屠戮,就是不可擅开战争的明证,还望陛下以苍生为念,和西蕃及时罢战议和为上。 这番话,姜公辅说得是振振有词,而听的大臣们则是面如土色。 “哎呀,偏要在这时候,唉!谁也没当你是哑巴......”张延赏冷汗都淌出来,捧着笏板的手一动不动,在心里狠狠揶揄了姜公辅。 “姜公辅身为宰执,方才报捷露布来时不言,盐州兵败消息来时却大发厥词,实则是要借全盐州死难军民的血,要挟圣意,可斩姜公辅首级,悬在阙下!”果然萧复雷霆震怒,手指姜公辅怒斥道。 接着宣政殿中,叱骂姜公辅的声音如狂潮般卷起。 其中大部分确实出于真正的愤怒:盐州死难军民的血犹未干涸,就听到姜公辅的这番“鸽派言论”,好比火上浇油,大臣和将军们都无法忍受。 “正是因某为宰执,不忍见天下生灵倒悬,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望诸位三思而后行!”姜公辅也不甘示弱。 这时,皇帝忽然起身。 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姜卿,若朕要和西蕃和议,依卿的见解,该以何种名义呢?”皇帝对姜公辅发问。 姜公辅不假思索:“可言皇后新丧,不宜交兵,西蕃可自退也,此乃以礼仪仁道感化蛮夷。” 皇帝这时眼珠都要瞪出,重重拍了下御座,“姜公辅要朕卖丧妻之惨,来换西蕃退兵之苟且耶?” 15.转忽左庶子 因皇帝的盛怒,整个宣政殿正衙上,数百名常参的文武官员都惊骇得耸起肩膀,伏下脑袋,密密麻麻象牙白色笏板擎在每个角落当中。 没人再敢说话,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今日的火气会如此得大! 姜公辅的脸部肌肉都拧住了,嘴唇和胡须都在抖动,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的心中充满着惊愕、愤懑、不解和矛盾,当真是五味杂陈。 他是直接从翰林学士的位子上提拔上来的。 圣主播迁奉天城,他受制文出学士院,便得谏议大夫的官位,随后一年内职官、散官连迁数次,最后白麻宣下得以三品官衔同平章事,以远在爰州的出身(今越南清化)进入这个帝国的政务中枢,皇恩不可谓不浩荡。 然而姜公辅错不在抗颜进谏,而在于选择了个错误的时机,并没能认清自己的定位: 国家大事,翰林学士看得多、写得多,可实际操作得却很少。 这也注定他们往往能提意见,却找不出个务实的办法解决。 遇到清平盛世,皇帝一般不会和谏官、学士系统出来的过不去,因为需要妆点门面;然而政治局面一旦危殆波谲的话,单凭一管毫笔的翰林学士们,绝大部分人是很难掌好自己的舵的。 “臣......直言触犯天颜,请罪。”姜公辅将笏板搁在地板上,想要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对御座上的陛下顿首,可他毕竟还保持了尊严,并没承认自己的言论是错的,随后退回到班次当中。 毕竟我只是将心中的想法吐露出来罢了。 宣政殿正衙里,君臣在一起坐而论道,臣子就有说话的义务和权力,岂可卷舌来保荣华富贵乎? “此日朝会,至此而罢。”皇帝并没有进一步处治姜公辅的表示,而是宣布退朝。 接着皇帝让门阁使开了子,宣萧复、张延赏、严震、刘从一、李勉五位宰相入延英殿问对。 另外又宣霍忠唐、俱文珍这俩巡视过西陲的中官入阁问对。 独独没有姜公辅,这位正凄惨地立在含元殿前的朝堂当中待罪。 延英殿内,刘从一和李勉极力为姜公辅求情。 而张延赏却默不作声。 因皇帝公开说,要贬斥姜公辅为漳州别驾,三年内不可量移。 “陛下如此处治太重,会堵塞言路的。” “反正朕不愿再见他!”李适怒犹未消。 “可于京内择一闲职安置。”刘从一建议说。 “那你们说,如何让姜公辅在京内,又不让朕看到他?” “可罢免宰相,为太子左庶子。” “行行行,反正别让朕再在政事堂见到他。” 听到皇帝的处置,萧复脸上即可有按捺不住的得色。 接下来,皇帝就最关心的泾原和朔方的战事,开始询问诸位宰相的意见。 还没等其他人说什么,张延赏便出列,慷慨激昂,“盐州之败,虽使我唐失却北塞屏障,但并未至无法挽救的程度。臣请陛下下诏责令康日知、韩潭、论惟明各自坚守城池,牵制西蕃军势,臣再与崔造督促度支司拨给钱粮,发给宁、渭北、河中诸军资装费,使其出界,扼马重英锋线于庆州,随后下诏让河东马燧、振武张光晟渡河,一击白于山南,一击白于山北。如此可反手困马重英大军于盐州旱海,待到春至,蕃兵人马必然水土不服,我军会齐掩击,必获大胜!” 张延赏这话一说出来,整个小延英殿里的诸位,无不用惊奇的眼光盯住这位。 这位的立场变得可不是一般的迅速啊! 不过皇帝李适但也没多说什么,毕竟现在要的是同仇敌忾,便首肯了张延赏的方案。然后皇帝立在山川地图前,忽然心中灵光一闪,便指着地图说:“现在西蕃贼酋马重英,和诸叛羌所处局势,宛若中我唐河东、河中在其东,宁、渭北在其南,灵武、振武在其北,那么他们唯一可退的便是西面的原、会二州。诸位爱卿,能否让凤翔、泾原的各军,集中精骑,对西蕃的原、会二州的关节紧要处来次掩袭呢?切断马重英和尚结赞的联系,然后我唐四面合击,吞灭马重英的这部蕃贼!” 皇帝滔滔不绝完毕后,萧复、李勉等人满身是汗珠,说实话他们最害怕皇帝在地图前指手画脚地“微操”了。 可然后萧复等人在地图前,细细地看了番后,居然对皇帝的战略方案无言可驳...... 起码在地图上,皇帝的这招确实算得上是狠招、妙招。 “圣主神断精妙啊!尚结赞被西军牢牢钉死在平凉,马重英攻陷盐州后,必然嚣张孤军深入,间隙是越来越大,正是可乘之机。妙啊!我等实在没有想到。”同样的,还没等其他宰相说什么,张延赏就逢迎上来,说此事完全能让神策军京西大营的谭知重一手筹办,由段秀实、高岳和邢君牙去具体实施。 “好,那就这么定了!”皇帝豪气干云,而后他又细细询问俱文珍和霍忠唐西陲军情,当能确认和露布、别奏情况基本吻合后,皇帝信心更炽,说马上就下诏,让各路唐军发起反击。 俱文珍便乘机对皇帝说,段太尉从秦州救回的两千我唐义民,已选出三百名白发老者,由京西沿路驿站安排食宿骡马,现在到了京城临皋驿处,他们久在蕃地,都希望能见天子一面。 “义民乡亲们都是自发来的?”皇帝显然很感动。 “是的,家奴我本想上奏朝廷,让大盈、琼林给每人送去三匹锦绫彩缯即可,但实在挡不住义民们热情啊!”掌管天子私库的霍忠唐急忙说道。 “好好,你们立即让宣徽院安排下,朕三日后在兴庆宫的勤政楼接见义民父老们。”皇帝很激动,说完就要宣布结束召对。 “陛下,盐州刺史杜希全......”张延赏提醒道。 “苟头原我们俘囚了三百西蕃士兵,以此来交换。”接着皇帝想了想,脸上还浮出了狡狯的笑,“即刻就要交换!这事让高岳去办。” 日暮时分,大明宫含元殿屋檐上的铃铛发出阵阵的响动,听完罢相制文的姜公辅,俯下身躯,口诵圣恩。 16.七镇宣慰使 被贬为太子左庶子,总算还留在京城当中,然姜公辅的心却如死灰般:臣子的荣辱际会,真的全在人主的一己好恶间,得势时扶摇直上,逆风时折翼名灭。 他颤巍巍地起身,头脑里不由得想起他在建中元年,皇帝刚刚登基时即开设“极言直谏”的制科,他去参加时的情景。 那时皇帝亲口问:“朕闻古之善为国者,未尝不求正士,博采直言,勤而行之,辅成教化者也。朕临御日浅,政理多阙,每期忠义,切投药石。”又说“周昌比汉高于桀纣,刘毅方晋武于桓灵,但见含容,两无猜怒,故君不失圣,臣不失忠。” 姜公辅如此对道,或者说也是对皇帝陛下殷切的期望:“伏见陛下以道生成,以德复载,赏以春夏,刑以秋冬,捐金玉于江湖,反珍奇于薮泽,委符瑞为草莽,用忠良为灵庆,临群下以正德,惠兆人以厚生,诚太平之道也,刑措之渐也,臣不胜其忭。愿陛下俯仰必于是,寤寐必于是。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抑臣以为知终终之可以存义者,其惟圣人乎?伏惟陛下终之,臣不胜葵藿倾心之至!” 当时李适阅览到姜公辅的问策时,是欣然大喜,称姜公辅乃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即日选拔入翰林学士院,自此恩宠非常。 可现在想来,一切都是那么的讽刺。 “好一个‘但见含容,两无猜怒,故君不失圣,臣不失忠。’”姜公辅苦笑着,而后将制文接过,而后转身缓步而沉重地走下了台阶。 大唐的宰相班子,如今只剩五人。 三日后,兴庆宫勤政楼下,三百名归国的唐人老者,在楼宇轩中见到登高向他们招手致意的天子时,无不感动地大哭起来,叩拜口呼:“河陇陷没三十年,总算见到我圣唐天子啦!” 接着又有不少人摸着身上白色的麻衣,喊到能为皇后服丧,就真的代表我们是大唐的子民啦,陛下万岁,大唐万岁万岁! 看着这群白发苍苍的义民,李适嗓子一阵艰涩,也流下泪来,对身旁霍忠唐说,“义民不易,马上每人赐彩缯三匹,细麻袍一袭,含元殿设大筵,朕亲自款待。在泾州安置的,每户的授田都要充裕,并减免赋税三年,明白吗?” 霍忠唐急忙承命。 此刻,望着黑压压的义民,皇帝将手扶在轩上,豪情阵阵涌起,当即就表态说:“朕,不光要收留安置你等,将来还要从西戎手中夺回陇右、河西,将你等送回世代所居的桑梓之地,何如?” “圣主啊,没想到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如此雄略圣主,太平盛世指日可待啊!”义民们激动得纷纷伏下...... 李适说到做到,他一面在精心治理皇后的丧事,让翰林学士吴通玄撰写哀册,又让宰相萧复、张延赏负责制皇后的陵墓和乐章,并和心腹大臣商定皇后的谥号;另外一面,李适也决心向西蕃展示自己的獠牙,他出乎意料地接受建议:以宰相萧复宣慰朔方、振武、河东、宁、渭北、河中、夏绥银七镇军政,拥有调兵遣将的处置权力,全权负责对马重英、诸羌的战事。 这种大权的下放,对李适而言可是破天荒的。 此外皇帝于紫宸殿会议上拍板:你们别怕兵力不足,同华、陈许、金商、陕虢等地的军力朕都不需要用,朕马上就让吴献甫、张万福、令狐建、哥舒曜、尉迟胜、李景略六将统北衙、殿后神威军共三万精锐,出屯京北的中渭桥,为萧复的后援,如事不济,朕亲自出征督战区区丑蕃和小羌,朕还怕了他们不成? 过去一听说西蕃逼近京师,长安的官僚、贵人乃至普通的坊民都吓得要命,有门路的早就趁机溜了。 可如今长安城却被高昂的战斗气氛所感染,毕竟皇帝表示要亲征,这种做法在古代社会可以说是足以振奋天下人心士气的:神威军和北衙六军营地开始宣布戒严,兵将们个个整装待发。 而街头的小民都说:别看蕃子在边地猖狂,可咱们天子如要亲征的话,打败那群小羌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杀蕃子,为盐州军民报血海深仇!”平康坊和务本坊间的石桥边,老婆是娼妓的苏五奴边卖茶汤,都知道和过往的饮客喊一声。 待到说到第十七次,苏五奴的脑后勺忽然被凿了个爆栗,痛得他呲牙咧嘴,刚待要叫骂时,却扭头看到一脸凶悍的横肉,舌头顿时打结,变得毕恭毕敬:“原来是金吾判司......” 郭锻推了苏五奴下,狠狠地说,“杀蕃子这种话,也是你这样的贱籍能说的?” “小的没啥能力,这三日就免费给过往人喝口茶,顺带说说蕃子的罪孽,叫人警醒。” “呸,有坐紫宸殿的天子,有朱紫金鱼的大臣,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娼妓男人,猪狗般下贱的人来问这等事?” 苏五奴赶紧低头,不敢作声,而后捧上茶瓯给郭锻饮用。 仰起脖子的郭锻,咕咚咚地饮了数口,这时几名皂衣的金吾司靠过来,低声说:“全京禁军都在入营戒严,奇怪的是,宁进奏院却来了人。” “哦?”郭锻眼珠一轮。 而后石桥边的水碾坊侧,树阴之下,那几位打听消息的金吾司就对头目郭锻说:“神策京西大营的射生将韩钦绪入京,却骑马直入崇仁坊的宁进奏院当中。” “他父亲是宁节度使韩游瑰啊!”郭锻刚说完,猛然拍拍脑袋,想起张延赏暗中曾对他说过的事: 神策将骆元光擅杀防秋的长武旧将许霆光时,韩钦绪是为帮凶,这件事直接导致两千长武旧军士兵倒戈投向西蕃,也是如今唐蕃战事的导火索。 张延赏曾力主严惩骆元光、韩钦绪,但另外位宰相萧复却力保这二位。 韩游瑰、韩钦绪父子自然对萧中郎感恩戴德。 那么现在韩钦绪私下地跑到宁镇的进奏院来,目的不是很明显吗? “你们跟好了......这韩钦绪定是去进奏院取财货,马上怕不是要去拜谒萧中郎。”郭锻用手捂住嘴巴,低声对几位心腹吩咐道。 三名金吾司即可领命,飞也般离去。 而郭锻摸摸下巴,又对另外二名手下说,“胜业坊延光公主宅第,你们这两日也要盯住,看都有什么人造访。” 17.大宁坊密会 宁节度使韩游瑰之子韩钦绪,是轻裘肥马,在数名便服的押官、邸官簇拥下,自进奏院当中取得许多钱帛财礼,公然不避嫌地前往崇仁坊资圣寺边中书侍郎萧复的住宅。 门前数排行马处,萧宅的门吏毕恭毕敬地立在前头,侍奉韩钦绪下了马,接着热情地将其引入到前庭。 之前韩钦绪就投过名刺至萧复宅了。 街曲的拐角处,几名乔装的金吾司子弟,在群恶少年的指引下,眼睛如鹰隼般,自各个方向盯住了萧宅的乌头门处。 前厅轩廊处,韩钦绪正准备向中堂走,在东院角门花林处,忽然传来句声音:“韩郎君不用入内,堂兄今日并不在宅中,而是入小延英殿问对。” 韩钦绪当即就有点不快:我投名刺,你萧复来定日子,可我来了后,你却爽约,这算什么?当宰相脾气都这么大吗?和那个韩差不多。 待到那人笑吟吟走近,韩钦绪才看到,这位是萧复的堂弟,太子府詹事萧鼎。 两人互相行礼,萧鼎便说家兄临时有召对,实属不得已,不过无妨,由我来接待韩郎君也是一样的。 “太子在少阳院内,很久前就听闻到韩郎君父子忠义事了......”萧鼎下面的话,颇有些开门见山。 这话说得韩钦绪有些惶恐,说实在的他和他父亲想在朝廷找个靠山,而萧氏也确实如日中天,可他不想站得那么明显。 站队过于明显的政治人物,同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个道理即便是韩钦绪这种一言不合就伙同骆元光当众杀人的家伙,也是明白的。 然而萧鼎却笑得非常温和,他知道韩钦绪的顾虑,便拍拍他的肩膀说:“勿忧勿忧,我是太子詹事,言语间自然是将储君排在首位的,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所有人都懂,太子也不过是想提前识天下雄杰,方便未来为己所用而已故而韩节帅,有时也要为全族的未来打算打算。” 然后萧鼎上前凑了半步,话语当中已带着一丝威胁:“先前你和骆元光擅杀许霆光的事,多亏家兄在圣主前帮你搪塞,须知另外的宰相张延赏、严震等,都是力主要严惩不贷的。” 这话倒是直击韩钦绪的软肋,于是赶紧抱拳向萧鼎表示感谢。 “躲得过一时,未必躲得过一世。这件事后,韩郎君也该知道,你家与张延赏的过节怕是解不开了。听说张延赏现在更致力劝说圣主,更换边将,河东马燧、朔方康日知、淮南杜亚都是他的党羽,宁座落京畿门户,乃要害中的要害,张延赏怎能放过?”萧鼎忽然紧紧抓住韩钦绪的手,切切地鼓惑说,“事实上张延赏之所以主张要严惩先前的事,就是想借机株连韩节帅,然后让他那边的神策将石季章去接宁的旌节!” “此后朝中,还希望萧中郎多多提携!”韩钦绪赶紧站队。 “嗯......”萧鼎满意地点点头,“马上家兄要为宣慰大使,统七镇军政,抵御西蕃和叛羌,宁军也在序列当中,你我紧密配合,再加上太子的助势,还愁此后的荣华富贵吗?” 韩钦绪咬咬牙,赶紧点头...... 当韩钦绪从萧宅里出来后,在外监视的金吾司子弟便迅速去大明宫仗院,把事态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判司郭锻。 郭锻没有报告给顶头的金吾司枢密使尹志贞,而是绕过去,派心腹先密告给张延赏。 “今日萧复始终在小延英殿内问对,他堂弟和韩钦绪做的好大事,这位倒未必真的知晓。”张延赏知道消息后,捻着胡须默默想到。 可俄而后,张延赏就笑起来,“管他萧复知晓不知晓,巢覆了,就别想有完卵......”说话间,张延赏猛地用力,捻断了自己一根胡须,痛楚和快感立刻并存着涌出身体。 然后他坐在绳床上,对郭锻的报信人意味深长地询问说:“你们金吾司,最近有无盯着十王宅或各主的宅院呢?” “十王宅、睦亲楼,及各位曾降嫁出去的主们,都在为薨去的皇后服丧挂孝呢。” “哦,胜业坊的延光公主如何?” “延光公主这几日,都在永乐坊资敬寺,为皇后哭祭,做法事。” “哼!”张延赏冷笑数声,“叫郭判司重点盯住这位不安分的主,但不要轻躁,网要织得深些密些才好。” 长安的夜晚时分,官街鼓已慢慢沉寂缓慢下来,长乐坊资敬寺的偏门处,一顶去除了华饰的檐子,晃悠悠地急速行出来,这里距离大明宫内外苑非常近,几名仆人贴着坊墙,将檐子抬入到了南面的大宁坊内处邸舍里。 一位盛装,头戴帷帽、缀着纱帘的贵妇,在几位仆人和侍女的伴同下,下了檐子,穿廊过院,走入到大宁坊邸舍院内正厅门前。 “马上宵禁,我家主母不及回宅,在此权宿一夜。”当先名侍女便对邸舍的主人说到。 邸舍主人,也是位豪商董昌闻讯而出,望着这群客人,但没说话,很有默契地点点头,便又回去了。 随即,正厅寝所内,殿后神威军的两位射生将,李叔汶和莫六浑,早就焦躁不安地等候在那里,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可身躯里的燥热却根本无法驱遣,反倒越来越炽。 最近神威军的监勾当,也是一位中官王希迁,正在颁布全营戒严的命令,说西蕃寇边,全部的北衙禁军和殿后神威子弟这段时间全得呆在禁苑兵营当中,不能随意外出,更不能夜不归宿。 但这种军纪约束,对出身山棚盗匪的李叔汶、莫六浑来说简直就是摆设,这二位和军中子弟串通好了应付,本尊这几日就在长安城各坊浪荡。 特别是前日接到了份书仪,邀请他俩来大宁坊邸舍夜叙番,更让李、莫两人魂灵都飞走了,宁愿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赴这场约。 这时,帷幕在阵娇媚的笑声里被揭开,延光公主外着流光溢彩的罗衫,款款而入,带着阵扑鼻的香风。 “咕噜!”两兄弟不约而同地将喉中的酒吞咽下去,接着都涎着脸笑着,急忙上前,手就向着白皙肥美的延光身上袭来。 “唉,我如今正在(为皇后,也是亲家母)服缌麻当间,何太无礼?”延光满是欲擒故纵的媚笑,嗔着一手打落两兄弟的毛茸茸的爪子。 “这五颜六色的,哪里来的缌麻?”李叔汶哈哈笑起来,指着延光的衣装质询。 18.巡官崔紫阳 延光盯着他莞尔。 被这美熟妇的眼神勾下,李叔汶浑身一抖,魂魄又去了几分。 “缌麻就在里面。”说完延光将外面的绚丽衣衫径自褪去,内里果然层穿着细麻白缣的薄衫。 这身白色,更显得延光丰韵犹存。 “果然穿着缌麻更显俏丽!”莫六浑流着哈喇子,就扑了上去。 李叔汶也按捺不住,同样飞扑过来。 “哎呀,你俩是神威军射生将,不想着为薨去皇后服丧,也不想着入营戒严备战,整天就想食我的肉。”延光被这两位前后“夹攻”,缌麻衣衫被撕来扯去,丰满的身躯扭动个不停,寝所帷帐内全是她的呢喃绮语。 “射生将射生将,今日就来练练射生的本领!” 半个时辰后,延光云髻披散,白花花地仰面躺在鹄床之上,“亲亲幺哥”荡叫个不停,莫六浑一身黑皮,趴在她颤抖不停的柔软小腹上,呲牙咧嘴,气喘吁吁耸动个不停,觉得双足都快要撑不稳了。 见对方快不行了,延光嘴角一丝坏笑,便直接伸出滚圆的胳膊,往莫六浑胸膛上的**一拧,接着长长地“嘤”了声,这一下让莫六浑仰头,魂飞魄散,背脊急速拱了几下,彻彻底底交了精元,扑腾声如同滩烂泥般伏在延光的肚皮上。 “唉......”延光幽幽地叹口气,将莫六浑推开,而后就走下了鹄床。 对面的绳床上,李叔汶歪着脑袋,**着身子,两腿岔开,像沟沿般搭在床腿上抖筛,还没从“贤者模式”里解脱出来。 延光就笑着跪下来,摁住李叔汶的双腿,接着埋头其间,又是吮又是舐,李叔汶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喉结快速滚动,眼白都翻出来了。 而后延光起身,用硕大的胸怀把李叔汶给包容起来,就面对面坐在其上颠动起来,接着整个帷帐内满是浸着靡靡的吱吱声音,床腿和石板间剧烈地摩擦着李叔汶的哀叫声越来越大,没会儿就连着叫了数声,完了账。 渐渐地,帷帐内的欢爱声沉寂下来,各色绳床、鹄床横倒斜躺,是乱七八槽,延光躺在帷帐内的毯席上,李叔汶和莫六浑一边一个,紧紧搂住延光的脖子,和吃乳的小童似的。 “马上从我侍女那里,取些金银来,以壮二位将军行色。”延光如此说到。 李叔汶和莫六浑无不大喜,没想到攀上这位公主未亡人后,不但尽享鱼水之欢,还能得到钱财馈赠。 就差这位延光公主给我俩各介绍位体面人家的小娘子为妻了! 可接着延光却重重叹息声,说这次抵御西蕃凯旋后,我和二位将军的恩义就此断绝,自后互不往来。 顿时李叔汶和莫六浑的心中猛地失落,好像突然自高楼上坠下那般,又是畏惧又是不舍,齐声问“为何?” 延光泪流下来,“那日在东内(大明宫)夹城内,我初见二位将军便倾慕不已,只因觉得二位将军英武豪迈,绝非久居池中的人,这次抵御西蕃肯定大展身手,回京后定然封官进爵延光我年老色衰,能和二位**数次,有露水之缘,已是莫大的福分,此后又岂能以将朽之身,连累败坏将军的名声呢?” 这二位虽是浑人,可也颇有绿林的胆色,当即起身对延光作揖,“公主这是什么话?我俩岂是那种负心无义之辈,以后但凡公主所需,任凭驱遣!” 男人,果然都是喜欢听女的灌**汤的。 延光见对方已和自己如胶似漆,魂魄都恨不得交到自己掌心里来,便趁机吹风说:我让你俩当街杀人,去不去? “只要杀的不是天子,任谁都去。” “说笑的,怎么会让你俩真的去当街杀人?只是......”延光言毕,又是泪流,先是解下自己锦绫,交到李叔汶手中,又解下自己亵衣,交到莫六浑手里,权作信物,低声说:“别看我延光只是女流之辈,却也是胸怀天下的,你俩收下我的贴身物后,我再馈赠你金银财宝,回北军营中后切莫声张。等到要做忠义行为时,延光自然会出口求助二位将军;若时机不到,请二位将军记住,就算是延光死在你俩眼前,你俩也要对我形同陌路。” 说完这些,延光敛容正色,对二位深深下拜。 李叔汶和莫六浑,也急忙回拜下来。 这时长安的星辰耿耿,低垂在各坊楼宇的上空。 就在皇帝表态,为了抵御西蕃不惜御驾亲征时,平凉和朝那间苍莽的荒野上,尚结赞和邢君牙相约,于“朝那湫”处见面。 朝那湫,方圆四十里,外面环绕着疏疏朗朗的树木,但内里却寸草不生,全是砂地,中央有个泉眼,四季往外冒水,无论干旱冬夏无增无减,哪怕下雨,雨水也会顺着泉眼流到里面,绝不会让湫水溢出;若是天旱,只要把壶舀满湫水,摆在泉眼边,随即便会下雨。当地百姓便在湫水边修筑了所祠堂,如今因战乱,早已荒败。 湫边通往朝那城的道路上,邢君牙、马有麟、朱忠亮等神策将一起策马而行,高岳特意穿着袭青衫,郭再贞也打扮为名普通的武弁,跟在其后。 高岳目的是要掩人耳目。 他不希望尚结赞的计算里,多出支兴元府白草军来,这样白草军便可以在未来的战事里充当奇兵,给尚结赞乃至整个西蕃军队以最致命的打击。 所以高岳化名“崔紫阳”,身份是邢君牙身旁的一名巡官,摄百里县令。 他们的身后,五百名神策士兵驱赶着骡子和骆驼,用绳索系着数十名在苟头原俘虏来的蕃兵,由郭再贞看押,一起送往朝那湫,准备与尚结赞商谈交换条件。 得知盐州城失陷的原因后,高岳背脊发凉,他怕的不是西蕃的策略,他感慨的是西蕃的定力:为了谋取座要塞,不惜筹划这么多年。 “击败狡诈者的办法,是要比他更狡诈。”高岳默想。 “廉使以你的高见,尚结赞会同意用我唐被俘的盐州刺史杜希全,来换这边的三百名俘囚吗?”行走间,神策大将军邢君牙好奇地询问道。 高岳这时冷笑起来,“当然不会这次朝那湫之会,怕又是尚结赞试探虚实的奸诈计谋,我们正好将计就计。” 19.和亲最拙计 朝那湫的两侧,一侧是唐家的使节、士兵和俘囚,另外侧是西蕃东道大论尚结赞的人马扈从。 两队人马相向而行,各自越过长长的砂地,在泉眼前的朝那祠相遇。 尚结赞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还戴着他那日在苟头原的无檐帽,脸上全是捉摸不定的笑容。 而这边,神策大将军邢君牙则披着铠甲,表情沉稳。 他身旁的两位军将,马有麟和朱忠亮,尚结赞都是认得的。 于是尚结赞的目光很快就停在身穿青衫,头戴乌黑幞头的高岳身上,第一眼望去,他似乎有些叹异:也许在唐蕃两国杀气腾腾的军人会面当中,见到位标准的唐家文士,让尚结赞的眼中一亮;但也有可能,尚结赞喜欢高岳这位青衫的不俗气质,他是了解唐家官制的,晓得青衫虽是低层文官的服装,可这群人里最是藏龙卧虎唐家用了种很有效的选拔制度,以才学为标准来于四海提拔人才,而非西蕃国的血统制。 “这位文士是?”果然,迎着初升的太阳,尚结赞将手伸出,指着高岳询问邢君牙道。 “神策府中的巡官,崔紫阳。”邢君牙早有准备,波澜不惊地介绍说。 “唐家最杰出的青年人,果然都荟萃在神策军营当中。”尚结赞的脸上很轻易地能做出惊讶和叹服的表情,而后便在马上按西蕃礼节向各位致敬。 邢君牙、高岳等人回礼。 “请大论返归盐州刺史杜使君,我等愿将三百名俘虏来的蕃兵尽数释放,作为交换。”邢君牙在马上提出这个要求。 果然不出高岳所料,尚结赞哈哈大笑起来,而后说:“可敬的杜使君是在盐州城失陷时被俘的,他此刻正在北道大论马重英营中作客,而非在我这里,我会行牒文让马重英在驿马关,把他归还给唐家,在此之前请唐家先把苟头原之战的俘虏先还给大蕃。” 驿马关,正是高岳之前在百里城为政时,一手建设起来的互市场所,连接泾州、庆州和宁州三处,而马重英此刻正南下围攻庆州城:尚结赞这个提案明显在胡搅蛮缠。 邢君牙冷笑起来,心想都说蕃子的这位东相最是奸诈无信,果不其然,“为什么叫我方先放人质?” “唐家为阿舅,西蕃为外甥,长辈理应对晚辈爱护,小小遗憾不能计较。”尚结赞大言不惭。 “你等本为西戎蛮夷,懂得什么辈分伦理?”高岳反唇相讥。 “此言差矣,昔日金城公主......”尚结赞立即抬出金城来。 “金城公主本为中宗皇帝爱女(养女),抱着两家和亲目的远嫁你等小蕃,孰料却被以妾待之,以致公主郁郁而终,足见你蕃毫无廉耻,谈何舅甥!先前你蕃趁我唐内乱,侵占河西陇右,蚕食安西北庭,此一罪也;肃宗、代宗皇帝年间,你蕃几乎每年都越过陇砥,杀我子民,掠我牛马,践我禾麦,此其二罪也;代宗皇帝大行,你蕃趁舅家新丧时,伙同南蛮发师侵我西川,此其三罪也;如今,你蕃又不顾昔日盟约,发师两路,一侵我朔方,一侵我京西,此其四罪也。我唐家皇帝悲悯为怀,准你等自涤滔天罪恶,应速速将杜使君放回,撤军回陇砥以西去,居然还在这里鼓动唇舌,招摇撞骗?实乃不可理喻,大论可回平凉,静待我军下战书之日!”高岳横眉怒目,将尚结赞狠狠叱责了番。 “这位崔巡官,须知唐蕃和亲乃......”尚结赞的脑袋还是很灵活,自知理亏,便搬出唐家的国策来压服眼前这个“崔紫阳”。 “我汉家儿郎百万,武骑千群,百年以来方知和亲才是最拙计!你蕃本处于高原僻远之所,不知稼穑饱腹,不知水机巧,也不知礼仪教化,窝于洞穴,匿于树丛,认猢狲为祖,和禽兽无异,是文成、金城二主携工匠、农人、种籽、典籍降嫁你蕃,才有些邦国气象,孰料你蕃始终还是沐猴而冠,不思报效感恩,反屡屡干犯天常,侵我疆土,杀我百姓,今日知大论无任何诚信可言,没必要再冗谈下去,请辞。” 尚结赞被说得面红耳赤,可他毕竟是位政治家,脸上还保持着微笑,便不再漫天要价,又开始说: 我蕃这次越过陇山,主要是见到之前会盟碑不知被何人牵倒,心忧你唐背盟,所以双方有些小摩擦小误会,如今我能全权代表天神赞普,向阿舅家请求罢战言和。 高岳就说,言和也可以: 首先,你蕃先归还盐州刺史杜希全,并不得窝藏王朝干、达奚小俊,交出所有旧长武军叛兵; 其次,盐州军民的血仇,你蕃须得赔偿钱财五十万贯,随即马重英的队伍要退回原、会二州去; 其次,我唐须得在平凉无任何阻碍地筑城; 最后,如还有其他的条件相谈,请唐蕃在陇山处议和立碑,而不是在这里,这里是唐家的疆土! 见高岳的态度异常强硬,尚结赞心中啧啧,这小小的七八品巡官叫“崔紫阳”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简单人物:就连骄横的神策将邢君牙、朱忠亮等,在他说话时也不敢喘大气,这蓄着一字胡的陌生文士到底是何方神圣? “区区崔巡官,我身为西蕃大论,没必要和你谈条件。不过你所说的,我会传送到天神赞普那里,结果如何,还要等天神赞普的裁决。”尚结赞虚晃了下,便引马而还。 这时郭再贞用縻马绳牵着的西蕃俘虏们,看大论直接就走了,也没有任何愤怒和伤感的表情,而是齐齐跪在地上,对着家乡的方向沉默地叩拜数次。 郭再贞觉得有趣,就扯扯绳索,说:“马上把你们送到普王府中去打马球!” 这群俘虏们都表情木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两日后,连云堡的羊马城内,奉天城的神策京西大营监勾当谭知重忽然策马赶到,一日后段秀实、高岳和邢君牙齐聚,和谭知重召开了急促的阵前军事会议。 会上,高岳披露了尚结赞不愿放归杜希全的真实目的: “尚结赞畏惧我等会抄断原、会和盐、庆间的通道,如由他放杜希全来,杜希全从盐州至平凉,沿路必定会看到这条道路上西蕃的虚实,而这正是尚结赞最害怕的。” 谭知重当即表示赞同:“高廉使,你真的和圣主不谋而合呀!圣主在上都大明宫内,给你等授战图来啦。” 听到这话,段秀实、高岳,乃至神策大将军邢君牙,都倒退两步,猛吸数口凉气。 20.四野战阵图 等到谭知重很郑重地将陛下亲授的《泾原、凤翔、朔方四野战阵图》摊开在案上时,段秀实、高岳和邢君牙三位军使级别的人物,站在屏风边沿,良久不敢靠近。 谭便摇摇头,招招手,意思是你们仨不接也得接,就算圣主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们也得周旋下,按照圣主的意愿去排兵布阵。 终于三人鼓起勇气,围在地图边。 高岳的瞳孔上下摆动数下、 嗯!? 只见很大的图纸上,全是李适的“挥斥方遒”: 朱笔在白于山的位置,画了个大圈;然后又在平凉的地方画了个差不多大的圈。 高岳瞬间明白,前一个圈代表的是西蕃马重英集团,后一个圈代表的是西蕃尚结赞集团。 接着于两个大圈中间,大约是原州和安乐州的地带,皇帝很潇洒地画了个巨大的“x”,笔痕有力,通透纸背。 看到这图景,高岳差点脱口而出,“这真的不是井字过三关的游戏吗?” 不过他在心中更惊讶的是,这次皇帝的“微操”居然和自己原本方案不谋而合! 当得知盐州失陷后,高岳很快又祭出了“遮断战术”,他敏锐捕捉到如今西蕃的军队态势是这样的:尚结赞钉死在平凉,而马重英则越过盐州旱海,深入到庆州地区。 两个西蕃军事集团间如果在图纸上看,貌似相距不远。 可熟悉西陲地理的段秀实与高岳一眼就看到,其中的门道来。 这时还没等谭知重说什么,高岳就忽然赞叹起来,说圣主真的是“用兵真如神”。 “哦?”谭知重还在纳罕时,眼疾手快的高岳和段秀实,就将《泾原、凤翔、朔方四野战阵图》系在屏风上,高岳随后将手指在地图上,对众人分析说: “国家京畿即关中,号称四塞之地,此四塞实则是四条山脉,是哪四条?南有秦岭通巴蜀之地,北有白于山(即横山)通漠南漠北,东有黄龙山接河东吕梁山,西有子午岭接泾原之地,这四道山脉宛如四墙,将八百里秦川沃野环抱其中,再往西便是隔开京西和陇右的陇砥、六盘,由此形成数条南北、东西的走廊。子午岭、黄龙山都是南北走向,和东西横断的白于山间,各形成个至关重要的门户子午岭和白于山间,为盐州(今陕西定边县),由此地往西北可通灵武、贺兰山;往南则可越青刚岭,沿庆州马岭河直抵宁;黄龙山和白于山间,为银州(今陕西榆林),由此地往东北可连阴山,往南则可借延州道,直逼长安渭水北,也即是说,只要到白于山南,只有两条路可到京师,马岭河或延州道如今现在马重英走的正是前者,为什么?因为他若是走延州道的话,不但和尚结赞距离过远,且处于我唐灵武、夏绥银、河东、渭北等数个方镇的包夹下,所以出于谨慎,马重英只能走庆州的马岭河。” 高岳而后将手掌抬起,又摁在皇帝战阵图上两个朱笔圆圈的中间,即那个叉叉的位置,继续说道:“尚结赞而今背靠六盘山,马重英则走马岭河。横亘在尚结赞、马重英间的有道巨大的山岭,即分割原、庆二州的子午岭。六盘山与子午岭间又夹着一条南北走廊,即是萧关路。”这时高岳提起墨笔,在马重英和尚结赞的两个圆圈间,画了道线相连,但这条线根本不是直线,因子午岭是无法通过大部队的,而是一道极度弯曲的线,从马岭河,往北到青刚岭,再绕过安乐州、鸣沙,再折弯往南,过萧关、葫芦河,至固原(原州理所在地)、摧沙堡,再至尚结赞的平凉。 “唔!”这会,段秀实、邢君牙和谭知重无不颔首,很清晰地看出两大西蕃军事集团间萦纡而又脆弱的“联系”。 如果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萧关路和马岭河被高岳墨笔勾勒后,像是个巨大的倒立“u”形。 其实高岳所言绝不是空穴来风,汉朝时期匈奴入寇,即多走萧关路,汉文帝十四年,匈奴十四万骑攻朝那、萧关,杀汉北地都尉,大掠人畜,还焚烧了回中宫(即先前吴彩鸾所呆的泾州回中山王母宫);唐朝初年,突厥二次大举侵攻(武德七年和武德八年),走的都是“原州”即萧关路,而萧关路、马岭河往北去的共同交会点灵武城,则更是唐边防的重镇所在;至北宋时期,萧关路设为泾原路,而马岭河则设为环庆路,自西夏攻取灵州,立都兴庆府后,为阻遏西夏进一步南下,此两路是宋军驻防的最重点,双方争夺厮杀极为残酷激烈,几乎贯北宋整个朝代始终。 “这根本等于是......”谭知重不由得失声喊道。 “没错!”高岳这时将拳头握紧,利索地砸在屏风四野战阵图上,即皇帝所画的“xx”位置,“择选精骑出临泾,沿萧关路而上,先拨取萧关隔断道路,再奇袭有蕃兵驻防的摧沙堡!如此有三点好处,一则等于切断尚结赞的左翼和补给线,使得其所在的平凉更为孤立,届时段太尉出华亭,邢大将军出朝那,平凉等于三面受敌,尚结赞若不逃回陇右,必然为我军全歼;二则占了摧沙堡后,我唐军此后即可于萧关路上驰骋,往西可拨取原州七关,占取六盘山,往北可与灵武、盐州连成一片,阻绝西蕃此后渡黄河来侵攻;三则,一旦夺取摧沙堡、萧关,马重英退路即断,必然陷于四面山脉重围当中,届时马燧、浑自东出击,韩游瑰、戴休颜则南出击,康日知、张光晟自北而击,我白草军再封住萧关直到鸣沙、灵武的门户,马重英和诸叛羌就算老奸巨猾,也是插翅难飞!” “这正合圣主的心思啊!”谭知重欣喜地说到,皇帝这个大x果然没画错,这在高廉使的谋划下,可不是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段秀实也站起来表态,“出击摧沙堡,需要多少骑兵,五千够不够?” “五千精锐骑兵,足够了。”高岳很肯定地说。 而后段秀实又有为难,萧关路水草丰茂,战马吃食倒是不用担心,可摧沙堡的城防,西蕃经营多年,一直是他们插在原会间的一颗钉子,想要用骑兵奔袭拔除它,万一打草惊蛇,蕃兵退缩固守,那样就非常棘手了。 “太尉,岳愿用奇袭之策!”高岳下定决心,说到。 1.点兵连云堡 行行忽到旧河源, 城外千家作汉村。 樵采未侵征虏墓, 耕耘犹就破羌屯。 金汤天险长全设, 伏腊华风亦暗存。 暂驻单车空下泪, 有心无力复何言。 吕温《经河源军汉村作》,吕温为唐德宗李适贞元十四年进士,后入西蕃为使多年,此诗是他入蕃经河源(黄河发源地)时,见沦陷于西蕃之手的汉民村落时感慨而作。破羌屯,为汉名将赵充国屯田处,后唐名将黑齿常之也在此屯田,防备西蕃、突厥入侵。 “逸崧,你?”段秀实好像明白高岳的决断,不由得上前一步,扶住高岳的肩膀。 这时高岳慨然看着太尉,又看着谭知重和邢君牙,激动的情绪在他喉头涌动,“没错,这次奇袭,岳虽为兴元观察使,所带白草军又是防秋客军,可也要自告奋勇奇袭摧沙堡、萧关路,由岳亲自押阵。” “这......”谭知重和邢君牙不由得大惊失色。 毕竟在他们眼里,高岳是个筹划、持重的文官角色,这次却要带领骑兵深入敌境数百里,更要夺西蕃牢固的要塞摧沙堡,这有点让人难以适应啊。 “岳不才,虽射不穿札、马非所便,可白草军也是岳一手带出来的,自问尚算精锐。更何况萧关的白草峪,更是白草军号起源之地,所以此次出战意义非凡。先前岳在尚结赞前刻意隐瞒身份,就是要给尚结赞个假象错觉,让他不知道白草军的存在,这样更能达到攻其不备的效果。”言毕,高岳叉起手指,举至自己额头,对三位深深作揖,“岳出征后,还望太尉、大将军、监勾当出击尚结赞,牵制他的军势,特别是邢大将军负责正面攻打平凉,尚结赞的注意力全在你一身,故而岳这次出击成败与否,大将军的干系甚重,岳提前在此拜谢。” 邢君牙很是感动,急忙扶起高岳,当即表态:马上我领神策军冲锋在前,段太尉侧击在旁,谭监军使督察在后,保证尚结赞派不出一兵一卒,去摧沙堡给高廉使添乱。 “逸崧,关键是奇袭摧沙堡的策略?”段秀实更关心这个问题。 高岳这时很有自信地微笑起来...... 连云堡城内小厅里,高岳揭开了隔出内外的帷幕。 只见内里数名他的故吏正在来回走动,口中念念有词,询问着坐在正中央,一位头垂下的人。 那人眼睛几乎是贴在木简文册上的,可他很认真,每看一会,就把木简上的西蕃文字,译成汉话说出来,然后那些吏员就持笔墨,将其写在竖起的一面面版上。 这位,正是渤海国来唐的太学生杨曦。 他在唐朝的这么多年,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抄写各种佛经、典章,在这种枯燥的过程当中,杨曦已深通唐、天竺、西蕃、新罗等多国的文字。 而这些木简,正是苟头原之战时缴获自尚结赞的,里面有这位东道大论对军队、辖地的各种文牒。 通过对其的翻译,高岳一方已很好地掌握了尚结赞、马重英的补给路线,因为这些任务都被尚结赞麾下官员详细刻在木简上分发四方,留下影本在尚结赞营中,被白草军士兵缴获不少。 现在西蕃的补给路线是这样的:因华亭被唐军所占,陇山的几个关隘都受到威胁,所以尚结赞要求整个东道州郡的粮食、牲口都从会州过六盘山,集结于东麓摧沙堡,然后由摧沙堡分为两路,一路占大部分,供给尚结赞所在的平凉;另外一路,则走萧关路、安乐州,送至盐州,补给给马重英。 后一路,马重英将保护路线的责任委任给灵、盐的数个南山党项部落,即是西蕃人所说的“护持”(仆从军),每次多少石粮食,隔几日运一次,个中规律都被高岳给摸清楚了。 “文册被缴获后,尚结赞会不会起疑心,变更路线和日期,那样我军出击,便会很容易惊动尚结赞。”兵马使高固有所担心。 高岳却决定搏一下,他对高固说: 这条补给路线受地理限制,几乎是死的,冒然变更不但很麻烦,另外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摧沙堡的两条路线,尚结赞因自身更关心平凉的这条,而忽视萧关路通往盐州的这条,再加上尚结赞如今还是骄横的,打心里还是瞧不起唐军,所以我认为变更的可能性很小; 另外,为什么自古以来西面或北面的戎狄入侵关中,都喜欢走萧关路和马岭河?除去这两条走廊自北而南逐渐平坦,有利于骑兵用武驰骋外,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两处水草丰裕,战马不至有缺,而萧关路和马岭河在北面交汇后,直到灵武城间数百里距离,都是荒芜的“旱海”,寸草不生若我白草军能占萧关路,随后身为“七镇宣慰使”的宰相萧复又能反击马岭河成功,把马重英逼回盐州的话,那马重英的西蕃、党项、吐谷浑骑兵就丧失这两条可以牧马的走廊河谷,陷于旱海当中,等到春季来临,战马缺水草,很快就会疫病横行,那样蕃兵叛羌皆不足虑,所以不管尚结赞知道不知道,萧关路都是必争要地。 “廉使高见,此战我黄岑必定誓死护持廉使左右。”高固抱拳慷慨激昂,他还发誓要手刃王朝干。 因王朝干本是他养父浑最信任的虞侯,却在之前投敌卖国,让浑的名声受辱,高固当然无法忍受。 “嗯,黄岑通传各军军将明日清晨时分,至连云堡山下的本使的营帐中集合。” 明日平明,泾州天空满是漂亮的青灰色,万里无云,连云堡赭黑色的壁垒、障塞和烽堠矗立中央,其赤黄色的山崖下,环绕着白草军密集的营盘。 主帅营里,高岳正襟危坐,一干军将从西帷门而入,鱼贯向高岳叩首行礼,接着各自按序列坐席。 而后高岳就将奇袭萧关、摧沙堡的计划全部托出,白草监军西门粲则捧出发兵的印章。 气氛凝结,诸位白草军军将都知道此战,绝不可等闲视之。 “奇袭摧沙堡,须五千精骑。我白草军可集两千骑兵、骡军,段太尉、刘别驾(刘海宾)出凤翔、泾原行营骑兵两千,由张羽飞、刘国光、史富统领居我左,邢大将军出神策骑兵一千,由马有麟统领居我右三方骑兵,节制权全在我高岳肩上。我白草军的奇袭队伍,由明怀义、徐泗二将分为左右厢,高固为先锋兵马使,其他诸将蔡逢元、郭再贞、王、赵光先等,领步军、土团弓弩队留守连云堡营地,归神策大将军邢君牙节制。” 这蔡逢元和郭再贞立即就不干了,他们伏在席位上,要跟高岳一道出征奇袭,保护廉使周全。 “军阵大事,岂是你等可儿戏的!”高岳发怒说,接着他对蔡、郭二人说,“你俩入军来,可曾指挥过骑兵?” 蔡、郭只能默不作声,其中郭再贞心里想:“你自己可不也没指挥过骑兵......” 2.葫芦川铁流 “我白草军骑兵和骡子兵,一人两马(或骡),携五日份的麦饭,外加份供马食的盐袋,范阳骑每员弓一张箭三十,扎甲一领,漆槊一柄;骡兵每员僚弩一把弩矢二十,扎甲一领,横刀一柄,团牌一副,马毡一披;蕃(党项)骑每员弓一张箭三十,战具甲胄各备......”这时,白草军监军西门粲垂着伤口仍未痊愈的手,大声对在场诸多参与奇袭战的将领面授战备的机宜。 因为先前在苟头原大败尚结赞,唐军缴获牲口很多,其中自然有西蕃的不少战马,现在已阔气到可一兵二马的程度。 故而高岳便趁机扩充了白草军的骑兵队伍:之前于灵台屯田的八百名范阳兵,高岳便发挥他们的特长,让他们变步为骑,择选其中四百人为骑兵,并用兴元府甲作坊制就的数百长柄(槊杆,在古代是严禁民间交易流通的重要军事器物),楔上兴元府自造的槊头,迅速武装了这群骑兵,在战场上他们将是冲锋陷阵的主力。 范阳骑的兵马使,高岳任命“小三州党项”出身的原射生官米母长原担当,并将其改为汉名曰“米原”。 至于小三州党项的另外两位酋长出身的射生官,一曰拽臼博,一曰沙通举,也都改了汉名,前者名叫“朱博”,后者名叫“沙通”。西门粲让此两人在出征时,各领数十蕃骑,前出大军百里,担当斥候。 布置完毕后,正当诸将领命,准备各自回营布置时。 高岳忽然唤住他们。 诸将便全都坐回到席位上。 高岳说了句话:“上都传来消息,贵妃娘娘被册立为皇后。” 接着高岳顿了顿,“当日皇后薨,陛下加号为昭德皇后。” 很快众人席位当中,郭再贞的嘴唇都抖起来,接着鼻翼凑凑,眼泪刷得就流下来,咕咚声,头叩在往东的方向,长久不起。 高岳也垂下了眉毛,他知道这次郭再贞绝对是动了真感情:他和宇文碎金的婚事,便是昭德皇后一手促成的。 接着高岳又说了句:“昭德皇后临终前,还问陛下,我唐西北将士吃得饱耶,穿得暖耶?” 这下营帐内哪怕是钢铁般的军人,也是哭声四起。 “请于出征时,为昭德皇后戴孝。”明怀义、米原、王等将齐声请求。 高岳望望西门粲,西门监军点头,而后哽咽着补充下,“三军缌麻,可藏于铠甲下,以免暴露身份。” 这时高岳于案后起身,将手一挥,“诸位,三日后我们萧关白草峪见。” “喏!”众将咬着牙,同仇敌忾。 次日,尚结赞满面惊讶,踩上了平凉城的蹬道,来到了马面墙后,几名西蕃的料敌防御使正站在那儿,望着他不做声。 尚结赞上前,隔着城垛极目望去,“这是怎么回事?” 城外十里处,唐军以神策京西大营右军、泾原行营近三万大军,列成雄浑的大阵,鼓声震得流云飞散,金乌偏斜,更可怕的是所有唐军士兵衣甲上系着缟素,如霜雪席地般,齐齐手持武器,伏在地面上,朝着东方长安城的方向,神策军的长旌,泾原行营的“西域前庭、车师后部”、“下蔡之徭、广武之戍”的军旗,皆换成了白色。 “唐家有人物死了?”尚结赞喃喃道。 “昭德皇后大行,坟兮在东,呜呼哀哉!”随着军府里掌书记的呼喊,三万唐兵齐声念着此句,一起望着东面叩首下拜。 “昭德皇后大行,体已同尘,惟德永存,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三军将士,包括邢君牙、刘海宾等,无不号哭投地。 “昭德皇后大行,丑蕃却趁我新丧,侵我疆土,三军儿郎可用命往前,不放丑蕃匹马回青海!” “必让丑蕃匹马不还!”三万唐兵无不咬牙切齿,接着边哭边起身,列成大阵,拽动索,飞石如雨,甲光曜日,缟素如雪,滚滚往平凉城进攻而来。 一时间,平凉城城堞、楼宇被击打的碎片乱飞,尚结赞几乎立足不稳,数名西蕃将官将其扶住,保护大论不要被击中。 “什么,唐家天后薨去了?”这时尚结赞才明白,眼前的唐军各个已成决死的哀兵,将所有的悲痛和仇恨都倾注在箭矢、抛石上,“快,索玛快啊,带着我的文书,给你十名飞鸟使伴同,把这个消息送往天神赞普处去。” “主人,对此你有什么想对赞普说的?”索玛请示道。 “告诉天神赞普,如今平凉,不,整个陇右的局势,要不他许可我逃回鄯州去,要不他可以给我尚结赞增援三万禁军东岱,我还能勉强守住平凉但不管如何,让赞普火速派出拥有最高贵告身的宰臣,马上就入长安城吊唁唐家的天后。” 接下来,整个平凉城下杀声震天,尚结赞则焦灼地呆在城西安全的望楼当中,他在彷徨犹豫:这场仗还能不能打下去,不管道义上如何,可如今随着唐家天后的薨去,全唐国的将士都化为修罗哀兵,各个都杀红眼,这场战争对我西蕃来说,怕是没任何甜头可言了。 可当初力主越境惩戒唐军的大论,可是他自己啊! 就在尚结赞还在不知所措时,白草、泾原、神策、凤翔四部所集结起来的五千精骑,已准时沿着青石岭和泾川间的狭长河谷,出发了。 高岳回首,往连云堡望去,烽火犹残,明灭不清,成群的大雁自北而归,在骑兵们的头顶上盘旋鸣叫着,凛冽的风裹着灰色的雾气,狂暴地吹伏着马蹄下的黄芦草,絮状的碎云自天空中飞速掠过,太阳被刮得模糊不清,缩成一团昏黄的圆核,像被斩下的血淋淋头颅悬在那里。 五千唐军将士,上万匹战马,铁青色的脸庞,铁青色的扎甲,铁青色的槊缨迎风舞动,迤逦成一支见不到首尾的巨大利箭,穿过绵长的泾川河谷,直向萧关他楼的方向而去。 次日,斥候的朱博、沙通来报,萧关处只有一小股蕃兵驻防,全无警戒。 “明怀义,你和你两位兄弟,并带朱博、沙通二人,领七百蕃骑为先锋,打扮成西蕃兵的模样,直取萧关。”高岳吩咐说。 “没问题。”明怀义随即,就把苟头原缴获来的豹皮,蒙在自己的铠甲上,打扮成西蕃“豹皮将”的模样,他的二位弟弟也各自蒙上虎皮披肩,紧随其后,接着七百名白草军蕃骑,马蹄声骤起,大声喊着羌语,马鞍下系着的鹿皮胡禄(箭囊)急速摆动,肩膀上扛着斧、铁骨朵等,如道洪流般,率先往北急袭而去...... 3.白草故地存 葫芦河,本发源自原州西南的颓沙山下,河流往北行,经摧沙堡的台地折而往东,汇聚为葫芦河,而这条河流继续往北,过了萧关便改了个名字叫蔚如川,直注入到黄河当中。 明怀义的七百精锐蕃骑先发后,高岳、高固等统率其余骑兵,迎着萧萧北风,趁着入夜暮色的掩护,分几批渡过葫芦河和蔚如川的河曲处,绕过寂然一片的摧沙堡,继续顺着河谷,朝萧关、白草峪挺进。 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明怀义已成功将萧关的障塞夺下:在里面驻防的五十名蕃兵看白草军先锋蒙着虎豹皮,还能说西蕃语,称奉了东道大论尚结赞的指令,出萧关入青刚岭,再入马岭河增援北道大论马重英便以为是摧沙堡那边来的自己人,结果被明怀义骗开障塞的城门,白草军骑兵接着一拥而入,驻防蕃兵的曹长还没来得及穿起铠甲,就被明怀义的弟弟明景义一马冲到眼前,而后一箭正中眉心,应弦而倒。 可西蕃的障塞“城防军”虽然只有五十人,开战又丧失了曹长,对白草军骑兵不但寡不敌众,四出的道路又被切断,却依旧拼死抵御,全部集在障塞墙内一隅,持满弓弦、长刺猬般对外,誓死不降。 明怀义毫无耐性,下令所有骑兵三面轮番冲撞,引弓拉弦,将所有负隅顽抗的蕃兵大部射杀,最后在布满箭羽和血迹的墙壁下的尸体堆里,拎出个半大孩子,大概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肥大的甲衣,手里还举着柄三齿。 白草军的党项骑兵们轰然大笑,可怜这幸存的小蕃子被推来搡去,可眼神里依旧带着不屈服。 火把当中,明怀义大声用蕃话问他,萧关这条路上,有无补给的队伍经过? 小蕃子不说,明怀义就狠狠骂起来,大骂当初妹轻蕃落和西蕃间的血海深仇,自己族人的祖先是如何被逼流徙到唐朝庆州的,然后就用马鞭抽小蕃子,小蕃子被抽得衣服碎片和沾血的头发乱飞,但还是不肯说。 “不用打他啦......马上廉使的队伍就过来,咱们也等于切断摧沙堡和盐州、庆州间的通道,赶紧做好伏击准备才是正事。”朱博劝住了明怀义。 果然一个半时辰,即接近晌午时分,高岳的大队人马到来,进入到萧关的障塞内后,高岳登上烽堠台,望见周边虽已荒无人烟,可一片片驿区建筑保存还算良好,毕竟这里在安史之乱前,是连通灵武的要道。 凭高往下,葫芦河恰好在萧关之西,而萧关的对面,且是青嶂重叠的六盘山山脉,和隐隐约约的秦昭王所筑长城的夯土遗迹,葫芦河边的高台地处,还有片城池的废墟,早已被荒草湮没大部,只剩轮廓而已。 “那废墟......”高岳感慨道。 白草军兵马使高固望去,肯定地说:“想必便是故旧的白草军城了。” 而白草军城的废墟往南,恰好有座山丘,和六盘山诸山峰夹持,宛若门阍般座落在葫芦河西岸的平路上,这应该就是白草峪了。 “按缴获的尚结赞文牒木简所言,明日就是摧沙堡运输补给去盐州的日子。每次由摧沙堡派遣五百名城防兵护送这批粮食和牲口过白草峪,而后至安乐州,再往东北越横糟烽,至盐州城囤积,再由依附马重英的几个南山党项蕃落发兵,顺马岭河南下护送到庆州城下,供应马重英围城所需。” “那我们马上就安排伏击。”高固也决定要搏一搏。 很快,高岳立在萧关的烽堠上,对军将们下令: 高岳、高固、徐泗、西门粲、苏延及八百名白草骡军士兵,驻防于萧关障塞城中,设五色大旗,准备指挥全局; 葫芦河对岸,张羽飞、史富领一千泾原骑兵,潜伏于白草峪之中,摧沙堡护送辎重给养的军队到来后,且放他们过去,等到萧关障塞竖旗吹角后,再出战攻击,切断对方的退路; 又有米原、明怀义,领白草军骑兵,埋伏在白草峪对面的六盘山山麓里,策应张羽飞 马有麟领一千神策骑兵,伏于白草峪北侧的白草军城旧址台地当中,刘国光领一千泾原骑兵,则伏于军城台地北侧山坡中,等到讯号指令下达后,负责正面攻击。 如此布置完毕,高岳只希望摧沙堡没有改变曾经的补给路线和日期。 当日夕阳西下时,萧关城头,白草军士兵都不敢生火做饭,而是干嚼了随身携带的麦饭,以免烟火太盛,被摧沙堡给察觉。 障塞通往葫芦河的坡地上,满目萋萋的衰草,那小蕃子被拉到高岳的面前,高岳问了他几个问题,可小蕃子没一个肯说的。 最后高岳对他说,我们不杀孩童,愿意放你走,你从塞门当中穿过去,顺着这坡地,走到葫芦河岸边,那里还有艘小船,你上船后,溯着葫芦河(葫芦河是往北流的)便可以回摧沙堡。 言毕,这小蕃子便垂着手,迈动脚步,眼睛有些惊恐地望着左右披着铠甲的唐兵,但最终还是穿过了人群,慢慢地走出了萧关的塞门,又顺着山坡走了下去。 阳光下,葫芦河满是粼粼。 小蕃子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脚步不断在加速,靴子边的草发出哗啦呼啦的声响,他呼吸急促起来,高高低低,双臂也摆动不休,还时不时回头望去高地依山的萧关城塞,墙壁横卧漫延,一些唐兵立在其上,自远处看去像个黑团子,不知道弓箭有无对准自己,让这小蕃子心惊胆战。 船,他看到船了,只要登上船,就拼命划桨,身躯伏下来,回摧沙堡去。 就在这时,一支箭呼啸着飞来,自背后扎穿了他的心肺,这小蕃子仰起脖子,双手微微举高,接着噗通跪在地上,很快就倒在了山坡的长草里殒命,腾起一片草芥,随风飞舞。 塞门边的木栅后,明怀义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弓。 高岳立旁侧,他看到长草间,露出小蕃子尸体上的袍角,其中心中也有些不忍,良久他叹息声,像是对明怀义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盐州的教训,永远都不能忘记,除非西蕃彻底战败,不然他们的男女老幼对我们而言都是凶狠的敌人,绝不可姑息放过。” 4.烽火施谋略 第二天的太阳初升后,缓缓流淌的葫芦河两岸,不管在东侧的萧关塞,还是西侧的白草峪,都笼罩在片肃杀静寂的气氛当中。 唐军的士兵全都按照部署,于各处埋伏妥当,马嘴上都套在了事前就准备好的木衔,伏在长可及腰的山坡深草当中。 而萧关的障塞、烽燧和馆驿区内,也暗藏着八百名骡子兵,和他们的坐骑。 从表面上看,萧关、白草满是平静,重山和河谷间飞鸟惬意盘旋,一切如旧,可暗地里却匿藏着浓烈的杀机。 “等到摧沙堡的队伍来后,便照样施放平安烟。”烽堠的台墙后,高岳低声对身旁的人说到。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过去...... 高岳和整个伏击区域的唐兵都在坚忍而静静地等待着,希望摧沙堡蕃兵的补给行军路线和木简上相同。 终于,高岳伏在烽堠垛口上的手猛地抖动下! 白草峪直通南方的河谷里,传来了杂乱而庞大的脚步声、蹄声,还有牲畜们的叫唤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清晰。 “廉使,来了!”白草军兵马使高固低声而肯定说到。 迅速地,映入高岳眼帘当中,是川流不息的队伍,中间为马或犏牛,都背负着沉重的布囊,里面想必是粮秣马重英也够能耐的,他六万蕃兵能从河西长驱千里,不携带辎重,越过黄河直攻盐州,煽动周遭党项十余万为仆从,不过人马毕竟还是要吃粮食的,现在马重英在庆州方渠前线,光靠就地劫掠,或党项蕃落来提供补给已然不足,所以也只能长途自陇右、会州运来给养,以补阙口。 最重要的中转站,便是原州摧沙堡。 运输队伍的两边,是稀稀拉拉的西蕃边防兵在护持,各个都骑在马上,佩戴的硕大的箭囊、投石袋清晰可见,手里持着马槊,高固伏在垛口上非常仔细地数了数目,很肯定地告诉高岳说,大约有一百五十上下。 “这些应该都是桂。”高岳心想道。 而运输队伍群中,也夹杂着许多步行的蕃兵,这想必就是庸,或者是受雇来护持的河陇羌胡们,因他们和牛马辎重混在一起,实在难以点出数目来。 这支队伍沿着六盘山山脚下的河谷地迤逦而行,渐渐地来到白草峪下,这里是通往北面的必经之处,也正是在这里,摧沙堡的运输队伍停下了脚步,身为桂的骑兵们都伏在马鞍上休息,步行的庸们则坐在道边,有的在给牛马嚼食谷子和盐巴,又甩着啪啪啪响的鞭子,驱赶它们成群成群去葫芦河畔饮水。 忽然,高岳远远望到,这支摧沙堡来的队伍中间,用长杆竖起一面布帛做的旗帜,对着河对岸自己所处的萧关障塞摇动。 “没错,没错,来人,给他们施放平安烟,让他们放心过白草峪。”高岳急忙大喊道。 按照尚结赞木简规定,每次过白草峪,摧沙堡的护持队伍都要举帜,而这时萧关障塞便应该按照规定燃不同的烟火,来报告前路安全与否。 这群蕃子,对汉唐以来中土的烽燧线,利用得倒是很好! 可这次高岳却将计就计: 萧关烽堠台下的阔地上,列着一囤囤捆扎好的干燥长草,用不同的草来施放信号白天里烧的叫“烽”,烧得是芨芨草,也叫苣;夜晚烧的叫“燧”,烧得是苇草,也叫积薪;不同数目的烽燧,代表不同的军情,另外在烽燧里混入牛粪马粪羊粪,燃起的那叫狼烟,这就表示敌人正在入侵,战争即将爆发,是最紧急的报警讯号。 “报平安,白日燃三堆芨芨草,不入粪矢。”白草军士兵上前,将三捆芨芨草摆入到烽堠台下。 接着高固挥手,台上的士兵用火绳点着垛口桔槔上的火盆,而后将其叩下,点着墙下芨芨草的草捆,瞬间三道芨芨草专有颜色的烟火自萧关障塞上升起,格外醒目。 果然,河对岸的摧沙堡运输队伍见到芨芨草的火光,认为四面无警,便重新集结起来,大摇大摆地穿入了白草峪当中。 当这队伍的“尾巴”,隐没在白草峪后,高岳便急速地挥动了拳头! 旁边的高固立刻站起,宣布升我白草军五色旗! 很快,青色的牙旗顺着高杆被拉起,接着在风中招展起来。 这时白草军城的旧台地上,密密麻麻地立起许多人马来,为马有麟的神策骑兵和刘国光的泾原骑兵,各个黑衣黑甲,转忽森然出现在摧沙堡运输队的面前稍微弯曲的河谷通道,就在这阔大的台地下穿过。 领头的一名西蕃的“桂”举高马槊上拴着的旗帜,大声喊着,似乎是在传达着“有敌袭”的讯号牛羊和人马都在惊骇里胡乱奔走,然则他们的活动区域,被六盘山的峭壁和葫芦河夹住,无法腾挪开来,更不要说展开抵御的队形了。 泾原骑兵们一马当先,许多唐兵将弓举起,弦拉到了耳边,于奔腾当中将旋转的箭矢呼啸着射出,紧随其后的是神策骑兵,他们分道,自台地各处疾驰而下,就像是扑面而来的黑色骤雨般! 哇哇惨叫里,摧沙堡运输队首当其中的人和牲口,瞬即就有人中箭伏地倒毙,“阿卜,阿卜!”几名披着铠甲的桂们,摆动手里的武器,调转马头,指示着大伙儿往白草峪的隘道处退去,接着烟尘大作,运输队的人马拥堵着,向来时的白草峪狂奔。 就在这当子,二十名左右西蕃骑兵,自觉结成道防线,横断在道路当中,充当撤退的殿后兵马,阻挡狂潮般席卷而下的刘国光、马有麟部。 就这些人还想阻挡我们? 风般的泾原骑兵和神策骑兵,跑动冲下,紧接着就遭到了乌朵投石的问候。 一名最前面的唐军骑兵,哇的声惨叫,手里举着的剑倒飞出去,额头上中了记投石,本人翻落坠马,接着伏在地上,被无数马蹄腾跃而过,不知死活。 这投石,是西蕃骑兵在马背上抛出的,须知戴着乌朵可不止是西蕃的庸们,许多正规的武士也喜用乌朵甚于弓箭。 冲锋下来的唐军骑兵大怒,成群结队地劈入到西蕃骑兵殿后的防线上,可西蕃骑兵毫无畏惧,抽出各自的刀剑武器,双方冲撞起来,舍命厮杀着。 5.标绘摧沙堡 白草峪的山谷处,涌往此处的西蕃运输队的步骑、牲口,将装载着谷子、盐、甲仗的布囊扔得满地都是,或乘马,或步行,争先恐后向冲出白草峪这道隘口,回去向摧沙堡报告情况萧关处,忽然出现大批唐军精锐! “呜呜呜!”凄厉恐怖的号角声炸起。 萧关障塞当中,红色的牙旗也蹿升到一根长杆上,而后鼓荡起来。 以此为讯号,白草峪上又出现了大批骑兵,为泾原行营张羽飞、史富所领埋伏于此,这时分道如利箭般冲下,要切断运输队的归路。 不仅如此,对面六盘山的山麓间,也是马蹄声大作明怀义、米原领着的白草军骑兵,列成数个横队,前队举起了手里的反曲弓,后队则高擎着如林般的马槊,蜂拥自山麓的坡道攻下。 “杀蕃子!”刚刚恢复骑兵身份的白草军范阳士兵们,在马头奔涌,马蹄飞动的时刻,无不把马槊用双手抬起过肩,槊刃微斜往下,盘在头盔顶上,自远处望去,和铠甲交相辉映,闪着点点寒光,让人胆骇。 最先冲下的数名范阳骑兵,见到马头前颤抖着奔走的西蕃步卒,便趁着战马冲锋的威力,狠狠将马槊刺下,“咔”骨头血肉碎裂的声音响起槊刃贯穿西蕃步卒的脊梁,接着迅捷拔出,马蹄紧接着踏过翻滚的蕃兵死尸,继续勇猛往前。 白草峪、台地和河谷道间,马有麟、刘国光正面碾压,张羽飞、史富和明怀义、米原交夹断路,而后三个方向驰下的骑兵,共四千人,如巨鲸般将步骑不足三百人的西蕃护持兵们吞噬,槊刺箭射,刀劈斧砍,饶是西蕃士兵死战到底,也终究不过血肉之躯,很快悉数战殁。 半个时辰后,白草峪内浮起的烟尘,即慢慢消散沉寂。 又过了半个时辰,高岳、高固、西门粲骑马涉过葫芦河川后,来到白草峪谷地,见到满地的人马尸身,几名杀红眼的白草军骑兵还在骑着马来回,将马槊反复刺入已毙命横尸的蕃兵身上。 “大帅饶命!”当一群麾下将几名说着汉话的“蕃兵”押到高岳面前时,高岳一眼就看出,这几位都是叛逃过去的旧长武军士兵。 “王朝干那狗贼呢?”高固即刻叱问到。 这几名士兵都能认得高固,知道他是浑的养子,便伏身请罪说,王朝干和达奚小俊,包括三四百名叛逃过去的长武军士兵,如今都被摧沙堡的大防城使扈屈律悉蒙收编,纳入堡内的“城防军”体系里,和蕃兵、羌兵们混编,以求加强控制消化。 这次护持任务,他们就是被扈屈律悉蒙在红册上点中,没想到在白草峪遭到如此浩劫。 “我不杀你等,但你们必须把摧沙堡的地形、口令和城防关节都告诉我,马上回兴元府后我还能赐予你等份田地过活。”高岳觉得这几位活下来的叛兵很有利用价值,接着他就和颜悦色地说,“本使晓得,你们当初都是被王朝干、达奚小俊裹挟的,是迫不得已的。” “对对,我等都是被裹挟的。”这几位旧长武军士兵忙不迭地回答,看来求生**是非常强的。 “那就得将功赎罪啊!”高岳喊到。 这几名士兵当即魂不附体,便把知道的一股脑全都告诉了高岳。 高岳和诸多军将们即刻下马,找些黄土、石块简单垒起,按照这几位士兵所交待的,标绘出简易的摧沙堡模型,最终下出结论:“扈屈律悉蒙为西蕃勇将,坐镇摧沙堡多年,很得尚结赞信任,如正面攻坚,急切当中,我们未必可得手,所以最好还是用奇袭之策。” 方向已定后,高岳便迅捷重新上马,“战场就烦劳西门监军清扫,徐泗将军和骡军留在白草峪和萧关,防备北面可能出现的敌情其他所有人,一鼓作气不要衰歇卷甲疾驱,我们直扑摧沙堡!”高岳简捷而有力地说道。 “廉使请穿戴铠甲。”这时高固请求说,几名军卒即刻把副铠甲送递到高岳面前。 “来不及,兵贵神速,所有人骑一马轻装奔至摧沙堡,同时领一马负戴铠甲,到战时再披挂不迟。”说完,高岳呵斥着坐骑往前,又举起鞭梢转向明怀义,“明氏三兄弟,这次打头阵的还是你们,给我装扮得像些!” “阿爹请放心。”明氏三兄弟扔下头盔,露出后脑勺和脖子处垂着的发辫。 暮色渐浓,月亮自子午岭的崇山峻岭间慢慢飘出,摧沙堡各个塔楼间,吹着的犀角声交相呼应,城头上每隔二十步,就设有门转射弩,驻防的西蕃士兵举着火把,警惕地来回巡逻,时不时往各处谷口山岭眺望。 这座堡垒背靠六盘山,后面控扼连通着会州的木城、西瓦亭、六等数个关隘,本身处在葫芦河西面一片隆起的高地上,只有一面和城下平野相连,下瞰原州理所固原城。 不过现在固原城也已化为废墟,自从西蕃夺占原、会二州后,将本在这里的土著唐人悉数迁徙去了遥远的河西,这里成为片荒芜的草地“闲田”,每年逢季节,都有西蕃人从会州来此放牧马群、牛羊群。如此即可加摧沙堡对四面土地的控制,也加大敌对方攻坚的难度(这里荒无人烟,你无法就地取得任何补给)。 城头凸出的马面墙上,防城大使扈屈律悉蒙立在那里,向城兵详细交待了诸般事宜,接着还不忘叮嘱几名麾下,“别忘记警戒那群唐家的叛兵。” 他口中的叛兵,便是王朝干、达奚小俊等旧长武军。 这群人在摧沙堡内,也得不到任何信任,扈屈律悉蒙要用他们,更要防他们,所以旧长武军的营地设在城墙的西北隅,不直接通任何城门,就是要戒备他们作乱可扈屈律悉蒙又不敢把他们营地设在城外,因害怕他们趁机逃亡回唐土。 吩咐完了后,扈屈律悉蒙才下了城头,返归自己的衙署。 慢慢的,整个摧沙堡安静下来,守兵们除去少部分在城墙上警备,或乘马在野外要道上巡哨外,大部分都在城内营房当中休憩着。 毕竟和平凉那里比较起来,这里的局势要安逸得多。 直到子夜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忽然城外传来了阵阵爆竹的声响。 6.勇夺险阻口 唐朝的爆竹,那真的是爆竹。 即竹筒内塞入些易燃的粉末,如硫磺和硝,用火绳拖在外面,用的时候就点着,引燃内里的硫磺、硝石,让烧起来的竹筒报出猛烈的爆燃之声。 西蕃在点兵校阅时,除去击鼓,也会炸爆竹。 在夜中,出去巡哨的西蕃斥候,身上也会携带一串爆竹筒,察觉有敌情,就用此物向城内告警, “怎么回事?”城头上的蕃兵都惊诧地站起来,只见城下大约二三里处的黑暗处,不断有爆竹炸裂的火光,啪啪啪地让人极度紧张。 而后那里又突然燃起一对篝火,火光里数名骑兵的身影掠过,朝摧沙堡城门奔来,口里还大呼大喊着: “有唐兵来袭,先前过萧关和白草峪的护持队伍已经被他们伏击啦!” “什么!”很快,摧沙堡的城头咚咚咚咚,急速敲起了警备的鼓点,又夹杂着号角的声音。城墙上,有的蕃兵张开了弓箭,有的则立在垛口间保护射手的“转射”后,所谓的转射木,即是将圆木扎成个“工”字形,外蒙牛皮,可以防备敌人箭矢,转射木中间凿出圆孔,用来架设强弩,并且供射手观察,下面有转轴,可让其俯仰旋转射击,总之和其后机关枪的护盾有异曲同工之妙。 城内火光大作,到处都是告警的声音,连防城大使扈屈律悉蒙也从睡梦当中惊起,当即开始披挂,寻找武器。 他还迷迷糊糊地不敢相信,“唐兵从哪钻出来的?” 接着摧沙堡的城下,出现百多名穿着西蕃兵衣甲的骑兵,边跑边对着堡垒上的人喊到,“我们都是白日去白草峪的,快啊,身后的唐兵杀过来,快放我们入城!” 其中还夹杂着几名旧长武军士兵,骑着马,武器都扔了,抬头对慌忙一片的城头喊到:“王虞侯(朝干)、达奚军使(小俊),我们是某某某啊!快放我们进去,后面唐兵杀奔来了,个个都白盔白甲,戴着昭德皇后的孝呢!” 这话更是激起摧沙堡守兵的惊慌,很快在城东北角楼处,几名警备的士兵立在马面墙的战棚下,指着对面的山地,猛地呼喊起来:“白盔白甲的唐兵来啦!” 人们纷纷顺着这喊声,自各自垛口后看去。 数里外模糊不清的荒山上,只能听到如风雷般的马蹄声,接着见到一大片黑影似乎正在快速移动。 可不一会儿,成片成片的阴云被阵狂风驱散,清冷的月光在高云间隙处重新照射在葫芦河上,澄江一道如白练般横卧,反耀得摧沙堡对面冈峦清澈明亮,这时摧沙堡城头惊呼声四起: 真的,真的是数千唐军骑兵,铺满了整个山岗,正追逐着自己人而来,并且唐兵们的铠甲和帽盔上,真的都系着白色的缌麻,顺风吹拂在甲片和刀刃上,如大霜落地般滚滚向摧沙堡而来。 “嘿......”这时摧沙堡东门处,守城的士兵正扳动轱辘,缓缓地将原本吊起的城门放下,准备策应那股自白草峪而来的“败兵”入城。 此刻扈屈律悉蒙刚刚走出子城的衙署,要策马至东门处观察态势,结果得到下属的汇报,不由得雷霆震怒,并且急急甩鞭打马要去阻拦,“战场上真伪混杂,怎可轻易放败兵进城?” 言犹未毕,摧沙堡东门的瓮城曲墙内,平地里忽然暴起了巨大的杀伐声: 刚刚被放入城内的“败兵”,忽然露出了真面目。 伪装成蕃兵的明怀义(这次他没敢假装豹皮将,因摧沙堡内各位军将都互相熟悉,无法伪装)当先拔刀,电光石火般劈倒两名城门甬道处的守兵,另外人刚想跑,明唯义策马上前步,抬起长槊,将对方扎死在甬道排叉木边,槊刃都入木桩数寸,方才拔出。 “假的,假的!”很快,明怀义就听到城楼上炸起这阵声音。 而后城门吊桥咯吱咯吱,又重新被缓缓拉起。 “阿兄!”明景义指着瓮城通往重墙后的内门喊到,原本打开的内门,数名城兵将其推住,准备重新把它给掩上。 “景义随我冲过去,夺占内门,斩关冲进去唯义你在此将外门的铁索给斫断,策应大军入城!”明怀义喊完,就和兄弟景义飞身上马,并十多名妹轻党项的亲兵,在瓮城内门合掩前,驱动战马嘶鸣着,自城门夹缝里冲了进去。 “杀啊,杀啊。”接着明怀义兄弟俩,立马死死夹住城门,挥剑左右劈砍,坚决不让其合拢。 西蕃兵涌上来,三叉、长、飞矢、刀刃雨点般向他俩招呼来,很快明怀义的劈砍就变成了格挡,左支右绌,好在身上这锁子甲是缴获自西蕃的,坚韧无匹,死战下来居然没有受伤! 很快,后继援兵赶到,而那几名反正的长武军兵,则到处抛火焚烧,并尖声大喊,“长武军反正啦,引天兵自西北侧攀城爬进来啦!” 这下摧沙堡内一片混乱,刚刚出营的长武兵,和误信假情报的蕃兵们撞见,二话不说,就内讧残杀在一起。 外城门处,明唯义同样和几位身披重铠的白草军卒,挥动利斧猛砍,将隆隆吊起的城门吊桥铁索给砍断,吊桥轰然倒在城壕上。 摧沙堡对面山岗上,黑白貔貅大旗下,高岳穿着扎甲,骑在骏马上,指挥着不,是监督身边的白草军兵马使高固指挥各道兵马,顺着已得手的东门疯狂突入进去。 很快,遭到夜袭的摧沙堡内惊慌失措,分崩离析,西蕃的军队体系共分三种,一种赞普的禁卫军,是从各部落当中抽调来的,战斗力最强;二是归属各德论,由各部落的次等武士所组成的“边地军”,尚结赞、马重英所部便是此类,战斗力也非常强大;三是所谓的防城军,兵源复杂,况且缺少战马,因骑兵基本都去了禁军和边地军,所以战斗力在三者里最弱,并非唐军数千精骑的对手。 而高岳打的就是最弱的,即兵法里所言的以强制弱、避实击虚。 黎明时分,唐军已经自东打通内外城门,并奋勇夺占了大部分的望楼、角楼,凭高驱逐压制蕃兵,并到处纵火,火焰弥漫在整座摧沙堡支撑不下去的蕃兵、羌兵,和旧长武军叛兵们,只能打开西门,开始沿着山路往其后的关隘处溃逃。 7.摧沙堡京观 然而城西处的一阙,唐军的骑兵别队早已飞驰赶到。 他们堵截住了自西门而出的摧沙堡防城军,用弓箭和战刀大肆屠戮,人头在马蹄下被踢来踢去。 西蕃兵和河陇一带雇佣来的羌胡兵,还能拼死往山隘处跑,而旧长武军士兵最先胆裂,只能跪伏在地上告饶,把通道堵得严严实实的。 扈屈律悉蒙见城防全崩溃,却没有逃走,“我不甘心接受脑袋上系着狐狸尾巴的耻辱!”便乘马自衙署里冲出,结果当道就遇到了齐马并进的明怀义、明景义和明唯义三兄弟。 这三兄弟夺占了内外城门不假,可锁子甲上全部插满了射来的箭矢,一度也遭逢莫大的凶险,可要说这西蕃产的铠甲质量就是精良,连西蕃产的箭矢都射不穿,如非如此,估计明氏三兄弟全都得一命呜呼,故而三兄弟虽各自挂了彩,可还能活蹦乱跳的。 双方见了面后格外眼红,扈屈律悉蒙觉得对面是可堪一战的勇士,而明氏三兄弟则想,这胳膊上箍着银告身饰章的家伙绝对是条大鱼。 扈屈律悉蒙希望得到的是壮烈战死,可没想到明氏三兄弟却一拥而上,丝毫没有武德可言。 明怀义当先射出一箭,射中扈屈律悉蒙的披膊甲片,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 于是扈屈律悉蒙也拉弓,明景义策马而至,挺着手里的长槊,一下子刺中扈屈律悉蒙的肋下,扈屈律悉蒙惨叫声,血流如注,当即伏低在马鞍上,手死死抓住了明景义的槊杆。 “阿兄,阿弟,切首级!”明景义急切抽不出长槊,便对左右的二位兄弟吼道。 明怀义便拔出横刀,准备砍扈屈律悉蒙在铠甲当中唯一露出的身体部位:脖颈。 刀锋闪下,扈屈律悉蒙的脑袋微微侧了下,一阵火花绽起,明怀义的横刀居然没能斫断扈屈律悉蒙的锁子甲。 这时,最小的明唯义在马鞍下的胡禄里抽出流星连枷,呼得声向扈屈律悉蒙的面门砸去。 血雾随着沉闷的声响飞散开来:扈屈律悉蒙的头颅,连带所戴的铁盔,都被连枷这个凶残的钝器彻底砸扁,这位摧沙堡的防城大使面目全非,惨死坠落马下。 三兄弟跃下马来,接着颇是费了番功夫,才把扈屈律悉蒙的首级给割下...... 清晨时分,浓烟缭绕中的摧沙堡,地台、城堞、望楼、兵舍屋脊上,都站着欢呼胜利的唐军士兵,高岳也登上了西墙两座角楼间的廊道上,在他对面的高高敌台上,被斩下的蕃兵、羌胡兵及长武叛兵的首级,垒得齐齐整整,宛若个小型的金字塔,全部摆在苇草席上,暗黑色的血污和青黄色的草席混在起,格外骇人心魄,即为“京观”数位手持横刀的泾原行营士兵,环绕着站在四周,仿佛在夸耀着自己的功勋。 逃走的防城军不足五百,有的越过六盘山,有的遁入荒野里匿藏起来,其余二千余人,有一千五百人被杀,残余降服绝大部分为长武军士兵。 王朝干被俘,达奚小俊越山侥幸脱逃...... 立在角楼廊道上的高岳皱着眉,因远方山峦吹来的寒风,把极度血腥的气味刮入他的鼻腔当中,看着扈屈律悉蒙等血淋淋的脑袋,被当作己方军队的武功在城头**裸地展示着,原本来自文明时代的他尚有点无法接收。 可高岳的适应性是非常强的,他明白在中古时代,士兵们要的是什么?除去衣服、粮食、赏钱,剩下最大的应该就是战胜敌人,全部切下他们的脑袋(或耳朵、鼻子)所带来的快感,一种野蛮的快感。 “摧沙堡,为丑蕃侵秩我唐国土的前哨,自其耸立在原州葫芦河畔台地来几近二十年,西蕃每次入寇,莫不倚靠其为出入孔道,今日我唐精骑,长袭千里,一战而将这颗眼中钉拔除,斩首级计一千五百六十六颗,俘长武叛兵三百余,残敌全部遁逃,昔日的耻辱,今日得以快意一雪,这次大捷无异于断西蕃一足!有此辉煌,皆是诸位将士苦战之功,由此本使宣布,堡内一切粮秣、酒水、钱物、牲畜,统统赏于参战将士们!”高岳扬起袖子,在万众欢呼声中,做出了以下的决定。 “不造册了吗?”苏延有些担心地说到。 因唐朝的军队体制规定,打仗可立赏格,但却要将战利品造册登记在露布上,并没有将战利品“瓜分”的规矩,这种规矩只有西蕃才有。 “今日本使学的就是西蕃的规矩。”高岳丝毫不惧。 接着他撩起官服的下摆,于高高的廊道上跪下,在不断腾起的灰黑色烟尘,眺望着东方,大呼道:“大行昭德皇后,此日臣岳便以满摧沙堡的蕃寇之血,来祭拜于灵前。” 这时城头、城下密密麻麻的唐军士兵,都随着高岳哗啦啦跪下,同样远望东方,快意地哭祭王皇后,“大行天后,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攻陷摧沙堡后,高岳很果断地继续派兵,抢占了堡西的数座关隘,构筑障塞兵砦,窥伺西蕃陇右的大地,接着留五百兵守堡,又遣五百兵由兵马使高固、明怀义三兄弟统领,亲自押送被俘的王朝干送去京师:至于王朝干要去东市狗脊岭,还是西市独树柳,那就看皇帝会如何安排了。 此外高固此行,还带着立功的将士,毕竟此战砍下扈屈律悉蒙这位银告身,及其他七名黄铜红铜告身的西蕃军将脑袋,高岳是肯定要安排立功者去请功赏的。 此后对唐军来说,摧沙堡一得,其直到萧关处,等于半个原州全部光复,并完全切断尚结赞和马重英两个西蕃军事集团的联系通道。 果然兴元三年元月底,高岳的骑兵往南疾驰,举着黑白貔貅的战旗,登上了平凉以北的弹筝峡高地上,居高临下,逼视着西蕃的东道大论尚结赞。 这时尚结赞知晓,他的“左臂”扈屈律悉蒙已然战死,他经营多年的桥头堡摧沙堡已然失陷。 现在他的正面被邢君牙、刘海宾逼攻,右侧被段秀实包夹,左侧也遭到威胁。 “又是这面古怪的军旗,熊,还是黑白色的熊,这到底是唐家哪支军队?”又怒又惶的尚结赞现在才知道,这支攻陷摧沙堡的人马,应该不是神策军。 8.巧舌尚结赞 来者到底为谁,怕是要和对方再来次苟头原式的决战才能打探清楚。 可尚结赞如今根本没那个资本打探了:光是在凤翔、泾原的战线,就有七八万唐军自三个方面把他的平凉给包围住,而尚结赞的兵马也有一两万而已。 再吹我大蕃武士的战斗力,可你总不能说大蕃的武士能一个打四个唐兵吧? 虽然尚结赞花了好大力气,在平凉按照西蕃规制筑起座崭新的城来,可摧沙堡已失,现在他的队伍侧翼全部暴露,只能靠背后的陇山关和制胜关从陇右取得补给,这条战线实在是太脆弱。 可冒然丢弃平凉城,那不是等于白帮唐军筑城,这个损失就大了,并且还丢尽颜面。 于是平凉城内,尚结赞正在焦灼地计算着得失。 正在这时,他的侍从心腹索玛骑着骏马,和十名飞鸟使,以最快的速度从逻些城带来赤松德赞的指令。 索玛半跪在六神无主的主人面前,对尚结赞说:“天神赞普说,一个牧人若能在暴风雪来临前保全他的畜群,那么丢失几座帐篷也是值得的。” 尚结赞急忙问索玛:“天神赞普......这是准备和唐家和议?” 索玛颔首,“赞普应该是这个意思,他说试探已经完成,没必要把一杯苦酒酿成一瓮。” “那马重英呢!”尚结赞大窘。 索玛摇摇头,意思就算是天神赞普,也没法给任何人明晰答案。 “此后的战线,怕是要重新退回到陇山。都怪我无能,先败于苟头原,再败于摧沙堡,现在还要丧失平凉,来保全自己和部下退回鄯州......不过本论可以肯定的是,唐家定然有新的将才,在和本论角逐,莫非是?”这时尚结赞若有所悟,难道是那个青衫的崔紫阳? 不,不,尚结赞又不敢那么肯定。 他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于苟头原被唐军缴获的,价值最大的其实不是蛙旗,不是帽子、衣衫,也不是伞盖印章,而是那些乍看起来很普通的文册木简可恶狡诈的唐人,他们必然是从木简当中找到我大蕃军队的要害软肋,和行军警备的规律,才能奇袭摧沙堡得手。 “索玛,明日你就焚毁城中的所有,包括所有的文册,然后我们撤。”良久,尚结赞有点痛苦地吩咐说。 “遵命,尊贵伟大的那囊氏出身的大论!”索玛领命。 随后平凉城中,尚结赞为了稳定军心,便把所有的节儿、料敌防御使等召集过来,公开告诉他们,我们要焚城,退走。 顿时哗然,西蕃军将们都很郁闷不解:当初是大论你要死守经营平凉的,现在又要将其烧掉跑路,这战略不是前后矛盾吗? 于是尚结赞巧舌如簧,对众人说: “我们在平凉筑一座城,唐家却在朝那、安丘、孙丘谷、华亭筑了四五座城来和我对峙,本论区区一万五千人,就死死把八万唐兵钉在这带足足三个月,使其不能策应朔方北线。算起来唐家为筑这四五座城,供养这八万人马,消耗的粮食有几十万石,钱财也有几十万贯,这是我们的成功,战场的得失不一定要胜负来衡量,唐家流失的血也不单单是士兵的生命。” 这话一说,质朴刚健的西蕃军将们频频点头,很能理解。 而后尚结赞侃侃地又给众将算了笔帐: “那么平凉城要不要毁弃呢?本论认为是要毁弃的。 我们筑一座平凉城,唐人为了围困这座城,造了五座城,我们花费只是唐人五分之一罢了。 如果我们不焚毁的话,唐人就会无代价地把平凉城给占过去,这筑城的费用就等于白送给唐人; 如果我们焚毁的话,唐人就差不多要重筑座平凉城,这样能继续给唐家继续造成沉重负担。 所以平凉城本论决心把它给焚毁,如是的话唐家可能小赚,但我们也绝对不亏。” “哦!”众将啧啧声四起,各个恍然大悟。 兴元三年元月九日,尚结赞命士兵在刚刚营修好的平凉城各个角落和楼宇间堆积大量苇草、干柴,浇上甘州的油火,然后抛掷火把,冲天的烟火窜起,汇聚成数股庞大的烟柱,平凉城的城墙、塔楼都在火中扭曲呻唤着,发出爆裂的声响。 北侧的高阜上,立马看着这一切的尚结赞,顿时就没有先前对众将说的“唐家可能小赚,但我们也绝对不亏”的豁达,各种憋屈和悲壮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上来,当即就掣出鞘中的“大蕃剑”。 这大蕃剑,也叫“索干”,它是由全西蕃最聪明的妇人(西蕃人相信,最好的刀剑必需妇人才能打造出来),用南门山中最优异的松树干锻炼而成,它的剑刃和其他西蕃的剑相同,宛若老蛙的头盖骨,而剑身则像垂下的松树叶,从剑刃往下三指,便能看到阳铁和阴铁区分开来的纹路,这种锋利无匹的剑,能一下劈断三根最坚硬的树干。 这种索干,全西蕃也不过十把,五道的大论赤松德赞都各自赏赐一把。 现在索干的剑刃,已掠过尚结赞的发辫,瞬间将乌黑油亮的头发齐齐切断,距离大论的脖子仅有寸把的距离。 索玛眼疾手快,拦住大论的胳膊,而后将索干一下打落,“大论切不可为一时得失胜负而灰心丧气,赞普离不开你,就像离不开自己的右手那般。” 这把索干笔直坠下,一声微响,刺入土地而立,掠过的草叶,无不被剑身吹割为两截,和大论断掉的头发一带随风起飞,飞往远方已为火海的平凉城。 远方战鼓声起,平凉四面,披挂着大行皇后缌麻的唐军骑兵,见到平凉城火起,便纷纷奉了将领,自各个道路处出现,当他们看到西蕃兵焚城要退时,便如群饿狼般,嗷嗷叫地主动追袭过来。 “索玛,快,快走吧!”尚结赞重新拔出索干,回插鞘中,接着拨转坐骑的马首。 一阵骏马的鸣叫,尚结赞拉着缰绳,无限惆怅地回望着平凉直到泾州的广袤山川,大呼道“再会,泾原的锦绣大地,我尚结赞一定会回来的!” 9.阿舅即阿舅 “咻咻咻”,唐兵射来的数支箭矢笔直地射入到尚结赞和他坐骑的四面。 惊得尚结赞伏身,抱着马脖子,再也不敢看这泾原的“秀美山川”,就在索玛的护卫下,疯狂地向制胜关的方向奔去。 整个平凉城的蕃兵四面分道,根本没有携带辎重,跟着大论尚结赞,同样向制胜关的方向潮水般败退...... 数日后,段秀实、邢君牙、谭知重、刘海宾和高岳立在弹筝峡的峡口高岭上,望着已被焚为一片废墟的“平凉城”。 高岳踌躇满志地指着脚下的土地,对诸位说:“尚结赞筑城不得地利,此后我唐的平凉军府和城池,就要扼守在弹筝峡峡口处,易守难攻。” 而后高岳转身,这段时间他始终谨言慎行,可如今他不愿意再按捺自己兴奋的情绪,迎着浩荡的山风,听取峡口内隐隐传来的类似筝的响动,指着北处直直延伸到萧关的狭长河谷,“现在萧关和摧沙堡也在我的手中,只要四年,四年的时间。” “四年的时间?”邢君牙和谭知重有些迷惑。 “没错,四年的时间,每年筑造一座城,一万士兵的功,每座城二旬到一个月即可大功告成,平凉弹筝峡一座,华亭一座,盐州城一座,萧关白草峪一座,如此将彻底封死西蕃侵秩的道路,同时在西北大举营田、马坊,四年后我唐即刻向陇右发起反攻。” “逸崧......”这时段秀实低声提醒他说,“尚结赞虽遁逃,可我们也在这场战事里动用凤翔、山南、泾原、神策八万兵马,耗费浩繁啊!现在各军府内钱粮也已耗尽。”而后顿了一顿,段秀实眯着双眼,叹口气,“弹筝峡筑城很好,但必须要等朝廷度支司的点头。” 度支司,现在正掌握在崔造和张延赏的手中。 段秀实的意思是,只要度支司能及时拨给十万石粟米,外加四十万贯的钱帛,弹筝峡的平凉新城到春季结束前定可完工。 我们血战拼搏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这个目标吗? “还有马重英那边,也需要策应。”刘海宾提出这问题,而后他从身旁的孔目官手里接过份机宜文牒,“这是七镇宣慰大使萧中郎从坐镇的州长武城里送至的,请诸位过目。” 高岳等人将其拆封,接着一个挨个一个阅读。 “好,萧中郎镇守长武,已指麾渭北节度使戴休颜,于延州道大破叛羌三万,斩首千余;同时宁韩游瑰和神策左军高崇文共三万精锐,也遵令进抵宁州彭原,要解论惟明的庆州之围,马重英猖狂不了多久啦!”众人十分欣喜。 这时刘海宾抱拳说,“萧中郎请求我泾原行营出五千精兵,自驿马关出兵,响应韩游瑰、高崇文的军势;高廉使出白草军四千步骑,沿萧关路出北,击西蕃所占的鸣沙、中宁,抄断马重英的归路,接着趁他退回盐州时。随后再让河东马仆射、河中浑侍中渡黄河,合围进剿马重英!凤翔和神策右军留驻此地,准备筑城事宜。” 没错,这时只要马燧和浑渡河西进,封住白于山,那么马重英和六万西蕃贼兵,外加十余万各州叛乱的党项蕃落,便是插翅也难以脱逃。 “请萧中郎安心,尚结赞背靠陇砥,侥幸逃走,马重英可就没这样好的运气,我现在就赶赴萧关障塞,布置出兵鸣沙的机宜。”高岳将鞭梢打在掌心,当机立断。 此刻,高固、明怀义、明景义、明唯义,押解着成队成队的西蕃、长武叛军的俘囚,浩浩荡荡地自长安西侧金光门而入,全城百姓听说我唐家在西北取得大捷,斩下三四千蕃子的脑袋,无不欢欣鼓舞,觉得这下真的算是雪了这么多年的耻辱,于是万人空巷,都来看白草军兵马使高固献俘的盛况。 “白草通疏勒, 青山过武威。 勤王敢道远? 私向梦中归。” 呜呜的胡笳声当中,白草军将士各个雄健威武,于马背上齐声高唱道。 “万岁!”长安县各坊当中的平民们,无不欢呼,当他们看到被縻马绳拴着的蕃子战俘们,情绪便更加高涨起来。 等到献俘的队伍,走到皇城前时,高兴的皇帝安排来的北衙禁军队伍,早已排列在道路两侧,又有乐工齐奏箫管、笛子、筚篥、鼓等雄浑音乐,白草军将士们便又齐声大唱《贺朝欢》: “四海皇风被, 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着, 今日告成功!” 紫宸便殿下,高固和明氏三兄弟都伏在阶下,接着殿上各门大开。 “兴元都团练副使、白草军兵马使臣高固。” “兴元都游奕使,白草军左司马臣明怀义。” “兴元射生将明景义。” “兴元捉生将明唯义。” 当李适的仪仗队伍站在丹墀上时,这四位各自低头叩拜,高声向皇帝自报了身份。 “卿等苦劳,朕铭感五内。”皇帝明显情绪很是激动,接着他就说到,“摧沙堡,摧沙堡,打的大好!” “打的好。”身旁的中官们齐声应和喝彩起来。 要白草军入京师来献俘,实则是皇帝特意要求的。 其实这段时间,各方面都有捷报传来: 先前苟头原就不说了; 渭北,戴休颜大破党项叛乱; 宁,萧复指挥韩游瑰、高崇文,将侵入宁州的党项也尽数驱逐,斩首数百,前锋已接近庆州城; 西川战场,西川节度使李晟,东川节度使韦皋,巴南观察使杜黄裳密切配合,横扫蜀都西山各州的西蕃、羌族堡寨,攻拨三十余处,斩获数千,惊得西蕃的南道大论退守维州,而南诏的军队根本吓得不敢出。 “阿甥啊,朕告诉你个道理,那就是你阿舅还是你阿舅。”这大概是李适现在最想对赤松德赞说的话,如果他俩能见面的话。 可为什么李适单单要让白草军搞献俘呢? 其实很简单,弓箭内库使、大盈内司使霍忠唐在先前回京前,就悄悄对高岳说过:“三兄啊,其实在战场上得胜未必能得圣眷,可照着圣意得了胜,那圣眷可就无可限量了,你可记住了。” 没错,高岳领五千精骑,成功奇袭摧沙堡、萧关,这场胜利和其他的胜利相比起来,特殊性就在于,它是在皇帝一手“微操”下进行的,故而意义格外重大。 所以白草军得以太庙献俘,还有当面向皇帝请功的机会。 这等于是李适在天下昭告:“朕,是懂得调兵遣将的,白草军的大捷就是明证!” 10.昭德成佛记 果然随后,四位白草军的军将被延请入紫宸便殿,和皇帝当面交谈。 除去伴侍的中官外,还有翰林学士卫次公、郑也在场。 李适很亲切地一一询问了高固,奇袭摧沙堡的流程如何啊? 高固便指着铜图,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李适惊讶良久,嗟叹不断。 接着李适望见长相不太像汉人的明怀义,想起这不是先前朕曾赐名的那位党项游奕使吗? 于是就问他,“听说明将军和二位兄弟,乃是斩杀摧沙堡防城大使的首勋?” 明怀义有些痴痴呆呆地长唉了声,皇帝怀疑他是听不太懂,就让中官重复了遍。 “是也!”而后明怀义才抱拳顿首。 “朕观明将军面容木讷,却不想如此勇烈。”李适笑起来,和伴侍的中官们指着明怀义说到。 “都是圣主感化的好,这明将军即便是党项出身,可如今也有颗拳拳的赤子之心,不善言语表达而已。”掌扇使孟光诚说到。 “也是高三统御有方呢!”皇帝这时扶着膝盖,也没忘记高岳的功勋。 旁侧坐在席上的学士郑,私下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才不是高廉使统御有方。”这时铁塔般的明怀义,忽然瓮声瓮气地说道。 这话一说出来,整座紫宸便殿空气顿时凝固起来,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不解和尴尬。 这蕃子,怎么说话的,当皇帝的面拆上司的台? 另外位学士卫次公,不由得暗自捏把汗。 郑更是目瞪口呆高三这混蛋的军府里,难不成出了个异类? “这,此言如何说?”连皇帝都有点脸酸,但也只能微笑着问下去。 可谁想明怀义下面一板一眼,带着深信不疑的语气说,“陛下啊,实不相瞒,这话其实原本我不敢说的。” “......”李适既害怕这家伙会胡说八道,但又渴望听下去,便抬抬手。 “其实,高廉使在奇袭萧关的前夜晚上,他对俺说,梦到了昭德皇后啦!”明怀义瞪着眼睛,如此说到。 “!”在座所有人都这副表情。 高固撑在地板的手,都开始发抖。 明景义和明唯义则一副呆呆的样子,跪坐在阿兄的两侧,好像听故事般。 “昭德皇后?”皇帝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可明怀义重重点头,随即绘声绘色,“当时我们在高廉使身旁警戒,他是枕着胡禄(箭囊)睡觉的,可谁想忽然起来,对着东面就叩首,还念念有词。醒来后他说,他在梦境里走到座堂皇的庙宇里,在里面他看到昭德皇后,穿着五彩衣裳,身旁全是天女,昭德皇后已成菩萨啦!”说着,明怀义伸着胳膊,眼睛往上抬高,泪光闪闪,好像昭德皇后就蹲在藻井上似的。 殿内众人都跟着明怀义的目光,一道抬头望。 只有郑低着头,恨不得挖个坑钻进去。 明怀义在西陲,看过阿兰陀寺庙里和保岩山石窟的变文绘画,在他心目中,昭德皇后就和那些飞天、龙女形象相同。 “高廉使说(高岳远在萧关障塞里,连连打着喷嚏),昭德皇后的金冠如日,那帔子是云做的,绕在身上飘啊飘,坐着老(脑)虎(斧)拉的车。当时高廉使就哭着说,天后啊天后,你奈何弃天下苍生而去?可昭德皇后说,我已往生极乐,可让陛下、公主、皇子们勤加礼佛,勿要牵挂。另外昭德皇后还对高廉使说,我依旧会守护神州乐土,听说我唐要杀西蕃,恰好我伴同在九天玄女身旁,玄女说我会降下五十四将的兵法给高廉使......” “五十四将?”皇帝纳罕地问到。 “对,五十四将。”明怀义是跟高固学过些名将典故的,便随性报了几个名字,“俺听到有什么姜尚、田单、伍子胥的名字。” 高固的汗吓得都冒出不来了。 “听说还有什么后汉的段,听说他杀那个什么族,可厉害了。”明景义和明唯义也急忙补充说。 “圣主,如今天下战事不休,为振兴武德,可把九天玄女所言的五十四将配享武庙。”翰林学士卫次公心想作戏索性作得足些,也煞有介事建议说。 “好,好,马上朕就请萧秘监(昕)和颜太师(真卿)承办这事情。”皇帝随即要明怀义继续说(che)下去。 “后来昭德皇后就指示高廉使,萧关如何打,摧沙堡又如何打,后来种种,果然和梦中丝毫不差。” “哦!”皇帝大悟,接着在绳床上若有所思。 “听说昭德皇后还引着高廉使入了所邸阁,那阁子就在天上重云间,阁子内堆着一个个匣子,如山般。” “匣子?” “对的,昭德皇后对高廉使说,她已受天诏执掌百官定命,那匣子上系着的缎带,就是各人的荣禄所至。高廉使便看到自己的匣子。” “高三的匣子是什么样的?”皇帝问到。 “朱紫色的。”明怀义回答说。 郑的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高三啊高三,犬随主人形,你这窝子里就没有什么善类,都是狐貉同丘,上行下效,太无耻啊,无耻之尤!你以为以当今圣主的聪明,会听信你的鬼把戏......” 可接下来让郑更加不堪的是,皇帝居然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现,反倒开怀笑起来,这笑声从王皇后薨后,还是第一次,“高三要朱紫金鱼,这有何难?凭他的本事,还要看昭德皇后的定命匣吗?自信哪里去了。” 当即郑面如金纸,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高廉使又斗胆,向昭德皇后问这天下的社稷如何。昭德皇后就说,陛下、太子、皇孙以后为三代英主,公主以后各个为天女,必将振兴我唐江山,让臣子们尽心奉顺效忠即可,这时高廉使向昭德皇后谢恩,忽跌落云端,就醒来了。”至此,明怀义的小剧场谢幕。 皇帝大喜,即刻宣布白草军四位军将各自进官加爵,然后又说,明怀义将军朕很喜欢,你们兴元府虽然已升为幕府,可在京师内尚无进奏院,前来觐见不便,朕便把原本在宣阳坊的山南西道进奏院,改为兴元进奏院。 这实际就是把高岳目为节度使了。 四位军将急忙谢恩,整个朝觐十分圆满和谐地结束。 紫辰便殿里,郑这才缓缓把头抬起来,怅然地看着藻井,“昭德皇后您要是真的有灵的话,告诉郑我,这个时代到底是怎么了?” 9.尾大不易掉 就在李适十分自信,要在白于山山脉打个规模巨大的歼灭战,一举将西蕃的军事力量给废掉时,第二天门下侍郎张延赏便请了子,要开小延英殿。 “国库的资用不足以再支撑战争了?”皇帝这时的心情宛若三伏天里,忽然被人浇了一桶雪水般。 张延赏伏在席位上,和判度支崔造一起口称没错:左右藏现在所余的钱帛,只够支撑前线作战五十日不到,过了这五十日,要不陛下等今年两税钱的到位,要不便向财政富余的方镇宣索。 “为何会如此?”李适有些不解。 张延赏和崔造便不疾不徐地给皇帝算了笔帐:现在我唐对西蕃是三线作战,哪三条?剑南、凤翔泾原,还有朔方,动员兵马近三十万,每月需一百五十万贯钱,这用度比昔日对河朔的战争还要巨大,去年度支司所收的两税钱确实有**百万贯钱,可刨掉国家、宫廷的支出,百官的俸禄,及杂色消耗外,到如今支持了三四个月的唐蕃全面战争,国库也已是荡尽所有了。 于是张延赏还补充句,我唐对西蕃确实取得不少辉煌的胜利,可对外战争永远都是得不偿失:虽砍下数千蕃兵的脑袋,也光复平凉、萧关等数处不毛之地外,可国库却没有因此多出任何入项,将来对这些地区无非两种选择,一是弄成无人区,可这样根本不行,依旧是西蕃的纵横之所;其二便是筑城营田,为永久之计,但这样财政的投入更大总之,陛下你有钱烧吗? 听到这话,李适的拳头狠狠抓起,即不甘又痛苦。 他何尝不想对西蕃取得次足以名垂史册的辉煌胜利? 将士在前线用命,正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他却在大明宫,为钱粮的事犯了愁。 等两税?不行,现在还在春季,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也没法在田里给你变出东西来。 临时加征?也不行,那样绝对是民怨沸腾、自绝天下的下场。 用大盈、琼林的天子私库去补贴军用?也不好,朕手里必须有一笔本钱,才能心安。 “这么好的形势,因供给不足而功亏一篑的话,朕以后还怎么君临天下?”来回踱了两步后,在思索到其他的路子都行不通时,皇帝和张、崔达成共识,向“财神爷”韩宣索。 崔造这时也借机向皇帝抱怨说,原本东南的盐利朝廷度支司还可征得一百万贯的,可因韩的阻止,这笔钱迄今还在扬子巡院里,没送到京师来。 “一百万贯?”皇帝听到此,也有些恼火。 这一百万贯,再加上度支司还余留的钱,真的足以支持我唐将马重英彻底消灭掉为止,顺带还能满足平凉筑城的所需。 “韩南阳是个什么说法?”皇帝责问起缘由来。 “韩南阳说,一是东南盐利而今重归江淮盐铁转运使所有,二是......” “是什么,明说!” 崔造不敢怠慢,即说韩在润州军府里发过话,称现在运现钱到京师里太不合算,运一千贯钱得损耗一万贯。 “荒唐,荒唐!”气得皇帝狠狠用拳头击打着屏风。 其实韩原话并没有大错,这位南阳公是真懂经济学的,他不愿意把钱送到京城也有充裕的理由:我镇海军所辖的东南数州,经济这么发达,农商业如此富庶,结果每年却要把大批的铜钱送给国库或天子私库藏起来,而金银铜这些“天然货币”一旦不参与流通,就会丧失掉其作为钱的价值,宣州、润州、苏州等地也会因此“钱贵物贱”、“闹钱荒”,江淮间的那些**、山棚就会聚啸起来,大肆私铸劣币,渗透占领市场,或贪图其他能等同于钱币的物资,比如盐,这样不出数年,江淮东南经济萧条不说,私钱、私盐也会更加猖獗,无异于杀鸡取卵。 由此韩是反对将钱长途跋涉送到长安来的,他更愿意送粮、布帛。 可皇帝却啥都想要。 不过皇帝也不想和韩翻脸,他要从长计议,便对张延赏和崔造说:“先从韩那里,弄到一笔钱再说好了。” 反正当初韩也信誓旦旦,说要全力支持平凉筑城的大业。 小延英殿召对结束后,张延赏单独请求留下,说有度支方面的事想和皇帝私下商议。 李适可了他的请求。 “陛下,昔日天下钱财曾在杨炎为相时一统,而今又回到度支司(崔造)、江淮盐铁转运使(韩)分庭抗礼的局面,西北用兵全靠度支司一力支取,荡尽后只能向江淮盐铁转运使求告。陛下,这天下,哪还像是个朝廷治理的天下?”张延赏慷慨激昂。 “卿的意思,是把度支司和转运使的利权重新统一起来?” “不统一也行,可韩身为方岳节帅,不能兼任江淮转运使!”张延赏向皇帝表示,韩这样的,军权和利权用扁担一肩挑,简直太可怕。 皇帝点点头,赞同张的想法,“这个事,崔造和朕商议过。” “削韩太冲的利权后,就宣召他归京,臣愿将相位让给他。”张延赏动了感情,而后他又躬身,向皇帝谋划道:“一旦将韩调回京师,就立刻将镇海军一分为三。” “一分为三?” “然也,原本宣润就是分宣歙(宣州)、浙西(润州)、浙东(越州),各自并不统属,杨炎当政时,为拉拢韩,才将三观察使合并,称镇海军,谁想造成韩尾大不掉之势,此后可归于原貌。” “马上待到对西蕃大胜后,朕就着手去办。”皇帝最终拍板。 只要朕灭了马重英,有了武功,那么对韩也不会那么怵了。 张延赏骑马返归宅第后,家奴就来报告说,金吾司判司郭锻在等候,有要事想要告诉府君。 “什么,寿昌公主和延光公主,今日真的在汾阳王府里公然争吵?”听到这个消息,张延赏十分敏锐地觉得机会来到。 寿昌公主,为唐代宗的女儿,下嫁给窦克良,想给儿子在崇文或弘文馆谋个生徒的身份,皇亲国戚只要在这两个学馆内上过学,考进士那是十拿九稳。 而延光公主最为宠爱的小儿子萧万,而今也只是靠门荫,得了个太子府宫门郎的职务,延光认为萧万的仕途这样下去不行,也想入崇弘二馆里镀金,然后找机会去参加制科考试。 然而崇弘二馆的名额很有限,并且必须要宰相的点头才行。 于是寿昌公主和延光公主的矛盾就爆发出来。 12.双面人郭锻 入二馆的话,必须要“皇族中缌麻以上亲,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 ” 说白了,皇太后、皇后的至亲还可以商量,公主家的儿子可就根本够不上边,除非驸马当上了从三品的官职。 于是寿昌公主就走了后门,她找到关系好的姊妹升平公主,希望走汾阳王府的关系,把儿子给送进去。 此外寿昌公主为保周全,先前私下地又写信送礼给张延赏。 因张延赏为门下侍郎、当朝宰相,而弘文馆本身就归门下省管,寿昌公主要来个“双保险”:汾阳王府那条走的是崇文馆线,而张延赏这条走的是弘文馆线。 老奸巨猾的张延赏,一面答应寿昌,一面却有意将消息泄露给延光。 然后他让郭锻这段时间,务必要加强对延光的监视。 向来要强的延光果然没按捺住火气,她知道二馆加一起就剩一个名额,寿昌和自己只能有你无我,在知道寿昌如此后,便直接坐了檐子,冲到汾阳王府截住寿昌,双方顿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这场争吵,据郭锻的汇报,延光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郭锻描绘,延光对寿昌摆威风时说: 我历经四朝,德高望重,马上陛下即将封我为“国公主”,你地位如何与我相比? 我和前夫(殿中丞裴徽)的儿子裴液,现在同样是驸马,娶得是你姊妹晋阳公主,所以我也算是你半个姑婆,晚辈对长辈要谦让; 我和第二任亡夫萧升所生女儿是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所以我小儿子萧万以后怎么也算是皇后的亲弟,入二馆理所当然,你儿子是个什么身份,也配和我同日而语? 另外萧升是当朝中书侍郎萧复的堂兄弟,如今萧中郎为七镇宣慰大使,在对西蕃、党项的战事里取得节节胜利,陛下为赏赐功劳,让他的族子入二馆,又怎么了!你家族为了国家立下什么了不得的功劳? 四条无不气势汹汹,据说连升平公主都为之色变,而寿昌更是气得哑口无言。 可摆完威风后,延光公主立刻觉得自己“祸从口出”母亲为儿子冲昏头脑,是不惜做出最愚蠢的行为的。 最后由升平公主调停,这两位公主才罢战,可未有言和。 延光其实是心有余悸地回自己宅第的。 不过她心中,并没有把这个真的当一回事,延光所能想到最恶劣的结果,也无外乎寿昌跑去李适那里告状诉苦。 因言获罪历朝历代都有,可专门因言治罪的特务统治,延光在先前三个朝代,根本没有见识过。 争吵后,虽升平公主因识大体顾大局而极力掩盖,可还是被无孔不入的金吾司子弟给打听到,告诉了郭锻(郭锻本就算是汾阳王府内的亲属),郭锻立刻来告诉张延赏。 张延赏冷笑数声,“萧复,将你连根拔起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政治人物的倒霉,十有七八都是被不识大体的亲友给连累的。 平心而论,张延赏对萧复并无私怨,他更恨韦皋、高岳,所以他要先干掉萧复,随后在掌握政事堂后,自然可以收拾韦、高,来报被逐出西川的一箭之仇! 扳倒韦高后,再去对付韩,然后我张延赏身为宰执掌天下政权财权,马燧作为我盟友掌军权,郑为我女婿,掌翰林院机宜我,将成为我唐最大也是唯一的重臣。 所以绝不能让萧复取得对西蕃的大功,我得在关键处挫败他,不然就算抓住把柄,他也难以撼动萧复。 而延光给他提供个绝妙的突破口。 于是张延赏便亲口,告诉郭锻如此如此...... 明月初升,张延赏心情很好,立在轩廊下赏月,这时见到女婿郑和女儿碧笙正踱步而来。 “咳。”张延赏将拳头伏在嘴唇边。 “阿父。”郑和碧笙急忙上前见礼。 “嗯,嗯。”张延赏随后就问郑,在翰林学士院侍奉陛下还算尽忠竭力吗? “不敢怠慢。”郑很认真地回答。 “翰林院荣滞参半,文明必须要如履薄冰才是。陛下所说所想的王言,切不可泄露半个字给外臣。”张延赏劝勉了女婿番。 郑急忙感谢岳父的教诲。 可当郑归房后,张延赏就入自己寝所,和儿子张弘靖说:“你找几位手脚利索、脑袋灵光的家奴,给我送密信。” 张弘靖便问,要送往哪几位? “灵武康日知,淮南杜亚,当然最重要的是河东马燧。”张延赏说到。 听了父亲的安排后,张弘靖有些不安,他就试探父亲道:“郭锻这个人可靠吗?” “他的罪过是我帮他洗清的,在他身上能搭两条线,一条是金吾司的线,一条是汾阳王府的线,今日你看,两条线同时发挥大用。”张延赏得意地说,接着他对儿子传授经验,“郭锻虽出身低贱,市井中人,可正因为这样,我屈身交结他,他受宠若惊,必然对我死心塌地。另外,他顶头上司金吾司枢密使尹志贞,也和我交好,素来和霍忠唐、俱文珍、谭知重等不合(这几位宦官和高岳关系都不错),如郭锻有什么心猿意马处,尹也会替我看住他的。” 可张弘靖依旧害怕,他嗫喏着问父亲:“如果对延光公主下手,怕是最终会牵涉到太子,那样局面会变得无法收拾。” 谁想张延赏却冷酷无比,“那就把太子连根拔起......第一莫作,第二莫休!” 看到儿子满脸惊恐,张延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头望着冰冷如箭的月光,喃喃地说:“太子,我唐的太子算得个什么!我不但能拔掉太子,还能利用他扳倒其他敌人。”说完,张延赏亲口说到,“还有封信,你得送给普王傅,孟。” 同时,大明宫金吾仗院石榴树下,枢密使尹志贞坐在堂上,郭锻等金吾判司们都一水立在其下,尹挨个询问这旬日来打听到的情况,当问到郭锻时,郭一口说到,长安市井泰平,没有任何异情。 当尹志贞宣布点印结束时,金吾司可以说是一切平常。 沉沉的春夜里,郭锻回到仗院自己的屋舍后,门帘揭动,内里踱出两名年轻的中官,问郭锻说:“有什么要对天子说的吗?” 郭锻急忙抱拳行礼,接着凑到烛火边,低低地对二位中官说了好长时间。 13.秽声流布外 不久,紫宸便殿内,皇帝李适来回缓缓地踱着步子,在得到各方的密报后,他对整个事态把握得更加透彻,心内也愈发有把握。 “代宗皇帝曾说过,朝中三品皆是贼,皆是贼......”李适反复吟诵着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最初他还是太子时,还对这句话有所疑惑,可如今他深信不疑。 可李适也不准备挑明,他要后发制人,掌控整个局面。 果然三日后,门下侍郎张延赏、金吾司枢密使尹志贞在小延英殿内,直接对皇帝报告: “延光公主于胜业坊宅第内寡居,却有秽声在外。” 皇帝十分惊讶,忙问张延赏:“延光年龄已老,怎可能会有秽声?卿等切莫乱言!” 张延赏显然有备而来,不慌不忙地递交面绢帛,等到皇帝展开后,只见内里一长串名单,自然是张延赏检举的,和延光公主有染的人物。 皇帝的双手颤抖起来,这名单里有方镇节帅的子嗣,有为司马、别驾的宗室子弟,居然还有太子詹事,中书侍郎萧复的另外位堂弟萧鼎。 “荒淫,无耻!”皇帝再也忍受不了,咆哮起来,恨不得把这绢帛撕得粉碎延光公主如此做,到底要做什么!尤其让皇帝无法忍受的是,延光若是为了填补欲壑,那么找些年轻力壮的市井之徒来消火就可以了,他绝对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延光交接的人,实在让他感到不安与恐惧。 一见皇帝发怒,张延赏就趁机进言说,有金吾司的子弟曾侦知,宁节度使韩游瑰之子韩钦绪,曾入中书侍郎萧复宅,和其族弟太子詹事萧鼎密谋事务。 如此,张延赏很轻松地把宰相萧复给卷了进来。 而金吾司枢密使尹志贞也进言,延光公主在为昭德皇后服丧期间,多次乘辇出入少阳院,视宫禁如无物。 “你这是等于说,延光公主的种种,和太子有莫大的关系?”皇帝的声调忽然高了几度。 “臣不敢妄加揣测!”张延赏和尹志贞立刻跪下来叩首。 “这件事干系重大,万一和实情有任何出入,谁都承担不了这个责任。”皇帝要求的是明确证据。 “臣只是将所见所得及时上奏陛下,如陛下有意,臣等愿意细细打探,拼死不让祸患生于陛下的肘腋。”张延赏赶紧请求。 皇帝颔首,扭头低声对二位说道此事不要声张,暂且静待其变。 而后皇帝顿了一顿,又吩咐道:“即刻罢萧复七镇宣慰大使的职务,宣召回朝。” 一听此话,张延赏顿时喜上眉梢,便请示皇帝,如萧复回朝,以谁统管宁、渭北、灵武、夏绥银、振武、河东、河中七镇的军事? “卿可荐举位来。”皇帝直接问他。 张延赏是何等的精明,他当然不会随便举荐,他清楚皇帝最信任的节帅是谁,便建议“侍中、河中节度使浑忠忱体国,可加为‘西蕃、党项招讨行营都统节度使’,接替萧复继续进剿。” “好,朕明白了。”皇帝不动声色。 等到张延赏、尹志贞退下后,皇帝背着手,依旧立在便殿的素色屏风前,不久有中官悄然转出,手捧着数封密奏书信,对皇帝说: “吉州长史那边来信了。” 皇帝唔了声,接过吉州长史卢杞的密信,然后细细阅读了番后,畅快地叹了口气,如今该如何做,他已然洞若观火。 很快弓箭内库使霍忠唐,领着一干大盈、琼林内库的内给事、内府令、宫闱令及丞等,立在皇帝的面前。 “马上自大盈琼林二内库里,给付钱十五万贯,绢十万匹,外加金银器三千两,并从京师和籴库里拨储备粮十万石,由霍忠唐押运至平凉,用于平凉筑城的费用,另外多余的给高岳的白草军,下令让其在萧关的白草峪故城筑城,并修缮摧沙堡,这三个地方朕一旦光复,就绝对不会丢弃,等到这次战事结束后,让神策京西大营监勾当谭知重各发三千神策兵,驻防白草、摧沙堡,再发五千神策兵,驻防平凉。” 霍忠唐即刻领命,刚准备辞去时,皇帝唤住他,轻声向他交待说:“张延赏向朕推举河中节度使浑接替萧复,朕也有此意,不过七镇当中以马燧最为骄矜,朕害怕马燧会不服朕的安排,所以想安排人手去晓谕下。” “俱文珍可堪此任。”霍忠唐建议道。 皇帝点点头,说朕让门下省给事中孔巢父一同前往。 这时张延赏的宅第里,这位也在紧锣密鼓,他唤来儿子张弘靖说:“我今日在陛下面前,出于公义举荐浑为西蕃、党项招讨行营都统,总领七镇兵马武事,马燧也在其中,我害怕马燧会不服气,故而希望你帮我再修书一封,告诉马燧利害,让他不要以小利而害大局。” 张弘靖当即了解,昔日朝廷官军镇压河朔叛乱时,马燧分别和李抱真、李晟外加李怀光都闹过矛盾,互相拆台,把大好局面弄得一团糟,这位虽然骁勇善战,但器量委实有限。 “父亲既然和马燧结盟,那就应该想方设法为马燧谋取功勋,如若不然,激怒马燧,恐怕事态无法收拾。” 对儿子的谏言,张延赏不是不懂,不过他想了一想,又对弘靖说,赐浑旌节的是陛下又不是我,马燧要恨就恨陛下好了,这样好了我们装聋作哑,不要给马燧写信,索性不做解释。 反正,扳倒萧复、延光公主就行。 京师暗流汹动的同时,高岳策划的“萧关鸣沙”扫荡战,已然在初春时节达到了血腥的**。 夺取萧关、摧沙堡及半个原州地界后,段秀实、刘海宾和邢君牙并未将事前给高岳的骑兵要回去,反倒把白草军的步卒和土团弩手也加强给了高岳。 于是前进坐镇在萧关障塞的高岳,又召集麾下王、赵光先、蔡逢元和郭再贞等诸多军将,谋划出这个方案来。 此计划的核心很简单:继续以骑兵为主力,进剿屠灭从萧关直到鸣沙的所有“南山党项”蕃落。 虽然简单,但却十分大胆冒险。 14.进剿南山羌 这里所说的冒险,并非是军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 唐朝的封建伦理道德虽没后世那样严格,但也处在初步形成的阶段哪怕是对付党项蕃落,若采取野蛮的屠杀、绝灭的手段,怕也会激起朝野舆论的指责,毕竟在大部分唐朝大臣的心中,对这群不开化的蕃族,还是要施以仁德的教化才是正道,所谓“干戈不用三苗服”永远是他们理想的境界。 所以本位面里,北宋在和西夏作战时,曾发动骑兵实行“打族”战略,即对横山的羌族蕃落进行无差别的攻击、劫掠和屠戮,虽然一度让西夏痛不欲生,取得辉煌成果,可却遭到朝中士大夫们的强烈抨击,认为有伤仁德,是为典型的伦理干涉战争的例子。 “南山、东山、六府、平夏等诸党项蕃落,对朝廷恩典丝毫不存感恩敬畏,反而蜂起资助西蕃,围攻我唐城池,杀戮我唐军卒百姓,我唐须以逆贼待之,不必怀柔。”高岳对此却不以为然,反正原州这里他是最高指挥,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当然高岳如此做还有个深远的“算盘”: 他有意激起唐朝和诸党项蕃落间的血仇,让双方关系变得不可收拾,伺机彻底解决掉整个六胡州地区的党项问题,起码摧残掉它们的元气,毁灭掉它们的动员潜能。 于是他就下令清剿。 目标范围,以摧沙堡直至白草峪为中轴,兵分三路,居中一路自北推进至黄河边的鸣沙、中卫一带,由米原、朱博、沙通三将,领白草军骑兵、骡子兵共二千;西北一路目标石门关,由泾原军将张羽飞、刘国光、史富统领,共骑兵二千,沿路拔除叛乱党项或其他羌族的堡寨据点,直逼西蕃的会州;西南一路,由神策将马有麟统带,有骑兵一千,讨伐扫荡摧沙堡和平凉间的马毛山,根绝这一带残留的西蕃、羌胡的败兵,彻底打通固原和平凉的道路。 随后,白草军的万余步兵,镇守白草故城,分为三番,每番三千士卒服役十日,就地重筑军城,限以一月为期限完工。 又有一千士卒,高岳交给麾下部将孙秉谦,镇守摧沙堡,并修缮之前战斗损坏的城堞。 同时高岳又召集了原本在百里城、驿马关、泾州安定城里做生意的大小商贾,这群人对各地党项蕃落的情况很是熟悉,于是高岳就半是劝诱半是威逼,叫他们充当各路骑兵的向导,指引西羌、南山羌各蕃落所聚居的位置,以助围剿。 “各路骑兵,携带干粮若干,小镰一柄,沿路割取水草饲马,清剿时无需蚁聚,以五十骑、百骑为一翼,四面出击,仿党项酬赛打族的规矩办事即可。”最终,高岳下达了作战的机宜。 春季时分,萧关以北的杀牛岭,山峦间的黑青色林地,尚被残雪覆压,东一块西一块极不平整,在地势环抱之中,数处南山党项的蕃落营盘拼接一起,绵延三四里,内里篝火徐徐,这几个蕃落在去年冬季马重英入侵盐州时,不但提供过牛羊给西蕃,还让出道路,并帮西蕃兵打败康日知的朔方军,攻陷了鸣沙城,大肆抢劫,而后入杀牛岭过冬。 几位蕃落的酋长,已知道唐军奇袭攻陷摧沙堡和萧关后,十分震恐,他们万万没想到唐军居然能达到如此的程度,于是数人合计,一面派人疾驰去庆州向马重英告警,一面则准备等到雪融后,全部接受西蕃的安排,用羊皮筏子渡过黄河(黄河于灵武一带,河岸舒缓开阔,适合横渡),脱离唐军的攻击范围,成为西蕃的臣属前哨。 然而白草军的骑兵们,在熟知地理的商贾引导下,列着蜿蜒的队伍,穿过一条行商的小路,突然出现在山峰的垭口处,俯瞰着这群南山党项的营地。 领头大将乃是米原,垭口处寒风凛冽,卷起的雪粒,遮蔽了他的眉毛、胡须,将其染成白色,兜鍪和箭袖的铠甲上也落满了六出之花,接着米原遵照高岳的指示,对着左右挥动下手臂: 射生将朱博,即刻领五十精锐,悄悄下了马,背着胡禄箭袋,自垭口左翼,列成数道疏散的队形,穿过山林,如扇般往目标营地逼近而去; 另外面的射生将沙通,也同样领五十魁兵,同样装束,下马列队,静默自右翼而进。 整个山峦内,朝阳尚未完全升起,士卒的靴子踏在雪上,发出细微的吱呀吱呀声音。 紧随其后的,是徐泗所带领的骡子兵,他们蒙着铠甲,也统统下了坐骑,按照步卒的战斗方式列阵,黑压压地顺着山林而下,不少人还牵着自泾原战场上缴获来的骆驼、犏牛,其上驮载着各种各样的器具。 而最顶处的米原,及最精锐的白草骑兵,包括八百名蕃骑,及四百名范阳骑,见前面所有人都摸了下去,便开始顺着山脊往这群南山党项营地背后和侧翼方向迂回包抄而去。 “吓!”营地和林地的边缘,一名放哨的南山党项斥候,将坐骑拴在棵树上,当坐骑猛然发出嘶鸣声时,他在梦境里被惊醒,急忙抓起身旁的桦木弓。 他的马红了眼,不断张大嘴巴,露出牙齿,疯狂嘶哑着把自己系在树干上的绳子,蹄子踢起的雪沫弥漫,企图将钉在地上的楔子给刨出来。 焦躁的马叫声,在树林里回旋着。 那斥候睁眼望去,只见到树林里的各处角落,涌出许许多多眼睛冒光的人,他们扎甲下,是皂色的衣袍,手里的弓已弯弧持满。 “唐,唐兵来啦!”那斥候喊起来,接着扑到自己的马前,要拔除楔子解开绳子,冲回营地去报讯。 三支铁簇的利箭,立刻旋转着,尾巴上的白羽掠过擦落树枝上的雪,自不同角度射入那斥候的坐骑。 那战马临死前,也未能咬开禁锢自己的绳索,便大叫声,颓然倒在地上。 这斥候噗通声,本能倚靠在树干上,接着右臂伸高,在上面的树枝上悬着他的箭袋,里面的箭是用骨头为簇的。 毕竟,党项各蕃落这时的武备,和唐、西蕃、回纥比较起来,还是相当落后的,再加上之前唐政府又实行了禁运政策,故而铁武器都很少。 又是一支箭准确飞来,“啊!”那斥候一声惨叫:自己的右臂,被彻彻底底钉死在树干上,动弹不得。 15.平叛天军至 又有几支箭射来,噗嗤噗嗤,分别洞穿了这警戒斥候的胳膊、胸膛和腰部,他扭曲着,企图伸长脖子,对着营盘的方向呼救,或者是告警。 然则数名白草军士卒一拥而上,很敏捷地将他的口鼻给捂住,而后伸出横刀来,切断了他的喉咙。 这时浑然不觉的南山党项的数个蕃落,女人和小孩还提着大小皮囊,出来至西南侧的山涧溪流里汲水这条小河,是周围数十里唯一不会于冬季冻结的。 “啊!”忽然,林间幽暗的伸出,传出弓弦和弩臂振动的嗡嗡嗡声响,一排排利箭穿出,蹲在河边取水的蕃落妇孺发出惨叫,纷纷被射倒在地,有的尚未立刻毙命,鲜血汩汩流出,浸染了溪水或身下的雪土,在爬动呻唤着。 咚咚咚,林中白草军随身携带的鼙鼓声突然响起,“平叛的天军至矣!”随着数声虎啸般的声音,白草军射生将朱博居左,沙通居右,各带着五十名挑荡的士兵,手腕缠绕着层层的麻布,将厚重的横刀紧紧束稳当,各个如飞箭般穿过开阔的地带,和惊慌狂奔的牲畜群,守在木栅边尚未反应过来的数名南山党项丁男,刚起身抬眼,就见到凶神恶煞的唐兵向着自己扑来。 “唐兵来啦......”有的丁男,转身对着营盘内惨嚎起来。 转瞬横刀就斫在他们的后背,或者脖颈上,连人带帽,残肢坠落,血光错动,便倒毙当场。 “酬赛,酬赛,哈哈哈哈。”白草军里的党项城傍们,他们最喜欢的节目已经上演,虽则先前的时段呆在兴元府里,过起了安逸的农牧生活,可血液里狂野残忍的基因却未曾消褪,一旦见到血,他们就彻底恢复狂暴精选出来的白草军射手们,紧涉在朱博和沙通的挑荡队后,不断拉弦射箭,不分任何身份,把触目所及的活人一个接着一个给射杀,简直可以说是应弦而倒。 很快,两股挑荡兵,一左一右,宛若两把利刃切入南山党项的营地当中。 居后的白草骡军士兵,大部分人举起团牌,结成盾阵前进,不断用横刀用力敲打,疾呼“天军至矣,叛乱的南山羌、西羌,孑遗不留,杀杀杀!” 尖利的声响,随后在骡军士兵的头顶上传过:一颗颗火,拖曳着浓浓的烟尾,刺溜溜旋转着,接着砸入到南山党项蕃落的诸座穹庐当中。 这些火,全是山坡上布置好的“虎踞”抛射出来的。 白草军的骡兵们,除去骑乘及习弩、刀牌外,还有部分人有定、拽的本领,他们在之前选好了位置后,就悄悄将犏牛或骆驼驮运的虎踞从拆卸状态里,灵巧搭建起来,单柱为柱腹立在地上,而后加上轴,系上绳索,一人接着半跪在前负责定,一人在弹兜边负责装弹,四人拽动索,很快就骨碌碌地轮番把火给抛了出去,十分迅猛,射石丸可射五十步,而射火的话,射程可达百步开外。 这火,不但内里添加了容易爆燃的材料,且制造时用铁杵贯穿当中,落下时铁杵率先戳穿南山党项的皮制穹庐,而后猛烈延烧起来,根本不存在滚落浪费的现象,大大提高了白草军“烧村子”效率,对付这群帐篷聚居的党项族而言,更可谓神器。 惊慌奔出来的南山党项男女们,仿佛见到了天罚的残酷景象:突入的白草军挑荡们,到处举刀挥砍着首级,自天而降的火矢、火,正不断炸起火焰,尽情吞噬着他们安身立命的帐篷,有的火势猛烈燃烧的穹帐里,受伤或来不及逃走的孩童、老人,只能坐在原地,发出绝望而凄厉的叫声,撕心裂肺,最后活活被火焰缠绕...... 少数鼓起勇气的南山党项男丁、妇人们,即举起武器结阵,和突入的唐兵对抗。 可一旦打起来,他们才察觉,自己的武备和高岳精心培养起来的白草军相差太远。 在兴元府里,武备的生产制造高岳可是一刻都不能放松,他经常对府中人说,昔日汉军大胜匈奴,原因并不是汉兵体能超过匈奴,而是因汉兵武器锋利先进,铠甲牢固坚实,而匈奴则缺乏锻造冶炼技术,所以出现一个汉兵打五个匈奴兵的现象便不足为奇。 现在白草军的挑荡兵们,身上有两档甲或扎甲,胳膊上有披膊、箭袖,脖子上围着囤颈甲,头上带着圆盔,手持兴元府铁官锻造出来的长横刀,刀身上都统一有“平陇”的铭文,正可谓披坚执锐,冲锋陷阵起来勇不可挡。 而南山党项呢?只有少数人得到先前马重英馈赠的甲兵,大部分人和之前高岳镇压的野鸡羌的水准差不多,长武器便是熏黑削尖的硬木头,卫身武器则是铡刀、匕首,远程的武器便是弓箭,连铁簇头都极少。 故而一旦接战,这群南山党项的男男女女,稀里哗啦地被白草挑荡兵的长刀给削翻砍杀,不是他们没有勇气,然则在强大的技术碾压前,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 突袭战不到一个时辰,二三里的南山党项营地里,火焰张天,被屠戮的尸体累累地叠在道路、木栅或水坑边,数名酋长领着残余的族人,往杀牛岭北面的地带逃奔着。 而攻陷营地的白草军唐兵们,似乎也没有追击的兴趣,他们到处牵拉着俘获的牲口、战马和人丁,有的则正不慌不忙地举着火把,沿路点没有烧起来的穹庐,或者在切割首级,像捡菜那般,扔到携带的竹筐里去。 赶过来的白草监军西门粲,立在匹满是斑点的马上,望着这一切,他是受高岳的委托,来监督往北进剿的一路的。 “太残忍了。”这时,一道赶过来的兴元府支官苏延看着这惨酷的景象,数个蕃落就这样遭遇灭顶之灾,不由得颤抖着慨叹说。 “苏博士莫要起妇人之仁,西蕃和这群叛乱党项在盐州做的,可比我们要惨酷得多,不狠狠杀几批,不足以震慑羌胡。”西门粲不以为然,驳斥了苏博士,告诉他就算仁义,那也要干戈作为后盾,接着他对苏延说到,“这里的具体虏获也不要造册了,现在后继的粮饷还没到位,把所得都分赏给将士,有利于鼓舞士气,维系战事。” 看来,监军西门粲已牢牢和高岳的理念捆绑起来。 16.萧关军城成 苏延便拱手说一切遵照监军所言的去办。 这时,杀牛岭对面的山峦当中,忽然扬起了苍凉恐怖的号角声。 苏博士循声望去,立在这几个党项蕃落退路的高岗上,出现了大批大批的骑兵。 全是白草军的,由猛将米原统率,方才其他白草军正在烧帐篷时,他们急行军,迂回到了彼处,这时横断了这片山峦所有的出路。 苏延又看到,好不容易从燃烧的营地里跑出来的党项们,看到这副景象,便停下了马蹄,成群成群在原地的雪上徒劳地打着转。 “完了,他们也彻底心死了吧?”苏延想到马上的结局,也不由得用袍袖遮住了脸庞。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响起,高岗上的米原将手劈下,四百名范阳骑高举着长槊,率先自山坡上奔驰而下,两翼大张的全是白草蕃骑,他们手里的角弓已反曲满张,成千的骑兵,在雪地和山林间疾奔冲锋,是何等骇人而浩大的景象! 所经之处,林树上积压的雪索索抖落! 而监军西门粲志得意满,看己方的骑兵,如狂潮那样把逃逸出来的党项蕃子们给彻底吞没,“撕咬”粉碎,不由得微微扬起凸起的下颔,像是在对白草所有的勇士们致敬。 杀牛岭处,白草军骑兵们如法炮制,在数日内连续焚毁拔取了七个南山党项蕃落,杀男女四千,掳获千余,获牲口即牛羊骆驼万余头,粮食数万石,当然在监军西门粲的配合下,此次白草军的清剿有充足的法理依据:从平灭的蕃落里,获得许多红铜黄铜告身,都是西蕃马重英赐予这些酋长的在西门粲给皇帝的奏章里,称这群党项勾结西蕃,死有余辜。 很快,安乐州的其他南山党项风闻此“噩耗”后,开始丢弃各自原来的地盘,疯狂地往鸣沙、中卫的城堡里集结,有的甚至吓得遁入灵武和盐州间的“旱海”荒漠里,惶惶不可终日。 尤其听说来杀他们的,是昔日灵州府大都督崔宁的女婿,曾屠灭过庆州野鸡羌的高岳,南山党项各蕃落更是捶胸顿足,怕的要死,后悔当初怎么就帮了马重英,惹到这位神灵般的人物呢! 别看高岳是标准进士及第出身,提笔写得文章,可谁都知道,这位发狠杀人起来,比谁都厉害。 当白草军北路骑兵的锋线,在杀牛岭以北疾驰百里,没有察觉任何南山党项蕃落的迹象后,因补给的压力,只能暂时带着缴获的人丁、物资,往萧关撤还,米原和西门粲准备告知等在那里的观察防御使高岳:我们需要步兵支援,才能攻陷鸣沙或中卫,切断马重英自黄河返归的道路。 同时,坐镇萧关的高岳,也得到了西北路扫荡石门关的捷报:张羽飞等泾原军将所领的骑兵,一直打到了石山峡(即后世西夏的天都山,西夏王廷曾建别宫于此)处,同样无差别杀戮羌胡数千,焚毁堡寨、蕃落十余处,顺利撤还。 而前去攻击马毛山的马有麟一路,遭遇了小小的蹉跌,在山谷行军时遭叛羌和西蕃兵的伏击,死伤百余,在击溃阻挡的敌人,斩杀数百后,马有麟便不敢深入追击,也领军撤回至摧沙堡带休整。 见军威已彰,高岳也不客气,下令将虏获的牲畜物资统统分给将士,至于俘囚来的党项、羌胡男女,则加上绳索、镣铐,协助军队筑白草军城,入夜后俘获的女子还要为士兵提供织补浆洗等各种服务。 “这群俘囚,拣选些献给陛下意思意思就得了,年轻力壮的大部分,马上统统送到兴元府里去,那里的药园、马坊、骡坊、制伞坊和铁官甲作坊,都缺乏人手。”高岳毫不客气,他要在兴元府适当恢复奴隶制,以前唐朝政府战争里的俘虏,要不长流到岭南去,要不就释放归国,简直一点都不懂什么叫“战争红利”,他想吐槽这个很久了。 社会从来不是一条线往前发展的,而是螺旋式曲折上升的,封建制也未必比奴隶制发达啊,资本制度其实又是贯穿于人类社会始终的,并非特定阶段的产物,所以把这群俘囚送到兴元府各坊去做工,既能产生可观的利润价值,又能客观促进民族大融合,何乐而不为呢?将来在历史教科书,少不得又是美滋滋的一笔。 于是高廉使用强有力的理由,说服了自己,随后在全营里颁布木札,称任何官兵不得无故残害俘囚,另外只要其肯安心做工,口粮也要供应充足。 不久,向朝廷献捷归来的高固、明怀义三兄弟,重新加入白草军阵容。 而此刻,白草军城在一个月后,已然大功告成,其城壁周长三里,四面筑有角楼望远,白草峪和军城间加筑了座小子城,控扼峪口,和萧关障塞间又搭起座浮桥,互相策应,另外士兵们在萧关障塞修复新筑了驿馆数十间,并在通往摧沙堡、临泾的道路上垒造烽堠十四座,安排烽子上更,大大扩展了边境警戒线,通畅了驿路军道。 这次高固还带回了皇帝的犒赏: 两万石粮食,大量的酒肉,一万四千段绢布,不一而足,是皇帝给我们白草军的筑城犒赏。 “那平凉呢?”高岳很关切这场战争的最终目标。 高固让他安心,皇帝同样自天子内库当中出资“助军”,先要求邢君牙的神策军尽快在弹筝峡把城池造起来,因宣润镇海军节度使韩已慷慨答应,月内立刻送二十万石粮食和四十万贯钱至京师渭口,资助平凉筑城。 “韩南阳虽有时刚暴,可关键时刻说话还是算话的。”高岳觉得自己弄篇扁担变文来捧韩,还是值得的。 这会儿高固又交给他封书仪,称是在他路经长武城时,七镇宣慰招讨大使萧复送递来的。 萧复告诉高岳:我现在节制宁、泾原、神策军数万,又有禁军将吴献甫、张万福领兵万余在咸阳为我后拒,陛下又出五千殿后神威子弟助援,现我已成功进抵庆州城南五十里立下大营,马重英十万大军已然被困,现在高廉使你出精锐步骑一万,自子午岭一线攻鸣沙、中卫,断蕃贼的西路;河东马燧、河中浑出精锐步骑四万,渡黄河自东压迫蕃贼;康日知、韩潭、张光晟横绝河套北塞(形成了袋形攻势)随即入夏后,咱们克期会攻,一举歼灭马重英的大功就在眼前! 17.白于山之国 毕功于一役,如此的局势,高岳也非常非常兴奋开心。 他宣布在新完工的军城下,全白草军将士,包括友军的骑兵们,举办浑羊宴:肉食全来自灭绝的南山党项蕃落,酒是皇帝给的,另外除去设宴外,每名士兵还分得赏钱和衣赐,这下全军无不情绪高涨,欢呼声震动整个葫芦河。 可高岳不光要占据葫芦河的河段,他要往北将唐军的阵线延伸到整个蔚如川,直到滔滔的黄河处。 在军城大帐里,高岳坐在书案前,亲自授予各军将作战机宜: 全白草军和友军的骑兵,继续集中使用,共五千骑兵,交由明怀义统一率领,为先锋继续居前扫荡; 高固、蔡逢元、唐景延领三部白草军步军共六千人,会合王、张熙的三千土团弩手为后拒,由兴元观察防御使高岳和监军西门粲亲自压阵,携带辎重和器械,准备追随在骑兵队伍后攻城,拔除鸣沙、中卫等敌方壁垒; 白草军城,由郭再贞、赵光先镇守,设立军资库,随时要增援前方战事。 出发时的高岳踌躇满志,心情也是愉悦不得了。 因为芝蕙替他生了个女儿,已有竟儿、达儿两位男孩的他,正巴巴想着个姑娘呢! 在妻子送来的书仪上,高岳附上信纸寄送回去,表示就给我女儿取名叫“蔚如”好了,来纪念西北萧关的战场地。 当白草军的大队浩浩荡荡出发后,这下就算是马重英的讯息再滞后,也晓得自己已深陷各路唐军的包抄当中。 庆州城翻卷的红莲火舌旗下,“你是说,有唐军扫荡了你们的蕃落?”马重英端着盛满茶水的杯盅,对前来报讯的南山党项的斥候说到。 这群人急忙叩首称是,但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蕃落已遭灭顶之灾,被屠灭得丝毫不剩。 马重英沉吟了下,灰白色的眉毛压着眼睛想了想,用低沉的声音说到:“唐军既然能深入到杀牛岭,那即代表尚结赞败了,说不准摧沙堡、萧关乃至平凉都落入唐军手里。”而后他拍着膝盖哈哈大笑,对身旁的副手、军将们说到,“不意却被无名之辈困住,诸位看来长安城这次是去不了,我这六万兵马是赞普的,我得把你们完整地带回去。” 这时,一名来报信的南山党项蕃子对马重英说,扫荡我们的并非无名之辈,此人名叫高岳,曾是唐家行原州刺史,当年就镇压过庆州的野鸡羌。至于这个高岳的岳父,就是曾经西川节度使崔宁。 “哦,崔宁!”马重英很熟悉这个名字,他感到遗憾的就是未能和崔宁、李晟这样的唐家名将交手。 看来这位的女婿,也不是泛泛之辈呢,听说崔宁已致仕退隐,可少壮派的唐家人才又涌出来的,毕竟是泱泱大国啊! 旗下,望着城堞已被击毁十之五六的庆州城,马重英很遗憾地摇摇头。 “功亏一篑。” 这时几名骑着快马的军中斥候来报,称在庆州城南,出现大批唐军,旗号鲜明,衣甲严整,经侦知为唐家宰相萧复统制,看来是要增援解救庆州城。 “哎呦,唐家天子认真起来了。”马重英站起身来,摸着猎猎的旗角,而后要求集中所有的党项酋长来他的大营,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不久后,平夏、六府、石州、东山等数十个党项蕃落的酋长,密密麻麻地立在马重英前。 “唐家动员了五十万大军,自各路围剿我等,庆州城我不准备再打下去了。”马重英开门见山。 结果党项蕃落酋长各个面如土色。 他们清楚,西蕃可以随时走,但他们还得留在这里,唐军五十万人来,若是抓不到马重英,就得屠戮他们来泄愤。 可马重英笑起来,说你等勿忧,你们各蕃落联结起来,也不下十万战士,唐家方镇零散,各节帅的心又不齐,我有一策,可保你们无忧。 这群酋长忙问何策。 马重英就说,白于山横亘在塞北和京畿间,地势环绕险阻,多有关隘,且有河流牧地、铜铁金银,其南北沃野千里,旁有大小盐池,足以支撑十万大军长久作战不妨你们趁唐军还没来得及合围前,先占据白于山各山隘,构筑堡寨,拒唐大军于外,而后趁其疲敝时,伺机要求和谈,让唐家天子划出数州土地来,由你们羁縻自治。 “那你们西蕃就这么脚底抹油溜了?”许多党项酋长在心中质疑道。 马重英当然是老谋深算的,他告诉诸位酋长,西蕃可能暂时退走,但灵武和原会间,黄河的河道还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恢复元气后,即刻再起大军长入此地,到那时候你们就再也不是一盘散沙的局面,我们联手对唐,何忧不胜:我马重英在此向大蕃所有的山神、河神起誓,等到卷土重来时,攻下唐家京师后,赞普会许诺把夏、绥、银、丰、麟、延等军州割让给你等,可建起个偌大的“党项之国”! 看来,马重英是要借我们的手拖住唐军啊。 不过事已至此,好像也没更好的其他选择。 随即马重英立刻颁发数十上百道告身章饰,给这群党项蕃落酋长,有金,有银,有铜,表示他们全都接受赞普的委任,盘踞白于山时,对四周的各唐家军州,都有自由攻打劫掠的权力。 安排妥当后,马重英唤来了尚结赞的副手论徐力,火急地对他说:“四万大蕃本族的战士,我是一定要带回去的,明日就撤围退走。” “那辎重?” “器械、辎重,一切笨重的东西,统统丢弃下来,哪怕锁子甲和长矛,都送给这些党项好了,我大蕃人命是最重要的。”马重英说,他不由得在心里埋怨了下尚结赞(你在平凉打得都是什么难堪的仗啊),“告诉所有的战士,无论是桂还是庸,统统一人两骑,自今夜到明日,在庆州所有的山地,割取草捆携带,而后分为前中后三军,不分昼夜回奔鸣沙而去,到了鸣沙后就立即强渡黄河回去!” 此刻论徐力面带难色,“我军根本没有一人两骑了。” “什么?” “我军在唐家领土作战,春季以来,战马病倒死亡很多,差点酿成瘟疫,所以现在根本没那么多战马。” “哎呀,要是无法这样的话,我们很难越过旱海,说不定真的要被全歼。”马重英大惊失色。 18.朱邪氏血债 “那可让党项蕃落殿后,拖延时间。 ” 马重英摇摇头,说“大家都是凭利而合,你给他们告身,让他们去白于山还行,但让这群人死战殿后,根本办不到的。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会投靠唐军。” “那如何办?”论徐力不解。 最终马重英想了想,便说万一遭到唐军的围追堵截,就让沙陀万户的小王朱邪尽忠殿后,再以吐谷浑万户小王慕容俊超为先锋,我大蕃的人马居中。 另外,马重英又生了一计,他便问论徐力道,你身为小论,在尚结赞身边这么多年,想必对唐家的人物也相当熟稔,依你看我若使用策略,让唐家各方镇内斗,该找谁为突破点? 这时论徐力想了想,就用手指在火光下的一片木简上比划起来: 唐家的数位节帅,以凤翔、泾原的段秀实最为持重严谨,很难在他那里找到突破口; 西川的李晟,和咱们的战线搭不上关系,就算搭上也别指望,他和咱们大蕃有生死之仇,须知他的故土家乡就在陇右; 这次当面唐军的领袖是宰相萧复,他也是唐家里最著名的鹰派,想要和谈是不可能的。 马重英想了想,就问萧复在朝堂里可有政敌? 这些情报论徐力还是知道的,就说萧复曾和卢杞不合,可卢杞下台了,另外就是和门下侍郎张延赏貌合神离,两者所议多有抵触处。 “然则张延赏并没来统兵。” “唐家的河东节度使马燧、淮南节度使杜亚,及朔方节度使康日知,似和张延赏同气连枝。” 这数人里,特别是马燧,向来和李晟、浑一起,为尚结赞深深关注研究,于是论徐力眼睛一亮,便说这河东马燧可以当突破口。 马重英点点头,就要求论徐力找个能言善辩的人来。 “非区颊赞不可,之前唐家天子播迁奉天城时,他曾出使过唐廷。”论徐力急忙说。 区颊赞此刻正好随军,担当马重英的副手,于是乎马重英就将其唤来,说我数万大军败亡在即,需要有一位充满智慧的人士,前往河东节度使马燧所屯兵的石州,去晓以利害,就说大蕃愿意和唐家议和,两下罢战,这样拖延唐军追击速度,我就能保全赞普的雄兵,不知道你可愿意充当使者。 “此行必须得有口头许诺的利好,不然马燧不可能为之所动。”区颊赞看来也很熟悉唐家的各位节帅们。 “......告诉马燧,只要他能促进议和,我西蕃愿割让原州、会州返归唐家。”马重英心想,反正现在扯出什么天大的条件都是假的。 区颊赞便行礼,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当夜,庆州城北的野地当中,西蕃的营地表面望去是火把辉煌,可暗地中所有的蕃兵都在准备逃走的行装,先前论徐力说得无错,如今西蕃、沙陀、吐谷浑士兵们,因水土不服,得病者十之有三,而战马因病减员死亡更是接近半数,所有大部分士兵没有副马来驮运草捆,只能骑一匹马,随身带着把弓箭,或乌朵投石器,至于盾牌、长甚至铠甲等,都无法运走,只能留给附从来的党项蕃落。 沙陀万户的营地当中,朱邪尽忠的儿子朱邪执宜愤愤不平地将鞭梢掷在地上,骂道西蕃太不仁义,先前打盐州、方渠和庆州时,我沙陀族人莫不为先锋,伤死者不计其数,现在形势危殆,马重英想渡过鸣沙处的黄河,回北道河西去,又却让我们殿后,视我等性命为草芥耶? 尽忠也沉吟不语,沙陀族为突厥别部,原本受唐朝的安抚,定居在金满州,安史之乱后回纥和西蕃各自强大起来,互相争夺北庭、河西地区,沙陀族夹在其中,时而被回纥驱使,时而又遭西蕃欺凌,如今朱邪尽忠虽领麾下七千帐依附马重英,可寄人篱下的滋味肯定不好过。 “父亲,不如......”执宜急切地表示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尽忠没让儿子把后面的话说完,就急忙举手阻止,意思你这大胆的想法给我烂在肚子里好了。 接着尽忠长长叹口气,满怀的心事。 其实他确实有块心病,那就是唐朝河西节度使、伊西庭三州都护杨志烈的死。 安史之乱后,西蕃攻陷陇右,将河西地区和唐廷彻底割裂开来,当时杨志烈孤守块绝域,但依旧殊死抵抗西蕃士兵。广德二年(764),在其统治期间始终没有和西蕃妥协的代宗皇帝,曾要遣安史之乱时入关勤王的于阗国王尉迟胜归国,实则是希望尉迟胜带于阗兵,帮助唐重新打通河西的道路,救援杨志烈。可尉迟胜看到的却是,经历八年的平叛战争,自己带到唐土来的于阗兵早已损失殆尽,自觉力不能胜任,便坚决推辞了,代宗皇帝无奈,只能授尉迟胜开府仪同三司,封爵武都郡王,留在身边继续宿卫。 接着,心念念河西绝地的代宗皇帝,又准备派当时泾原行营的马,领千余骑兵去援助河西,可马在出发后,忽然得到西蕃大军东犯京师的消息,只能撤还归来。 事实上这时杨志烈已完全孤立无援,可当他知道叛将仆固怀恩勾结西蕃,大举进犯长安时,还是奋力挥出最后一击,发兵攻仆固怀恩当时的后方灵武,迫使仆固怀恩回救,可以说挽救了唐王朝于即倒之中,然则在这次英勇悲壮的军事行动里,杨志烈麾下的河西唐兵牺牲过半。此后西蕃趁机大举围攻凉州,杨志烈不能守,但依旧不屈,跳保甘州,至永泰元年(765)年时,杨志烈已没兵守甘州了。 但他仍然不愿意投降,便孤身带着支小队伍离开甘州,往北庭出发,希望在那里招募依旧忠于唐廷的队伍,重新光复河西。 这是次悲壮的征程,更是不可能实现的,想必杨志烈在踏上茫茫荒野时,早已对即将面对的命运有所预备。 果然,杨志烈的部将周逸在中道叛变,勾结沙陀叛酋,杀害了他。 带着未酬的一腔热血,杨志烈倒在遥远的土地中...... 而当时的那位沙陀族酋长,不是别人,正是朱邪尽忠。 “我手上染着的,可是唐廷河西节度使的血,这叫我如何再回头投奔唐?”朱邪尽忠接着只能让儿子出营,镇抚全族,准备在马上的战事里殿后。 19.庆州论惟明 次日清晨,庆州城的城堞后,蒙着肮脏袍子的守兵,在灰瓶、檑木堆里缓缓醒来,接着他们趴在残缺的女墙后,望着旭日下不可思议的现象: 城北马岭河东西的山地荒野里,原本如沙海般密布于此的西蕃、党项围城的营帐,一夜之间好像变了模样,在其背后绵延的山谷间,遮天蔽日的灰尘扬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牲口的叫声,烟尘当中许许多多穿着褐色皮衣的党项蕃子,是漫山遍野,闪闪烁烁。 “蕃贼,蕃贼退了。”最初,守城的唐兵,还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 可很快,“蕃贼退了”的呼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动,许多守兵立起身子,跳跃着,高举着双手,无不有复苏之感觉。 这么长时间,在西蕃百般的各种攻城器械层出不穷的攻势下,庆州城不足三千的唐兵,在刺史论惟明的带领下,总算把这座城给顽强地守下来了! 可损失也很惨重,战死、伤死连带病亡的,现在庆州城已不足一千的守兵了。 此刻雷鸣的欢呼声里,论惟明的拳头砸在垛口的夯土上,泪滴顺着他的胡须,点点滴滴落在其上,浸染了大片黄土。 论惟明实在百感交集。 因为他身上流着的,实则是西蕃的噶氏家族的血。 这种身份,让面对马重英守卫庆州城的论惟明,显得格外微妙。 噶氏家族,乃西蕃的大贵族,其最著名的人物叫论钦陵,这位为西蕃大论噶尔.东赞的儿子,和四位兄弟一起,于西蕃赞普芒松芒赞在位期间(650676)年执掌西蕃的军政大权,开始四面出击,和唐争夺西域霸权,咸亨元年(670)钦陵为西蕃军主帅,于大非川大败唐朝名将薛仁贵,十数万唐军尽墨,此后又在青海湖大败唐朝中书令李敬玄的十八万唐军。芒松芒赞死后,钦陵为西蕃大论,辅佐幼主赤都松赞,唐朝深畏之,此后论钦陵继续在安西、河西等地,和唐朝名将裴行俭、黑齿常之、娄师德、郭元振等展开了绵长而精彩的较量。 可随着赤都松赞的长大,对专权的论钦陵渐渐不满,赞普王室和噶氏家族的矛盾日深,赤都松赞认为噶氏有篡权的危险,对其猜忌之心愈发炽烈,据说赤都松赞还写过首长诗,来表达对论钦陵的敌视和蔑视: “加布小河谷(加布,是噶氏家族的封邑), 平民想称王, 噶氏子想称王。 蛤蟆(蛤蛤?)想飞天, 泉水想倒流, 磐石想倒滚, 时光想......(这句为苏拉自己所加)” 终于在公元699年,年轻的赞普以狩猎为名,奇袭了屯兵青海的论钦陵,钦陵自杀,噶氏家族两千余人被屠灭。 不过钦陵的弟弟赞婆和儿子弓仁却逃了出来,逃往何处?当然是唐啦。据说弓仁在而后也吟了首诗,十分凄惨: “妻子越山头, 爱子遗于后。 草坝别父老, 母妹亲相送。 今后我主是, 唐王名三郎(三郎,应该就是唐玄宗李隆基了,所以这首诗应该不会作于武则天时代)。” 投唐的赞婆和弓仁,得到武则天热烈欢迎,此后在唐土便以“论”为姓氏,全族上下对唐朝那是真的忠诚:论弓仁为唐玄宗征战西域,最后为朔方副大使,赠拔川郡王;其子论诚节,在安史之乱时卖尽家财,带着所有僮仆加入禁军,保卫肃宗皇帝,得封武威郡王。 而论诚节有四个儿子,怀义、惟贞、惟贤、惟明,都深受信任,为唐廷立下汗马功劳。 所以此次击退西蕃对庆州的入侵,对论惟明来说,意义非凡。 “终于,终于我没有辜负噶氏家族的威名,这座庆州城我保住了,为陛下保住了!它没有落得和盐州城一样的下场......”论惟明缓缓跪在女墙下,握紧拳头,如此说到。 这时,庆州城南的马岭河谷高岗上,前来救援的数万唐军也欢呼腾跃,声震河川,宰相萧复立在彼处,望着蕃贼奔逃的景象,仰天大笑,“蕃贼逃矣!” “蕃贼逃矣!”此刻无论是神策军的高崇文部,还是宁军的韩游瑰部,还有同样来驰援的神威军吴献甫、张万福部,将士们无不以手加额,畅快大呼。 此刻,急切想要立功的韩游瑰抱拳,对萧复建议说:“我观敌人遁逃之势,马重英所部向青刚岭方向奔驰,而党项诸叛蕃落,似乎向白于山的各道口潜行。请萧中郎下令,由我、高崇文将军亲择选精骑八千,急追马重英,勿要斩马重英首级于旱海之边,献于大明宫阙下。” 萧复凝眉举手,“韩将军所言甚是,可西蕃每次撤回,都有精锐殿后,我恐我军骑兵不能竟全功。” 说完,萧复大步走往僚佐所捧的地图前,对各位将帅说到,“河东马燧、河中浑随即要领四万精兵自石州、龙门渡河来援,我即刻派人去知会,让这两位择选骁勇精骑一万,率先驰往庆州,由韩将军划一指挥,以此追袭蕃贼,可克全捷!” “那马重英于鸣沙的退路?” 萧复丝毫不担心,豪气地将手一挥,“兴元防秋的防御观察使高岳,已领过万步骑,北出萧关蔚如川,我会再让灵武的康日知再领万人南下,两道铁扉一合,即可彻底切断鸣沙的道路,马重英于寸草不生的旱海里,必插翅难飞。” “好啊!”诸位都喜形于色。 这场仗要是把口袋扎紧了,可是能消灭数万蕃子的标准大胜,必将大挫西蕃的锐气。 这会儿,行营里的粮料供军使齐映上前,对萧复轻声建言说,全军的粮秣给养也要注意,上万骑兵追击,需要大量消耗,可现在位于宁州彭原的军资库已然见底。 “无妨,韩南阳的给养差不多送至,本相已让神策将韩钦绪和宁将范希朝前去渭口承接了。”萧复的答复,让上下都吃了颗定心丸,于是大家都摩拳擦掌,准备追击的事宜去了。 长安城东,赤红色如龙般横跨河岸的灞桥边,一片春意盎然的竹林前,身居富贵闲职的尚书仆射的崔宁,正和妻子柳氏,和一大帮妾室来此游春。 柳氏看,丈夫闲居升平坊这段时间,身材都发福了,以前是个矮子,现在就是个矮墩子。 散步时,崔宁还恨恨地对妻子小声数落着女婿,说这厮太不像话,对不起我家阿霓。 “那就和高三断绝来往,如何。”柳氏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20.转运生祸端 崔宁哑口无言,他知道阿霓这傻女郎,肯定还是会跟着高三那混蛋的,如断绝来往,女儿要是不能和自己见面,那该有多寂寞啊! 于是他只能一步歪着一步,支撑已十分胖重的身躯,绕过了这片翠绿竹林,“夫君,那是什么?”这会儿柳氏摇着纨扇,指着灞水和渭水的交汇口处水面问到。 鼎沸的人声和号子声,顿时传到崔宁的耳朵里,他顺着妻子所言的方向看去。 那里的东渭桥转运院前,停泊着大批大批的船只,运载着堆积如山的布囊米袋,还有很多青衫官员,在弩手的伴同下,登上转运院的码头处,和院中的官吏交谈着什么。 而东渭桥的彼端,一队队骑兵和步兵扬着旌旗而来,押运着数不清的犊车,打首的是二位铠甲明亮威武的将领。 “夫人,那应该是萧复的兵马来转运院来装卸粮食,肯定是往宁的军资库转输的。”崔宁行伍多年,自然对此景象不陌生。 而那自船上下来的青衫官员们,应该就是宣润节度使韩先前向朝廷征辟的御史(在韩幕府或巡院里的僚佐,挂着各色御史的宪衔),都是押运长纲进奉船的。 船里的,自然是韩提供的钱粮,一批是供应京北前线的,一批是供应京西平凉筑城的。 “对西蕃的战事如何?”柳氏不经意地补问了句。 “夫人放心,有段秀实、李晟几位坐镇,区区西蕃不在话下。”崔宁虽然隐居,可对前线各路军事还是相当关注的,哪日圣主许可他上马征伐,他还是能一逞廉颇之勇的。 “听说高郎的兴元白草军,这次表现也很亮眼呢!”旁侧妾室浣花夫人,豪爽而高声地补充了下。 “嗯,嗯。”崔宁不自觉地摸了把胡子,为女婿而感到骄傲。 忽然他看到柳氏冷冷地横了他眼,崔宁一跺脚,即刻怒斥说小儿辈这些功勋何足挂齿,比起他的禽兽行为来,还是不可宽宥的。 就在升平坊崔氏一大家子,说说笑笑,顺着灞桥如画的风景,重归长安城里去时,转运院的河畔处,神策射生将(韩游瑰之子)韩钦绪,和宁军别部将范希朝之间,产生了小小的争执。 因为按照程序,韩的这批钱粮毕竟名义上算是给皇帝的进奉,最起码到了东渭桥转运院时,要有个出纳、勾覆,再转送至宁州军资库的手续。 而韩钦绪认为前线军情十分紧急,来不及再做这些手续,直接跳过去,我们把钱粮尽快押送到萧中郎那里才是正经。 可范希朝却态度持重,他建议说,如今天下兵革不息,无论是大臣还是节帅都得对朝廷有个尊敬的态度,这些程序都是世代律法传下来的,不能轻忽,故而希望履行完手续再上路。 韩钦绪向来是个暴脾气,当初跟着骆元光,擅自射杀许霆光,便是他闯下的祸端,要是别人他非得翻脸不可。然而范希朝在宁军镇,向来是父亲最得力的手腕,于是韩游瑰作了极大的妥协: 范希朝,我体谅你,我不揍你; 不过军粮和赏设钱,我直接全部带走,因为前线军情瞬息万变,拖不起等不及。 这位小爷说到做到,言毕就把进奉船上的粮食全都接走。 范希朝苦劝无果,也只能跟着小爷离去。 这会儿,转运院前无论是韩方押运长纲的御史,还是院中的官吏,都看着岸边发生的事,目瞪口呆。 等到朝廷御史台的一干御史,与户部相关人等前来勾覆时,发觉东渭桥处,只剩下大批空荡荡的船只,十分震骇恼怒,便问韩方的御史们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宣润幕府里的侍御史窦申出列,对诸位说,全被萧复行营里的二位军将直接取走了。 “那得申报御史中丞。”其中名监察御史,如此说到。 而御史中丞,就是窦申的族父窦参。 次日,官街鼓咚咚咚敲响后,大明宫紫宸殿中,着黑色衮服的李适怒气冲冲登上御座,接着转身面对诸位手奉笏板的宰执重臣,忽地坐下,脸面前的垂旒急速晃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接着皇帝狠狠拍了下御座的扶手,怒吼声“何太无礼之甚也!” “圣主息怒。”殿内朝臣们齐齐回声。 而后,窦参出列,亲自弹劾,高声宣读了弹文。 这篇弹文在场的大臣都能嗅出独特的味道,针对的不是接粮的韩钦绪,也不是送粮的韩,而是针对正在庆州前线的中书侍郎萧复,指斥他管教属下无方,身为宰执却毫无体统,全不把朝廷法典放在眼里。 班列里门下侍郎李勉听得如坐针毡,觉得窦参所言,句句如箭如刃,狂风骤雨般对着萧复,待到弹文宣读完了,便和刘从一互相使个眼色,这二位同时出列,便要替萧复求情。 “萧复此举,如何再为宰执,辅弼圣主理天下军民?臣请罢黜之。”李勉还未开口,张延赏就转出来,抢先说到。 “陛下......”李勉焦灼起来。 还没等他出口,皇帝就霍然起身,“罢相之事关系重大,暂且不论,先免萧复七镇宣慰征讨大使,召还归京!” “军务不可贻误,如今大军已集,请陛下宣接替人选。”几位重臣即刻上前请求。 “以河中节度使浑接替。”皇帝将衣袖一挥,迅速下达处断,随即转身就走。 整个大明宫,都因皇帝的怒气而颤抖不已。 只有张延赏颇有自得之色。 京城里携带制文敕令的中官,骑着马飞也般驰出,过蒲津,入河中,火速将陛下的人选任命,送到军府中的浑手里。 “这是咋回事?”面对诸位僚佐的庆贺,浑惊讶得都结巴起来。 他刚集结兵马,准备渡河,也刚接到萧复的指令,准备择选精锐骑兵,前去庆州城集结,可转眼间皇帝的命令来了:萧复朕已叫他滚蛋,你来接手这个局面。 “令公,此中曲直暂且不要过问,马重英已遁,您得迅速渡河,接管萧中郎的行营,发起追击,不可放走西蕃,辜负圣恩。”这时浑的掌书记卢纶提醒道。 可谁想浑皱着眉,说了句,“我若执掌行营,河东马洵美(马燧)必然不服。还请掌书记火速草拟道奏章,交给中使带回去,说我浑才不胜任,愿举荐马洵美为行营都统。” 1.勒兵孟门津 关月夜悬青冢镜, 寒云秋薄汉宫罗。 君王莫信和亲策, 生得胡雏虏更多。 唐代,苏郁《咏和亲》,作于唐德宗贞元年间 +++++++++++++++++++++++++++++++++++++++++++++++++++++++++++++ 而这时,皇帝所派遣的晓谕人员,俱文珍和孔巢父,其实已抵达了石州。 滔滔的黄河,众所周知,是个巨大的“几”字形,如果将其按照笔画拆卸开来,就可标明地理位置:高岳现在北出萧关,就希望抵达“丿”这个位置,而灵武恰好在“丿”和“一”交错的位置处,传统所说的河西地区,即在“丿”以西的广袤地带;而“一”字所流经的地带,为通常所说的河套地区;而到了“”这里,以东的便是河东、河中,即是现在的山西省。 而这个“几”内所涵盖的,便是唐朝的朔方和京畿,也即是现在的宁夏和陕西大部。 当然如今马重英也在这个“几”的内腹部,他想做的就是不顾一切,跑到“丿”的鸣沙渡口,逃回河西去。 所以马燧、浑现在要干的,就是穿过“”处的黄河诸渡口,及时加入对马重英的追歼作战。 马燧的两万精锐河东骁卒,也接到了萧复的指令,俱文珍和孔巢父抵达时,万余河东军正云集石州邻靠黄河的孟关口,搭建浮桥准备渡河。 孟关口,相距大河不过百步,南有龙门,北有吕梁,西临大河,东出入太原。《吕氏春秋》曾说“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于孟关之上。”如今正是冬冰不合,春水互融时节,整条雄浑的黄河,正是流澌峥嵘,塞川奔腾的景象,河东军士兵们先是乘坐平底小船,于波涛起伏的险境当中,抵达对面的山崖处,凿下铁环,而后穿起纤绳,再将绳索引回,于东侧的山崖上也凿下铁环,两下相连,在扯着密如蛛网横跨大河的纤绳,将串串船只固定下来,又在两端压下铁牛,覆木板于其上,形成浮桥,人在河中腾上挪下,犹如蝼蚁般,观之可魂魄飞散。 浩大的水势拍打着孟关口前的山崖,咆哮不休,马燧的营帐就设在其上的佛寺当中。 当虞侯入报时,马燧正坐在案几前,拿着匕首,切着又辣又咸的羊肉馅的“古宁子”,切割的声音吱吱作响,不断塞入口中咀嚼,吃到额头冒汗时,就咕噜噜地仰起脖子,牛饮手边的茶盅。 也怪不得郎士元曾嘲笑,说马燧不解茶。 等俱文珍和孔巢父入帐,马燧起身迎接,并对他俩说,除去孟关口外,各有五千河东兵自菜园渡、三交口处渡河,预计三到五日内,河东骑军就能加入追击马重英的序列。 “萧中郎已被陛下宣召回朝。”俱文珍对马燧说。 这位当即愣住,随即喜上心头,接着就问,那是何人接替萧中郎的位置。 俱文珍就说,侍中浑。 马燧的脸部当即抽动数下,心情又跌落谷底。 而后孔巢父宣读皇帝的晓谕御札,马燧伏身聆听,里面全是陛下的苦口婆心之语,无外乎是希望马燧不要有任何情绪,及时迅速加入战团,立下功勋后,朕自会有莫大的恩赐云云。 “臣敢不受命?”马燧也答复得很干脆。 可等到二位安心离去后,马燧重重地将匕首掼在案几上,破口大骂说,要是萧复也就罢了,或者换做另外位宰相都统亦可,河中的浑日进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接替统率七镇兵马来节制我? 这时候大将李自良看主帅如此愤懑,便小心翼翼地提醒说,这是圣主的旨意,节下还应曲从才是。 “哼!”马燧的心情简直差到了极点。 就在这里,几名虞侯中候前来,说有要紧人,要来求见节下您。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马重英的副手区颊赞,还有位离石地区的党项酋长野诗宕伴同,他们到了黄河西岸,就找到马燧的中候警备骑兵,于是就被带来。 “西蕃已然大败了,可这全是东道大论尚结赞擅自发兵,未经赞普许可的结果。所以如今我国乞与唐家天子谋和,并严惩尚结赞,以表谢罪之意。此后我蕃继续为甥,汝家天子依旧为舅,何如?”区颊赞的语气已然低声下气。 马燧冷笑两下,说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况且尚结赞在平凉可以说是他独自所为,可你北道大论马重英,为何也来入侵灵、盐、庆诸州。 “马重英并不知情,在见到赞普说真话的使者后,他也感到十分后悔,准备带着兵马撤回河西去。” 马燧心想,你这些鬼话只能骗取痴儿,马重英是死在旦夕,才想到跑来找我。 他刚准备要把区颊赞给赶走,这位西蕃密使接下来却说,“只要仆射能主导唐蕃重新恢复和平,赞普愿割原州、会州,返还唐家。如此仆射兵不血刃,功劳却无人可及。” “空口无凭的话,让我相信?”马燧心虽动,可口犹未松。 区颊赞一看有戏,就进了两步,又对马燧说:“如果仆射不信,区颊赞愿留为人质,随仆射一道见汝家天子。如届时赞普有半句不允,不肯割让原会二州,区颊赞愿遭一千种酷刑而死!” “我马燧绝非一言九鼎的人物,现在的局面,段秀实、李晟等,是不可能答应与你西蕃和议的。” “段秀实在凤翔,李晟在西川,他们如何干涉仆射你?”区颊赞狡狯地笑道,“况且......段秀实和李晟都立下大功,而仆射在此,就算追击我马重英部成功,那也是萧中郎的功劳。” “已不是萧中郎,而是浑侍中。”马燧脱口而出。 区颊赞立刻满脸不平的表情,惊呼说“我大蕃内日常所言,都说唐家英雄只有二位,李晟与马仆射您,浑是何人物?为何让他都统?” 听到这话,马燧摸着胡须,开始沉默起来...... 第二天,马燧击鼓召集所有的军将僚佐,对他们说,有紧急警报传来,据说回纥勾结大批杂胡,觊觎我太原城,全军暂且不要渡河。 大伙儿都惊呆了,尤其是李自良的脸都白了。 马燧忽然停止进兵的消息,很快顺着汾水,传到河中府来。 浑也大惊失色,心知马燧肯定是不服我,也只能勒留所有部伍,不敢冒然渡河,等着皇帝的裁决。 庆州城下,已厉兵秣马完毕的唐军将士,各个都牵着战马,备齐武器,就等着发起对马重英的追击,行营内萧复也是踱来踱去,心急不已,不断询问马燧和浑的骑兵到了没有。 “有使至!”这时帐外忽然喊出这声音来。 萧复大喜,说这下好了,援兵已到,可以追歼马重英了。 2.除解通天带 谁想走进来的却是数位朱紫高品的宦官,说是京师当中皇帝下达诏令:中书门下政事堂枢机繁多,萧中郎可不必再执掌戎机,即刻返归上都。 这番话一说出来,无异于晴天霹雳,在场的官僚、将佐们无不骇然。 而萧复本人伏在地上时,脑门和后脖的汗珠也是不住地冒出来,他明白自己在离开京师后,遭到政敌的构陷,这番是在劫难逃,可他毕竟算是位政治家,晓得不能感情用事的道理,追击马重英的使命他绝不可以就这样贻误掉,于是他直起身躯,拱起衣袖,询问说我的行营幕府能不能不解散。 那宦官便说,萧中郎放心,战事不会有任何延误,陛下只是遇到政事不决,故而思念萧中郎而已,马上由浑侍中来接替,此地的行营幕府照旧,萧中郎先前指令照旧。 萧复咬咬牙,痛苦地闭上眼睛,心中想到只要能为国殄灭贼寇,哪怕我身死名裂,也无所谓了,希望浑能最终大功告成。 于是他口诵圣恩,接着宦官就在营帐内对旁边的人说,请解萧中郎的通天带。 通天带,是萧复就任时,皇帝亲自授予他的,表示他在七镇范围内有执掌节钺、专伐一方、处置便宜的大权。 “不用劳烦敕使,由我亲自解下。”萧复缓缓起身,从容地将通天带给解下,恭敬地交到宦官的手中。 而后面对一片惶然的行营,萧复对各位施礼,并说“本相走后,各位要谨遵浑侍中的号令,不可放走屠戮盐州军民的西蕃贼寇。” “萧中郎!”在一片惊呼和不舍声里,萧复垂着头,毅然走出了主帅的营帐...... 就在萧复归京的同时,大明宫紫宸殿里,皇帝李适手指数位宰相,尤其是面对张延赏,咬牙切齿,说到:“马燧忽然在孟门关勒留兵马,不照军令渡过黄河,卿知不知?” “臣不知,臣在陛下前推举的是浑侍中,实不知马仆射有何想法?”张延赏一脸惊愕,表示陛下你怪责我是个什么道理。 李适背着手,气愤地来回走了几步,接着把浑送来的奏章往阶下狠狠一掷,张延赏急忙躬身拾起,接着略微看了看,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马燧啊马燧,你咋就如此不懂事呢,不识大体呢,我怎么结盟就找到你个丝毫不顾忌大局的武夫呢! 可皇帝的矛头直指自己,肯定是皇帝晓得自己和马燧的关系,并且认为马燧之所以会如此,就是自己指使的。 这可了不得,张延赏百口莫辩,只能装死,连呼臣当初一心举荐的是浑侍中啊,马燧心中如何想臣着实不清楚。 李适不耐烦地摆摆手,当即说:“浑是个忠厚人,马燧之所以如此做,想来也是有他的道理在里面,朕在这里等他的奏章,不过围歼马重英要紧,剿灭诸叛羌要紧,马燧想当这个招讨使,朕现在就委派敕使去,卿认为如何。” “......”这下轮到张延赏窘迫了,皇帝的这句追问,自己是反对还是赞同呢? 最终他也只能说,既然陛下认为妥当,那臣等当然不敢有所异议。 “哼!”皇帝冷冷地甩下这个字眼,拂袖而去。 大明宫的寝殿处,还在生闷气的皇帝,在宫苑当中散步,翰林学士郑和中官霍忠唐伴随左右,望到池沼里的各色花儿,陡然想起了薨去的昭德皇后,不由得又悲从中来,“你现在是当上菩萨,成了天女,留下朕还在这世间苦苦地惨淡经营。唉,你在朕的身旁,也没过过好日子,少阳院里朕为太子时你担惊受怕,践祚后没两年就播迁奉天,一路你受尽苦难,本来回驾长安后,朕还想和你长相厮守,好好打理这个天下,谁想转忽阴阳永隔......朕愧负于你啊!” 想着想着,皇帝猛然想到,昭德皇后成了天女,是高三梦到的啊! 可高三...... “兴元防御使高岳!”皇帝不由得脱口而出。 这下霍忠唐终于抓到说话的机会,急忙说高廉使带着白草军已出萧关,准备去打鸣沙,切断马重英的归路。 皇帝的手都在抖动,“这浑、马燧都未能渡河,我唐在庆州的人马又不足发起追击,那高三面对数万蕃兵,岂不是孤军?” “陛下......”霍忠唐没有多说话。 郑在一侧,脸色也变了。 “快,从京师派最快的马,到奉天城,让谭知重再发最快的马去萧关,叫高三暂且不要至安乐州。朕不能......朕不能把整支白草军失陷掉,告诉高三,哪怕放走马重英,也得完完整整地将白草军给朕带回来!”皇帝急忙吩咐说,接着他回头看着郑。 郑还是首次见到皇帝如此的眼神,赶紧低下头来。 “文明,你和高三可是同年?”皇帝开口问到。 郑拱起衣袖,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那让白草军退兵的御札,朕交给你来写。”皇帝说到,而后顿了顿,有些沉痛地对郑说,“马重英若是逃出生天,不但河东节度使马燧,就连你岳父都要负些干系。” 听到这话,郑把头埋得更低,心中充满了惶恐和不安。 当郑学士匆匆回到银台门的翰林院,将笔墨铺在书案上,霍忠唐就在他的旁边急切地等着而这时,高岳的白草军已浩浩荡荡出了杀牛岭,开始围攻挡在其通往鸣沙的第一颗钉子,安乐州城。 因先前米原、西门粲的骑兵扫荡,已将原州地界的党项蕃落屠灭一半,其他在安乐州和原州边缘地带的蕃落,有的向蔚如川西北,邻靠黄河的中卫城逃去(中卫,即曾经唐丰安军的军城所在),也有数个蕃落跑到安乐州城里来。 可听闻高岳这次带了更多的士兵来,这数个蕃落的几千人根本不敢有任何抵抗的表示,也不敢投降这位白草军使,便携带着牲口、族人和穹庐,往鸣沙旧城而去。 对整个鸣沙县来说,中卫就是所谓的鸣沙新城,而灵武之南的旧理所,被叫做鸣沙旧城。 所以白草军来到安乐州城之下后,城内外已无任何党项蕃落的营帐和守兵。 黑白貔貅旗下,高岳站在安乐夯土的州城城堞上,极目向鸣沙旧城的方向望去。 坦白说,鸣沙旧城和这里相距三百里,中间全是浩瀚的沙漠。 人或战马的脚步,踏在这沙漠上,随路有声,故而叫做“鸣沙”。 不过即便如此,这座城池的东侧,还是有条河流经过,即为安乐川,往北流经灵武城入黄河。 在高岳的眼中,安乐川作为这片沙漠瀚海里唯一的河流,绝对是白草军随即和马重英部的必争之地。 3.平毁盐州城 另外据先前的情报所言,康日知在鸣沙战败后,朔方兵退守灵武城,马重英则留两千西蕃兵,外加这一片依附的党项、吐谷浑仆从兵,共四五千人,固守在安乐川至灵州回乐县南境的钵乐山。 “毫无疑问,这钵乐山应就是马重英的退路门关所在。他肯定要走这里,至鸣沙旧镇,而后渡黄河回去,更不可能增加里程,去中卫渡河。”随即,在军议当中高岳很肯定地如此答道。 “南有我白草军,北有灵武城,这马重英还要穿过鸣沙渡河,胆子够大的!”高固说到。 “除此以外他没办法,决死挣扎。”高岳说道。 “那就让俺领五千骑兵,直接沿着安乐川攻呗,截住马重英就狠狠酬赛他,杀得西蕃片甲不留,廉使就领步卒固守安乐州城,等着俺的捷报。”明怀义主动请缨,而米原等也都在其后附同。 郭再贞说:“以俺看,五千骑兵截住那么多蕃子还是困难的,这得叫朔方节度使康日知出兵策应才好。” 高岳点点头,说小凤言之有理,明怀义、米原、张羽飞领骑兵出击的同时,我们得得到朔方军的策应才能取得胜利保证。 “廉使,就由我跟从明怀义将军,报信给灵武城。”蔡逢元这时站起来,请求说。 高岳颔首,说就由佛奴你负责对灵武城的联络,而郭再贞则负责明怀义军和此安乐州城间的联系,而明怀义、张羽飞、马有麟、米原等领所有骑兵,顺安乐川且战且进,我和西门监军,带着步卒、土团和骡军,驻屯于此城内,随时准备接应骑军。 “遵命!”诸将这里齐齐回应。 第二天,黑白貔貅大旗在安乐川边呼呼招展着,唐军的骑兵们用麻布将头盔缠绕裹起,只留出一双眼睛,铠甲外还都蒙上了冬袍,马蹄踏在河边的鸣沙之上,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绕着水川边的土城。整个队伍首尾相连不绝,沿着安乐川的回环而列队北向,远方平旷的沙原,在苍天上连成一线,不知多远的距离外,孤立着座坍塌的烽堠,早已冒不出烟来。 同时,马重英的大军已穿过青刚岭,来到故长城下的盐州城,和留防在城内的西蕃兵们相汇合,而后准备往西,前往鸣沙。 这会儿,数万西蕃的人马铺满了盐州四边的龙游、乞地千、青领、可岚贞、横槽五处高原(故而盐州理所叫五原城),许多士兵正在原野里疯狂地割草,扎成草捆,驮在坐骑之上,以备横穿旱海所需。 马重英看着盐州城的轮廓,心中不由得产生极大的感慨,十年前他为了夺取盐州城,在此安插了间谍,十年后他成功了,盐州城归于他手,可在大的战略上他却失败了。 长安,依旧是唐家天子的长安。 它仍然在领导这个帝国,顽强死硬地阻挡着大蕃扩张的步伐。 一面唐家展示出他的优势,那便是远胜我大蕃的,源源不绝的人力;另外一面,这次大蕃的侵攻,可以说三道线上都未能取得骄人的成果,可对大蕃这样的国度来说,出兵无所得,就等同于灾难。 “十年,我还能有几个十年?”头发和胡须都已灰白的马重英,仰天望着,接着长吁,侧眼看着那虽已塌陷风化,可雄伟姿态依旧的长城,“唉,能毁掉盐州城,却毁不掉这长城。” 撤走的西蕃兵开始平毁盐州城,牵倒的城墙,成段成段填入到城壕当中,掩埋了被屠杀的军民尸身。被俘的刺史杜希全,由马重英安排属下领着,给了他一匹马,随西蕃大军西行。 牧群当中,努琼跪坐在地上,对两个孩子乌池和青盐伸出手来,说这里马上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俩跟着阿母走,回到大蕃的河谷里去,阿母会好好照顾你的,会给你找位大蕃的男子当你们的阿父的,你长大后会得到数不清的牛群,成为名英俊而深明的大蕃贵族。 乌池穿着垂到膝盖的袍子,看着母亲,青盐就站在哥哥身后,露出半边脸。 “阿母,我不用走的。”一会儿后,乌池很平静地说到。 “为什么?”努琼有些惊讶。 “因为唐的军队,马上就要光复这里,而西蕃的贼寇就要逃走了。”乌池用手指着数不清埋头割草的蕃兵们,然后重新转头,面对母亲非常认真地说,“我伍乌池,是大唐的子民,为什么要逃?” “不,你是!”努琼的脸色都变了,接着她又重新对两个孩子笑起来,“这城池都被平毁了,你们也没容身之处。” “我是伍亭长的孩子,将来盐州城一定会重新建起来,我继续为盐州把守城门,阿母要走,便走好了。”乌池很决绝地说到。 努琼愣了下,她终于明白,十年后她引以自豪的行为,为大蕃献身的行为,最终还是让她失去了人生里所有的最宝贵最值得珍惜的东西努琼的泪水顺着腮帮流落,接着趴在地上哀嚎起来,一会后她又抬起脸来,对小儿子青盐伸出手来,“青盐啊,青盐,你跟阿母走好不好?阿母还做汤饼给你吃。” 青盐扶在哥哥的背上,大大的眼睛看着母亲,最后摇摇头,说我和阿兄在一起。 “阿母,你要返回大蕃的话,会不会再找男子再嫁?”这时乌池问到。 “不,不,只要你俩能跟着阿母,阿母绝不会再嫁。”努琼好像见到一丝希望。 “阿母,如果你再嫁也没关系,不过那个西蕃男子,我和青盐长大后,一定要把他给杀掉,阿父的血仇得找个人来接。”乌池这时稚嫩的脸上,忽然罩上了杀气,接着他望着马重英的旗幡所在处,又补充了句,“这老贼若是十年后不死,长大的我也要找他复仇!” “傻孩子,你们哪会是大蕃军队的对手?”努琼伤心欲绝。 “此身自后和阿母全无联系,只有血仇不忘。”说完,乌池牵着青盐,往城外的一棵树那里走去。 努琼撕心裂肺,看着孩子离去的背影,手死死抓着身下的草和土。 那棵树,正是十年前她呆的地方。 “这位女郎,你似乎染病了。”她还记得在那时,自己病怏怏地坐在树荫下,看到伍亭长拨过叽叽呀呀的人群,穿着皂色的长袍,很温和地立在她的面前,对她如此说到...... 4.殿后青刚川 就在马重英的大军开始离开盐州五原时,解除庆州城之围的唐军行营,尚在摇摆犹豫间,因为浑迄今还是没有前来赴任。 又有消息传来,说马燧要和浑争都统的职位,这下大家更是逡巡。 现在到底该如何办? 还要不要追击? 一片群龙无首的局面里,宁节度使韩游瑰和庆州刺史论惟明尽了“地主之谊”,他俩主张从宁军、神策军和神威军当中择选数千骑兵,进至青刚岭南的方渠,边谨慎追击,边等着人事最终裁定。 可也有不少人,包括神策左军大将军高崇文反对,他们称京师没有确切命令下达,就不可以擅自出兵。 而统领北衙禁兵的吴献甫和张万福二位将军,又心忧说我们这面若是拖宕,是会坑陷出萧关的白草军的。 众说纷纭时,关键时刻,还是神威军的监勾当中官王希迁发话拍板,说圣主的诏令于驿路上来往,总是会有延误的,然先前圣主派人来宣召萧中郎归京时,曾在整个行营里说过,萧中郎指令照旧。 那么萧中郎是说要追击的,我们就得履行。 好,既然王希迁这么说,行营里人心总算安定下来。 诸军立刻聚集了七千上下的骑兵,让范希朝、韩钦绪、张万福、吴献甫四位军将统领,花了一日一夜时间,疾驰到了方渠,沿路见到许多西蕃丢弃的病马和辎重。 这时,京师方面依旧没进一步的讯息到来,四位军将就呆在营地的土丘下,指画地面,互相合议。 范希朝持重,要等命令。 韩钦绪激进,要直接追。 吴献甫说我觉得还是应当往盐州方向深入追击下,起码策应去鸣沙的白草军。 而老将张万福则慷慨激昂,说我这把老身骨都准备马革裹尸了,你们这群壮年人怕什么,让我为先锋,追蕃子,杀蕃子! 出任何事,我张万福一肩挑。 反正我也没啥前途,不怕。 大致结果是三比一,范希朝也不准备执拗下去,便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四将必须抱团连枝,先越过青刚岭再见机行事。 话音未落,几名虞侯就匆匆骑马赶来,大呼营地里有数百神威军子弟,在没得到将令的情况下,就擅自乘马,拨开拒马,对盐州方向发起追袭。 “是谁?” “神威军射生将,叫什么李叔汶和莫六浑。” “那我们也不要再等了,追上去处罚李叔汶和莫六浑。”韩钦绪言毕,就翻身上马。 接着张万福、吴献甫和范希朝也依次上马,整个唐军的骑兵们竞相驰发,扬起漫天飞尘,冲过了青刚岭的隘口。 山岭下的河川北侧,数千沙陀族骑兵,正在朱邪尽忠父子的统领下列阵,沙陀全族向来勇悍,此次马重英撤军,被任命为殿后。 朱邪尽忠领五千骑兵,于青刚川的北曲布阵,竖起旌旗标帜;而让其子朱邪执宜,领两千最精锐的突骑,伏于青刚岭西侧的山腰间。在得知唐军有前锋骑兵冲来后,趁其半渡,要拦腰横冲,要取得大胜,这样既能完成马重英交付的使命,也可保全沙陀全族的安全。 很快,朱邪尽忠便见到,青刚岭的诸处山岗上,一队队唐军骑兵,耀武扬威地出现,打头的正是山棚出身,如今为唐皇殿后神威军射生将的李叔汶和莫六浑,他俩在马背上挥动红旗,将分散行军的神威军骑兵给在山岗上集结起来,居高临下,恰好也看到河川对岸密密麻麻的沙陀骑兵。 山棚就是山棚,即便大局观上有所欠缺,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句话永远没有错,何况李、莫两人也是内附的六州胡,对胡人骑兵作战方式是很熟悉了李叔汶当眼瞧见,河川的依靠处,是片缓和而又覆盖树林的山坡,水势恰好是劈开这面山坡流淌而下,形成河面流过其下平野的。 “当面冲下去?”莫六浑大喊询问说。 李叔汶说别慌,咱们虽只带来七百人,可也要兵分两路,一路由我带领,直接渡川抢占先手,老莫你带着一路,下马沿山腰去打。 “可山腰处没敌军啊!” “废话,有敌军我们叫破伏,没敌军我们恰好迂回。” 不久,待到四将领着大部骑兵也登上山岗时,放眼望去,青刚川四周已是厮杀一片的景象了: 李叔汶的兵马,隔着河川,和沙陀族的骑兵互相猛烈射箭; 而莫六浑的一路,踏着环绕的山径,恰好逼到朱邪执宜所在的山林,两千沙陀伏兵猝起暴露,和莫六浑的互相拥堵上崎岖的山路上,杀得是你来我往好不激烈,不断有兵惨叫着,如断线的风筝般坠落山涧之下。 “看来西蕃殿后有伏兵。”范希朝一眼看穿。 “所有人跟着我上,先打破那股伏兵!”韩钦绪就要拍马冲上去,却被范希朝拦下,范接着用马鞭遥指莫六浑作战的山腰密林,“彼处山崖耸立,山路盘绕,敌方骑兵优势无从发挥,又被看破埋伏,无能为也,可遣一将领八百兵前去纠缠攻击即可,其余骑兵都一股冲下去渡川,打破西蕃的殿后军。” “儿郎们,跟着我冲啊!”张万福长须飘拂,肉鼻一耸一耸的,一手勒缰,一手举起寒光闪闪的长柄凤嘴刀,怒吼起来,喝啦声,随即一马绝尘,自山岗上对青刚川冲去,其他的各路唐军骑兵无不奋发,也都高呼起来,夹紧马腹,或举马槊,或负弓矢,跟着张万福一道冲下。 金吾将军吴献甫则单独领八百兵,前去增援莫六浑。 山路上,莫六浑和一群神威军子弟,持弓挺刀,和朱邪执宜的兵马混战不休,伤死多人,毕竟莫六浑的人数太多,眼瞧慢慢处于劣势,回头后却见到吴献甫领着兵马,击鼓举旗,正顺着山路增援而来,不由得喜出望外,大呼“吴金吾快来救我,我是当年漫川关的山棚莫六浑啊,和你有过交手之谊的!” “贼成了兵了!”听到喊叫的吴献甫哭笑不得。 同时,青刚川边,见己方大股骑兵后援而至,李叔汶和其部下也士气大振,李发了狠,将延光送于他的锦帕,当作抹额缠在脑袋上,接着索性把兜鍪给脱下拴在马鞍上,抢过一柄马槊,策马光着脑袋直刺前方,“渡川,渡川,打将过去!” 朱邪尽忠见唐兵各个不要命似的扑过来,又见自己儿子的伏兵也被看破纠缠,大惊道唐家不可小觑,“勿要和唐兵切战,往盐池退!” 5.安乐背水阵 唐兴元三年三月既望,自盐州五原而来的马重英部,共四万西蕃、吐谷浑兵,穿过盐池县,来到安乐州西境。 漫野走的都是西蕃的士兵,他们舍弃了几乎所有的牲畜、辎重和营帐,人都好像粘在马鞍上,连跑三日三夜,才穿过半个旱海,长槊和重铠在之前撤走前,大半都给了逃入白于山的诸党项蕃落,绝大部分人在马上悬一捆草,数个盛水的皮囊,武器便是弓箭或是乌朵投石,只有卫护大论的少量甲门笼官和虎豹骑士才配备齐全了甲兵。 “刀剑没有可以再锻冶,战马丧生了可以再牧养,只有天神赞普的战士们是绝对不可以失去的,我马重英对所有的山神起誓,要把所有人都带回到大蕃的国度里去。”马重英如此说道。 “诸位,兴元白草军此战的目标,便是尽量截杀蕃贼的骑兵,我们要切下的是人头,把他们河西北道的血全都抽干,我高岳不要那么多的战利品,只要马重英的脑袋,只要西蕃虎豹勇士的脑袋,只要西蕃累代甲门武士的脑袋,只要西蕃桂和庸的脑袋。”庆州城高耸的敌台望楼前,在一排战鼓前,高岳将手举得高高的,不断落下,对簇拥过来的兵马使、虞侯、牙将们说着这次战斗的最基本目标,他的口中不断喊着的,是“脑袋”。 这时白草军的各位军将们,默默地将挎着的刀,握着柄给抽出,在北地的阳光下,看着刀身上“平陇”的铭文。 凄厉的号角声响起,诸人急忙向城东和东北的方向望去。 漠漠的砂地上,一小群一小群的白草军斥候骑着马,并对望楼方向摇动着旗子,自各个方向驰来,这表示着“敌人来了!” “升烽燧,燃狼烟。”高岳将手一挥,沉声说道。 很快,安乐州城的各个烽堠墩台上,黑色灰色的浓烟卷起,舞动着。 “安乐川乃必争之地,全军开拨,越川背水立阵!”高岳随后将手一伸。 “哦!”大批白草军的步卒分队穿过安乐川临时筑就的土堤横道,开赴安乐川的东岸。 东岸处,每隔一段距离,便垒起一座弩台,其上敷着兽皮营帐,架设了床子弩或虎踞飞,并有一个屯队的士卒负责警戒,在这个时候他们担任的,是保障既有战场的职责。 “来啦,来啦。”几乎同时,弩台上,河岸边,及安乐州城堞上,白草军的大小将士们都紧张到停止了呼吸。 鸣沙,鸣沙,当人马走在其上,便会扯动砂子鸣响不已。 而当西蕃的骑兵们,在安乐州以东的烛龙地区出现时,便好像忽然自地底下涌出的蝗群,马蹄声践踏着砂地发出的声响,就像持久不休的雷鸣,掩盖了双军的战鼓号角“马重英来了......”望楼的勾栏后,目睹整个战阵的高岳,眯起眼睛,心脏也几乎要跃出胸膛。 赤黄色的旱海沙漠间,西蕃的骑兵,成百上千为一个大的方阵,白色的战马,赤红色的战马、青灰色的战马、土黄色的战马、斑点的战马,纯色的各属一阵,如火如荼,卷地而至。即便在这一路颇多病亡损失,可马重英的主力队伍,还是足以按照不同战马的颜色划一营阵。 “大论,有唐兵占领了安乐州城!”马重英此刻已得到了情报。 当他和军将们立在处沙丘上远望时,察觉到情况可能比想象的还要糟糕。 高岳的白草军在安乐川处,掘土垒起数道横跨河流的堤坝,塞以土囊竹笼,将往北流的水给截断了! 安乐川流经旱海沙漠,原来就水浅,现在这一截,导致中下游的水很快就干枯掉。若马重英不和据守安乐州城的唐兵纠缠,而是绕开,顺安乐川去鸣沙镇,那么这近二百里的路程,人马是不会有水喝得。 这时许许多多的西蕃骑兵,都摸了摸马鞍下或甲衣上悬着的皮囊,里面早已干瘪了。战马们都撑大了鼻孔,艰难地呼吸着,它们已经感到缺水的痛苦和煎熬。 因为之前马重英的队伍,虽在盐州城获得水草,可过这么长的距离,穿过横槽、盐池和烛龙州的荒原沙漠,给养也差不多消耗大半了。 有贾耽的地图,这一切都被高岳精明算计得死死的。 “这支唐军的统领是何人?如此的奸诈!”马重英愤愤起来,他也望到对方城头的黑白貔貅旗,知道这路兵马以前从未交过手。 安乐川的东岸,环绕着数座弩台,六千白草军步卒将士,和两千名土团弓弩手,全都背水而立,结成庞大的阵势,正对着马重英的西蕃大军,大有“想要夺取安乐川,除非从我们尸体上践踏过去”的气势。 守城的,是一千土团,至于数百骡军,高岳则安置在城北侧,作为机动兵力,伺机对马重英发动打击。 “大论,怎么办?” “别慌,对方兵卒不多,他们所能做的,只能凭靠城堡和河川坚守阻截,而无力对我进行攻击。”马重英毕竟宿将身份,“传令,让各阵外围的骑兵,统统披上重甲马铠,竖起长槊,以壮声势,惊骇敌人。” 很快鼓点声里,数万西蕃骑兵分成十个大阵,其中孱弱、得病的,缺马或者缺甲兵的,统统在阵内,阵线最外的骑兵则全是拼起来的“甲胄齐全”,再加上马蹄搅起的沙尘遮蔽,自远望去,好像所有的骑兵都披坚执锐,精光耀日,威武无比。 这是种战场上的军事欺骗。 然后马重英又说,“传我的命令,二个大阵再加吐谷浑的万户,前去轮番冲突河川边的唐军阵势,其余八个大阵,不管不顾,随我直冲鸣沙。” “可大论,我们没水啊!”诸将有些惊慌。 马重英说告诉所有将士,只要能一鼓作气坚持跑七十里到一百里,便能到钵乐山,那里有我留下的据点,还有充裕的泉水,本是唐家用来灌溉灵州回乐县的田野的,足够大伙儿饮用了,千万不要全在安乐州城下纠缠,那样的话我们便会全军覆灭。 其实马重英连自己部下都骗了,钵乐山相距此处足有一百五十里,他所言只能说是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伎。 6.孤臣击战鼓 “那上前作战的二个大阵,和吐谷浑小王慕容俊超该如何指令?” “如他们能歼灭眼前这股唐军,夺占安乐州城的河源地更好,如不能的话,也要牵制住,掩护我们到鸣沙镇去,然后他们可以绕过安乐州,去蔚如川获得饮水,然后自中卫渡河。 ”马重英此话的隐含意义,其实是不惜牺牲掉吐谷浑这个万户,也要把三四万骨干的西蕃队伍给拉回去。 “马重英要逃!”安乐州城的敌台和弩台上,几乎所有负责觇候的士卒都齐声叫唤起来。 安乐川对面,西蕃的大军迅即分为两股,其中万余人在吐谷浑小王慕容俊超的引导下,扑向背水列阵的白草步军;而另外更多的蕃子,则簇拥卫护着马重英和他的红莲火舌牙旗,如阵阵狂风和乌云般,企图自安乐川其下干涸的河床处抢过。 “敌人要去钵乐山,郭小凤!”立在望楼下的高岳,对着城的北门方向拼尽全力,喊了起来。 “驾!”用毡帽和麻布披肩蒙着脸面的郭再贞,扬起手里的棘木棍,对坐下的骆驼狠狠就是刺了下,然后这骆驼嗷嗷嗷叫起来,抬高脖子,迅速迈动阔大的蹄子,驮着他急速也向钵乐山的方向奔去。 他的目的,是找到正在往钵乐山攻击前进的明怀义部五千骑兵,叫他们回旋来,截击马重英。 风儿呼啸着扇动郭再贞的披肩,他之前侍奉郭子仪和浑于灵武城时,曾驾驭过骆驼,这难不倒他,不过他根本不敢往东看: 整条蜿蜒的安乐川,河岸以东是无数奔驰的西蕃骑兵,以西是郭再贞一人一骆驼狂奔,这景象怕是郭再贞再活二十年,也绝对无法再经历了。 “好好保重啊小凤......”安乐城上,高岳紧张地握紧拳头,这一幕对于他,再过二十年怕是也不会再见。 这时喊杀声迸发出来,直冲云霄,高岳扭头,自旱海卷来的朔风吹起了他的幞头城下安乐川的东岸河滩处,六千白草军步卒将士,外带所有的土团弩手,在高固、王、张熙的指挥下,前列将手里的长成排握紧伸出,头宛如短剑长短的刃,齐齐地对着不断奔进的吐谷浑骑兵,列成半月之阵;而后列藏于半月腹中,迅捷扣动弩牙,瓢泼地将弩箭给射了出去。 当西蕃军队的马头,和白草军步卒长的刃尖碰撞起来后,各种各样咒骂声和惨呼声炸起,有汉话,有蕃话,也有牲畜的叫声,更有武器兵刃刺入躯体,或互相格挡的声音。 一瞬间,高岳见到,坚整的白草军半月阵,在遭到慕容俊超山崩地裂般的突击后,原本凸出的弧线,先是被挤平,而后一小段一小段剧烈的凹陷起来,随后又顽强弹了回去。 高岳大踏步地走到城头的鼓前,“混帐东西,灵武也好,宁庆也好,河东河中也好,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让西蕃这么多人还能安然无恙地冲过盐州来到这里?”可他也顾不上许多,如今安乐州城的局势不能崩,一旦崩的话,不但马重英会跑掉,自己的白草军很可能会折损殆尽。 如今只能死战到底! 高岳抽出鼓槌,扬高了胳膊,烈烈风自他双耳灌过,他好像又回到昔日,冲入大明宫击登闻鼓的时候,“勇气,这时候只要有勇气就好。” 咚,咚,咚,兴元防御观察使立在安乐州城楼下击起鼓来,只有个黑漆漆的韦驮天伴侍左右。 吐谷浑万户第一次集团冲锋退却后,另外两个西蕃大阵,各三千骑兵,又自左右两翼冲突而至。 高固指挥有方,组织土团驻阵发弩,将其奋勇击退。 可回旋处,慕容俊超又领二千吐谷浑骑兵,驰射飞奔而至,其后失马的西蕃武士,披着甲胄,步行挥舞着武器,伴随慕容俊超一起突击。 王胳膊中箭,可犹自酣战不退。 张熙接替上去,让土团的士兵扔下弩,抄起铁棍、横刀扑上去。 城头的鼓声再度响起,那是高岳现在唯一能做到的鼓舞士气的方法。 又是番持续的死战混斗,等到这次慕容俊超再败退后,西蕃第二次突阵的三百步骑,几乎全部战死,尸体都是往前扑倒的姿势,无一例外。 而白草军的前阵勇士,伤亡亦是惨重,不断有人被扶上十驮马,趁着战斗间隙,源源不断顺着堤道往城内送。 “呜呜呜!”这时号角声再度响起,一直在后列阵等待的七百西蕃精锐武士,全都手持长槊,舍弃马匹,在慕容俊超的吐谷浑骑兵退却后,沿着阵势阙门,踏着鸣响的砂地,一排排继续向白草军阵势逼来,保持着几乎不间断的攻击。 “西蕃的车轮战术吗?”高岳的胳膊因擂鼓而酸麻不已,喘着气看到城下的形势。 其实这不单单是西蕃的战术,更是他们的军法西蕃规定突阵时前队尽死,后队方才往前。 弩台上的床子弩和虎踞不断击发,将重箭或石丸砸在西蕃军队的锋线上,不断有披着铠甲的桂被击中倒下,完成了高贵的死亡,其余人则迅速靠拢,填补同伴伤亡造成的空缺,继续肩挨着肩,在轻装的庸掩护下,对白草军的阵队攻来。 可这时弩台上的白草军士兵也看出端倪来。 这端倪,就是西蕃军的弱点所在。 兵马使高固最先得到情报西蕃兵披甲者不多,并且不乘马作战,至于无甲的士兵,都呆在后阵,等到先前攻击结束后,他们会接换上退下来的友伴的甲兵...... “难道蕃子将大部分铠甲都遗弃了?”高固大喜。 但他还是持重的,一面派人驰入城中向高岳汇报,一面决心试一试,“把阵头阵亡的西蕃兵的尸体都拖住,扒下他们身上的锁子甲,给我们自己人披上。” “唔!马重英为了逃脱,真的是弃甲遗兵了?”城楼下,立在鼓旁的高岳此刻也在城垛处,细细观望起来。 此刻,突然安乐州城的西南侧道路上,有一名押衙官跑得如同箭般,大呼“我自京师来,有圣主的消息送给高廉使!” 7.击落齿和血 这话还没说完,人已冲到城门下了,城头守卫的土团弩手看得是目瞪口呆。 这位押衙官还在城门前跳了几跳,正调整着呼吸。 不久,登上城头的他,向高岳介绍自己,“俺是徐州镇的押衙官,名叫王智兴。” “徐州押衙,为何会来此?”高岳大为惊讶,徐州至此地,怕不是有万里之遥? 王智兴哈哈一笑,说原本俺是替徐州镇送文书来京师进奏院的,忽然得到陛下召见,说俺跑得比马还要快,就让俺送十万火急的诏书来给高廉使了。 原来昔日淄青方镇的李纳勾结田悦,反叛朝廷时,李纳的叔父李洧在徐州,听从了彭城县令白季庚的劝告,连徐、海、沂三州反正朝廷,李纳发怒回身围攻徐州,李洧就曾派麾下一名善走的牙兵,前去京师求援。 这牙兵就是王智兴,徐州和京师相距两千四百六十里,他花了五日就跑完了,这次京师到安乐州,他也是靠铁板般的双脚跑完的。 这王智兴比起韦驮天,怕是更甚一筹。 而那名劝告李洧的彭城县令白季庚,他有个儿子,叫白居易。 安乐城下,厮杀声再起,高岳就急切向王智兴索要朝廷诏书,这皇帝又要说些什么,周围的态势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现在就我白草军一支在和西蕃接战? 王智兴便将文书毕恭毕敬呈上。 “郑文明的笔迹?”高岳先是认出了郑的字迹,而后看到内容时,头上几乎要冒火,“搞什么!四面方镇用兵,将士用命,正呈铁壁之势合围马重英,本来是能一鼓歼灭数万敌军骁锐的大胜,可却有奸佞掣肘,犯了阵前换将帅的大忌,难道要坐视马重英逃出生天?圣主挂念我白草军安危,臣岳铭感于心,可此中种种,陛下也是难辞其咎。现在王押官且看,城下将士血战竟日,陛下却手谕来,让我退兵守城自保,大大的荒谬!” 高岳的话语声震楼宇屋瓦,虽则四周的人不多,可也怕王智兴吓得够呛,便说高廉使息怒,万不可指斥舆乘(骂皇帝)哇! 然话还没劝说完毕,高岳气得大哭起来,这种感情他起码有一半是真的,颤抖着双手,“信用奸臣,难道不是庸君嘛?(微操,微操,操你......)”言毕,高岳发起狠,居然当着目瞪口呆的王智兴面,将郑手写、皇帝李适画御影的御札亲手撕裂,掷在靴子下,“请王押官回去告诉陛下,臣岳必然决死战不退,若是亡故,便等于死谏。” 接着高岳索性坐下,拾起一块垒城的砖石,狠狠对着嘴巴就是下。 “主人!” “高廉使!” 等到韦驮天和王智兴惊呼着扶住满口是血的高岳时,高岳推开他俩,将两颗血淋淋的牙齿取出,一颗交到王智兴手里,“这请王押官送回京师圣主处,就说高岳要效仿春秋晋大夫先轸的举动。” “先轸是哪位啊?”王智兴现在的文化层次还不高,不认得这位,也不知道春秋时期晋襄公放走崤之战里俘虏来的秦军后,这叫先轸的当面吐了晋襄公吐沫,在其后对狄族的战斗里扔下头盔突阵战死的事迹。 还在王智兴纳罕时,高岳把另外颗牙齿塞到韦驮天手里,接着合起对方的掌心,语重心长,“这颗牙,送回兴元府去,交给你主母,说我高岳对不起她。” “主人啊!”韦驮天大哭,然后撸着鼻涕,问高岳“主人啊,你到底啥事对不起主母啊?” 听到韦驮天的疑问,高岳也不再擂鼓,而是握住段秀实赠给他的横刀,迅速冲下城头,亲自跨上马背,“开城门,开城门!”当土团士兵们将城门大开后,高岳单骑突前,来到城北列阵待命的八百骡子兵前。 接着高岳虽然心里早已完成缜密的计算,可口中依旧不脱个死战,这支骡军八百人,是他现在唯一的机动兵力,他用横刀的刀刃指着门枪旗下的骡军兵马使徐泗,“所有的骡军儿郎们,握住横刀,把团牌背在身后,和我一道突过安乐川去,咱们突过去,蕃子就败了!” 这时安乐川那边的白草军,已经苦战了四个时辰,和慕容俊超一样,都已达到精疲力尽的边缘,可依旧背靠安乐川,死死守着河源地。 可对西蕃的军队来说,情况要困难得多,因为他们从庆州、盐州跋涉而来,粮秣、武器、铠甲和饮水都已消耗殆尽,打了这几个时辰下来,早已枯竭。 而他们的背后则是盐池县。 盐池县,顾名思义,那里的湖是咸的,人马无法饮用。 人和战马,毕竟是血肉之躯。慕容俊超眼瞧依旧无法彻底突破白草军背水而立的半月阵,信心开始崩溃。 阵后,已经不断有人喊着这样下去就彻底完蛋的话语,开始扔下武器,抱着各自坐骑的马脖子,往各处逃逸流窜。 “我是吐谷浑小王,部落所有男女的安危系于我一身,不能在此为了西蕃人的利益,彻底折损掉。反正也牵制这股唐军四五个时辰,剩下的自求多福吧。”慕容俊超然后大呼放弃攻击唐军,渡过安乐川突围。 这个指令一出,所有西蕃和吐谷浑的部伍,都争先恐后地放弃攻击白草军,开始向安乐州城东北处的河曲奔跑,要绕过这颗钉子跟在马重英后面去鸣沙镇。 而恰好,白草骡军八百骑,在对面急冲过来。 常居西北的西蕃和吐谷浑,大部分人生平还是首次看到骡子兵:他们提着亮闪闪的横刀,或者平端着弩,背负着团牌,胯下的骡子比马还高,四肢细长,冲击起来速度不亚于战马。 因壅塞而干涸的河床处,骡军和慕容俊超逃散的骑兵们冲撞搅杀起来。 高岳也惊吓得可以,他只看到两侧,西蕃的骑兵飞也般接二连三地冲过去,可他们都无心恋战,因为人马口渴欲狂,到了濒死的地步。 骡军挥动横刀,将一些没能逃快的敌人劈砍坠马,也有的骡军发弩,自背后射杀西蕃兵,斩获颇丰,可这并不能阻拦西蕃兵的逃跑他们在同伴伤死落马后,根本头也不回,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骡军的人数太少,就像一小段还屹立的堤坝,根本拦不住左右潮水般逃逸溃败的敌人。 8.康日知出援 这时,整个安乐州北城的城堞和敌台上,其上驻防的土团士兵,都聚集起来,默不作声地看着其下壮观的景象: 近万西蕃和吐谷浑的骑兵,不再攻击白草军步军防线,也根本不敢来攻打州城,而是穿过城北的河床和荒漠,没命地往黄河方向奔窜。 高廉使在马背上,也是整支骡军里唯一的战马,挥动着段太尉赠予他的那把横刀,大声呼喝着什么,骡军兵马使徐泗紧随其旁,而八百名白草骡子兵,先是阻截,而后居然回身,追赶起近万敌军骑兵! 眼见不断有敌人落马,或是被己方骡子兵击杀的,或是因饥渴而倒毙的,高岳在兴奋的同时,也恨得咬牙切齿:若是其他方镇的唐军能密切合围,又怎会出现八百骡兵追西蕃殿后阵满世界跑的景象?马重英的所有人,早就会在这片旱海里被全歼。 如今虽有斩获,可和预期的战略目标,相差过大啊...... “只能指望灵盐节度使康日知,能出动兵马来帮忙截杀下,扩大战果了......” 可还没等高岳想完,背后尖利的号角声炸起,他回头望去。 乖乖,安乐川的东侧起伏绵延的沙丘后,又扬起极大的尘土,滚滚的兵马往这里奔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马重英还有后手,可这根本不像啊!”高岳很是吃惊。 而在东岸休整的白草步军,看到眼前这幕,起初也是惊慌不已。 实则这股兵马,正是从盐州殿后战里脱身而来的沙陀万户。 青刚岭处,朱邪尽忠父子的伏兵策被唐军四将识破,便不敢恋战,急忙败走穿过盐州,企图和马重英一道渡河。 沿路许多沙陀族人,因困乏、创伤,倒在了荒漠当中,他们坐在原地,将战马和水让给同伴,并对西面故祖之地嚎啕哭拜,向朱邪尽忠说,王啊,不要管我们了,把更多的人带回家乡才是。 朱邪尽忠父子由是也是一边逃,一边哭,结果跑到这里来后,又看到安乐川已被唐军截断,河岸沙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人马尸体,都是西蕃和吐谷浑的。 “天亡我也!”尽忠绝望地大呼。 “父亲,唐军多是步卒,且阵型不整,想必之前遭过苦战,我军直接绕道冲过去,尚有生机。” “冲到何处?” “钵乐山有泉水,就冲钵乐山。父亲,之前我暗中让子弟们多备了些水囊,还能支持。” “好儿子!”朱邪尽忠这时恨不得抱着执宜的脖子,好好亲亲。 可随即朱邪尽忠又眼泪横流,执宜也哭起来。 其实执宜哪里有什么“多备水囊”啊,这些水囊全是沿路遗弃的族人让出来的,他们把死的绝望留给自己,把生的希望让给了我们。 “马上我喝的,哪里是水,分明是族人们的血啊。” 于是,安乐城下,沙陀万户也漫野奔逃起来。 入夜后,追赶了好一阵的白草军骡子兵们,鞍上悬着累累的脑袋,返归回来。 他们的给养也耗尽,无法深入追袭下去。 这会儿安乐城的城池、弩台上的火光,和夜空里星辰照应,沙漠的夜格外寒冷。 缺了两颗牙齿的高岳,气得用佩刀不断砍着望楼的柱子,直到对方“伤痕累累”为止。 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西蕃、吐谷浑、沙陀的入侵军脱走,无法给对方造成毁灭性打击。 我的两颗牙齿是不会白砸掉的,以它俩发誓,造成今日局面的混蛋,一个两个,我都不会放过。 当夜,高岳也无法判断之前被派遣出去攻击钵乐山的五千骑兵情况如何,郭再贞有无联系上他们,他所能做的就是收拢手头上所有的步卒、土团和骡子兵,在焦灼不安里渡过一晚。 第二天喜讯到来,吴献甫、张万福带领的一千五百骑兵,居然出现在安乐城附近,并和高岳取得联系。 原来他们是一路追击沙陀族而来,因给养跟不上,故而只能到来这么多人。 等到问清楚缘由后,高岳心中更是暴怒,果然还是马燧和张延赏这帮混蛋在拖后腿。 可他这些年在官场上历练,也变得成熟许多,那砸下的两颗牙便是他的武器,所以高岳表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请吴献甫和张万福队伍的骑兵们在安乐城得到充分的喂饲,接着高岳即刻命令,全军重新编组,向鸣沙挺进。 这时,自安乐城到鸣沙镇的方向,沿途所见的景象简直触目惊心。 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枕籍着敌人人马的尸体,他们都躺在沙地上,看起来就好像睡去似的,可当白草军的军卒们经过时,却发觉许多尸体的口鼻都流出血来,衣衫破碎不整,掺和着飘来的砂子,宛若遮在脸上的暗红色面罩:这群人都是精疲力尽,加上无水可饮而死的,足见马重英也好,慕容俊超和朱邪尽忠也好,跑得是多么的惶急不堪。 钵乐山下,高岳居然看到了大批唐军骑兵,扬着旌旗向自己会师而来。 来者正是明怀义、米原和张羽飞等将的骑兵队伍,此外还有灵武康日知增援来的三千精骑! 郭再贞和蔡逢元这次再立功勋:蔡先是穿过沙漠,绕过钵乐山来到灵武城,见到康日知后,交上高岳的文牒,向这位节度使请求援兵。 起初康日知是苦恼的,因为他先前接到过张延赏的密信,叫他不要搅合到对马重英的围剿当中去,但蔡逢元却极力说,高廉使出动的五千骑兵当中,有泾原的,有神策京西右大营的,是奉了圣主的敕令,还请大都督您不要推辞(不然圣主那里不好交待)。 计较了番,康日知还是答应,出动三千骑兵,搜捕堵截马重英。 其实在高岳于安乐城作战时,明怀义和灵武的三千骑兵,就出现在鸣沙一带的战场上,和逃过来的马重英交过手。 据明怀义和蔡逢元事后说,马重英当时在钵乐山补充了泉水,所以日暮时分双方骑兵大混战了场,不分胜负,趁夜时各自撤军。 “马重英他们现在应该还没有完全渡过鸣沙,我们再追一场。”高岳急切地说。 他猜得没错,这时黄河边沿的沙丘,及河中凸起的一团团沙洲苇草处,西蕃的兵马犹有近三成,正在鼎沸地簇拥在东岸处,热切紧张地看着于河面上划来划去的羊皮浮囊或木筏子,等待渡过去。 9.血水黄河边 “别让这个女子落在后面。 ”西岸处,马重英遥指着对面正在等候的努琼,说到。 因努琼这位女子,在许许多多为兵的男子当中格外醒目。 马重英还惦记着她的功勋。 “快,来上渡筏。”几名西蕃士兵站在没膝深的水里,把努琼扶上了筏子,随后将她推走。 努琼还没来得及说声道谢的话语,就听到了天崩地裂的声音,这声音她非常熟悉。 先前她母邦大蕃围攻盐州城时,就是如此的声势,可现在局势倒转过来:鸣沙旧城的三面地带,都出现了唐军的骑兵,他们是来追袭的。 灵武的骑兵,白草军骑兵,神策骑兵,宁骑兵,泾原骑兵,足足近万人,见到黄河边这副景象,就像是见到了饭食的狼群般,嗷嗷叫地策马飞奔,铺天盖地地杀来。 “啊!”坐在筏子上,已然漂出十余丈远的努琼尖声惊叫起来,抱着脑袋。 昨夜她随马重英大论的队伍,跑去钵乐山,沿途就遭遇到了唐军骑兵,当然她不知道是白草军的明怀义部,双方骑兵在沙漠里穿梭战斗,可让努琼惊恐的是,她原本心目里所认为战无不胜的大蕃武士,此刻却因人马的饥渴困顿,一个接着一个被唐军射落,丧失了性命,其他的人包括大论在内,只能疯狂鼠窜。 当时局面一片混乱,凄惨极了,多亏名好心的大蕃骑兵,给了她匹战马,她抓住马脖子上的鬃毛,箭矢在头顶上接连呼啸着掠过,惊魂未定地才一路跑到钵乐山下。 到了山下,终于饮到了甘甜的泉水,可没多长时间,大论又下令,所有人放弃钵乐山,继续向鸣沙镇前进。 于是她和数万人只能继续奔跑。 道中,朱邪尽忠的沙陀万户居然千辛万苦地追赶了上来,和马重英合流。 至于慕容俊超的吐谷浑,原本是军队的头阵,此刻却穿过安乐城,消散在前往中卫渡口的荒野当中了...... 不管如何,这次河西马重英,和他统带的陇右论徐力所部兵,损失也不可谓不惨重。 但即便到了黄河,渡过一大半有生力量后,唐军骑兵又追杀过来。 望着对面马蹄扬起的飓风,马重英痛苦地掩面,转身拨马而走。 朱邪尽忠和儿子执宜暂时未有离去,他们看着对岸血腥凄惨的景象,触目惊心。 “啊!”筏子上坐着的努琼,惨叫声不已。 她眼睁睁看着河岸边,唐军骑兵是如何驰射奔突,然后又是如何将还残留在岸边的大蕃将士们切割开来,分成一小块一小块,接着用刀剑、铜殳和马槊把他们屠戮殆尽的。 等待她丧魂落魄地靠到了那边的岸时,对面黄河上漂浮着重重叠叠的尸体,随着波涛晃荡着壅塞着,沙洲上的苇草和临岸的浅水全都被染成丹红之色。 等到战斗结束后清点首级,高岳所统带的骑兵队伍,在黄河边砍下西蕃、吐谷浑、沙陀的脑袋共计二千四百余颗,俘囚五百余人。 接着唐兵的小股骑兵,又沿着鸣沙直到安乐的旱海沙漠,粗略清点着累死渴死的蕃兵尸身,约有千余具。 而安乐城到中卫,沿路也有数百具慕容俊超部所遗留的尸身。 这还不包括高岳先前在安乐川战斗里,及吴献甫、范希朝等四将于青刚岭各砍下的数百首级。 可马重英、论徐力、慕容俊超和朱邪尽忠等首脑都逃走了,这也是不争的遗憾。 高岳铁青着脸,领着骑兵迤逦,穿过沙漠,先是抵达中卫,接着顺蔚如川,向白草军城而归。 而同时,在河东石州孟关口,马燧正接过皇帝的制文,里面委任他为河东、夏绥银(白于山北)、坊丹延(白于山南)党项招讨行营都统,负责在西蕃主力逃走后对该地区党项部落的讨伐肃清。 这下马燧总算开心,再也不提什么回纥的威胁,而是兴致勃勃地指挥河东军队渡过黄河,准备驻节于延州,亲自指挥筹划诸般事宜。 长安大明宫蓬莱殿边,皇帝接见了自安乐州城一路狂飙返归的王智兴,而后王智兴交给了陛下个包裹起来的锦帕。 皇帝解开后,里面是颗血犹自未干的牙齿。 皇帝的心一凛,还没来得及说话,王智兴就告诉他,这是高廉使在安乐州城头指挥白草军奋战时,用石块砸下来的牙,并称自己誓死不会退,接着便和西蕃继续死斗去了。 “高三,有无对朕的御札说些什么?” “臣不敢言。” “说吧,高三说什么,朕都不会发怒。” “他说他要效仿那个什么先轸,还说,还说,马重英若是逃了,这责任不但在于奸臣,还在于陛下察人不明,阵前换帅。”王智兴壮起胆子,直说出来,“所以高廉使把牙齿砸落,让臣交给圣主陛下,以表心迹。” 李适这时候心中如海水般翻滚,他将高岳的牙攥在手中,一时哽咽,也不知道该对周围说什么好,说什么仿佛都无法从容,沉默良久,最终只能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何必学先轸呢?你对朕脸面上唾的那一口,是你还根本不懂朕的良苦用心啊!” 而后李适对王智兴说,也不清楚高三这家伙到底死了没有,麻烦押官你再去原州萧关走一遭,要是他没死,叫他滚到长安来,朕要治他指斥舆乘、擅自陷没白草军的罪。 周围中官听到这话,无不变色。 不久后,紫宸便殿内,皇帝坐在绳床上,对着召见的诸位宰臣们说:“朕刚刚得到消息。原州萧关,防秋的兴元防御观察使高岳,不遵朕的御札,先是领军出白草峪,而后据安乐州城,扼安乐川,和数万企图逃脱的西蕃兵拼死血战,要截住马重英,迄今不知存亡与否。诸位,不知对此如何看待?” 这话一说出来,满殿震恐。 尤其是张延赏,更是惊得手足冰凉。 皇帝这话的潜台词,这群混到宰臣地位的人物,哪个不清楚? 这时谁要跳出来,叫皇帝治高岳的罪,不是找死嘛。 “高岳这也是忠公为国,况且当时军情瞬息万变,有些事君王之命也不好全受。”张延赏有些尴尬地出列,如此论到。 “唔......张卿所言极是,那若是高岳还活着,朕到底是该罚他,还是该赏赐他呢?”皇帝问出了下个题目。 10.塞外信飘缈 “陛下天威难测,天恩浩荡,臣实不敢妄自揣度。 ”张延赏急忙将笏板抽出,脑袋叩在其上,就差告饶了,陛下你不要再问我这么尖锐难当的问题好不好。 李适冷笑数声,说既然如此,到时朕哪怕把高岳送到狗脊岭却剐了,张卿也勿用论阻;若高三战死,朕要追究各方责任,张卿也勿用论阻。 “臣不敢,臣不敢。”张延赏伏在地板上,忙不迭说到。 殿内,其余的宰臣低下头来,强忍住笑容。 接着皇帝换了个话题,询问平凉弹筝峡筑城的消息,门下侍郎李勉和判度支崔造都趋前说到,平凉的城池已接近功成,其可容五千精锐驻防,周围还有屯堡,足以让三万人且耕且守。 皇帝点点头,就说马上宣召陕虢观察使李泌,和东都留守贾耽而来,在平凉乃至整个原州,不,是整个西北和朔方复兴府兵制的细则,朕要好好同他俩商议。 回宅后的张延赏灰头土脸,在自家的厅堂内,气得顿足,时而骂马燧,时而骂高岳。 这时轩廊边,刚从翰林院结束几近两旬直寓的郑,拖着疲累的身躯,也归宅了。 张延赏见到小女婿,急忙收起怒气,和郑故意闲聊几句,就问到现在对西蕃,圣主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因为对西蕃、回纥国君的礼仪问答文书,都是翰林学士经手的,里面的措辞内容可以推出皇帝对国策的态度。 郑就说岳父告诫过小婿,王言之事,身为翰林学士万不可泄露。 “是啊是啊。”张延赏的老脸都发酸起来,然后他又笑起来解释说,现在对西蕃的战和是个大问题,我身为宰执,也希望听到各方的意见,这也是为天下苍生考虑。 “假如高三战死的话,那陛下怕是绝不可能和西蕃议和了。”最终郑只是说了这句话后,便向岳父辞别。 留在张延赏,在轩廊下呆立半晌,良久自言自语了句,“高三,你可别死哇。” 回到寝所,郑心中怏怏,碧笙唤了他好几次,他才有所反应,和妻子寒暄了数句后,他就望着窗牖勾栏处的花卉,默然不语。 安乐州的战事,大明宫和皇城南衙都传遍,皇帝还在紫宸便殿专门询问这事,可结局却还未有落定传来。 十王宅睦亲楼中,唐安的针刺破了手指,一滴血顺着她雪白的肌肤慢慢滑落。 “阿姊。”旁侧的义阳急忙捏住她的手指按住。 之前公主府家丞程衍就立在帘外,对她说到:“主,有了那位兴元府牙将胡贲的消息。高岳贿赂甲库的令史和书手,伪造这位的告身。” “也即是说,这个胡贲压根就不存在?”正在缝衣的唐安很好奇。 “正是,并且还打听到了,胡贲居然是高岳妻妹的夫君。” “什么?高岳的妻妹嫁给个不存在的牙将......”唐安的脑袋糊涂了。 “并且经公主府的查探,这个胡贲在高岳出征西北前,在给兴元府回商在外时,落水死了。” “这个不存在的人,怎么死......”唐安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主,据闻高岳的叔岳母和妻妹都在兴元府,并且高岳的堂妻弟崔遐,为兴元府金牛县令,如今正在京城当中铨选注拟,准备授予新的官职,不妨看看能否在他那里打听到消息?” 接着程衍顿了顿,对公主说,和这个相比,我在大明宫内帮忙编写代宗实录时,今日听到个更大的消息。 “什么?” “陛下阵前宣召萧中郎归京,而后马燧和浑为谁当都统争执不决,各方镇唐军不及追击马重英,马重英大军得以脱逃至安乐州鸣沙,只有高廉使领着一军出萧关,拦截了上去。” 于是唐安便不小心刺破了手指。 但这时她的心中却像也有血滴落般,痛苦得要命。 可她和崔云韶不同,当年高岳被要求覆试时,云韶可以坐在地上大哭,当着叔父的面骂代宗皇帝,然则唐安能做什么呢? “阿姊......”此刻只有义阳公主,明白她的心思。 “没事,没事,不小心而已。”可说着说着,唐安就背过脸去,狠狠啮咬着手指,没让任何人见她担忧落泪的模样。 升平坊内,崔宁也是边吃着饭,边不断六神无主地抓着手,他也听到了西北安乐州的战事。 柳氏坐在一边,也在细细地用餐,良久她搁下食箸,对夫君说了句,“实在放心不下,叫家仆沿驿道去打听下,韦驮天不一直伴在你女婿的身旁吗?” “唔,唔......”崔宁含糊着,也不知道是也不是。 次日,中书侍郎萧复自方镇归来,立于紫宸殿门阁外,当几名宦官走出来向他行礼后,早已明了所有的萧复,便呈递了表章给宦官,称麻烦敕使送于圣主。 很快,这表章穿过重重门廊,交到皇帝的手中。 皇帝览表完毕后,说了句“萧复为相来,共有两错,一是先前擅自在同华二州开仓放粮;二是在坐镇宁时,其行营里军将擅自取渭口的进奉米。其他并无大过,且对国家有功,可免平章事知政事权,罢中书侍郎,出为岭南经略节度使。” 接着皇帝在心中说,“朕也算让你全身而退,否则将来的事,你便是想脱身也没办法了......”言毕,便取来朱笔,在奏章画可。 很快的,萧复被罢免中书侍郎的消息,迅速取代西北的战事,又传遍整个长安。 胜业坊延光公主,刚刚被加封为郜国公主,但她的喜悦未能持续多久,就被这个消息惊得不能自已,对前来告信的儿子裴液问到:“太子在少阳院内传来什么没有?” 裴液摇摇头,不过他倒是告诉母亲,圣主最近对宣徽院说,此后出外的各色公主、郡主等,不可随意出入宫禁。 郜国公主慌张地立起身来,“萧复被罢相,陛下又禁绝少阳院的对外交往。” “莫不是要废太子!”裴液也很害怕。 郜国公主心中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局面,“陛下如今最喜欢的就是普王,虽然普王是他养子,可待之远胜亲子,你说废掉太子,让普王取而代之,还真的是有这个可能的。不,我不能让这一切发生,绝不。” 这时裴液索性说,“我们在神威军和神策军内都有人,不然?” “你别蠢,桩子就算要发,也要留下一半的暗桩,不能叫人一鼓荡尽喽。”郜国公主如此回答说。 11.白坠一颗齿 母子俩正交谈间,正堂帷幕外有人来报,说是资敬尼寺的比丘尼智因求见。 郜国公主急忙将她请入。 这智因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虽则身披僧衣,可眉眼间却满是尘世间的欲念。 先前郜国公主去尼寺为病逝的昭德皇后祈福时,便和这位比丘尼热络上,别看智因只是个女流之辈,可活动能量却不容小觑,长安各坊各寺各衙署,她跑得是特别勤快,算是郜国公主最得力的外线。 入了帷帐,智因合掌向公主行礼,然后就喜形于色地说到:“宁那边,也有人来了。” “哦?”郜国公主眉梢动了下。 此刻智因揭开帷帐,一个矮小黝黑,鹰钩鼻子的僧人便直接走入进来,带着神神秘秘的诡异笑容,对公主行礼。 还没等郜国公主发话,比丘尼智因就贴在她的耳边,“这位是州佛寺里的,法号广弘,小名软奴,和当地节度使韩游瑰家往来密切,有手眼通天之能,并且少年时还得过胡僧的指点,深通房中术。” 原来这僧人应该是韩钦绪介绍来的,也要当自己的裙下之臣、得力干将。 有个比丘或比丘尼的身份,游走行事确实要方便很多。 “......”郜国公主想起后半句来,便摸摸自己脖子和额头上细微的皱纹,就低声问这广弘和尚,“女子可有采补之术?” “有也。黄老之学里,都将女人当作丹炉,可据贫僧所学,女子亦可将男子目为丹炉,只要用了此药即能随意采补,让公主延年益寿,美艳驻颜。”言毕广弘和尚便从供资袋里取出个瓷瓶来,而后在公主前的案几上倒下几颗药丸。 公主望去,药丸是琥珀色的,滚来滚去。 “这与一般的春药有何不同?”公主有了疑问。 “这叫花狐媚,母狐在成妖后,口中便有这样的媚珠,可幻化为美女,引诱男子来交接,采补精华,还能魅惑男子心智,使其听命于施药者。”广弘和尚介绍自己的药丸,滔滔不绝,“贫僧机缘,得到母狐的媚珠后,加以精炼,制成这种药丸。” 听到这个郜国公主顿时麻痒不堪,就想要约来几位想好来试上一试。 可裴液担心此药会伤身,就劝母亲说,可让别人先试不迟。 “智因,你来试。”郜国公主便将目光投向智因,“我马上让一个俊伟的宗室子弟来和你交合,也不算辱没你。” 听到这个条件,智因满心欢喜。 可垂涎智因美貌的那广弘和尚却说了句不可,然后说智因乃是桑门之人,对此媚珠效力有抵消的作用,那样公主便看不出这媚珠的好处来。 “那如何办呢?” 广弘猥琐地一笑,“那也得同为桑门中人的男子和她交合。” 郜国公主冷笑下。 广弘趁热打铁,说别看贫僧这样,贫僧也是李唐宗室的后代啊,不算辱没比丘尼智因,愿为公主试药。 “大胆妖僧,本主召你前来是有匡扶皇室的重事的,只要你能说出来,智因比丘尼也好,还是我府中清秀的婢女也好,随你试药,本主还有金银赏赐;若是没有正才,只会兜售些春药,本主将你交付京兆府杖杀。”郜国公主忽然发怒道。 广弘笑起来,双掌合十,对公主低声说到,“本僧当然有妙策,愿献给郜国公主,本僧有个从兄弟,也是宗室子弟,名曰......” 三月底,白草峪的军城,旌旗飞扬,在此暂时驻屯的白草军将士正在休整,并准备向朝廷造册报捷。 王智兴飞也般来到军城处,在看到高岳只是没了两颗牙齿,其他安然无恙,还获得斩俘西蕃数千的大功后,是千欣万喜,连说这下圣主可就安心。 城内,高岳用羊酒犒劳了王智兴,并送他银锭五十两,锦缎五十匹,便问他说,圣主到底是如何说的。 王智兴便原原本本告诉他,圣主说你对他脸面唾了一口,是根本不了解圣主的良苦用心,此外圣主还说,如高廉使无事,俺回去禀告户,马上就有敕使来宣召廉使,入京要治廉使的罪。 高岳吃疼地捂住肿起的脸颊,对王智兴说,你回去告诉圣主,我即刻素服,沿驿路入长安大明宫客省待罪。 等到王智兴告辞后,韦驮天便来问主人,“那颗牙齿要送去兴元府给主母吗?” “我不是好好地活着。”高岳说到,“若送牙齿去,惊坏了阿霓该怎么办?” 韦驮天点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主人说,既然如此,那主人岂不是白白多砸下颗牙? 听到这话,高岳忽然凝住了,抬起手指,摸摸脸颊,觉得更痛了。 “砸下两颗牙,一颗送皇帝,一颗送妻子,显得更有诚意。”他如此安慰着自己。 接着,高岳登上角楼,沿着回廊望着葫芦川两岸,六盘山和子午岭俊美的山景,心中又变得大志激荡: 皇帝宣召我回京,嘴上说要治罪,实则是要继续重用拔擢我啊! 不过我想要真的有番作为,就得清除张延赏、马燧这群人,排除掉他们的干扰掣肘,以后方可有鸟飞鱼跃之所。 接着高岳便让蔡逢元、郭再贞及三百名骑兵,伴护自己,从白草军城出发,先沿着驿路,向泾州城进发。 结果待到泾州城后,高岳便看到群泾原行营的士兵,同样护送一干人等,自西面而至。 这群人有高岳认得的,出使西蕃的崔汉衡。 也有高岳不认得的,穿着西蕃衣衫的官员。 高岳上前探问,才知道这群赞普派来向唐家求和罢战的使者,领头的为乞胜坨。 “圣主有诏,不得放西蕃使节觐内,为何尔等小蕃还能入泾州城?”高岳便质询起来。 乞胜坨见高岳年轻,脸上还有轻视的意思,便说这位是何人。 “我乃兴元五州防御观察都团练使、白草军使高岳,先前于安乐、鸣沙斩你等小蕃首级四千,正向上都前去,要献俘告捷。”高岳厉声说道。 一听这个,那乞胜坨不怒反而十分敬畏,赶紧上前对高岳鞠躬谢罪,称方才语气唐突傲慢,还望赎罪而后他就陪着笑脸,说天神赞普在逻些城听说昭德皇后薨去,特派下使前来吊唁,并希望罢两国之兵,重归于好。 此外,崔汉衡也被赞普款待送回,同样希望带给唐家天子和平的诚意。 12.单入紫宸殿 进了长安城后,高岳在大明宫客省里呆了无所事事的三日。 毕竟先前皇帝“震怒”,说他指斥舆乘,所以来这里后第一件事就是“待罪”。 同随而来的乞胜坨和崔汉衡都得到了皇帝的接待,随即皇帝念崔汉衡入蕃多年辛劳,拔擢其为兵部尚书。而西蕃使者乞胜坨,皇帝只是允许他去拜祭吊唁了昭德皇后的陵寝,但却不和他商议两家罢战的事项。 就在乞胜坨焦急万分的时候,大明宫又迎来了位新的客人新任夏绥银、渭北招讨都统马燧,他是带着另外位西蕃的使者来的,区颊赞。 马燧给皇帝上的奏章里称,先前唐蕃交战已然接近一年,双方均有损失,天下劳顿,民心不安,赞普又有心乞和,不妨答应对方,重新立盟。 另外马燧还在奏章里对皇帝承诺,只要答应西蕃的请求,赞普就会同意把会州割让给我们。 只要原、会二州全都归唐家,不但整条黄河防线会转危为安,更提供了一块跃入河西、陇右的跳板。 对跃跃欲试的马燧,皇帝的态度是:“容朕思量商议。” 然后皇帝就开了子,只要高岳单独入紫宸便殿来召对,对外的说法就是高岳犯指斥舆乘的罪过,朕要当面判他的罪行。 当门阁使来到客省宿舍时,高岳正翘着腿,和几个前来朝觐的洞蛮酋长侃天侃地呢! 高岳毕竟去的地方多了,眼界和见识哪是这几位能比的了的,几番交谈下来,这些洞主对高岳钦佩得五体投地,高岳就教他们大明宫禁内各种诀窍法门,怎么行贿,怎么讨权贵开心,马上见到圣主后该如何如何说云云,听得这帮洞主们晕头转向的。 接下来紫宸殿内,高岳穿着朝服,表情一变,十分严肃地坐在皇帝赐予的席位上。 不久,皇帝就在群中官簇拥下走了进来。 “臣岳福(赴)阙,获面天颜,无任瞻天胡(荷)圣,激切屏营之至......” “行了,行了,嘴巴掉牙齿漏风,就不要说这些。”皇帝皱着眉坐下来,然后指着高岳,“口张开,让朕瞧瞧。” 高岳便开口,皇帝见这位上下两排牙齿,各缺一块黑洞洞的,忍笑忍得十分痛苦,转身对身旁的掌扇使孟光诚问到,“宫中太医署还有补牙的吧?” “大家,有的,里面专门为高廉使留了材料。” “用藩国送来的象牙,还有最好的金线,给高三补上。” 说完,皇帝就摆手,叫孟光诚和所有中官都出去,去忙乎镶牙的事,剩下的朕和高三亲自谈。 待到孟光诚等自殿侧阁门陆续退出去后,皇帝叹口气,说“高三啊,你这次做得够狠的啊!不断用石坠齿,毁了编贝之美不说,还趁机指斥了朕番,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臣岳只是愤激,我唐居然在天时地利人和都大好的情态下,让马重英溜走了。” “可你不是在鸣沙取得大捷,足足砍下数千西蕃首级呢!也彰显了朕的威德,难道不该庆贺吗?” “马重英带六万西蕃兵渡黄河入寇灵盐,尚结赞领三万西蕃兵入寇泾原,现虽斩杀蕃兵近万,可未有伤及西蕃根本,马重英和尚结赞的主力尚存,退守河西、陇右,休养一年即可再度入寇,就算不入寇,我唐此后恢复两地,也会困难重重,所谓的放虎归山,说得便是此,臣实不知有何可庆贺的。” 皇帝脸上有些不悦,“你在怪责朕换了萧复?” “如萧复不换,便不会出现各镇不协的问题。马重英也绝不可能脱逃出去。” “哼,朕将你目为天子门人,你却心向着被罢相的萧复。” “臣岳没有心向任何人,不过就事论事。” “朕之前就和王智兴说过,你根本不明白朕如此做的一番苦心。” “陛下,此役如能歼灭马重英的主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西蕃河西道的精锐被扫荡一空,意味着西蕃要花大力气才能填补这次的损失,也就意味着安西北庭能更顺利地坚持到我唐光复的那日,同样也意味着我唐能更快地占据原会,收复河陇,只要达成这个目标,朝廷又何用年年耗费巨大来从关东抽兵防秋?如不用防秋,陛下再以关东中原方镇为先锋,用减省下来的钱帛粮谷为军资,在以关内、山南精锐为后拒,何愁平藩大业不成?对外能光复陇右、河西、安西、北庭,对内能削平河朔、淄青等强藩,那也就意味着陛下就是真正的中兴圣君,而陛下却因对萧复的一己嫌恶,毁弃了如此大好的局面,窃为陛下不取。” 面对高岳滔滔不绝的指斥,皇帝语塞: 朕召你来,是要堵你的嘴巴的,没想到啊没想到,高三你坠了两颗牙齿,还在继续肆无忌惮地指斥舆乘。 “好了,说千道万,现在朝廷度支司没钱了!”皇帝拂袖而起,打断了高岳,”所以朕才召对你,就是希望听听你对以后国家边戎、财务各方面的意见,朕也同时召来了李散骑(李泌)和贾留守(贾耽)来。”然后皇帝转过身来,走进高岳,用手指着他,切切说出个大秘密,“萧复不是没才,但朕不能接受他,你明白不明白......而朕召李、贾两人来,就是希望未来的中书侍郎,能从这二位里择选,你又明白不明白?” “唔?那张延赏、严震、刘从一......” “不做任何考虑。”皇帝这句话道出了实情,然后他威胁高岳说,”此言朕没有对其他人说过,你要泄露出去,便治你的死罪。” 高岳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唉,原来张延赏跳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过是皇帝排除异己的白手套罢了。 随后皇帝就直接讲马燧的奏章给高岳看,“西蕃来乞和,朕想要答应,高三你不会反对吧?” 高岳默默地将奏章接过来。 看着脸上表情不定的高岳,皇帝还是害怕他会发飙,便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对他说:“朕没瞒骗你,度支司确实确实告罄了,朕的内库也已拿出三分之二来支撑平凉、白草各地的筑城花费,朕需要缓缓,来筹措钱财,高三你也得帮朕想办法。” “议和也行,权作缓兵之计。”这时高岳心中忽然闪过什么念头,便改变口风,应承了皇帝。 13.封狼居胥意 “好,好,高三你大好。 ”皇帝不由得抚掌,看起来很开心,“朕马上拔擢你为真正的兴元尹,不用再当什么少尹了,爵位加封为淇县开国伯,实封五百户,甲第门前列戟、设行马,等到兴元府态势稳定下来,再过一年二载,少不得让你入台省为某部侍郎。” 还没等高岳谢恩,皇帝又补充说,朕绝不做空的承诺,就指定加你衔为兵部侍郎,兵部侍郎,然后任命你为殿后神威军都兵马押衙使,和监勾当王希迁一道,给朕在畿县练兵,马上殿后神威军要扩到三万人,你是懂得军事的,又是进士出身,朕要用你,也是信得过你的。 高岳眉头微微一皱: 是兵部侍郎,又在帝国首都附近给朝廷练新禁军,并且负责扩充兵马这个角色的即视感,怎么如此之强啊? 还没等他寻觅到这种即视感,皇帝就问他,依你看以后西边的军事,最当先要做的应该是什么,才能固若金汤? 高岳想了想,便用手指地为皇帝指画说: 其实这次马重英虽逃,可我唐收获还是很大的,原本西蕃每次入寇,多走泾州地,为何?因泾州为平野散地,利于西蕃骑兵驰骋。现在好了,我唐已夺回平凉,并在弹筝峡筑城,摧沙堡和白草军城也归于我手,并且依次筑城成功,这意味着原州七关实则控制权已转移到我唐这方来,以后对西蕃隔着陇山,也是攻守各半的态势。而我唐现在要做的,便是完善整个西北直到西南的防线(形成个坚固链条,保护好京畿和西川)。 “善,继续说下去。” “最好的方法,还是筑城。”高岳接着用手指点了几下,分别说了三个地理名词,“凤州河池”,“陇州源”,还有个便是“盐州五原”。 随即高岳解释说,凤州河池控扼嘉陵水、西汉水,是秦地、巴蜀和甘陇的交汇所在,此地归我兴元府管辖,在此筑城,以白草军守之,北可策应凤翔、南能应援西川,还可出击西蕃所占的河陇、松维各地; 而陇州地,归凤翔府所理,也是陇山的前卫所在,原本韦皋曾在阳营田,现可再进一步,于该州原本理所源营大城,再于华亭营小城,以凤翔陇右五千兵、三千兵各守之,足可当西蕃越山铁骑之锋; 而更北部的,盐州五原处,有盐池之利,且向来是汉、羌胡(党项)、西蕃势力交错处,荒漠一马平川,特别利于蕃骑行军,故而是西蕃入寇的首当其中所在,盐州若失,不但灵武孤悬在外,京畿也会遭到危险,马重英此次侵秩,走的正是盐州路,之前盐州兵力寡微,城堞不修,又有间谍在内,致使城池被马重英打破,京畿告急,所以在盐州也要筑一大城,须以万人强军固守,此后西蕃便不易攻取也,京畿门户也自然安然无忧。 说完三处后,高岳用手在皇帝眼前一划到底,称只要三地筑城完毕,那么以西川蜀都城为起点,自金牛道到凤州河池,再沿陈仓道至凤翔、陇州,再经过平凉,沿回中道至摧沙堡、白草峪,萧关,便可形成道完整而牢固的防线,以后西蕃再想烧杀劫掠我京师畿内,便绝无可能。 皇帝疑问说,“可萧关至灵武之间,却无军城,如西蕃再渡鸣沙之地进犯,岂不是和以前一样?” 高岳笑笑,说如果西蕃此后只能渡黄河鸣沙一地入侵,那便等于束手无策,他若敢渡鸣沙,必然被阻挡于坚城盐州之下,然后我原州、灵武兵力自南北包夹,盐州城兵再奋力搏击,西蕃三面受敌,后又有黄河,易进不易退,必将重演马重英的悲剧。至于为何不在鸣沙或中卫筑城,直接阻西蕃于黄河以西,主要因为此地带多为荒漠砂地,补给不容易,须要等到原州和灵武水路勾连畅通后,再于此新设一军城不迟。 “原州和灵武间的水路?”皇帝有些疑惑。 高岳就说,这是昔日北魏朝代曾成功使用过的方案,臣自书籍里得到,想要拾古人的牙慧。 “卿可细细地说。” 高岳便说,先前一段时间内,臣领军从泾州连云堡,打到平凉,打到萧关白草峪,又打到安乐州,直到大河边的鸣沙旧城,所以不但从书卷上,也在实际经历上勘察好了: 灵武是个好地方,和其四面贫瘠的盐州、庆州、原州都不同,它所邻靠的黄河河岸平缓,田野平旷,又有许多沟渠灌溉,十分肥沃,如能恢复营田,年收六十万石不在话下,不但能支用本镇所需,还可支援西陲的泾原,再加上马上在凤翔、泾原、兴元、宁等地的营田,不出两三年,朝廷度支便不用千里迢迢从江淮东南转运粮食。 不过有个问题,那便是灵武到泾原的陆路,是片旱海荒漠,砂子是松软的,如果用重车运输,必然沉陷,但如果用轻车运输,人力畜力必然造成巨大浪费总之,六十万石的话能有十万石送到泾原便不错了。 现在我们可开通水运的道路,摧沙堡和白草军城所镇守的六盘山诸山,多有木材出产,可让驻屯士兵砍伐,造二百艘船,随后走葫芦河、蔚如川入黄河,再沿黄河至灵武城运粮,返至泾原之地囤积,资助军用、牧马所需。六十万石,能有五十万石成功送达,每年可节省大笔支出。 只要这条路线通了,我唐便有余裕,于蔚如川和黄河的河口筑城夹守,那个时候,整个对西蕃的防线彻底完备,我唐依靠边军便可守住隘口和大河,可不用从关东抽调防秋兵,每年计可节省二百万贯的钱财,二百万石的粮食,用这笔钱再为陛下补充整训神策、神威军,便能配合边军直捣陇右,光复失地。 “大河适宜通航吗?”皇帝问到。 高岳给出肯定的回答,说造二百艘船,每船可载千斛(石),以两船为一纲,一纲十兵持弓弩,十夫摇橹,总需兵丁千人、船夫千人即可,每次可载运二十万石,自原州和灵武往来合计六十日,黄河三月至九月皆可通航,三次往来便能达成六十万石的目标,不但能运粮,亦可运兵。 皇帝慨然击掌,说听高三一席话,使朕有封狼居胥之意啊! 14.意会勿言传 高岳便趁机又进言皇帝,再勾连兴元府的褒斜水和渭水,称只要动员凤翔府及神策大营里五千士兵,掘通两者间不相通的一段即可,如此便能在京畿和兴元间也疏通出一条漕运来。 “好,此后兴元府乃至山南东道盛产的稻麦谷物,就能及时送至京师来。”皇帝表示没有任何问题,他当即对高岳表态:等到今年两税钱运抵后,朕要度支司拨三十万贯来重筑盐州城,二十万贯于源筑城,另外拨给高三你十五万贯,并减免今年兴元府的部分上供钱,供你在凤州河池筑城。 然后皇帝就询问下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高三,你对党项的事如何看。 “六胡州等诸地的党项、吐谷浑,不畏天威,勾结西蕃入寇已非一次,如今他们又接受马重英的告身、甲兵,蜂聚在白于山南北,实乃我唐的心腹之患,依臣岳愚见,可先剿抚并用,而后等我唐对西蕃的防线完备后,便可用城垒、黄河、陇砥将西蕃和这群党项叛蕃隔开,随即呈关门之势,彻底清洗掉灵盐、夏绥、河东、庆州和渭北的这群叛蕃!” 皇帝便说,朕已委任马燧担当招讨都统了。 高岳这时候却径自对皇帝说:“马燧上阵杀敌尚可,可要征剿党项,其无能为也,如陛下信任臣岳,待到兴元府事毕后,臣愿为陛下前驱进剿白于山。” “哼高三,剿灭党项,牵扯到数个方镇,此事非宰相不能为,你这话的意思,是要挟朕许你相位?” “臣岳为经略节度使即可。” “高三你又胡言乱语,你为经略节度,那不还是使相!高三,你在地方上呆的时间太长,几乎没在台省任职过,这样将来朕想拔擢你也难以服众,你随后少不得要在南衙台省里历练番。” “如今台省各衙署早已形同尸骸,臣岳想为陛下分忧,在台省衙署里肯定要被束缚手脚。” 皇帝语气有些不耐烦,说高三你到底懂不懂规矩,你入台省为某部侍郎,或半年,或一考,走个过场朕就能继续迁转重用你,最后皇帝居然直接对高岳表态,“未来你不当宰相的话,朕让你去白于山,各镇不会服,朝堂也不会服。” 可这时高岳却面露难色,说:“非是臣卖直,只是君家的宰相难为。” “高三你混蛋!”皇帝勃然大怒,这高岳可是当面连唾朕几口了,还有完没完? “陛下息怒,臣只是在恐萧复、张延赏之事,也在担心李晟和马燧之事......”面对皇帝的怒火,高岳不慌不忙说出这句话来。 果然一听这句,李适的脸色都变了,他自认和高岳两位都是聪明人,便急忙举手,让高岳不要再继续说下去,“高三勿言,但心知即可。” 立刻李适便问高岳,与西蕃议和,那赤松德赞承诺割会州给我唐家,你觉得靠谱吗? “陛下,疆场上得不到的,难道可以靠口舌得到吗?我唐和西蕃会盟碑都不知立了几次,可从来也没真正消弭过战祸,为何?西蕃立国至今,和我唐间已无彻底媾和的可能,便如春秋吴越二国,仇雠无法化解。” 皇帝点头认可,来回踱了两步,沉吟数下,做出决定:“高三你这次入京来,暂且多呆段时间,今日紫宸殿你我间的讨论万不可泄露给他人马上李泌和贾耽来后,朕便以商议西蕃和战为名目,每逢双日即让你三人入紫宸便殿召对,话题就只有两个,一是复府兵制,二是财税如何供军。” 高岳答应下来,而后他向皇帝请求:自去年至如今,白草军已防秋多月,士卒有伤亡的需要安顿抚恤,军器也需要修复加造,兴元府的营田虽有留守的士卒在打理,然则人手不足,负责留务的韦平和刘德室来信说,田地还要花钱雇土著农民来帮忙才行,所以请陛下放归。 “可,白草军此次建功显著,朕铭感于心,全军上下皆有赏赐,回归本镇后,朕答应明年便不用让白草军防秋,正好让刘玄佐领一万宣武兵,陈仙奇领五千淮宁兵,来平凉防秋。” “谢陛下。” 说完后,高岳就告退了。 紧接着,皇帝召见了马燧、区颊赞,同时让崔汉衡和乞胜坨一并入觐。 “这次你西蕃气势汹汹而来,结果丧兵过万,尔可知错,尔可知丑?“这下,取得军事胜利的皇帝,对区颊赞和乞胜坨说出这样的话来,腰板简直不要太挺拔。 乞胜坨急忙伏地,表示天神赞普正临时召见各位德论,狠狠训斥了擅自发兵的尚结赞和马重英。 “陛下,西蕃既已知错,谅在两国为舅甥之好,请暂且罢战议和。”这时马燧乘机进前,抱拳请示,“西蕃的使节区颊赞在此,愿以臣为中介,乞陛下息雷霆之怒,对彼行宽宥恩典。” 见皇帝脸上表情捉摸不定,区颊赞急忙对马燧使了个眼色,马燧会意,便非常高兴地对皇帝说:“西蕃赞普言,只要两国能重新立盟,愿将盐州刺史杜希全,并把会州归还我唐。” “哦!”听到这个条件,皇帝顿时转变态度,便问乞胜坨:“你自逻些城来,这话可是赞普亲口答应的?” 乞胜坨自然和区颊赞口风要保持一致,便说确实如此。 皇帝大喜,对马燧说:“如此便好,只要能取回会州,马卿便为第一功。” 马燧当即感激涕零,对皇帝保证道,臣定要将此事促进好。 “那会盟的事,就交给马卿亲自负责吧!”皇帝忽然说到。 马燧一愣,这会盟向来是宰执文臣负责的,“臣正为渭北、夏绥银、河东行营招讨都统,实在难以分身为会盟使。” 结果皇帝很是和颜悦色,对马燧说:“卿勿忧,这剿抚党项重要,可和西蕃会盟同样重要,卿既然分身乏术,不妨如此好了卿专力为会盟使,招讨都统便交由浑去做。” 马燧顿时明白自己又被皇帝耍了,然后他脑子一转,立刻顿首说,臣昔日在河阳、河东履职,少与西蕃交手,对蕃情不熟,而浑侍中则始终于朔方军内,西蕃畏之若神,会盟使自然交给浑侍中最为合宜。 “哎,这项和议是你一手促成的,西蕃应对马卿感恩戴德,你若不去,如何让西蕃心悦诚服?那你和浑侍中同为会盟使,如何?” “然则对党项的招讨都统......” “朕已让门下侍郎李勉前去。”皇帝说得非常干脆。 15.唐安入道念 “陛下,臣的河东子弟......”马燧还想用自己经营多年的河东镇来“要挟”来皇帝,意思是你不让我当这个招讨都统,精锐主力河东军离了我的统领,怕是会不安生。 可谁想皇帝根本不吃这套,直接对马燧说,河东子弟素来是我唐的精锐,朕不会亏待他们的,马卿你带来两位西蕃使者这举措很对,朝廷度支司艰难,也是到了议和罢战的时候(区颊赞和乞胜坨对皇帝的这番话十分敏感) 另外皇帝还公开说了对党项的政策:正是因财务艰难,此后对羌胡蕃落要多采取安抚态度,你是沙场宿将,杀伐之气太重,恐会激起更大的蕃变,故而朕择李勉掌管行营,同时兼任宣慰使、押诸党项蕃落使,那些羌胡有什么要求和陈情,只要不过分,汉夷一家,都是朕的子民嘛,能不兴干戈解决问题是最好的,故而招讨行营也就是做做样子,方便李勉门郎他制发文牒而已,各大军还是屯于本镇,减省军资。 皇帝最后总结:所以马燧你和浑安心主持与西蕃的议和事,李勉就去安抚白于山的党项,让他们各归原本的羁縻州府,放下武器安居乐业,大家各司其职,还天下个太平。 经皇帝一番解释,马燧觉得自己地位、职责还是挺重要的,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 而这时乞胜坨认为自己使命也已完成,就请求唐家天子说,下使我即刻回赞普那里复命,随即筹办两国神圣的会盟典礼。 “西蕃的会盟使预备为谁?”李适问到。 乞胜坨便说,赞普初步安排为东道大论尚结赞。 “先前兴兵者即为尚结赞,以他为会盟使,朕恐你家缺乏诚意。” “我蕃内没有比尚结赞地位更加尊崇的人物,以他为会盟使,足见赞普对和平的重视和渴求。” 李适也就答应了下来。 过了一两日,陕虢观察使兼散骑常侍李泌,及东都留守贾耽一并入京觐见。 接到消息的皇帝,当时正在禁内清凉殿附近的林苑里射猎,太子和普王双双在侧,而唐安、义阳、德阳等诸位公主也雕弓银鞍,在其后陪同。 自昭德皇后薨后,皇帝难得有如此的兴致,大概是受到西北战事胜利的鼓舞。 太子的气色看起来很不好,在马鞍上手不能拉弓,不断剧烈咳嗽着。 而普王则神采飞驰,在马背上是左右张弓,猎物颇丰,引得宫女、五坊小儿及扈从的禁军卫士喝彩声连连。 林荫下,骑在骏马上的皇帝看着这幕,忽然对唐安说了句,“太子的身体太差,朕害怕他等不到继承大统的那日。” 此言一出,唐安心中充满惧怕,虽然诸公主当中她和父亲的关系最亲密,可父亲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担心太子? 还是担心太子会等不及? 但父亲没为难她回答什么,而是继续感慨一句,“要是太子的身体能有普王那么好,朕便心满意得了。” “爷,萱淑虽为女流,可也知晓治理天下也不单单看谁更勇健,而是要看谁更仁义,谁更能得贤臣之助,阿兄向来宅心仁厚,已然满足储君条件,萱淑相信爷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至于身体,哪个整日呆在少阳院里能有好的身体呢?”唐安反客为主,反倒替兄长说项起来。 皇帝哈哈笑起来,摸摸唐安的脑袋,说朕女儿说的是,然后指着清凉殿四周,说马上朕就划出一片林苑来,让你阿兄多多在此射猎、蹴鞠,不用整年整月困在少阳院里,能有个强健的体魄,将来方不失为我唐家的天子。 “还有,让皇孙纯儿他们也多多来此,爷你以后也要多多看照纯儿才是。”唐安又说到。 “对对对。”李适向来最喜欢孙子李纯了,然后他按住辔头对女儿说,“高三他麾下的游奕使明怀义昔日立功来觐见朕时,曾经说过高三于萧关征伐时,做过的那个梦......” 一听这话,唐安就想起这狠心的狗贼来,便全无方才机敏的神态,变得有些木讷,这时她父亲接着说到,“高三在梦中,见到昭德皇后说唐家江山会出三代英主,看来重复贞观开元天,可能在纯儿那一代要真正变为现实。” 这话触动了唐安心中的另外根弦,当母亲去世后,她心中这个想法埋藏很久,这时鼓起勇气对父亲说到:“爷,按照高三的梦,母亲已化为菩萨天女,守护我唐疆土。而女儿我无功无德,也没法为三代英主复兴江山做些什么,不过自播迁奉天后至此的岁月里,女儿和至德女冠薛莘若炼师颇有机缘,还请爷赐女儿道观一座,自此入羽流、披黄帔,隐修于山林之中,并为爷和阿兄祈福。” 这话说得李适十分惊讶,“你是朕的长女,岂有不嫁之理!” 旁边的义阳公主,脸色黯然,因为阿姊的痛苦她最知晓。 果然唐安的话语声虽低,可却十分大胆直白,“女儿曾也有降嫁的机会,但却被拒绝,此心便不愿瓦全......” 听到女儿这话,李适心如刀绞,当初高三要是能当驸马那该多好,代宗皇帝也开心,而自己怕是早就擢升高三为宰相了,可现在,唉!女儿的青春也被这狗高三耽误,现在居然要出家为女冠。 更可气的是,朕还没法拿高三如何,因为朕现在也离不开高三。 最终皇帝望着泪光闪烁的女儿,长叹口气,说这事朕记下了,待到军国大事商议完毕后,就让少府监和将作监运作。 这时候,其实宣平坊的高岳也没闲着,他送书仪,公然约翰林学士陆贽和郑至兴道坊至德女冠旁侧的竹林处的设亭处,大家游玩赏心。 郑当即就回绝了。 不过陆贽却欣然赴约。 “敬舆,我知道你对西北边戎有独到的见解,这次邀你出来,也没什么好避嫌的,就是希望马上圣主召对时,我们能有个全面系统的方案,呈交给陛下,所以动笔的事,就托付给敬舆你了。” “逸崧,此事事关军国,贽当仁不让。”陆贽慨然答应。 16.边备有六失 很快逢到双日,皇帝在小延英殿的特殊召对就准时开始了。 在场的只有四位臣子,李泌、贾耽、陆贽和高岳。 主持会议的皇帝直接先问出第一个题目来,那即是自天宝年间国家丧乱以来,几近四十年,这四十年我唐太憋屈,对内虽然名义上镇压了安、史逆贼叛乱,可其余孽河朔三镇军势依旧强炽,平而复叛,桀骜不驯,又有淄青等方镇不服王化,朝廷财赋人口,几乎丧失一半;对外西蕃历年入寇,陇右丧失,河西丧失,安西北庭孤危,年年防秋,耗费巨大,可收效甚微,非但不能光复故地,京师还屡次遭蕃骑威胁,甚至还被攻陷过一次,而南诏、回纥也是虎视眈眈,皆非善类,一年财税有十之七八都耗在军需上,却无尺寸之功。 不过之前战事,我唐却在三条战线,即三川、凤翔泾原和灵盐,都取得胜利,西蕃被斩杀过万,狼狈退走,我唐夺还平凉、华亭、朝那、摧沙堡、白草等多处领土,现在朕关心的是,如何巩固这胜利的果实。 接着皇帝指高岳说,朕先前和高三单独问对过,高三的看法是将三条战线相连,互相策应,如何策应呢?就是分别在凤州河池,陇州源和盐州五原,筑三座大军城,各屯五千至一万兵,攻守兼备,西蕃来则分处据扼其军势,西蕃退则合攻其一地,自此主动权在我。 高岳的这个方案,李泌和贾耽当然十分赞同。 其中李泌还强烈建议,马上如圣主和西蕃罢战,今年秋就尽量将三座城池筑造起来,有备无患。 贾耽也说,现在原州大部被光复,臣马上制备更详细的地图,分授给边将节帅,务求知己知彼。 将这个策略敲定后,皇帝就开始讨论对党项蕃落的处置。 四位臣子也和皇帝达成一致:先由宰相李勉前去剿抚并用,暂不全面用兵,否则会给财政造成严重负担。而等到边地军储充裕,朝廷军资节余后,立即毫不留情地严厉镇压清剿。 “除恶务尽。”皇帝亲口下达了清剿的程度要求。 下面的话题,很自然地还是转移到“钱”这问题上。 因筑城要钱,练兵要钱,营田要钱,抵御西蕃、清剿党项,都要钱。 不过钱的问题如何解决?古人说得太对,无外乎两种办法,开源和节流。 而今天在小延英殿内,以得到高岳、李泌和贾耽默契支持的翰林学士陆贽,直接对皇帝说的,便是“节流”。 在社会财富总量,特别是唐两税法这种相对恒定的财政收入前,和开源相比,节流往往是最有效的使财政健康的办法。 陆贽首先说的节流办法,是在边地军备上的“罢防秋,复府兵”。 “陛下,国家自禄山构乱,肃宗中兴以来,撤边备以靖中邦,借外威以宁内难,於是吐蕃乘衅,吞噬无厌,回纥矜功,冯陵亦甚。中国不遑振旅,四十余年,使伤耗遗,竭力蚕织,西输贿币,北傥马资,尚不足塞其烦言,满其骄志。复又远徵士马,列戍疆陲,犹不能遏戡奔冲,止其侵侮。”陆贽率先的开场白,就是展现了副边事艰辛的图景,并声明绝不可信任西蕃所谓的“和平”,接着他顿了顿,站起身来,一手微微背在身后,一手稍指向殿中廊柱,用字正腔圆而又带着吴地口音的长安官话,宛若诵读般,强烈牵引着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接着陆贽走了数步,分析西蕃的强处:“逐水草为邑居,以射猎供饮茹,多马而尤便驰突,轻生而不耻败亡”,故而我中国不能与其“角力争驱,交锋原野之间,决命寻常之内”,而“修封疆,守要害,堑蹊隧,垒军营,谨禁防,明斥候,务农以足食,练卒以蓄威”这些才是我中国的所长,故而要以中国所长,去克西蕃之所短,而不能以中国所短,去对西蕃之所长。 于是皇帝就询问,陆九所言,朕深以为然,然则这番道理,四十年间朝廷的宰执、节帅大多也都知道,为何我唐还是败多胜少,疆域难保呢?特别是这次,虽则将士得胜立功,为什么还是让马重英逃脱呢?(然后皇帝要求,无论陆九回答什么,在场各位都不能泄露出去) 对这个问题,陆贽朗声答道,“因我唐边戎,积弊已久,臣贽计量,共有六失。” “哪六失?” “一失理兵乖方,二失驭将亏度,三失制用财匮,四失建军力分,五失养士生怨,六失用师丧机。” 而后陆贽详细说了这“六失”具体为何: 理兵乖方,每年关东各方镇节帅都需出防秋之兵,但各人都有私心,无不是将强壮精锐留在本镇,送到西北边地的全是羸弱之卒,这些防秋士卒远道而来,朝廷要花巨资供他们道路所需,可到了边地后,又不习风土地理,和西蕃战斗全无建树可言; 驭将亏度,西蕃号令专一,而我唐则节制多门,各方镇的将帅,朝廷想要赏一人,其他都嫉贤妒能、侧目不服,朝廷想要罚一人,其他都顾虑同恶、互相包庇,以致各地虽屯集大兵,可西蕃来战,却各个怯懦自守,虚张贼势,以致西蕃如入无人之境; 制用财匮,朝廷每年征调关东防秋十多万,再加边军十多万,禁军十多万,近四十万兵猬集京西,非但无守御之功,且徒增供军之弊,长此以往,国家编户无不倾家荡产,财用日益艰难。 建军力分,开元天宝年间,唐蕃虽战事炽烈,然朝廷只置朔方、河西、陇右三节度使而已,而如今光在西北,就有凤翔陇右、泾原、宁、灵盐、夏绥银、渭北等众多方镇,各不统属,一盘散沙,互不应援,西蕃一入寇,才临时起兵抵御,让西蕃从容各个击破。 养士生怨,西北为长镇兵,久在边地,素来辛劳,可朝廷只给一身衣粮,还要分给妻儿,困顿不堪,而关东防秋兵每年都要更代,对西北军镇根本没有任何感情,也没心思在此地久留,遇到西蕃来,各个贪生怕死,唯恐回不到家乡,朝廷还给他们丰厚待遇,西北边军怨气勃发,战场上根本不能团结迎敌; 用师丧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谓“机宜不可以远决,号令不可以两从”,然昔日边军出战,却“裁断多出宸衷”,两军对阵,军机可谓间不容发,而君王居千里之外、九重之中,用兵时机多丧于遥制(总结一句话,陛下你可憋微操了)。 六失说完,特别是最后一失,让皇帝李适是脸发红,身出汗不已。 17.设立延资库 对陆贽的这番话,高岳是服气的,这家伙不但文章写得漂亮,并且还通时务得很,如果说之前他当泾原孔目官时,段秀实告诉他边军的四大弊端,暴露的是军队本身问题的话,那么陆贽这番“六失”的分析,其实就是立足于整个战略局面所总结出来的,意义比段秀实的见解还要巨大。 那么很自然的,皇帝下步就要询问该如何弥补这“六失”。 结果陆贽便一条一条地分析说,首先“理兵乖方”和“制用财匮”这两个问题,有统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罢掉每年的防秋,即不再从关东抽取大批防秋兵。 “如此的话,京西的军力够不够?”皇帝问到。 这时是高岳出列代替陆贽回答的,“臣岳先前转战多个方镇,如今凤翔陇右有兵两万,泾原两万五千,而驻屯灵台、麟游、普润的邢君牙神策右军有两万五千,先可于其中抽出**千兵,分别驻屯于摧沙堡、白草军城,而让泾原行营前移守御战线,重点驻屯于平凉、朝那和连云堡,如此京西军势足矣。而奉天城又有神策左军两万五千,可抽取一万兵,由骆元光统管,至盐州五原筑城固守,联合灵武康日知、庆州论惟明、夏绥银的韩潭各部,足以控制朔方,西抗西蕃,东制党项。” 而李泌也补充说:“诚如陆敬舆之言,大历年间因路途遥远,浙东浙西及岭南不必出防秋兵,但需依据各道所分配的‘防秋兵额’,按每兵二十贯的数目折纳钱财,助他道出兵防秋。”接着李泌便竖起两根修长手指,微笑着对皇帝说,“也即是说,一防秋兵自关东至京西,度支司在他身上要花二十贯钱。”说完这数目后,李泌又摇动手里的羽扇,再心算了番,“不过这二十贯钱,只是防秋兵的口粮、衣赐和酱菜一己所需,若加军粮的转输费用,每人身上还得再花十贯钱。关东防秋兵额名目上为十多万,但常年至京西更戍的大约只有四万人,也即是说每年防秋兵所费为足足一百二十万贯,陛下现在养神策京西大营五万兵,殿后神策军二万兵,北衙六军一万兵,所赐三倍于边军,每年也不过粮食**十万石,钱帛二百三十万贯而已。更重要的是,花在防秋上的一百二十万贯有什么用呢?来的全是羸弱之卒,战不能战,守不能守,先前肃代二宗在时,京畿军力贫弱,才有此无奈应时之举,如今可彻罢废。” “那节省下来的一百二十万贯?”皇帝眼睛一亮。 李泌再次笑起来,请求说:“八十万贯可由陛下分赐京西的各镇边军,改善他们的武备和生活,而四十万贯可入延资库。” “延资库?” “是也,自朝廷行两税法来,收入虽比肃代时期大增,可支出也大增,皇城台省在增人,地方幕府行营州府也在增人,边军在增人,神策神威也在增人,故而度支司每年所得钱财,往往还不够支撑官俸和军需的,陛下内库又要支撑宫廷御用,每年也就一百万贯钱的额度,要是一遇紧急情况,便只能继续往民间加征摊牌,弄到最后,百姓的赋税比两税法前还要重了,长此以往,于国于民都不利啊!”李泌喟叹道。 其实高岳明白,李泌的这番话,就是后世所说的“黄宗羲定律”: 即古代每次税制改革,百姓的负担在下降段时间后,便会又涨到个比改革前更重的水平,即黄宗羲所说的“积累莫返之害”。 而李泌给出的解决之道,就是设立延资库,说白了便是国家的“储备资金”,罢防秋兵后,每年减省下来的钱财,强制性地送四十万贯入库中,这样数年积累后,一旦遇到国库告罄的紧急情况,便可启动延资库救急,不用再给百姓临时增添负担了。 并且李泌还对皇帝建议,非但是防秋军费要送延资库,此后户部度支司、盐铁转运使和天子内库里节余下来的,都可送此库中,把它变为我唐的“聚宝盆”。 对此皇帝是答应的(只要别老是叫我动用私房钱就行)。 随后陆贽又提出其他数失的解决办法,那便是在西北边镇恢复府兵制,不过在高岳听来,此府兵制和初唐时期的府兵制还是有比较大区别的,更像是在边地营田和募兵两种军制的混合。 陆贽说:“如今可将西北各镇的募兵费用分为三份,一份交给本道节度使招募愿迁徙到边城的少壮戍守,一份由本道交给专门吏员至关东及其他地方募兵(蕃汉蛮夷都可以),还有一份留在本道军府,专门给应募而来的新兵充作沿路和到地食宿安家费用的。另外,度支司还要拨出专款,仿效昔日高廉使在百里营城屯田的举动,购置耕牛、种子、农具,招募专门工匠围在军城下居住锻冶制造,而后便是营田足食。” 高岳就补充说:“按照陆敬舆的这种征募办法,不出三年,凤翔、泾原、朔方各镇可扩兵三分一,且多为愿效命边疆的健儿。另外西北各州地荒人稀,编户极少,不妨索性将各镇边军一分为二,六成为‘田士’,四成为‘将兵’。” 皇帝便问,何为田士,何为将兵。 高岳答曰,田士平日里按屯队编制营田足食,或效力马坊,农闲时教习弓弩、长、阵列,每逢作战也可追集充当辅兵;而将兵,索性不授田产,专力训练,配以铠甲、兵器、旌旗,为军镇精锐,既可守城池军府,也可远征于外充当兵锋。按照此军制,我唐此后便可攻可守,蕃贼如来,田士守各军屯坞堡,将兵伏险邀击;如我唐去打蕃贼,将兵野战冲突在前,田士结营护持在后。另外田士营田所得,即可养活自家,也可富余出来,供养军府和将兵,而蕃贼入侵,田士和将兵守卫自家资产,更是同仇敌忾,这可谓一举多得。 这时贾耽也发言说,高廉使所说的田士,既可为兵,也可为民,西北民户凋残、荒地极多,田士营田十年后,不妨将其所耕田地作为永业田授予其身,这样其子弟便可世代为我唐守御疆土,这样便可“实边”,每年节约大量昔日和籴、转输花费。 “善,兹事体大,不妨先在高岳的兴元府,韦皋的东川先试,如果效果显著,朕亲自发诏,于全西北边镇颁行。”皇帝颔首。 18.边地四元帅 最后便到了讨论问题的“深水区”,即方镇的设置和皇帝随意微操的问题。 对此陆贽丝毫不惧,直接要求皇帝在各道节度使上,再设一层统制机构,即“元帅”。 按陆贽的观点,为对付西蕃,搞那么多方镇没有必要,互相掣肘,号令不一,按照他所说的,即是“一国三公,十羊九牧”的内耗局面,而对应西蕃的军制呢?它就比我唐现在的军制要优越,赞普手握五如六十一东岱的本部军,然后在国家四周设五个大道,每道设一大论,专掌征伐守御,大论练军,每逢战事就在本道“大料集”,可动员一切人力物力财力和我唐交战。所以陆贽建议,我唐也设“四大元帅”。 哪四大元帅,及陇右元帅、朔方元帅、河东元帅和剑南元帅。 其中陇右元帅,掌泾州、原州、凤翔、陇州、宁及山南西道的汉中五州(即高岳的管区); 朔方元帅,掌灵州、盐州、夏州、绥州、银州、庆州及渭北四州(丹丰坊); 河东元帅,掌河东诸州及振武军; 剑南元帅,掌西川、东川、巴南各州。 “这元帅,和节度使的关系......”皇帝有些犹豫不安。 高岳早就看透这娃的尿性,虽然按照陆贽设元帅的方案,确实有利于对外作战征讨,可皇帝更怕的是这四位元帅兵强马壮,早晚有一日会尾大不掉。 不过陆贽却极力劝说皇帝,其实这是有解决之道的,元帅不常设,同时兼任管区内一镇的节度使,平日里非战时期就在本理所中管辖本镇事务,一旦到了战时,由陛下亲授节钺,统率管区内各节度使并道出征,有临战处置的大权,罢战后再废,元帅行营内设陛下所派遣的监军使来监督军律,设粮料供军使来掌握军需,故而元帅的任免权全掌握在陛下您的手中(比如陇右元帅,陛下你这次让段秀实太尉当,下次也可让观察使高岳当)。 另外陆贽还尽力建议,如陛下不安心,元帅职务可择文武兼备的大臣担当。 “陆敬舆此言甚当!”高岳当即就抢着赞誉。 这文武兼备的大臣,将来舍我其谁呀! 最后皇帝犹豫再三,还是初步在口头上做出承诺,不过要假以时日,最起码等唐蕃再次翻脸再行此议不迟。 另外皇帝对这四位说,罢防秋兵也不用一步到位,常年是四万防秋兵,今年朕只要刘玄佐出一万兵,陈仙奇出五千兵,等到两三年后,再彻底罢掉。 虽然皇帝有所保留,但在场的四位臣子还是长舒口气这种结果,对与李适周旋多年的他们来说,已是很可喜的进步了。 不过就在皇帝准备宣布结束问对时,李泌起身,对皇帝言:“陛下,臣方才谏言立延资库,已得采纳。如今臣请于度支司、盐铁外,再设一色钱,以资国用。” “这一色钱为何,还请先生赐教。”皇帝便重新坐下。 其实这个方案,也在李泌心中酝酿很久了,他接下来对诸位说: 众所周知,我唐的财税自肃代年间以来,户部度支司掌西部财赋,盐铁转运使掌东南财赋,而后杨炎为相,行两税法,将东西财赋重新收归户部;然则杨炎死后,如今韩为宣润镇海军节度使,自包佶手中夺占江淮盐铁转运使为己所有,还收取刘晏主财计时所设的各巡院,而今度支和盐铁再度平分天下,甚至有盐铁独大的趋势。 “韩在朕播迁奉天时,不出兵勤王,反倒拆毁佛寺道观,独断增修石头城,内藏粮秣甲兵,似有......”果然一提到韩,皇帝就悲愤源源而生。 “唉,陛下捕风捉影之事,不可多言。”李泌很淡然地打断皇帝继续往下说,他的那双丹凤眼看着仍在激动的李适,内含的意思是,你现在有办法扳倒韩吗? 很快,皇帝的情绪平复下来。 于是李泌继续说下去: 既然度支和盐铁暂时无法再一统,不妨别设一色钱,此后朝廷财政由三司分掌好了。 李泌提出增设的“一色钱”,就是“户部钱”。 其实在李泌正式提出“户部钱”这个概念前,它所包含的款项,就已林林总总存在于唐朝的国库里,现在李泌做的,就是将其专款专库化,并设置专人执掌。 户部钱最重要的来源,是青苗钱。 所谓的青苗钱,说白了就是公开的田地附加税,肃代时期国家经济困难,便要求百姓每亩田额外缴纳三十五文钱,这便是青苗钱,后来虽推行两税法,表面上说在两税钱外不额外收取一钱,但青苗钱这个税种还是保留下来。 青苗钱归谁管,答案是御史台。 没错,是御史台管着这笔钱。 不过除去青苗钱外,李泌还建议把职田钱和阙官俸料钱,一并纳入“户部钱”里来。 职田这个概念,高岳在主政兴元府时了解过。京畿的职田是京官的俸禄构成之一,而各州府也有职田供养外官。不过同样是肃代时期,为贴补军需,要求京官和外官所得的职田米,都缴纳三分之一给国库,不便运输的话就折算成钱,这便是“职田钱”,后来也成为个定规,沿用至今。 另外还有阙官俸料钱,唐朝官员犯事被罢免,或被贬为“员外安置”,前者的俸料钱肯定全无,后者的俸料钱则被削减大部分,这些钱就叫“阙官俸料钱”,也被送入国库当中。 “陛下据臣测算,每年青苗、职田钱有二百万贯,阙官俸料钱三十万贯,再加上除陌钱可得七十万贯,故而总共可得三百万贯钱,原本这些钱用度不专,现在臣请合并为‘户部钱’,和度支司相同,用于官俸军费。” 皇帝便问,这两税钱和斛斗米有判度支专掌,东南的盐利等有盐铁转运使专掌,那这户部钱呢? “便在户部设贮库,由御史中丞窦参专掌。”李泌说到。 这个建议,让高岳心中感到不快。 不过却中了皇帝的下怀,一来本来青苗钱和职田钱就归御史台管,二来可以借此拉拢窦参,孤立韩。 看皇帝答应设户部钱后,李泌非常高兴,就在皇帝前许诺:“请陛下给臣数年时间,五年后户部钱可增扩到五百万贯,且不占度支、盐铁一文钱。” 19.中郎为诱饵 五百万贯啊! 要知道一年的两税钱里,上供给京师的总额也就一千万贯不到,现在能在李泌的安排下,将这些杂色的款项整顿好,统一管理和支用,这对我唐的财政当然是件大好事。 最终这场小延英殿的问对,完成了对未来唐朝边镇军制、营田、指挥系统和朝廷利权的各方面的调整构想,这让李适感到格外满意。 现在的他,已从播迁奉天和昭德皇后逝世的痛苦中明显重振,开始着手启动复兴计划。 当然对于皇帝来说,最棘手的远不是西蕃帝国的侵略,也来自于朝野内部的各色明争暗斗。 接下来旬日内,皇帝又连续召开问对,甚至打破单双日的规定,只要他认为有需求,就把高岳、陆贽、李泌和贾耽四人,或其中一两人唤来密议政务,是通宵达旦。 这让政事堂里的宰相张延赏如坐针毡。 按理说,原本中书侍郎萧复失势跌倒,现在的张延赏已自诩为国家的首席宰相,满心要为皇帝立一大功勋,再顺理成章接过中书侍郎的位子。 可关乎边戎、财计这么大的议题,皇帝却将他冷落在旁,和几位观察使及一介青衫的翰林学士过从甚密,日夜于小延英殿内讨论。 终于张延赏受不了,他也请了子,向皇帝求开阁门,入小延英殿召对,宛若个吃醋的少女般,希望皇帝给“她”个明明白白的交待。 李适似乎也有所准备,单独召见他。 开篇张延赏就有哀怨,他说古时明君尧舜,遇国家大事都是集合众卿座谈,卿就是后来的宰臣,现在陛下不知何事,不和宰执商讨,专找外臣和学士谈,恐失古风体统。 结果李适哈哈哈笑起来,语气也变得很温和,甚至还带着点愧疚,这让张延赏很感动,接着皇帝对张延赏坦诚:“李泌多谋,贾耽善于规划地图,高岳今年又统率白草军于边塞立功,陆九向来受朕的信爱,所以就西蕃的战和问题,朕召齐四人,商议的就是此事。” 张延赏眼珠一转:“不知圣主对马燧建言的看法是?” “朕啊,当然是厌战,想要和西蕃休兵,张卿也清楚,朝廷度支司没钱啦!” 张延赏急忙颔首。 接着皇帝就说:“不过张卿也得明白,西蕃侵秩我唐,确实是发生在皇后薨的时期,若由朕来出面答应这个和议会盟,恐天下臣子激愤不服。别的不说,你知这几日朕光是说服高三这个兴元尹,就费了多少唇舌啊!” 张延赏一听就清楚,高岳不服,韦皋也不会服,李晟、段秀实更不会服,当然最恐怖的还是韩,这群都是在地方上有兵有权的角色。 所以陛下也要找他们商量,统一下口径。 “那有结果吗?” “总算应承了。”皇帝也没说假话,“不过高岳等人建议,会盟可以让马燧、浑去主持,但也得抓紧边地武备,所谓战和兼备,方可无患。” “是也,是也。”张延赏急忙赞同。 于是皇帝就说出高岳的方案:于河池、源和五原筑三城的计划。 这下张延赏表态,马上就和判度支崔造对接,今年度支司的事务主要就是这个,从两税钱里抽出筑城数额来落实,问题不大。 皇帝点点头,接着又说李泌、陆贽建议在西北大举募兵、营田,并减省防秋兵,设延资库。 张延赏说毫无问题,政事堂马上飞堂牒承办。 很快,国家元首和国务大臣间形成了完美的默契。 皇帝非常欣赏,他再次屏退殿内其他人,随即亲手扶着张延赏的背,这让张受宠若惊,满身颤抖,“张卿,朕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何事?臣愿竭尽全力,为陛下解忧。” “卿和马仆射为天下苍生着想,力主和西蕃会盟休兵,这是件好事,换个两三年和平,我唐边地才能足食足兵,卿的苦心朕是明白的,所以卿说服高岳,不过西川节度使李晟、宣润节度使韩和东川节度使韦皋......”皇帝的意思是,张卿你在这朝堂上树敌不少哇,这三人也都是对西蕃的鹰派,朕说服高岳已算是尽力,这刺头仨你看看如何办? “陛下圣威聪断,先请陛下言,臣等照做即可。”张延赏其实也没奈何。 于是李适提出个让张延赏很震惊但又挑不出什么毛病的解决方案来: 李晟,召回京师来,委任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西川节度使让给韦皋,巴南重新和汉中合并为山南西道,以高岳为节度使、兴元尹,东川由杜黄裳接手授韦皋检校工部侍郎,授高岳检校兵部侍郎,之前韦皋抵御西蕃南道,高岳抵御西蕃东道和北道,都立下大功勋,朕总得论功行赏不是? “如李晟不愿交兵权?”张延赏陡然觉得自己处境怎么更加危险了,现在李晟回京为宰相不说,韦皋和高岳这俩又要升官加权? “李晟是大唐的忠臣,他若跋扈,早在光复京师时就尽可跋扈了。”皇帝表示李晟这点原则性还是具备的,张卿不必担忧,然后皇帝直接对张延赏说,如张卿畏惧李晟与你对立,不妨结为儿女亲家。 另外韦皋,张卿也不必担心,朕马上亲手书御札一封,让他重新与张卿你修好,恢复关系,就像高三和升平坊崔宁那般成为翁婿典范,岂不美哉? 张延赏差点没吐血。 但很快,皇帝给他吃了一颗强劲的定心丸,“萧复外放岭南后,朕常思中书侍郎人选,非张卿莫属......” “陛下错爱!”张延赏瞬间心情满是激动,便要拜谢。 皇帝将他身躯托住,很信任地对他说:“你另外一婿郑,为翰林学士。朕马上亲自要他来拟白麻宣下,擢张卿为中书侍郎,这也算是段佳话。” 张延赏的眼泪都要满溢出来。 况且他之前也答应过皇帝,战后不管皇帝对高岳做出什么赏罚,他都无权干涉的。 扳高岳现在是扳不倒的,这段时间内都是不可能扳倒的,只有顺水推舟,识大体顾大局,保持旺盛的求生欲,才能让自己和皇帝搞好关系,登顶权力巅峰的样子。 果然皇帝塞给他个甜桃后,下面就抛出项极其壮哉的任务来: 削弱扳倒韩! 20.公主醒且怒 其实这个谋划,皇帝一直在让张延赏和崔造着手办。 现在也快到了摊牌的时刻。 一番秘密计较后,张延赏和皇帝取得一致:扳倒韩的关键,在于淮南节度使杜亚,和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另外还有判度支崔造的精心布局。 “韩失势后,就按照张卿所言,将镇海军重新一分为三,即宣歙、浙西和浙东,各自委派观察使前去,让度支司和盐铁转运使重归一统。”这便是皇帝的愿景。 张延赏即刻受命。 最终皇帝对张延赏说:“郜国公主那边如何?” “臣正与枢密使尹志贞,指麾整个金吾司,日夜打探。” 孰料皇帝这时深深叹了口气,说张卿啊,朕想要借着郜国公主的案,乘机更换太子,不知卿以为如何? 张延赏一激灵,急忙拜下叩首,哀求说:“此陛下家事,勿问于外人。” 皇帝若有所思,然后对张延赏说,既然如此,朕不勉强于张卿,但需张卿勿要将此宫闱内事外泄于他人即可。 结束召对后,归第后的张延赏不由得意气奋发,走路都恨不得要脚不沾地飞起来。 不久,他的儿子张弘靖回来,张延赏就问儿子:“吏部注拟的如何?” 张弘靖垂头丧气,称平判入等、书判拔萃和博学鸿词三科孩儿都已参加,然则情况似乎都不理想。 张延赏一时没按捺住,就兴奋地对儿子说,你也不过过于担心,等到来年,你父宰执这个天下时,吏部铨选也好,天子制科也罢,你绝对会一帆风顺的。 “真的吗?莫非父亲已得到风声?”张弘靖也满脸写着高兴。 “近在咫尺,你不要乱说,哪怕是对郑文明也是如此。”张延赏指着儿子,指尖都激动得抖起来。 等到儿子千欣万喜离开中堂,张延赏背着手,胸中满腔的“宏大叙事”: 马燧这个武人,对政治一窍不通,不过既然皇帝让他担当和西蕃的会盟使,只要赞普能将会州按照承诺割还回来,早晚在我帮助下,他会和康日知一道,主持整个西北军政; 对韩的围剿,我也精心布置这么久,十有七八会成功,然后杜亚在淮南,分割镇海军后的宣歙、浙东、浙西,都要安插我的人去当观察使,那样就等于度支司和盐铁转运使都归我一手掌握,财权就稳当了; 最后借着郜国公主的事,能扳倒太子,让我暗中运作支持的普王当上储君,再过三十年我张氏的权势都不会倒。 至于韦皋和高岳,假以时日,何足道哉! 等到入夜之后,一群巡街的金吾子弟来到张延赏宅第所在坊墙时,张宅对外开着的朱门旁侧,稍稍转开道小门,领队的郭锻急忙踏着台阶而上,东张西望会儿,转入到张宅内。 月下,张延赏对郭锻细细地询问了番,然后又对他说:“你儿子是在高岳的麾下吧?” 郭锻抱拳说是。 “再贞现在何处呢?” “他和高岳一道入京,现在宣平坊高岳的甲第内,还是他的中虞侯。” 接着张延赏啧啧两声,很无耻地对郭锻说,“你是再贞的生父,此后高岳有什么举动,不可以让再贞代为打听吗?” 一听这个,郭锻心里就有些不快,“请张门郎勿要为难。” 张延赏知道这号人是在夹缝里求存的,只能利用,不能过分信任,也就干笑两声,准备绕开这话题。 可谁想郭锻顿了顿,又对张延赏说,“如小凤对什么话对本人说,定会转述给张门郎。” “好,等到我独秉国均的那天,就让你当金吾将军。”张延赏当即许诺。 同时,在十王宅的睦亲楼处,忽然唐安公主的内闺里,气氛轰得爆炸。 公主府家丞程衍,终于打探到了胡贲的来龙去脉。 当唐安和义阳等两三位妹妹正打双陆时,程衍匆匆赶到,立在帷帐外,汇报说:“主,高岳的堂妻弟崔遐在吏部南曹铨选后,遇到了我,寒暄了数句。” “哦,崔遐铨选的结果如何啊?” “这次南曹铨选是吏部侍郎董晋亲自所掌,但听说高岳在内里打通了关节,随即要注拟崔遐为长安一畿县县令。” 唐安鄙夷地说,“现在妇家狗出息了,升平坊崔氏都通不了吏部关节,张延赏也没法让儿子通关节,他倒可以,果然爷擢升了他后,这位气焰更加嚣张,坠了牙后,真的是寡廉少‘齿’。” 义阳插了句,“阿姊啊,这高三正在当路,这次又在西蕃战事里获得大捷,随即少不得要授节旌,或入台省为侍郎啊!” “主所言不虚,这崔遐本无学术,可他在兴元府考内都是佳绩,听说是陛下亲自出面,给高三的恩典。” “算了,管他呢?胡贲的事,崔遐是如何说的。” “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崔遐几句,可怪的是,崔遐说自己阿妹,也即是叫云和的,高岳的堂妻妹,并未出嫁!” “什么?”唐安的头顶好像腾出一团火来。 周围的其他公主,也都面面相觑。 唐安接着瞪着眼睛,站了起来,呐呐自语道: “胡贲这个人是妇家狗勾连中书省甲库令史伪造出来的身份,他又是什么崔云和的夫君,这么巧在高三出阵西北时落水死了,埋在兴元府。可就是这个崔云和的夫君,崔云和的亲兄长却说不知道,说他阿妹并未嫁人。” 说着说着,其他公主特别是义阳,好像都明白了什么,看着几乎都要神经质的唐安,各个头皮发麻,不晓得这时该走,还是该留下来。 可唐安依旧在原地,说着: “我看过高三的槐北疑案录,这些事虽然纷繁复杂,但我也知道,所为者只在高三一人,所向者只在崔云和一人。” 很快,唐安就明白了。 义阳惊恐地看到,她的姊姊忽然低声笑起来,笑声格外地恐怖,这让义阳心里咯噔不宁,像是击打的鼙鼓般咚咚咚的。 “阿姊!” “主!” 帷帐内的公主们,和其外的家丞几乎同时喊起来。 唐安咬着牙,从闺阁的墙壁上抢下角弓和胡禄袋来,吼道:“今日谁也不要拦我,我要亲手把这无耻妇家狗给射杀掉!” 1.后来者居上 四海兵戈尚未宁, 始于云外学仪形。 九天玄女犹无圣, 后土夫人岂有灵。 一带好云侵鬓绿, 两层危岫拂眉青。 韦郎年少知何在, 端坐思量太白经。 唐罗隐《后土庙》,讽刺当时淮南节度使高骈信用方士吕用之、张守一的鬼话,要向后土夫人庙借阴兵的行为 +++++++++++++++++++++++++++++++++++++++++++++ 德阳公主年龄比较小,还没见过大姊如此伤心如此勃发的一面,当即吓得坐在月牙凳上,怀里还抱着面琵琶,一动不敢动,或者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帷帐外的公主府家丞程衍,也惊得呆在原地,看到像头老虎般的公主,心想这下糟了,要是拦不住公主,大家可要全都完蛋。 关键时刻还是义阳经事,她把转过身来的唐安拦在墙角处,对她说:“阿姊,用箭射那高三也不是不可以,这也算是一箭之仇!阿姊曾对他那么好,他若是逃婚,去和升平坊的崔云韶长相厮守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又奸占堂妻妹,还都是五姓女,当真是死有余辜不足惜。然则,阿姊何须为这妇家狗自毁清白?再加上这妇家狗,爷正重用于他,还是请阿姊冷静下来,想想报复的途径。” 气得唐安大哭,手握着弓,恨不得将其折断,“他逃婚随他去,本主也未必瞧得上这妇家狗,可后来给本主献长编的明明还是他,全在利用我,这个奸贼蟊贼负心贼......” 这会儿义阳转身,对跪在地上的程衍问到,高三最近可有什么宴设? “有,据臣和崔遐闲谈,今年东都春闱出的状头名叫武元衡,据传也是高廉使先前向东都留守贾耽和河南尹郑叔则举荐的,故而武元衡先得了个河南府解头,后果然及第为东都第一。如今武元衡目高岳为座主,正前来长安拜谒,高岳要在宣平坊甲第里设宴款待他,并顺便为堂妻弟崔遐贺喜。” 于是义阳就对唐安说:“阿姊,你和那至德女冠的薛炼师交好颇深,不如让薛炼师出面,邀高岳在宴会后来女冠竹苑处赏玩,阿姊藏于彼处,亲口诘问于他,让此贼心愧。” “这妇家狗哪里晓得什么叫心愧?”唐安咬牙切齿。 可义阳上前,牵住她的手,劝告说:“阿姊,你若能认得清高三的真面目,也算是能割弃段孽缘,当可喜可贺才是。其他的,也只能如此。” “也只能如此?”唐安浑身颤抖着,接着忍不住,“本主将那真相告于崔遐的话......” “别!”义阳急忙劝道,摇摇头,“这样闹大,上到国家下到家室,对谁方都没有好处的。更何况,高三毕竟在长武师变时救过你我的性命。” 这句话触动了唐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恍然若失,如痴如狂,连发髻都散乱垂下,恨恨地将弓掷在裙下,掩面哀哭起来。 义阳心中也很难过,可她也明白阿姊是该断了这念想,就对程衍说,等到那日,你带些睦亲楼的小儿伴随着,本主也和阿姊一起去,和高岳说个明白。 可这时,高岳因这段时间入小延英殿和皇帝问对,暂时不用返归兴元府,所以当武元衡来拜谒时,恰好在宣平坊的甲第设亭内召开宴会,款待武元衡。 当时整个设亭内,是人才济济,白草军的武官蔡逢元、郭再贞,西川节度使李晟和凤翔陇右节度使段秀实的诸位子嗣,湖南观察使崔宽之子崔遐等,高岳还邀请平康坊北里的都知杨妙儿,带着一色倡优和乐师来此歌舞助兴。 原本去年在元法寺内能得到高岳通榜,武元衡对其已是心悦诚服,再加上得闻今年高岳在安乐州大破西蕃的消息,武元衡更是达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于是在宴会上连作数阙诗歌,来赞赏高岳。 “唉,伯苍过誉了,岳不过有些机遇,所以至此有所小得罢了。马上边戎之事举步维艰,我等为皇唐臣子,务必还要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才是啊!”高岳着便服,摇动飞白扇,十分谦逊。 他现在其实内心里,也不太想留在京师,因他已嗅到风声,大约晓得马上宫廷内又有风波要起,巴不得早点回兴元府去,况且思恋妻子侍妾和孩子也很久了。 结果言犹未毕,外面门阍吏就喊起,有敕使至! 众人急忙起身迎接,居然是皇帝擢升高岳为检校兵部侍郎、兴元尹并兴元节度使的制文: “门下:筑坛申命,推毂就途,受幢节之荣,分藩阃之寄,膺兹重任,允属良臣。兴元府并利洋凤兴防御营田观察都团练朝议大夫检校吏部司郎中兼判兴元府诸事淇县开国子高岳,宇量凝旷,业履端修,抱不器之才,怀尽忠之节。声驰文囿,学茂儒林,掇芳桂于月中,擅嘉名於日下。自升朝籍,累践清班,出镇兴元。颇彰绩效。得营平屯田之术,有伏波备寇之谋,旷土多栖亩之粮,穷塞无晏开之垒。是宜进律,以劝将来。故陟以五兵之秩,升于八座之荣,服兹宠光,伫闻报政。可检校兵部侍郎兼兴元府大尹充兴元知节度事充利洋凤兴四州观察处置等使,散官可从四品下,并赐紫金鱼袋。” 而后宣制的中官便将紫服和金鱼袋,交付到高岳的手中。 “臣惶恐,敢不夙兴夜寐,以报效陛下恩典。”高岳将其接过来,口诵圣恩。 在场众人无不羡慕惊叹,更有人私下说,六七年前,潘炎为座主,高岳为门生,谁想这区区数年后,高岳要后来者居上,这都紫金鱼袋了! 谁又想到敕使刚走,薛瑶英就一袭纯白羽衣,身后跟着元凝真,步入到高岳的宅第中来。 门前的门阍吏也都识得这位喜好和官员士子往来的炼师,并没有加以阻拦。 这薛瑶英一见高岳身旁丰神俊采的武元衡,就满心欢喜,称高岳果然有眼光,向贾相公举荐如此麒麟之才。 而元凝真见到武元衡,更是目光无法移动,她先前都在掖庭内过活,后来又去了女冠,于男女情事上毫无经验,可这种爱慕的本能,是她根本无法遏制住的。 然后薛瑶英就说,如今正是暮春时节,花和竹都不能不赏,我女冠林苑恰好兼两美,又有我这位贤主,便只差高郎和武郎这样的嘉宾了。 “好好好,伯苍、子远(崔遐字子远),明日我们也不用带许多人去,轻车简从,好好去兴道坊赏玩赏玩竹子,先前我和陆敬舆去过,也能当半个向导。”对薛炼师的邀请,高岳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并说到游赏完了,我就得回镇兴元去了。 2.井中西洛水 次日,长安城阳光不露,青云重叠,风儿吹来,心胸回荡,当真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 高岳和武元衡并肩步行,平康坊的楚娘伴着崔遐,郭再贞带着几位兴元进奏院的邸吏挎着横刀,卫侍在后一行人有说有笑,往兴道坊而去。 兴道坊前有个大场,向来是节日庆典时坊民们聚会的热闹处,今日更是人头鼎沸,香烟缭绕,惊呼和赞叹声此起彼伏。 至此的高岳和武元衡惊讶地看到,许多人将燃香奉在额头处,对着场中央的一处帷幕顶礼膜拜,都在高呼“佛光”不休。 高岳甚至还见到,人群里居然有很多身穿黑衣的士兵,有北衙的,也有殿后神威的。 隔着一层层人头,他和武元衡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那帷幕里,确有金光闪闪。 然后帷帐外,居然有个秃顶鹰钩鼻子的矮小僧人,袈裟是彩纸做的,盘腿坐在毡席上,鼓起嘴唇卖力地吹着横笛,在他眼前居然是几位施着脂粉的漂亮女郎在应着节奏舞蹈,每跳一段后,那僧人就高声喊着些什么。 然后兴道坊前来参拜的人,就对着帷幕里的佛光,疯狂地拜倒,应和着僧人。 他们疯癫般地喊着什么,高岳暂时也听不懂,大约是什么“岳渎”。 “又是佛光,又是岳渎,这群盲信的男女还真是可怕。”高岳慨叹道。 “哪里是什么佛光,分别就是内里有镜子和金线而已。”眼尖的武元衡愤愤然,“这些方士和僧侣,向来惯好用幻术作假骗人。” 可两人对开化深陷封建迷信的群氓,暂且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况且治标容易治本难,最终也就没多想什么,就步入到兴道坊的至德女冠门中。 自从薛瑶英接手女冠后,这里面内敛许多,再也不敢举办什么莲坛**的活动,且薛瑶英身旁只跟着位元凝真,管着这女冠的产业。可私下地,薛瑶英和各位官员或文化人的“书信往来”和“沙龙”却没有间断过, 至德女冠内,完全和外界拜佛光的喧闹场面格格不入,进门后中道两侧,满植着清幽的松树和桧树,又有飘荡的杏花徐徐而下,有的挂在枝头,有的铺在小径。 在廊下,头戴云母冠的薛瑶英手持拂尘,笑意满满地望着高岳,而旁侧的元凝真,眼神里则同兼着羞涩和大胆,盯着武元衡不放。 接着数人便走到角门,进入林苑当中。 高剪拂云的翠竹下,清风徐来,早已摆好了矮杌和围炉,看来薛炼师已早有准备,率先要招待高岳、武元衡和崔遐煎茶。 众人坐定后,薛瑶英笑颜如花,叫元凝真奉上个淡青玉色的瓶缶,然后又奉上茶盅和茶船,分给诸位。 接下来薛瑶英亲手自瓶缶中取出块茶饼来,然后凝真半跪在地上,将围炉点着,高岳瞧见,炉上覆着火盖,并且钻了九孔,这样青色的火苗腾腾地自九处蹿出,瑶英捻起茶饼,在火苗上来回炙烤。 原来,上等的茶饼需要炙烤,普通人家饮茶,通常就是把茶饼掰碎,直接用沸水泡着喝,有的百姓家更不讲究,饮茶就是将新鲜的茶叶泡水喝。 对薛瑶英这种绝等女冠而言,自然不可如此落下乘,故而她要先炙茶饼。 炙茶饼是有讲究的,火有飞烬不能炙,火苗单钻不能炙,所以在围炉上加上火盖,九处火苗翻烤均匀。 看着薛瑶英纤指翻转,高岳就好奇地问(他为官如此久,饮茶基本也就是直接掰碎茶饼饮用),要炙到何种程度? 薛瑶英笑了笑,指着茶饼密密麻麻凸起的点儿,说:“将茶饼烘培如虾蟆背,再去火五寸,至卷舒即可。” 炙烤完毕后,薛瑶英便将还冒着热气的茶饼,很小心翼翼地装入到麻纸袋中,用丝绳系住口扎紧,待其慢慢冷却,并且希望用纸防止茶饼的香味散失出去。 一会功夫,薛瑶英将炙烤后的茶饼取出,放入研钵当中,露出莲藕般的粉臂,用杵细细地将其捣碎,“末之上者,其屑如细米;木之下者,其屑如菱角。”薛瑶英如此解释说,意思就是捣碎后的茶饼,越细小品相就越佳。 高岳兴致很高,望着茶饼在研钵里为细末,便顺口来了个对句:“碾为瑟瑟尘,嫩软如松花。” 众人齐声喝彩。 其实碾茶不光是个精细活,也是个体力活,不久后薛瑶英是香汗涔涔,就让元凝真来接手。 凝真低着头,赤红着小脸,慢慢地捣碾着。 武元衡看她娇憨,也顺口来了句:“玉女碾破团团月。” 这句一出,凝真的脖子都红了,可炼师教导过她,心中再如何,都不能在表面上对贵客表露出来,于是她也只能窘迫地把脑袋垂得更低,咬着洁白的贝齿,继续手握着杵,上上下下。 终于,茶饼已然碾好。 薛瑶英便轻轻拍着巴掌,笑着说,茶要好的话,最根本的是水。 “哦,那么敢问炼师,这水是如何分等的?”崔遐搂着嘻嘻笑的楚娘。 谁想薛瑶英却如数家珍,说我唐公认的,茶水排行共有二十等,以雪水为最末等,如下: 庐山康王谷的山涧水,第一等; 无锡惠山寺泉水,第二等; 蕲州兰溪石上水,第三等; 峡州扇子山虾蟆口/水,第四等; 苏州虎丘寺泉水,第五等; 庐山招贤寺的桥下潭水,第六等...... “哎,不知炼师马上的茶水,是第几等呢?莫不是不入等的雪水?”崔遐便继续问道。 “不入等的雪水,岂敢取来招待兴元节度使和东都进士状头?”薛瑶英即说,“不过庐山也好,苏州也罢,离长安太远,按茶经里所说,水如离其原本所处,功效减半。长安本地又没有什么好水,所以本炼师便出钱,让长安递铺从商州西洛水那里取水来煎茶,这西洛水啊,好歹也能排第十五等。” “那岂不是这水还储于观内屋舍里?”高岳发问说。 “正是,用瓶否合封贮着,沉入在后院的井中。”薛瑶英言毕,以袖掩口而笑,“按照规矩,这茶水启封的话,须得茶席上最尊贵的人物去。那诸位说,这人物为谁啊?” “哈哈,当然是我堂妹夫喽,人家现在可都紫金鱼袋了!”崔遐大笑道。 高岳拍着膝盖站起来,连说可以可以,我就亲手去启封取来,伯苍也好,子远也罢,三五年内也要或紫或绯。 3.伏击小竹苑 武元衡与崔遐都满心欢喜,赶紧起身捧袂,其中武毕竟年轻才俊、心高气傲,所以表露得还不是那么明显,但崔遐明白自己现在离了这位堂妹夫还真的是不行,故而直接说一切全仰仗高兵郎提携。 “伯苍,我想起来,你先前对我所说的另外两位秀才,裴中立与韩退之,等我下次再来京师时,务必要引见于我。” 随后蔡逢元仗刀,立在竹苑和女冠前庭的相通处,而郭再贞则跟在高岳的身后,沿着竹苑的小径,去女冠的后院井水处,去取那瓶缶里的商州西洛水来煎茶。 弯曲的小径四面,一簇一簇的绿竹在风中摇曳摆动,高岳不由得心胸鼓荡,再加上最近得升为检校兵部侍郎,加授节兴元府,正式成为节度使,所以那是快意极了。 可走着走着,高岳觉得竹林和垣墙间的地带,有身影绰绰,顿时觉得有杀气逼来。 这种对杀气的感觉,乍一听觉得很无稽,然而对于经历过沙场的高岳而言,是确确实实十分敏感的。 “小凤啊......这群人身上的野兽气息,我隔着这么远也能嗅到。”高岳摇着飞白扇,很淡定地说到。 郭再贞即刻上前,手握刀柄,露刃出鞘,对着垣墙月窗处怒吼:“哪里来的无名子?” 这时垣墙边侧的竹林深处,立刻出现两名穿着皂袍的男子。 “田土羊、夏钧陶,是你俩?”郭再贞有些诧异地说到。 高岳这时看着这二位的衣着打扮,认得他俩都是金吾司的,看来以前也都是长安恶少年,现在想必是郭再贞父亲郭锻的麾下,便说到:“郭锻在这里否?” 话音未落,郭锻果然转出,立在女冠的垣墙,满脸横肉抖动着,望着自己儿子和高岳。 高岳轻轻用飞白扇点了下再贞的肩膀,说你稍微避远些,我自有话和你父商谈。 于是郭再贞和两位金吾司子弟,便避退到了十五步开外的地方。 郭锻低身叉手,称见过高兵郎。 “想来看看儿子就直说,你我虽则先前有些间隙,可小凤在战场上救过我几次,如今也被圣主擢升为四品下的武职,又是兴元军中虞侯,所以你放心,我高岳是不会亏待他的。” “有些事让做爷的为儿子担心,并不是高兵郎亏不亏待的问题。”郭锻是话中有话。 而高岳早已明白,他便直接对郭锻说:“怕是担心的,不单单是小凤,还有你自己。” 这时郭锻嘴角的肉牵动数下,而后就低声赔笑,“如高兵郎有知,还请不吝赐教。” 高岳淡笑两声:“郭判司和我都知道,这世上的事太多,有的事我知道而郭判司不知道,但有的事郭判司知道我却不知道,这时我和郭判司如能精诚合作,这手眼也都通透了。郭判司的顾虑我是明白的,这件事不但郭判司担心,我也是一样的,所以我问过高人了。”随后高岳寥寥数语,直接对郭锻说清楚了。 郭锻顿时恍然大悟,而后抬起眼,抱拳对高岳说,“必然报答高兵郎的恩情。” “别报答我了,有句话我就直说,你和你的金吾司子弟,全是混迹长安市井的野兽,小凤以前也是,但现在他走出来了,不但为幕府中虞侯,还娶了宫中女史,将来的前途不是你能企及的。有些富贵看起来光耀万丈,就像外面兴道坊那什么帷中佛光似的,然则一旦热眼贪心,踏入死地,只会给自己召来杀生之祸。郭判司啊,你在京兆的衙署和大明宫仗院里也过了大半辈子,有些事你看的比我多,所以我劝你,以后还是等小凤他封妻荫子时,顺带再封赠于你,最为妥当,别自己去强求。”高岳侃侃一席话后,便留下若有所思的郭锻,潇洒地走上前,对郭再贞说,我和你父的话说完了,我们去取西洛水。 郭再贞便跟在了高岳身后,还回头望了立在原地父亲眼...... 果然走到后院时,原本那股野兽般的杀气便不见了,这里不但松萝满墙,还杂植着几丛从波斯西域移种来的花卉,簇拥着座小小的设亭这至德女冠果然是有钱的,不但有皇室的赏赐馈赠,在长安郊外还有田业,也怪不得薛瑶英对唐安感恩戴德,毕竟原来的宋观主被勒令自裁后,是唐安帮衬下她才当上这里的女主人的,这里可比红芍小亭显达多了。 “小凤,就在这角门处等着。”高岳便留郭小凤在门外,自己一路看着漂亮的花木,穿过设亭,看到竹林葱茏后,果然有口石井,便走过去。 从井沿往下望去,一潭清澈的幽波,这水质啊,在整个长安城里算是很难得了,高岳赞叹着,然后看到井边有座竹造的桔槔,头端拴着椎桶沉在井水里,尾端用白绳系在棵粗大的竹子上。 高岳便抬手,将白绳给解开,然后用力将桔槔的尾端拉下,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桔槔头端的椎桶被牵出井,还在滴着水旋转着,里面亮光闪闪,想必就是那盛着西洛水的瓶缶了。 “好。”高岳接着再用白绳将桔槔系在竹子的根部,心想这个还是麻烦,不如轱辘。 如此想着,便将飞白扇插在腰带上,走过去要取瓶缶。 结果在距离两尺开外时,一阵风猛地吹来,黄色绿色的竹叶,刷得从高岳眼前掠过,他的背脊猛然发凉,好像听到了老虎的啸声! “咚”一声,吓得高岳急忙往后退了半步。 一根箭矢,横着贯穿了桔槔上吊着的桶,大约也射穿了里面的瓶缶,不管是长安水,还是西洛水,这时早已混在一起,汩汩地冒出,顺着箭矢尾部的白鹅羽翎,往下滴着。 这箭矢若偏移寸许,直接便能射到自己的脖颈! “有政敌要杀我?”高岳第一反应。 他准备喊郭再贞进来。 但在开口前,出于机警,他飞也般跃出,靠在那棵粗竹上,手摁住佩刀。 “妇家狗!”这熟悉的声音在小竹林的那头响起。 “嗯!”高岳的心中忽然一凛,转瞬的记忆里,他隐隐觉得好像还对不起某位。 这位正是皇帝李适的长女,唐安公主。 一滴汗,从他太阳穴旁滚下。 果然,后院草堂轩廊下,唐安脸若冰霜,怒眉倒竖,梳着男子的发髻,身着猎衣,头上一袭赤红色抹额,手里握着马鞍形的角弓,方才那箭就是她射出来的。 4.倾吐真心声 高岳一激灵,望了下对面,察觉唐安不是单个人来伏击他的,旁侧还有同样怒气冲冲的义阳,也是差不多的装束,手里握着把羌剑,此种剑为皇室所藏,最为锋利,削铁如泥。 这俩公主后面,还有三位五坊小儿,一位捧着装箭的胡禄袋,一位抱着横刀,还有一位,居然还举着长,长,长! “薛炼师怎么会把这几位放进来的!”高岳心中叫骂喊苦不迭。 “妇家狗,你别怪薛炼师,这些武器都是我提前于女冠馆舍里备下的。”唐安说到。 高岳表面上很镇静,同时在心中他也知道,这长安城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唐安摆出这些武器来也不过是吓唬他,来增加马上谈话的砝码罢了。 “不管如何,公主你这弓箭暂且无论,可羌剑、横刀特别是长,可都是触犯我唐的卫禁律了。” “你做的那些勾当,难道就没触犯大唐律吗?”唐安丝毫不为所动。 这会,角门处的郭再贞已然看到这幕,便急忙握刀到设亭前。 公主身旁的三位五坊小儿,顿时列成个小阵势,有的持,有的拔刀,恶狠狠对着郭再贞,要将其隔绝在公主和高岳面对面的圈外。 还没等唐安说什么,高岳就截然说到:“再贞,这里不干你事。” “哦。”郭再贞心想这高兵郎端的是厉害,逛个至德女冠林苑遇到金吾判司都不算什么,还能遇到我唐的公主,想必又有什么私人的话题要聊,于是便收刀入鞘,退到角门外去。 “你们也出去。”义阳公主叱到,那三名五坊小儿听到这,各个收起武器,同样退到轩廊后的堂内。 这时看着公主放下弓,并走下轩廊台阶,眼中充溢着复杂的神情,高岳脑袋在飞速运转着,可表面上还是挺直腰板,也收回拔出的刀刃,并靠在竹子边上,对二位公主行礼。 他心中已经明白,自己指使南省衙署里的小吏们伪造胡贲告身的事,肯定败露给公主了!并且公主三下五除二就推测出他和崔云和间的“好事”,所以才如此愤怒。 好,大好,不愧是我长编的忠实读者。 “咳......”高岳轻咳两声,接着语气温和庄重起来,“公主,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值得如此动怒?” “阿姊!”这时还立在轩廊勾栏边的义阳上喊了声,便将怀抱里的羌剑抛出,唐安回身利索接住,而后当着高岳的面,铿然拔剑出鞘,接着青芒寒光一闪唐安身旁的数根翠竹,拦腰被斜着斫中,急速错,其上的竹竿顺切口断滑而下,接着枝叶滚动,轰然地齐齐倒在高岳的靴前。 “不,我错了再贞你快回来保护我......”高岳心中再度叫苦。 “高岳不解,请问岳到底做了什么勾当,怕是公主对岳有什么误会?”当羌剑的锋芒距离高岳额头只有数寸时,高岳眼珠都要破眶而出了,但语气还是很镇静。 他了解这群我唐的公主做出什么疯狂事来,都有可能的,虽然李萱淑相较前代的同类,已算是很温柔了。 “阿姊不要杀高三,把话问清楚就行。”义阳这时在后提醒。 “你告诉本主,胡贲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你堂妻妹到底是怎么回事......本主也不愿杀你,空污这段大好的青芒白刃。”唐安的语气,实则充满了痛苦。 “原来,萱淑你还是知道了这事。”高岳忽然喟叹起来。 然后他微微转身,仰起脸来,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对唐安坦诚:“其实是有胡贲这个人的。” “哦?” “胡贲是岳的故友,昔日岳在卫州淇县别业里攻读时,便和胡贲结交。” “他哪里人?” “辽西人,因河朔方镇反乱朝廷,入京赴考的路途隔绝,胡贲只能泛舟入海,再从淄青方镇登岸,后来于卫州逗留,并和岳一见如故。” “骗鬼呢?你假造的明明是胡贲武将的告身,现在又说什么文士出身。” “萱淑你有所不知,胡贲入中原后,遍历目睹百姓罹受战祸之惨,便对岳说,学文取进士救不了我大唐......便决心弃文从武了。” “后来呢?” “后来岳侥幸考中大历十三年状头,可胡暂时无所投靠,就在升道坊五架房内,寄宿在韬奋棚当中,那时岳恰好和云韶往来,而妻妹云和则爱慕上了胡贲。” “哦?”唐安这时,原本紧锁的眉梢微微舒展开来。 随即高岳满脸凄惨的表情,继续说道:“可胡贲一介白丁,云和乃是衣冠女,如何婚配?故而只能欺瞒整个升平坊,后来岳总算有所小得,忝任兴元少尹,这时叔岳父家催逼云和婚事越来越紧,其他世家子弟登门送婚书者络绎不绝,岳考虑靠正常升迁已然不行,这才于入京当中,贿赂甲库令史,给胡贲造了兴元府牙将的身份,方让叔岳父接受这桩婚事。可谁想天不遂人愿,胡贲为兴元府去荆南、山南东道回商时,船只倾覆,人落水而死......”讲到这里的时候,高岳不由得眼圈发红,声音哽咽,连连叹了数口气,几乎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会儿,唐安也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羌剑,用很认真的眼神看着高岳:“也就是说,确有胡贲这个人,你帮他谋取告身,才终于让他和你妻妹成为眷属,可他却意外坠水而亡。” 高岳收起下巴,认真地点点头,“原本岳的心迹是,继续拔擢胡贲,为我唐效力军旅间,最后也能和岳并驾齐驱,画像绘于麟阁当中,谁想最后居然落得如此下场,真的是,真的是让岳不忍再言!” 这时唐安提着剑,仰起脸来,望着竹林环绕间被重云覆盖的天空,又缓缓凝望着高岳:“你这个解释,也许本主应该相信你......” 高岳这时才稍微安下心来,对唐安说:“萱淑,岳确实有伪造告身的罪过,但胡贲的事就是如此,不由得萱淑你不信......” 然则话还没说完,高岳只觉得耳边一寒,唐安那羌剑的锋刃直接扎入到他背靠的粗柱当中,嘭声,竹被剑刃剖裂,几乎没到刀锷,而后他眼前是唐安更加愤怒的脸,“依本主的经验来看,连妇家狗口中的半个句读都不能相信,虽然爷给你镶嵌了象牙,可狗口中哪里能容得下象牙!” 此刻,高岳其实想在心里感谢唐安为我们中华民族贡献了个流传千古的成语来着,但现在还是真正坦白算了。 5.仇怨消于利 “萱淑,虽然我错了,但我不觉得有什么让你如此动怒的地方。 ”最终高岳闭上眼睛,徐徐地说到。 听到这话,唐安拔出了羌剑,胸口因为激动和难受而剧烈起伏着,“不甘,不甘啊!本主只是不甘,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输给升平坊的五姓女崔云韶就算了,为什么现在我却被困住,而你却肆意地逍遥人伦外!” “唐安,其实我是从遥远的未来到这里来的。我现在的宗旨其实就一句话,便是古人做不到的事我要做到,现代人做不到的事我也想尝试尝试。” 当然,以上全是高岳的心理活动。 轩廊上的义阳公主也紧张地用牙齿啮咬着嘴唇,她觉得高岳寥寥几句,阿姊又落了下风。 唐安虽然智商不低,可遇到高岳这种浸泡在官场当中数年,并且还能青云直上的家伙,她的短板暴露无遗。 果然,高岳很认真地扶住哀声哭泣起来的唐安,说:“我以为奉天城那时我已说清楚,其实萱淑,我第一次在胜业坊鸣珂曲见到你时,并不讨厌你,可谁让你是大唐的公主?所以你我注定没法......” “这就是你淫堂妻妹的理由?”唐安还在晕晕乎乎时,义阳厉声叱问起来。 “错误已铸成,二位与此无关,何苦相逼?”高岳急忙撇清关系。 “什么无关,我唐朝堂上容不下你这样寡廉鲜耻之徒,崔遐就在其外的竹苑当中,若本主马上和他对质此事,妇家狗你必然身败名裂!”唐安也醒转过来,愤愤地望着高岳。 可高岳脸上毫无波澜,根本不吃这套,他很淡定地对唐安说:“公主在十王宅睦亲楼呆久了,怕是不经世事,你让岳身败名裂,哪怕是长流岭表,确实很容易的事,可殊不知若岳遭厄的话,我唐的江山怕是就要垮了。” 唐安心中不信,冷笑着对高岳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可高岳依旧一本正经,“二位公主,你俩认为岳提前营造奉天城也好,梦见昭德皇后也罢,这些都是岳捏造出来的虚妄吗?” “难道不是这样?”唐安和义阳异口同声。 高岳摇摇头,说“不”,然后他说,“实则在播迁奉天前,岳早就梦到过九天玄女,她也曾引岳去重云阁,在彼处岳见到自己的三簿。” “哪三簿?”唐安和义阳便齐声问道。 “阁内簿,司命簿和太山簿。”高岳不疾不徐地回答说。 “为何会有三簿......”唐安一下子把复仇的事给忘记,好奇地继续问起来。 “二位公主,钱只是钱,帛只是帛,那为何朝廷要设度支、盐铁,马上还有户部共三司共理呢?生而为人,幽冥定命,也无外乎三司理之,阁内簿归释家管,司命簿归道家管,太山簿自然归泰山府君管。” 唐安微微点头,她又觉得这妇家狗说得有一定道理。 “九天玄女让岳观三簿,并授岳五十四将兵法,目的只有一个,匡扶圣主,兴复我唐万里江山。另外,在重云阁里玄女娘娘还对岳说,唐家天子播迁,不过是福前的小劫而已,不过此小劫里,天子的长女唐安公主合亡。” “什么,本主合亡?”唐安顿时怒从心中起,高三你说我本该早死了,岂有此理。 可高岳还是颔首,说: 玄女娘娘说,原本奉天都是守不住的,圣主还要播迁兴元府的,而唐安公主便会在兴元府城固这个地方薨。岳当时就哀哭求玄女娘娘,称圣主最爱此主,如无此主必将性情大变,我唐还谈何中兴,请玄女娘娘放唐安公主重归阎浮地(尘世),续其性命。 可谁想玄女娘娘说,人之寿命,岂能强行接续,若有所赠,便有所减。 “高三,莫非你要把你的......”唐安这时听他一番鬼扯,居然变得感动起来。 “非也,我让玄女娘娘减了别人的。”高岳一句话,顿让唐安的感动烟消云散。 义阳摇头不已,她觉得今日再这样下去,又要着高三的道行,可谁想高岳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俩真的震惊不已:“玄女娘娘还告诉岳,马上宫中还要有厄。” “何人有厄?” “太子有厄。” “太子?”唐安和义阳皆失声喊到。 接着高岳反客为主,低声对唐安说:“萱淑,现在该明白奉天城楼院后阁里的那夜,岳为何要?” “你是说,郜国公主......”唐安大惊失色。 高岳点头,说她的业报马上要来,谁都救不了的。 然后义阳也急忙凑过来,高岳就正色对她俩说,“太子虽有厄,但储君之位却不会动摇,二位公主按玄女娘娘所言,以后皆为天女,所以静待此机遇(太子的危机好好表现),扶摇而上,外再有岳的奥援,生前的福禄,生后的极乐,全都不必担忧。” 唐安和义阳顿时喜笑颜开。 毕竟公主们也想获得更多的自由和权力。 高岳也陪着二位公主笑起来。 角门外的郭再贞远看,最早看公主恨不得要把高兵郎给手刃掉,可说着说着,又是哭又是笑,现在居然仨都亲昵地头碰头,热烈地商议着什么,“高学士,果然是学士!”他不由得更加敬佩起来。 “哈哈哈,呃......”高岳笑容忽然又凝住了。 唐安拔出随身佩戴的匕首,抵住他的下颚,“妇家狗,你果然是个口舌如莲花的奸臣。” “别说奸臣,哪怕死后入阿鼻地狱,岳也要保二位公主生前生后的极乐。”高岳虽然被刃尖逼住,可依旧不松口。 “本主不要生后的极乐,只要现世的。”唐安抛出条件。 “请容岳见机行事。”高岳回答得也很巧妙。 “阿姊!”义阳觉得唐安又昏头了。 明明说好,这次如果报复不成,也要和高三这混蛋一刀两断的啊! “妇家狗,这件事后,本主对你也另眼相看了,胆子够大的,敢妻五姓女堂姊妹。”唐安脸上带着丝红晕,然后将匕首收回,接着握起羌剑,潜台词是你动你妻妹,我你也动得,而后扎起的发髻一甩,便喊上义阳,穿过草堂轩廊离去了。 6.全身归兴元 “惭愧惭愧。 ”高岳躲过一劫,收敛了衣容,走到角门处。 “这二位公主?”郭再贞上前询问。 “没什么,没什么,她俩在长安的邸舍,被我的甲第占了,所以有些小抵牾,现在已然解决了。”高岳胡乱搪塞番。 接着高岳回到至德女冠竹苑时,提着个瓶缶,里面已不知是西洛水,还是长安本地水了。 武元衡和崔遐还询问,为什么高岳去一趟如此迟缓。 高岳就说遇到故人了,攀谈会儿。 接着狠狠瞪了眼薛瑶英。 薛炼师心虚,想起以前她在奉天城高岳的宅第里所说的那段鸡汤,更是个笑话,便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煎茶饮用完毕后,崔遐还对炼师的西洛水赞不绝口,接着炼师又招待了糕点,大伙儿对着翠竹吟诗了番,也就兴尽而散了。 回到甲第后的高岳,急忙对伴随身旁的蔡和郭说,即刻启程,不能留在长安城,赶回兴元府去。 “可武郎君马上还要在高兵郎引荐下,去见高礼侍(高郢)呢!”郭再贞好奇地追问。 “公楚兄与我是何等的交谊?不会怪罪的。”高岳急忙说到,并且决定,“明日去升平坊拜谒岳父岳母后,就去灞桥,然后走骆谷道去洋州。” 次日,升平坊崔宁的华宅处,高岳拱手立在中堂阶下,崔宁和柳氏坐在堂上,而宅第主人崔宁又是抓耳,又是挠腮的,不敢让这位新任的兴元节度使检校兵部侍郎上来,只能等夫人的口风。 “高郎,登阶吧。”良久,柳氏悠悠地说了句。 “是,婿不荷欣喜!”高岳急忙三步两步登上台阶。 可在相距岳父岳母五步开外时,柳氏就说,高郎可就坐。 原本想和岳父岳母进一步亲切的高岳,也只能讪讪地坐下来。 接着高岳就对二位表功,说崔枢随西川节度使李令公长子李愿一同入京注拟,马上要去河南府为参军,而叔岳父家的小子崔遐,已确定注拟为长安京兆府周至县令了。 “高郎最近又荣迁了,不过回去后要好好对待阿霓才是。”柳氏最终叹口气。 “是,是,小婿绝不敢敷衍。” 下午时分,等到高岳离去,前往京城都亭驿时,升平坊崔宅的射堂廊下,崔宁射了数箭,就坐在阴凉地的胡床上喘着气休息,柳氏在侧为夫君摇扇,“年事高了,就不要学儿郎般逞强。” 崔宁若有所思,他有点失落地看着远方的楼宇和天空,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 “夫君如今为尚书仆射的闲职,家资是有的,甲第产业也是有的,可这权势啊,却远远不如前了。这次枢儿和遐儿来吏部南曹铨选,靠的不是你的颜面,而是高郎的。”柳氏慢慢将崔宁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夫人,为了你,我也不想落得和马一样的结局啊!”崔宁显然想得更远些。 皇恩在你有价值时要多隆就有多隆,可你闲居后,要多凉薄就会变得多凉薄马镇西的宅第中堂早已被拆,改造为公共园林,由皇帝出面,借花献佛,施予长安城百姓了。 崔宁也害怕,他觉得自己明显衰老了,这个升平坊崔氏的荣华他还想维系着。 “人在屋檐下啊,这次铨选很明显了,靠的全是高郎。”柳氏将纨扇搁在膝盖上,“夫君出身博陵崔,我出身河东柳,不管走的是不是文士的道路,可向来注意内闺家风,可现在竟然也要......”说完,柳氏也和夫君一道望着远方天际,不由得失了神。 半月后,高岳返归至兴元府。 楼院官舍堂上,崔云韶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高岳坐在席位上,长大嘴巴,云韶望见内里两颗牙的颜色细看起来,明显和其他的不同,云韶的手指碰去,明显比其他牙更加密实,敲起来沉沉的,若是看得再到位点,还能瞧见固定用的金线,“好好的牙,卿卿说砸就砸了,又不是像竟儿马上要换乳牙,还能再生出来。” 而云和则用纨扇捂着嘴巴,坐的稍微远些,也是特别心疼,想想姊夫在安乐州用砖石活生生坠下两颗牙来,都无法忍受。 “当时就怕回不到兴元府来了。”高岳一手抱着襁褓里的蔚如,一手抱着达儿,感慨着说到,“所以敲下两颗牙下来,准备叫韦驮天送回的。” 云韶便把那颗牙给包在锦帕里准备收藏起来,另外侧云和就羞红了脸低下头来,她认为两颗牙应该是分别给阿姊和她的。 谁料到那个徐州的王智兴,携了颗送给京师里的圣主。 一旁侍坐的芝蕙,眼睛眨啊眨的,心中想我就不必劳烦三兄坠牙了,不然满口牙还不够呢! “阿霓,彩鸾炼师在何处啊?”高岳合上嘴巴后,就问妻子说。 “炼师来官舍后,就教竟儿蹴鞠,和竟儿可熟络了。这段时间,她说气候风土恰好,便云游兴元各处山峰,说是她习三洞法,要炼丹了,估摸再过半个月才能返归。” 我都忘了,吴彩鸾好歹也是个道士,炼丹她也是会做的。 “那等彩鸾炼师回来,再说好了。” 用膳完毕后,高岳就急着坐衙,把韦平、高固、刘德室、苏延等召齐,“兴元府的冬麦如何了?” “长势很好,先前虽然白草军大部去防秋,府中取出钱来,雇土著农人帮忙,完全没有问题。” 高岳便安下心来,接着他对在座的诸位说,“趁着兴元府冬麦收割前,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在利州立起新的铁官作坊来。等晚稻种下后,朝廷度支司的钱帛到位,全白草军立刻前去凤州河池处筑城。” 高固表示,我身为都兵马使,筑城的事交给我就可以。 “好,具体规制,我去请教明玄法师。” 然后高岳便信心满满,又问宣州那边的茶商来到没有? 刘德室说,大茶商王子弗已然来过,留下数位牙行人,他说兴元府本地还有洋州、利州都适宜种茶,只要行销得当,兴元府一年可在此项得利数万贯。 “芳斋兄,我让你送去终南山的信件,可送去了?” “送去了,预计那人也就在此数日便到。” “好,就等静之兄到来了。”高岳当即说到,他满心要把全兴元府的茶园,交给友人,昔日长安豪商萧来打理。 6.全身归兴元 “惭愧惭愧。 ”高岳躲过一劫,收敛了衣容,走到角门处。 “这二位公主?”郭再贞上前询问。 “没什么,没什么,她俩在长安的邸舍,被我的甲第占了,所以有些小抵牾,现在已然解决了。”高岳胡乱搪塞番。 接着高岳回到至德女冠竹苑时,提着个瓶缶,里面已不知是西洛水,还是长安本地水了。 武元衡和崔遐还询问,为什么高岳去一趟如此迟缓。 高岳就说遇到故人了,攀谈会儿。 接着狠狠瞪了眼薛瑶英。 薛炼师心虚,想起以前她在奉天城高岳的宅第里所说的那段鸡汤,更是个笑话,便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煎茶饮用完毕后,崔遐还对炼师的西洛水赞不绝口,接着炼师又招待了糕点,大伙儿对着翠竹吟诗了番,也就兴尽而散了。 回到甲第后的高岳,急忙对伴随身旁的蔡和郭说,即刻启程,不能留在长安城,赶回兴元府去。 “可武郎君马上还要在高兵郎引荐下,去见高礼侍(高郢)呢!”郭再贞好奇地追问。 “公楚兄与我是何等的交谊?不会怪罪的。”高岳急忙说到,并且决定,“明日去升平坊拜谒岳父岳母后,就去灞桥,然后走骆谷道去洋州。” 次日,升平坊崔宁的华宅处,高岳拱手立在中堂阶下,崔宁和柳氏坐在堂上,而宅第主人崔宁又是抓耳,又是挠腮的,不敢让这位新任的兴元节度使检校兵部侍郎上来,只能等夫人的口风。 “高郎,登阶吧。”良久,柳氏悠悠地说了句。 “是,婿不荷欣喜!”高岳急忙三步两步登上台阶。 可在相距岳父岳母五步开外时,柳氏就说,高郎可就坐。 原本想和岳父岳母进一步亲切的高岳,也只能讪讪地坐下来。 接着高岳就对二位表功,说崔枢随西川节度使李令公长子李愿一同入京注拟,马上要去河南府为参军,而叔岳父家的小子崔遐,已确定注拟为长安京兆府周至县令了。 “高郎最近又荣迁了,不过回去后要好好对待阿霓才是。”柳氏最终叹口气。 “是,是,小婿绝不敢敷衍。” 下午时分,等到高岳离去,前往京城都亭驿时,升平坊崔宅的射堂廊下,崔宁射了数箭,就坐在阴凉地的胡床上喘着气休息,柳氏在侧为夫君摇扇,“年事高了,就不要学儿郎般逞强。” 崔宁若有所思,他有点失落地看着远方的楼宇和天空,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 “夫君如今为尚书仆射的闲职,家资是有的,甲第产业也是有的,可这权势啊,却远远不如前了。这次枢儿和遐儿来吏部南曹铨选,靠的不是你的颜面,而是高郎的。”柳氏慢慢将崔宁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夫人,为了你,我也不想落得和马一样的结局啊!”崔宁显然想得更远些。 皇恩在你有价值时要多隆就有多隆,可你闲居后,要多凉薄就会变得多凉薄马镇西的宅第中堂早已被拆,改造为公共园林,由皇帝出面,借花献佛,施予长安城百姓了。 崔宁也害怕,他觉得自己明显衰老了,这个升平坊崔氏的荣华他还想维系着。 “人在屋檐下啊,这次铨选很明显了,靠的全是高郎。”柳氏将纨扇搁在膝盖上,“夫君出身博陵崔,我出身河东柳,不管走的是不是文士的道路,可向来注意内闺家风,可现在竟然也要......”说完,柳氏也和夫君一道望着远方天际,不由得失了神。 半月后,高岳返归至兴元府。 楼院官舍堂上,崔云韶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高岳坐在席位上,长大嘴巴,云韶望见内里两颗牙的颜色细看起来,明显和其他的不同,云韶的手指碰去,明显比其他牙更加密实,敲起来沉沉的,若是看得再到位点,还能瞧见固定用的金线,“好好的牙,卿卿说砸就砸了,又不是像竟儿马上要换乳牙,还能再生出来。” 而云和则用纨扇捂着嘴巴,坐的稍微远些,也是特别心疼,想想姊夫在安乐州用砖石活生生坠下两颗牙来,都无法忍受。 “当时就怕回不到兴元府来了。”高岳一手抱着襁褓里的蔚如,一手抱着达儿,感慨着说到,“所以敲下两颗牙下来,准备叫韦驮天送回的。” 云韶便把那颗牙给包在锦帕里准备收藏起来,另外侧云和就羞红了脸低下头来,她认为两颗牙应该是分别给阿姊和她的。 谁料到那个徐州的王智兴,携了颗送给京师里的圣主。 一旁侍坐的芝蕙,眼睛眨啊眨的,心中想我就不必劳烦三兄坠牙了,不然满口牙还不够呢! “阿霓,彩鸾炼师在何处啊?”高岳合上嘴巴后,就问妻子说。 “炼师来官舍后,就教竟儿蹴鞠,和竟儿可熟络了。这段时间,她说气候风土恰好,便云游兴元各处山峰,说是她习三洞法,要炼丹了,估摸再过半个月才能返归。” 我都忘了,吴彩鸾好歹也是个道士,炼丹她也是会做的。 “那等彩鸾炼师回来,再说好了。” 用膳完毕后,高岳就急着坐衙,把韦平、高固、刘德室、苏延等召齐,“兴元府的冬麦如何了?” “长势很好,先前虽然白草军大部去防秋,府中取出钱来,雇土著农人帮忙,完全没有问题。” 高岳便安下心来,接着他对在座的诸位说,“趁着兴元府冬麦收割前,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在利州立起新的铁官作坊来。等晚稻种下后,朝廷度支司的钱帛到位,全白草军立刻前去凤州河池处筑城。” 高固表示,我身为都兵马使,筑城的事交给我就可以。 “好,具体规制,我去请教明玄法师。” 然后高岳便信心满满,又问宣州那边的茶商来到没有? 刘德室说,大茶商王子弗已然来过,留下数位牙行人,他说兴元府本地还有洋州、利州都适宜种茶,只要行销得当,兴元府一年可在此项得利数万贯。 “芳斋兄,我让你送去终南山的信件,可送去了?” “送去了,预计那人也就在此数日便到。” “好,就等静之兄到来了。”高岳当即说到,他满心要把全兴元府的茶园,交给友人,昔日长安豪商萧来打理。 7.浸强白草军 像萧这样的人物,倒下是不可能倒下的,当年进士考试那么多次都没打垮他,区区千金散尽的局面,对他来说,压根就不构成考验,他在长武师变前遁入终南山,更像是单纯的识时务避祸而已。 所以静之兄欠缺的就是个东山再起的支援,现在我为兴元尹,恰好可以给他这个机会。 将来,萧可以作为商贾的代表,帮我杀入长安城去。 “自稻麦混种在山河堰功成后,如今全府诸县,不但包括军屯处,连百姓所有的农田,也统统开始混种起来,如此不但可增收粮食,还可壮大骡坊和马坊。”刘德室的这番话让高岳很感慨。 是啊,不管社会如何发展,发展到哪一步,粮食和织物永远是根本中的根本。只有粮食有了富余,才能催生酿酒、烧瓷、养畜等其他的行业,然后再催生出其他更多的次生行业,如果将所有枝繁叶茂的产业画作一棵大树的话,那粮食和织物就是根子所在。 现在整个兴元府的发展目的很明确:稻麦混种增加了粮食产量,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然后“利州铁官”、“河池筑城”和“全府种茶”这三个,是该年“政府工作计划”的重中之重。 按照高岳的思路就是,用落成的利州铁官,和城固铁官相结合,先抢到朝廷度支司的“订单”,锻造农具交付给西北军镇的营田,其间所得的利润,用来扶植马上要大力发展起来的“兴元五坊”,哪五坊?草药、茶树、造纸、芸薹油和制伞。 这五坊当中,草药和芸薹产业已形成气候,兴元府及洋州的七个草药园,有三个都是他自己所有的,雇了部分土著农夫,还使用了一批先前俘虏来的诸羌奴隶,账目财计都是芝蕙在打理(当然芝蕙一并打理的,还有四座分散兴元府各地的田庄)。 随即要重点推进的,就是茶树和造纸,这两坊在兴元府,和草药一样,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茶树不必多说,那造纸使用洋州的竹子为原料,简直不要太丰富廉价。 当然最后一坊即制伞,这是高岳高兵郎独自的发明创造,全兴元府只能有一家做这个,那便是他自己家。 可怜大明宫的皇帝李适,因在播迁奉天时留下的阴影,省吃俭用攒各种用途的钱,宫室坏了能不修就不修,衣衫破了就让掖庭或公主妃嫔们缝补下再穿,膳食也是能省则省,同时李适在心中,也把兴元尹高岳视作“清正廉洁”的榜样的。 因这时唐朝高级官员在贪渎上,还是比较“质朴刚健”的,没那么多花样目光短浅点的,就是用优厚的官俸维系大家族的花天酒地,翻盖奢华的甲第楼宇,购买各种别业和美姬,目光长远些的,也就是购置田庄,以为子孙永业。如何贪渎呢?也很简单,要不就是收取贿赂,要不就是依仗权力霸占老百姓的东西,还有就是公开的“劫夺”,比如节度使不光花自己所得那份,还会占用军府的公用钱。 可高岳没有啊!每年兴元府的两税钱,上供部分完成后,留使的“军资钱”,他全都发放到位,不让士卒有欠薪的机会,所以兴元府是天下方镇里军队秩序最好的;就连本该归他自己支用的“杂给用钱”,他也将其中大部分掏出来,用于军府开支: 造船、修城,当然最重要的是营造旗亭邸舍。 所以兴元府这一两年的财政,也是天下方镇里最为良性的,和河朔的魏博镇差不多(没错,财政运转的最好的就是这河朔叛镇,不但养了好几万兵,百姓还能安居乐业,毕竟田家是把魏博真正当自家产业来惨淡经营的)。 你说这样的兴元尹,皇帝还有什么话说? 可皇帝的眼睛被时代局限性给遮住,高岳从不买美姬,也不怎么讲究吃喝玩乐,购置的田庄数额,和其他高官比起来也远远不如,但他实则根本不缺钱。 前面说过,高岳对整个军府僚佐军将的宗旨,就是有财大家一起发。 高岳首先以严厉的态度对诸位坦承,我们不可以吃空额挂空籍!不,也不是说绝不吃,但要控制在个合理的范围内,本尹表个态,以十分之一为标准,大家就平吃这个数额,再超过就不行,谁多吃就治谁的罪。 所以先前白草军几乎倾尽所有,出界防秋时,真实的数目是白草军一万,外加土团三千,给朝廷上报的数目却是一万五千,空出来的两千兵赏设钱共四万贯,实则被高岳一伙瓜分了,连刘德室、李桀等都不例外。 兴元府邻靠汉水、金牛道,通往京畿、蜀地或山南东道的商路上,构筑起来的旗亭邸舍,产生的回商、回易钱财,高岳和诸位军将僚佐都有“抽头”。 还有,兴元府搞起来的草药、甲作等作坊庄园,被称作“州庄”(即不属于皇室内庄宅使,也不属户部管理,所得利润都是州府自己的),高岳和上上下下也都有“抽头”,高岳也鼓励大伙儿得了钱后,不要光享受,要学会以钱生钱,去投资更多的田产和作坊。 这样,实则兴元府经济命脉全都被兴元尹为首的官僚集团渗透掌握了,他们平日里找商贾和牙人来打理,每年只需按两税法的定额,缴纳部分给朝廷即可,其他的大部分用于“浸强白草军”,一部分流入高岳等上下的私宅钱柜里,高岳的官俸,如今一年有五千余贯,然一年形形色色的抽头,也有二千贯上下,全在芝蕙噼噼啪啪的算珠内。 “浸强兴元”、“浸强白草”! 这是高岳现在领导全体僚佐军将拜祭兴元城隍时,和大伙儿一起公然喊出的口号。 自然高岳的野心不止于此,这不,他在结束坐衙,踱回到官舍里时,就要送给妻子阿霓个礼物。 其实这两日,云韶原本因夫君的归来而感到开心的,但当高岳开玩笑似的对妻子说,我在出征时接过双文的书仪,里面称你在缝补军士衣衫时,实在是苦手,弄坏了不少件军衣啊! 于是云韶就觉得自己无用,心情就抑郁起来。 高岳便要给妻子个惊喜。 8.棉纺四宝具 官舍杂物院前,双文和住住母女,宇文碎金,李桀家娘子,还有云和等军府里的诸多娘子,叽叽喳喳地簇拥着满脸惊讶的云韶,竟儿跟在其后则格外激动。 而高岳也满面微笑,拍拍手掌,对云韶说:“阿霓,你还记得以前我在百里城营田时,曾请晏相自广州市舶司那里,运来草棉种籽,并于阿兰陀寺寺田里试种的事吗?” 云韶扬起乌黑的眉毛,认真想一想,说确有此事,当时府中的吏员们还把这叫做“绵”呢,“只有卿卿......” 一说到“卿卿”这个称呼,其他娘子都轰然掩口笑起来,只有云和用纨扇遮在容颜,不做表态。 因为现在全兴元府都传遍,大尹家的娘子,就喜欢喊夫君为“卿卿”,当人面也如此喊。 高岳也有些尴尬,不过云韶还是接着说下去,“只有卿卿,给此物起了个新名,为棉。” “我们乡里,都叫此物为白叠。”一位岭南嫁过来的娘子开口说道。 “棉多好听啊,卿卿叫棉,那就是棉。”云韶急忙纠正那娘子说到。 高岳笑着举起手,“从百里城到兴元府,明玄法师始终按照岳的构想,又在双文、住住、碎金等诸位娘子的帮衬下,总算将棉如何成丝,又如何为布的器具都制备齐整了。” 接着在众人的欢呼声里,高岳掀开院子当中的一大块布,里面的几件器具顿时展现在大家的眼前。 其中一件高岳称其为“赶车”,接着宋住住就对云韶说,棉的果实如桃,其中有籽,用此物可将棉籽轧出,得到无籽的“白叠花絮”,而脱出来的棉籽,可入肥也可用于牲口食用; 第二件高岳称其为“椎弓”,将其悬起,利用弓弦来弹棉,使其变得松软,然后在木板上将其搓成条状; 第三件叫做“车”,也叫“踏车”或“纺车”,其实制式和当时民间的纺麻车基本类似,可用踏板踩动轮转动,也可用手摇,然后牵引棉絮抽缕,穿过纱孔,再经由织工的指缝分离,各自归到“纱锭”上因人有五指,也即是有四个指缝,所以明玄法师认为这种车的极限,就是四锭; 最后一件便是织机,其和织丝绸和麻布的织机没什么区别,它要做的就是将棉锭,织造成棉布。 其实在高岳的干预指导下,及明玄法师和军府诸娘子的群策群力下,这套最简单棉织的工序,要比真实位面的历史要跨越得多。 按照元代陶宗仪的说法,他在隐居松江时,曾见识过当地的棉织行业,“松江府东去五十余里许,曰乌泥泾,其地土田瘠薄”,所以百姓只能谋求“树业”,也就是种棉花纺棉布来交赋税生活,但最早并没有赶车和椎弓,百姓们只能用手在棉桃里剥出棉籽,然后用一种竹子做的“竹弧”来弹棉花,可以说“厥功甚艰”,后来据陶宗仪所说,是个叫黄道婆的妇人,从崖州来到这里,教给百姓们棉花的“捍、弹、纺、织”四步之器具,并还教给他们“错纱、配色、综线、擘花”技术,也就是所谓的提花、染色的窍门,然后棉纺业才在松江府兴盛起来,延续元明清三个朝代。 现在于高兵郎的努力下,便不用再等黄道婆,棉纺业的四步基本程序以完备,至于提花印染,暂时不用考虑,因素色棉布便足以使用。 “以此物为布帛,最为御寒,且成本远比丝帛要低廉,行销给军卒、人户,最为合宜。”高岳的言下之意是,一旦棉纺衣衫等到全国性的推广,对整个国家民众的意义非凡,人们可以得到比丝和麻更为物美价廉的织物,会形成足以变革社会的“庶民消费浪潮”。 其中一两位对经济比较敏感的军府娘子,已看到了棉花种植的光辉前景,身为持家人的她们已经开始谋算: 洋州和利州不适合这种草棉的种植,兴元府又没什么闲田,但凤州和兴州地界却能种,非但如此,那里还是地广人稀的局面,马上掏钱去那里大量购置闲田,混种麦和棉,然后雇佣百姓织造为布匹,便能随着兴元府的千斛船,将其销往他处,所得利润绝对可观得很! 这会儿她们窃窃私语,对方才的想法计划有所补正,最大的担心不是没地和没钱,而是没人。 种棉和纺棉,需要的是人力。 兴元府缺的就是人力。 或者说,我唐现在缺的也就是这个,安史之乱后国家户口丧失过半,由乱前的六千万上下,至现在两三千万,而朝廷直接掌握的,又要缩水一半,恨不得种田当兵的人都不够。 高兵郎在接手兴元府后,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也是殚精竭虑的,他先把全府下三等的贫户都集中起来,半利诱半逼迫他们做工,可这批人手都集中在船场、骡坊或铁官甲作当中。 “你们不用担心。”这时当云韶和竟儿欣喜地上前,摸着各色棉纺器具时,云和摇动纨扇,对几位军府娘子说,“听说先前西蕃侵秩时,西北诸多党项蕃落蜂起投敌,圣主在紫宸殿震怒非常,姊夫征讨有功,略定西北,所以你们看最近兴元府里是不是多了许多当力夫的党项奴?” 这几位军府娘子点头高岳抓回来的近两千党项人,就交了三百人给朝廷意思意思,剩下的全都毫不客气押送回兴元府,为“党项奴”,四百人分给明怀义的蕃骑们为奴,“酬赛”成风的兴元城傍们没有任何芥蒂地接受下来(这时党项根本没有统一的民族意识,高岳估计也不会让其产生了),其余的全都送入军府各坊为奴。 “马上,若圣主让姊夫再去征讨党项蕃落,带回兴元的党项奴岂止万人?那样种植棉田也好,纺织棉布也好,都不愁没有人手了。”云和这小妮子,脸上没任何悲天悯人的表情,就公然说出这话来。 “这娘的心肠够硬啊,看来倒是可以真的在事业上辅弼我。”高岳背着手,有点诧异,也有点欣赏地看着云和,如此想到。 因为虽然事前没有与云和商议过,但高岳在心中,其实也已形成了对西北党项蕃落的庞大血腥进剿计划,一种混合着朝廷镇压和同族酬赛的计划,或者说得更直白点,一种“掠奴”计划。 9.方镇究因何 当然,云和的这番话还是惊吓到周围的娘子们,哪有女郎家公开讨论开战掠奴的啊! 云和也有些窘。 这时还是高岳圆了场,他就人力的话题,对各位军将僚佐家的娘子说:“诸位勿忧,其实棉田的人手也好解决、” “哦,愿听大尹的灼见。”几位娘子笑嘻嘻地说到。 高岳便说,马上我兴元府要遵照圣主诏令,率先分“田士”和“将兵”,此后将兵专事训练,田士则半军半农,按照朝廷度支司规划的比率,我兴元府原本有官健一万一千,土团四千,而今统统取消,划一为将兵、田士,另者本镇的支州郡又增凤、兴二州,本尹还要兼凤兴都团练使,兵额经由圣主和度支司许可,增加到两万(其实两万这个数目里,高岳原本给朝廷报的兵额是一万五千,现在又加了五千,实际有两千人还是属于挂虚籍的)也即是说,将兵马上只需八千(实额七千),本尹准备重新规制,而田士足有一万二千(实额一万一),本尹计算过原本兴元府的屯田主要集中于三地,山河堰、黄泥河,还有洋州月河谷,用田士六千五百足矣。其后主要对西蕃用兵,故而兴州略阳、凤州河池成为重地,故而本尹准备将余下的四千五百田士派遣至这两州屯田,主要就是麦棉合种。 “增加的兵自何而来?”云和好奇地询问姊夫。 “增兵四五千耳,一千自本府所管的五州内招募,其余的也很简单,让出去回商的船只或小校,带着我兴元府的纸札,自各地招募就行。” 对此高岳很有信心,因为这时的唐朝,已不复早期那般对民众的人身控制力,为何如此说? 因为两税法已取代了崩溃的租庸调。 租庸调制度下,赋税也好,劳役也好,军役也好,都是落实到个人头上的; 而两税法呢,朝廷和地方采取了分税的方法,说白了,朝廷不管这州这县谁在管,也不管这田谁在种,只要你把你应对朝廷的那份“上供”的税给摊派到位就可以没错,这就意味着中央朝廷对民众的人身控制力在崩溃,这一旦松开,民众起码有了选择被剥削方式的“自由”,我可以种田,我可以经商,我可以做工,当然当这几条路走不通时,我还可以当兵。 当兵的自由必然带来做兵的自由,价值观就是:谁发饷就给谁卖命,谁让我饿肚子就砍了谁。 皇帝不发赏赐,咱们就要挟节度使去打皇帝; 节度使不发粮饷,咱们就作乱,杀了节度使,再拥戴一位(或者朝廷派一位来)就成。 所以唐朝如今方镇,问题的根子不在于节度使,而在于依附在各个方镇内,一群群“自由”的兵,以当兵吃粮为职业的兵,对中央和皇权观感淡薄的兵,杀节度使玩儿似的兵。 河朔、淄青和淮西等方镇为何能长久割据,就是这群兵成了气候,形成桀骜不驯的地方武力集团,朝廷光靠“换汤不换药”的平叛战争,是无法在根子上逆转这种局面的。 不过此刻高岳却要利用这种“自由”,“本尹在府中增设数十军校、要籍,实则督押货物至各方镇回商贸易,顺带把募兵的纸札携,货销完后,船就带着募来的兵归来。” 这便是兴元府光荣的“兵贩子”,不,是“兵运”工作。并且高岳还对出去回商的军校们嘱咐,一旦某地发生饥荒,就更得优先去那里,这样募来的兵价钱肯定比平日要便宜。 高岳不但要做“兵贩子”,还要当“商贩子”、“匠贩子”和“农贩子”:其他各地的行商、农夫、工匠,都可募来,聚集在兴元府过活。 伟大的二十一世纪,不对,随即到来的九世纪,什么最重要?当然是有一技之长的人才了!兵、农、商、工都来兴元府了,不但为其创造更优异的财富,更增加了割韭菜的税基,好比现在各个城市对高校毕业生的争夺战,本质就是为了招揽更多的优质的人(fang)才(nu)来定居(这条删去)啊! “这下好了!”听到大尹的保证,几位热切盼望种棉发达的娘子立刻笑逐颜开。 这会儿云韶倒是咂摸会儿,就靠近高岳悄声问了个问题,“那卿卿......” “阿霓这个问题问得好,诸位娘子啊,也许有人会问,如田士种棉,咱们兴元府该如何统筹?本尹的办法是,索性于凤兴二州设庄,而后以监司理之,大家各自凑钱入监司,购置赶车、椎弓、纺车、织机,种棉田士每五户配齐一套,这样轧花、抽缕、织布都归他们,然后本尹可以承诺以棉布代赋,赋外的棉布也可以交入监司,再由兴元府邸舍收购代销,所得利润大家继续分抽头,官军民三便,岂不美哉?” 诸人无不大喜,便说大尹的这个办法大好,此后不光是棉布,芸薹、竹纸、草药、铁具等都可设监司辖之。 入夜后,兴元府大尹的官舍楼院里静悄悄的,厨院里高岳刚刚吃完晚食,恢复产后身体的芝蕙又在利索地忙里忙外,“你主母呢?” “正在和竟儿、竟儿小姨娘忙乎着纺棉纱呢!” “唉呀,我给阿霓的礼物又不是那赶车和椎弓,我是想把马上棉田的事务,都交给阿霓去打理。” “三兄啊,主母哪里在乎这个?你把赶车、椎弓和纺车给她,她欢喜不是为别的,只是因这些东西是三兄你送她的啊!” 听到这话,高岳百感交集,他很愧疚地将食匕放在盘中,沉默下来。 芝蕙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刺激到了高岳,便自背后伸出纤手,搭在高岳的肩膀上。 “我怕我未来,还会熬不过公主的那关。”高岳对芝蕙吐露心迹道。 “三兄,你家宅事还真的是多,连芝蕙都劳心劳力了.......”芝蕙静悄悄地伏在高岳的后背上。 “最终人,还是要变成自己曾最讨厌的模样吗?”高岳有些苦恼地说,接着他问芝蕙说,“鹤腾崖那边的尼寺功成了没有?” “功成了,按照三兄您的吩咐,给了尼寺主事比丘尼慈西一百贯钱,八十石米,她欢喜的不得了,也卖力的不得了,竟儿小姨娘的母亲卢氏,已在尼寺里住的不想归来了。” 10.汉中募兵札 高岳苦笑起来。 原来在任何时代,有权有钱,永远都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现在他也清楚,升平坊崔氏本身已不行了,以后全得靠自己维系。 先前在长安兴道坊至德女冠里,唐安威胁他说,马上要把他私通云和的事,告诉崔遐。 其实就算崔遐知道又怎么样?他能注拟为畿县的县令,靠的还不是我的力量,如果我对他说,“公主要出首检举我,说我犯了妻姊妹的罪行,圣主震怒,把我长流岭南,该如何?” 崔遐肯定会怕得要死,他绝对不敢也不想让这情况发生,因他知道此身的荣华富贵,都系在我的身上。 他是绝对会苦求父母,不要声张的。 岳父的小儿子崔枢也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其实当时,高岳根本不惧唐安。 他不过是觉得自己也亏负了公主,有心要安慰公主罢了。 可这也起了反效果,唐安对自己的欲念再起,又达到炽热境地如果唐安和义阳真的按照自己先前所言,利用太子随即要面临的危机,壮大了公主权力的话,那自己可要危险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用“以身许国”的理念暂且麻醉自己了。 与芝蕙谈了些知心话后,高岳走入到中堂间,只见竟儿正在木板案上认真地用木筒(类似擀杖)压棉条,而云韶鬓发随性地梳着坠马式,坐在车(纺车)旁边的杌凳上,脚足踏着板子,牵动纺轮自棉花里抽缕,云和则坐在另外杌凳上,张开纤细的手指,抽着一长条白色的棉丝,让其自四指缝流过,缠于四颗纺锭之上。 阿措抱着蔚如,另外竟儿小时坐过的小车上,现在坐着吮着手指的达儿,都在一边乖乖地注视着。 看到姊夫进来,云和起身敛手,然后招呼着阿措抱着孩子,自己又牵着竟儿,说那小子宝呢?我们去寻小子去。 “宝这段时间可粘彩鸾炼师了!炼师云游炼丹去后,宝也魂不守舍,日夜很少在家的,方才我就支韦驮天去寻了。”竟儿对小姨娘说到,孩子真的是一日一个模样,高岳归来后,竟儿说话已然头头是道,马上就准备出阁读经书了。 “哦,那就去小姨娘的厅里,小姨娘拿枣狮子给你们吃好不好?” “好,好!”竟儿和阿措都笑着,应和道。 高岳入了堂,挨着妻子坐在茵席上。 云韶甜甜地望着夫君,眼睛又弯成了两道新月。 “全兴元府都晓得,阿霓你唤我卿卿了。”高岳接过云和的工作,边轻声问妻子。 “如何?” “于外人前,呼我卿卿,有点......” “卿卿是在圣主前被唤为卿,所以觉得妻子如此唤你不敬吗?” “那倒不是,我将阿霓看得比圣主重。” 这会儿云韶笑出声,然后就很认真地对高岳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何人卿卿?” 疏朗的月光下,车的纺轮犹在缓缓地转着,窗牖前高岳很温柔地将妻子揽入怀里,摸着她的秀发,嗅着她身上馨香的气息...... 三日后,洋州兴道县城,一群人在长安至此的写经生贺摩云的带领下,来到军府养植的竹园处,只见一簇簇竹子,三五根为一簇,母竹下还培着河泥,一直蔓延到了山腰,贺摩云在指挥着众人,说只砍老的竹子,有些刚长成的不要砍伐,等芒种(夏六月五日)再砍不迟。 斫斫的伐竹声不断,砍好的人,将砍下的竹子统一截成五尺长,扎成捆扛着,沿着山径而下。 在终点,有处被掘成方形的池沼,池边有用竹子搭成一串支架,架起劈开的竹槽,一直伸向兴道山的涧水当中,将水源源不断引来,注入到池沼里。 接着人们将砍下的竹子一捆捆地扔到池沼当中,叫做“沤竹”。 一般沤百日上下,池沼那边的屋舍里,别有人把已沤好的竹子捞取起来,接着用槌刀在上面,吱呀吱呀地把竹子的粗壳和青皮削磨去,使得剩下的组织宛如麻般,这即叫做“杀青”。 屋舍边上,杀青好的竹子,又被涂上烧后的石灰,接着被送入到屋舍院中的大桶内蒸煮,是白烟滚滚。 通常蒸煮八日才可,这时有蒸好的竹料被取出,再入漂洗池内洗净,再淋上石灰水,如此反复,最终送至院舍崖边的水处,将竹料彻底碾碎如面泥状,倒灌入水下的方斗槽内,槽里本有清水,高出竹料三寸,匠师们再往里面倒入杨桃藤里提取出来的“纸药水”,其实就是种植物悬浮剂,可使竹料脱水而雪白。 这时,就有匠师手持用细竹精心做的“抄纸帘”,轻捷如蜻蜓点水般,一抄就自方斗槽里抄出一面竹料来,熟练的匠师可以保障每张纸的厚薄几乎相同待到水漉下后,将其覆盖在旁边的木板上,层层叠叠,等到满千张后,再加块木板,以此类推。 等到木板和竹料纸垒到一定高度,匠师们就在其间插入撬棍,把水分全都压干流尽,再用细铜镊一张张揭起,密密麻麻贴在“火巷”外的砖石面上,等到其中生火后,火气沿着砖石,将纸张给烘干,再揭下来便是张雪白的“洋州竹纸”了! 等到一摞摞的竹纸送到兴道县的雕梓坊时,以前同样是长安胜业寺写经生的冉三娘,就和其他雕梓匠一起,把这批竹纸齐齐用墨印上内容。 这就是高岳募兵的“兴元纸札”,每幅纸札上印着三行内容,还配着图画文字,一是“盐州军民死难图”,里面揭露西蕃是如何在盐州城犯下触目惊心的屠杀罪行的;二是“劝人为兵变文”,由明玄法师亲自操笔,用通俗易懂的文字讲述儿郎应效力沙场的道理;第三则是兴元尹高岳亲自写的牒文,称各处但凡应募至兴元为兵者,兴元发给沿途长牒粮,至兴元后免费发给“两身(人)口粮、衣衫”,并“五贯润家钱”,所以你年龄只要适宜,带老婆孩子来我们更欢迎! 纸札一次性就印刷了近千份,不但贴在兴元府城内各处,还被回商的军校们携带,这些人立在自兴元城汉水岸边的千斛船或五百斛船上,船只上用竹蔑席盖着芸薹油、药材等各色货物,转动着风帆,沿着汉水,把高岳募兵的文牒,随着货物发往全国各地。 11.护国长生库 当然,还有相当部分的竹纸在制作出来后,被用作印刷佛经及其他书籍。 这些东西都和护国寺有关。 现在于兴元府里,在大尹高岳支持下,近两年来明玄法师的净土宗护国寺力量拓展得非常迅速,明玄法师培养了数位优秀的佛寺中坚,不但在兴元府本地传教,并且还向巴南、泾原、凤翔和金商,乃至山南东道等地散播净土宗。 然则明玄法师从不和佛教其他宗派那样搞“神会”(类似现代的庙会),来鼓动善男信女们捐钱帛、捐粟米,明玄法师走的是三阶教的路子:在佛寺里设立“长生库”,也是种金库。 长生库,其实是效仿佛教三阶教的“无尽藏”。 而无尽藏则得自于“无尽藏施”,也就是所谓的信徒为表示对佛教的支持,对佛寺和僧侣进行布施。其中最主要的是“饮食无尽施”,共有十五类,哪十五类?粳米、糯米、粟米、面、油脂、小豆、大豆、柴、作食人(信徒义务给佛寺的斋会做饭,也算是一种布施)、盐、蜜、姜椒、奶酪、胡麻、瓜果蔬菜,用于修道弘法,平日里便囤积在寺庙里,慢慢形成个金库,这便是“无尽藏施”。 不过无尽藏并非像有些学者那样认为的,是寺庙拿来对外放高利贷的。其实无尽藏的用途主要有三: 一份,用于增修佛寺; 一份,用于救济施舍贫苦的百姓; 一份,则作为供养僧人法事的斋品(毕竟和尚做法事,也要吃饭)。 特别要注意的便是第二份,有时候寺庙无偿地用无尽藏来救济百姓,起到调节社会的作用,不过当信徒资用有缺时,也可向寺庙借钱。 这种借钱,是不需要立契约文书的,也就是全靠信徒的信仰荣誉感来支撑,故而赖账不还的人是极其少的,因为你借的不是寺庙的钱,而是其他信徒布施给寺庙的钱,若是不还,实则是种下恶因,定会遭到报应,在这种理念的控制下,只要有可能,信徒是绝对会还钱的。 不过呢,相当部分信徒在还钱时,同样出于信仰荣誉感,认为我借多少就还多少,不是显得不够虔信嘛!所以往往会出现主动多还的现象。 这样就很容易被误会为“高利贷”。 当然,也有相当部分的寺庙,公然放高利贷,比如敦煌那边的寺院,放贷的利息就是百分之一百,远远高于朝廷规定的百分之四十的上限。 所以唐玄宗曾下过道诏令,认为三阶教在京城的化度寺:“每年正月四日,天下士女施钱,名为护法,称济贫弱,多肆奸欺,事非真正,即宜禁断”,便下令查封了三阶教的无尽藏,把钱全都拿出来,修了番寺庙后,其他的全散给贫穷的寺观了。 故而明玄法师的长生库,既要发挥无尽藏的作用,也要规避无尽藏曾遭受的非议。 在和兴元尹高岳商议后,明玄法师是如此做的。 一方面,护国寺继续游说兴元府的善男信女布施,这点不变,富人可以每天捐个四五十文,其中高岳带头,每年从俸禄五千贯里捐出十分之一,他妻子云韶也会从脂粉钱里捐一百贯,至于经济条件不好的民户、军卒,你一年哪怕捐个一合粟米也行,这点并不强制。 护国寺长生库,有义务在全兴元府各乡设道场,立道场司管理,道场内有“悲庄”,负责救济鳏寡孤独,而道场所在的民间或军营里,百姓和军卒有超度方面的需求,护国寺僧侣也必须无偿提供服务,比如先前出征萧关、鸣沙的白草军和土团,阵亡的五百余士兵,就是由护国寺做的法事。 借贷方面,护国寺长生库规定,道场所在的各乡乡人,“举负”(借款)五贯钱以下,必须要立契约文书,限定还款期限,但无需交纳利息,如果借贷钱用于购置六畜、种子、农具的,可放宽至八贯钱;借贷五贯钱至二十贯钱的,交利息百分之十,称“除陌钱”;二十贯至五十贯的,利息百分之十五,依次递增。 兴元府的军府、富商、官员和军将,也可将自家财富贮于长生库的柜中,不过和长安的柜坊收取“僦柜钱”(也就是存款方要向柜坊交保管费)不同,高岳和明玄商议完后,反其道行之,大宗的贮钱贮帛不但不收“僦柜钱”,还会返归给你百分之三或五的“普盆钱”说白了,和近代银行有些类似,用于聚集民间或官方财富,集中力量办大事。 由是,护国寺很快就承担起兴元金融中心的角色,它的长生库一面吸收布施和僦柜,一面也在用无息借贷的方式,帮助兴元的田士和民户,肩负着信用社和合作社的角色。 非但如此,高岳还要求护国寺担当面向底层传播知识信息的作用,他动用兴元尹的权力,一次性将数十顷的土地赠给护国寺,并且认可护国寺雇佣“净人”(也就是寺户,僧侣从事农商业劳作被称为不净事,所以要找专门的净人代替他们去做)经营田产、造水的行为,护国寺可以收“度牒钱”,也可以在收获季节向需要水来磨麦子稻子的民众收取“碾课钱”不过高岳也给护国寺下了“和籴本”和“科敷本”。 和籴本和科敷本,实则就是两个账本。 前者即是,每年夏秋时,兴元府可以“和籴”,也就是用低价“统购”规定数量由护国寺寺田出产的粮食,寺方不可起价;而科敷本,就是兴元府要收取护国寺的部分“特产品”,哪些特产品呢?很有意思,高岳说我只要几种东西,佛经、历书和农书,每年你按照定量给我交纳来。 中国古代的僧侣,可能在传教时有的阳春白雪,有的下里巴人,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当时的知识阶层,很多僧侣精通哲学、医药、历法、天文、机械等多门学问,高岳不能让他们的才华浪费掉,就规定了如此的“科敷本”。 印书在当时是个花钱活,用洋州竹纸印刷,一本佛经或历书,得两三贯钱,这是普通百姓很难负担起的,现在高岳用“科敷”方式,征收佛寺印出的书本,然后无偿颁发到各乡道场去,让民众来阅读学习。 故而,和籴本和科敷本的实施,实际是高岳变相地在向寺院征税! 这在整个唐朝,还是未有的现象。 当然高岳和护国寺是共生共利的关系,推行没受到阻碍,但当他把护国寺扶持起来后,就要照葫芦画瓢,向全兴元府的其他寺庙同样下达此两本了! 12.卢氏执念事 当募兵和改造寺庙的措施正轰轰烈烈推行时,汉中的风景名胜鹤腾崖下,在高岳支持下建造起来的兴华尼寺中,云和的母亲卢氏,正在与主事比丘尼慈西,边漫步边交谈佛法。 原本兴华尼寺的计划,不过是要在鹤腾崖下筑一所草庵,让比丘尼和信女们来此修道罢了。 但自从大善人卢氏来了后,一切都发生巨大变化: 卢氏毕竟是兴元尹高岳的叔岳母(婶娘)嘛,兴元尹先前就说:“兴华尼寺光是座草庵如何得够?”让其侍妾芝蕙三番五次来布施,结果鹤腾崖下的草庵变华堂,华堂又变为寺院,并且兴元尹还将两所旧官庄共十顷地让给兴华尼寺,雇佣了些农夫来佃耕,每年可坐收其利,乐得慈西是合不拢嘴,整天在卢氏面前夸赞高岳:“高檀越如今不但紫金鱼袋,还如此热心禅法,我若为世俗之人,得高郎为婿,死而无憾矣。” 卢氏听到这话,便心有遗憾,念道:昔日高郎还没有考中状头时,夫君也曾有意把娘嫁给他,都怪我当时障了眼,认为高郎此后出息有限,最后高郎和阿霓结为伉俪,唉,闹得现在娘仍未出闺。 这是卢氏人生里唯一的缺憾,她几个儿子现在都在官途里混得不错(当然也就是混而已),升平坊崔氏的兄弟俩,崔宁已为富贵翁,她丈夫崔宽虽还在当着湖南观察使,但她知道崔宽这辈子的官运也到顶,观察使任期结束后,怕是朝廷会给个名誉官衔,让他回长安城赋闲,奉奉朝请而已(也就是皇帝朝会时你去点个卯)。 所以卢氏一介女流,还有什么企求呢?故而她来到兴元府,和女尼慈西结缘后,那份向往佛法、求得身后之福的愿望愈发强烈起来,好长时间都不想回潭州,免得见到夫君和府内那群大小美姬小妾生气。 唉,就等娘有个好归宿! 说完这个,卢氏又恢复了些信心,望着尼寺边鹤腾崖白练般的瀑布,切开青翠的山峰而下。 可她还不知道的是,现在她女儿云和于兴元府官舍里的景象。 今日高岳休沐一日,准备明日就带人前往利州,去观验彼处新设铁官的运作。 芝蕙则携着竟儿,和阿措、韦驮天,并带着达儿、蔚如等,坐着两台檐子,要去天汉楼下的草市,去看护国寺僧人们唱变文呢,那可热闹了! “小姨娘呢?”和阿措一起坐在檐子里的竟儿,问前面檐子里的小娘道。 “你小姨娘身躯有些懒,就不去看变文杂戏了。”芝蕙回答说。 “哼,宝这子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竟儿有些遗憾。 檐子行走起来后,在前步行伴随的韦驮天,就抓抓脑袋上的头发,低声问里面坐着的阿措:“先前在安乐州,主人和西蕃死战坠齿时,对俺说他有事对不起主母,你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事啊?” 阿措顿时板起脸来,叱到韦驮天,“瞎说什么,必是兵荒马乱时你听错了。” “哦。”韦驮天想想,也许是真的听错了。 官舍轩廊间的勾栏苗圃当中,花儿争先绽放,中堂后的正寝处,窗牖和门全被掩上,支起的罗帐下,高岳穿着中单,坐在褥席上。 “卿卿,得口子。”左面,云韶首先凑过来,和他的唇交叠在一起。 旖旎宛转会儿,高岳还没从妻子的芬芳里回过劲来,右面云和的耳轮都赤红了,也嗫喏道,“姊......崧卿,得口子。”而后紧闭着双眼,也碰上了高岳的唇。 “唔!”高岳随即被堂姊妹两双白皙的胳膊一推,即仰面倒在松软的席上,这面望望,云韶褪去罗衫,靠在自己的左肩,高岳的手伸过去搓捏了番。 “像什么?”云韶斜着眼波,问到。 “像兴元的红枣狮子。”高岳调笑说。 这会,云和也咬着牙,解去胸衣,然后因为害羞,无法像阿姊那么坦荡,只能缩着双肩,脸也微微扭过去,挨在高岳的右肩。 高岳的右手抬起来,用手背摩了下云和光滑的雪白背脊,和披下的乌黑秀发,云和不由得嘤了声,接着胸也被拍搦了数下。 “娘的像什么?”那边云韶撒娇似问起来。 “像洋州的嫩雪笋子。” “姊夫好贫相!”云和没忍住,还是回复了原来的称呼,接着娇呼下,一把就被拉了过来...... “夫人,你先前已受本寺之具,成了优婆夷,贫尼见夫人定水已满,何不真的受具,断绝情念,超卓俗流外呢?”尼寺前的林荫下,慈西的话打断了卢氏的思绪。 所谓优婆夷,即是妇女在得到佛寺的认证下,可以带发在家礼佛,当然当优婆夷的条件是,死后要火化而后塔葬。 现在慈西更进一步,直接想诱导卢氏入寺为尼。 这在唐朝贵妇身上,倒也是数见不鲜的。 卢氏沉吟下,便回答慈西说,本优婆夷尚有阎浮地的执念未断,哪日断掉,便可一心入青莲之庭了。 “莫不是令千金?” “唉,就希望娘能和阿霓姊妹同心,将来在高郎帮助下,找到东床快婿。”卢氏也不避讳自己念想。 “快了,快了,本尼稍微懂些相面之术,令千金以后所适,必是紫金鱼袋的府君。”慈西急忙恭维起来。 “承慈西尼吉言。”卢氏心中欣喜起来。 “快,快了,卿卿这么弄,可爱煞疼煞阿霓了!”这时官舍正寝处,云韶发髻已披散半面,以手遮口,丧魂失魄,头也被罗帐抵住,扯得罗帐上的垂囊和月钩摇动不休,羊脂般滑润的躯体,正任由夫君在上驰骋。 而云和则跪在高岳的身后,不断推着他后背来助力,其中也早已是耳热眼红,期盼阿姊早些散了,然后让自己和崧卿继续合欢...... 不久,云韶面带红润,伏在枕席间,微微喘气,寂然无声。 那边,云和则被高岳返身抱起,正面放下来。 云和眼眶里满是楚楚之态,双手轻轻摁住高岳的双肩,也不说话,而后秀眉猛地蹙起,然后忍不住喘动起来...... “夫人。”尼寺前的道路边,一名风尘仆仆的女冠停下脚步,对卢氏掐指行礼。 “这......”慈西有些奇怪,一个女冠在尼寺前做什么。 “原来是彩鸾炼师。”卢氏是认得这位刚刚云游回来的女炼师的。 13.汉阴街变文 因先前吴彩鸾来兴元尹官舍投宿,所以卢氏也与她认得。 寒暄两句后,彩鸾定睛看了卢氏数眼,便说“炼师我也晓得些许面相术,观夫人的门庭,汝家不知该说是喜事,还是不喜事?” 卢氏心想今日怎么这么多人要给我看相呢!但也不好拂彩鸾炼师的意,就问如何喜事,又如何不喜事。 “喜事便是夫人后裔福泽绵长。”彩鸾说到。 “那不喜事呢?” “不喜事,似有苟合宣淫。”彩鸾脱口而出。 这话一出来,卢氏脸色都变了,而慈西大怒,“你这女道士,说些什么疯魔话?夫人乃是我尼寺的优婆夷,早已不合**俗流,哪来你口中的不喜事?” 于是耿直的彩鸾炼师讨了个没趣,便急忙说自己胡言乱语,便于当心掐指告辞,急匆匆背着行囊,踏着青麻鞋,往兴元府而去。 没行得二里路,就见到一乡,乡民们正散布在田野里劳作,刚刚落成的护国寺道场旁,有座院落,一群幼稚儿童正全坐在院中蒲席上,朗朗有声。 彩鸾也走得累了,见乡道边的桑树杨树浓荫下,有片“熟水铺”,两三间草堂,一围土灶,几个杌凳,就挨过去坐下,说来一瓯熟水,两枚截花肚点心,言毕排出十枚钱来。 喝熟水,原本是兴元尹推行稻麦混种后,民户们在其鼓动下,开始收集麦秆稻秆,烧出熟水饮用,现在居然蔚然成风了。故而道边每隔段距离,便有熟水铺子,和驿站交错而布。 “老丈,这道场院落里,孩童们都在做甚?”吴彩鸾大口大口饮着熟水,连说畅快,而后咬着截花肚,就问烧熟水的老头道。 “这叫道场的普智坊,是护国寺主事僧明玄法师所设的,只要村社里合些钱布施的话,孩童们就能进去识字读学。” “好事啊,好事。学佛经耶?”吴彩鸾感慨。 “据说是先学些变文,孩童们会读会诵,然后还会开科。” “有什么科啊?” “有什么农学,还有算学,就是教人种树、畜牧、育苗、财计的......唉,现在还没成气候,所以孩童们都只在里面学变文。” “变文好学吗?” “好学,不少变文孩童们都喜欢,就连咱们有闲时也喜欢去听道场俗将僧说些变文,什么小驹过河,什么目连救母,什么苏武牧羊,什么昭君出塞,还有南阳公扁担,可好听了。” “昭君出塞?” “是啊,那句‘画卷开时塞外云’一唱出来,老朽就快哭了,国家不泰平的话,胡人各个都来欺压咱们,昭君多好的姑娘啊,就这样出了塞北。炼师啊,不是老朽说你们,你们道士各个云游炼丹,成一人之羽化登仙,哪比得上和尚唱变文,普渡众生来得强啊!” 这话说得吴彩鸾有些窘,她心中想当初我在洪州女冠时,也是和乡民们一起踏歌舞的啊,不过现在还是回兴元府要紧,于是她也就起身,向烧熟水的老丈道别,继续上路。 结果下午时分,行到兴元府城最繁华的汉阴码头时,就见到人群熙熙攘攘的草市里,百千市人坊民都聚集在此,正在看护国寺头牌的俗讲僧在那里唱变文呢。 城头是重檐飞角的天汉楼,河川上是往来如织的千斛船,岸边街道好多人抬着满载各种货物的辇子,呼喝着避让避让,彩鸾费了好大劲,才挤过人群,来到唱变文的台子下。 毕竟在天汉楼听变文,观大球场兵操,是百姓们最开心的唯二之事。 台下都搭着一列列草棚,观者如云如雨,城中富者坐的是檐子,平民们就坐杌凳或蒲席,货郎们穿梭其间,卖糕点卖熟水的,也有卖烧酒卖各种玩耍的,不少富家女郎们,都擎着各色“高密公”(纸伞),娉娉婷婷,争奇斗艳,这可是兴元府的新玩意儿,据传最漂亮的在大尹夫人和妻妹手中,次等漂亮的在大尹侍妾手里,连大尹家的婢女都有份。 这不,一处挨着台下最好位置的棚席,就悬着把标志性的高密公。 这正是芝蕙挂出来的,彩鸾一眼瞧见是熟识的,就唉唉唉大喊起来。 “阿师,是阿师!”竟儿眼尖,最早瞅到往这里挤的吴彩鸾。 众人热情地将炼师迎入坐好,“唱变文啦,唱变文啦。”彩鸾身为个道家炼师,可坐下后,比竟儿还要激动,她将竟儿揽入膝上,然后边擦额头上的汗,边反复嘀咕这句。 她还是第一次听这东西。 只见这时听众们满是惊呼,吴彩鸾也喊起来: 台上幕布刷得揭开,就显露出一副巨大的画来,画的正是森罗十八层地狱的景象。 接着台下女郎们的恐惧尖叫此起彼伏,画上血淋淋的,那群下地狱的鬼们有的被拔舌,有的被腰斩,有的被碾子磨,有的入油锅,活脱脱一副让人心惊肉跳的《地狱变》。 “不怕不怕。”吴彩鸾一面安慰着竟儿,一面自己牙齿咯噔咯噔的。 随即又是片喝彩声,几名俗讲僧,一人手里抬着座栩栩如生的木雕(木偶傀儡),自幕后走到了画前,这叫“变相”。 而后木雕就是变文里的人物,俗讲僧分别为这些人物“配音”,还有个模样最俊朗的俗讲僧,负责旁白。 “那是啥,那是啥?”这时彩鸾还要请教竟儿。 因为每个月护国寺都会来兴元府城唱次变文,故而竟儿对前情掌故是很熟悉的,他就指着披着僧衣的彩色木雕说,“那就是目连,他得了佛陀的锡杖,来地狱救母了!” 还有个披着金甲,面目狰狞的木雕,竟儿说是五道将军。 还有个白白胖胖的文官打扮的木雕,竟儿说是五道将军的都官。 这时,只听台上目连摆动数下,便对着五道将军“说到”:“问我阿娘青提夫人消息。” 五道将军也摆动两下,“问”身边的都官:“见一青提夫人以否?” 都官就“回答”,青提夫人三年前已被打入阿鼻地狱,现正在那里受苦。 这话一出,台下听众无不叹息变色。 这时目连“长叹”声,说我要往地狱寻我阿娘! 台下感动的哭声顿时不断。 吴彩鸾也顿时被吸引住了,她满心关切,这目连怎么去地狱救母来着。 这会儿突然,台上的鼓儿、锣儿、笛儿都齐声奏响起来,吓了吴彩鸾一惊: 然后一群俗讲僧,忽然齐齐唱了起来! 14.风云转忽起 一时间台上梵曲响起,俗讲僧们齐声高唱: 目连泪落忆逍逍,众生业报似风飘, 慈亲到没艰辛地,魂魄于时早已消。 铁轮往往从空入,猛火时时脚下烧。 心腹到处皆零落,骨肉寻时似烂焦...... “哇,好听,好听!”吴彩鸾不由得瞪着眼睛鼓掌喝彩起来。 这唱变文果然太有意思了,又有故事,又有变相画和傀儡戏,还说着唱着,简直是超绝的视听盛宴啊! 就这样,彩鸾炼师伴着芝蕙、阿措还有几个孩子,就在台下痴痴地看了整整半日。 直到唱变文彻底结束,台下棚席里坐着的吴彩鸾才回过神来,尚沉浸在余韵当中...... 天汉楼的暮鼓声响起,吴彩鸾牵着竟儿,跟在芝蕙等人的檐子旁侧,有说有笑地才随着退潮的人群,向官舍而去。 “阿师呀,变文里唱,人死后男子和女子还要去不同的地狱,那岂不是阿父和阿母,都不能团聚?”边走时竟儿还不断问炼师诸如此类的问题。 “所以说那变文听听就好不要信,不如你和阿师学道好了。” 说着说着,便到了官舍门阍前。 这时宝不知道从哪个街角里忽然拐出,汪汪汪叫着,伏在炼师的脚下,别提多亲热了。 彩鸾来的这段时间,宝和炼师的关系一反常态,变得很密切。 就连持家人芝蕙,在前两三日都不清楚宝去哪里浪了,可如今好像心有灵犀似的,能预知彩鸾到来。 前庭处,高岳装模作样地坐在花架下看书,云韶伴坐其旁,而云和则在东偏厅下的苗圃内摆弄谷板。 芝蕙一瞧主母和竟儿小姨娘面色红润水嫩的模样,心中就有数,笑而不言。 “逸崧!”这下,彩鸾兴奋无比,扔下行囊,张开双臂大呼。 “阿师!”高岳也急忙扔下书卷,和阿师牵手欢笑。 云韶站起来摇着纨扇笑眯眯的,浑然不在意。 那边,云和偷瞄几眼,不由得纳罕这二位关系居然如此亲昵。 “以前送信去泾州回中山,让我来兴元,到底所为何事啊?”彩鸾迫不及待地询问。 高岳想了下,就继续笑着说,“事我已基本办好,准备给阿师个惊喜,不过还差一些许而已,请阿师在府内还住些日子,再过两三月,当有船自东南而来,便可见分晓。” “哎!都离胜业寺写经坊这么久,逸崧还是这么体贴人意。好好好,对了阿霓妹子,我先前委托你的......” “城外塘堰处有一处田庄别业,那里清幽,阿师如要炼丹,可暂且委屈下,住在彼处。”云韶赶紧回答。 彩鸾大喜,便说那明日我就前去,今晚要在此叨扰了。 高岳夫妻开心地说,哪里哪里,芝蕙和阿措就笑着跑去厨院张罗饭食了。 入夜后,官舍中堂处是欢声笑语,吴彩鸾这一来,整个气氛别提多活跃,她不但能饮酒,擅吃肉,还随时载歌载舞,“阿师唱的真好听!”竟儿拍掌欢笑,蔚如与高达也都格格笑个不停,韦驮天就坐在中堂的廊下,边吃边细心听着笑着,连宝也激动地原地转圈子追尾巴。 只见吴彩鸾摇着脑袋,坠马髻一晃一晃,用食箸有节奏地敲着盆盂,模仿今日见到的目连救母变文唱个不休,“阿师,唱入阿鼻地狱那段。”竟儿就要求道。 “好好好。”彩鸾爽朗地答应下来,挽起袖子,神态惟妙惟肖,先清声说了段前要: 她先模仿目连问曰,“此处名何地狱?” 接着自己又变了神态,呲牙咧嘴,模仿那地狱的罗刹作答,“此是铜柱铁床地狱。” “有何罪孽,当坠此狱?” “有生之日,男将女子,或女将男子,行**于父母之床,弟子于师长之床,奴婢于曹主之床,当坠此狱当中。” “噗!”彩鸾刚说到这句时,高岳一口酒如箭般,从嘴里喷射而出。 而云韶、云和姊妹俩也脸带惊恐之色。 而芝蕙同样扶起了额头。 这时彩鸾浑然不觉,声音如穿云裂石,唱将起来: 女卧铁床钉钉身,男抱铜柱胸怀烂。 铁刺长交利锋剑,獠牙快似如锥攒。 肠空即以铁丸充,唱渴还将铁汁灌。 蒺藜入腹如刀擘,空中剑戟跳星乱。 刀刮骨肉片片破,剑割肝肠寸寸断。 唱到这里时,高岳、云韶、云和三人已是面色发青了。 “锵”声,彩鸾用箸清脆地击了下汤盆,然后悠悠地唱出最后一句:“纵令东海变桑田,受罪之人仍未出!” 次日,吴彩鸾和众人道别,便携着行囊,往城外高岳的田庄而去。 庭院当中,高岳犹自表情呆滞,默然不语。 而云韶则扶住夫君的胳膊,低声宽慰说,变文里唱的,也不一定就算真。 “我倒不是害怕什么,只是担心,阿霓你和娘可都是信佛的......”高岳喟叹着。 尤其是云和,听到这个怕是打击更甚。 “卿卿,你先去坐衙吧,各推官巡官都在等着卿卿,一道去洋州去看铁官坊呢!”这还是高岳首次过了时间,还不去府衙。 “嗯。”高岳也摸摸妻子的胳膊。 正在此刻,韦驮天忽然很焦急地从门阍外跑入,手里举着信札,“主人,有几封信从不同驿路,一起来了!” 好像有什么急事发生? 高岳便接来,拔出匕首依次把封皮截掉。 “礼部司郎中刘长卿兄的!” “......镇海军节度使,韩的!” “门下侍郎平章事,李晟的。” “卫从周的......” “兴元京师进奏院的......” “南园和华州的......” “最后一封.......” 云韶挨过来看,这最后一封居然是唐安公主送抵的。 不过内容都是相似的。 在高岳刚刚返归兴元府没多久,朝堂上已然风起云涌了。 判度支崔造忽然向皇帝上奏折,称如今中书门下及尚书台省,形同虚设,军权、利权都不涉及,所以他向皇帝提出建议:此后由宰相分押六部。 皇帝答曰可,随即擢升张延赏为中书侍郎,李勉继续为门下侍郎,又让西川归京的李晟为另外位门下侍郎,而后张延赏押吏部、户部,李晟押兵部、刑部,宣慰在外的李勉押了两个相当清闲的部门,礼部和工部,另外崔造、刘从一和严震也同平章事,协助朝政运转。 然则接下来的事态,很快就针对起宣润节度使韩来。 15.刘长卿发疯 分押六部安排好后,皇帝就在紫宸殿张延赏和李晟,称自己准备将殿后神威军扩充到三万人,而李晟你分押的恰好有兵部,于是便任李晟为都知兵马使,负责招募训练。 李晟认为这也在情理之中,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可皇帝忽然对李晟说,扩充神威军,朝廷缺相当数量的钱粮。 张延赏便乘机进言,其实原本按照度支司的财政储备,养三万神威军不成问题,可因东南盐利有阙口故而才感匮乏韩已两三年不曾送盐利入朝廷,都扣押在扬子江巡院当中,就是缺了这部分钱,神威军才无法扩军。 听到这话,李晟大惊失色,知道皇帝的矛头很明显指向韩。 而他是和韩间,是标标准准的盟友关系,这点朝堂上的人都心知肚明,就像张延赏和马燧的关系一样。 于是皇帝当即说,此事必须召开“延英问对”,解决好。 返归京师私邸“大安园”的李晟,惊得六神无主,不清楚皇帝马上要做些什么,便急忙修书一封,来试探高岳、韦皋的口风,并私下派人前往升平坊,和崔宁、崔宽兄弟通气。 毕竟李晟认为对这两位是相当不错的,自己回朝后,也没在西川蜀都城给韦皋留下任何绊子,和高岳关系更不必说。 几乎同时,翰林学士卫次公也写信送来,他在伴侍在皇帝身边时,皇帝提及韩时,神情怨愤,咬牙切齿,很明显不会容忍韩继续“坐断东南”下去。 曾几何时,韩也是皇帝心目里的一把可爱的“老扁担”,可而今皇帝恨不得亲手将这扁担给折断! 至于刘长卿,原本在“冰厅”礼部司里过清闲不能再清闲的日子,和监察礼部的御史,整天坐一起喝茶,无所事事。可忽然接到命令,皇帝认为刘长卿以前在刘晏属下,曾主持过鄂岳巡院,有相当的财计转运经验,故而新任其为江淮转运副使,前往扬子江,“协助”江淮转运正使韩发运夏秋的税钱和粮米至京师。 刘长卿听到这个任命,惊得不能自已,虽然这大半辈子在官场混得不如意,可基本的智商还是有的。 原本韩扬子巡院里的长纲船运转得好好的,怎忽然就要加个副使?绝对是皇帝要和韩摊牌,让我去当这个急先锋,所谓的“副使”就是去找韩的茬的。 于是刘长卿急忙让家仆上路,火速去华州别业个来回。 咨询的正是昔日老上司,曾主管过唐帝国度支和盐铁转运的刘晏。 刘晏叫家仆捎回一片别纸给刘长卿。 其上只有三个字,“避为上”。 这个“避”字,不但提醒刘长卿要避韩,更要提醒他避圣主皇帝。 于是刘长卿提笔给高岳写完这封信,用面胶糊上封皮上,就忽然犯了疯病。 如何疯病法?堂堂礼部司郎中,吃自家马厩里的豆,口流涎水不止,曾名噪一时的“五言长城”的手居然无法再写字,无法朝会无法视事,整日在床榻上骂,从盘古开天辟地,骂到开元天宝年间,骂完就撕衣服,把胸口抓得血痕道道,触目惊心。 皇帝大怒,称刘长卿装疯,怯于用事。 可刘长卿家人却向皇帝派来的敕使哭诉,长卿是因圣主重用他为江淮转运副使,一时间不敢相信,欢喜疯了。 得到如此回报后,皇帝也无可奈何,只能说刘长卿即刻外放,去风景好点的州郡为司马,养病去吧。 而南园里的长者秘书监萧昕,也暗中给高岳来信,称他在监修代宗实录时,曾得过宣徽院南北使的“招呼”要将代宗朝时的韩,形象尽量写得反面。整个秘书省,和其他几个朝廷书院都汇聚在一起,集体吹过风了。 高岳一看这内容,背脊都发凉,心想李适也够狠。 这不但是要准备在政治上扳倒韩,还要在精神文化上使其遗臭万年呀! 多么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不行,那个韩南阳扁担的变文,得改。 最后封是唐安公主的密信。 待到高岳当着妻子面拆封后,里面内容更火急,说妇家狗你先前预言果然无错,寿昌公主等一批宗室,公开向皇帝出首告郜国公主的状。 罪行有**、骄横,交通大臣,作法诅咒,介入储君大事等! 皇帝不露声色,将诉状押下暂且不问,可未来如何,不得而知。 而至于韩,也毫不示弱,当他嗅到不对味的气息后,也立刻遍地找盟友。韩明显和张延赏不同,他联络的全是地方的节帅,高岳(兴元节度使)、韦皋(西川节度使)、樊泽(山南东道节度使)、韩洄(他亲弟,金商防御使)、崔宽(湖南观察使)、李兼(鄂岳团练使)、刘玄佐(宣武节度使)等都得到书信,在其间韩猛烈抨击说,张延赏、崔造小人,蒙蔽圣主,我韩被治罪不足惜,可张延赏这奸相实则想要借扳倒我,来破坏抵抗西蕃的大好局面,请诸位忠臣联合起来,清君侧,正朝纲! 一封封来信,涌起越来越浓烈的火药味,充溢着高岳的鼻中。 “卿卿。”云韶也有些担心。 “没事。”高岳宽慰妻子说。 可很快,坐衙的高岳即让支官苏延即刻草拟牒文,说有急事,本尹不去洋州,急召兴元府诸县县令来军府来议事。 刺史层面,他并未有惊动,而兴元府诸县的县令,都是他的亲信心腹。 入夜时,得到加急牒文的各县县令,都齐聚到军府大堂来,再加上一道来参议的军府僚佐、白草军大将们,数目有一二十。 高岳隐下郜国公主的事不谈,只谈朝廷和韩间的矛盾。 “现在度支司目的很鲜明,那就是要韩南阳交出两个权力,一个是江淮、汴水的漕运权,一个是东南巡院的利权;当然,韩南阳是绝对不可能交的。”高岳开宗明义,然后他便咨询大伙儿,我们兴元府在这场风暴里,该如何自处呢,请大家广泛讨论。 接下来,围绕到底站在朝廷方,还是站在韩方,兴元诸人各执一词,相争不下。 16.阿藏至府中 韦执谊主张站在韩方,他的旗帜很鲜明,漕运权和利权被朝廷收归,对我们兴元府绝非是好事。 因为这两权力在韩南阳手里,每年起码可以保证大批钱粮能用在西北的边防上,我唐也有底气和西蕃继续对抗下去。 若收归朝廷,实则等于全被张延赏掌控,而张向来是议和派,一旦政权和财权都归他手,西北边防一度取得的大好形势很可能会毁于一旦。 然则刘德室、李桀等都持对朝廷恭顺的态度,韩毕竟是臣子,朝廷则毕竟代表皇帝的态度,道义上完全占据优势,兴元府如公开附和韩,恐会遭逢同样不利的舆论结局。 可兴元尹高岳则踱来踱去,倾听着各位的意见,也在不停地思索着对策。 其实今天的这个局面,他还在京师的时候,皇帝也好,萧昕也罢,都不同程度地提醒过他。 尤其是皇帝曾暗中的提醒,说明李适还是把自己真的当“天子门生”的。 按照公义情理,他应该站在皇帝这边。 所以高岳拍板表态,马上如有任何事,兴元府唯长安是从。 韦执谊大为不理解,而韦皋的兄长,兴元副使韦平也颇有不赞同的脸色。 高岳也不阐述他这样拍板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而是坐回到书案前,提起笔来,写了两份信件,写好不给任何人过目即封好,一封是给东川杜黄裳的,他是韦执谊的岳父;另外封是给西川韦皋的,他是韦平的弟弟。 “见到这两封书信,二位节帅自然有分晓。”高岳说到。 而后,诸位到来的县令都宿于军府客馆当中,在兴元尹官舍里,只有城固县令李桀,在庭院当中和高岳交谈着。 小师弟李桀诚心请教,在信中高岳到底对杜黄裳和韦皋说了些什么。 “韦执谊还是过于年轻了。”高岳不动声色,低声说道,“他真的认为韩失势后,张延赏会有好的下场吗?” 李桀眉头一皱,察觉到事情确实没这么简单。 而后高岳摸摸一字胡,这动作显得他更聪明,对李桀说:“伟长,你妻子乃是圣主放出宫来许配给你的,你和圣主关系并不一般,马上你自洋州骆口驿站起身,由骆谷道至京师,代替我去京中兴元进奏院主事,负责这段时间兴元府和朝廷间的默契联系。” 李桀急忙起身称好。 “记住你若去时,在骆谷道见到京城来的中官敕使,便留下两三名要籍随从,送中使来兴元府,就说我高岳恭候许久了但,记住,如果有其他操京城口音来的,绝对不要理会,记住了吗?” “桀谨记于心。” 这会高岳又转身来,对李桀说:“如今兴元进奏院内,购置了长安东市大毕家的三架雕梓机,你去那里后,朝廷、圣主和各方镇有任何消息,你将其誊录汇总好,即日印成‘邸报’,由步奏官骑快马发出至此。” 等到李桀告辞后,高岳背着手,站在月下的花架好久,口中念叨说:“京师来的中官敕使,想必也在骆谷道上了。” 果然,李桀骑着马,刚刚至骆口的驿站停留食饭时,驿门外就来了群骑马的人,自骆谷道而至,各个身着锦衣,说不出的气派。 几名驿卒赶紧上前牵马,“可有正厅?”打首的名中官面目威严,问到。 上前的驿长就作揖,说到正厅有进京奏事的城固县令所住,敕使可居偏厅。 “混账!”几名黄衫的低品中官,就发起怒来。 “混账的是你们。”打首中官举起鞭梢,其他人顿时不敢作声,“我们身为圣主私奴,在外一举一动,代表的是圣主,在驿站里有正厅就住正厅,没的话就住偏厅,可不能落下跋扈的名声。” “喏。”其他的中官,无不低头敛手。 此刻李桀起身,立在门前,对打首中官作揖。 那朱紫衣衫的中官一见名年轻的青衫在给自己行礼,立刻翻身下马回礼。 李桀便自报了身份。 对方也报了身份,“内侍俱文珍。” “兴元尹久候敕使。”李桀便按照事前高岳所吩咐的,让两名要籍官作为俱文珍的向导,并说我即刻就要上路,傍晚时分在下个驿站留宿,此处正厅让于敕使,敕使远道而来辛苦,切勿推阻。 等到俱文珍第二天过洋州兴道,向兴元府继续走时,高岳、西门粲、韦平、刘德室等早已在城固的驿站处,列队相迎。 这点让俱文珍非常满意。 于是到军府内的偏厅处,俱文珍开门见山,“最近朝廷和韩的事,圣主要你帮衬。” 这话说得已非常亲昵。 皇帝捎带的这话,明显拿高岳当友人兄弟看待。 高岳就告诉俱文珍,这点请圣主不必担心,说完他也没多言分毫,而是直接唤来刘德室,交给俱文珍个单子。 “这是?”俱文珍纳罕。 “还请敕使过目一览。”高岳做出个邀请的手势。 俱文珍便看了下,单子上一条条列着: 金器若干; 银器若干; 铜器若干; 蜀锦、宣州丝毯、兴元药材若干; 钱若干万...... 每处后都标注着折算出来的钱数目,合计起来有十万贯之多。 “这?” “这是给圣主的进奉。”高岳毫不讳言,“臣岳闻圣主内库告竭,恐禁内即天子六军有匮乏之虞,忧心如焚,故临时进奉,财货随即备车,沿骆谷道发至大明宫,望圣主笑纳。” 俱文珍觉得有些奇怪,对面这位兴元尹没对局势表述任何看法,直接就来交进奉,“......”他准备问什么,可高岳下面只谈进奉,绝不言其他,并说圣主有任何缺少的,他兴元府会全力解决。 于是俱文珍也没法说什么,在军府内留宿两日后,也只能打道回京。 俱文珍走后,高岳继续等着。 果不其然,三四日后,一名英俊青年,手足健长,浓眉大眼,叩开了军府的大门,入了官舍后,就登阶来到中堂处。 而后这位,对高岳就拜倒,却发出了女声,“姊夫!” 然后对旁边的云韶,也拜倒,“阿姊!” 这男装女子,正是普王的妾室阿藏,本是党项族出身,为正名目,嫁给普王前曾被升平坊崔氏收养,取了个名字叫崔云裳,成了院中女儿。 高岳轻轻甩了下飞白扇,带着早有准备的轻笑,“果然是阿藏你来了。” 17.彩鸾焚田舍 接下来,高岳让云韶引着家中其他人,退到其后的院落里去,三面六曲屏风相围,他坐在茵席上,阿藏坐在下首。 “姊夫,此番来,带的是王傅孟的书信来。”阿藏言毕,便解下幞头,在高耸的发髻间取出暗藏的蜡丸,接着拔下簪来,将其刺破剥开。 高岳伸出手指,将内里露出的纸卷取出展开,孟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数行,读完后高岳就利索地将其搁在旁边的烛火上。 一团火焰拖曳着烟燃起,把屏风上的素丝染得黄亮了下,而后消逝不见。 “原来普王傅是如此想的。”高岳扶住膝盖。 阿藏一脸无辜而淳朴的平静,抬眼看着高岳。 “那普王呢?” “普王只是叫俺来送孟王傅的信,说俺扮成男子,假冒某官的名字,在骆谷道上方便行走。” 高岳笑起来,说普王怎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 于是阿藏顿了顿,便告诉高岳,“临行前普王只是说,涉及到家事的,阿藏得好好问姊夫和阿姊。” “阿藏,普王府有何家事不决?” 听到这话,阿藏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就摇摇头普王平日里除去打马球、围猎、和妻妾宴饮欢乐外,根本就没别的所谓家计事。 所以她始终认为普王的这句话只是客套罢了。 可高岳却笑起来,用扇子柄端指着阿藏,而后沉声披露说:“你带来的普王傅这封信里,哪点不是帝王家事!” 这话一说,阿藏才恍然大悟的模样,“姊夫,难道说普王明里叫俺来送王傅孟的信,实则暗里?” “无错,孟的想法,其实不完全代表普王的想法。” 普王啊普王,一方面你让孟写信来联络我,这说明其实你心中,还是有着那份渴求和野心的; 但另外一方面,你让阿藏来问我的态度,这又说明你又带着谨慎畏惧。 毕竟韬光养晦这么久,你也不希望在这诡谲的宫廷当中,走错哪怕是半步路。 因为半步走错了,结局就是粉身碎骨。 高岳摸着胡须,想了会儿,然后清清嗓子,对阿藏说:“你是羌族出身的儿女,不能理解个中委曲是自然的,所以有些事我就明白地对你说,你听下来记住就行,回京后重入普王府,只能告诉普王殿下一人,如王傅或王府内其他任何官员、侍妾问到你,你就只说把信送到兴元府就行,其他一概不能松口,知道吗。” “没问题姊夫,不过不能说太复杂,不然阿藏记不住。” “很简单,就两句话。”说完,高岳胡须下的嘴唇缓缓而清楚地动了数下,然后问:“明白了吗?” “阿藏明白了。” 密谈结束后,阿藏根本没在兴元府官舍里逗留,她把马匹喂养饱后,从阿措管理的厨院里取了一囊胡麻饼和蒸胡,系在马鞍下,然后怀里揣着兴元府颁给的传符牒文,继续一袭男装打扮,粘着假胡须,裹上幞头,便急忙告辞而去。 官舍花架下,高岳迅速将云韶、云和唤来,密切地对她俩说:“马上京师可能会有大事发生!” 姊妹俩都很吃惊,说还能有先前西蕃入侵来得大? 高岳只是说,这事确实要比每年防秋还来得大。 “不会涉及到升平坊吧?”姊妹俩同为衣冠家的女儿,对政治上的敏感度要比其他人强。 “岳父那边,我已托人去提醒了,不会有事的。”高岳安慰这姊妹俩。 可云和的眼圈明显有点红肿,因先前吴彩鸾炼师唱的那段变文,对她的惊吓和刺激太大,导致这些日子里她始终都沉陷于对“铜柱铁床地狱”的恐慌当中。 高岳叹口气,见四下无人,便将姊妹俩一道揽入怀里,低声对她俩说:“不要信那些变文当中的话,在家好好照顾竟儿、达儿和蔚如,将来我定然把所有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话音犹自未落,忽然听到军府外的街巷当中,传来了紧急的锣鼓声和喊叫声。 “发生什么事?”高岳急忙走到门阍处。 很快,在外院屋舍里住宿的韦驮天,外带几位牙兵院里跑出来的白草军牙将,匆匆跑来,问大尹可安好? 高岳点头说,安好安好。 一问下,原来是城外十五里的砂回堰,忽然有火暴起,光焰冲天,吓得夜巡的游奕们急忙来城中报告,现在不少军卒和百姓都跑过去灭火了。 砂回堰,其中有所田庄,曾经正是云和向高岳献出初元的地方。 现在,是彩鸾炼师住在那里! “阿师不会有危险吧?”高岳当即心急如焚,赶紧带着群牙兵,骑着马趁着夜,往砂回堰的方向急急忙忙赶。 到了砂回堰时,只见成百军卒和百姓举着火把,用龙骨水车自堰塘里汲水,盛在水桶当中,正在浇灭燃烧的堂宇,看起来火势已被灭了六七成,然则浓烟依旧弥漫。 “阿师,阿师!”高岳一见这堂宇,正是自家的田庄,又想到彩鸾炼师就住在里面,不由得担心得要命,跳下马来,就沿着石桥往火场里冲。 牙兵、军卒们一看大尹如此,急忙组成人墙,把高岳给拦住,喊到大尹别去,田庄里的屋舍都已焚毁烧化,财货也不会留下半分,大尹你年俸几千贯,丢个田庄就算了云云。 “我要救的不是财,是人,是人啊!”高岳大呼起来,眼泪都要急出来。 先前和彩鸾炼师的种种,一幕幕急速在他眼前旋转着。 想起胜业坊初遇时,彩鸾一颗鞠球就把他踢得口鼻流血; 想起彩鸾边点钱,边给他说吴道子画蛋的故事; 想起吴彩鸾在落第的酒宴上,于曲江舟上翩翩起舞的景象; 又想起奉天城里,薛瑶英对他说的彩鸾的种种过往。 在我的心中,早已将彩鸾当作自己的姐姐了,一个虽贪财,虽粗枝大叶,但却心底纯良、始终关心自己的好姐姐! “阿师,阿师,你给我出来啊!”最后望着火焰熊熊的田庄废墟,高岳眼泪真的流下来,咆哮道。 这时人群里忽然有个黑头土脸的家伙,扑腾跪下来,龇着白牙,在火光前对着自己嚎啕大哭: “逸崧哇,我本来想逃的,可还是没逃。你不要怪我啊,我真的是炼丹时一个不小心......这田庄我实在是没钱赔啊!” 高岳定睛一看,这头发烧得和刘海仙似的,满脸炭灰的,可不就是吴彩鸾吗...... 18.太上真丹法 清晨时分,心有余悸的高岳坐在官舍中堂里,对面的吴彩鸾已被云韶牵着去清洗好了,好不容易蓄长的秀发,烧毁了部分,只能用男子的幞头包裹起来,不过好在没受伤,就是脸面被喷了一脸的炭灰。 接着彩鸾就哭哭啼啼,说起自己点了砂回堰田庄的经过。 “我真傻......”吴彩鸾这时抬起双眼,缓缓说道,“我只晓得往丹炉里盖湿布就是没事的,可谁想到?” “谁想到如何了?”高岳便着急地询问。 这会儿吴彩鸾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呜呜呜哭起来,说我花了十贯钱买的宝典啊,现在全于火场化为飞灰了! 云韶便关切地问什么宝典,居然值十贯钱。 吴彩鸾答曰,叫《诸家神品丹法》。 一听这名字高岳就掩面,起这种名字的书籍就没有靠谱过。 但随即他猛然一惊。 以前只晓得吴彩鸾是个道家的女炼师,去炼丹是再正常不过的,所以就随便给她所田庄安置丹炉,然后让吴彩鸾满兴元地去云游,采集阴阳丹药材料。 可这时高岳却狠狠拍了下巴掌,大呼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几乎要忘记了,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就诞生在如今自己所处的中唐时代。 而鬼使神差下,吴彩鸾这位女炼师,也要载入这个时代的史册了吗? 于是在高岳强烈要求下,吴彩鸾断断续续,还原了昨晚的事故现场景象: 她花了两个月时间,在兴元的山中采集材料,所谓道家的炼丹所需,实则分为阴阳两种,所谓的“阴药”就是那些储藏于山阴、寒水边,色泽晦暗不清,品性好伏,不容易燃烧的东西,如硝石、水银和铅等;而所谓的“阳药”,则是那些颜色鲜艳如赤黄红绿,见水易飞,见火易燃,升华猛烈的东西,如硫磺、雄黄、丹砂、黄金等。 道家认为,丹药的核心就是“一阴一阳”,也就是说要把阴药和阳药按照精心摸索的比例混起来烧炼,形成药丸,吃了后便能消除百病,长生不死,返老还童。 再加上统治者喜好这个,故而贯穿整个中国古代,皇帝以下的贵人们喜服食丹药,是长盛不衰,渐渐到了唐朝,“丹药学”也形成了门极度完善的“科学”门类,阴阳药物婚配的学问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精熟。 可硝石和硫磺一混合在一起用火点燃的话,就像阴阳男女交汇般,会产生剧烈的化学反应,也就是爆燃,如今宅男喜欢说“x爆了”,也就是这个道理吧。 这点很早炼丹师们就知道,毕竟被炸了不晓得多少次。 于是为了炼丹的安全着想,前代的炼师们摸索出一套“伏火法”来。 其实伏火的意思有很多种,还有消除药丸毒性,压住药丸品性的意思,但最直观的其实就是控制住硫磺和硝石的易爆性,不让炉鼎炸膛喽。 而吴彩鸾采取的便是《诸家神品丹法》里的伏火法:把行囊里阴药和阳药摆出来,然后混在一起,用杵在钵里捣成细末,接着倾倒入陶罐里,在地上掘出个坑,四面用土填实,接着找出一个锅来,把阴阳药物粉末搁在锅中,再把锅安在坑里,用铁钳蹑起烧燃的皂角子,夹到锅口,使阴阳药物燃烧起来,同时皂角子也能起到“存性”作用,即不让硫磺和硝石爆燃。等到烧完三个皂角子后,再将三斤的熟炭摆在锅口上,让其“簇服”,即缓缓煅烧的意思,等到炭消了三分之一,便可扒开土坑,取出锅来,得到烧好的丹药。 可如是进行三两次后,吴彩鸾总觉得不行,这火是能伏住不假,但燃烧起来却很不充分,哪怕是扔皂角子,扔熟炭助燃,最后扒拉出来的丹药都觉得只有七八分到位,远达不到精纯的十分程度。 于是吴彩鸾进行了她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思考,也就是在易燃易爆和不充分燃烧间,选择出条均衡的办法来。 最终很巧的是,她翻了翻先前的丹药书籍,察觉还有种东西可以“存性”的,并且力度比皂角子和熟炭要大,这种东西就是马兜铃,也是味药草,兴元府到处都有,价值比不上当归这类的。 胆大的彩鸾炼师说到做到,就去采集马兜铃,然后研磨成粉,直接混到硫磺(阳)和硝石(阴)里,再加上水银、少许黄金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同样掘出个土坑,把混合的粉末倒入铁罐当中,然后烧着颗小石炭,刺溜扔进罐口里去。 “嘭”声,她眼前顿时青光赤黄光飞舞,整个砂回堰田庄的院子里像是过了雷火般炫亮一片,在数秒钟内“立见祸事”,从土坑里喷出的火焰越来越高,很快把挨近的各色杂树给毕剥毕剥地点着,借助风势卷将起来,又烧到了廊柱,接着是屋脊,然后便是窗棂、门框与地板家具,即刻吞没半个田庄屋宅。 好在一开始吴彩鸾离得远,手臂和容颜没被烧到,但衣服和头发却沾上了飞火,吓得她抱头鼠窜,“真炼师绝不回头看爆燃!”先是跃入堰塘水里打个滚,总算是止了身上的焰火,接着顾不上洗濯便爬上来。这时周围已有村民赶过来救火,但为时已晚,整个砂回堰田庄已回天乏术了。 “逸崧对不起,我,我继续给你抄写书卷,作为赔偿。这个田庄起码值三百贯钱,我免费给你抄经十年好了。”吴彩鸾说到这里,早已急得六神无主。 这会她望着表情怔怔的高岳,心想逸崧不会是心疼傻了吧...... 便更加焦急担心。 “三百贯钱算得什么,卿卿哪有那么小气,炼师无恙就好。”这会云韶扶住彩鸾的胳膊,连声安慰说。 高岳的声音这才传来:“阿师,你还记得炼丹的配方吗?” “记得记得。” “把配方写出来,莫说三百贯,就是三千贯三万贯钱,也不需要你赔偿分毫。”高岳的语气居然迅速兴奋起来。 不久,芝蕙端着笔墨纸砚坐过来,交付给了吴彩鸾。 小楷正是彩鸾炼师的专长,她写了没一会儿,就把写着炼丹伏火法配方的纸张交到高岳手里。 高岳看了看,然后对吴彩鸾说,“这个月你就别走动,这条配方记着,再把那日爆燃烧尽田庄的情景写在纸上,然后随便抄抄其他书籍,写本署名是炼师你的炼丹书。” “抄是可以,但署名自己不太好吧?” “没关系,你这书里就马兜铃、硫磺和硝石烧炼爆燃这条,足能抵其他所有炼丹术了,书名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太上三清真丹密法>。” 19.萧静之助茶 于是田庄失火后一日,吴彩鸾就被安置在官舍中堂侧的一处房间里,由芝蕙带人洒扫干净,铺设雅洁的熏炉、屏风、床榻、月牙凳、书案,还增设了书架、笔墨,彩鸾炼师就呆在这里,糕点、煎茶、菜蔬果子一日四次不绝侍奉着,开始撰写所谓的《太上三清真丹密法》。 高岳还时不时来探望她,一来是为了督察,防备她偷懒;二来也是不断询问她采集阴阳丹药的所在。 “阿师,硝石你是自哪里得来的?” “兴元府山中就有,百姓看到山原、水阴和圈舍有灰色泛霜色的土,就收集起来,用水桶淋浴,然后卖给我们。” “有无大面积的硝石矿?” “有的,我们这群人炼丹,若是需求量大的话,会让商贾自几个地方捎带。” “哪几个地方?” “蜀地折连山有,凤州、洋州有,山南东道的均州、白于山的夏绥银数州也有,当然还要以陇右的秦州、宕州的这种‘咸土’所产硝石最为丰富,其中又以武都和二当两地的硝石最著名。” 高岳点点头,天朝古代的硝石产量其实是根本不用担心的,随即他又问吴彩鸾,那“石流黄”呢? 石流黄,就是硫磺。 吴彩鸾告诉高岳,炼丹师最喜欢的,是来自西域高昌且弥山,称为“纯硫”。 这种纯硫,其实就是火山周围的天然硫,但河陇如今被西蕃攻陷,炼丹师也好,我唐的作坊也好,根本不可能万里迢迢到高昌那里去搞硫磺的。 不过这也不成问题,天然硫虽然暂且无法得到,但天朝大地上广泛蕴藏着许多“卵石”,这种卵石也叫涅石,其实大多藏在煤层当中,内有黄绿色的晶体,质地酥脆,其实就是现在所言的黄铁矿,工匠或炼丹师只要砌好炉子,垒上煤炭,烧炼这种石块,可以得到种叫“皂矾”的东西,广泛用于织物的染色(也可以用来做药),而烧出皂矾的同时,在炉子顶部的金黄色气体冷凝下来,被人们称作“矾石液”的,其实就是硫磺。 这点吴彩鸾了解,现在高岳也明白,不过他俩不知道的是,用卵石烧皂矾,同时人工产生硫磺的方程式,实则即是: fes2+2o2=feso4+s↑(哈哈,苏拉我是抄来的) “那也就是说,硝石在这一带随处都是,而硫磺则是和卵石相辅相成,卵石都在煤层当中......那么也就意味着,可以大量开采煤炭了吗?”继棉布和“丹药”军用后,又一个大胆的革新念头在高岳脑海里浮出。 果然技术,是一个环节催生一个环节的。 正在高岳和彩鸾炼师谈话时,军府的随从和牙兵至门外,报告说: 终南山道士萧投名刺,请求谒见大尹。 “哎,静之兄,何须如此见外呢!”高岳亲自走出门外,引着笑眯眯的萧,入了官舍中堂。 随即高岳迫不及待,也没有什么弯弯绕,就对萧和盘托出种棉的计划。 这时,高岳将织好的一段棉布,送到萧的手中。 萧摸了摸,而后立刻捻着胡须,两眼发亮。 “好好,静之兄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这表明确实有很大的商机!”高岳心想。 果然萧就问高岳,有关于草棉的织造四宝具的详细,接着他笑起来说:“若是卖丝绸、细麻布,虽则价钱昂贵,利润乍看起来颇高,然则用户终究有限,成本也是不低;而此棉布者,如真的像逸崧所言,必然成为庶人、军卒喜爱之物,五十文钱买粗劣不堪的绢布,和买质地优良的棉布,相信智力正常的人必然会有分晓,逸崧此举可谓深得行商‘薄利多销’的精髓。” 下面高岳见水到渠成,就恳请萧暂时屈就,聘他为兴元府棉布监司,统筹此物的种植、纺造和行销。 萧慨然答应,接着他又对高岳说:“逸崧,再给你个好消息,我友人王子弗正式同意,要送优异的茶树苗和相关农书来给你了!” “韩怎肯答应?”高岳又惊又喜,急忙按住萧的手,问到。 因为他明白,宣歙一带的茶园,现在是韩的“摇钱树”,他先前要聘王子弗来,让韩知道了,即刻把王子弗给“礼遇”在镇海军军府的牙兵院里,其实就是变相软禁此后韩毫不客气地写信给高岳抗议此事,言下之意就是“小伙子,你从我宣润方镇买茶转销给西北,从里面抽头可以,但别想贪图根本!” 一度无奈的高岳又向刚刚就任东西二川节度使的韦皋、杜黄裳求助,可韦皋说蜀地的茶,行销西南羌胡、蛮僚尚且不足,我也询问蜀地茶商,想要给你们兴元“技术援助”可茶商们都将此术目为“重利根本”,根本不愿泄露出来,我暂且也没法子。 所以这时,王子弗冲破险阻,把茶树苗和种茶的书送来,真的是雪中送炭啊! 他很好奇,王子弗是如何绕过韩的。 “愚兄使了小小的手腕,韩权力再大,在整个宣润也不是铁板一块的......用了障眼法,表面上说是米,实则是茶树苗,直接将其用千斛船载着,先走汴河漕运,然后折往琵琶沟,再走汝水和颖水,行淝水经鸡鸣岗陆运,到居巢湖再雇船进扬子江,其后过鄂州、襄阳,再溯汉川到兴元来啊!为此愚兄我可是把长武师变后还余下的所有家当,都花在脚力钱上了。”萧这几句话让高岳感动得都要落泪。 当即高岳就对神佛发誓,此后兴元府的茶监司,也是萧担当。 府城里所有邸舍,萧都有无偿的租赁权,只要茶、棉回易能给咱兴元军民带来好处就行。 这会儿,萧哈哈笑起来,说你我兄弟,不用生分。 “浸强兴元府!”高岳当即举手高呼。 “浸强白草军!”萧也笑嘻嘻地应和。 可很快,他就像昔日在怀贞坊草堂那般,一把抓住高岳的手,面色严肃无比: “逸崧,如今这天下,怕是又有一道生死攸关的甲乙判要写,是也不是?” 20.合营并省兵 听到这话,高岳急忙跪膝半起身躯,和萧的脑袋凑在一起: “这道甲乙判,关乎天下不假,但还没到生死攸关的地步。 ” “逸崧如今节镇一方,握万千兵马大权,自然不用生死攸关。”萧自然也是个精明货色,顿时明白高岳的意思。 “但恰逢其会也是非常重要的,这决定我和静之兄以后的所得。”高岳不动声色。 “逸崧只管规划这湖海天下,区区货殖,愚兄一手经办,无需费心。”萧拱手说到。 接着两人又相视大笑。 “浸强白草军!”高岳振臂喊到。 “浸强兴元府!”萧立刻应和。 夏五月,兴元府各县都在艳阳高照下,冬麦的收割时节到了,趁着如此的好天气,兴元尹高岳火速下了文牒,用竹纸墨印,由各县的游奕骑着快马,于各乡各村头立起木扎,张贴其上,告诫农夫千万不要耽误割麦的日子,若是割得迟了,雨水到来,麦谷不及收仓而被淋烂,那一年的辛劳就得化为“酸苦”了。 于是乎,先是山河堰、赤崖关的军屯兵卒们带头,接着全府的百姓也都动员起来,人们在田间提着镰刀、麦绰,兄弟姊妹,翁婿妯娌都并肩列队而行,满布北堰南岗间,背着灼热的阳光,迎着麦浪的清风香味,把一片片高田里的“黄云麦海”,逐个刈割干净,堆积在各自屯门或家门外,孩子和寡妇们也能跟在运麦的竹筐或犊车后,拾取零碎掉落的麦粒,回去弄顿香喷喷的炊饼吃。 军屯里的士卒,都争着挑麦子,互相比较着谁的力气更大。 最后胜出的自然是蔡逢元,这位超过所有的军将到士卒,是当之无愧的大力士。 败得最不甘心的,当然是始终在和蔡逢元较劲的郭再贞,他在众人围观喝彩里,用扁担挑着麦捆,前后各五斗重,合起来恰好一石重(唐朝一石为现在的53千克,100斤上下),不换肩膀,一口气走了五里,到了赤崖仓但蔡逢元,却能挑一石三斗! 郭再贞惜败。 回去后,宇文碎金见丈夫肩膀和脖子都肿变形,心疼的要命,去到高岳宅第里向云韶、云和姊妹讨了草药来敷。 其后郭再贞虽然痊愈,但脖子却有点后遗症,歪了半分。 兴元府的麦子收割入仓后,果然如高岳所担心的,北面自褒斜道和骆谷道那里,飘来乌云,下了几场急雨,但兴元的麦子没有半分损失,百姓和军卒们都感叹说,大尹果然料事如神,不愧是昭德皇后托梦的人物。 雨后,白水漠漠的各堰塘下,水转动不休,护国寺的各道场收取碾课钱,给军民的麦子提供碾磨。寺庙的“碾课钱”比兴元富户家的便宜不少,最后闹得富户们也只能降价,来让水赚钱。 又过了段时间,军民们合力,将种麦的高田给扒平,布设水车,掘出纵横的田垄沟渠,引入各处河川水灌溉,抢种起晚稻来。 一切安当后,一来麦子丰稔,二来高岳主持兴元府,让刘德室制定了公平均衡的输租法、和籴法,三来明玄和尚的护国寺,也给孤儿寡母实在没有自救能力的贫户提供救济:所以兴元府乃至下辖各州,都是番欣欣景象,百姓军卒各个饱腹,酿酒割肉,水车龙骨挂在壁上,成群结队踏歌舞、筹社戏、醉太平。 仲夏时节,赤崖关遍地的麦秆堆中,一阵激越的大鼓声中,兴元府军民“射粽”大戏开始。 先前端午时分,府城下的汉川已举办了“竞渡”比赛,高岳引入南方楚地的习俗,也命府里自造的轻舟,插上红旗,立下三百贯的彩头,在万众欢呼声里,数艘轻舟如闪电般,竞相往目的地奔去,所谓目的地便是临水的汉川转运院楼宇,其上挑着根竹竿,上面悬着彩带。 民众们雷霆呼喊里,先冲到目的地的轻舟,打首的举起船桨,得意洋洋地挑下彩带,后至者只能失望而叹。 而这时,又有射粽: 赤崖关下的旷地上,垒起横亘百步的“土河”,其上每隔段就树立起垛标,垛标上摆着盘子,盘子里放着小巧的粟米团粽,然后军卒们使角弓,妇人们使小弓,竞相射箭,以求射中团粽。 可这哪是那么好射的?团粽不但小,而且滑腻,故而各种脱靶,引得人们嬉笑声阵阵。 最后,连紫金鱼袋的高大尹,也与军民同乐,和夫人崔云韶,妻妹崔云和,并带军府内各将领僚佐及其家室,于擂鼓声里,各自射粽。 “军府队”里胜出的是宇文碎金,她总算弥补了自己夫君挑麦子时的遗恨,开弓十五箭,中了四枚团粽,拨得头筹。 可军府队在明怀义这帮城傍出身的蕃兵前,就不够看了明怀义开弓十五箭,连中九枚;明怀义的弟媳,当然也是他自己现在的侍妾,开弓十五箭,则也中了七枚。 这热闹而沸腾的景象,让沿着汉川应募而来的一千五百名新兵,是瞠目结舌。 这群新兵大部分是山南东和荆南的,也有少部分黔中府的。 他们被安顿好营房,给付了身家口粮衣衫后,在射粽戏后,和白草军老兵们一起,顶着日头聚集在赤崖下,大尹兼兴元节度使的高岳,立在处高高的麦秆堆上,对他们发表了重要的训话。 离得远的,听不清楚的,也必须立在原地,等归营后再由上级传达清楚。 高岳说的,正是白草军的军制改革,《变官健土团为将兵田(射)士暨合营省兵文状》。 高岳先说,我兴元军有两万兵(实际一万八,缘由不赘述),如今撤销官健、土团之分,改为将兵八千,射士一万二,将兵不再屯田,于府城外七里集中长驻,这叫“合营”。 然后就是省兵,高岳说整个白草军和原来的各州土团(团结),年龄超过五十岁的,身体羸弱不堪的,有伤病不堪的,统统从军屯里分出份额来,授予其田地为永业,自此“免役为民”,兵额里由此而阙失的部分,由此次新募兵填补。 一个合营,一个省兵,已经给整个兴元的军队带来很大的震撼。 可高岳接下来所述的新营伍之法,革新力度则是更大! 1.卫公结队法 曾家机上闻投杼,尹氏园中见掇蜂。 但以恩情生隙罅,何人不解作江充。 生魑魅蠹生虫,何异谗生疑阻中。 但使武皇心似烛,江充不敢作江充。 白居易《思子台有感》,很明显白居易认为巫蛊之祸,主要责任在于听信谗言的汉武帝。 +++++++++++++++++++++++++++++++++++++++++++++++++ “这新的营伍法,便叫卫公结队法!” 其实说是革新,勿宁说是复古。 高岳复的,正是唐朝开国初年李卫公李靖的营伍法,他称之为“卫公结队法”。 为什么军制会有复古这种说法?因高岳在研读前代的兵书,及李靖和唐太宗的问对后,觉得自商周时代起,直到唐朝时期,乃至就他所了解的宋明等后来的朝代,甚至近代的湘军等,虽然武器不断在革新变化,可军伍法则相对却是恒定的。 古今的名将粗分起来不过两种,一种是天生性的,没办法这样的人就是为战争为生的,他所指挥的战争往往是艺术;也有种,则是缜密性的,他擅长的就是不断汲取、改进,这类人指挥的战争往往是科学。 高岳毫无疑问属于后者,穿越前他出身文科,并未受过军事科班训练,穿越后他也是科举进士起家,属文臣集团。 但文臣也有文臣的好处,那就是更善于学习和总结。 兵书当中高岳很推崇诸葛武侯的模式,和对方所创制的“八阵图”。 八阵图,并不是小说家言里那个神秘兮兮的“**阵”,它其实是诸葛亮一套苦心积累摸索出来的军制诸葛亮把旧的左右前后中的“五军模式“,革新为八中阵一余奇的“九军模式”,按照李靖的说法,诸葛亮八阵的原理可以上溯到黄帝时代的“丘井之法”。 所谓的“丘井之法”即是通常所说的井田制,它最早创设出来,不单单是一种田制,也是种军制。“井”这个字,恰好把土地割分为九块,而这九块土地对于军队而言便是“立阵”之所,其中前、后、左、右、中叫“阵地”,而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角为“闲地”。最初的布阵之数覆盖了五处阵地,这即是五军模式,而包括诸葛亮在内的军事家,会用阵队将闲地占满,这便变化为“八军”(八阵)而主帅则掌握余下的一军居中,此军名为“余奇”,这余奇即是后世通常所说的预备队,所以诸葛亮的八阵,其实加一起是九军。 诸葛亮以八阵图训练蜀汉军队,教以正、奇之法,变化无穷(不少人认为诸葛亮八阵图,就是打仗把队伍列成八卦形状,其实这是误解,八阵涵盖行军、守御、进攻等各种作战形态)很快就将蜀军教习为“节制之兵”。何谓节制之兵,按李靖所言,平庸的将领统率节制之兵,也能取得胜利,纵使失利也不会大败;而优秀的将领统率无制之兵,也会回天乏术,并且一旦失利就是惨败的结局。 后来李靖把诸葛亮的八阵图,改造为自己的“六花阵”,其实说白了就是诸葛亮严格按照“井”字形,把四正(阵地)和四角(闲地)全占满,而李靖则是让六个方阵同时占正、角之地,然后每个方阵取一部形成“余奇”归中央的主帅掌控,其中方阵李靖称其为“正”,而余奇李靖称其为“圆”,总体呈内圆外方,宛若花瓣,所以叫做“六花阵”,李靖曾把三万唐兵分为六大阵,每大阵五千人,每五千人又分为左右厢共六个小阵,六个大阵分别操练驻营、方、圆、曲、直、锐六种阵形,须臾便练为精锐之师。 现在高岳所期望的,正是要把白草军教习为诸葛亮、李靖所认同的“节制之兵”。 如今我唐的军队不是数量少,而是太没节制,所以和外敌对战,往往败多胜少。 现在高岳先遵照皇帝先前的廷议,将兵和射士统归白草军编制,但平日驻屯却有明确的区分。 如果说将兵是“合营”,集中定居在兴元府城旁,那么射士便是“散屯”,即分散驻扎于军屯、烽堠要道和各军城处,军屯主要有洋州月河谷,兴元府黄泥河、山河堰,军城为兴州略阳,凤州河池,及洋州利州等府衙要冲所在。 在射士的编制上,高岳撤销了原本在百里城的“屯队制”,要求射士和将兵同样实行“结队法”: 队法不太同于伍法,兴元府模仿的队法源自李靖以三兵为“火”,三火九兵为“枝”,而后五枝四十五兵为“队”,也叫“撞”。 火有火头,枝有枝头,至于每撞则额外设立五名基层军官:撞头一人,押尾一人,旗头一人,兼旗两人,合在一起共是五十名官兵,这和后代的三三制颇有类似之处。 每一火共用一炉灶,每一枝共用一营幕(营帐),配一十驮马。每次立营时,除去枝头外,五名基层军官各监管一枝。 教习、列阵、作战时,撞便是最基层的编制,撞头立在最前,旗头次于其后,再往后兼旗分立左右,四十五名士兵按七、八、九、十、十一的数目分为五行,押尾一人执长刀于后监督军纪,遇士兵畏缩、不遵号令等情况,有权斩之。(1) 当然对于射士来说,他们虽遵行的是结队法,可半农半兵的身份也决定了,结队法实际也等于他们平日里屯田时的编制,三兵便是三户(在兴元府,士兵和家属住在一起),共同负责一片田地,共享兴元府提供的农具、军器,和平时共同耕织,战时互相帮衬。农忙时为农,追集出征时为兵。 “撞”(队)这种单位再往上亦可变化无穷,高岳在和高固商议后,把白草军简化为将、部、营三层作战编制(2)。 一营共九撞,合计四百五十官兵,设营将; 一部为三营,合计一千三百五十官兵,设门枪将; 一将为二部,合计二千七百官兵,设门枪兵马使。 全白草军步卒共有五将十部三十营二百七十撞,共计一万三千五百人,布阵时八部按照诸葛亮的八阵图,占据四正四角,分别由左军门枪兵马使、右军门枪兵马使、前军门枪兵马使、后军门枪兵马使统之中军门枪兵马使所领的两部兵,为“余奇之兵”,居于中央,归中军门枪兵马使高固指挥。 此外又有骑兵共三营,分为“战骑营”、“游骑营”和“陷骑营”,归明怀义、米原、沙通分别统带。骡军也有两营,归徐泗、朱博统带白草军马兵和骡子兵,共两千两百五十人。 余下还有五营,高岳统一设为“飞山五营”,是白草军里的兵组织,负责定放、拽索,让郭再贞统带。 2.射士更番戍 炎炎日下,高岳将新的营伍编制给军队里的说清楚后,就提到了将兵和射士的待遇问题。 所谓将兵,依旧是吃军饷的,但不用屯田,专力脱产操练。 而射士的变动就比较大,高岳的安排是,对于射士就是要授田,度支司和军府提供种子、耕牛、农具的帮助,平日耕作,农闲时习长、弓弩,营田的收获,只需一成充作斛斗米上供京师(其余的斛斗米,如今光是兴元的普通农户的上缴便以足够),其余九成全都归自身,没错高岳昔日在百里城的分成制,现在又有革新。 如九成收获射士全家消费不了,高岳还规定,按照当初陆贽所规化的和籴法,由军府以高于本地市价五分一的价格,收购籴入军仓当中储备。 不过既然射士屯田只需“十税一”,相对应的代价是什么呢? 那便是高岳撤销了给他们的口粮、衣赐、药蔬、酱菜待遇,没错这一切统统都没有了。 也即是说,现在兴元府每年财政的“军资钱”部分,上报给朝廷的说法,依旧是我兴元要负责两万士兵的吃喝拉撒,但其实只要直接负责七千名将兵即可。 空余下来的一万一千名射士,他们口中吃的,身上穿的等等,高岳说我把田给你,农具、耕牛也借贷给你,你自己完全可以解决。 昔日当兴元白草军宣布兵额扩充到两万后,高岳曾对皇帝哭穷过:“陛下兴元府原本兵额不过一万五千,每年俸禄、口粮、衣赐、酱菜、修造军器、购买战马就得三十二万贯,如今扩充至两万,军资瞬间膨胀到四十万贯了。” 皇帝便说,“高三,今年减免防秋兵,可让度支司剩下六十万贯钱来,朕拨十万贯给兴元府就是。” “臣不胜惶恐感恩!” “行了行了,要让朕知道你挂空籍的话,严惩不贷。”皇帝表示,朝廷的财政转移支付也是要尊严和原则的。 现在一万多射士不用负担军资,也就等于高岳每年在兴元足足四十二万贯的军资钱,立刻有二十万贯节余下来。 当然这二十万贯,高岳是不会贪渎掉的。 他会同韦平、刘德室做了个财政上的规划,四十二万贯钱的军资不变,池子还是这么大,但三十万贯划为“将兵费”,十二万贯划为“射士费”。 三十万贯的将兵费,七千名实额的将兵,也即是说,每名将兵身上分摊了四十贯还有余。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高岳以前在泾原行营还当着小小的孔目时,曾做过计算,西北的边军一人一年消耗十二石粟米,七匹绢布,再加上军马草料所需,合计每年需六百万贯钱,边军人数十四万,故而每兵身上也需分摊四十余贯。 那么乍一看,革新后的兴元将兵待遇,和代宗皇帝年间的边军士兵待遇不是差不多嘛? 其实不然,代宗的大历末年,为什么每年要在西北边地投入六百万贯的钱财?一是西北边地荒残,要从关东运粮食去,一石粟米运到,米价和脚力钱合在一起要一贯五百文之多;二是代宗时期,绢布丝绸的价钱也很高昂,一匹平均要三四贯之多。 但这时李适统治时期,情况发生很大的变化。 首先,西北营田,和山南营田初现成效,高岳的兴元府尤其卓著, 江淮东南的产米也高量稳定,源源不断送来现在西北边军驻屯地区,粟米每石所有成本加在一起,也就一贯上下(每斗一百文),比大历年间节省五百文,而高岳的兴元府每斗才七十文,也即是说每石七百文,几乎是从前的一半。 布匹的价钱下降更是显著,大历年间一匹绢布四贯钱,如今一匹不过一贯五百文。 粮和布价钱一下降,花在将兵身上的这四十贯钱,可比大历年间“值钱多了”。 也即是说,将兵这四十二贯钱,可以换六十石米,或者可以换二十八匹布,一家人足可衣食无忧。皇帝在神策军和神威军身上,每名士兵一年也不过三十余贯,号称待遇两三倍于边军,而此刻将兵比神策、神威犹胜。 而花在射士身上的十二万贯钱,并不是单纯用于军饷的,因为其实射士也不用负担军饷,高岳将其分为了三份: 一份,用于射士出战的赏设钱; 一份,用于锻冶修治兴元白草军的盔甲、大小旗帜、刀剑、弓箭; 还有一份,则用于飞山五营制造大小攻城具,及其他守战器械(兴元府的小型水师,是用回商和回易钱支持的)。 高岳对将兵和射士的职责,也做了鲜明的划分: 将兵,乃是常设军力,“敌众侵我州郡,须全力搏战”,“朝廷防秋,须悉数出征”,“朝廷光复河陇,须听从调遣”,这是毫无疑问的。 而射士并不脱产,并且他们耕作的稻麦或棉花,将来都是兴元府极其重要的物资,所以在刘德室主持下,制定射士的“分番戍法”,把一万一千(虚额为一万二千)射士分为三番,如出界或防秋,抽取一番和将兵合营出动,此一番的田产由留下的二番并力耕作,务求不耽误农时;但若是有敌人犯我州郡本境,“全射士,不分你乡我邑,尽数出之,扼敌归道,占据险阻,协将兵并力歼之!” 既然射士和将兵出战时是“合营”的,那么其实两者虽然驻防地不同,但登记到伍籍上却是一致的,比如将兵甲和射士乙,同属白草军“前军门枪兵马使左部(将所属的部,分左右部)第三营”,而这次乙又轮到他的番了,所以他要和所在的“撞”一道,在出征时至规定地点集合“点籍”,和同属第三营的将兵甲的撞队,合力列阵作战。 故而每次如白草军出征,实则是将兵七千,外加轮番到的射士四千左右,合计一万一千,其余的七八千射士则担当兴元的留守出征的每营士兵比例,即将兵的撞队数目,和射士的撞队数目,恰好是二比一关系。 况且兴元将兵撞队和射士撞队的装备上,高岳经过深思熟虑,采用了“大花小纯制”。 3.小纯及大花 “小纯”,即是每撞队五十名士兵,除去撞头等五名基层军官,是持有“平陇”长刀外,其他四十五人武备保持一致,或弩,或弓,或骑,或长,或刀牌。 而“大花”则是在列阵时,不同武备的撞队交错混编。 如白草军出征,七千名将兵、四千二百五十名射士的规制来谈,那么将兵共是一百四十撞队,射士则是八十五撞队。 在将兵的一百四十撞队当中,有五营为骑兵、骡子兵,是高岳直接指挥的机动突击军力,合计为四十五撞队(马军骡军全部为将兵编制),减去这些,还有九十五撞队为步卒,再加上射士纯步卒八十五撞队,共有一百八十撞队,归五门枪兵马使节制,也就是每将为三十六撞队,每部为十八撞队,每营实则为六个撞队三百兵,不同兵马使因阵位不同,麾下各营将兵、射士所占比例有所参差。 将兵九十五撞队,十五撞队为“跳荡”,皆手持五尺五寸长刀,以麻布缠络,披铁甲兜鍪,负责挑战陷阵;二十撞队为“刀牌”,持团牌、横刀;其余六十撞队为“长”,持长矛列阵。 而射士八十五撞队,二十五撞队为长,三十撞队为桦木弓,三十撞队为射弩。 大战时,弓弩列前为“战队”,跳荡、刀牌列其后为“锋队”,长居后为“驻队”,骑军三营和骡军二营,或居阵头、阵尾,或居两翼,或包在步卒大阵里负责各阵连衡。敌人接战后,以战队最先,弓先射击,其后弩射,随即换横刀、铁棍接战,锋队紧随其后突击,而驻队再随其后发起攻击,骑兵和骡子兵负责包抄,或追袭收割一切皆以节度使和各兵马使的旗号为准。 最终,飞山五营里,每次出征也会抽出十五撞队出来,配备数十具虎踞、三梢,若干座大型的七梢。 平日教习时,将兵三日一小操,十日一大***士农闲时节也是如此,督训全由营将、营佐负责门枪将和门枪兵马使平日不督训,大阅时直接统带参加先练撞队,再练营,最后全白草军五将十部三十营,于兴元府大校场由节度使高岳亲自点阅。 等到高岳在麦堆上,把军制的革新给说清楚后,便要求说:今年我白草军并无防秋任务,所以马上射士各安军屯,努力耕作,而七千将兵齐齐奔赴凤州河池,准备筑城! 没错,筑城任务都是由将兵去做的,这也是高岳的苦心所在。 这世界上不同的民族习性,产生了截然不同的军事风格,农耕民族的军队优势,便在于战争潜力、严整纪律和先进武器保障这三大方面,那么为什么历史上农耕民族的军队,在面对游牧、渔猎民族,会屡屡惨败呢?除去大家耳熟能详的原因外,其中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体力,没错,是体力。一旦游牧、渔猎民族学会战阵之术后,往往会更迭交战,也就是前队和你打完了,后队再接着上,农耕民族的士兵哪怕铠甲和武器再精良,可一旦体能、耐力接济不上,很容易在疲累状态下被对方的车轮战所击破,而后便是惨烈的溃败。 这点,高岳在先前和西蕃交手时深有体会: 苟头原,哪怕西蕃的军队已败逃,但他们体力依旧充沛,导致唐兵无法追及,故而只能算是歼其一部,无法做到将其全部收割的快胜。 在后勤保障充裕的前提下,如何锻炼士兵的体能,无外乎操练、行军、筑城、立营这几个办法,从古罗马军团到近代,莫不如是。 天朝自古往往是辅兵筑城,高岳则不然,他就要将兵承担这些工作。 如是,射粽戏结束了,新的营伍法也宣读完毕,随后回到军府衙署里的高岳,在接到李桀自进奏院不断发来的邸报后,才觉得在兴元府一片祥和气氛外,京师和宣润方镇的矛盾却愈发尖锐。 刘长卿装疯,皇帝说你和高三关系好,便准备让他来当利州司马。 其后毫无松懈的皇帝,火速在户部度支司里设立个“判盐铁”的差遣职务,以包佶担当,又命齐抗为“江淮转运副使”,同时以齐映、张滂为正副“浙东西勾当进奉使”,着四人都归户部侍郎兼判度支崔造统管,可谓三管齐下,要削韩的利权。 包佶的判盐铁,判的就是东南盐铁转运,有督察所有盐铁巡院的权力; 而齐抗的江淮转运副使,则有负责漕运的权力,说白了就是去给韩这个江淮转运正使找麻烦的; 而齐映、张滂跑到浙东浙西去勾当进奉,目的也很简单,他俩肩负的任务就是,不但监督浙东浙西每年上供的七十五万石斛斗米到位,还要监督福建、江南西道、鄂岳、湖南等数道的斛斗米上缴,同时还须为朝廷在东南和籴一百万的米粮,保障京师和军队所需。 盐铁、漕运、米粮,可不是三管齐下?每招都是针对韩来的! 盐铁判使包佶,素来和韩有仇(当初就是对方夺了他的进奉船,顺带把转运使的职务也抢走),现在他很快就找到了“茬子”,他上奏皇帝说,盐利素来应归朝廷度支所理,而臣校账簿,发觉韩在江东盐铁巡院里有四十万贯现钱,隐瞒不上交朝廷,应勒令韩尽快发船,把这四十万贯钱交来,缓解京师“钱重物轻”(即钱荒)的窘迫境遇。 其实到底钱荒不钱荒,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皇帝很快下达诏书,要求韩照“盐铁判使”所说的去做。 韩心想,四十万贯钱如果交出去,就等于是开了个口子,以后朝廷的猫猫狗狗来,就只能认小服软,便死都不松口,回奏皇帝说:不是臣不想交,而是钱这种东西,如果不在当地花销,而千里迢迢运到京师的话,铸造成本、运输成本加在一起,一贯钱到了京师,额外需花十贯钱,臣窃为陛下不值。 皇帝大怒,心想韩大胆,你这是在蒙鬼呢? 于是找来崔造和包佶正议此事,这二位都是财计方面的老手,当即拆穿韩的伎俩:陛下,一贯钱的重量,相当于一斗米而已,一贯钱运到京师的脚力钱,不过另外加三百而已,哪来的十倍之说? 皇帝很生气,就找来琼林大盈使霍忠唐,说你速速去京口跑一趟,持朕的诏书,要韩把这四十万贯钱给送来! 4.君臣乱斗法 想必李桀发这邸报时,霍忠唐已在去京口的半路上了吧? 高岳得到这个消息后,就找到了韦平和刘德室,“以前在谈及京师和宣润关系时,我说了什么?” “逸崧你说,凡事都要以长安城马首是瞻的。 ”刘德室拱手回答说。 高岳好像失忆了般,对刘德室说我说过吗? “应该说过......” “本尹怎么不记得?” “似乎说过......” 接下来高岳沉吟了下,就对韦平、刘德室吩咐说:“本尹说没说过这话,其实都是小节。而今军国所需,过半都仰仗江淮,陛下和韩闹得这么僵,外有西蕃虎视眈眈,内有党项作乱,君臣间应当和谐才是。” 接着高岳便请来新任掌书记苏延,“有劳博士手笔,替岳写一封书仪,至西川蜀都城。” 蜀都城西亭,乃风景绝佳处,当幕府判官刘辟把高岳的书信送来时,新任节度使韦皋正和十来名宾客、僚佐在赏玩。 “哪里来的?”韦皋接过书信,拆封前徐徐问到。 “兴元。”刘辟回答。 韦皋点头,即刻请诸位宾客僚佐继续游园,自己则要少陪了。 言毕,韦皋和刘辟来到林苑的角落处,把高岳的书信拆开看了,“这逸崧啊,葫芦里不晓得卖的是什么药。先是叫我们服帖圣主,这时又来信,叫西川和兴元不要表态,准备居后调停圣主和韩的争端?” 刘辟想想,便低声给韦皋解释了番,韦皋表示理解,然后对刘辟说:“太初提醒得对,几乎误解逸崧的意思,一切就遵照逸崧所说的去办。” 如是,又过了一个月。 灰头土脸的霍忠唐自京口返归,在大明宫紫宸殿拜谒了皇帝李适。 “四十万贯钱,毫无所得?”皇帝气得捶胸顿足。 霍忠唐顿首,口称有辱使命,请陛下赐死。 “赐死你有何用?”皇帝接下来几乎瘫倒。 然后霍忠唐便对皇帝叙述去润州京口的来龙去脉: 他快马加鞭,先到汴州,然后乘坐船只过汴水、淮水,又入扬子江京口,见到了韩。当他对韩说,一贯钱运到京师不过另加成本三百钱而已,韩大惊失色,说他昔日运钱,一贯钱的运费都是十贯钱,怎会相差如此?定是巡院和长纲船的船夫坑蒙于我! 霍忠唐当时长舒口气,就对韩说,既然如此,便请南阳公盖印发进奉船,把夏税钱和这四十万贯一并送到京师去。 孰料韩却说,运价相差如此之大,定有奸蟊从中作梗,岂可不穷究到底? 于是韩便传令,罢所有整装待发的长纲船不发,巡院里的大小官僚,也全都到京口军府里来,本节帅要细细盘问。 霍忠唐欲哭无泪,他晓得韩反倒利用了这个借口,勒留所有长纲船不发,那样的话京师里的官俸也好、军资也好,都没法解决啊! “老狡狐狸,老狡狐狸。”皇帝这时气得拍案而起,随后他满脸涨红,手掌抖到发麻,觉得肝都火的隐隐作痛,更是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这老狐狸把朕给气得呦...... 随即数日,皇帝难得在正衙朝会,完了又召集重臣于紫宸殿商讨,讨论的话题就是如何让韩就范。 一轮又一轮,可韩就是不发长纲船。非但如此,韩还让进奏院上疏,指名道姓,怒斥宰相张延赏、判度支崔造、判盐铁包佶,上上下下骂了个遍,称张延赏便是卢杞再来(卢杞在江西吉州躺箭),请求皇帝要把这**佞给罢废掉。 这下,整个天下炸锅。 张延赏趴在皇帝的脚下,哭得是不能自持,称韩跋扈如此,朝廷不可再姑息下去。 跟在张延赏的步伐后,淮南节度使杜亚上疏,弹劾韩目无君长。 结果韩直接派水师,把润州和扬州间的航道截断,设置关卡,不放任何货物米粮给淮南镇。 杜亚立刻不敢吱声。 河东节度使马燧和灵盐节度使康日知,上表怒斥韩。 韩指使进奏院,并且雇佣几名吴地的才子,轮番写骂人的锦绣文章,不间歇地往进奏院里送,再交给御史台里忠于自己的御史,变着花样弹骂马燧和康日知,称马燧在昔日对西蕃战争里争权夺利、贻误战机,又称康日知丧师失地马燧和康日知,也百口莫辩。 同时,韩这派的“打手”也轮番上阵,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濠寿庐观察防御使张建封,鄂岳观察团练使李兼等,也不断上表,党同伐异。 得到韩撑腰的门下侍郎李晟,也壮起胆子,弹劾了张延赏、马燧,称他力主和西蕃和议,让将士的鲜血白流。 皇帝被炸得高血压都要恶化了。 他只能希望向高岳和韦皋诉苦。 但皇帝是傲娇的,他想要的是高岳和韦皋先上表,对自己嘘寒问暖。 可西川、兴元只是送了税钱和进奉来,二位节度使额外的没有任何表章来关心皇帝。 “你俩身为奉天元从,都不察觉朕的处境和心思的吗?”皇帝充满怨恨,便让翰林学士郑主笔,分别给蜀都城和兴元府送去问候:把二位“痛骂”了顿。 可光是西川、兴元、荆南、东川、山南东道等地送了两税来,朝廷还嫌不足,而原本度支司依仗的河中盐池榷利,也因先前平定李怀光叛乱而荒废,没有得到恢复,焦头烂额的皇帝这才明白,自己是离不开江淮东南的赋税的,而韩现在一掐脖子,就范服软的只能是自己。 原本和张延赏、崔造日夜商议的布局,第一招就大败亏输。 最后皇帝妥协,对韩说,按时把户税钱送来好了,巡院里那四十万贯钱,朕不过问好不好? 诏令下达,韩即刻上表说,臣已察明运价问题,而后成百上千艘的长纲船即刻进发,浩浩荡荡将钱粮送到京师的东渭桥转运院。 此后政局暂时安定了一会儿,等到秋季斛斗米要运时,不甘心的皇帝又祭出第二招: 齐抗、齐映和张滂赶赴江淮,要求和韩画界运粮:浙东浙西的米,运到扬子江巡院的这段距离,归江淮转运使韩管;而此后直到京师的漕运,归副使齐抗管,并让齐映和张滂全程监督(勾当)。 韩这次连表都懒得上,他点起镇海军两万精锐,对皇帝说: “齐抗、齐映及张滂,对漕运事务不熟,老臣害怕长纲船遭遇**,只能亲率两万兵,并带护送此三使,全程押运七十五万石粮食至京师,亲手将其交割给陛下!” “韩这是要谋逆?”皇帝又惊又怒。 5.韩太冲入洛 皇帝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夏季时分,汹涌的扬子江上,从石头城直到京口处,诸座青翠的山峰间,烽火狼烟互相呼应,韩亲自披甲,立在巨大的艨艟船头,其身后是无数大小战船,夹持着要“入京”的长纲船,内里装载着上百万石的米,不但有宣润本镇的,还有江南西道、福建乃至岭南各道的斛斗米,气势汹汹,“老臣要亲自面圣,免得君臣间有什么间隙,为奸佞所乘!” 现在的韩太冲,是挟双重威势而来:东南的财力,及镇海军的武力。 很快,韩的船队就在扬州城下耀武扬威,杜亚装聋作哑,不敢有任何反应。 接着韩舰队堂皇地过淮水,又入汴水。 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点起一万兵,濠寿庐观察使张建封点起三千兵,都集结在岸边,称应朝命准备前往西北执行防秋任务,询问韩是否能带他们的兵一道行水路。 韩当然答应了。 等到皇帝回过神来时,东都贾耽、陈许节度使曲环已然派人来告急。 “叫刘玄佐和张建封的人马返归本镇!”紫宸殿里,皇帝的嗓子都破音了,“刘玄佐也就罢了,张建封本就没有防秋的职责,为何也要来?” 张延赏、严震、刘从一等宰执也慌了,言先前把漕运画界,彻底激怒了韩,这可如何是好? 急得李适是汗如雨下,他找到俱文珍、霍忠唐等中官,要他们前往都畿道,去截住韩,勒住这头暴走的公牛。 不久马燧上表,称韩大逆不道,擅兴军伍,自己愿率三万精锐河东子弟讨伐之。 “讨你个狗脚鬼......”皇帝气得把马燧的奏章往地上一掷。 接着魏博镇、淄青镇等也来凑热闹,交相上表,称皇帝被奸臣蒙蔽,伤了地方节帅的心意云云,把李适气得天旋地转的。 最后,在紫宸殿里踱来踱去的李适,只能哑着嗓子,对身旁的中官们说,“让各道驿站火速传朕的诏书,宣陕虢观察使李泌、兴元节度使高岳和西川节度使韦皋,入京来陛见。” 兴元府内,高岳接到皇帝的御札后,只能和家中道别,并将留务托付给中军门枪兵马使、节度副使高固,对他说:“陛下和韩南阳闹矛盾,以致朝廷度支司钱财不到位,如是的话,凤州河池筑城计划只能暂且延后,你坐镇军府掌印,将兵们的督训务必要到位。” 高固称是。 高岳又找来韦平,“射士们屯田,就委托兄去巡察。” 韦平领命。 刘德室、苏延也被找来,“本尹此去,快的话一月,长的话两三月便归,府城里的大小庶务,就拜托二位兄了。” 高岳还不忘对刘德室说:告诉府中的推官、孔目们,立木札告诫,马上入秋,晚稻收割在即,期间严禁百姓、军卒争讼,违者罚去筑城。 把一切都交待好了,高岳便准备出发,可孰料刚回到官舍,门阍吏就来传话,称洋州刺史赵光先、利州刺史王求见。 高岳吃惊,这二位齐齐离开州郡衙署,趁夜至此,所为何事? 但答案也不难猜,这二位都是李晟的亲信,来见自己,“这次韩南阳进京,正是扳倒奸相张延赏的大好时机,如今大尹与韦工郎手握西南重兵,请大尹响应韩南阳,此事便易如反掌。” 结果高岳正色对两位说:“此是何言耶?南阳公乃我唐忠臣,他和圣主间定是有什么误会,方至如此。我们做臣子的,首要目的不是交构争讼,党同伐异,而是要居中调停。”随即高岳牵住二位的胳膊,三个脑袋凑在一起,低声说了会儿,赵光先和王方恍然大悟。 等到两位刺史辞别官舍后,云韶、云和、吴彩鸾和芝蕙各自到来,其中芝蕙已准备好行装按照惯例,她是要随在高岳身旁,侍巾栉的。 高岳望望云韶,其实他想让妻子和自己一道的。 云韶眼中也闪烁着渴求,但她也不好开口。 因为若云韶去,云和处境便很尴尬棘手。 最终高岳说,芝蕙也不用跟我,在家安心哺育蔚如。 “逸崧保重。”彩鸾炼师说到。 “阿师你的书?” “在写,在写。” 高岳叹口气,说原本那东西就在近期可到了,然南阳公闹了这么一出,以致江淮那边的水路运货都耽搁下来,等我入京,把事情通融周全再说。 “无妨无妨。”彩鸾表示在这里,云韶、云和姊妹贤淑典雅,芝蕙心思通透,阿措和韦驮天做事忠厚可靠,竟儿聪明伶俐,达儿、蔚如茁壮成长,连小子宝都善解人意,各个是好人才,待在这里说不出的开心,超喜欢这里的你走后,我可陪竟儿蹴鞠,可给军府内各位娘子谈经,也可跟宝一道,去洋州找贺摩云、冉三娘等昔日写经坊的同仁玩耍,你就别担心我了。 “别忘记写书。”高岳表示阿师你就晓得玩。 旬日后,等到高岳和韦皋并肩,入紫宸殿觐见皇帝时,发觉皇帝这段时间都瘦了,红着眼睛,正坐在铜图前,和数位翰林学士商讨如何阻挡韩的问题。 李泌披着羽衣,垂着眼睛,掐指盘坐在旁侧,拂尘搁在腿上,也不做声。 看来这位也劝皇帝劝得累了。 “高岳、韦皋,你俩来得好!”皇帝看到这二位来了,就像发觉救星似的,底气都壮大不少,然后他用手指着铜图,嘴角快速翕动:韦皋的兵马布置在何处,高岳的兵马布置在何处,贾耽、李泌、尚可孤、曲环等如何保全潼关,还要让淮西陈仙奇和淮南杜亚出兵,侧击韩的后方云云。 一顿口头微操后,高岳便在皇帝面前坐下。 韦皋也坐下开口:“圣主,这是将南阳公目为朝敌?” “不是朕要把他当作朝敌,是他借着防秋的名义,居然带兵上京来恫吓朕!朕若此次服软,以后如何君临天下?”皇帝几乎要咆哮,然后他又笑起来,指着高岳和韦皋,“朕待你俩可谓不薄,西川有兵三万,兴元有兵两万,足可遏制韩。只要你俩能照朕说的做,朕答应三年后即白麻宣下,让你俩平章事。” “陛下,臣岳此次来,是决计要让陛下和南阳公重归和气的。”高岳开口,表示这架我劝定了。 “高三你混蛋!”皇帝顿觉下不来台,把铜图拍得咚咚响。 这声吼,李泌和陆贽都暗自摇头叹气。 6.利权重归一 看皇帝发作,高岳、韦皋知道对方在气头上,便静默坐在原地,也不说话。 “朕要你们即刻出兵。高岳你白草军出骆谷道,担当朕的后拒,神策右大营和殿后神威军朕亲自校阅。韦皋你奉义军出一万五千,沿江而下,和荆南的曹王皋相汇合,给韩压力。”皇帝继续不断咕噜着,然后他忽然仰起脸来,好像刚想到什么似的,“韩的弟弟韩洄,还在金商当防御使,怎能容忍?即刻罢免,外放为果州刺史。韩的儿子韩皋,尚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外放为道州司马......” 等到皇帝也累了闭口后,李泌才微微睁开双眼,说了句:“陛下,神策和神威军的将士们都等着渭口运来的米呢,否则陛下还得差遣人去兴元和西川和籴。” 听到这话,皇帝脸色难堪极了,他喘息着站起来,握紧拳头,环视四周,郑、陆贽、卫次公、于公异等翰林学士莫不垂下头来。 皇帝摆摆手,只留下高岳、韦皋和李泌三人。 接着高岳见到,皇帝用手指着自己,“高三你说!现在这局面,分明是韩欺朕太甚。” 高岳清楚,为今之计,只能解开中央和东南利权之争这个疙瘩,才能将问题处理好。 可高岳也不慌张,他缓缓询问皇帝:“陛下,判度支崔造、判盐铁包佶,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皇帝冷哼声,拂动衣袖,言下之意这些还需高三你来问朕。 然则高岳又问了遍。 皇帝最后不耐烦地说:“度支司和盐铁转运使分掌天下财赋,这点朕可以接受。但,韩身为镇海军节度使,他来当这个江淮盐铁转运使,便等于整个东南利权归了镇海军掌握,朝廷岂能容忍?” “那陛下的意思是,希望镇海军和盐铁转运使职务分割开来。”高岳说。 皇帝唔了声。 “可韩不从,故而陛下便让户部侍郎判度支崔造,和盐铁判使包佶,并带齐抗齐映,去削夺韩的权力。” “有何不对吗?”皇帝摊手,理直气壮,心想这些套路昔日在奉天城里,高三你不是全清楚的吗。 “可如今漕运长纲船的发运印,全在韩手里,他若是扣船不发,光在尚书省设个判度支和判盐铁,有什么用呢?不过徒有虚名而已。”高岳这句话,狠狠刺了皇帝脸皮下,但也说到问题的本核所在。 皇帝气得眉眼都快要挤在一起,转身继续指高岳,“高三,当初你不早说!” “臣岳也是刚刚想到。”高岳推得一干二净。 这时韦皋进前,对皇帝建言说:“陛下,韩非有谋逆之心,不过和陛下间有些小误会,只要将其消释,这天下不还是陛下的天下吗?” “可朕的目标......”皇帝表示苦闷。 “陛下且听臣岳一席话,此事必然迎刃而解。”高岳见皇帝松动,便立即要提出解决方案。 皇帝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高卿但言无妨。 “其实陛下想要将判度支和盐铁转运使的权力统一收归朝廷,这件事也非常简单。” “你说什么?”皇帝不相信,朕和崔造、张延赏等日夜谋划这么久,非但没能制压住韩,反倒让他气焰更加嚣张,你高岳来这里后,就能有办法解决好?顿了顿,他还是说:“高卿有何良策,请益。” 高岳便拱起衣袖,声音洪亮地回荡在紫宸殿中,“请陛下不要再削弱韩的江淮盐铁转运使权力,而是将判度支权力一并交给韩,让韩......” “该死,瞧瞧你说了些什么!”高岳的话还没说完,皇帝就怒不可遏,直接挽起衣袖,露出青筋凸起的拳头手腕,踏步上前,作势要猛殴高岳。 李泌和韦皋急忙欠身,准备拦腰把雷霆震怒的皇帝控制住。 那边高岳不慌不忙地倒退半步,继续合袖躬身,“陛下日思夜想的不就是把度支司和盐铁转运合一,重归尚书省掌握吗?现在能够做到这点的绝非崔造、包佶,而只有南阳公韩。” “韩掌了东南利权还不够,高三你还要鼓动朕把度支司利权给他,你这混蛋,负朕何深!”皇帝张牙舞爪。 “陛下只要以韩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兼判度支、盐铁转运,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东西财赋不还是归于尚书省了吗?为何要听张延赏、崔造的,去和韩敌对呢?”高岳大声连问三个问题。 皇帝当即愣在原地。 为什么,高三说的这个解决方案,居然是该死的正确的! 以前张延赏和崔造,都是让朕去夺韩的利权;如反其道行之,朕现在以韩为宰相主持中书门下,兼掌国计的话,那么原来的目标不也一样实现了吗? 听到这里,皇帝差点没噗一口呕血:朕,以前都在干什么! 这时紫宸殿的气氛异常微妙,忽然李泌哈哈大笑起来,拍拍脑壳,“陛下啊,我们都僵化在固有的念头里,执着表象,不及其里,按照逸崧这样一说,果然茅塞顿开......” “不行。”皇帝涨红脸,不知道是羞愧,还是内疚,“朕曾答应过先生,要让先生为中书侍郎平章事的。” 李泌轻轻绕了下白色拂尘,接着对皇帝低头说道,“中书侍郎也好,门下侍郎也罢,本山人早不以此为执念,陛下完全可便宜处事,只求天下太平,臣便仿汉留侯张良云游修道去了。” 唉,这李泌就是李泌,高风亮节。 “请圣主可韩为中书侍郎平章事。”这会儿,高岳和韦皋齐齐上前,请求皇帝道。 可皇帝依旧震怒不从,“你俩给朕听着,韩此次窘迫朕太过,朕今日就算在紫宸殿亲自披挂,仗剑驾车,领神策、神威子弟西出厮杀,也绝不会给韩下这道白麻制文......” 数日后,陕州奔腾的三门峡前,韩俯身在地,来自宫中的敕使展开了白麻,大声宣读了皇帝授韩中书侍郎的制文。 如今韩不但入政事堂,和张延赏并肩为中书侍郎,执掌国均。皇帝还让他同判度支、判盐铁,并晋爵位为晋国公。 志得意满的韩大喜,随即下令火速发长纲船,把百多万石的米粮送抵京师东渭桥,“随后由本相亲自勾当度支。” 而后韩领五千镇海军,水陆并进,浩浩荡荡至京城外的灞桥驿。 很快,刚刚为相的韩,毫不客气地开展了轮“秋风扫落叶”的人事变动。 7.韩滉夺表章 韩直入政事堂,除去掌握吏、枢机、兵、刑礼、户五房之外,更主要的是罢废崔造判度支,免除其户部侍郎之位,将其扫出中枢,以挑拨君臣关系为理由,流放万里,去雷州为司户参军。 另外位包佶,再次倒霉,其盐铁判使的职务被韩立刻废掉,不过韩也许是觉得确实曾在其手里夺过转运使的职权,有些愧疚不安,便外放包佶为潮州刺史,五年内不得量移。 齐抗、齐映,也即刻被外放为远州刺史,张滂因官职还比较低微,只是被送去虢州为司马。 而韩也开始重用自己人,在他的“举荐”下,窦参为户部侍郎、度支副判使兼判户部司(新设立的户部钱),王绍(昔日和高岳一起在上津道运钱粮)则为盐铁转运副使,专掌东南盐利、米粮的漕运,而韩自己则为中书侍郎、判度支、诸道盐铁转运使,将全天下的利权统掌于一身。 一时间,长安城内的大小官员,提起韩无不色变,给他起了个诨号曰“扫地宰相”。 而张延赏又伏在皇帝李适的眼前号啕大哭,称自己原本的权力尽丧,只乞求皇帝保全他的相位。 皇帝李适也是焦头烂额,对张延赏说:“张公保位倒也不难,上辞表即可。” 于是惊魂未定的张延赏按照皇帝的办法,急忙写了封辞任的表章,说按照本朝的惯例,中书侍郎只可有一位,今韩晋公既已受傅说之命,请允许我辞职致仕。 接到表章的皇帝,还是下了决心要保张延赏的,不然这个朝堂上他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于是便让中官把表章,送到银台门的翰林学士院,特别指示张延赏女婿郑代自己作答,要“恳切”挽留张延赏,不允许他辞去相位。 结果中官们才走到银台门东面的麟德殿时,就遇到前来检视左右藏国库的韩。 韩此刻六十三岁,国字脸,悬胆鼻,长须垂腹,青黑色的眼袋,表情异常威严,眼光一扫,这群中官莫不丧胆,急忙伏地致礼。 “诸位中使何处去?”韩开口。 中官们不敢隐瞒,便说要去翰林院。 韩哼了声,“圣主还是喜欢和那群书生坐而论道,恐失大体。” 接着他就问,陛下要和翰林学士院商议什么。 中官吓得不敢作答。 这时一名中书门下的流外官,贴在韩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既然张相上了表章,去意已决,又何必委曲他的心意呢?”韩缓缓说出这话来。 说完,他就站在麟德殿下的旷地上,不再走动。 中官们全都凝在原地,同样不敢走动,各个面如死灰,这架势韩是决意不想让他们送张延赏的表章去翰林院了,那样的话,张延赏的辞相之举岂不是要弄假成真? 气氛正在僵持时,恰好在学士院内心神不宁的郑,从银台门走出来,准备接岳父的表章,正好见到这一幕。 郑不由得大怒,陛下和宰执间的互相问答的表章,你韩也要劫夺?简直欺人太甚。 一时间郑也没想太多,脸色涨红,握紧拳头走到麟德殿前,努力不让自己嗓音过于激动,问那几位中官,“是不是圣主有表疏需批答?” 几位中官立刻如见到救星般,“郑学士,正是如此。”便将表章奉起。 郑便上前要取来。 却顿觉胳膊一阵钻心的酸痛韩眯着双眼,忽然按住自己的臂弯,不让他去拿张延赏的表章。 周围人见到这幕,无不丧胆。 韩虽年事已高,但却力大,而郑虽然瘦高,可体质比较弱,但他依旧死力和对面的宰相角力,不愿退往。 “郑学士,你职责为何?”韩嘿嘿笑起来,手依旧不松。 “为圣主代言拟诏。”郑咬着牙。 “你泰山上疏,又由你为圣主代言批答,如何服天下?” “如韩晋公认为私相授受,即可上奏天子,罢废郑职务,可为此奏章批答,乃郑的本职所在,请韩晋公放手!” “郑郎痴了,韩某只是认为翰林学士院制度有缺陷处,非是针对郑郎一身。” “那便请晋公和天子议此事,切莫于麟德殿前跋扈。”郑犟脾气上来,丝毫不做退让。 “韩晋公。”正在此刻,麟德殿东廊,传来如此声音。 韩唔了声,转头望去。 而面红耳赤的郑也听到熟悉的声音。 正是兴元节度使高岳,紫袍金鱼,自东廊而至。 他刚结束和皇帝的问对,原本准备去学士院拜访陆贽和卫次公的。 韩哈哈哈笑起来,这才将郑的手臂松开,这时四周的中官、流外官们都向高岳作揖:“高兵郎!” 高岳则上前,对韩作揖行礼。 “高郎何须客气。”韩拍住高岳肩膀,而后声音很诚挚地评价了句,“大战苟头原,奇袭萧关、摧沙堡,再战安乐州,高郎打得好!韩某在润州得闻,不由得神往倾敬。以前只认为高郎如蜜,能说话会办事,可谁知还是小觑高郎的文武兼备。” 周围的人诧异万分。 因谁都知道,韩性格十分刚凌、暴躁,并且自视甚高,对年轻后进尤其傲慢,可他居然对高岳评价如此之高,实在是大出众人的意料。 “奏疏批答,向来是翰林学士负责,其苛细繁琐,也只有郑文明能胜任。晋公要废翰林学士院,此后诸般工作谁人来做?韩晋公如今既为宰执,又掌国计,天下人莫不仰望于晋公,岳等在兴元,也在等着晋公兴复河陇的大手笔,晋公不可本末倒置。”高岳当即就把这番话给说出来。 这下郑望着高岳,不清楚心中是该感激,还是愤怒(前面那句话,高岳明显语带讽刺的意思)。 “适与郑郎戏耳。”韩大笑起来,而后就抚高岳的后背,很诚恳地说,“西北的边戎虚实得失,高郎现在就给我细细道来......” 然后两人就说说谈谈,扔下郑,离开麟德殿,走得远了。 银台门翰林院当中,郑将岳父的表章摆在案上,接着“可恶”,低声说了这话,拳头砸在其上,眼泪都几乎要流出来。 8.曲江冷淘宴 可高岳的规劝还是有效的,韩此后既没有进一步为难张延赏,也没有要废除学士院,而是上疏给皇帝,称自己非常欣赏高岳和陆贽的备边方案,马上度支司立即拨出钱款来,落实河池、源和盐州五原三地筑城计划,请陛下即刻于紫宸殿召集宰臣和边地节帅,敲定此事。 至于与西蕃议和的事,韩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皇帝也不敢再提。 这时候皇帝是满面写着高兴,坐在殿中绳床上,面对着韩。 “陛下,夏季暑气难当,请于曲江尚书省亭子设宴,招待各位冷淘,边吃边商议大事。” “冷淘好啊!”皇帝又是满脸写着“朕爱吃”的表情。 韩又在曲江亭子设宴,皇帝随车驾也亲自来参加,吃的又是冷淘。 冷淘宴名单上,有中书侍郎张延赏、门下侍郎李晟,而押党项诸蕃落大使门下侍郎李勉也自前方返归参加,另外凤翔尹段秀实,河东节度使马燧,兴元节度使高岳,西川节度使韦皋,陕虢观察使李泌,河中节度使浑都赫然在列。 而另外两位宰臣,严震和刘从一,韩认为“此二是何人物?”压根都没发出请帖。 气得严震和刘从一,回宅后就想着要辞职的事。 尚书省亭子背靠杏园浓荫,夹在曲曲折折的湖畔间,哪怕是夏天,水中的凉气顺着亭檐而入,也不会让人有暑热的感觉,而是凉爽宜人。 皇帝坐在正中央,笑嘻嘻的,让身旁的中官给各位赴宴的大臣分发藏冰。 这也是唐朝的惯例,每逢炎夏,帝王都会把宫中深藏的冰块取出来,赠送给信爱的臣子们,让他们制饮消暑。但能得到冰的,绝非一般臣子,比如大诗人杜甫就没得到过,而且心中其实是很渴望得到的,故而有诗云:“思沾道黄梅雨,敢望宫恩玉井冰?” 盆盂里盛着小山般的冰块,而旁侧更大的盘子里,则盛着韩最喜欢的冷淘。 高岳望着冷淘,它更类似于后世的“凉面”,或者“米粉”?是米和槐芽或槐叶榨出的汁水混合制就的,而后切成细条状,用热水煮沸后捞出,夏季时就冷吃。 当然韩招待的冷淘,还有“浇头”的:麦醋、桂皮、胡椒粒,外加鲜嫩的香菜,及香喷喷的肉脯丁,均衡地洒在冷淘上。 用食箸拌开,然后卷起来,送入口中,顿时口齿如霜雪而过,还带着清冽的香味,牙齿咬碎胡椒时,辛辣芳香炸裂开来,让味蕾痛并快乐着,而当嚼到香菜时,又在清脆细微响动里,清幽的美直钻出鼻孔。 怪不得,这种冷淘面,高岳的半个师父刘晏也特别喜欢吃,这位到冬天就吃蒸胡,到夏天就吃冷淘,乐此不疲。 在座的大臣们都埋着头,不断挑着冷淘粉面,哧溜哧溜的,尤其是韩吃得尤其香美,吃着吃着,觉得辣得出汗,就夹起皇帝赐予的冰块,搁在酒水里饮下有的大臣如李晟,便直接干嚼冰块。 而张延赏和马燧,在吃冰时表情非常痛苦。 “这光吃冰块,也是暴殄天物,要是有牛乳、蔗糖,我能做出雪糕冰块来给你们吃。”高岳想到。 皇帝看大家吃得辛苦,就微笑着哈哈数声,说不急不急,慢慢来。 亭子中,吃完一盘冷淘面的韩,用丝帕擦拭完额头和鼻尖的汗珠后,就开门见山: 首先,盐州刺史杜希全已被西蕃安全归还,我唐无任何人质在对方手里,所以和谈是不可能和谈的,我读了陆贽的备边文章,写得太好了,尤其是设元帅这个举措我觉得,这元帅啊,就先设“陇右元帅”,下辖凤翔节度使、泾原节度使、宁节度使、兴元节度使,专门对付西蕃的东道大论尚结赞,至于人选,我推举太尉段秀实! 皇帝轻微地哈哈哈笑了数声,摸摸胡子,便不再言语。 周围的大臣没有说不好的。 只有段秀实极力推辞,并对皇帝说,臣已年老,无法担任如此重任,还是请李令公来当这个元帅比较适合,我即刻归朝。 韩和李晟急忙说,太尉切勿谦虚。 段秀实也很着急说,我也不是谦虚...... 皇帝继续哈哈笑了几声,摆摆手,也不知道是对段秀实的,还是对韩的。 “你笑个p啊,我知道你心中很怨苦。”高岳和韦皋同情地看着笑来笑去的李适。 “既然段太尉坚决不从,那么这陇右元帅,舍李令公其谁啊!”韩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然后环视周,“这个陇右元帅人选,有谁反对否?” 当然无人反对。 接着韩就对张延赏说,我先前曾在曲江亭子设宴,所提之事不晓得张相尚能记得否? 高岳看到,张延赏全身都抖动起来。 因上次韩调解他和李晟间矛盾时,曾提议李、张结为亲家。 这时韩旧事重提,请(ming)求(ling)张延赏家的儿子张弘靖,娶李晟家的女儿。 张延赏无奈,只能答应。 “好,大好。”皇帝拍了几下巴掌,哈哈哈。 韩而后又专门让高岳,就兴元府的“将兵”和“射士”军制革新,给诸位大臣做了汇报。 高岳也不客气,口齿清楚,声音洪亮地将内里的条律说得一清二楚。 只有高岳说话时,皇帝才没笑,而是在不易察觉时,对自己做了眼神上的交流,那眼神分明充满了“高三你个骑墙的,帮帮朕”的哀求和怨恨。 而高岳也抽空给皇帝回了个眼神,意思是“陛下千万不要焦急,臣岳赴汤蹈火,也会给陛下个交待。” “很好!”当高岳说完后,韩拍案叫绝,接着他就布置说: 度支司拿出一百万贯钱来,三十万给高岳于河池筑城,三十万给新凤翔尹李晟(李晟正式取代段秀实出镇凤翔)在源筑城,而四十万交给神策将骆元光,领万兵在盐州五原筑城,以三月为期,冬至前克期完工,延误者问罪! 另外,高岳在兴元府的军制革新得很好,凤翔、泾原、宁三镇随即行之,三镇本有七万兵额,马上择选出两万八千将兵教习,四万两千射士大举营田所需一切,我度支司一力筹办承担! 9.蟹只宜独食 曲江亭子的冷淘宴结束后,皇帝是日思夜想,让高岳来帮他。 而这时候高岳却上疏,请求皇帝把他放归兴元,因度支司的款项即将到位,他要领整个白草军去河池筑城。 可皇帝却让门阁使出子,不准高岳即归,要和他继续单独问对。 没法子的高岳,只能入小延英殿,和皇帝面对面坐着。 数日不见,皇帝好像又瘦了些许,坐在香炉和铜鹤间的榻上,神色看起来很憔悴。 “韩屡次以权势威逼张延赏,如何是好?”皇帝询问高岳第一个问题。 “臣岳闻陛下处九重之中,也精研药方?”高岳没头没脑地回问了句。 皇帝点点头,说朕年轻时身体就不好,所以精读各类医书,昔日昭德皇后病重时,朕亲手为她调制药材,最近又和河中节度使浑互通心得,也算是小有所成,不过最近身体又垮了(高三你心中难道没有愧疚嘛!)。 “那陛下应多吃些好的膳食,因药补比不上食补。说起这膳食,陛下也该明白,食物的搭配是门学问,依陛下看来,荤素该如何搭配?” 皇帝心想怎么说着说着,转向厨艺的方向了?不过高三有时候说话就是如此云山雾罩的,不能以常理度之,“这膳食荤素的奥妙,其实在于四个字,相女配夫。一物烹成,须得有调料配佐,总之要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依朕来看,佐料中可荤可素者,有鲜笋、蘑菇;可荤不可素者,韭菜、葱、茴香;可素不可荤者,则是芹菜、百合也。” “陛下可谓深得膳食之妙,不过有的菜,是不能以佐菜搭配的,陛下知道否?” 皇帝摸摸胡须,想了会儿,“高三你意思是?” “味太浓重者,便无佐菜,比如蟹、鳗,只可独食。” “......韩......” “没错,韩晋公便如蟹,只能独食。”高岳正色回答说。 听到这话,皇帝的手有些发凉,高三的意思是陛下,你既然让韩主持中书门下,就别再想着也不可能让其他宰相或其他机构分他的权,这政事堂也就等于是韩眼中的一个蟹,只能“独食”。 看到皇帝神色凄然,高岳叹口气,又劝他说:“陛下,依臣岳的愚见,不如清静无为。” “当初就是听了高三你的话,把韩迎进来当中书侍郎,如今朕想不清净,可能吗?想不无为,可能吗?”皇帝的小暴脾气顿时就上来,拍着手掌数落高岳。 “陛下,如今盐铁和度支合并为一,其实未尝不是好事。朝廷不但有资财可以充实西北边防,也可随即进剿党项了。” 可听了高岳的话后,皇帝脸色依旧不豫。 和这位相处这么长时间,高岳当然明白皇帝心中的小九九,当即就又说了遍:“陛下,随即可进剿党项了。” 这时皇帝的眼睛才亮起来,转头望着高岳。 高岳笑吟吟地说,“陛下清静无为的日子也不会太长(马上又能微操了)。” “可朕......”皇帝表示虽然进剿党项的战事离不开朕的规划,然则现在还有不少重臣节帅不相信朕的能力,高三你看如何是好,即既能让朕微操,又能让朕安居幕后,不会操出什么纰漏来。 可以说一有尽心尽力微操的机会,李适就立即欢乐起来,这就是他开心的源头。 高岳毕竟是高岳,这难不倒他,很快给皇帝想出一揽子的解决方案: 今年就先筑三城,完善西北的边防,这样西蕃此后再想入侵,必然难上加难; 而后陛下你以韩的度支司和盐铁转运的钱财,专门负责西北攻防; 而陛下用李泌提议设立的户部钱和延资库,开始进剿党项,如有短缺,可向韩要求垫付; 进剿党项时,由陛下亲自规划,授予阵图,再以皇室一子弟为都统节度大使兼河东元帅,驻屯离京不远处,节制各镇用兵,也方便陛下督(wei)战(cao),对党项如若大胜,陛下声誉更隆,这天下谁敢不服呢? “韩会答应吗?” “绝对会答应,包在臣的身上。”高岳表示绝无问题,因韩也明白,先清剿党项,然后才可集中力量收复河湟的道理。 这个方案总算让皇帝满意,他便对高岳说:“以普王为河东元帅,可否?” “普王已然成立,被陛下教育得聪俊豪迈,绝对可以胜任。” “那以高三你为副元帅,可否?”皇帝表示你辅佐普王,朕可安心。 “臣官职不过检校兵部侍郎,为副元帅,恐难服众。”高岳很谦虚,并向皇帝建言东都留守贾耽,可堪大任。 皇帝点点头,说贾耽知兵知地理,朕也想大用贾耽,去替换李勉,“那高三你白草军便出兴元,配合朕的神策军,并力进剿党项小羌,朕届时委任你为行营先锋招讨使。” “臣绝不推辞。”其实高岳明白,什么普王、贾耽都是摆设,皇帝心中默许自己为一线军事负责人的。 这时皇帝想了想,又说“朕思量,原本以地名命名军号的做法,既不雅观,也容易让军卒们产生割据的念头。所以朕此后,便以雅字来起军号,你兴元此后也不要叫白草军了。” 高岳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终于可以不用叫白草军这个不雅观的名字,当即便请皇帝手书御札,为白草军赐新名。 这时李适很认真地思索了会儿,然后提笔写就。 高岳接过来一看,只看到雪白的御札上写有三个漂亮的墨字。 “定武军。” 嗯,这军号......既视感为什么越来越强烈? 等到这次召对结束后,皇帝还是出诏,免张延赏相位,给他个散骑常侍的官职,此后中书侍郎独为韩。 另外严震和刘从一也被排挤,名为同平章事,实则不过备顾问而已。 据说张延赏气得回家几乎要吐血。 他最终想到金吾司的郭锻,就要他过来,“郜国公主的案情?” 张延赏希冀以此来重扳局面。 孰料郭锻很严肃地对他说,“这种涉及宫闱内廷的事务,岂是张散骑所能过问的?张散骑不顾身家百口的性命,我郭锻还要顾及呢!”言毕便称我郭锻是朝廷的耳目,不是你私人的,以后还请不要累及我,便告辞了。 结果张延赏大病一场,几至卧床不起。 10.辅兴灵虚观 张延赏是被罢相了,可朝廷也不断催促韩说,你既已入朝为相,那镇海军的事务也该交割交割。 韩心想如今我为中书侍郎、判度支兼判诸道盐铁转运,确实没理由再继续维系镇海军节度使的位子,必须要交出来。 可如果交出来,便等于自丧一臂,韩清楚知道,自己能到今日高位,全凭镇海军的财源和武装。 有心腹向韩建言,可以让你弟弟韩洄去当。 韩摇摇头,说这也太明显,会让天下诟病的。 又有人对韩说,以你镇海军信任的大将为留后,统制军府和巡院,不交节度使权力。 韩也很为难,这样做等于公开和朝廷作对。 毕竟以前当节度使,可为所欲为,现在在中枢为相,便没有这种自由。韩还没有到把自己等同淄青、魏博此类桀骜方镇的程度。 长安的夏末,韩要为自己的苦恼,寻找条出路。 而同时,又有一事延缓了高岳回兴元的步伐: 皇帝正式答应长女唐安,使她入道为女冠,为亡母祈福,并赐道观一所。 说是赐,但其实就是将原来的金仙女冠交给唐安。 唐家公主入道也是司空见惯事,景云年间唐睿宗就有两个女儿,八女西城公主和九女昌隆公主出家为道姑,其后分别改号为“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睿宗即在皇城安福门以西的辅兴坊东南隅和西南隅各建道观一所,前者为金仙公主所居,后者为玉真公主所居。彼时唐朝中枢尚在宫城、皇城,故而辅兴坊两所公主观,权贵、宗室往来如云,十分繁盛。 此刻,唐安改号为“灵虚公主”入空闲很久的金仙女冠,自此金仙观便又改名为灵虚观,而修缮肯定要钱。 皇帝李适心疼爱女,就从自家内库里拨出彩缯三千匹,钱五万贯,用于扩充翻修灵虚观。另外皇帝还从内庄宅使所管辖的京畿田产里拨出部分来,用于灵虚公主的“汤沐邑”,并设立邑司打理,总之灵虚现在的所有,都是遵照降嫁公主的待遇来的,道观就是她的宅第,还有丰厚的封邑,衣食无忧,生活也比在睦亲楼里自由得多。 而诸位节度使也心领神会,知道公主入道,也是个政治事件,便也交纳专门的进奉入灵虚观,“协助”修缮工作。 其中高岳也从兴元进奏院里,急忙取出一万贯来,馈赠给灵虚观。 但灵虚公主也请求父亲皇帝,指定要兴元节度使高岳为本观写赞文。 皇帝便让中使来向宣平坊甲第里的高岳索求。 高岳满心想的都是拒绝,便对中使说这赞文可以给大臣、将军,也可以给菩萨绘象,但公主现在入道为女冠,不便写赞文。 中使回去告诉皇帝,皇帝觉得高三说得在理,就又把意思转达给灵虚。 可随即灵虚就给宣平坊高岳的宅第送来了东西。 高岳展开卷轴,发觉是幅画像,当中正是位身披羽衣的年轻娇媚女子,题跋上清清楚楚写着《灵虚观女冠自写真》,灵虚自奉天后,精研绘画,现在在“人物门”(给人画像)里技艺已然很高,几乎与“畜兽门”代表韩并驾齐驱(韩最擅长画牛),这很明显是她的自画像。而画轴侧边空白,就等着高岳写赞文了。 “唉......”高岳是没法子,便只能暂且把灵虚的写真画像放在宣平坊宅第里,对中使说如今灵虚观正在翻修时期,赞文不用着急,等臣岳“精思”后,再献上不迟。 此刻,甲第的门阍吏手奉名刺来报,“韩晋公有请。” “什么?”高岳有点诧异。 韩在傍晚找他,所为的...... 长安暮鼓声里,高岳骑在马上,韦驮天和数名随军官举着套着布的戟在前开引,沿着街道,至韩位于开化坊的甲第处。 这时韩刚从朝堂上归第,见到一年轻客人立在自家外庭当间,便问对方是何人。 家仆告诉韩,此是相公故人庞滋之子庞纬。 庞滋已逝,韩想起故人的情谊,也非常感动,知道庞纬来找自己,定是来谋求官职的,便请庞纬入中堂席位。 等到坐定后,家仆又来报,兴元节度使高岳至。 韩大喜,亲自又从中堂出来,延请高岳入席开宴。 宴席上,只有韩、高岳和庞纬三人而已,其中庞纬坐在末席,和高岳的客席相邻。 然则得知高岳身份后,庞纬只是作揖,此后全无交谈。 高岳便觉得闷。 韩摸着胡须,问庞纬,你有什么能耐?(本相方便量材为用)。 高岳觉得庞纬如呆木头似的有趣,也开口问他,庞郎有何才啊? 庞纬也不说话。 要是他人,韩早就发作了,看在对方是故人之子,便忍耐下来。 高岳就问,“庞郎擅文字吗?” 庞纬摇头。 于是高岳又问:“庞郎擅武艺吗?” 庞纬摇头。 不甘心的高岳又问,你擅律法,你擅计算,你擅舞蹈,你擅...... 可庞纬一直摇头。 帷幕外,侍候的家仆们也都暗自摇头。 最后高岳也累了,便不再问。 宴会持续了一个时辰,庞纬从来不看高岳,也不和高岳有任何交谈。 等到宴会结束后,韩站起来,用笔在方纸上写下几个字,让家仆糊在封皮里,而后对庞纬说,“本相已授庞郎职务,拆封后庞郎便取长牒,至润州去履职。” 庞纬还是不言语,接过了信封后,便施礼告辞,而后一步步离开了韩宅第。 接下来,韩和高岳在自家东院林苑里散步,高岳按捺不住好奇,就问韩,“敢问晋公,授予庞纬什么职务?” 因就算是高岳,也实在想不出这个庞纬能胜任何种工作。 韩笑起来,说高郎必然猜不到,不过本相节镇宣润多年,所辟僚佐,各展其长,无不得人。用庞纬,就自有用庞纬的道理。 高岳想了会儿,也实在想不到。 “本相征辟庞纬,为镇海军监军库门,因他擅长正襟危坐。”韩便报出了答案。 高岳乍听有点吃惊,接着不由得也笑起来,主客二人一起大笑不已。 笑完后,韩表情忽然严肃起来,“高郎实不相瞒,其实今日的宴席,有个没有出现的客人,他想见见高郎。” “何人?”高岳便发问。 韩没有回答,而林苑亭子后转出一人来,绯衣银鱼,哈哈笑着,接着对高岳行礼,自报身份,“眉州司马,王果。” “昭德皇后的兄长!”高岳大吃一惊。 11.决意留旌节 王果,正是昭德皇后的哥哥,兄凭妹贵,现在得到眉州司马的五品官衔,每月五六万钱的俸禄,也不用去任地,就呆在京城宅第里,由朝廷优待着。 这会儿高岳的脑袋里迅速旋转几下,心想果然如此。 接着三人寒暄两句,王果正如自己所料,开始往高岳曾经的梦上引。 “高兵郎说过,昭德皇后曾言,我唐自圣神文武皇帝(德宗李适的尊号)以下,必得三代英主,进而继续中兴,确有此事?”王果一副很好奇的表情。 所谓继续中兴,就是唐已将肃宗皇帝称为“中兴之主”。 高岳只能点头。 “不知圣神文武皇帝下代的英主,为谁?”果然王果问出这个问题来。 这时韩也捋着长须,逼视着自己。 对此高岳早已有准备,便凛然回答说,“自然是当朝皇太子,还作何他想?” 此言一出,韩和王果立刻露出满意的表情来。 “听闻圣主独爱普王,而高郎又素来和普王交好,方才那些话莫不是诓骗的吧?”韩直逼高岳和普王的关系。 高岳微微一笑,侃侃说到,“晋公此言有所偏颇。圣主爱普王,只因普王为昭靖薨太子之子,自小又由圣主一手抚养教育,恩爱自然莫能比之。”而后高岳举起手来,又对韩、王说道,“晋公、王司马,岂不知如今圣主最重亲情,迄今依旧在苦苦寻觅睿真皇太后(德宗生母沈氏),生讯渺茫的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始终膝下承欢的普王呢?” 听到这话,韩和王果都分别点头。 “诚然,圣主确实和少阳院的皇太子少通讯息,但帝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其实圣主对皇太子的关切,依岳来看,丝毫不比普王少。不过对太子冷些,对普王热些,对太子淡些,对普王浓些,如此而已。太子府内哪怕是果园的女使,也是圣主亲自裁夺人选的,务求品性淑德。先前灵虚公主曾对圣主说太子体弱,圣主即刻在北苑辟出片场,拨神威子弟三百,专陪太子走马打,强健体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所谓坊市风言,都是些愚昧男女传播,全不可信。岳只担心,二位轻听外人谣传,生出什么误会。王司马也就罢了,如今晋公执掌朝政,万不可偏听偏信。” 高岳一席话,顿时让韩明白了,这位不由得对高岳拱手道谢,“高郎所言,已记下!” 随后韩放心地对王果低声说了两句,王果也将心落在肚皮里,即刻告辞,离开东院林苑。 这时林苑里只剩下韩和高岳。 韩叹口气,立在月光下,很坦诚地对高岳说:“实不相瞒,曾与刘士安敌对过。” 高岳明白,那时韩掌度支,刘晏掌盐铁转运,韩为在代宗皇帝前邀宠,曾刻剥过百姓,谎报过灾情。 “现在刘士安隐退在华州,而却真的比他胜出一步,将度支和盐铁重新归一,现在是做大事的时候了!”说到这里,韩的眼神冒出灼灼的光芒来,“世人皆言我韩跋扈,可谁人知晓,坐在这个位置上,想要真正有所作为,就必须将全天下的军权、财权掌控于手心,集齐最优秀的文武之臣,辅弼圣主开泰平盛世,为此岂惧身后之名?” 言毕,韩转头,望着高岳,清清楚楚地说出来:“长驱十万师,光复河湟地。为相五年内,定要将其实现。所以,镇海军是不会交还旌节给朝廷的!” 果然! 韩本以为高岳会有诧异或者厌恶的表情,可这时在月光下,他看到对方的脸庞与眼神,却满是对自己的理解...... 很快,高岳合袂,对着韩深深作了一揖。 忽然,韩的心中,涌起了热腾腾的血来,以他六十三年的生涯来看,这个年轻人的眼神,方才并没有任何虚假的成分。 不由自主,韩喉头滚动数下,说出“高郎,待到西北边事大定后,我推举你为镇海军节度使。” “晋公所言,岳铭感于内。” 韩还以为高岳说的是客套话,并对高岳说,“我韩现在给后世开了例子,那就是谁建节镇海军,谁镇守润州京口,谁就能掌握东南利权,谁就能进而入朝为相,同判度支、盐铁。先前西川为宰相回翔之所,此后宣润便为宰相晋身之阶,高郎岂无意乎?” “晋公奈如今朝议何?”高岳的意思,你推举我,我也很很感激,可这最起码也得是数年后,而现在朝廷就要你返还旌节,皇帝盯得更紧。 “无惧朝议!”韩拂袖,满不在乎。 可接下来,高岳上前步,对韩说了个方案。 韩先是惊讶,而后连连嗟叹不已,最后对高岳更深为佩服。 “如得高郎为子,无恨矣。” 当夜,高岳止宿于韩开化坊的宅第,韩让妻妾子女出帷,依次对高岳行拜见之礼。 次日,高岳骑在马上,离开开化坊,往长安东南的宣平坊而去,却察觉这数坊的街道上,香烟弥漫,无数百姓和军卒都拜在道边,许许多多身着彩纸僧衣的和尚,抬着顶装饰华美的轿舆,唱着古怪的梵语,几名着白衫的浓妆女子,胳膊上缚着金铃,在轿舆前翩翩起舞,而轿舆后是许多头绑抹额的少年,吞剑、爬杆,玩着杂耍。 和尚捧着盆里烧化的“火纸”,火焰茁茁,黄色焦黑色的碎屑迎风飞舞,如雪般飘散于坊市的上空,给人种末世不详的感觉。 “这是什么?”高岳心中大恶。 两名随从的兴元步奏官,便上前对他说道,“京中最近名声最隆的广弘和尚,声称自己得了神通,可治病消灾,信徒足足有数万。” 高岳用鞭梢遥指那轿舆,问步奏官那是何物。 “广弘和尚请来的岳渎神,岳是泰山三郎,渎是淮水灵姑,广弘称二人为夫妇,降了神通给自己,神位便在那舆中。” 高岳大怒,说我平李希烈时,亲自拜过淮渎庙宇,哪里有什么灵姑? 这朝廷,京师里如此乱象,也不整顿整顿,京兆尹素来是吃斋的。 这时,游行的队伍嘈杂无比,堵住了高岳在十字街拐道的仪仗。 “避让!”打首的和尚披着赤红色的罩衣,嚣张无比地对高岳说到。 几名进奏院的邸吏和步奏官大怒,拔刃上前,“此乃检校兵部侍郎兴元尹定武军节度使,尔等大胆!” 12.镇海一分三 结果一下子轿舆队伍就轰动不休,许多百姓和军卒都惊呼起来,高岳在马背上厉声呼到,“让开!” 打首的和尚惊得把火盆给跌落在地,一团火星夹杂着黄色的火纸在地上翻滚着,其余的人都往后退着。 “不惧泰山三郎降罪吗?” “你家宅第会立见太岁,满门毙命,混蛋!” 瞬间咒骂声四起。 可这时打首位披着红色缯衣,皮肤黝黑,个子矮小,鹰钩鼻子的僧人忽然站出,横在汹汹众人面前,看来他就是这群人的头目。 “你便是广弘?”马上的高岳询问说。 “见过兵郎。”那广弘顿时露出满溢着猥琐气息的笑,合掌向高岳施礼。 “你等僧衣上为何贴纸?” “此非是纸,乃是符。” “信佛之人,居然贴符,崇信泰山三郎?” “只要能普渡众生,什么有神通就信什么。”那广弘笑着回答。 “小心头顶这天,降下雷火大雨,毁了你的符和道行。”高岳勒住缰绳,用手指指广弘,又指指上面的天,而后一群步奏官、随行官和要籍官,以浑身漆黑的昆仑奴韦驮天为首,簇拥着他扬扬,自广弘的队伍前转向宣平坊而去。 立在原地躬身的广弘,大气都没喘,露出来的只有脏兮兮的秃顶,而后抬起双阴鸷的眼睛,嘴角上挂着狰狞的笑,盯着远去的高岳。 而游行队伍里,几名穿着黑皂衣的北衙士兵,跪在尘土里,也盯住高岳不松,而后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回到宣平坊甲第里的高岳,取下幞头,挂在屏风后的木架上,接着就对身后的韦驮天说,“这广弘邪得很,听进奏院说他本是州佛寺的僧人,早就因犯戒被革出山门,却能闹出如此大动静。” “据说还不止百姓和军卒信呢,很多达官贵人也发愿追随他。”韦驮天坐在堂前,给主人整顿行装。 “这种低级的,混杂着佛道色彩的迷信,总是信徒众多,人一直都是愚昧的,无关地位高低。”高岳想起自己编造的什么昭德皇后托梦的鬼话,不也或真或假,糊弄到皇帝、公主和一干大臣嘛。 说完后,高岳长吁口气,濯洗完手后,想到再过三日就能自都亭驿出发,离开这光怪陆离乌烟瘴气的长安城,返回欣欣向上的兴元府,去做些在河池筑城这样的武德丰沛之事,心中不由得轻松不少。 接着高岳脱去官服,换上雪白的细麻便服,双手捏着太阳穴,打起精神来,走到书斋处。 灵虚公主的自写真,还悬挂在书架上。 高岳想了会儿,就将画轴搁于书案,提起笔来,给灵虚公主的写真写了篇赞文,然后唤来留宅的防阁(仆人),对他说这幅画等到辅兴坊的灵虚观完工后,自会有人来取,届时你交给对方就行。 做完这一切后,高岳推开窗牖,清风荡来,看着夏末自家的林苑,屋檐飞翘的设亭,隐隐在浓荫里露出个角来,听着清幽的蝉鸣,“后日去升平坊岳父家道别,便可出发啦!” 同时,紫宸殿的阴凉处,皇帝瞪着前来议事的韩,“韩中郎说什么?” 韩手捧笏板,缓缓但清晰地又说遍:“臣请奉还朝廷镇海军的旌节。” 此言再出,殿内其他的大臣还是不太敢相信。 本来以为韩会与朝廷,围绕着镇海军旌节的问题展开旷日持久的扯皮。 可谁想到? “......”皇帝嘴唇快速扇动几下,他想说什么,但又无从谈起,情绪激动下不吭声,绕着绳床来回走了两圈,接着坐下,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如此简单,“这旌节......” “前两日,兴元节度使高岳和臣促膝长谈,臣深感宣润方镇过于庞大,故而不但愿奉还旌节,还准备恢复旧制,将其重新分为宣歙、浙西、浙东三道。” “好,好。”皇帝满心的感动,然后他拍板,说晋公的弟弟韩洄,可为浙西防御观察使,镇海军军号不变,依旧镇润州京口,由韩洄节之。 韩却言:“宣歙乃铜铁甲作丰饶之地,既出精兵,又产铜钱,而江淮间的山棚、**,聚居于彼处的**峰峦间,私设铜炉铸钱,臣昔日为镇海军节度使时,日杀数十人来禁私铸,虽有小的改观,然则根本未除我弟韩洄,于铸钱处小有所长,如陛下信任的过,可为宣歙观察使。” 皇帝自无不允。 而后韩又举荐门下省给事中班宏,为浙东观察使,于越州设府。至于韩洄原本的金商防御使及宁**,由神策将尚可孤接替。 皇帝说完全可以。 韩接着建议说,张建封在淄青、淮西叛乱平息后,担当的是濠寿庐防御观察使,由如今局势观之,我唐漕运江淮间的命门位于桥,此地须得一大员坐镇徐州(见前文,平卢军节度使李正己死后,其子李纳反叛朝廷,但其从兄李洧却献徐、海、密、沂四州反正朝廷,但后三州却被李纳夺回,李洧死后,徐州作为朝廷方保护漕运,遏制淄青的重镇,地位陡然重要起来,日行五百里的王智兴就是这里的)方可保护周全,不如迁张建封建牙节镇徐州,并带将濠州(理所今安徽凤阳)、泗州(今江苏泗洪、宿迁)划给他,建个新的“徐濠泗”方镇,而寿州和庐州,则重新归给“老东家”淮南节度使杜亚这样,漕运线就处于宣武、淮南、浙西、徐濠泗四座方镇卫护下,可保万无一失。 皇帝赞叹说,这个新的方镇区域建制划分,真的是太合理,可。 最后,轮到最关键的浙西防御观察使、镇海军节度使、兼江淮盐铁转运使这个位子时,韩说了句,“其实臣原本心仪的,是定武军节度使高岳。” “兴元府还离不开他。”皇帝作答,这句是实话,皇帝现在很看重兴元的地位,是要将其作为西北、京畿、蜀地的纽带,一支战略预备队看待的。所以皇帝对西川韦皋,只是不断宣索钱帛,对兴元高岳却是表面上使唤,暗地里心疼,时不时想办法,或从度支司或从内库里掏钱来贴补他。 韦皋对皇帝来说,是“挣嫁妆的干女儿”,高岳则是亲女儿。 “既然兴元仍需高岳节镇,那臣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请大臣直言。” “请陛下迁果州刺史白志贞,为浙西防御观察使,兼镇海军节度使。”韩此言一出,殿内空气几乎瞬间爆裂。 13.郜主谋脱身 应该说,长武师变直到播迁奉天时,原本皇帝倚重的臣僚集团遭到毁灭性打击:宰相卢杞惨遭贬谪,至今未能量移,另外位“伴食宰相”关播也被牵连,而皇帝安插在禁军里的关键人物便是白志贞,同样被贬斥到远州为刺史。 关播还好,对卢杞、白志贞,皇帝一直是有些魂牵梦萦的。 毕竟现在皇帝重用宦官管钱管军,还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可想要重新启用卢杞和白志贞,是何其难也。 虽然之前最大鹰派萧复,被罢免相位后,去了岭南为节度使,可朝中激烈反对者可以说不绝于路,一个萧复倒下,千千万万萧复重新站起来便是这副景象。 一般在朝堂上,或延英问对时,皇帝都不敢提起这两人名字,不然被狂喷顿,纯属自己倒霉。 而这时韩居然提名白志贞为最重要的浙西观察使? “韩中郎,兹事体大......” “陛下,白志贞虽非进士出身,又无学术,然向来精通计略,以浙西观察使的身份主持漕运,那是最合宜不过的。”可没等皇帝把话说完,韩就一本正经地继续推举起来。 结果这场紫宸便殿小型朝会后,皇帝立刻收到十几道奏疏表章,里面全是愤怒之辞,核心意思就是“我唐庙堂上,衮衮诸公,众正盈朝,陛下何必用一小人、佞人?” 皇帝还没来得及喘气,把奏疏交给翰林学士院批答,第二天又连续接到数十道奏章,差点没把皇帝给压死,尤其以门下省给事中班宏言辞态度最为强硬,恨不得要打到紫宸殿中来。 吓得皇帝又召来韩,说这浙西观察使委实不可让白志贞去当。 韩正色说,非白志贞不可。 君臣争执不下,一面皇帝说只要不是白志贞,换谁去就可以;但另外一面韩死也不松口,说除了白志贞谁去都不行。 到了最后,皇帝实在是拗不过,只能答应韩,这浙西的事暂且放一放,韩中郎你暂且还是镇海军节度使,地方上的事务你让留后暂且统管下,另外朕让江淮转运副使王绍去协办。 最后这场君臣斗法,韩再度胜出,他成功地保留住浙西这个核心区域,也继续保有润州的旌节! 皇帝也只能呆在大明宫里,表示把政务都交给韩,满心等着高岳在合适时机退出进剿党项的战略,自己再出山。 在那短暂的一两日里,唐朝又恢复了宰相掌握天下权力的景象。 消息传到了胜业坊当中。 郜国公主的宅第当中,公主正慵懒而心满意足地斜躺在床榻上,太子府詹事萧鼎在旁侧和她叙说着话语。 一番交谈后,郜国公主十分开心,“如此说,按照昭德皇后兄长的说法,韩晋公是绝对支持太子的。” “没错,太子毕竟是太子,护持的臣子可多了,圣主也不能无视。另外据可靠消息,这正是和普王关系最好的兴元节度使高岳透露出来的。” 郜国公主不由得皱眉,“高岳,这家伙奸猾得很,他说的话并不可靠。” “然则现在这高岳和韩、李晟二位关系亲昵得很,这话是王果亲耳所闻,应该不会假。” “那个高三郎,和谁都有一腿。”郜国公主不屑地说,“听说他是个妇家狗,漂亮女郎不敢沾,专门和这群满脸须髯的勾来搭去。” 不过这个消息,还是让郜国公主安定很多,她就对萧鼎提醒: “先前和西蕃打仗,神威军的那两射生将李叔汶和莫六浑都立下战功,勋品都擢升了,这两人本主很看重,轻易不要让他俩露桩,这也算为太子留下的资本。” 萧鼎点点头。 然后郜国公主又有点神色不安,她肥皙的手抚摩着床榻的扶手,“广弘这个妖僧,再加上智因这个淫尼,以联络同党的名义,最近在长安城闹得动静太大,寺庙、禁军、恶少年无不沾染,怕是连金吾司都注意到了,已渐渐脱离我们的控制,你我不过想要保全太子储君的位置,犯不着被他俩连累......”现在郜国公主已然想要脱身。 “可广弘连接的,是宁节帅韩游瑰、韩钦绪父子的线。”萧鼎有些为难。 “宁算什么?有兵也不过是个筹码,要是被弄巧成拙遭反噬,那就全盘皆输,太子和我女儿萧妃都得覆没!”郜国公主脑袋也冷静下来,然后她托付萧鼎,“你过两日,去找广弘和智因,给他俩塞笔丰厚的财货,争取把他俩支回州去。” 萧鼎想想,就说先前韩来京时,一万宣武兵、五千镇海兵也跟着来,而五千淮西兵也在过同华的路上,不日就要绕过京城,以联络军队同党的名目,把广弘给弄到防秋地去。 “今年防秋就这么些人?”郜国公主感到奇怪。 萧鼎解释说,陛下刚刚革新军制,说什么要在西北、西南恢复府兵,所以今年削了大半的防秋兵额,其实这次就一万宣武兵和五千淮西兵而已,前者要去陇州筑城,后者至渭北的州协防党项叛蕃,至于五千镇海兵很快就要归本界的。 望着摇曳的蜜烛,郜国公主忽然灵光一闪,低声对萧鼎说,“神策军不是也有一支在渭北吗?” “没错,骆元光有一万兵,暂且驻屯渭北,准备前往盐州五原筑城。” 而骆元光先前和萧复的关系不错,因他犯事时,萧复曾力保他。 郜国公主便招手,叫萧鼎挨得更近些,低声地对他说,“你派几位干练人,从本主宅第里取三千贯钱送去骆元光的营地。” “莫非!” “然也,这三千贯,是买广弘性命的酬劳钱!”郜国公主做出个抹脖子的手势。 她的方案就是,先以“联络骆元光神策行营里的同志”为理由,驱遣广弘去渭北坊州,随后再暗中联络骆元光,随意找个理由将广弘灭口掉! 坊州地界,死个野和尚,不会翻起任何波浪。 自从萧复垮台后,一度很紧张的郜国公主,也知道宗室里有人在密谋倒她,但现在更有力的韩来保护太子,她的心也安下来,便迫不及待要和广弘、智因这群下三滥割裂关系。 郜国公主的计划,萧鼎立刻心领神会,便领命而去。 而同时,结束造访升平坊的高岳,返回自家宅院,准备来日的行程,和韦皋同时出发,各返归本镇。 14.妖僧胆包天 当夜,高岳在榻上入眠时,总觉得心神焦躁不宁,自家东院林苑里也传来阵阵类似夜枭的叫喊,这声音和他刚刚穿越来时在东市狗脊岭刑人所听到的十分类似。 接下来做的梦境更是千奇百怪,一时梦到自己与云韶、云和姊妹同游,出城时忽然见到山岗里胡贲的墓穴里忽然爬出个“真的”胡贲来,相貌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一会儿又梦到,自己在灵虚观里,灵虚公主雪肌玉颜,横在褥席上向自己求欢,自己不允,头颅一下被灵虚公主用羌剑给斫了下来提在手里; 然后自己死了,事迹被编入传奇故事当中,民间千百年流传,到了科技昌隆时代还被做成了某游戏,自己名字也成了著名的梗。 “我可不想千古......”高岳抚摸着胸口自梦里惊醒,心有余悸地坐起来后,发觉衣衫后满是汗水浸透。 这时他想喊贴心的芝蕙来,可转念才察觉身在长安。 点亮幽幽的烛火,看了下漏刻,才相当于晚上十二点多而已。 “不过睡了一个时辰吗?”高岳苦恼地撑着下颔,觉得这一个时辰好长。 这时他看到榻边的书架上,还有壶酒,便准备饮点酒水,方便继续睡。 反正明日就可以回兴元府了。 忽然门外传来阵嘈杂声,高岳急忙站起来,烛火透着扇门照了进来,黑漆漆的韦驮天跪在门外,大声对自己说:“主人,此刻夜中有几名北衙子弟自院墙上攀越进来,被门阍吏和要籍官拿住,他们声称要见您。” “什么?宵禁时刻,居然会有禁军士兵爬我宅第墙头?”高岳惊愕莫名,而后披衣而出。 一到中庭处,果然几名兴元府要籍官手执横刀,把几位私自翻进来的北衙士兵给摁在地上。 “高兵郎,高兵郎,我等绝非匪类,只因有干系性命的大事,来向高兵郎报恩来了!”那几位士兵一看到高岳走出来,便昂起脖子,忙不迭地喊起来。 “你我相识吗?”高岳忙问到。 带头的名士兵抬起额头,望着高岳,便说道:“高兵郎还记得否,你昔日还是兴元少尹时,入京于驿站处,曾于金吾司的手下救过一营逃亡的北衙子弟?” 高岳猛地想起,确有此事,彼时京畿刚刚平定兵乱,又闹蝗灾,他在驿站看到群北衙士兵活不下去,要入终南山落草,差点被金吾司给绑走正法,确实是他把这群士兵自郭锻手里给救下来的。 “高兵郎身为贵人,不记得我等走卒,可我等都识得高兵郎这尊菩萨。” 这会儿高岳便让扈从们把这几位士兵给放开,然后自己坐在轩廊处,问到你等说有干系性命的大事,到底是何事? “岂止干系高兵郎,简直是干系整个京师文武百官和圣主的大事。”几名士兵异口同声喊到。 “吓!”高岳一惊,再也不困了...... 几乎同时,长安城东一座废弃掉的拜火祠中,内殿祭坛处居然悬着彩色的帷帐。 比丘尼智因袒露着雪白的胸乳,脸色潮红地倒在席上,身上斜斜地盖着僧衣,身下的褥席上污渍斑斑,旁侧的盘子里还躺着几颗小丸。 帷帐外,燃着的火炬处,广弘浑身赤条条立在当间,嘴里念念叨叨番,接着穿过满是蛛网的前廊,只看到在蓬蒿丛生、墙垣坍圮的祠堂院中,三三两两地立在群鬼魅般的人物。 “泰山三郎和淮渎灵姑刚才附身在我与智因的身上,命我俩**,并且将偌大的天命告诉了我,今夜起事,利在万代!” “喏。”那群人眼睛顿时闪现出狼般的光芒,和愚信的狂热,便分头悄然离去了。 接着广弘露出了疯狂低沉的笑长安的巡街金吾,几乎等于摆设,更何况我起事,不但有内应,还有外援。 “郜国公主,你还想将我支走去渭北?还真的把我和智因当作你呼来喝去的角色了?我广弘的志向,可不仅仅止步于此,我的野心,是绝对会让你感到震颤的,哈哈哈哈......” “什么,僧人广弘要于清晨起事,尽杀!”宣平坊甲第当中,听到北衙士兵的陈诉,高岳嘴巴都合不拢。 “他们事前在抬着轿舆游街时,就于京师各达官要人的宅第里做下记号,待到清晨起事时,按照记号寻索,将朝中的重臣全都杀掉,接着纵火,攻入东内(大明宫)。” “这群人还想攻入禁内?”说实话,高岳还不太敢相信,这帮在迷信狂热下抱团的,目标居然定得如此高。 “听说广弘是有内应和外援的,他说自己是岳渎指认的新帝君,顺天应人。另外实不相瞒,高兵郎你甲第粉墙上,也被做下了标记。” 这句话,让高岳心中一凛:这群胆大妄为之徒,居然还要对我下手了吗? 这也从侧面说明我在朝堂上的地位,已然到了柱石般的程度。 而后这几位北衙士兵急忙告诉高岳,他们营中有几位官长,已经沉迷于广弘的邪说,拉拢了大批北衙、神威子弟,要跟广弘一道作乱。我等心中不愿追随,又知他们要加害恩公,故而趁着贼徒们暗中聚集时,趁乱跑过来报信。 “确实如此!”高岳明白,广弘的势力下线已满布在京城的诸禁军营中,也亏得这几名士兵来报恩,不然自己怕是真的要在京城里遇难。 唉,我离开京师,去兴元府才几年啊,京师的治安环境居然恶劣如斯李适啊李适,你光搞些金吾司来监视大臣,眼皮下最大的危险却视而不见,还有这北衙和神威军的思想管制工作几同儿戏。 “诸位大恩,岳没齿不忘,请问恩公们的尊姓大名,待到平乱后,岳将诸位的名姓一一上报给朝廷,绝不敢忘。”高岳这时起身,赶紧对几位士兵行礼。 这几位大惊,立刻回礼,连说不敢当,当初若不是高兵郎仗义相救,我等和妻儿尸骸早已不知在何处野地曝晒,报恩是我等应该做的,义不容辞。 询问这下,这五位子弟分别叫包晃、南宫建兴、许尊亮、霍以均,和沈月,都是左龙武军营中的。 “韦驮天!”高岳大声招手,“你速速趁着夜色掩护,去韦城武的宅第,叫他领人速出,月灯阁、长乐坡处驻屯有韩晋公带来的五千镇海军,让领军将领入城平叛,北衙和神威子弟鱼龙混杂,已不可信任。” 15.长安燃烧夜 而后高岳从中堂里取出弓来,在几名要籍官帮忙下披上了铠甲,在外面蒙上官服,并对这五位子弟说,“现在本尹要驰往大明宫,报告广弘谋逆的消息,你等愿追随本尹否?” 五位子弟齐声回答愿跟高兵郎共求富贵。 很快宣平坊的院内火把齐举:高岳在厩舍处踏镫上马,有三名军府要籍官,四名随军官,各自乘马护卫,因顾忌卫禁律,所有七人都只是携横刀、背胡禄箭袋,挎角弓;而五位前来通风报讯的北衙子弟,全都是步行,或负弓矢,或持横刀,跟在其后。 数名家仆将门处的行马木架给推开,清脆的蹄声里,高岳策马而出。 这时北衙子弟里的沈月手握燃烧的松明,晃亮了甲第朱门侧的墙壁,向高岳指示着,高岳定晴一瞧,其上果然用炭灰写着: “奉泰山府君三郎敕,追高岳入冥曹。” 而后其下有鬼画符般的图案,大约就是广弘信徒约定攻杀的标识。 高岳愤怒不已,“今日就要尽杀这群贼徒。” 只恨定武军二万精锐儿郎不在身侧,否则定要血洗长安全城一百零八坊。 而侧门处,韦驮天蒙着士兵穿的皂色衣衫,和他的肤色完美融合在一起,火光里高岳只能瞥见他的眼白闪了下,好像漂浮的两个白点,而后就听到串脚步声,便消失在长安无边际的夜色里,向韦皋甲第所在的修政坊奔去。 随即一名北衙子弟拉着高岳坐骑的笼头,哒哒哒,八匹战马迈动腿足,便准备往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街道而去,在过亲仁坊时,高岳还准备提醒整个汾阳王府同去救驾。 马背上,高岳还在思索,“广弘所言的内应,大概就是被他蛊惑的北衙军卒,就好比这五位来报信的子弟,原本广弘给他们下达的任务,就是跟着他们的官长神威射生将南珍霞,出营藏匿在大宁坊邸舍里,然后盗取该坊的官街鼓,在约好时间时击鼓,集城中的党徒,杀害四更时准备入大明宫或皇城官署的重臣......可广弘所言的外援到底是什么?” 想着想着,高岳猛然一惊,接着耍动鞭子啪啪直响,对身旁人连呼:“东内危矣,圣主危矣,快随我去!” 结果刚走到宣平坊的街口处,忽然有官街鼓的声音响起,却是在南面的升平坊,高岳扭头望去,黑夜当中升平坊一隅的宅院忽然冒出烟火,而后火光里,成群结队的人开始攀爬素墙和门,夜风里隐隐传来呼喊“三郎灵姑庇佑,必捷!” “是广弘的信徒,他们在城南也要举事。”高岳急忙勒住马,而后看到,这群广弘信徒围攻的,正是他岳父崔宁的家宅。 “岳父,岳母!”高岳这时暂且也顾不上去大明宫报讯,而是调转马头,往升平坊奔去。 然则高岳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崔宅前庭内,崔宁的小妾,浣花夫人任氏,在闻警后披明光铠,手持六钧弓,自家中射堂里踏步而出,随后靠在庭院的树荫下,目光如炬,轻舒猿臂,引弓搭弦,接着一箭呼啸而去,刚刚登上墙头的名贼徒额头砰被射穿,炸出团血雾,倒跌下去。 另外位贼徒还愣在原地不明所以时,任氏闪电般再张弓,又一箭飞去,对方捂着腹部,惨叫声,也跌落下去。 “莫慌,多是宵小做劫舍勾当。”这时崔宅里的几十位妾室,都集中在正堂东厅内,始终在宅内帮厨的安老胡儿也在其内瑟瑟发抖,夫人柳氏站在众人面前,很冷静地说到,“出五人,去后院屋舍里取刀剑和角弓来,如贼扑入,轮番放箭即可。府君在前庭,和任氏在一起,不必担心。” 这时前庭喊杀声一片,西墙有不少贼徒翻入进来。 “接着!”崔宁站在庭院中央,把手里的陌刀抛出,这刀是他违规私藏的。 树下的任氏扔下强弓,伸手接住,而后数声暴喝,耍了个花,挺着陌刀的利刃自暗影里而出,接连劈倒数名贼徒。 残余的两名贼徒还没明白咋回事,只看到刀刃闪光里,同伴顿时就毙命横尸当场,惊得转身爬上墙头就准备逃跑。 任氏把陌刀一横,切断了名贼徒的胫骨,对方惨嚎声,一屁股坠在墙根。 接着任氏将陌刀往前一送,扎入另外名贼徒的后背,那人仰起脖子,当即殒命。 等到高岳跑到崔宅朱门前时,贼徒们早就抛下官街鼓,狼狈鼠窜了。 轰然声朱门大开,任氏剑眉怒目,如头母豹般,举着六钧弓跃出。 吓得高岳连人带马往后退了数步,忙喊道“姨娘莫射我,我是高岳。” “是高郎啊。”这会儿任氏才将手里的弓放下。 崔宁随着其后而出,看到高岳也很惊讶。 “有贼人要犯阙,要害朝臣和圣主,请姨娘护送高岳去东内门前报警,不然就来不及了。”高岳大声而简短地说明了紧急情况。 很快,任氏骑在匹枣红马上,提着马槊,马鬃涌动,跟在高岳旁边。 顿时,高岳觉得身边足有千军万马卫护,心也安定下来。 修政坊处,看到深夜而来的韦驮天,听到这个消息后,韦皋也是大惊,忙让侍妾小春给自己穿戴好铠甲,对伴同自己而来的刘辟说到,“太初,去镇海军军营就交给你,我集合宅院里所有人手,去策应逸崧。” “遵命!”刘辟立刻告辞,翻身上马,持着韦皋临时署名的文牒,扬鞭而去。 韦皋入京的排场,比高岳要大,不但有十余名随从、宾客,更带着军府五十名“五院子弟”,这会儿恰好派上用场。 “李令公现在何处?”韦皋焦急准备,边问另外位兄长,西川蜀州刺史韦翕。 “才辞去门下侍郎,前往凤翔赴任,现多在临皋驿。” “段太尉?” “已交出兵权,居在崇义坊。” 说到崇义坊,韦皋忽然想起与其对面的开化坊,不由得失神,喊了声“不好,韩晋公正居在开化坊,此刻正好是入大明宫政事堂的时刻,如此危殆矣!” 开化坊往北距皇城不过隔着一坊地,韩的宅第里,这位几乎是彻夜未眠,旺盛的精力与繁重的政务让他始终端坐在书案前,预先把解决一道道问题的方案写在别纸上,准备入朝后携带着,随时参详修正。 16.韩晋公遇刺 一年不分四季,长安的夜都是静谧而沉沉的,烛火前韩的笔尖,时不时在别纸上宛转着,发出娑娑的声响,数行后,或者一篇后,就有仆人不断添置新的墨丸上来。 这个帝国想要复兴,确实有太多太多的问题亟待解决。 韩在思索着西北防线的一体化,光是让李晟去当陇右元帅,还是不够的,最起码还需要个剑南元帅,来维持统筹三川的战线。 接着就是练兵的问题,而今西北、西南各方镇都按照高岳和陆贽开创的模式在进展工作,这方面的事务交给高岳、韦皋、李晟等人是放心的,但让他放不下来的,是神策京西大营和北衙、神威禁军的问题将领互不买账,训练水准层次不齐,作为禁军(不管是野战还是驻京)的水准日益下滑,眼看就要不如方镇军了,还占着过分优厚的衣粮赏赐而革新禁军,最大的阻力就来自于皇帝和中官集团。 此外韩还准备实施强力手腕:高岳曾对他说,将兵和射士分离后,射士光是营田便可养活自己,并承担训练任务,所以这部分减省下来的军资钱,可以用于改善士兵待遇,增强军备,实行精兵策略。对此韩深以为然,可这笔钱如果继续留在各方镇的话,他对节帅们的操守不够放心,生怕被贪渎,便准备先把这部分钱和“留使”、“留州”钱剥离开来,征缴到国库的“户部钱”里,而后由朝廷设立“军器监使”来统一给方镇调配分发,并监督使用。 或者索性在铜铁资源丰富的地区设“军器院”,集中锻冶制造铠甲、弓箭、武器等? 韩一手不断在写着,一手扶在额头上,不觉得到了三更天,是该准备前往东内中书门下政事堂的时候了。 几名老仆在给他穿戴朝服鱼袋时,韩转身间,看到墙壁上还悬着副画卷,几头色彩各异的牛栩栩如生,或行或卧,不过还都缺了尾巴没画上去。 牛的精髓,便在头和尾,韩这段时间公务过于繁忙,便使得这几头画中牛的尾巴,始终未有完笔。 “相公休沐时,抽点时间把它给完成吧!”一名姓王的老仆叹口气,建议说。 “好,好。”韩暗自许愿,等到下个休沐的日子,无论如何要将这幅画给完工。 接下来他的眼光移了下,因为画中除了牛外,还有个人在内里,那是个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翁,背着手,握着根青竹,腰间别着个酒葫芦,正回头笑眯眯地看着那些牛呢! “果然,我此生缺的是这份淡薄洒脱的心怀,才会在画里弥补吗?”韩于心中苦笑着,想出了这番话来。 夏末的清晨,风儿尚有些寒冷,韩在仆人搀扶下,于门前的火光里上马时,还戴上顶筒帽,接着一声“相公入朝!”几名仆人将火把举起,拥着马背上的韩,往开化坊东侧而行。 和其他臣僚比起来,韩要早行一步,这是他的惯例。昔日在润州时,他坐衙通常都比僚佐们要提前半个时辰。 火光闪掠过处,韩宅第素墙上,浮现出两行炭灰写的字和画符。 可根本没人注意到。 这时,韩听到,有的坊隐隐传来官街鼓的咚咚声,“这鼓如何早响?看来这京师的宵禁鼓制,也开始混乱起来,必须得加以纠正。” 开化坊和崇义坊相对的横街处,韩的人马队伍刚刚拐过来。 坊墙下,还残留着不少胡商和坊人们凿出的洞,原本在这些洞处,盖起售卖货物的商肆,现在全都拆毁,可坊墙却没来得及复新,春夏时节,杂树和荒草便沿着这些洞肆意生长蔓延,看起来又破败又阴森,像是妖兽的血盆大口。 “必捷。” 忽然,马背上闭目养神的韩听到有这个声音,便警觉起来,问身旁的老仆,“有人说必捷否?” 那老仆耳朵有些背,只是摇头。 “必捷。” 韩又听到身后某处传来这个声音,便勒紧了缰绳,急忙回首望去。 只见旁侧五尺处,坍圮的段坊墙处,覆盖着防雨的草席,自然垂下,再加上胡乱垒起的土石,就像处兽***里居然闪出人的眼光,正在盯着自己,方才那声“必捷”,就是此处喊出的。 “有歹人。”韩当即大呼起来。 言犹未毕,前面的某处树荫下,忽然燃起团诡异的火焰来。 这团火,是悬在弩箭下的个小油壶点起来的。 “嗡”,弩臂腾下,弹起来,那团火焰化为道光芒,射在马上韩的侧肋处。 “相公中箭了。”随着这声凄厉的叫声,韩的仆人随从乱作一团。 马儿铃铛乱响,驮着脸色惨白的韩,在原地疯狂地打着转。 韩的手,握住深深没入到骨肉里的弩箭,油壶里的火越烧越旺,灼着他的手、肋,焚烧起他的官服来,扑腾腾的火苗瞬间将小半个身躯给吞噬掉了! “何方奸贼......”这位唐朝的宰相在濒死时,依旧没有丧却威仪。 “必捷,必捷”,各个方向,开化坊、崇义坊的角落里,以这团火为目标,箭矢雨点般地往韩身上飞来。 韩胸口、脖子、腿,陆续中箭。 二名仆人为掩护主人,也相继中箭,倒伏在马下。 其他人只能四散奔逃。 坊墙的树上、墙头,和坍塌的洞穴处,不断有人如猛鹄般跃出掠下,喊着必捷的口号,砍倒斫翻韩身旁人,最后形成个圆圈,向已失去意识,伏在马鞍上的韩逼近。 那面草席带着灰尘,呼啦被掀起来,两名贼徒握着暗藏其中的长,走了出来,“嘿!”两杆长,一杆刺中韩的下肋,一杆扎中他筒帽下的额头。 韩忽然睁眼,这惨烈的痛楚,让他抽动数下,发出最后声长啸。 吓得这群贼徒往后纷纷倒退。 而后,韩死了,他尸体带着火,从马背上滑落,跌在地上。 此刻,高岳骑着马,和随从及任氏一道,和汾阳王府的一群准备扈驾的郭氏子弟们,恰好奔到崇义坊的十字街口处,准备去崇义坊找赋闲的段秀实会合的。 结果高岳眼睁睁看到这幕: 一名穿着朝服,尸体上还冒着烟火的大臣,倒趴在地上。 那群广弘的信徒挥刀,将尸体上的脑袋给斫断,高举在手里。 “晋公......”高岳看到的那颗胡须长长的头颅,喉咙里一阵涌起,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17.三郎射三郎 咚咚咚的声音,在夜间响起。 高岳充红的眼睛,往声音响起的方向扭头望去。 那抬金碧辉煌的轿舆,在群由野僧、狂徒的簇拥下,自崇义坊的东街,慢慢自黑夜里走出来,“四岳三渎神灵在此,此日必捷,真命天子降世来啦!”随着这声高亢而怪异地叫喊,所有的信徒都陷于癫狂的状态。 “已杀宰相韩,再杀太尉段秀实!” “北军里有我们同志,正在杀入凌霄门,屠戮李唐皇帝全族!” “广弘神机,一时俱发,尽杀朝臣,真龙坐紫宸。” 一声声如此的喊叫此起彼伏,人群往高岳队伍的背后涌来。 而正面,刚刚砍下韩首级的伏击者们,也都握着刀,提着弓矢,挺着长,同样往高岳队伍逼来。 高岳当机立断,于街心挥手: 汾阳王府子弟们皆下马,和五位报信的北衙子弟一道结阵,手持带来的角弓,对正面逼来的狂徒放箭。 自己则和任姨娘,及七名军府要籍、随军,共九骑拨转马头,对着步步而来的泰山三郎的轿舆。 一时间,正面双方箭羽纷飞往来,汾阳王府的诸郭氏子弟,各个都在围猎或军旅当中练就了手善射的本领,尤其是郭子仪长孙郭锋,更是箭无虚发。 没一会儿,刺杀韩的贼人狂徒,射出去的箭没几个能中的,而射过来的箭让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打首的一位,连中三箭,抱着韩的头颅,一瘸一拐地开始转身逃跑。 “把晋公的首级夺还回来......”郭锋大喊到,接着上前拉弓,又是一箭。 那贼徒闷哼声,后背深深中了郭锋的箭矢,扑倒在地,韩的头颅自他怀里滚落出来。 背面,高岳怒目圆睁,血气翻涌,他将弓握住,弓对下,接着从胡禄里抽出根雕翎箭来搭在弦上。 他的目光,正对着那轿舆。 顶头处,用彩缯系着四面黄铜镜,在初升的晨光下熠熠生辉,其下的舆外小勾栏处,摆着八个纸扎起来的纸马,内里是泰山三郎和淮渎灵姑的神像,共八个人抬着,周围还层层围着数十名狂徒。 “汝胆敢射泰山府君公子?”看到高岳在弦上搭箭,狂徒们便叫嚣起来。 “狗贼!”高岳的声音如雷般炸起。 惊得这群狂徒顿在原地,都被惊得不敢往前。 眼前的这位紫衫大员,怒发冲冠,旁侧还有名披甲的健硕妇人,这已经让他们感到惊怪,随即又看到这大员直接将弓举起,手拉满弦如月。 “三郎显圣!”这群狂徒一时间都喊起来。 高岳全力将弓给拉满,牙齿恨得格格作响,“今日射的便是你泰山三郎!” 而后捻雕翎箭尾羽的手倏忽松开,高岳眼睛眨也没眨,一道白光射去最前头一名扛着轿舆的家伙踉跄了下,很明显被自己的箭射中,接着那家伙的腿明显支撑不住,晃荡两下,就倒在了地上。 轰然声,轿舆顿时歪斜倒在地上,纸马顿时跌落地上,到处打滚,狂徒们不分男女无不尖叫起来。 高岳怒喊声,“泰山三郎之圣何在?我乃定武军使高三郎,今日就要尽杀你们这群谋刺大臣、犯阙害民的贼徒。泰山三郎,再吃我一箭。” 言毕,高岳又张弓,于二十步开外飞去一箭,正中名企图将轿舆扶起的狂徒后背,那家伙叫了声,当即伏毙在舆上。 “再吃我一箭!”说话时,高岳射出第三箭。 这箭飞得更巧,扑腾下,将泰山三郎神像的脑门射穿,死死钉在轿舆的柱上。 “三郎啊,灵姑啊!”这帮狂徒无不惊得连滚带爬,但还舍不得离开这轿舆。 任氏大吼声,策马奔上前,手持马槊,又将名狂徒当即戳死。 这下那群狂徒彻底崩溃,连哭大喊,抱着三郎和灵姑的神像,开始四散奔逃,兴元军府的七骑追及上去,砍杀了好几位。 同时那边街道上,韦皋领着五院子弟赶到,截住这批人,一顿刀劈箭射,杀得一个不剩。 高岳恨恨地拿来根烧着的松明,扔在这轿舆上,很快火升腾起来,连带三郎和灵姑的木像,都烧为了灰烬。 这时崇义坊的太尉府里,段秀实及其子段伯伦,和族中数十位子弟走出来,看到满街的火焰和尸骸,极为震动。 随即,高岳、韦皋、段秀实、郭锋等围住韩晋公的头颅,无不哀哭失声。 “此刻岂是哭时,逸崧、太尉,我等即刻继续往大明宫前进,据传广弘信徒不下万人,一时蜂起,神鬼难防,得赶快前去圣主那里报警。”韦皋这时提醒道。 高岳这时也说道,听闻贼徒在北军里也有信众,要趁夜集结作乱,攻打凌霄门。 凌霄门,是大明宫和北苑相接的地带,并且飞龙厩就在那里,禁军的粮食和飞龙马的草料也都囤积在彼,更关键的是一旦让贼徒攻破凌霄门,就能杀入皇帝的寝殿了! “快!”这会儿段秀实当机立断,用块丝绸把韩的头颅包裹起来藏在怀里,而后跨上马匹,带着本族子弟,加入高岳、韦皋的行列。 这会儿高岳等人已汇聚百多人,长安也到四更时刻,只看到数处坊,都开始冒出烟火,并且官街鼓咚咚咚乱敲,夹杂着狂躁的喊杀之声:广弘的贼徒,越来越多地开始聚集起来,杀人放火。 大宁坊和安国寺交界处的邸舍,违背营制跑到这里来的神威射生将南珍霞,满头是汗,因为他在清点手下,准备盗取该坊官街鼓,击鼓集合乱众,伺机攻入光宅坊的闲车院,杀尽在这里的所有大臣,迎广弘为真命天子。 可到这里后,南珍霞才发现,有五名士兵不见了。 这意味着这五人很可能半路上抹黑溜走,去出首告发自己。 南珍霞这时感到害怕犹豫。 他冷静下来,才觉得以狂热的信众,推翻皇帝乃至整个帝国的暴力机关,简直难上加难。 于是他找到邸舍主人董昌,也是郜国公主的眼线,把实情都告诉对方。 董昌吓得要死,赶紧备好马,和南珍霞一道,扔下那群集合起来的狂徒们,驰出大宁坊,恰好遇到巡街的郭锻和金吾司子弟。 一听南珍霞的出首原因,郭锻当即就扭头狂奔,直入大明宫金吾仗院,边跑边喊,“有妖僧作乱,要犯东内,速速齐集甲仗扈车驾啊!” 郭锻刚到仗院的石榴树下,就遥遥望见,大明宫西北角诸多宫殿开始冒出火焰,和震天的喊杀声。 18.混战大明宫 是夜,正巧灵虚和义阳二位公主前来探望父亲。 皇帝李适很高兴,就在两仪殿内设下小型宴会,父女三位攀谈了会儿。 其中灵虚公主还请求父亲说,自己的二十顷“汤沐邑”太过了,入了灵虚观后只需在山林修行,花费不多,每年爷从大盈库里拨出些钱来即可,这二十顷田产奉还给朝廷,以助国力。 李适说京师各大寺庙,膏腴田产、花棚遍布京畿,我长女入道,区区二十顷汤沐邑还是要给的说起来皇帝始终对灵虚公主带着歉意,当年确实是他微操失误,才让女儿抱恨至今的。 宴会结束后,灵虚和义阳便宿于偏殿当中。 结果当郭锻的呼喊炸起后,大明宫东北的凌霄门,已然被内应的广弘信徒打开,外面集合作乱的数百名军卒、贼人,簇拥着披着绯红色僧衣的广弘,一拥而入。 广弘气焰嚣张,亲手持刀,杀害了两名还敢抵抗的小宦官,然后鼓动部下说,“北苑皆已被我占据,外援数万大军即刻自中渭桥而来,杀掉皇帝,杀掉众朝臣,你等皆有官职爵位封赏。” 同时,大明宫西的右羽林军,右龙武军、右神武军诸营里,作乱的贼徒也呼喝而起,猛攻宫西的九仙门。 一时间,大明宫西北处的长阁、含冰殿都被飞掷的火点着,熊熊燃烧起来,火光亮彻了太液池。 等到皇帝惊起后,急忙冲到两仪殿门外,只见二女儿各自带着扈从,也匆匆前来汇聚,“发生何事?”皇帝指着阶下的中官们问到。 “有贼人攻凌霄门、九仙门。” “什么!”皇帝几乎不敢相信,“凌霄门内有飞龙厩和殿后神威子弟驻守,九仙门和夹城有北衙右三军驻防,怎会突入贼人?” “陛下,此诸军营中多有贼人内应!” “王希迁!”皇帝经过数次磨难后,也不会像先前那般六神无主,便急忙叫神威军监勾当王希迁来护驾,同时将灵虚和义阳挡在身后,并叫所有身旁的中官们都聚集到两仪殿来,临时组织守御。 对王希迁这位中官,他还是信得过的。 这时,尹志贞、郭锻领着三四百金吾仗院子弟,和百多威远营子弟,也都拿着武器,蜂拥到内宫来,“陛下,是妖僧广弘作乱。” 一听到广弘这个名字,皇帝立刻想起,先前郭锻金吾司在收集郜国公主罪状时,曾经提到她和位叫广弘的僧人过从甚密。 “难道是郜国公主要杀朕?”皇帝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个。 “而郜国公主和太子......难道是......”皇帝第二时间想到的是这个。 这会儿,少阳院使王忠言带着群太子府的人,刚刚赶到。 “不准让少阳院的人接近朕!”皇帝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吓得周围人都不明白所以。 大明宫外内苑当中,坐镇神威大营的王希迁,听闻乱起,急忙唤李叔汶、莫六浑来,这两位在先前对西蕃的战事中立下汗马功劳,故而很被王希迁器重。 王希迁当即盖印发令,叫二位各领五百神威射生官,速速去凌霄门扑灭广弘作乱。 二位听说有贼人要犯阙,当即义不容辞,点齐兵马后就火速出发。 同时北衙左右六军(羽林、龙武、神武)的将领,令狐建、张万福、吴献甫等,也都反应过来,赶紧点起还没有被蛊惑的军卒,在九仙门一带和叛兵混战起来。 “贼势突到承香殿啦。” “不要惊慌,北衙六军和神威军都是朕厚养的子弟,作乱的不过小股罢了。”两仪殿前,皇帝还算十分镇静的。 而这时,太子和属官萧鼎、萧万等,赶到两仪殿时,却被群手持哨棒的金吾子弟给拦住,望着眼前火光大起的殿堂,跪在地上,哭号道为何陛下不让当儿子的护驾? 只有萧鼎和萧万猜出了什么原因,各个趴在地上,战栗不已。 这会,右银台门的翰林学士们,各官署里当直的官员们,都跑到两仪殿前来,混乱里有人从光顺门跑入进来,喊到“段太尉、高兵郎、韦工郎,汾阳王府诸郭子弟,知贼人作乱,入宫来救驾了。” 这下皇帝才转忧为喜,对身旁公主、中官和女官们说道:“这几位忠节之臣来,朕无忧矣。” 结果高岳等人不及下马,就穿过金吾仗院和含元殿、宣政殿,直入内宫的两仪殿处。 “高三你们来啦!”殿上,皇帝喊到。 这几位拜在皇帝面前,段秀实将怀里的染血丝绸揭开,哭着说道,“陛下,韩晋公已遭贼人刺杀。” 周围一片惊恐的叫声。 皇帝胸膛好像猛地被人用重锤砸击了下,往后倒退几步,看着韩的头颅,浑身都抖动起来,接着忍不住,用手指着所有人,不断低声说到,“给朕杀,给朕杀光所有的贼人......” 这时,神威军的射生官,北衙诸军的保皇士兵,已将作乱的广弘等人包围在长阁下,飞龙厩、凌霄门、承香殿,直到长阁的楼宇,大部分都在燃烧着。广弘和群死硬的信徒,东冲西突,但却被团团围住,箭矢不断射来,身边的人越来越稀少。 可广弘还在叫嚣着给信徒们打气,“援兵就要来了,不过有些小参差罢了,你们速速饮药,去冥曹向泰山三郎请求阴兵来助我大业。” 长阁之下的梯道,被广弘蛊惑的信徒们,有军卒有坊人,都开始饮下毒药,接着倒了下来,呻唤呕吐声不绝于耳,火光里弥漫着刺鼻的臭味。 这时身披铠甲的诸禁军士兵们靠拢过来,围住了广弘。 广弘颤抖着,他的周围都是信徒的尸体,自己手里摸着瓶子,想要饮药自杀,但却忽然哭起来,他害怕那种死前的痛苦。 接着广弘焦躁地走来走去,准备用横刀切断自己脖子,“先试试胳膊......”他用刀割了下胳膊,然后如杀猪般惨嚎起来。 禁军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他给擒住。 广弘被绳索捆住,还梗着脖子,满脸赤红,跳着脚大喊,城外还有我的策应,快把我放了,将来打破禁内,还能饶尔等不死。 惹恼了李叔汶和莫六浑,冲上去就给了广弘几个嘴巴,打得他是口鼻窜血,“什么鼠类还敢和我神威子为敌?一并都杀了,快说,城外策应是什么人?” 广弘只是狂笑,坚决不答。 19.郜国遭捕拿 清晨时分,长安城内各坊都吓得紧闭坊门,官员和百姓全都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听说有几位早朝的,都被刺杀掉了,皇宫禁内也是烈火四起。 街道上,入城的镇海军五千子弟,听说韩被刺杀,各个都发了狂,挨个坊挨个坊,找到坊正点认,到处搜捕可疑人士,遇到说不清楚来历的,统统解送到大明宫。 宫内,中官和禁卒们都在用水车水桶,到处灭火。 皇帝铁青着脸至紫宸殿,诸位将军、中官和入宫来扈驾的大臣全都坐在殿内。 不久,郭锻拷打出首的神威军将南珍霞,大宁坊邸舍董昌,而后枢密使尹志贞入内,对皇帝报告说: 北衙将领某某某,京中官员某某某,一干人等都参预了此事。 “传诏令给王希迁,让他领神威军在城内按名单捕人。”皇帝说到。 随即,皇帝又说,北衙六军外加神威营地,所有官兵至此不得外出,由尹志贞和郭锻逐营甄别指认,有先前追随过妖僧广弘的,统统抓捕起来,严刑拷打,务求供出同党。 同时,皇帝让霍忠唐和俱文珍两位中官,亲自审讯广弘。 廊柱间,高岳对皇帝进言:“陛下,据闻广弘被捕时,依旧口出狂言,称城外有他的外援。臣岳觉得,不穷究此事的话,长安城依旧笼罩在危险之中。” 皇帝点点头,说高卿所言极是。 言毕皇帝就让韦皋暂领镇海军全营保护皇城、宫城、大明宫,北衙六军、神威军和威远营戒备,随时准备出战,大明宫所有城门关闭,禁绝内外出入。段秀实、高岳、郭锋、郭钢、窦参等则入内,居大明宫之中保护朕,并时刻应对咨询。 过一会儿,门阁使来报,陇右元帅李晟听闻禁中有变,急忙自临皋驿返归,请求扈驾。 “不从,不可!”皇帝忽然有些神经质地挥手喊起来。 这时诸位大臣才发现,这种危急重要的关头,皇太子居然不在殿内,而是继续于两仪殿那边呆着。 没太长时间,霍忠唐和俱文珍就手持广弘的供状,拜伏在紫宸殿下。 “妖僧广弘,自称宗室子弟,先前于州佛寺出家,后入京师行旁门左道蛊惑人心。广弘自称得泰山三郎、淮渎灵姑降圣,可为真命天子,于是约定日期,内有军将、射生官某某某策应,并盗官街鼓击打,集城中愚信狂徒,劫杀朝中重臣,随即攻凌霄门、九仙门,焚飞龙厩粮草,企图弑杀君上,自立为帝,以资敬寺的智因尼为后,并署诸信徒为宰相、大臣、元帅、军将等。” 言毕,霍忠唐又附上份别纸,交到皇帝手中,称这是从广弘身上搜出来的,里面全有广弘给诸位心腹的“署置”(事成后安排的职务)。 皇帝将其展开,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人名。 居然是宁节度使韩游瑰之子,韩钦绪! 这时高岳望见,皇帝的脸色都白了,他将别纸忽地折叠起来,收入袖中,然后起身,低声对段秀实、高岳、窦参、韦皋等数位臣子说到:“广弘所言的外援,是宁军......” 还没等段秀实等人回过神来,皇帝又指着霍忠唐说,你休得隐瞒朕,你和俱文珍交出的供状,肯定是遮掩的地方。 霍忠唐和俱文珍急忙连连叩首,称不敢。 “说,广弘和智因在京师里,都和什么人过从甚密?”皇帝立刻喝问说。 这下霍忠唐、俱文珍有如五雷轰顶,大哭起来,只是捣蒜般地叩首,连呼死罪死罪。 气得皇帝立刻抽出佩剑,剑刃寒光冷冽,对着二位中官,声音都嘶哑了,”快说,给朕说!“ 最后,无奈的霍、俱还是说出来:“据金吾判司郭锻言,此一僧一尼,与郜国公主相交甚密。” 听到这话,殿内顿时骚动起来,只有高岳低吟不语。 “好,好得很。朕,朕何曾亏负过姑母郜国公主,先前宗室里多有人出首告她**、行厌胜,朕都压下不问,没想到啊,没想到,她居然要联络妖僧广弘来杀朕......” “圣主,此事暧昧不清,牵连太深,不可单凭......”这下段秀实、韦皋等人赶紧劝阻道。 可谁料到皇帝咆哮起来:“他就这么不甘心继续当太子吗?” 这声咆哮响起后,大殿外忽然传来阵雷声,夹杂着闪电...... 临近中午时分,长安的天空刮起雨点,它不再如夏雨那般的温润猛烈,而是夹杂着秋凉的味道。 神威军的李叔汶和莫六浑站在光顺门那里避雨,同时北衙军左神武将军吴献甫也恰好凑过来,这时大明宫西北隅的诸多被纵火的宫殿已不需要再去浇水,雨打熄了残存的焰火,披着蓑衣的禁卒正在清理着尸体,有还活着的统一送入到金吾仗院当中,交给中官和金吾司继续审讯。 有的禁卒冷不丁就跪在水洼里,想起即将要一同遭难的妻儿,大哭起来。 接着这些人就会被在旁监察的中官或金吾子弟给牵走,边走还边哀求:我没参预到妖僧作乱里,昨夜我一直呆在营中没走动,不过在舍里摆个泰山三郎和淮渎灵姑的神像供奉而已...... 李叔汶、莫六浑,包括吴献甫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以前吴献甫是金吾将军,对西蕃战事立功后回来即为北衙的神武将军。 这时二位神威将,就抱拳问吴献甫,“这,这不会牵连太广吧?” 吴献甫就回答他俩,你们都是扈驾的功臣,圣主马上便要赏赐加爵的。 这下李叔汶和莫六浑才笑起来。 可笑声没持续多久,光顺门南面命妇院和待制院相夹的街道上,一群金吾子弟举着长棒、长戟,带头走着的是中官俱文珍,中间走着群男男女女,正往大明宫的内宫里押送,此刻赶到光顺门前。 “公......”莫六浑一个失神,几乎喊将起来。 关键时刻,李叔汶脑子转得快些,立刻死死摁住莫六浑的手腕,不让他把后面的话喊出来。 被押解的人群里,打头的正是郜国公主,她的发簪、锦衣和其他名贵的首饰已荡然无存,脸上粉黛被雨水冲刷掉,只穿着件细麻衣,双手被上了枷锁,一道铁索直连在她的双足的镣铐上,铁索的尾巴拖在铺石的道路上,发出啷当啷当的声音。 20.从来未有事 吴献甫见到郜国公主,差点没认出来,紧接着也靠在门边,向已沦为阶下囚的公主行礼。 蓬乱的头发间,公主的眼睛望着五内俱焚的李叔汶、莫六浑,只是轻轻摇摇头。 意思是你俩切不可轻举妄动,只需装作不认识我。 当初,公主就曾对他俩说过:“等到要做忠义行为时,延光自然会出口求助二位将军;若时机不到,请二位将军记住,就算是延光死在你俩眼前,你俩也要对我形同陌路。” 随即,郜国公主便被押送入了光顺门,而两位神威将只能眼睁睁望着雨中她的背影。 不久,那资敬寺的尼姑智因也在企图出城逃跑时,被镇海军和金吾子弟捕获,一并送往大明宫内来。 皇帝的安排是,把郜国公主暂时囚禁于两仪殿的偏殿当中,公主府里的所有属官、奴婢都被隔开囚禁于其他房间里。而广弘和智因,和其他被捕的军卒、信众,则被关押在金吾仗院当中,交给郭锻拷打。 整个长安城中,也顿时风声鹤唳,据说这次遇刺的朝廷大臣,除去宰相韩外,居然还有工部尚书关播,及几名郎中,士兵们正到拿人,仇家们争着互相出首。 据说贼徒还一度攻击过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高岳座主潘炎差点遭殃,而秘书监萧昕当时也准备换朝服入皇城秘书省的,几名手持弓矢的贼徒攀上南园的墙垣,结果看内里不过个手拄藤杖、头戴葛巾的白发老者,足有八十岁了,便以为认错地方,便跳下墙跑到别处了长者萧昕,安然无恙,有惊无险。 这次大明宫居然被一介妖僧攻入,堂堂宰相被杀在街道上,这让皇帝根本无法忍受,李适走到被焚毁半边的承香殿时,见到熏黑的柱子上,还插着根尾羽被烧秃的箭矢,深深插入柱中,便哀叹句: “从来未有事,竟出我唐朝。” 接下来皇帝返归紫宸殿,单独喊了高岳入见。 殿内,没有任何烛火,皇帝怔怔地坐在绳床上,光线暗到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面貌,但高岳能听到李适轻微的叹息声。 “韩晋公,就这样死了......”皇帝的手抚摸着自己脸颊,十分痛苦。 虽然和韩间有如此多的冲突,可李适也知道,现在韩横死,不异于帝国的中流砥柱轰然坍塌了。 “朕,该如何办?”皇帝站起身来,来回踱着,言语茫然,“西蕃的和议迫在眉睫,如朕许和,天下方镇必定嚣然;如朕不许和,西蕃、党项再联合入寇,晋公又死难了,这朝堂柱石塌了,江淮、中原、东南各处必定动荡不宁。如此国家多方受敌,朕,朕害怕支撑不下去......” 接着,皇帝更加紧张地对高岳说:“况且,广弘还和宁有勾连,如宁军再和当初李怀光那般进犯京师,那朕,那朕还有何面目.......” 高岳抬眼,居然望见皇帝的脸颊上折射着泪光,他不愿意点起烛火,绝对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堂堂九五至尊,竟然惶然到落泪的程度。 但李适还有段话,都无法对高岳吐露。 那就是郜国公主卷入广弘作乱的事。 这时高岳沉默思索了会,便捧起衣袖,对皇帝说:“陛下,愿意听听臣的意见否?” 皇帝立在暗处,咕噜两声,明显是压抑着哭腔,待到平复后,才对高岳说:“废话,有什么事紧急奏来,不然朕唤你来何用?” 高岳开头一句,即说:“请陛下按照昔日和臣的默契去做,不过要做的更机密些。” 然后高岳补充句,“只要陛下信得过臣,腾挪转跃的空间还是有的。” 皇帝想了会儿后,这时他觉得自己应完全相信韦皋、高岳、段秀实等,不然这关可真的难熬。 “高三,郜国公主那边交给你。”最终,和高岳密谈会儿后,皇帝如此吩咐说,“因郜国公主毕竟是我唐的公主,外臣审讯不妥,朕名义上以中官王希迁、霍忠唐问讯,你跟去,实际权力在你。” “陛下,张散骑(延赏)怕是快要到了。”高岳轻声说道。 “无妨,朕自有分寸。”皇帝给高岳吃了颗定心丸。 “还有一事,臣岳认为宁军并非妖僧的外援。” “为何如此说?” “金吾子弟抓捕那妖尼智因时,于何处索得?” “城东月灯阁处。”讲完这个后,皇帝猛地一愣,然后转眼看着高岳。 “请火速知会陕虢防御使李泌、金商防御使尚可孤、河中节度使浑和东都留守贾耽。”高岳表示,京师的危险还未完全消除,必须将其彻底粉碎。 皇帝明白,表示认可。 但随即,皇帝把广弘“署置“的名单纸张,交到高岳的手里。 当高岳见到其上三个熟悉的名字时,顿时耳轮都白了,汗珠直往下滴。 “高三,这时帮朕,也是在帮你自己。”皇帝简捷说出这句话来...... 张延赏的宅第处,这位原本卧病在床,在得知大明宫的动荡后,立刻挣扎着叫家人把自己抬上床板,“臣要进东内,臣要进东内,去觐见陛下!” 朱门前,张宅的家仆们果然抬起这位在家养病的散骑常侍,哼哧哼哧地往大明宫里抬...... 两仪殿边侧的厢房里,郜国公主披头散发、全身素白衣衫,以待罪之身,神色惨淡地独自坐在蒲席上,四面墙壁萧然,几名胖大的中官环绕着房间,来防备这位公主有什么自残自害的行为。 一阵脚步声,郜国公主眼睛抬起,不过让她惊愕的是,出现在眼前的是高岳,二名高品宦官王希迁、霍忠唐只是呆在扇门外,立着。 相距五尺,高岳和郜国公主面对面坐着。 “公主,此番你决计要死。”时间有限,高岳没有拐弯抹角,径自向郜国公主报出如此残酷的结果。 郜国公主哼地笑了下,“凭什么?是,我是**,与我有染的宗室、官员不下十人;我也行过厌胜,祈求儿子、女儿的平安富贵;我也跋扈过,干的违制的事数不胜数。可我没有谋逆,高三,我再给你说一遍,我郜国公主从未谋逆。” “那你和广弘如何结识?” “他兜售给我媚药而已,如何?这也要治死罪耶!”郜国公主理直气壮。 1.张延赏受札 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 蕃东节度钵阐布,忽见新城当要路。 金鸟飞传赞普闻,建牙传箭集群臣。 君臣面有忧色,皆言勿谓唐无人。 自筑盐州十馀载,左衽毡裘不犯塞。 昼牧牛羊夜捉生,长去新城百里外。 诸边急警劳戍人,唯此一道无烟尘。 灵夏潜安谁复辨,秦原暗通何处见。 州驿路好马来,长安药肆黄蓍贱。 城盐州,盐州未城天子忧。 德宗按图自定计,非关将略与庙谋。 吾闻高宗中宗世,北虏猖狂最难制。 韩公创筑受降城,三城鼎峙屯汉兵。 东西亘绝数千里,耳冷不闻胡马声。 如今边将非无策,心笑韩公筑城壁。 相看养寇为身谋,各握强兵固恩泽。 愿分今日边将恩,褒赠韩公封子孙。 谁能将此盐州曲,翻作歌词闻至尊。 白居易《城盐州》,盐州城,唐德宗贞元八年(792)年复筑,此城再成后,设军府镇之,此后西蕃再难入寇。 +++++++++++++++++++++++++++++++++++++++++++++++++++++++++ 孰料高岳点点头,“公主,岳也知道,你不过想保全太子、萧妃的地位而已,是不可能谋逆的。可在金吾仗院那边已得到供状,你和广弘可不单单是媚药买卖如此简单,广弘说过,你曾借他联络过禁军军将,还有宁的节帅,单凭这些,公主非死不可。” 郜国公主情绪激动起来,“妇家狗,你说,是不是皇帝指使你先害我,然后再废......” “公主!”高岳即刻打断她的话语,“既然必死,那么如何不考虑考虑还活着的人呢?” 公主听到这话,即刻伏在席上,眼泪婆娑着往下流。 她虽然表面上很顽固逞强,但其实即将到来的命运,她心中已然很清楚,高岳没有对她说谎,她是必死的。 这便是我唐公主的宿命。 高岳自怀里掏出条锦绫来,交到公主的手里,让她可以擦拭泪水,随即他也不说话,很直接地又推给公主一方麻纸。 郜国公主看着那方麻纸上的字,确实是皇帝的手迹。 “如果你信得过岳的话,你的四个儿子不但不会有杀生之祸,反倒可以在流放途中妥善的照料,这点也是陛下应承的,待到三年后,岳肯定会让他们再量移回朝继续为官。” “我女儿呢?” “不都写在这方麻纸上......” “我信不过你,更信不过如今圣主。” “公主你不过担心岳和普王的关系,不过岳可以告诉你一点,那便是岳从来没有摇动过太子的位置,如果你要担心,还是多多担心其他人吧!” “谁?” “张延赏。”高岳直接把这个名字说出来,接着他望着明显惊恐的郜国公主,“公主认为,和你关系密切的妖僧广弘作乱,张延赏会不抓住此千载难逢的机会?韩晋公横死了,李令公(晟)淹留城外,现在你也命不久矣,如果你信不过岳的话,试问此后还有谁能保太子之位。” “你能保太子之位?” “时间不多了,只求公主尽快思量,我和西川节度使韦皋,怎可坐视张延赏势大?如公主不从,马上张延赏便来。”言毕,高岳便起身,作势要走。 “高兵郎!”当高岳迈出第二步时,郜国公主急忙挽留了他,“即便我答应你,然你真的能......” 高岳转身重新坐下,对郜国公主施礼,然后很严肃认真地说:“岳可对满天神佛发誓,麻纸上所写,皆可兑现。请恕岳直言,如真的让张延赏擅权功成,太子和萧妃便真的危殆,公主作为将死之人,为何不助人诸己呢?” 这时郜国公主的泪水已干,然后咯咯咯地前仰后合笑起来,最后对高岳说:“我愿意死,死有何惧?只求高兵郎面奏圣主,我郜国的罪名宜定为**、夜谯,但不要谋逆。” “一言为定。”高岳很爽直地应承下来。 紫宸殿里,张延赏从抬着的床板上滚下来,对着皇帝伏倒,大声喊到:“臣死罪,臣明明在先前已掌握妖僧行踪,可这些日子因卧病在床、神志不清,最终让陛下受此惊吓,请陛下降罪于臣......” “张公何须如此?”皇帝立刻下阶,亲手将张延赏扶起,眼圈都红了,“晋公罹难,朝堂不可一日无相,请张公暂代中书侍郎,查究妖僧案。” 当张延赏自紫宸殿内出来后,也不再病怏怏的,而是满脸的得色,“让郭锻随后在两仪殿外等我。” 不久,张延赏来到两仪殿处,中官霍忠唐、王希迁上前,称已等候多时。 张延赏嗯了下,和二位互相行礼,随即迈入内室。 在那里,郜国公主望见张延赏,吓得浑身发抖,接着就散乱着头发,对张延赏叩首告饶:“请张相在圣主前为我请命!” 张延赏坐下,对郜国公主低声说:“为公主请命不难,不过公主也该晓得,如今圣主正在盛怒,想要延赏帮衬的话,请问公主有什么可以......” “只求张相能保全本主,此后任凭驱遣。” “不难不难。”张延赏带着敷衍的语气,对郜国公主伸出手来,意思是索求她有价值的口供。 郜国公主绝望地大哭起来,只能如实交待,张延赏便用笔不断记着。 深夜时分,张延赏带着激动的情绪,将郜国公主的供状呈交给了皇帝。 皇帝看完后,便说“赐郜国公主毒酒,此外让金吾判司郭锻,去太子府捕人。” “陛下,此事关联重大,虽然郜国公主的供状里语连太子,可怎可凭片面之词,就摇动国本呢?”张延赏即刻假惺惺地劝道。 皇帝将手举起,说这是朕家事,不烦张公忧心。 然后皇帝将一道御札,交到张延赏手中,称这是妖僧广弘的署置书,给我按内里的名单穷究。 “臣万死不辞!”张延赏受宠若惊,即刻接过御札。 半个时辰后,张延赏得意洋洋地坐在金吾仗院石榴树下,一群金吾司子弟举着火把,郭锻又变了脸,毕恭毕敬地抄手,站在张延赏的旁侧。 张延赏将皇帝御札打开,看了眼,又合上,对郭锻说:“马上去少阳院,先拿少阳院使王忠言、太子府詹事萧鼎,此二人最为关键,声势要足些。” “相公,这两人在御札上否?”郭锻点头哈腰地询问。 张延赏大怒,说在不在御札不重要,我有广弘、郜国公主的供状在手,你只管按照我说的去做。 “得令!”郭锻说完,便准备转身走。 “少待。”张延赏忽然又唤住郭锻,“高岳和韦皋......” “此二人先前入宫扈驾来着。”郭锻意思是张相你暂时扳不倒这二位的。 这二位按现代观念来看,是有“忠臣事迹探测仪”的。 张延赏冷哼声,不过他也不担心,因为他已经派家仆,去知会普王傅孟了。 这时候,扳倒太子,拥立普王为储君,简直是水到渠成的事。 十王宅当中的普王府,普王在得知皇帝在妖僧作乱当中安然无恙时,高兴地又是笑又是跳,这时他的王傅孟面带喜色,前来告诉普王:“太子与此案有涉。” “王傅休得胡言。”普王如是说道。 孟便说:“千真万确,张延赏今日就在紫宸殿复相,接过死难的晋公位席,而这话也是他捎带给我的。” “什么意思呢?”普王大惑不解。 “如太子被废,普王殿下即可上位。”孟毫不遮掩,“除去张延赏外,兴元节度使高岳臣等也在先前首肯了。” “哦,高岳肯与张延赏联手,扶小王上位?王傅你可千万不能开玩笑啊,小王胆小。”普王摸着心口,如此说道。 2.雪团散洛城 “普王殿下,圣主和太子互相猜忌,坊间传言已非一日两日,绝不是空穴来风。 张延赏希冀凭定策之功,保全相位;高岳也和普王交好,当然要为此后的荣华富贵打算。至于他俩间的仇怨,只要普王殿下能够上位,又何必管那么多呢?”孟极力请求普王当机立断。 “可小王根本不想为太子。”普王也很直截了当。 “普王殿下不为太子倒也没什么,然则当今圣主对普王青眼相加,这是全天下人共知的事,盛名之下,怎么能不遭人嫉恨?殿下,一不做二不休啊!”孟继续撺掇。 这时普王负着手,在六曲花鸟屏风前来回走了两三遭,便对孟说:“即便若此,须得谨慎机密。依小王来看,此事顺其自然最好,切忌强行出头,王傅切莫多言,我等在府中静待消息,如此可进可退。” 孟大喜,“普王殿下所言极是。” 就在普王府内,彻夜密商时,两仪殿中,灵虚公主、义阳公主来见姑母最后一面。 这是皇帝允许的,郜国公主毕竟是太子妃的生母,就算是死也要有尊严。 于是皇帝让灵虚公主给她带来了必需的物品。 其中有精美的饭食和酒水,郜国公主坦然举起食箸,饱餐了顿,又饮了酒。 “我几位平日里最喜欢的侍婢呢?”吃完后,郜国公主隔着扇,询问灵虚。 灵虚心中沉重,便对姑母说:“她们得敕令,先行一步到冥曹去,要在下面继续侍奉姑母。” 郜国公主悲怆地笑笑,“好,好,想必她们至死也没攻讦出首过我,也不枉本主平日里像对女儿那般疼爱她们。只是可恨张延赏那老狗,骗我供状时言之凿凿要为我在陛下前请命,转眼间就教唆陛下,让金吾司捉拿了王忠言和萧鼎,他这是想让太子死啊,我殒命后化为厉鬼,也不会饶过这老狗。” 这时灵虚将檀木的梳妆箧,轻轻推入到房内,“姑母自便。” “谢谢灵虚,谢谢义阳......”郜国公主接下来安好精美的铜镜,用象牙梳子,重新把自己的头发细细地梳理好,又重新穿上了华美的衣衫,并抬起浑圆洁白的手臂,在镜前于如山的髻上簪好了花,随后含了丹砂,描画好眉梢。 回来了,回来了。 当郜国公主再次对着镜子时,发觉自己的花容月貌又回来了,还是那个美美的延光,她身上有最骄傲的弘农杨氏的血统,也有最桀骜的李唐公主的风范。 “灵虚,义阳。姑母这一生,也可谓是轰轰烈烈,从无亏负过自己。美酒、骏马、数不清的俊朗男子,我都享用过,最后承蒙陛下垂怜,给我定的罪名也没包括谋逆,也不会剥夺封号,我延光知足。”言毕,灵虚转眼看见,扇后姑母的身影,端起了那盅剧毒的酒杯,还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我虽死,也要报复那老狗一把。” 灵虚长长叹息声,和义阳一起垂泪。 接着,姑母在里面轻轻唱起了谣曲: “冰峨峨,风漠漠。 飞雪千里徘徊绕。 初时为团刹那散, 君看长安飞雪恰似花, 偏散洛城春风中。” 唱完后,郜国公主的红唇翘起,微笑着,颤抖的手指捧起了酒盅,咕噜数声,将其一饮而尽...... 一日后,长安城东新丰,五千淮西防秋兵列着队形,浩浩荡荡穿过渭水河岸,准备前往城北的中渭桥,在折弯北行。 他们的目的地,是前往州,归李勉的节制,防备党项叛乱蕃落侵扰渭北。 “前方中渭桥口,有大批朝廷官军!”在队伍前的几名骡兵,急忙乘骡子,将所探查到的消息,报告给门枪兵马使吴法超。 原本这支淮西镇防秋兵是节度使陈仙奇所派遣,领头者为都兵马使苏浦,可过了同州后,本镇忽然兼程来了门枪兵马使吴法超,此君是吴少诚的堂弟,带了军府牒文来,然后接替了苏浦的指挥权,带领军队继续前行。 所以当淮西防秋兵听到中渭桥处,出现许多朝廷官军,不免有些紧张。 果不其然,长安城北的诸高原,都布满了官军的阵势。 主力是整肃过的神威军,及五千镇海军,此外先前驻屯在奉天城的谭知重,也火速领三千神策兵驰来。 领军大将有神威监勾当王希迁、兴元节度使高岳,西川节度使韦皋,神策监勾当谭知重,总帅为当朝太尉段秀实。 淮西兵马使苏浦不明所以,便出马遥相询问,为何阻挡我军前去防秋? 段秀实骑马自阵中而出,对所有淮西兵怒喊到:“京师有妖僧李广弘作乱,你等知否?” 苏浦大惊,刚准备说不知,结果身后乱声大作: 许多淮西兵们开始聒噪起来。 这时段秀实用手戟指五千淮西兵,“广弘勾结的外援,便是你等!” 此话一出,当即对面就有两三千淮西兵,簇拥着吴法超的旗帜,慌忙地往后跑,边跑还边喊,“国家猜忌我等,我等也不愿再去州防秋,归申州去也!” “果然和我猜的丝毫不错。”高岳心想到,接着举手示意。 诸原地官军鼓声大震,接着开始漫山遍野冲下,对淮西防秋兵发动猛烈追击。 其实最初,因妖僧广弘的署置状上,要让韩钦绪为成事后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故而皇帝强烈怀疑宁节度使韩游瑰即是广弘口中的“外援”毕竟宁军距离京畿实在太近。 但高岳却不以为然,他对皇帝说,监察整个京西的谭知重,这数日内并未有任何宁军密集调动的情况汇报,况且韩钦绪坑爹的所作所为,他父亲韩游瑰也未必知情。 而那智因尼,在出逃时向东走的,很明显在东面有她想要投奔的对象。 其实最终的答案也不难猜,妖僧李广弘自称为宗室子弟,虽然这个身份在此时代早已不值一钱,但追究其谱系来,还是不难查出端倪来。 在郭锻层出不穷的残酷拷打招数前,广弘还能坚持不说,可智因却熬不住,“只求速死。” “若不说,十日内你死不得,百日内你也死不得。”郭锻如此威胁到。 智因长长地惨号数声,而后彻底崩溃,对郭锻交待: “李软奴(广弘小名)曾对我说,他的从兄弟,曾在楚王李希烈麾下任职,现在依旧在淮西镇中,如事不谐,可去投奔淮西防秋兵,再图大业。” 3.尽屠防秋兵 “李元平?”当皇帝听到这名字时,还有点茫然。 “李元平,曾为关播所推举,担任汝州刺史。李希烈反,曾遣吴少诚吴少阳袭汝州,一个时辰内州城即陷,李元平被执,后失节出仕李希烈的伪职。李希烈伏诛后,李元平遁回申光蔡,此时必然又开始兴风作浪。”高岳在出征前,对皇帝如此分析。 “如此说来,广弘的外援,不是宁军,而是蔡州军?” “圣主所见甚当。” 于是皇帝急忙调兵遣将,堵截来防秋的淮西军,不能让他们接近长安城,以免李怀光谋逆犯阙的事再次发生。 结果正被高岳猜中: 这妖僧广弘,和李元平暗中往来已然很久,他在京师里蛊惑人心的路数,什么泰山三郎、淮渎灵姑,也是李元平一手调教的。 因为李元平曾发誓,要为知己者李希烈报仇雪恨。 在广弘作乱前,李元平就勾结吴氏兄弟,在申州、蔡州掀起兵乱,杀入到军府里,囚禁陈仙奇和陈的妻子窦氏,随后即刻派出门枪兵马使吴法超、左骡军兵马使张崇敬,兼程赶上本镇防秋队伍,取代了原本苏浦的指挥权,并暗中煽动军官和士兵,称京师已被广弘上师所取,我等至中渭桥时,趁机杀入北苑,夺占大明宫,进而攻陷整个长安城。 “入长安城后,不问皇宫、坊市,金银、丝帛、女子任由你等自取。”就这样,吴法超和张崇敬煽动起大部分的防秋淮西兵,这群蔡州贼又跃跃欲试,想实现李元平的弥天阴谋。 结果刚到京北的中渭桥,就遇到严阵以待的朝廷官军。 见图谋被朝廷看破,吴法超、张崇敬急忙引兵,夺路就往潼关方向狂奔。 段秀实、高岳、韦皋、谭知重引神策、神威、镇海军于后急追。 那苏浦稀里糊涂的,呆在原地,被官军捉拿。 “斩!”段秀实说。 苏浦口呼冤枉,自己绝无反意。 这时候高岳在旁侧为苏浦求情,称这位是陈仙奇的兵马使,而陈是忠于朝廷的。 段秀实便宽恕苏浦。 苏浦对高岳感恩戴德,高岳对他说,如今我定武军内也有许多洗心革面的蔡州兵效忠我皇唐就是兵,悖逆我皇唐即是贼,苏将军想必应该有分晓。 “愿投效定武军,为高节帅遇水搭桥、逢山开路。”苏浦急忙表示愿誓死效忠。 至同州的大荔处,皇帝忽然派中使,对他们说:“淮西蔡州兵素来骁勇,你等不可急追,以免落入埋伏。朕已发诏书,给浑、尚可孤,请在大荔静待这二位节帅的增援。” 接到指令的段秀实,私下地对高岳、韦皋说,“圣主还是害怕长安城尚有广弘残党,故而不希我大军远离京畿。” “那能截住叛贼吴法超、张崇敬的,只有陕虢防御观察使李泌了。”高岳说到。 段秀实颔首,说一旦浑和尚可孤兵马会齐,我们再越过潼关,继续追击这群叛逆的蔡贼。 数日后,浑麾下的游奕使白娑勒领五百精骑,渡蒲津自河中来援;同时,新金商防御使尚可孤,领两千宁**也自蓝田县赶赴至段太尉营中。 “可以,如今兵马齐集,速追蔡贼,千万不要让其逃归本镇。”段秀实便准备发兵。 结果此刻,陕虢有数名营将骑马来到大荔,向段秀实报到: 吴法超和张崇敬所领的五千淮西叛兵,已被李泌完全击溃,回淮西者十不存一。 “李少源神机妙算,我不及也。”段秀实大为叹服。 原来,这五千淮西兵自中渭桥处遁逃,往东闯过潼关,入陕州地界,早被李泌察觉,“这群蔡州兵理应去州防秋,可转瞬即回,必有奸诈。” 于是李泌责成灵宝县令,为吴法超全军提供饭食。 吴法超以下淮西兵饱餐一顿后,还以为李泌蒙在鼓中,便大摇大摆地开始在灵宝宿营。 孰料李泌已暗中布置:当时整个陕虢士兵不过三千,李泌便精选四百骁勇,埋伏于灵宝东七里的太原仓隘口,又命牙将唐英岸领一千五百兵乘夜埋伏在涧北。 次日,吴法超、张崇敬领军拔营启程,走了段后人马饥饿,便准备到太原仓去抢粮。 结果至隘口处,李泌的四百伏兵左右齐发,杀得淮西军折损四分之一,是抱头鼠窜,跑到涧北,又被唐英岸迎头痛击,折损了二分之一。 残余的淮西军,在吴法超和张崇敬带领下,如丧家之犬般,往长水县奔逃,企图越山回淮西去。 孰料李泌早有准备,安排都将燕子楚领四百精骑,半路杀出。 已两日没有进食的淮西军被此一击,彻底崩溃,吴法超猝不及防,被燕子楚斩杀于骡下,淮西骡军兵马使张崇敬则被燕子楚捕获最终跑回申州的,只剩下三四百残兵而已,个个宛若孤魂野鬼。 浩浩黄河前,绝高的潼关处,李泌笑吟吟地摇动羽扇,迎接至此的段秀实、高岳、韦皋诸人,接着众人便在潼关,远望黄河、雄关漫漫,大风摇荡,吹动他们身上的衣襟,心中感慨万千。 这时李泌收起笑容,沉声说,天不假韩晋公寿,可惜他见不到我唐雄师长驱光复河湟的那日。 “如今我唐外有强虏,内还有蔡州这样的叛贼,想要实现韩相的夙愿,须得我辈挥洒满腔的热血丹心方可。”韦皋一字一顿地说道。 段秀实则眯着双眼,声音沧桑,“老朽是等不到那日了,只能期待逸崧、城武这样的后生啦!” 这时如盖的松树下,潼关的吏员崔清来给诸位献茶了。 “十八兄!”高岳急忙上前,扶住崔清。 “难为高兵郎这样高的地位,还能如此平易对待我崔十八。”崔宁十分感动,说自己也算是命大,这次蔡州贼过关,还好没为难我。 等到崔清离去后,各位坐在松树下伴着黄河的波涛声饮茶时,高岳、韦皋忽然把茶盅、茶船推开,接着对李泌请求说: “如今国家多难,晋公殁后,庭无柱石。我等思量,收拾山河,非公不可岳(皋)愿为应援,请公入政事堂为宰执!” 4.李晟失兵权 “逸崧和城武如此说,本山人也心有戚戚,韩晋公死后,我唐大好形势顿蹩,本山人又何须顾惜清誉呢?”李泌在韩在世时,谦逊不争,而韩死后,李泌便决心担负起天下兴亡的责任来。 高岳即刻对李泌分析说: 如今皇帝对李晟、马燧都不信任,必然先后削夺二位兵权,为此需要张延赏为相。 另外还有个迫在眉睫的事,也不得不让皇帝暂且委曲求全。 “逸崧所说的,是淮南和徐泗间的争地事否?”李泌轻轻啜了口茶水。 高岳说是实情,原来韩横死后,没过数日,消息传到宣武军和淮南,那淮南节度使杜亚立刻翻脸原本韩建议,张建封建牙徐州,统徐濠泗三州,而后将庐州、寿州返还给淮南节度使,可现在杜亚不但得了庐、寿,还忽然出兵抢占濠、泗地界,闹得张建封只有个孤立的徐州。 杜亚如此针对张建封,只因张昔日是站在韩阵营的。 这也是张延赏释放出的一个信号,他要借着这个时机,来夺中央和地方的权了! 谈到这里,李泌拧起细长的眉毛,神态也有些难得一见的愤怒,立在松树下,摇动着羽扇:“淮南本镇就有兵卒叛乱,杜亚身为节帅,不想着靖安境内,反倒只想着争权夺利。再者,而今淄青也叫嚣着要夺回徐州,张建封处境很危险,而淮西地处漕运南北交通的咽喉,广弘的事若处理不当,也会威胁到我大唐的命脉。” 这会韦皋进言:“依皋所见,如今对淮南、淮西、淄青,还应持安抚为主的态度,暂且让它们再当几年的守家贼。朝廷应以守御营田西北为主,进剿党项叛蕃继后,第三步才是征讨淮西。” “征讨淮西......”李泌沉吟道。 因此事非比寻常,淮西本镇的力量其实并不算强,且河朔三镇和淄青平卢军对它也是看不起排斥的。可一旦朝廷对淮西用兵,这些叛镇便会互通表里,联合对抗,一旦朝廷漕运被它们掐断,可就危险。 这时高岳起身,说到淮西不可不征讨,现在看来吴少诚已勾结李元平,肯定是囚禁乃至杀害原本忠于朝廷的节度使陈仙奇,现在可暂且加以安抚,可吴少诚以下蔡贼向来桀骜不服,今日不反明日也会反,绥靖绝不是个长久的办法。 另外高岳还祭出了杜佑曾经的新漕运方案:平定淮西后,可在其境内开凿新的运河,从居巢湖入扬子江,再设新镇守卫,如此漕运再也不会受魏博、淄青等叛镇威胁了,这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听到这个方案,李泌和段秀实都表示赞同。 于是在潼关,北望大河浩荡的风陵渡,南观崇山峻岭的禁道山,这几位愿为大唐披肝沥胆的忠臣义士,再次结下了攻守同盟,也表示要遵照韦皋所提出的“一抗西蕃,再剿党项,三平淮西。此三步成后,可长驱河湟”的方案行事。 但在此前,忠臣们达成一致,帮衬圣主,“先纵张延赏、马燧,再使其失脚”,掌握全西北、山南、剑南的兵权。 入秋后,等到李泌、贾耽、高岳、段秀实、韦皋等返归京师后,整个大明宫的震荡依旧在持续,并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最先遭殃的是李晟,他原本准备为陇右元帅,前往凤翔府赴任,可刚到临皋驿,就听闻广弘作乱的消息,惊得他赶紧跑回来,可却被皇帝拒之门外。 李晟当即就担心受怕,返回到自己永崇坊的甲第里,惶惶不可终日。接着听闻皇帝让金吾司按广弘署置的名单开始索人,不由得扑倒在地大哭,称我李晟家人口千人,谁能保证其中没有人牵涉其中呢?灭门之祸,转瞬即至! 果然,皇帝很快派中官来,谴责李晟管教不严你长子李愿,就在妖僧的署置名单上! 李晟当即将儿子捆起来,要送到大明宫去。 很快坊间又有风言风语,称李晟永崇坊甲第的大安园里满植竹子,李晟伏兵在里面,准备伺机谋逆造反。 李晟当然知道,这是张延赏造出来的声势,吓得第二天就把大安园的竹子砍伐一空,来表明心迹。 可坊间风言风语又出,称李晟砍光竹子,是要造竹枪、飞梯,训练族中子弟,还是企图要攻打大明宫。 这下李晟真的是没法子,写密信给高岳求助。 高岳回信后,李晟即上表给皇帝,称自己重病,不堪为陇右元帅,请朝廷以马燧代替自己。 这招果然灵验,大明宫很快回话:李晟忠心可昭日月,其子李愿涉世不深,故而被奸人妖僧利用,可加李晟为中书令,李愿之事不问。 当然,李晟女儿和张延赏儿子的婚事,自然也告吹:张延赏现在根本不用正眼瞧他。 太原府里,马燧得到为陇右元帅的委任,高兴得不能自已,把留后的任务交给大将李自良,自己立刻渡蒲津,往京师而来。 这样,李晟便被解除兵权,只能呆在永崇坊甲第里,望窗养老了。 可倒霉的还不至李晟。 就在高岳至灞桥时,皇帝的中使敲开了升平坊崔宁宅第的朱门。 崔宁、柳氏,及所有家人,密密麻麻立在庭院内。 中使便直接点明来意:崔宁之子崔枢,崔宽之子崔遐,与李晟长子李愿一道入京进吏部注拟期间,名字也同时出现在妖僧的署置状上! “怎么可能?”崔宁大惊失色,说我宅第在妖僧作乱时,还被狂徒们攻击过。 中使便说,被攻击的朝官宅第,都有炭灰涂上标记,升平坊崔宅并没有,想必那群贼人狂徒,实则是来与仆射会合的? 崔宁听到这个指控后,差点呕血,整个庭院哭声震天,皆大呼冤枉啊! 中使说,当日之事不论,可崔枢、崔遐身为升平坊崔氏子弟,和妖僧有往来是不争的事实。 崔宁大恸,心想这两个崽子,最终还是坑爹了! 其实是崔枢、崔遐在平康坊玩耍时,接触到泰山三郎,当时娼妓就建议他俩迎回宅第供奉,可保官途显达,这二位公子哥急着在相好前逞能,不但将神像接下,还大大吹嘘了自己番,于是广弘党徒为了壮大声势,就把二位写在了署置状上其中崔枢为“吏部侍郎”,崔遐为“御史中丞”。 紧接着,中使就对升平坊说,这二位已被金吾司捕拿,送至大明宫客省衙署里待罪,等待朝议处置。 5.天官高侍郎 “府君,府君!”等到中使走后,崔宁面如土色,昏倒在妻子柳氏的怀里,一众家人无不哭喊。 大家正惶急时,厨子安老胡立在阶下,提醒说:“高郎君为府君令婿,何不找他通融此事呢?” 崔宁这时牵住柳氏的手,低声说夫人啊,这会儿无论如何,也只能仰仗高郎了...... 柳氏垂泪,见全族危在旦夕,也顾不上对女婿胡作非为的那份仇怨,便点点头,说马上修书一封,分别送抵兴元府和湖南潭州,就把事情给卢氏和崔宽挑明吧! 这时卢氏既不知云和“嫁给”胡贲,也不知云和已**于高岳; 而湖南观察使崔宽呢,知道前者,根本不知后者。 就在柳氏用笔写信,并派家仆去灞桥驿高岳处求助时。 大明宫紫宸殿内,张延赏和窦参,已迫不及待地弹劾高岳。 理由是既然崔遐在名单上,此前崔遐始终在兴元府为金牛县令,高岳恐脱不了干系。 “岂能如此牵扯?”皇帝对此很不高兴。 张延赏便又说,韩游瑰、李晟又岂知其子牵涉入妖僧案?可为安全起见,还是将二人的兵权罢除,高岳也不应例外。 此刻窦参也进前,说:“兴元府,行骆谷道至京师不过六百里。高岳此刻握定武军二万精锐,且其卒素来号称难当,如发骑兵,六七日即能至京师。高岳是否参预妖僧案,确实难以追究,可人心难测,可趁高岳淹留京师时,罢免其节度使之位,让他入朝为某部侍郎即可。” 很明显,皇帝也被打动,他下面直接询问张延赏和窦参,“依二位高见,兴元以谁接管为佳?” “严震为门下侍郎,且先前就为凤兴都团练使,以其出镇兴元,最为允当。”张延赏立刻推举出合适的人选。 最终皇帝点点头,说严震赴任时,可携朝廷度支司发给的三十万贯钱,在凤州河池筑城。 “必定不会辜负陛下期望。”张延赏立刻喜上眉梢。 随后,张延赏又推举窦参,替代死去的韩理度支、盐铁及户部钱,总判三司。 这时皇帝却没有答应,“朕准备宣召李泌入京为门下侍郎平章事,兼判度支、盐铁,窦参暂且还是判户部钱为好。” 其实皇帝心中清楚,窦参这家伙,从韩横死后,立刻调转风向,和张延赏同气连枝起来,也不值得完全信任,不过窦参执法尚算中允,又有财计的才能,朕暂时还可重用他。 什么,李泌入朝为相? 这让张延赏很是不快。 灞桥驿前,李泌、贾耽、高岳、韦皋等,在中使前,接受新的任命。 李泌不多言,即刻白麻宣下,进大明宫为相。 韦皋被要求即刻返回本镇,不得延误。 而高岳罢兴元定武军节度使,征入朝中,为吏部侍郎,严震出为兴元节度使,并在河池筑城。 贾耽则为陕虢同华防御使,总理京畿防务。 皇城南省吏部厅中,高岳明显有点落寞,在哪里踱着脚步,看着壁画和壁记。 兴元府里的家眷,马上也会入京来,移住在宣平坊里。 “高吏郎。”熟悉的声音响起。 高岳回头看,只见居然是解仁集,“你不是入流了吗?没有去为某县县尉?” “唉,我想了想,还是在六部内为吏好,来来往往,都有些抽头,养活一家问题不大,去偏远州郡为县尉,虽然名义上当流内官,可苦寒得很,未来也没任何前途可言。”这不,解仁集又到了吏部来当差。 “这?”高岳便指着挂在吏部厅内的写真画像,问到。 “这位是前代吏部侍郎某某。” “善终吗?” “没善终,他当侍郎时执掌铨选注拟,大肆受贿,贪污狼藉,最终被流放潮州,沾染了瘴疠,死在那里。” “哦。”高岳便又指着另外副写真画像,“这某某侍郎善终吗?” “没善终,他当侍郎时,严正清廉。” “就这也没善终?” “是啊,因没给权贵子弟注拟好官,被当路大臣谗害,最终被流放去了潮州,沾染了瘴疠,也死在那里。” 这时高岳又指着第三位的写真画像,“这位最终也被流放去潮州,不得善终吗?” 解仁集翻着刺猬眼看看,便告诉高岳,“这位倒没有。” 高岳这才欣慰了点。 可接下来解仁集却说:“这位侍郎在吏部铨选时,处事不贪也不廉,恰到好处,人人称赞,故而执掌年限最久,足足长达三年然后就累死了。据说临死前,他说我本来能活八十岁的,可因当了三年吏部侍郎判南曹事,注拟官员,冬春时节,门前不下千人聒噪,各个都要妥善安排,是劳心泣血,寿命全被折损殆尽了,遗愿便是要求自家子弟永不得为吏部侍郎。” “唉,吏部侍郎从无好命。”高岳喟叹道,心中想:“看来当hr的悲惨命运,自古已然。” 此刻高岳想想自己,入朝为吏部侍郎也有二十日上下,马上解仁集口中最可怖的“冬集铨选”将至,全天下六品及以下的各色官员都要猬集到京师吏部南曹院来,要求自己挨个注拟,更别说这群官员背后数不清的利益纠葛和输送,真的是凛冬将至的感觉。那份滋味,还是呆在兴元府好吖! 想来想去,还不是为了这紫宸殿的皇帝,闹得自己委曲,不但把兴元的旌节交出来,还要跑到吏部这个事务最庞杂的南省衙署来。 现在朝堂上,张延赏和马燧气焰正盛,虽然长安城整体在广弘作乱后,日渐趋于平静,可金吾司依旧在按那名单不断到处索人,当官的依旧惶惶不休。 并且在宰执会议中,张延赏极力建议皇帝,应和西蕃谈判,并安抚羁縻党项,等到西北静谧,优先征讨淮西镇。 这套方案,正好与韦皋的设定相反。 张延赏此举的目的无非两个: 一,以陇右元帅马燧为代表,与西蕃议和,这样可顺利增长马燧的威望,从而掌握好唐朝最重要的西北军队,让严震去兴元“夺取”高岳的兵权,也是其中一环; 二,随即征讨淮西,可借助战争,以宰相名义,再配合淮南节度使杜亚的协助,把江淮、东南的利权从李泌那里夺到自己掌心中。 张延赏的如意算盘便是这样。 对此高岳也“无暇”抗争:崔枢、崔遐这对堂兄弟,依旧被拘禁在客省里,张延赏的口风始终没有松过。 升平坊崔宅更是六神无主,频频派人来求高岳,可高岳的回复是,人是圣主陛下捕拿的,小婿也无可奈何。 等到视事结束,高岳骑马出皇城城门,等到入宣平坊自家甲第时,就听到中堂里传来叔岳母卢氏的悲号大哭声。 6.东窗事发矣 高岳知道,东窗事发了。 无奈下只能将马交给韦驮天,并让他蹲在门外,自己硬着头皮,穿过甲第的前庭和客舍,随后登上中堂的台阶。 这会儿,云韶、云和、芝蕙,外加叔岳母卢氏,携带着高岳的子女,都已离开兴元府,走骆谷道,齐聚京师宣平坊甲第中来。 因高岳从兴元被征入朝十分突然,最手足无措的还要属原来寄居于官舍里的吴彩鸾:临行前,芝蕙便将高岳在兴元府的另外座田庄托付给炼师,并留下钱帛,让她可以继续精心撰写著作。 中堂内,卢氏用锦帕捂着双眼,呼天抢地,是哭泣不止。 屏风东侧,坐着云韶、云和这对堂姊妹,其中云韶低着头,有些难堪,而云和的发髻垂在两颊,脸红如火,咬着洁白的贝齿,神态格外幽怨羞赧。 西侧坐着芝蕙,现在她是唯一能控制得住现场的人物。 而竟儿等孩子,还有小子宝,被交给阿措,于西院屋舍内看管。 见到高岳褪去幞头,只露着发髻,跪坐在茵席上对自己下拜时,卢氏气得面目扭曲,再度哇得声,手里将柳氏给来的信件彻底折弯,仿佛这就是高岳的替身似的,恨不得把这狗贼给攥出屎尿来! “高三郎,你这个禽兽,你居然如此玷污升平坊院中女儿的清白,你还有人伦乎,你还有廉耻乎!”卢氏随即用手指对着高岳,是痛骂不已。 高岳急忙低头,随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妻子云韶。 云韶努努嘴,方向指向西侧的芝蕙。 “我本来带着娘,来你坐镇的兴元府,是要你给她找位体面如意的郎君。可你倒好,趁我在尼寺谈禅的机会,居然奸占了娘。完了后,居然这事都从来不对我坦白认罪,跑去对你岳父岳母说,到现在我才得知,你这兽行之徒啊!要让你叔岳父知晓,怕不是他要追到京师里来把你活剐掉。”此刻卢氏越说越急,越说越气,发簪都抖动得偏斜了,随手抓起身旁的宣州铜镇纸,嗖得声就往高岳头上砸去。 “卿卿!” “崧卿!” 云韶、云和猝不及防,失色同声喊出这称呼。 结果旁侧芝蕙一起身,闪电一伸手,就把这镇纸接住,而后不动声色,将镇纸反扣在地板上,重新垂手坐定。 卢氏一看这情景,哭得更凶,反复捶着胸口,说好好好,你们都是这宣平坊高宅里的,心都向着这薄幸狗贼,随即她就咬牙切齿,指着别过脸去的女儿,“五德之教,闺阁之礼,是你阿母我自小就反复对你说的话语,可谁曾想到,你居然丝毫不知丑,逆伦私通怪不得,那日临夏于兴元府官舍时,有次见你入浴,膝盖上竹席的痕迹,居然和你阿姊寝所里竹席花纹相同,当时我没料想到,还以为是你和你阿姊同宿时不小心磕碰留下的,现在一想,你这,你这,呜呜呜!” “女儿已犯下丑行,愿舍家为比丘尼,入桑门了此一生,自此不和升平坊崔氏同宗。”云和也是倔强,当即回嘴。 “你你你......”卢氏气得又随手抓起屏风下竟儿的鞠球,其上系着的铃铛乱响,就要往女儿头上砸去。 “阿母。”这时高岳恬不知耻地喊出这句来,“愿奉叔岳母同为阿母......” “禽兽!”卢氏当即就转移了目标,对着高岳嗖一声,掷出鞠球。 芝蕙再起身,迅捷将鞠球接住,而后抛到偏厅那边去,垂手坐下。 “阿母。”高岳膝行上前步,又喊了声。 气得卢氏将发簪给拔下,对着自己咽喉,对高岳喊到,“畜生,你这几同狄夷的畜生,不准再喊我‘阿母’,我就是死也不会承认这桩婚事。非但不认,娘马上我就安排她再嫁,就是嫁给贩夫走卒,嫁到蛮荒胡地里去,也绝不会入你这藏污纳垢的宣平坊宅第里来......” 卢氏的话还未说完,那边升平坊前来报信的安老胡儿急匆匆来到中堂外,然后将封文书捧在手里,对正中央屏风下的卢氏作揖,然后就对回头的高岳汇报: “郎君,今日老胡儿去都亭递铺打听消息时,看到东市狗脊岭杀人啦!” “杀的是妖僧广弘及其同党?”高岳当即说到。 安老胡儿抹抹汗水,便说:“是也是也,妖僧广弘、大宁坊邸舍主人董昌、资敬寺尼智因、神威将南珍霞,还有受牵连的八百多信众、禁卒,统统绑到狗脊岭,然后腰斩,腰斩啊!” 这时云韶、云和莫不赶紧合掌,连诵佛号。 而卢氏的脸儿都惨白到如下了场霜雪般。 随即安老胡儿继续说下去,说整个狗脊岭刑人所,都被血淌满啦,半截半截的尸身,就一层层扔在哪里,肠子内脏全都漂起来,堆得和山似的,说是今日杀不完,明日后日接着杀,唉,简直就像屠宰牲畜般,罪孽啊罪孽。 “遐儿,遐儿......”卢氏捂着脸颊,想到自己幼子还在客省馆舍里待罪呢,一时间也顾不上惩罚女儿和高岳,顿时便要昏厥倒下。 中堂内的众人赶紧拥上去,抱持住卢氏,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水的。卢氏醒转过来,看到高岳在眼前,便继续哭起来,死命把高岳推搡,说你这天杀的狗脚贼、啖狗肠奴,将来早晚得有冥报。 “阿母,现在不是置气时,还是让崧卿想办法救阿兄才是,否则整个升平坊都要有血光之灾。”云和也大哭起来,牵住母亲的衣袖,“只要阿兄和父亲不受牵连,你让娘嫁给谁,那就谁好了。” 而后安老胡儿将手里信件交给高岳,高岳毕恭毕敬地转交给卢氏。 卢氏见居然是夫君湖南观察使崔宽寄来的,便将其拆开。 里面崔宽说,夫人啊事情既然已这样,再加上以后升平坊还得仰仗高郎,娘反正我是放过不问,至于她以后是“再嫁”,还是当比丘尼,任你的便好了,但是崔枢和崔遐是必须要救的。最后,崔宽还对卢氏说,不管娘最终如何,但切记千万要遮掩,不得声张! “岳粉身碎骨,也要救二位兄长。”此刻,高岳忽然一反常态,对卢氏信誓旦旦。 卢氏怔怔地望着一脸真诚的高岳。 接着哇哇叫着,扑上去,对着高岳脸上就是顿猛抓猛挠...... 7.翰苑不可舍 次日,吏部的令史解仁集在入厅时,看到高侍郎睡在厅边的寓室里,刚准备说两句恭维的话语,却察觉起身后的高侍郎脸上红色的爪痕宛然。 “不想侍郎家中还养狸奴(猫)。”解仁集心领神会,急忙打岔。 “哪里是家猫,是吏部都厅屋脊上的野猫,昨日不慎......”高岳搪塞说。 “人都言高侍郎官运如虎,能把侍郎抓成这样的,必是拖挂印的狮子猫。”解仁集语带讥讽。 这高侍郎肯定是在外风流,惹得家中妇人嫉妒,夫妻俩狠狠厮杀场,高侍郎脸上挂彩,连家里也呆不下去,只能在衙署内当直过夜。 高岳急忙打断解仁集,然后低声问他说,“客省馆舍里拘押的崔氏二位郎君,你替我照顾到了吧?” “两位崔郎君绝对无虞无缺。”解仁集拍着胸膛保证。 随即高岳一本正经,说冬集铨选在即,得好好坐衙视事。 可解仁集转转刺猬眼,挨上高岳,“其实高侍郎啊,有件事仁集始终觉得怪。” “何事。”高岳坐在厅中书案后,检视着文牍。 “仁集自问也是有眼力的,照高侍郎和圣主间的这份君臣情谊,就算崔氏两位郎君和妖僧广弘有些小牵扯,圣主看高侍郎的面皮也应悄悄放过,为何还要拘押在客省里呢?” 高岳心想,这群中央机构的基层吏员,各个滑得如油般。 于是他就轻咳两声,“但你知就行,切勿外传。圣主有圣主的胸怀,所以对我二位阿兄是不治大罪;可圣主也有圣主的体统,既然我二位阿兄和妖僧案牵扯了,小过还是要治治的。这也是给整个天下做个表率。” 解仁集顿时大悟的表情,连连称是,接着他又问了个更刁钻的问题:“还有,高侍郎本在兴元为方岳,圣主倚重有加,政绩超卓,可忽然却征入朝中,出严门郎为兴元尹,这又是为何?” 高岳笑笑,低声说:“仁集啊。” “喏。” 接下来高岳很亲切地说:“你在大明宫各衙署里门道熟,可紫宸殿、小延英殿你熟不熟?” “圣主于彼处开阁子,召对的都是宰臣,哪里是仁集所能窥探万一的。” “那就对了,不熟的就不要窥探,也不要询问。” 这时解仁集才猛然惊醒,冷汗直流,“日后还请高侍郎多多照应。” 高岳很大度地说,有我在,你解氏四兄弟以后全得飞黄腾达。 接下来段时间里,皇帝也很少询问高岳的事,小延英殿里召对也不给高岳子,这位新的吏部侍郎整日就是正常“打卡上下班”,无聊时还会在皇城南衙里晃荡,和一群旧相识赏玩。 某日,在和陆贽、卫次公等翰林学士在一起时,高岳知道吴通玄、吴通微兄弟现在有些低调,因他俩先前是从属萧复的,必然和郜国公主也有点小牵系,所以这段时间吴氏兄弟立刻倒向张延赏和窦参以求自保。 同时皇帝也对翰林学士院说,以陆贽为翰林学士承旨(承旨为学士里的首席),并准备授予其中书舍人,也即是说陆贽马上既要知内制(翰林),也要知外制(中书舍人),可谓恩宠异常。 一时间,陆贽被朝臣们目为“内相”。 “同时知内外制文,事务繁杂,贽实在是力难从心。”在高岳面前,陆贽就感慨说,“况且翰林学士制文,本是军兴时的临时举措,终究不是正途。” 这时高岳便劝他,“陆九,自古制度随时局而迁,哪有不变的处置?依我看,你可以翰林学士承旨,顺带权知某部侍郎。” 接下来的意思高岳没说,那便是以权知某部侍郎为跳板,然后正拜为最重要的兵、吏或户部侍郎,三择其一皆可,便能在不久后“登堂入室”,正式白麻宣下为相了。 如今高岳距离这步,要比陆贽还要近些。 可陆贽虽为吴地才子,倔强还是有些的,他想走更正的道路,“高三之言我不以为然,为何不能是以中书舍人权知某部侍郎呢!” 这些话,他们都是私下交谈的,绝不会泄露。 于是当着卫次公的面,高岳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这话既是说给陆贽听的,还似乎是说给次公听的,“陆九,观如今圣主作派,宁舍中书,不可舍翰苑。” 意思是陆贽绝不可以丢弃翰林院这个阵地。 谁想陆贽居然眼眶红了,他哽咽起来,想起翰林学士繁重而无休止的文牍工作,又想起了远方的那个人,实在是难以抉择,痛苦不堪。 “陆九,你是思念令堂否......”当高岳说出这话来,陆贽这个七尺男儿更是泣不成声。 好在他们所处的,正是皇城南衙的僻静亭子,陆贽放肆地哭一哭,也无伤大雅。 陆氏虽为江东大族,可陆贽这脉向来贫弱,他父亲只是当过溧阳令,并且在陆贽很小时就过世,可以说陆贽是寡母韦氏一手抚养成人的,可陆贽从大历十三年(和高岳同年)过吏部选后,迄今已过去足足七年光阴,因翰林院事务缠身,竟然不能够归乡探望母亲一面。 如果真的像高岳建议的那样,继续呆在翰林院里,为皇帝日夜无休地拟诏、批答,又如何能再见母亲,又谈何尽孝奉养! 这时被陆贽感染,卫次公也想起桑梓里的亲人,不由得坐下来,也掩面痛哭起来。 高岳更是想起什么,眼泪也直往下流...... 当初在少陵原时,他曾立在张谭的墓前,转身远望大明宫的城墙,和那聚集在宫外树上的群鹊,暗自发狠立誓,我高岳,也要在这树上“占取一枝之地”。 都是怀着如此的梦想,他们这群年轻人从天南海北,乃至不同时代,走到了沉沉的皇城、禁内里来,在实现了夙愿同时,也觉得失去了很多很多...... “陆九,你脸上如何会有泪痕?”紫宸便殿里,当皇帝特意单独召见陆贽时,敏锐的他很快发问。 陆贽不敢隐瞒,便直说自己思念仍在吴中的寡母韦氏。 皇帝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接着就四处走动,然后找到一些匣子摆在陆贽的眼前。 “陛下?” “这里全是各地进贡来的最好糕点,朕马上派中使将其送至吴中令堂宅中,便说是你儿中书舍人陆九孝敬的。” “陛下......” 这时皇帝忽然坐下,说了句:“陆九尚有阿母可思,朕却没有,再也没有啦......” 8.袁同直铨选 坐在皇帝的对面,陆贽什么都明白了。 皇帝在去年已彻底放弃了对生母的寻找,然后只能封沈氏为睿真皇太后,并且神位入玄、肃、代三代先皇帝的庙中,而告庙的三篇册文,全是由陆贽执笔的。 陆贽和皇帝的共鸣,大概就在于此: 陆贽很小失去父亲,和寡母相依为命,母子感情极其深厚; 而李适则完全相反,在陆贽身上,他大概能找到些许母爱的残留。 有时皇帝在殿内召对陆贽时,就会问陆九家中令堂可曾来信,或可曾寄衣给你? 当陆贽回答有时,皇帝的脸上便会浮现淡淡的笑,好像自己也在被慈母照顾般,“陆九,你令堂寄送来的寒衣,可在东内外衬朝服穿着,不必拘礼。” 从这点看,陆贽确实是皇帝最宠爱的翰林学士。 不过接下来,君臣语锋转变,皇帝密语陆贽,“高三这阶段于吏部,所作所为如何?” 陆贽便一五一十说了,皇帝颔首,说这些日子委屈辛苦高三,待到事成圆满,朕定会给他回报,“陆九,你现为学士承旨,朕随后拜你为权知兵部侍郎,如何?” 陆贽心中想到,果然和高岳所料不差,但心中又有些不安,便对皇帝进言:“陛下曾下敕说,翰林学士朝班遵照诸司官,行知制诰的职责,如臣贽蒙圣恩为兵部侍郎,则必须离开翰苑了。” 所谓“翰林学士朝班遵照诸司官”,即是翰林学士其实是没有官衔的,他理论上不过为皇帝的文学侍从(秘书),所以通常还要外挂个“诸司官”的头衔,而诸司官实则便是南省六部二十六司的郎中或员外郎。 员外郎和郎中,上限就是五品,如陆贽真的权知四品的兵部侍郎,还要呆在翰林院里,那便是逾制了。 孰料皇帝却笑起来,对陆贽说:“一品二品又如何?平章事、同平章事那么多皆是徒有虚名,能真正为朕筹划的,不过几人而已,你在翰苑便是朕的内相,朕不希望你真的离开禁内。” 随即皇帝又对陆贽说:“陆九,朕想好了,等到这件事过去后,朕就让沿路的州郡和驿站,风风光光地把令堂从吴中接来,到长安城中,朕赐宅第一所,让陆九你可就近奉养母亲。同时朕还要在洛阳赐令堂田庄一所,东都洛阳风景气候宜人,颜鲁公他们都在那里养老,如令堂在长安呆得闷,就可以去洛阳住段日子,什么侍妾、女乐,朕从宫中女官里择选姣好温顺的,给陆九便是。” 陆贽又喜又惊,急忙谢恩,“陛下能让臣贽就养家慈,已是莫大的优渥,岂敢奢望下赐甲第、女乐,万死不敢受!” “陆九啊陆九......”皇帝摇着头,坐回到绳床上,“朕知道,你出身进士,现在又是翰林首席承旨,历践清班,没有出外过,把清名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拒绝朕甲第和美姬的赏赐。和你那几位交好的不同,韦皋出镇西川富庶之地,妻妾成群,衣衫都是数重锦绣,穷奢极欲;高三那家伙,表面上和陆九你差不多,就一妻一妾,可一刻也没停止捞钱,在兴元府搞回商回易的,年收不下二十万贯,以为朕心里不清楚?不过高三的钱,大部分都均分给僚佐和定武军将士,又有部分进奉给朕,总算有私行而无私心。陆九啊,有时候你也得和他们学学,各路节帅目你为内相,馈赠不绝,你全都退回去,虽无愧公理,但终究会妨害私情(我们当君当臣的,怎么得也要说点私情),听朕的少贪点没关系的,最起码节帅送的靴子衣衫,是可以接下来的。”(1) “臣......”陆贽接下来番大道理,他不但不希望自己贪,还告诫皇帝不要再设大盈琼林内库,并且停止对诸道的宣索进奉云云。 “好啦好啦。”皇帝举手,不耐烦听陆贽的长篇大论,“有些事陆九你不懂,出镇在外的,朕看重的是他能力,绝非品格。” 这会儿陆贽才想起什么似的,“听陛下言语,似乎根本不把高岳视作南省的吏部侍郎。” 皇帝哈哈笑起来,并不回答(可陆贽明白了),只是说朕若能得李少源先生、陆九你主内,高岳、韦皋等主外,太平盛世庶几可待。 数日后,高侍郎得以回宣平坊甲第居住,因卢氏迁去升平坊崔氏本宅住了,云和也被强拉走,不过崔宅前来询问消息的依旧不断,高岳只是答复,崔枢和崔遐绝对无事的,暂且忍耐些时日即可。 果然,皇帝再也没有派可怕的中使来谴责升平坊,故而崔宁,连带柳氏、卢氏的心中慢慢也安稳不少,私下地对高岳还是感激的,并且也明白个道理,升平坊如今已离不开高岳的帮衬。 终于,秋十月到来,非但各地举子贡生涌入京师,准备来年春闱,一副麻衣如雪满九衢的景象,无数从州县车马劳顿,穿着绿衫青衫的六品以下官员,也每日列队拥堵在皇城吏部南曹院前,接受铨选注拟,等待新的官职授予。 原本判南曹,高岳身为堂堂四品吏部侍郎,让属下某司的郎中去主持就行,可他毕竟是刚刚履职,所以还是得亲力亲为。 结果在铨选注拟、身言书判时,高岳遇到了不少曾熟悉的面孔。 一群落魄的基层官员当中,某位却是头颅高扬。 站在南曹院厅帘后的高岳一瞧,这不正是先他一年考取进士的袁同直吗? 大历十二年,幽州卢龙节度使朱滔之子朱遂,淄青节度使李纳女婿王表,都来参加进士考试,袁同直也在内,因巴结朱遂、王表,故而同年及第,后来跑去幽州,又当了朱滔女婿。 而现在朱滔已经死了,袁同直认为留在幽州镇没什么出路,便以六品的身份,来参加铨选,且势在必得,目标是入南省某部为员外郎。 可怜,到现在还只是为当员外郎,入五品出选门做准备,而高岳已是紫袍金鱼,执掌六部之首吏部的四品,足见钻营得好,不如钻营得巧。 就在高岳轻咳声,准备揭开帘子出去坐厅时,院门外一阵喧闹,传来了笑声,又有群待铨选的官员入内。 高岳望去,心想这下齐全了。 9.言可身不正 原来高岳隔着竹帘,望到走进来的,可不就是如今户部侍郎窦参的从子窦申嘛! 这位也刚从镇海军幕府里来京城进行铨选,韩被刺杀后,朝野震动,窦参急忙让原本于巡院里供职的窦申给“拉回来”,因窦参敏锐感到: 因铁腕人物韩的死,整个淮西、汴宋、徐泗、淮扬直至宣润、淄青,围绕着命运跌宕的帝国生命线“漕运”,会酝酿起一场巨大的风暴,可能比前些年皇帝削藩战争的声势还要浩大。 故而窦参是不可能让从子立在危墙下的,立刻让他回京来,目标也是先入台省当个员外郎。 这窦喜鹊一进南曹院子,就叽叽喳喳个不停,瞬间成为核心人物。 那边袁同直也使出他的得意技能:“无事献殷勤”,短时间内就和窦申打得火热。 此刻高岳又待出去,却又隔着帘子看到新情况。 哎呀,这下更热闹了! 只见窦申和袁同直大笑不已,带着帮官员围住院子角落里位缩手缩脚头发花白的八品官。 等到高岳看清楚,才看到这八品官绝非是”缩手缩脚“,而是他压根就缺了个手腕,是个残废。 “黎逢......”高岳不由得慨叹起来。 这位曾出仕过伪朝的中书舍人,潜龙殿里各路“忠臣”自相大残杀时,他的右手被乱兵斫断,后来被长流巴南的涪州为县尉。 巴南原本属山南西道,可皇帝李适将山南西道拆分为汉中和巴南两处,各设防御观察使,其中高岳汉中所在的兴元府,不久前独立升格为节度使。可黎逢,却始终在巴南那里呆着,在唐朝时期,彼处为标准的流谪所在。 “黎状头。”袁同直装出副惊讶的表情,对低着头的黎逢施礼。 “这不是故人嘛!”那边,窦申忍住促狭的笑,也跑来施礼。 黎逢而今宛若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般沧桑,被周围人取笑着,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是满脸的尴尬苦痛。 “你们有所不知,黎状头在大历十二年的那篇通天台赋,可是标标准准的大手笔,迄今我还能背诵。”袁同直煞有介事,接着他又瞪着眼睛,指着黎逢空荡荡的右袖,问这到底怎么回事,状头你写锦绣文章的手哪里去了。 黎逢忙解释说,我现在已可用左手写字,书和判是绝对没问题的。 “哎呀,身和言我就不说了可老友啊,你可是左降的官员啊!贬谪后须得五年考期满后,才能向朝廷申请量移授官,怎么能来参加吏部铨选呢?”窦申立刻叫嚣起来,然后他指着缩成一团的黎逢,对周围其他人喊到,“唉,这就是命运啊。以前我多次劝他,一定不能作奸犯科,结果你们瞧瞧,昔日大历十二年的状头,现在成了何种模样,真的是可悲可叹啊!” 当时黎逢羞惭欲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来闷死自己。 “高吏郎坐厅!”这时随着吏员的一声长呼,高岳掀开帘子,端端正正走了出来,身后是捧着书判的解仁集。 院中书案和庑廊处,前来铨选注拟的官员立即列队站齐,齐刷刷地对高岳行礼。 “屈诸位。”高岳回礼,而后坐下。 袁同直一见高岳,顿时有些不如意的感觉,论进士辈分,他可算是高岳的先辈,可自从岳父朱滔死后,幽州军人一致推选朱滔的表弟刘怦为新的节度使(刘怦的母亲,是朱滔的姑姑),连朱滔儿子朱遂都只能在幽州赋闲,自己便只好来京城讨生活。来前,袁同直不过是卢龙镇下一介六品摄昌平令,而高岳则已是刚刚卸任的兴元定武军节度使,现在的四品吏部侍郎,紫袍金鱼,贵不可挡。 而窦申更是恨得牙痒痒,不过好在他族父如今为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足以和高岳分庭抗礼来着。 高岳先观袁同直的书和判,接着就叫他上前,请他读自己写的判文,“以观身、言。” 袁同直感到莫大的屈辱,但也只能尽量笔直地站在高岳前,把自己判文一字一字地读完。 读完后,高岳皱着眉头问解仁集,“你看这昌平令若何?” “禀侍郎,言尚可,可身有点不正。”解仁集便回到。 “你......”袁同直望着这流外的皂吏,怒气顿时涌起。 “既然身不正,不若黜落,放归家中继续守选。”高岳立刻说到,接着举起笔来,作势要画勾。 袁同直大惊,再也没方才的威风,急忙对高岳作揖到底,哀求“请高吏郎抬贵手放过!” “那就得看你想拟个什么官。”高岳皮笑肉不笑。 这时窦申上前两步,急着要在众人前逞能,“高吏郎,我族父......” “你族父为户部侍郎,我为吏部侍郎,朝班序列我为上。你欲在这南曹,攀本吏郎否?”高岳当即抛出这句来。 “不,不,唐突,唐突了。”窦申吓得赶紧闭嘴,又气但又不敢发作,又捧着袖子低首往后退去。 袁同直便说,自己想入台省为六品员外郎。 高岳说这不可能,这样吧,你大老远从幽州跋涉而来也辛苦,考功给你往上再叙一阶,就为从六品上太子舍人吧。 袁同直一听差点没气死,谁都知道现在太子的境遇不妙,却把我任为太子舍人,简直是欺人太甚,便又推辞说东宫各官职早已闲散,请改注拟他官。 孰料高岳给他又拟了个国子学助教,让袁同直差点呕血。 这时窦申频繁给袁同直使眼色,意思是一切交给我,袁同直咬咬牙,才答应注拟为国子助教。 “去务本坊国子监,要好好做,这官岂是本吏郎给的,千万不要辜负朝廷的恩典。” 接下来便是注拟窦申。 窦申开口就说,自己之前在韩巡院里就是带着侍御史头衔的,这次不入宪台,也要入南省六部。 “你算什么侍御史?”谁料高岳开口就来个致命一击,“在外挂宪衔的都是假御史。”高岳言外之意,当年我一身青衫,从泾原军府归京,得皇帝亲手指认,进御史台当监察御史内供奉,能在朝堂上仗弹宰相常衮、乔琳,这才是根正苗红的“真御史”,你个混在地方幕府里挂衔的,也配? 一时间窦申气阻,但又无话可说,只能在高岳面前陪着笑脸。 不过高岳似乎是看在他族父的面子上,总算给他注拟个六品礼部司员外郎。 这又让窦申得意起来。 10.兴元一如旧 随后高岳特意开始注拟了第三位,黎逢。 “黎逢,你左手的书法不错,判文写得也好。”高岳将手摆在书案上,语气诚恳。 这会儿窦申又开始公然说:“高吏郎明察,这黎逢为负罪的左降官,按我唐律令,必须在谪所满五考才能入京铨选,可这黎逢去涪州不过两考罢了,岂能如此,还请高吏郎将他驱逐出去,免得妨害南曹铨选。” 高岳就朗声对诸位解释:“各位岂不知最近朝廷的政策?左降、长流官,但凡原官六品下的,如今愿去灵、盐。庆、夏、绥、银,及渭北四州‘实边’,戍城营田的,可提前量移。” 这是之前李泌建议皇帝推行的政策。 其实皇帝李适对左降和长流官员,向来是忿毒满怀的,也即是说一旦有一次被他所不信任,那绝大多数终身不得再被重用(这点上德宗李适的性格,和他后来孙子宪宗皇帝非常类似,可参考宪宗朝柳宗元、刘禹锡等八司马结局),因为皇帝认为:朕先前已得罪你,如再重用你在身边,谁能知道你心中对朕有没有怨愤,会不会伺机报复? 故而李适对左降官的量移,是很吝啬的(除去对卢杞和白志贞念念不忘外),基本很难量移到离京城稍近的州,更别说回京了。 不过李泌劝皇帝,六品以上的官,不准量移就算了,可原本六品下的,说白了都是虾米级别的,哪怕不让他们回京,让他们在边地为朝廷重新效劳,倒是可以的。 皇帝很疑惑,“若他们投向西蕃,又如何?” 李泌就说这样,这些实边的贬谪官员,将他们的妻儿父母为质,留在京城内给金吾司监视。 这样皇帝才算是安心下来,答应了李泌的方案。 因为现在西北各个军镇,除了当兵的就是当将的,实在是太缺理政的人手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黎逢才有了机会,杜黄裳昔日在当巴南观察使时,就怜悯他对他有所照顾,提前给他抄录了量移文牒(这位左降官,是什么情况,因什么得罪贬谪的),送到刑部来。刑部的侍郎、郎中们商议后,认为黎逢先前虽给伪帝制过册书,但确实是被迫的,官品十年内不予升迁,但能从偏远的涪州量移到关内道的边地,监视使用,赎罪立功。 而后刑部就把杜黄裳的文牒,又移交到了吏部。 因为官员量移,六品之下的由吏部负责,之上的就必须交给中书门下处理。 最终高岳给黎逢注拟的,是陇州南由县县丞。 此地和对西蕃的前线邻靠,可以说非常危险,一般的官员宁愿去黔中、岭南,也不愿去这里。 可黎逢还是感恩戴德,连呼高吏郎对他有生死肉骨的恩情。 今日铨选结束后,高岳特意将黎逢留在庑廊之下,正色叱责他说:“论进士及第,岳还得尊称你为声先辈,可你为官以来,不要说精进官业,就连家中都不顾,整日与窦喜鹊这样的厮混,碎金大好的娘子,你却对她如此。现在碎金已改嫁给兴元定武军都虞侯郭再贞,此后与你无涉,如让本吏郎知道你还敢骚扰,定不轻饶。” 这会黎逢曾经还有的哪点迂腐傲气,早已荡然无存,羞愧万分,连对高岳作揖,“只求能活命即可,碎金如今富贵,黎逢岂敢有不轨的期望?” 这下高岳才点点头,对黎逢继续说:“不过你也不用灰心,圣主正锐意经营西北,你身处险地不假,可也有机遇,赴任后要兢兢业业。” 黎逢忙说高吏郎的话,我记下了。 最后高岳低声提醒了黎逢句,“你晓得你为何到现在还能活着吗?” 黎逢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恐惧的神色。 “那是因为你没有把那日在潜龙殿所见到的说出口,记住你一旦说出口,必死无疑......” “不敢不敢。”黎逢赶紧作揖不迭。 吏部南曹院外,当高岳步出时,“高吏郎。”窦申和袁同直都带着表面的假笑,从院前的槐树树荫下转出。 高岳冷笑声,便问这两位的来由。 窦申表面谦逊,但实则是在示威夸耀,说谢高吏郎你注拟我为礼部司员外郎这样的美职(看来你还是怕我族父窦参),但袁同直去当国子助教太委屈了,所以我准备找陇右元帅马燧,让袁同直入元帅幕府为掌书记。 “窦喜鹊啊,窦喜鹊,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蠢都溢出了你的脑门。”高岳现在觉得这种纨绔子弟实在太好应付,在如此想完后,高岳就若有所思地说到,“马仆射随即就要主持我唐和西蕃会盟,如若功成,不得可让西蕃送归会州,更可启起码十年的和平。” 这下窦申更加得意,又公然对高岳说,听闻崔云和也已返归京师,而她夫君胡贲不也是死了嘛,我可以提亲否? 高岳明白,窦申之所以孜孜如此,还是被他族父教唆的。 因为窦参现在一面依附张延赏压制自己,一面也在有意拉拢韩的旧党,所以也想同时示好自己。一个官员,只要到了高岳这样的地位,是绝对无法让人忽视的。 对此高岳笑笑,对窦申说:“承蒙存一不嫌弃我妻妹是再嫁身,可我这妻妹啊,不在乎门荫还是进士,也不在乎是文是武,就仰慕有求进心的。可惜存一你授的是礼部司员外郎,礼部你也晓得,号称‘冰厅’嘛,所以......” 窦申急忙拱手说,我随后与族父商量,务求展现我求进的优秀一面。 然则还没等窦申商量完,高岳就突然请了子,要开阁论事。 恰好权知中书侍郎张延赏也有账要和高岳算,便一并入小延英殿。 在皇帝面前,张延赏劈头盖脸地弹劾高岳,称高岳入朝至今,定武军和兴元幕府人事却依旧,按照规制,高岳既已卸任节度使,幕府僚属就都同样该罢除掉,由新的兴元尹严震再行征辟,可现在这种局面,兴元府上上下下,军政两面,还都是高岳的人,这让严震很难做。 对此高岳根本不屑作答。 倒是皇帝开口:“兴元府不是正于凤州河池筑城吗?” 张延赏只好回答,是也。 “既然如此,临时再更迭僚佐军将也不好,于筑城不利,就让严震先领着定武军,安心筑城吧。”皇帝这句话,让张延赏语塞,外加没脾气。 11.皇都巡城监 而后张延赏转移了话题,称有御史弹劾高岳,称高岳在兴元府大肆吞并官田、职田,设州庄、监司,建邸舍旗亭十七所,笼络商贾,列职为军校,押船大肆至其他方镇回商回易茶、丝绸、高密侯纸伞、药草、芸薹油、农具等,再加上先前在泾州百里的数所邸肆,每年光高岳一人收利便不下五六千贯钱,完全违反了陛下你先前禁止各军营商的诏令。 “此一时彼一时,高岳辟汉川水道,凿除险滩,如今商贾能借兴元府,自西川蜀地,往荆襄、鄂岳乃至江淮地区扬帆自由贸易,连淮水、扬子江的山棚、劫**都少许多,从中抽头些许补贴军需,不用深责。” “!” 说实话,皇帝的这番话,其实不要说张延赏,就是高岳自己也是没意料到。 原来高岳还想着,如张延赏借着这个弹劾自己,还得花时间应付解释番。 这会儿在张延赏目瞪口呆时,高岳算是明白:皇帝如今在钱财上,也已和地方节度使是盘根错节的关系。 很简单,播迁奉天的教训犹在眼前,导致皇帝对宰相掌握的国库根本不放心,回京后更费心费力地扩充大盈琼林,其内库蓄积的钱财自何而来?大部分都来自于地方节帅为固宠,给皇帝每年乃至每月献上的“进奉”。 皇帝的言下之意就是“你弹劾高岳,顺带把兴元府欣欣向荣的各色产业都扳倒了,以后兴元府拿什么来给朕进奉?开玩笑,难道还要朕领国库每年固定送入的五十万匹布帛,苦歪歪地过日子?遇到兵变这样的特殊情况发生,根本没应变能力。” 张延赏还待再说,皇帝不让他继续,说那御史的弹状“留中不回”,此事到此为止。 接下来,皇帝就问高岳开子所为何事。 高岳就直接以吏部侍郎的身份,给皇帝上了个奏疏,皇帝打开一览,是个详细的名单。 “陛下,臣自领命掌铨选以来,日夜审计,将我唐与西蕃会盟诸般人员皆誊录在此疏中。” 张延赏听到高岳这话,不由得一惊:这个吏部侍郎,知三铨也就罢了,又是什么时候负责敲定会盟人选的! 皇帝将奏疏看了番,接着看到张延赏满脸狐疑不解的表情,就很平和地对他说:“唐蕃会盟毕竟是关乎国体的大事,人员择选必须谨慎,故而朕决定,会盟中五品以上者由朕亲自挑选,而六品及以下者交给吏部来挑选,至于护卫的军将,从泾原、凤翔二军府里出人。高岳这份奏疏,即是如此。” 于是阅览结束后,皇帝亲手把名单交到张延赏的手中。 张延赏一看,窦参的从子窦申,身为礼部司员外郎,赫然在从事之列,且高岳还在奏疏里建议,可暂给窦申“鸿胪少卿”的官衔,毕命归来再由吏部审议加官。 “这!”张延赏急忙询问高岳,为什么要让窦申去。 高岳直视张延赏,不慌不忙地回答说:“窦申这次注拟为礼部头司员外郎,原本就该为国家行五礼之事,又临时加他为四品鸿胪少卿,参与和西蕃的会盟,这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然则......”从公理上,张延赏根本无从反驳,因在外交上,礼部是执行部门,而鸿胪寺是具体执行部门(中书门下决策,尚书省六部对接执行,九寺五监具体干事情),高岳“举荐”窦申在会盟里为国立功是理所当然的。另外,按照唐朝规定,以使节的身份出使、会盟,功成后回来是要升官的。 这时皇帝当即拍板,“高岳的这份奏疏,朕可。” “陛下......”张延赏也是焦急,他本能地清楚,高岳绝不会对自己存什么好心,这很可能就是他挖的个不大不小的坑。 可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出口,皇帝就有些不悦,“张相的意思是,窦申既为户部侍郎窦参族子,便不能离开京师,至边地履职?” 你瞧瞧朕身旁的高岳,还是个集贤院正字时,就能跑去最危险的泾原里当官。 这下张延赏也被皇帝的怒气吓到,便连说臣知道了,臣照办。 这下皇帝才颔首,开始了下一个议题: “妖僧广弘作乱攻入大明宫的事,朕深深自责。对大臣牵涉其中的,朕不愿多究,宁节帅韩游瑰朕已下诏赦免其子(韩钦绪),只将韩游瑰征还朝中为龙武将军而已。不过朕如今想的是,可不可以尽废北衙六军?此后六军将领和十二卫将领相同,作为军将迁转的虚衔,京城内禁军划一,为殿后左右神威军,先立为两万四千兵额,何如?” 还没等张延赏说什么,高岳就对此发表意见,这块业务他熟悉得很,根本没张插口的份:“陛下英明,依臣岳的拙见,北衙六军虚占、挂籍情况已是积重难返,士兵多为坊人冒充,空耗国家衣粮,此后专一为神威军,兵额既定,再择选得力将领操练,可速成精锐,拱卫皇都。此外臣建议,将金吾司、威远营合并,设皇都巡城监,由陛下亲选中贵人(宦官)监勾当,为皇城衙署第六监(现在是九寺六监),按臣于定武军所设的军制,立十二营共一百零八撞队,各监察长安一坊,称‘巡城外监’,由巡城左右使分统;再设六营五十四撞队,继续守于金吾仗院,称‘巡城内监’,以备不虞及奸人作乱。” 高岳此举,就是要在唐朝的长安城内,超脱京兆府、长安万年二县衙,成立独立的警察特务机构。 皇帝曰可,接着便询问二位,淮西镇此番和广弘妖僧牵涉极深,朕日夜在思考这个问题,要不要起兵对其发动征伐。 张延赏终于等到机会,是慷慨激昂,称淮西镇勾结妖僧,居然当街刺杀朝廷宰执,并煽动防秋兵企图攻劫京师犯阙,罪无可恕,请陛下发诏,削夺淮西镇的军号、吴氏兄弟的官爵,并发神策及诸方镇兵共讨之。 但在此前,我唐须得和西蕃、党项诸蕃落达成静谧,如此不致陷于两线作战的窘境。 陈述完毕,张延赏斜着眼睛,望了下旁边站着的高岳。 可高岳却一副“双陆脸”,看不出有任何肯定或否定的神态。 这时绳床上坐着的皇帝,忽然眉头紧锁,说出句雷霆般的话语: “淮西镇征讨前,朕要完毕少阳院的事情。” 12.皇太子危殆 所谓的“完毕少阳院的事情”,就是李适要借着这场妖僧案,对太子做出个了断! 当时张延赏的心中顿时浮现出三个墨黑墨黑的大字:“废太子”。 这段时间,从金吾司捕拿走太子府詹事萧鼎、少阳院使王忠言后,太子惊惶到不能自已,日夜抱着萧妃痛哭,似乎专等父亲废自己的噩耗传来。 可郭锻拷打萧鼎、王忠言时,这两位也非常硬气,坚决否认太子和妖僧有任何牵连,所有事情都自郜国公主引起,和太子并无关系。 一时间郭锻也找寻不出什么真实的证据。 而张延赏对此也感到焦灼,因为此案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就愈发不利。 可张延赏心中也明白,废不废太子,关键只在于皇帝一念之间。 这时张延赏忽然灵光一闪,他想起郜国公主在饮毒酒前曾求过自己,“请相公保全太子夫妻,若圣主猜疑,可退一步,让太子佯装和我女儿离婚,引起圣主怜悯。” 这时张延赏在心中阴笑下,便上前对皇帝说:“郜国公主虽和妖僧牵连,然则她和太子间的纽带,不过萧妃而已,请陛下遣中使细问萧妃即可。” 皇帝听到这个建议,便微微点头。 谁想那边高岳声音洪亮,“陛下,不可鞠问一弱质女流,萧妃一旦受惊,胡乱攀连,只能让事情越来越棘手,绝不可能得出真相。” 张延赏顿时以同情的眼光看着高岳这怕不是个傻子吧!还以为陛下想要的是“真相”? 果然,皇帝立刻恼羞成怒,指着高岳:“以你的说法,是在指斥朕屈打成招?” 高岳便直接说:“如陛下真的不放心,可仿效贞观旧事,让亲近的大臣直接鞠问太子,自然水落石出......” 然而话还没说完,皇帝咆哮起来,说高三你欲看我父子相残的“杂戏”耶!下句就是,给朕速(滚)出小延英殿。 这正是圣人情绪宛如风雷般转瞬万变,刚才皇帝还和高岳相谈甚欢,可如今围绕太子,皇帝立即翻脸,在高岳灰头土脸退出阁门后,皇帝犹自气得额头青筋凸起,手都在不断颤抖。 张延赏心中暗喜,便上前一步,低声说:“高岳此行只为卖直沽名,他一面在公议前护持太子,一面又和普王暗中来往,希望两头讨好。” “此真奸臣,朕随即就贬谪他去岭表!”皇帝说出了张延赏最希望听到的话语。 不过张延赏的喜悦,还没来得及飞上眉梢时,皇帝就忽然问他下个问题:“张公绝不会做出两头讨好的事情,朕来问张公朕欲废太子,立普王,可乎?” 张延赏一听,背脊上汗珠直流,是既激动又不安。 终于,皇帝对他这个宰相,问出关乎国体的问题。 张延赏便哧溜跪拜下来,将象牙笏板抽出,垫在额头下,“臣觉得普王已然成立,英明聪俊,又同为陛下之子,陛下鉴人敏锐,臣等不及,只能奉行而已。” 这家伙说话很奸猾,既表达了自己也赞同册立普王,但又表示臣之所以如此,也是出于对陛下你择人眼光的充分信任。定策的好处要拿,锅则要扔给皇帝。 “既然张公也答应,那此事便好办了,朕欲再开阁子,召李泌入对,可乎?” 张延赏了解,这时皇帝心中已笃定要废除太子,高岳和李泌都是不顶事的,反倒可以借机将这几位给彻底扳倒,不由得喜出望外。 两日后皇城、大明宫诸多官员在视事结束后,挨在一起归第时,在马背上谈论得最多的话题,就是高岳在问对时,因太子的事触怒天颜,怕是不日就要长流岭表了。 另外呱噪的最热门的,还是皇帝要废太子的说法,听说不日皇帝要宣召门下侍郎李泌,这可能是太子最后的机会,就看李泌如何说。 “可怜可怜,我唐太子的命运,居然不在自己手中,全在圣主和宰执。” 集贤院里,白发皓然的萧昕,也结束了整理代宗实录的工作,和首席学士徐浩二位,加一起一百六十多岁的长者,盘膝坐在厅上品茗。 话题很自然地转到高岳的身上。 “中明(萧昕字中明),你如何看?”徐浩问到。 萧昕淡然地喝了口茶水,随后用手指蘸了些,在矮几的木上比画了四个字。 徐浩定睛一看,原来是“疏不间亲”。 于是这位老者也在煎茶的水汽里摆摆头,沉声说:“我也觉得逸崧不会错,这后生打进集贤院当正字时,给人的感觉便卓然不群。” 宣平坊宅第里,妻子云韶在清晨时分,给夫君穿朝服时,也给夫君打气说:“卿卿所做的事,合乎天理道统,是绝不会错的。” “要是我被长流岭表的话,阿霓你该如何啊!”高岳系起鱼袋,半开玩笑地询问妻子说。 “和你一起去岭表,夫妻俩买块桑田,抚养竟儿、达儿成人。” “要是岳母提起我的错,让你与我离婚,如何啊!” “阿霓做的事,也是合乎天理道统,绝不会更改。”云韶的表情很认真。 高岳笑起来,将妻子搂入怀里,轻声说“不会的,将来你还得是国公夫人呢!” 官街鼓声里,韦驮天牵着高岳骑马,至大宁坊和光宅坊间时,普王傅孟忽然转出来,冷言冷语地喊住高岳,“坊间都说高吏郎有心眼,能看后三年的福祸,现在看来未免荒诞,何须迂腐如此?” 高岳笑而不答,只是对孟于马上拱手行礼,接着便徐徐往大明宫而去。 当日,皇帝开子,单独召对李泌。 一见面,皇帝的心情明显很愤怒,见李泌进来,便将份奏疏掷在地板上,李泌不慌不忙地将其拾起,一看原来是太子递交上来的表章。 内里太子哀求皇帝,请允许他和萧妃离婚,以便与郜国公主、妖僧广弘切割关系。 “他要是死扛到底,朕倒也欣赏他,可这算得什么?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自证清白吗?”接着皇帝就很生气地说了这么句,意思是太子李诵根本没法子用肩膀挑起江山社稷。 李泌不说话。 皇帝就继续喊了句,“高三这混蛋辜负了朕,朕准备将他左降长流,去柳州为司马。” 李泌还是微微笑,将太子的奏疏给折叠好,随即纹丝不动。 13.可怜建宁王 皇帝见李泌没任何反应,便有些尴尬地来回踱了数步,“普王已然成年,温厚仁友,有决断手腕。先生以为如何?” “陛下先前宣召张延赏、马燧,此问题已然问过他俩,普王是何人物,又何需再询问本山人一遍?” 皇帝顿时不快,就对李泌说,“那先生到底在想些什么?” 李泌这时才微微睁开丹凤眼,“臣,想起了陛下的叔父建宁王罢了。” 一说起“建宁王”这三个字,李适果然脸色大变。 建宁王李,乃肃宗皇帝的第三子,自小英毅而有勇略,擅骑射。安史之乱时,建宁王与李适的父亲,当时的广平王李豫,兄弟俩卫护在肃宗的鞍前马后,每逢危难,血战在前,可以说为支撑唐朝当时摇摇欲坠的天下,立下不可磨灭的功勋。 然则还没等唐军光复两都长安、洛阳时,昏庸的肃宗皇帝就听信了张良娣、李辅国莫须有的谗言,认为建宁王有异志,草草将其赐死。 而广平王也就是后来的代宗皇帝,因和建宁王手足情深,每次在肃宗面前说起建宁王,无不痛哭失声,丝毫不顾忌李辅国、张良娣当场。 这时还没等皇帝回答什么,李泌便轻轻朗诵起:“故齐王,承天祚之庆,保鸿名之光,降志尊贤,高才好学,艺文博洽,智略宏通,断必知来,谋皆先事,识无不达,理至逾精。乃者寇盗横流,銮舆南幸。先圣以宸之恋,将侍君亲;惟王以宗庙之重,誓宁家国。克协朕志,载符天时。立辨群议之非,同献五原之计。中兴之盛,实藉奇功。景命不融,早从厚穸,天伦之爱,震惕良深,流涕追封,胙於东海。顷加表饰,未极哀荣......” 没想到,没想到,这是代宗皇帝亲手写的《追谥齐王(即李)为承天皇帝诏》,时隔这么多年,里面的每句话,先生都还能记得如此清楚。 皇帝长长叹口气,说了句:“建宁叔着实冤枉,都是肃宗性急,所以谗言才能得逞。” 谁曾想话音刚落,李泌便起身,又吟唱了首诗: “信谗杀其子,作源自上皇。 肃宗心忍父,可怜建宁王。 不记在东宫,时恐罹祸殃。 何个循故辙,谗口任翕张。 君子听不聪,佳儿被摧戕。 遗恨彼妇寺,寸牒宁足偿!” 这诗让皇帝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好像被人连续掌掴了好久似的。 “肃宗皇帝自己当年为太子时,曾受各种谗言逼害,却不吸收教训,登位后便冤杀建宁王。如今陛下既知建宁王是冤枉的,臣不胜庆幸,臣只担心陛下又会重蹈肃宗皇帝的覆辙。”李泌语气虽平淡,可内里含着的机锋,立即让皇帝坐立不安。 这话既是说给他听的,因皇帝昔日为太子时,也曾被独孤皇后、韩王一党各种针对。 这话也狠狠讥讽了肃宗皇帝,乃至更往前的玄宗皇帝,这两位皇帝年少时不也经历各种迫害磨难?可当上皇帝后,对儿子们下手却比前代的都狠。 “朕,朕也不愿害太子,不过普王更优。如立普王,朕保障太子可在宫中安然养老。” “普王不过陛下侄子,太子才是陛下亲子。臣从未听过有废亲子、立侄子之说,这种道理连乡间的村氓都懂,奈何陛下却如肃宗般性急,才让谗言四起,事情到这步田地,陛下实难辞其咎。”李泌这时摇动羽扇,冷冷地说道。 这下皇帝也发怒,“先生此言太无礼耶?朕与普王早已同真正父子。” 谁想李泌针锋相对:“那陛下百年后,普王会如何对陛下的皇长孙?” 这话一说,皇帝宛若雷击般,接着眼珠来回游移,心中暗想:“对的,朕的好孙儿......” 这时李泌捧袖,“如陛下必欲废太子,臣请并废普王且杀之,随后以陛下长孙为储君。” “李泌!你胆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居然要废杀普王!”气得皇帝脸色发青,“卿不顾自家家族了?” 李泌正色说:“如陛下下诏让臣侄子继承臣的家庙,那臣宁愿陛下杀尽臣和臣的亲子当年建宁王被冤杀时,臣身在彭原,却无法救建宁王,此后便发誓,绝不在天子左右侍奉,然而现在臣入朝为相,违背当初的誓言,也该死了。但臣在死前,也要对陛下进忠言,请陛下记住,自古帝王家父子相残者,未有不致社稷覆亡的。” 皇帝见李泌丝毫不肯服软,也无可奈何,便岔开话题:“先生此言谬矣,贞观、开元年皆废换太子,为何不亡?” “贞观年间,废太子李承乾于东宫豢养甲士,并与侯君集图谋不轨,罪行昭然,太宗皇帝犹召其舅长孙无忌等数十大臣,鞠问太子,等到罪证齐全后又集合百官朝议,当时言者曰,愿陛下不失为慈父,使太子得终天年,太宗皇帝从之,这才最终废了太子李承乾。另者,太宗皇帝废李承乾时,同时废黜了魏王李泰。故而陛下现要废除太子,臣请效太宗旧法,并废普王,传位于长孙。” “......”皇帝默然,良久又说,“普王......” “陛下!”李泌打断皇帝,“魏王李泰曾对太宗皇帝发誓说,如立他为太子,将来为皇帝百年后,必会杀自己儿子,传位给弟弟晋王(即李治)。陛下认为,如魏王真的得为皇帝,会兑现这个诺言吗?” 皇帝尴尬地笑笑。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太宗皇帝没信李泰的鬼话,即使李泰是他最宠爱的“青雀”,所以太宗皇帝在废李泰时感慨,朕这样做,是在昭告天下:太子这个位子不是靠钻营就能得到的,另外如传位给魏王泰,朕百年后,太子、晋王一个都活不了,只有把李泰给废了,传位给李治,这三兄弟(李承乾、李泰、李治)才能同时活下来。 后来最温厚的晋王李治当了皇帝,果然优待李泰至死。 “普王如今的处境,便是那时的魏王李泰啊!”李泌此言,即是说陛下你把皇位让给普王,普王继承大统后,绝对会杀太子和皇孙的,“至于开元年,玄宗皇帝听信武惠妃谗言,一日内杀了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海内天下无不冤愤,这种行为只可深深戒备,难道还是应该效法的吗?” “可太子毕竟身陷郜国公主、广弘妖僧案中。”皇帝这时明显动摇,但嘴还没完全松开。 14.喜鹊赴会盟 “陛下先流露出有废太子的想法,那些奸佞各个想要借此树立功劳,自然罗织罪名,无所不为。陛下何不静心思考三日,再做定夺呢?如肃宗那般性急,等到铸成大错后,悔之不及啊!” “可是有大臣,却支持朕如此的做法。“皇帝话中有话。 李泌也可不客气了,尖锐指出:“自古以来,以定策来贪图功劳的,大抵有这么几位,杨素、许敬宗、李林甫。杨素之后,隋朝坍圮;许敬宗之后,武周代唐;李林甫之后,安史叛乱此数者,莫不是扰乱天下的奸臣。” 这下皇帝心中也有底了,就试探性地询问李泌:“那么按照先生的说法,护持太子的才是社稷忠臣了?” “疏不间亲啊,陛下。”李泌将最核心的话语吐露出来。 这时皇帝李适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在少阳院里的位置被威胁时,确实是高岳、李泌帮他周旋的,现在他们不过是将这种理念,投射到自己的太子身上而已。 “那么太子和妖僧的牵连,朕该如何向朝臣、天下交待?” 李泌端起羽扇,侃侃而谈:“妖僧案乃广弘大逆不道,煽动禁卒、坊人,又对外勾连淮西叛镇,不要说和始终深居少阳院的太子,就连和郜国公主都很难称得上有什么实质性的关联。如陛下以后毫无芥蒂,依旧慈爱太子,海内四夷知道,莫不感于陛下的仁爱,皆目陛下为父;可若陛下只凭太子的妻母(岳母)有罪,就要废嫡子立侄子,臣深恐以后内廷会不得安,如太宗皇帝曾担心的那样,内外皆知太子之位,有经营有武力者皆可得之,长此以外,国将不国。再者,臣昔日在蓬莱殿书院为陛下侍读时,曾见过太子,观太子的神情举止,绝非是有异志的面相,臣当时唯一担心的,便是太子会过分柔弱温仁,如此会遭枭人的逼害谗言。” 后面这话触动皇帝内心的真正所感,他叹息声,眼泪都快要落下来,哽咽地对李泌说,“先生所言,朕深以为然,朕确实担心太子的性格,不知他像谁耶?” 李泌只是回答了句:“以臣所见,太子性格,绝似故昭德皇后。” 一提昭德皇后,皇帝的眼泪彻底崩了,当即就坐在绳床上,用袖遮面。 李泌也慌了,赶紧跪拜下来,口呼死罪。 结果皇帝上前一把,扶住李泌,“若非先生,朕几乎要犯下大错!” 李泌也哭了,“今日陛下与臣这番谈话,请千万不可泄露出去。” 皇帝重重点头,说即便先生不言,朕心中也自有方策,“此后但求先生能继续护持太子,朕岂愿罢黜朕和昭德皇后之子,又岂愿将孙儿推入火坑之中?如此种种,不过试探朝野人心而已。” 这时李泌苦笑着,指着自己鬓角间的雪色白发,“臣如今春秋六十有三,即便为陛下尽心竭智,怕是也熬不了三五年了。臣死不足惜,愿陛下此后慈爱太子,内廷和顺,在外重用韦皋、高岳、贾耽、杜黄裳等一干忠臣,恢复盛世便绝对有望,那样臣死且不朽!” 皇帝和李泌的召对结束后,李泌从小延英殿的阁门内走出时,脸色青白,一言不发。 随即皇帝命翰林院出制文,称郜国公主秽乱宫廷,交接外臣,已知罪服毒自尽;太子府詹事萧鼎,不知避宗室,通奸郜国公主,交付中官杖杀;少阳院使王忠言监护失责,流放至容管经略府。 至于郜国公主的四个儿子,裴液直到萧万,全都左降,流放岭南。 岭南节度使萧复也被牵连,左降为州司马,其节度使位置由杜佑接任。 一时间,朝堂上下无不变色震恐。 张延赏更为得意,自知太子必废。秋九月二十四日,崔汉衡以兵部尚书,马燧以尚书仆射兼陇右元帅,其下从事窦申、吕温、袁同直(已被聘为马燧行营掌书记)等组成个庞大的会盟团,浩浩荡荡,荣耀无比地自长安城出发。 按照唐和西蕃的协议,十月十日,在会州西吉会盟。 原本西蕃还请求河中节度使浑、唐太尉段秀实一并参加会盟,可李泌等臣子却上疏,称西蕃狡诈,不可尽信,浑表面上称参与会盟,实际却领五千兵驻屯在摧沙堡东面的泾川口处,以备不虞;另外让摧沙堡、平凉、华亭、白草各处的神策、泾原、凤翔兵马,都做好战斗准备;而进入陇州地界的一万宣武兵,由宣武都兵马使刘昌统率,抓紧时间在源筑城。 窦申临行前,是摩拳擦掌,其实他那日和高岳谈话后,心中也有所触动,像我这样门荫出身,人生的前半辈子也在浪荡作奸当中虚度过去,接下来也到了洗心革面,真正建功立业的时候,另外听说自己这次加鸿胪少卿,可以参加西吉会盟时,不由得开心非常这次毕命归来,应该能升到五品官,那样就能堂而皇之迎娶升平坊崔宽之女云和了。 虽然云和是再嫁身,但窦申听说对方可是湘水女神般的存在,出身又高,能娶得云和为妻,此后的人生可就圆满了,努力个十年,也能四品,甚至也能入政事堂平章事,绝不会比高岳差。 窦申前三十岁,玩得全是婢女、美姬和娼妓,现在也想安顿下来。 可窦参却有些担心族子,他也隐隐觉得这次会盟不会如此简单,然而族子已是吏部和天子钦点的“鸿胪寺少卿”,回旋起来很困难,同时自己又得马燧、袁同直的保证,称此行绝对无虞。窦参自己又拜祭了“五兄”,和五兄的神像进行番神神叨叨的交谈后,最终也就答应了窦申的远行, 临皋驿前,对着许许多多前来送行的官员车马队伍,窦申慷慨满怀,望着京西山原间无尽的秋色,饮尽了手中的这杯酒,还吟了两句诗:“劝,劝君更尽,一,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再,再饮一杯。” 送行队伍里的有文化人,无不掩口而笑,心想这窦家的郎君吟诗吟错对象啦。 而同时在朝中,皇帝让阁门使宣子在宣政殿大殿上,要单独召对十王宅里的普王,让普王先到待制院来。 听到这个消息,政事堂内张延赏不由得得意地摸着胡须,满心自得。 15.普王求生欲 十王宅的街口处,普王头戴紫金冠,着绣花团锦袍,白玉腰带,登乌皮**靴,骑青骢马,前来邀请他的大明宫中官恭敬地在旁侧为其开路。 大树下,普王傅孟万分喜悦激动,拱手而立。 而马鞍上的普王也对他微笑示意。 先前在王府中,孟就向普王贺喜,说陛下此行,必然改换殿下为太子。 普王也非常高兴,说王傅暂且不要声张,等小王入小延英殿后定策功成,再庆贺不迟。 待到大明宫的下马桥前,普王很恭敬地从坐骑而下,随后入与集贤院相对的亲王待制院内等候。 半个时辰后,门阁使、宣徽使等高品宦官都到来,说普王可自进小延英殿,圣主在彼处等候。 等到普王入殿内,一看绳床上坐着的皇帝,便立刻跪拜下来叩首,口呼万岁。 “吾儿何须如此?”皇帝急忙阻止,随即让普王入座。 普王便很谨慎地坐在西首的茵席上。 这时皇帝直接负手站起,对普王开门见山,“如今太子暗弱,此番又和广弘、郜国牵扯不明,故而朕深恶之,便想要废太子,立你普王为嗣,吾儿意下如何?” 说完这席话后,皇帝的眼睛即刻转向席位上低着头的普王。 他怕普王怀疑自己的“诚信”,便又重复了一遍,便说“此是朕坦率意,吾儿千万勿疑。” 这句话结束后,整个小延英殿的时间好像静止下来,各个窗牖外的秋日阳光细软,只剩下水漏的滴答声,殿内殿外宛若艘在死水里缓慢搁浅的大船,僵僵的。 普王的瞳孔凝固起来,胡须也凝固起来,鬓角也凝固起来,全身的动作都凝固起来。 皇帝也是一样。 普王这时候的脑袋里想的是,那日他爱妾阿藏,也即是崔云裳着男装到兴元府内,高岳坐在屏风和烛火前,对她说我只有一句话,请阿藏你帮我暗自捎带给普王,请他务必坚守这句话,并且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去。 而高岳随即说出的话,不过八个字:“谨守本分,疏不间亲。” 同时,立在绳床边的皇帝,面容在垂旒后,也是纹丝不动。 普王这会慢慢抬起脸来,仰视着养父,也是这个帝国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至尊皇帝。 此刻高岳的八字,在普王心中忽然更明晰起来,他本能觉得高岳说得还是对的,还是为自己好的。 忽然,普王的泪水夺眶而出,直顺着脸颊淌下,随后泣不成声,伏在皇帝的靴前,“陛下居然要废太子立侄子,我决死不从!” 皇帝心中很感动,但表面上还骂了句“痴儿,你莫不是傻了?” 可普王鼻涕都哭出来,他仰面捧着衣袖,牵住皇帝的赤黄袍,“孩儿还记得昭德皇后临薨前,曾牵住我和太子的手,说我唐社稷江山,全在你兄弟和睦上。孩儿并不傻,知道这江山由太子继承才是天经地义的,愿陛下休要听信谗言,无端起怀疑之心,如陛下还不信太子,孩儿愿当场触柱,死在陛下眼前,以保全太子清白,绝奸臣之想。陛下!如废太子,将来太子和皇孙必然无法周全;如不废太子,将来太子继位,绝不会害我等。个中道理,希望陛下静思。” 皇帝当场将嚎啕大哭的普王的脖子给抱住,也是泪水婆娑,“吾儿果然是仁义之辈,前言不过戏耳。这段时间确实有奸臣借广弘妖僧案,煽风点火,离间我父子兄弟关系,不知吾儿居十王宅时,可曾有大臣暗中撺掇联络你?” 在那面的普王不由得一凛,接着嘴唇颤抖,他晓得这关他必须得过,正拥抱他的皇帝一半是感动,一半却是杀意。 最终普王低声地说到:“张延赏曾遣人来......” “你王傅是什么态度?” “王傅为之动摇,孩儿却没有听从......” “好,好,好孩子。朕,全都明白了。”皇帝将普王搂得更紧了。 鄯州地界,无数身着赭色衣衫的僧侣抬着金质的佛像,后面跟着长长的寺院奴隶,就像条灰色的河流,来到狭长的宫堡前,鼓声、锣声、诵经声震天动地。 所谓的宫堡,是西蕃制度的“六标识”之一,即赞普规定:州府的标识,就是这种宫堡,它即是西蕃贵族治理当地的衙署。 而现在鄯州的宫堡,已成为赤松德赞的驻跸之地。 赞普巨大的穹庐覆盖了宫堡前的地界,在其内外,行走着各色官员和侍从:大论、中论和小论,还有内相,司马官、料敌防御官,人们胳膊上的金银章饰灿烂无比;然后便是堪舆者、占卜者、历法师、掌马鞍者、茶叶商等,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但四周也密布着赞普的耳目,禁卫武士和飞鸟使,密切盘查着出入的任何一位,决不允许威胁到赞普的安全。 当地州郡的汉民,则被强行驱逐在赞普穹庐牙帐五里开外的地方,绝不允许入禁区内耕作、砍柴或放牧,一旦被抓捕到,就得被无情地砍下首级。 此次在鄯州的德论大会,由赞普亲临主持。 宫堡的长廊和赞普的营帐,已经连接在一起,最尊贵的尚、论们,包括各仆从民族的小王们,齐聚坐在一起,商议着国务大事,特别是唐蕃在会州会盟的事。 “劫盟......”当尚结赞提出这个方案时,赤松德赞是诧异的,他目光转向了身边两位僧人,一位是莲花生,一位是来自沙州的摩诃衍那。 其中莲花生是来自天竺的和尚,属于小乘佛教。 而摩诃衍那则出身于禅宗北派,信奉的是标准的大乘佛教,当他位于沙州的佛寺被西蕃军队攻陷后,本人没入到蕃地来,赤松德赞听闻这位佛法高深,便下诏令许可他于蕃地传教,人称其为“大乘和尚”。 不过大伙儿都清楚,莲花生和摩诃衍那的教义,是针锋相对的。 果然,对尚结赞劫盟的提议,莲花生持反对的意见,他对赞普说:“尊贵的尚结赞的建议,是不符合一位德性之人的行为的,如果赞普你听从他的想法,同样也会损害你的德性,这样会让整个国家堕落邪恶下去。” 然而摩诃衍那却说:“如今唐蕃大地兵革不息,正处于漫长的末法时代,能拯救其的只有天神赞普,为此赞普应当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以杀止杀,只要能自唐土的五台山迎入文殊菩萨来,整个大蕃才能真正肩负起兴佛的使命。”故而摩诃衍那,支持尚结赞袭击唐朝会盟使团的计划。 听到文殊菩萨,赞普赤松德赞明显激动起来,他便问摩诃衍那:“本雍仲能见到文殊菩萨入大蕃之地的那天吗?” 摩诃衍那很恭敬地答复赞普,说他做过梦,梦见文殊菩萨是会降临在逻些城的。 16.赞普劫盟意 “文殊菩萨,一面双臂,宝相白皙庄严,持慧剑,骑乘狮子,必在未来入天神赞普您所居住的逻些城。”摩诃衍那非常肯定地对赤松德赞预言说。 这下赞普也顿时沉浸在能迎入菩萨的幸福当中。 莲花生顿时合掌,叹着气,对赞普规劝道:“天神啊,你看高原上明彻的天空,宛若您历代的本性般无垢。而美德就如这天空中的白云,而劫盟这样污秽的行为,则如天空中的乌云,切不可让乌云多过那白云,否则便会降下雷电洪水的灾难。” 赞普向来对莲花生充满敬畏,这时也有些犹豫,即回礼说到,听师父如此说,我便犹豫了。 而议事的穹庐里,西蕃的鹰派尚结赞、马重英等大论们都脸色不豫,便将目光投向了大乘和尚摩诃衍那身上。 尚结赞始终笃信佛教,马重英最早对佛教持反对态度,后在赞普的劝导下也开始信仰起来。可有意思的是,尚结赞大部分时间节镇鄯州,而马重英节镇河西,当地的佛寺以汉僧的禅宗为主,因修炼方便,渐渐地居然让尚结赞、马重英开始对高原上的天竺佛系的繁琐经文开始厌烦起来,在他俩的影响下,相当部分的西蕃贵族开始修习禅宗而这位摩诃衍那,正是尚结赞、马重英写信推举给赞普的。 故而实则此时,西蕃的佛教力量已暗然发生分化:西蕃本部的高原地带,以自天竺、泥婆罗(尼泊尔)系的佛寺占据主流,据点在桑耶寺;而河西、陇右这些新占领区,则以汉地禅宗佛寺占据主流。双方各得一派西蕃贵族支持,再加上余烬尚存的苯教,已开始明争暗斗。 果然,摩诃衍那当即反驳莲花生说:“师父谬矣,无论白云还是乌云,都是遮蔽天空的一片云,对应的无论善业还是不善业,都没有从轮回当中解脱,也都是成佛的障碍。为了拯救末法,岂可拘泥于白云乌云!” 此言一出,神通广大的莲花生居然语塞。 此刻尚结赞和马重英接替而上,其中尚结赞对赞普说:“将会州归还唐人是绝对不可能的,一旦唐人占据会州,便有深入河西的跳板,故而唐蕃真正的和平完全不存在。只有趁着这机会劫盟,方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我素来镇守东道,知晓唐家所依仗的将才,无非马燧、李晟、浑、段秀实四人而已,如今李晟已丧兵权,段秀实赋闲归京,而仆射马燧、侍中浑都来参加此次西吉会盟,我大蕃可伏三万精兵于山中,待到盟半时掩袭,擒马燧、浑,唐家便会彻底崩塌!” 赤松德赞悠悠回答说:“马燧、浑都是唐家值得尊敬的武士,不可害他俩性命。” 尚结赞笑起来,“本论绝不会杀此二人,而是以此二人为筹码,逼迫唐家天子放弃对会州的索求。另外放此二人回去后,唐家天子肯定会加以猜疑,如是马燧、浑也会丧却兵权。” “尊敬的舅氏,难道唐家只此这四位英雄吗?” 面对赞普忽然的发问,尚结赞和马重英顿时有阵羞赧,可在鄯州明晃晃的阳光下却看不出来,因在场的大贵族们都把脸涂成赭红色。 尚结赞有苟头原,马重英有安乐川,他俩都见过那面古怪的黑白貔貅战旗,但让他俩更感惭愧的是,虽然战败,但居然不知道军旗的主人为何? 当然,以尚结赞、马重英的资历来看,这两位最多只是承认在这面战旗前“因各种原因,有过小跌宕”,是绝不可能公然承认惨败的。 尤其现在的关头,绝不能丧自家的志气。 “马、浑、段、李四将除,我蕃即能长驱直入,如无人之境。”二位齐齐保证,语气非常骄狂,“唐家其余诸节帅,全是庸俗之辈。” 其中马重英还从腰带中抽出饰金的鞭梢,指画地图沙盘道:“劫盟后,大蕃须得重兵压境,好比崇山压碎累卵那般,彻底击垮唐人在盐州五原、六盘山、陇山直至剑南西山的防线,此防线连绵的山脉就好比人的脊梁骨,我大蕃勇士的铁锤将其砸垮粉碎,唐家便瘫痪如泥,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时不但长安城会归于我大蕃版图,五台山的文殊菩萨也会被迎入到赞普您的红宫里来。” 在这样的游说下,赤松德赞身为全西蕃最大的奴隶主,当然怦然心动,最终同意劫盟进兵的主张(这是由他的阶级本性决定的): 本赞普将所有的禁卫东岱都交给尚结赞,于西吉劫盟,擒马燧、浑; 东道两万五千边军,交给尚结赞的副将论徐力带领,直攻陇州源,毁掉唐人在这里筑造的新城,随后再拔除华亭、阳、南由等各处唐家位于陇州的据点,目标是将凤翔的唐兵重新逼回到山、岐山里的凤翔府一地里去,其中赞普特意下令,夺占陇州诸地后,“尽掠当地的唐人百姓、军卒,不从者即杀,牵走所有的牲畜,焚烧所有的庐舍,平毁所有的城池”,以最大限度摧残唐军的战争潜力; 北道大论马重英,大料集后再合三万精兵,本赞普予你增补部分禁军东岱,渡黄河,趁唐人盐州新城还未完工时,将其重新摧毁,“本赞普已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盐州城第三次被你的剑锋击碎后,唐家天子脸上会是何种表情了”,随后鼓动整个白于山四面的党项蕃落,从他们当中择选出一位能统率大局有威望的首领来,将“赞普钟”(意思即是赞普的弟弟)的封号赐予这个人,让他能在大蕃的支持下,统合党项的力量,和唐家长久对抗下去; 剑南道大论论莽热,青海道大论论恐波,齐集五万兵,命大蕃与唐西川相交的西山八国的蛮族、羌胡族出两万仆从兵,并让“赞普钟”南诏王异牟寻出兵三万,共十万大军,进攻西川的蜀都城,“此地节度使为韦皋,资历甚浅,人皆云不过为唐家天子弄臣,以宠信得此高位”,目标是一举攻陷蜀都城,打垮唐家在三川的力量。 最后,赞普还下达个新的策略:“此次出战,攻城略地时,自河陇汉民当中,每三户抽一男丁,将其父母妻儿押在各州宫堡内为人质,作战时驱赶其在前,或攀爬城墙,或填沟壑,我大蕃士兵继之在后,自当无往不利。” 尚结赞、马重英等贵族当即承命,接着赞普用王印,尚结赞用蛙印,马重英用红莲印,其他诸节儿用飞犬、鹰等各种图案的印,于木简依次连署盖印,正式立誓敲定了西吉劫盟的方案! 17.佛系五五开 于是尚结赞、马重英便退出穹帐,前去缜密布置劫盟事宜。 而在赤松德赞的座前,天竺僧莲花生和大乘和尚摩诃衍那的口角依旧在继续。 最终还是赞普打了圆场,他说:“敬奉三宝是我大蕃永恒的国策,各种宗派都应在蕃地和平共处。不如这样,我和我的后(西蕃王后蔡邦.马加东格)育有四个儿子,其中大儿子牟赤松波早早就往生极乐,他的转生在何处?迄今无法寻找得到。此外还有两个儿子,牟尼和牟汝,生得都非常聪慧,我准备让牟尼进入桑耶寺,成为莲花生尊师的‘试子’,修习佛法,学会贤良和公正;而牟汝则希望他成为名勇猛的武士,我将他托付给中道青海的大论论恐波,希望牟汝能在战争里淬炼自己。至于最小的儿子叫牟迪,尚未到可以骑马射箭的年龄,便让他成为大乘和尚你的“试子”,此后他会保护你和你宗派的庙宇的。” 很显然,对天竺中观宗佛系,和河西的禅宗佛系,赞普的态度就是“五五开”,谁也不想得罪。 当两位尊师退下去后,穹庐下赞普装饰着黄金和玉石的宝座前,新晋的妃子波雍脸庞赭红,捧着美酒,请求赤松德赞饮下去,然后好好地休息。 这位波雍妃,正是赤松德赞的生母,那囊.芒保杰细登的“转世”,本是苏卡地区一家贫户的女儿。 这个转世的认可,是莲花生确定的,赞普是深信不疑,所以将这位姑娘迎入红山宫殿当中,册封她为“波雍妃”,此后他像爱着自己生母那样,宠幸着波雍。 作为对莲花生的回报,赞普将另外位美丽的妃子卡茜萨措杰赐给了莲花生,供这位尊师“修行密法”。 这已经让西蕃真正的王后,蔡邦.马加东格感到嫉妒。 当她坐在另外座金色的穹帐处,被侍从官告知赞普对她三个儿子的处置时,蔡邦王后冷笑起来,然后将儿子牟汝唤来身前,对他说:“你父亲夺走了你的哥哥,和你的弟弟,前者送给了桑耶寺,后者送给了大乘和尚。只有你在以后才能成长为真正的武士,保护母亲我的尊严。”随即,蔡邦王后将一把镶嵌绿松石的锋利宝剑,交到了牟汝的手中,“记住,以后你要用这把剑,完成母亲的期望。我和整个蔡邦氏族,会支撑你登上天之子的宝座......” 当牟汝接下母亲的宝剑和托付时,鄯州的宫堡街口处,大乘和尚摩诃衍那正和等候在此的尚结赞、马重英秘密交谈。 “波雍妃,是我堂姐芒保杰细登的转生;天神赞普的长子牟尼,是我那囊氏的甥孙,可现在这些本该属于我那囊氏家族的荣誉,却被莲花生侵夺走了。此外,蔡邦家族也对我‘尚’的地位虎视眈眈。所以大乘和尚,你得用你的智慧来帮助我,那囊氏家族是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尚结赞对摩诃衍那如此请求道。 尚结赞所在的那囊家族,封邑在柴(brad)和雄巴(zhong pa)两个地区,有属民和奴隶三十七万人,为西蕃内首屈一指的大贵族,自松赞干布时代就不断与赞普通婚,是“三尚四论”之一。尚结赞的堂姐芒保杰细登是赤松德赞的母亲,自己是赤松德赞的“舅氏”,掌西蕃东道军政大权,可谓显赫异常可这种显赫,如今也遭到各方面的挑战,其中最严峻的便是来自赤松德赞王后蔡邦所在家族的。 毕竟那囊氏只是上代的外戚,而蔡邦氏才是今代的正牌外戚。 “我得到了牟迪,我会将他培养为英武聪明的人物,将来由他登上赞普的宝座。”摩诃衍那也不避讳自己的野心,言下之意是牟迪,必须要得到你两位家族的支持。 尚结赞没想太久,便点头应承下来,随即说“在尊师你收养牟迪王子时,我会让次子伍仁辅弼帮衬在牟迪王子身旁的。” 而老将马重英则说:“牟迪王子还需要个智者伴在身旁一道修行。”接着他便推举河西地区一名叫娘.定埃增的年轻优秀的西蕃贵族,也是僧侣,“他兼具宫廷和宗师双重的智慧”,伴同在牟迪身旁。 日暮时分,鄯州宫堡四周的营帐香烟缭绕,驼铃声中,还年幼的牟迪王子张着稚嫩而清澈的眼睛,披着赭色的僧衣,骑在头骆驼上,鞍上挂着装着佛经的箱箧,由摩诃衍那牵着,向北方行走着,他离开了生母身旁,要去河西的寺庙里为僧。 这孩子回身望了望,母亲所在的穹帐顶,在夕阳下装饰的金子闪闪发光。 “努琼。”街口边的一处墙垣下,马重英拄着佩剑,说道。 “在此。”努琼深深伏在地上,辫梢拖在了尘土中。 “跟在牟迪王子的身后,终生忠诚地照顾他,这就是你的归宿。” 努琼双手伸出,对马重英拜了两拜,接着抱着行李和毯子,跑了过去,跟在牟迪王子的骆驼后,亦步亦趋。 牟迪王子斜着眼睛,看了看努琼。 努琼壮起胆子,望着牟迪,她觉得好像看到最熟悉的人。 “你在想什么?”牟迪开口问道。 “我想起了我两个孩子。” 这时牟迪笑了笑,说你跟上来,小心些,不要被骆驼给咬到了...... 三日后,当赞普的牙帐穹庐开拨,往南返归高原时,鄯州地界汉人的田庄内,马蹄声震天,灰尘飞舞,无数妇孺老弱跪地大哭着西蕃的骑兵们,用绳索隔三户抽一丁,将这些抽出来的汉人男子捆着,要押往营地当中做苦力,攻城时要当炮灰。 “郝郎!”一名年轻妇人抱着两个刚刚总角的幼童,扑在地上,伸手对着自己丈夫悲哭不已,接着数名西蕃士兵上前挥动马鞭抽打,接着将她给捆起来,两个幼童被扔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而后坐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娘子!”那黑脸汉子,名叫郝的的,正是之前尚结赞在鄯州论法时义愤填膺的那位,被绳索紧紧捆着,双手反剪,扭头看着自己妻儿的处境,是怒发冲冠,破口大骂,“狗蕃子,早晚叫你们不得好死。” 他晓得,妻儿马上就要被当作人质,锁在蕃子的宫堡牢狱当中。 可他的两个孩子,一个才三岁,一个才满周,如此稚嫩,怎么能抵得过宫堡牢狱的折磨? 这次西蕃侵攻唐土,最后不是他死,就是妻儿要死。 与其如此,还不如在此,怒骂蕃子而死。 其中几名知晓汉话的西蕃骑兵,听出郝在骂他们,便怒喊起来,高举起马槊,就要把郝刺死当场。 18.凤翔兴元尹 郝怒目圆睁,不知哪来的勇气,头直顶着蕃子的槊刃而上,只求速死。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白脸汉子踏上前,将蕃子刺来的马槊给死死握住。 “你是谁!”那蕃子怒喝道。 那白脸汉子急忙松开手,接着行礼,说我叫段佐,是鄯州宫堡里的一名小登记官,在大农业官徐舍人下面做事的。“在谈到“小登记官”和“大农业官”时,这段佐用的是蕃语,务求要让对方明白。 徐舍人本为汉人,现在投靠西蕃下,因镇抚当地汉民卖力,居然当上当地的大农业官,总管鄯州的赋税,还有了银告身。 这时段佐指了指胳膊上的红铜章饰,表示所言不虚,我就是在鄯州各地田庄里监管、收税的人儿,是忠于赞普的。 接着段佐便给被抽走的郝求情,并暗中给这几位西蕃骑兵点贿赂。 如此,郝的性命才得保,西蕃骑兵狠狠在他后脑勺抽了几鞭子,被推搡走了。 走时,郝不断回头,望着段佐。 而段佐也不断用眼神示意,“你好好保重自己,你妻儿在鄯州,我会全力保护的。” 悲叹声里,成千上万的鄯州汉人男子,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排排被绳索捆着,由西蕃骑兵牵着,浩浩荡荡离开了家园桑田,往东而去...... 自从赞普的德论大集会结束后,唐蕃间的千里边界,忽然就笼罩在战争的阴云当中。 虽然表面上,双方都装作不知。 长安城内,辅兴坊的灵虚道观里,屋舍俨然,杂树清幽,尤其是栽植下来的一排排桃树,环绕在堂宇四面,更是别有雅趣。 灵虚公主披着羽衣,斜倚在案几上,读着高岳先前给她写真像所写的赞文,皱着眉梢,是越看越气恼。 明明自写真画上,自己是娇柔如白莲一朵。 可高岳的赞文上却写什么:“云摩气英,百战知名。莲花剑利,角弓鸣......松吟石涧,雪洒瑶台,高张粉绘,清风四来。” “照高三这混蛋的赞文。本主,本主简直就成个将军了!”灵虚大恼。 这时女冠身旁的侍婢忽然匆匆来报,说门外有贵客探访。 灵虚便将画轴卷好,搁在书架上,询问是何人。 “乡贡举子李逢龙。”那侍婢忙不迭说。 灵虚大惊:这李逢龙不是别人,而是他父亲,当今皇帝在外微服时的假名,昔日他还在宫中为唐安公主时,曾随隐瞒身份的“李逢龙”一起去探访过宰相杨炎的宅第。 也就是那次,决定了杨炎全族的命运。 道观前庭处,李逢龙头戴软乌纱帽,着白衫,身后跟着两位同样便装的中官,孟光诚、俱文珍,眉眼间看起来心情不错。 太子的问题,以他最能接受的方式,得到完美的解决,还有比如此结果更能让他开心的吗? 灵虚急忙上前施礼,随后延请父亲坐在株桃树之下。 “可惜,现在是看不到桃花开放了。”这李逢龙一坐下来,就感慨说。 “那等桃花盛开时,再请爷来观赏。”灵虚手持拂尘,笑着坐在石墩上。 李逢龙仰面,望着桃枝,随即说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灵虚垂下了睫毛,“义阳马上要降嫁了。” “嗯。”李逢龙表示惋惜,义阳公主还是嫁给门荫出身的,并不是青衫进士,而后他再次笑起来,好像是安慰长女似的,“来年春日,花发之时,朕,不,我会携酒壶来辅兴坊来与炼师一道赏花的。” 灵虚也笑起来,“那便请这位乡贡举子勿要失期。” 接着李逢龙转过去,吩咐孟光诚道,去宣平坊和崇义坊的人都去了没有。 听到宣平坊时,灵虚的心还是会跃动数下。 孟光诚说,早就去了,怕是段太尉和高吏郎在半个时辰内便会抵达。 当几名中官敕使来到宣平坊高宅的朱门时,竟儿正调皮地坐在吠唤不已的小子宝身上,宝毛发蓬松,被竟儿抓住,呲牙咧嘴像头小狮子,竟儿另外只手里还举着把木剑哄叫着。 高岳佩戴着金鱼袋,走出中堂时,看到这幕,便训斥竟儿说:“宝虽是畜生,但也有灵性,这么多年来有如家人,不可如此虐待它!” 竟儿一听父亲叱责,便乖乖地跳下来。 宝看到主人,就像见到救星般,扑过来呜呜叫着,好像是在告状诉苦。 一列中使随后对高岳躬身,称辅兴坊灵虚观内,有乡贡举子李逢龙邀请。 高岳一听差点没笑出来:“李适你说你,cos也要cos得有些敬业精神,嘴上呼自己为乡贡举子,却让群中官大剌剌来请四品吏部侍郎,生怕不晓得你是个皇帝?” 可嘴上也没说什么,便说句屈敕使,随即对竟儿说莫要贫相调皮,便离开宅院。 中堂窗牖下,云韶见到这幕,急忙抿着嘴儿笑起来,悄声对侍坐的芝蕙说:“你啊,快去把卿卿的文牍、书籍等行装给收拾好。” “是不是三兄又要有什么新的差遣了?”芝蕙眨着眼睛问到,也有点兴奋。 云韶点点头,说必定如此,也许我们要重归兴元府了。 谁想这话,被外面的竟儿听见,他顿时就高兴地呼喊起来,“我们又能回兴元了,阿梁还在那里等着我呢!” 宝窜到了主母的怀里,云韶摸着它的脑袋,轻声问如何,是不是有些想彩鸾阿师了? 宝只是吐着舌头,很傲娇地不做任何反应。 辅兴坊灵虚观内,段秀实捧起衣袖,对对面坐着的李逢龙朗声说道:“臣老矣,李令公又卧病在床。依臣的见解,如今西北局势非贾耽、高岳不能镇遏。” “朕知矣,丑蕃乃狄夷,会盟的诚意绝不可轻信,如让丑蕃趁机攻城略地,杀朕子民,天下岂不目朕为昏庸天子?”这会李逢龙也迸发了很大的信心和勇气,“丑蕃、小羌,须得除恶务尽!” “圣主英明。”在场的所有人齐声应答。 “朕马上就白麻宣下,以李泌为中书侍郎平章事,贾耽为门下侍郎平章事,李勉征召回朝同平章事。以通王为河东元帅、都统节度大使,浑为河东副元帅、押党项蕃落大使兼河东,渭北、振武、夏绥银诸军行营招讨使;以普王为陇右元帅、都统节度大使,以贾耽为陇右副元帅,灵盐庆、宁、泾原、凤翔、神策京西右大营诸军行营招讨使,以高岳为兴元尹兼判凤翔府军事、平凉镇遏使,授凤翔陇右军‘义宁军’军号,与兴元定武军一并以高岳为节度。” 这实则是让高岳统管兴元、凤翔两府的军事,这样的地位在先前只有一人拥有,那便是代宗朝以凤翔尹兼判梁州事的李抱玉! 19.五牛遗作图 “陛下,兴元节度使如今为严震,臣岳如遽然再出镇汉中,恐怕朝议指责。”高岳在听到对自己任命时,还有所“担忧”。 可李逢龙立即对他说:“高三休得乔模乔样,那严震去兴元府后,白白在凤州河池替你卖力筑了两个多月的城,你重新回兴元府后,得好好统筹安排兴元、凤翔两府攻守事宜,休得辜负朕的一番好心。至于严震,朕不会亏待他,归京后即为散骑常侍,以备咨询。” 反正严震这样的安排,比那姜公辅要强得多。 现在高岳很清楚,姜公辅真的是因为进谏而得罪的吗?非也,不过是姜公辅昔日追随皇帝一起播迁奉天,皇帝感于他的忠诚,火箭式把他从翰林院提拔到宰执的位置,但接下来又发现姜公辅并没有宰执的器量才干,感到后悔,便找个理由将他给罢黜。 现在姜公辅依旧以太子庶子的闲散官职,在京城内郁郁呆着,闲得发慌,便去道观舒散心情。 所以以李适用人的风格,严震还能当上散骑常侍,进紫宸便殿发表发表意见,已经算是格外的圣恩了虽然严震此后十有**根本不敢发表意见。 在高岳领命后,李逢龙又问段太尉,西北如今的军镇人事,你可还有什么建议? 段秀实忙说不敢,凤翔、陇州、兴元有高岳坐镇,自然无虞。至于泾原,臣推举刘海宾为新节度使。 “昔日韩晋公推举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兼领泾原旌节的。”这李逢龙有些犹豫。 段秀实就提议说,淮西镇勾结妖僧李广弘谋逆,陛下可借此事发诏“彻罢防秋兵”,自此关东各镇不再发防秋兵,不得过潼关,岭南、江南也不用再负担防秋兵费了至于泾原,当然还是从安西北庭行营内担任节度使为好,刘海宾在本镇效力多年,熟识当地地理,又忠忱勇猛,是最合宜的人选。 “可。”皇帝想了想,未来光复河陇,也要借助安西北庭行营的力量,便答应下来。 随后段秀实说:“宁节度使韩游瑰被宣召归朝,可由原神武将军吴献甫接替旌节。” “吴将军多次立功,应该的,可。” “如今殿后神威将军张万福,虽然年老,犹有廉颇之勇,陛下应拨五千精锐由他带领,驻屯咸阳;而神策京西大营右军大将军邢君牙,监勾当谭知重同样领五千精锐驻屯百里城,再加上吴献甫的宁军此三军担当平凉方向的预备军。神策京西大营左军大将军高崇文,领兵五千驻出庆州,即刻协助神策将骆元光原先的一万兵,加速筑盐州城,并随时准备抵御西蕃、党项侵攻。此次如盐州城安然无恙,西蕃和党项叛蕃便无法连兵,有利于将来对其各个击破。还有西川的韦皋和东川杜黄裳,同样要做好应对西蕃、南诏侵秩的准备。” “好,如西吉会盟破裂,朕便要立刻削去马燧的兵权,而此后唐蕃间的较量,恰如高三之前所说的,确实集中在陇州源、盐州五原处,在这两地我们以守御为主。而高三马上要修筑好的凤州河池城,将来则要经营为我唐反攻的据点。”李逢龙如此安排道。 虽然这位微操经常坏事,但要说毫无军事才能也说不过去,毕竟在平定安史之乱时担任过天下兵马大元帅,也看到郭子仪等真正名将打仗,算是“见过猪跑”的。 按照高岳的估算,在地图上李逢龙的脑容积能调动五万人,在现实战场上可以指挥一个营,即六到九个撞队的兵马。 布置完一切后,李逢龙依旧嘱咐高岳、段秀实,今日在灵虚观咱们君臣间谈的所有,切不可声张,不然会坏了朕的安排。至于高岳你三日后就出发回兴元,调动定武军至于淮西方面,朕会派人去安抚住吴氏兄弟,暂且不对其用兵,也让淮西军不造反,不对漕运构成威胁。 接下来,李逢龙和群乔装的中官,便匆匆离开灵虚观,坐的车辆用帷幕遮蔽,往皇城城门内而去,极其秘密。 临行前,高岳和灵虚公主沿着道观的桃林,慢慢散了会步。 现在和紫袍金鱼的高岳伴在一起,公主反倒从容不少,这是她入道为女冠后的好处就连对宫闱之风抓得极严的父亲,也不会对一位皇室女道士与朝廷重臣往来有所压制,这道观就是她的私宅,在这里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别太出格,没人能管到她头上。 高岳从袍袖当中取出个系着丝带的卷轴来,“这是韩晋公遗留下来的,他的遗志我当继承,他的遗作绘画便托付给公主了。我想晋公泉下之灵,也会将此视为佳话的。” 公主很大方地将画轴接下,随即感谢高岳:“太子这次安然无恙,高三你出力甚多。” 高岳自然是高姿态,“全是为了我唐社稷,公主不必如此多礼。” “高三你真虚伪,什么为了我唐社稷?这次你和陛下串通,按照广弘的名单,将升平坊崔枢、崔遐拘押在客省里,骗了你岳父和叔岳父,想要借此邀功,随后软硬兼施,将你那漂亮**的堂妻妹纳入自己后宅中,是也不是?”孰料灵虚公主素来不吃高岳这套,在端起画轴后忽然柳眉倒竖起来。 “......”高岳觉得,这世上确实还有能克制他的人物,那便是情场失意但却智慧暴增的灵虚公主。 可接下来公主毫不客气地迅猛“追击”:“高三你连陛下都骗,你根本不敢说出真实目的,定然对陛下说什么,拘押我的两位妻兄,是要给天下做个表率,体现陛下执法公平云云,由此诓骗朝野。这样你既能抱得美娇娘归,又能在陛下和大臣面前继续做个体面人,表里的好处你都得到。高三你好算计,你个狗脚贼。” 高岳这时急忙对公主作揖:“灵虚炼师实乃岳的半个知己。” 一阵风拂来,坚硬的桃枝咿呀摆动,公主将画轴捧在怀里,垂着拂尘,单手撩起鬓角的鸦发,轻声对高岳说:“韩晋公五牛图毕功时,希望高郎也自西北凯旋京师,可自来辅兴坊取画......”说完后,公主便转身,一袭羽衣飘飘,归道观堂舍而去。 20.云和受具牒 两日后,皇帝便让数名中官,将原本拘押在客省里的崔枢和崔遐这两位给放出来,送回到升平坊崔氏宅第里“反省”,各自的畿县官职都被罢免,要求守选一年后才能重新参与吏部铨选。 但这对升平坊而言,依旧是个巨大的好消息。 崔宁、柳氏和卢氏,带着家人们都坐在中堂,迎接二位郎君的安然归来。 二位郎君在拘押时期,没有受到折磨,不但没瘦,反倒还白胖点,就是思念亲人和妻妾而已,如今见到各自母亲,无不哭泣,顿时中堂内也是一片哭声。 同时,高岳和妻子云韶、侍妾芝蕙,及一群仆从也来到,前来向岳父岳母们辞别,称自己刚刚得到诏令,以正拜吏部侍郎的身份,复归兴元尹、定武军节度使,兼判凤翔府事。 得知女婿再次升官的崔宁,顿时明白大明宫里到底发生什么,“看来张延赏也快完了。” 这时升平坊诸崔,除去崔宁、柳氏这对夫妻外,不管是真心还是半真心,都对高岳罗拜下来致谢...... 不久,中堂内开设宴会,为高岳践行。 后堂偏厅寝所里,柳氏坐在屏风前,将封书卷推给对面坐着的云和。 云和的母亲卢氏则伏在屏风那面,哭泣不休。 待到云伸出葱指,将书卷展开后,正是兴元府光华尼寺对自己的”受具牒文“,大致就是称自己觉心浚发,四依圆满,可入寺为优婆夷,自此带发,可入寺也可在家修行云云。 聪明的云和立即晓得,此生她是不会再嫁给其他任何位男子了...... 升平坊崔氏在面对新兴勃发的宣平坊高氏,已是彻底受制,沦为某种程度上的附庸了。 于是云和没有多想什么,便提起笔来,在受具牒文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看到这幕,屏风后的卢氏毕竟舍不得女儿,哭得更加悲伤。而柳氏则正色对云和说:“此后你便在兴元府尼寺,专心为祖父祖母祈福。” 这在唐朝也是司空见惯的事,父母为了表达自己对上一代的“孝心”,便会让自己子女受具出家为祖辈祈求冥福,这些子女往往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入寺庙,某种程度上算是父母的“祭品”,以至于有的寺庙都认为这群孩子这么小就当沙弥或沙弥尼,是违法的行为,还屡屡上书给州县的长史司马,请求阻止。 当然以云和而今的年龄,已不算小,受具是合情合理的。此外,其实云和的舍家为优婆夷,内里的实情,在场的柳氏、卢氏都明白高岳,已经达到了实质性的妻姊妹目的。 这时候云和鬓角的发髻低垂,也饱含着泪水,对伯母深深鞠躬,称自己已犯莫大的丑行,有万死之罪,还能得伯父伯母宽宥,实在是无颜自存。 柳氏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对云和说:“虽然伯母我不是钻研典籍的,但在寺庙里也听和尚、比丘尼说过,而今是末法时代,人心和体统早已变了。这种事,不是高郎的错,也不是你娘的错,是升平坊乃至整个博陵崔氏,或者说整个五姓七望代表的风气已经没落啦!世家的古风无法维系,释教方才兴盛起来以求涤荡人心,可释教看来也不行了。” 这时云和大哭起来,将手掌合在胸前,对着伯母,和屏风后悲哭的母亲,作揖叩首,随即收下了受具文牒,低着头,慢慢退了出去。 十月九日黎明,张延赏的幞头上宛如升腾着一团火,怒气冲冲地骑在马上,他的女婿郑,和先前被高岳铨选为大理寺评事的儿子张弘靖,骑着马跟在父亲其后。 阳光还不甚明朗的长安街道上,新近成立的一支皇都巡城监撞队,共五十人,着锦绣衣衫,手持哨棒,背负箭囊和角弓而来自从妖僧案后,皇都巡城监明显加强了对各坊的管理果然,张延赏过了一坊后,下一坊又有这群锦衣士兵绕街巡察。 到了大明宫的宫门外,又有巡城内监的士兵们在门侧的巡铺前,盘查上朝的官员,等到查明张延赏身份和门籍后,才把这三位放入到宫墙内,同样在妖僧案后新设的“待漏院”里。 现在唐朝官员上朝,也不聚集在大明宫外的光宅坊了,皇帝说太不安全:有专门的待漏院蹲着,外围还有中官和巡城内监卫士保护。 “荒唐,连北衙六军都撤废了!”张延赏坐在待漏院室内摆着的胡床上,气是不打一处来,“这朝廷的体统何存?堂堂四品吏部侍郎,上头还没设尚书,掌的是三铨,权势已然熏天,可现在又以正拜的身份,去兼兴元、凤翔二府的军权、政权,把铨选扔给郎中、员外郎。这,这,这大唐自建立来就没这样的规矩!” 郑在旁边不发一言,他晓得岳父骂的是高岳。 然则骂着骂着,张延赏也心虚起来,他的胡须抖动得也不威风了,他已经知道太子和普王的事。 其中普王傅孟先前已接到左降贬谪的命令,即刻离开京师,去越州为司马。 这是个强烈的信号,张延赏想到此,脸都灰了。 但是他还不死心,当务之急是要低调,于是他又将幞头上原本腾起来的那团火给慢慢压抑下去。 等到过金吾仗院时,张延赏更加痛苦绝望,因为他看到,院门前挎着横刀头戴绣帽的巡城少监郭锻,望着自己的眼神又变得十分冰冷势利。 郭锻的眼神变化,几乎预示着宦途的吉凶...... 此时窦参的宅第当中,按照惯例,这位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执掌户部钱加宪台的官员,还是率先走入到堂侧那处用黑色帷幕圈起的角落,内里烛火摇动,神龛里依旧立着那用蒲草扎的小人,“五兄。”窦参手捧着香束,说到。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阵风卷过来,呼得声掀起帷幕的角,“哐”一声,神龛边的蜡烛翻到,那蒲草小人顿时在窦参的眼睛里,被燃起的焰火给吞噬,“五兄!” 当火越烧越大,窦参家宅的仆人都蜂拥而来,手忙脚乱地扑灭火焰。 只见窦参瘫坐在地板上,看着那化为灰烬的小人,失神地说了句:“五兄这是在预言啊申儿,我的申儿......” 这时,原州和会州交界处,窦申随着庞大的会盟使团,共一千八百官员、将士,过弹筝峡的平凉新城,随即翻越了险峻的六盘山,脱离了唐军控制的范围,抵达了山麓西侧的好水川处。 1.西吉会盟地 忆年十五在江湄, 闻说平凉且半疑。 岂料殷勤洮水上, 却将家信托袁师。 吕温《临洮送袁七书记归朝(时袁生作僧,蕃人呼为袁师)》,作者贞元二十年为吊祭使入西蕃,而十七年前在平凉劫盟里没入蕃地的袁同直以僧人身份归唐,两人在洮水相遇,故有此诗。 马背上的窦申,蒙着厚重的毡衣,鼻孔一张一张,艰难地呼吸着,可西北山野间的寒风依旧钻入到他的肌肤间肆虐,他眨巴眨巴双眼,睫毛上已然有了冰粒,而远处广袤的屈吴山余脉,就像条无边无际的巨龙,接连着六盘山,往更西北处蜿蜒前行。 现在的窦申已感到后悔,所谓“求进”这回事,不做真的不知道,实在太艰难了! 十月金秋,本在长安城内是一年内最惬意的时节,可自从过了平凉地区后,漫野都是降下的霜雪,再也看不到庐舍,连牧人的帐篷都十分鲜见,除了山和草野,还是山和草野。 这份荒凉,顿让窦申不堪忍受,这还是人待的地方? 他向旁边望去,马燧和崔汉衡两位使团主要人物,也都戴着厚厚的毡帽,披着皮裘,骑在马上,满面都是霜染之色,袁同直身为掌书记,跟在马燧身后,而吕温则跟在崔汉衡旁边。 马燧兴致很高,可崔汉衡却十分凝重,后者对这次会盟即将面临的情况有点忧心忡忡。 涉过好水川后,又行了一日一夜,才算是见到西蕃在会盟地点,弯弯曲曲的深壑,把一大块一大块山野给切割开来,近处的生长着低矮的灌木荒草,铺着枯索的暗黄色,而远处起伏的冈峦则满是青灰色,几乎和低矮的天空融为一体。 中间一块微微隆起的大块旷野,便是会盟之处,一条叫西吉溪的小河穿过,形成道天然的界沟。 尚结赞事前让人于旷野其搭起盟坛,接着在坛北二里处的高阜上,布下骑兵八百名,及数十所穹帐,举着那囊氏的蛙旗,原本的战旗被缴获后,尚结赞急忙又命人制造了一面新的,此刻正迎风招展,作为尚结赞身份的象征,格外醒目。 坛南二里处,马燧进抵到这里后,也下令全部人马列成警戒队形,以凤翔将李朝彩为“留营使”,领五百步卒在此处下马,将携带的拒马列成四面开外的栅栏,并把大部分的行装堆积于此,而后扎下营盘,和西蕃的使团遥遥相望。 随即马燧让侄子马宁领三百骑兵居左,泾原军将乐乘言领三百骑兵居右,自己则和兵部尚书崔汉衡,掌书记袁同直,巡官吕温,检校鸿胪少卿窦申,及河东军将孟日华、范澄友,中官宋奉朝、刘文扈等,及其下七百兵居中,列成三翼,严阵以待。 不久,对面北坡上,一队西蕃骑兵簇拥着贵族乞胜坨、区颊赞,疾驰而来,此两位在之前都和马燧相熟,便在马上相距二十步开外,互相行礼,其中区颊赞喊到:“此刻为吉日,此地为吉地,请仆射、侍中登坛,我方已将三牲备齐。” 马燧抱拳说到:“浑侍中未来。” 区颊赞明显吃了惊,但很快就和乞胜坨互相使了个眼色,而后便带着怒气叱责马燧,“之前唐家为表诚意,曾许诺以马仆射、浑侍中为会盟使,如今为何食言!” 马燧也非常生气,这会儿还是崔汉衡解释说,圣主临时更换会盟使,说都是武臣不好,故拜我为兵部尚书,代替浑侍中来西吉。 乞胜坨、区颊赞也不回答,而是用森森的眼神看了看唐使团几眼,随后打着马鞭,再度往北坡驰回。 这个眼神让同行的袁同直、窦申非常害怕,他俩紧张地摁住了辔头,四下张望,其中袁按捺不住,便带着颤抖的嗓音,不晓得是冷还是惧怕,问马燧:“节下,西蕃人似乎有不善之意。” 马燧回头,望了众士兵眼,便将手臂举起,“李朝彩,你留守营地,随时接应我们,若盟坛处有变,依凭你的营地还可抵御段时间,同时你派十个精细的骑兵,急速驰往东面的弹筝峡处,要平凉城的泾原都兵马使马和都虞侯张羽飞,领三千骑兵出,来策应我们。” “喏。”李朝彩领命后,随即勒住缰绳,转马便走,往后面的临时营地奔去。 这时,区颊赞再领着二十名骑兵而来,对马燧说:“东道大论尚结赞愿意继续与唐家会盟,此后沿着这条河流往西,将整个会州割让给唐家愿双方约定,各自勒留兵马原地不动,随即会盟使在坛下一百步处,各领三十人,下马散手,不着铠甲,只着衣冠,佩剑和玉佩,登坛歃血为盟,永固好。” “节下,不可轻信丑蕃之言,留李朝彩将军于营,我等皆保护节下和崔兵尚,持弓矢披铠甲,骑马结队不离,至盟坛之处。”这时孟日华、乐乘言、马宁等将纷纷请求说。 马燧点点头,说好! 而后马蹄声大震,窦申硬着头皮,将身躯本能伏在鞍上,和袁同直一道,他看到四面都是在马背上颠动的骑兵,后背负着的胡禄箭袋晃动着,袋中插着的箭羽哗啦呼啦三翼共一千三百名凤翔、泾原骑兵,紧紧把马燧、崔汉衡、宋奉朝等保护在核心,开始迈动马蹄,向着盟坛而去。 待到进了一里路后,唐军骑兵的阵势里,忽然纵出数群骑兵,每群约一二十人,沿着不同的路径,开始骤驰起来。 三四里开外,耸立的北坡上,蛙旗下的尚结赞摸着弯曲的胡须,对旁边的侍从说:“索玛,唐军派出游骑,想要觇候我军的虚实。” 身披重铠的索玛,便在马上举起双手,接着挥动劈下。 “阿卜,阿卜!”北坡上,西蕃骑兵忽然驰出数队,每队也是一二十人,甩动马鞭,背着投石器、梭镖、马槊和弓矢,像撒星般飞奔而下。 很快西吉原野的盟坛四周,唐蕃双方的游骑互相奔驰缠绕起来,各不相让,都不让对方逼近己方的营地,汉话和蕃话夹杂的诟骂不绝于耳。 “节下!”袁同直牙齿打着战,直指着正前方尚结赞麾下,两位披着锁子甲的大将,头盔和颊甲遮蔽了他俩的面容,骑在披着毡布的骏马上,身后跟着四五十骑同样装束的重骑,风中的旌旗铮铮作响,直冲下北坡,烟尘滚滚,径自对己方阵势而来。 “小蕃游骑逞勇而已,别被他们的气势压倒,我方继续前进!”马燧将手臂一挥,给众人打气道。 “我想回长安!”马上的窦申闭着眼睛,心中哭喊着这个愿望。 2.尚结赞劫盟 在窦申的念头当中,结盟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不应该是双方登上盟坛,友好交谈,随后杀牲歃血,饮酒设宴,互示友好的嘛!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西吉荒山地界里,却是双方游骑逞威好斗,互相冲突的景象,难道非得用此才能展现各自的谈判筹码吗? 太野蛮了。 这时一阵雷鸣般的哄斗和马蹄声,不由得把窦申给炸醒,他微微睁开眼睛,带着胆怯,却见到正面这拨西蕃披甲骑兵,居然分成数个纵队,直劈入马燧的骑兵队列里。 瞬间,双方的坐骑互相交错着,唐军骑兵伸出的槊刃闪亮,而西蕃骑兵则毫无畏惧,于马鞍上左闪右避,拖着长长的唿哨,直接从两侧刃尖交叉的通道里疾驰而过,他们的锁子甲甲片,不断和刃尖摩擦,发出响亮的劈啪声,闪烁拖曳着火花,震人心魄。 “休让蕃军游骑贯穿过去!”这时中阵的七百唐军骑兵密密地挨在一起,将横刀、马槊、朴头枪等所有武器一并伸出,组成道密不透风的铁壁,齐声大呼“归,归,归!” 至此,那数十名蕃骑才纷纷拨转马头,又扬长而去。 翻滚的烟尘里,双方游骑的冲突暂时告一段落,袁同直好歹是曾在幽州之地呆过的,还能保持不失态;但窦申就不行了,他浑身脱力,咬着牙,趴在马背上,腿不由得发软,腰都直不起来了。 此刻他才明白,这里不是慈恩寺,不是曲江苑,更不是平康坊。 “边地风俗耳,继续向盟坛前进。”待到双方骑兵脱离接触后,马燧挥动手臂,下令继续往前。 这时熟知西蕃内情的崔汉衡不愿意了,“蕃人骄横,恐有埋伏。不可继续会盟,仆射可领骑兵往后而退,据李朝彩的军营固守,随即让平凉、泾州发大兵前来接应,不然就有辱国之险。” 可马燧依旧托大,“崔兵尚何出此言?本帅辞别京师时,圣主曾对本帅说,和戎息师,国之大计,等到卿毕使归朝后,当与卿痛饮同欢。今之一盟,百年内便无蕃寇,又得会州之地,请崔兵尚勿要疑惑。” 于是崔汉衡只能硬着头皮,跟马燧的骑兵队伍,终于到盟坛南百步开外的地方,支起帷幕,接着崔汉衡、吕温、窦申、袁同直等陆续入幕,准备更换正式的朝服,登坛和尚结赞会盟。 “什么,浑没来?”此刻,在北坡上,尚结赞听到区颊赞和乞胜坨的回报后,不由得又是失望,又是勃然大怒,“我在出发前,在营中备下三具金银枷锁,一具锁马燧,一具锁浑,一具锁崔汉衡。如今浑不来,本论失算了。” 区颊赞于是附在尚结赞的身边,说如此如此。 尚结赞颔首,便这样的话,本论依旧可以除去浑。 接着他纵马,驰到北坡居高处,望着盟坛边唐家支起的帐幕,大笑说:“唐人尽入我中,本论可报苟头原、摧沙堡的一箭之仇了!”随后尚结赞将手高高举起,侍从武士索玛便举起蛙旗,左右摇晃三下。 “咚!”沉沉的鼓声响起,瞬间随着会州西吉山野的烈风,传遍了数里开外。 帐幕内的窦申又吃了一惊。 还没等他问清楚袁同直。 “咚”又是声鼓声,遥遥自北侧传来。 “咚”等到第三声后,帐幕外忽然马蹄声大作,唐军士兵们大呼:“无数蕃骑来啦,无数蕃骑来啦,丑蕃要劫盟!” 窦申急忙冲出帐幕,只见四周的唐军骑兵开始疯狂往后奔跑,他往北看去,只见各个山峦里,骑着纯色战马的西蕃骑兵,扬着无数旌旗,海啸般地倾泻而下、奔腾而出,这人数成千上万,往盟坛方向逼合而来,大概不过一刻钟就得将盟坛和帐幕彻底淹没。 这全是尚结赞预先埋伏好的。 “我的马,我的马!”窦申刚准备逃跑时,却看到自己拴在幕外的坐骑,绳索被一名唐军骑兵给斫断,还没等窦申夺回,这骑兵把自己坐骑一牵,一人两马,往更南处奔去。 窦申没来得及,跌倒在地上,哀哭不已。 这时袁同直夺得一匹马,窦申刚刚站起来,见到袁就急忙喊起来:“救我,救我(是我帮你入马燧幕府的)。” 可袁同直并没有任何反应,遮住衣袖,纵马便走。 这时只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西蕃骑兵在索玛带领下,一下子劈入到盟坛帐幕前,陇右幕府监军使宋奉朝此刻刚从帐幕里出来,就被一箭射倒,接着几名蕃骑跟进,用马槊将其刺杀当场。 其他一群官员和兵卒,慌乱里登上盟坛高台处,西蕃骑兵铁蹄环绕台,引弓发矢,飞掠如暴雨,这群登上台的官员和士兵惨叫着,纷纷被射倒,几乎无一生还。 窦申沿着帐幕,拖着半拉穿上的朝服,连滚带爬,这时在他前后的全是喊杀凶残的蕃骑,马燧、马宁已带着群骑兵,被分割开来,往西侧的一处高阜里跑,可瞬即被另外股西蕃骑兵追上,再次被团团包围起来。这时一员年轻大将,指着山阜上的马燧高呼:“我乃高贵的那囊氏的年轻子弟,东道大论尚结赞的长子乞藏遮遮,请马仆射下山与我一战,生死无憾!” 可马燧却咬着牙,指挥残部死守孤山,不肯下来。 而索玛则冲到帐幕外,手持马槊,一槊将帷幕撕裂挑开,几名下马的西蕃禁军东岱武士,嚎叫着扑入进来,接连砍杀几名唐方仆从,又见角落里身着紫袍发抖的崔汉衡,心知他是个高官,即持刃而上。 “莫要害崔尚书!”关键时刻,崔汉衡身旁的从事吕温,扑在崔尚书身上。 几条刀刃砍在吕温的背上,他当即哀叫声,几道伤口汩汩流血,倒在崔汉衡怀里。 几名西蕃武士骂了声,便再度举起刀来,要杀崔汉衡。 崔汉衡毕竟在西蕃呆的久了,通晓蕃语,关键时刻派上保命用场,抱着年轻的吕温伸手大呼:“我是你们大论尚结赞的朋友,如杀我,尚结赞必杀你等!” 这时,被撕裂的帷幕外,索玛骑在马上,指着崔汉衡,对武士们沉声说道:“他说得无错,不要害他的性命。” 3.窦喜鹊断指 然而盟坛和帐幕其他地区,来不及乘马逃走的唐军士兵就没那么幸运了,西蕃骑兵闪电般追上他们,箭射、刀斧劈砍,还有马槊本刺,染满血迹的尸首很快铺满在帐幕周边。 “我不能死,我要回长安,x的高岳我记得你,怪不得你给我注拟个礼部司员外郎,还特进为鸿胪少卿,原来就是要把我害死在这荒野当中。”窦申在幕边的水沟里滚来爬去,边在心中尖利地呼唤着。 嗡,一支箭矢飞来,他旁边名唐军士兵后背被贯穿,先是跪到垂着头,接着就扑倒在地上断气了。 越来越多的箭,猛烈地自西蕃骑兵的弓上射来,窦申身旁的人,接二连三地被射中倒毙。 绝望的窦申伏在匹额头中箭,侧倒在地上,但还在喘气的马匹上。 这时阴影遮蔽了他的后背和脖颈,他惊恐地回望: 西吉原野的阳光,背着这群杀人不眨眼的西蕃人,照在他的双眼里,对方全是高头大马,手里提着滴血的马槊、阔剑或连枷。 “不,不不不!”窦申本能将手抬起。 一名西蕃骑兵挥剑斩下。 窦申眼睁睁看着,自己右手的四根,对,清清楚楚是四根手指,在刃光的弧掠过后,与右掌分离,然后于半空里抛洒出来,往着不同方向坠落。 扑腾,其中食指就掉在窦申的怀里。 血飞溅出来,往下渗漉,直到染透了他胸前的绯衣,把原本红色的衣衫给浸黑为止。 窦申感受到惨烈的疼痛,他仰起脖子,眼珠都要凸出来,左手紧握着残缺的还在窜血的右手,嚎叫起来,接着便昏死过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马燧、马宁所在的孤山高阜,遭到乞藏遮遮以下三四千西蕃精锐的围攻,马燧力尽,最被被俘,麾下将士战死百余,其他同样被蕃骑所掳掠。 而往南处,攻破唐家帐幕后的索玛,继续领二千余精骑席卷追击,掌书记袁同直和朝廷大明宫派来的观礼使刘文扈,被蕃骑追上捕拿,河东军将孟日华、范澄友回身奋战,壮烈身亡。 最终只有另外位出身泾原的军将乐乘言,因对周围地利熟悉,带着数十残存骑兵,直奔到李朝彩的营地栅前,高呼:“丑蕃劫盟,马仆射、崔兵尚陷没矣!” 这一喊不打紧,李朝彩将下的原本驻守临时营地的五百兵卒,被惊吓得纷纷乘马,一哄而散,辎重行礼及朝廷的印信等物什,遗弃满地。 至于李朝彩也只能和乐乘言一道,抓住坐骑的鬃毛和嚼头,混在败兵里一起狂奔。 数千蕃骑在后穷追,李、乐二将只能穷逃,不久即跑到瓦亭川和好水川交汇口处,不顾寒冷刺骨的河水,纵马跃入其中淌过,几乎冻得半死,衣甲须发上全凝着碎冰,入六盘山山麓里,才算摆脱了蕃骑的追击。接着二将脱去铠甲,裹上皮裘,攀缘着杂树岩石,饿了就采摘些野果充饥,就这样跑了三日夜,总算过了六盘关,见到唐家在此设置的烽燧。 此刻二将连呼侥幸:若不是先前段秀实、高岳、邢君牙等唐将奋战,光复平凉、潘原之地,这六盘关直到制胜关哪能会有唐军的烽火存在? 很快,六盘关的烽火狼烟燃起。 弹筝峡西,唐家泾原军所筑的彰信堡率先得到警报,在此驻防的五百唐兵立刻也燃起烽火,往平凉新城继续告急。 平凉新城位于弹筝峡峡口处而筑,可容五千士兵驻防,往西控扼六盘山,往北可通固原、萧关,往南俯瞰平凉、潘原的平野,往西则遮蔽着泾州安危。城完工后,由泾原将领马领一万二千人在此营田警备,其中三千将兵戍城,其余九千射士在四周耕作营田。 接到警报后,马当即觉得西吉的会盟肯定发生了危险,便急率三千将兵西出至彰信堡列阵。 另外,在泾川口处屯营的浑闻讯后,也领着带来的五千河中子弟穿弹筝峡,和马会合。 “什么,丑蕃果然劫盟了!”当浑从赶来的乐乘言和李朝彩口中,得到西吉惨剧的消息后,不由得又惊又怒,“赶紧派快马,顺回中道将此消息告诉京师。” 然则当驿卒们刚刚出发时,皇帝的中使就闪电般赶到泾州城,宣读了诏令:授予泾原行营留后、原州别驾刘海宾旌节,刘海宾即刻点起将兵、射士,赶赴平凉处,归侍中浑号令,以备西蕃犯境。 这时候,在西吉盟坛处,西蕃骑兵列成个空心的大方阵,四面朝外,将尚结赞的帐幕围在中间。 方阵内外,躺着许多被杀害的唐军会盟使团成员的尸体,高坛上被无辜射杀的人们,尸首虽然被抬下来,但血还在那里不断顺着柱脚滴落。 马燧、崔汉衡、马宁、刘文扈、袁同直、窦申等被俘的官员,各个都被西蕃人杠上个大圆木,三道绳索一捆,从领子直到脚趾全都被束缚得死死的,发髻也被系在绳索上,这样所有人的脸只能仰着,无法做出任何私下交流,密密麻麻地被摁在盟坛下,对着坛上立着的尚结赞、区颊赞、乞胜坨。 窦申右手被削断四根手指,虽然被简单包扎,但依旧疼得哀嚎不已。 而吕温因掩护崔汉衡,西蕃一些士兵钦佩他的情义,反倒没锁他,把他送到旁边的营帐内医治创伤去了。 这会儿马燧总算是醒转来,气得毛发直竖,对区颊赞破口大骂:“丑蕃奸贼,昔日是你百般哀求,让我在天子前保全会盟,可现如今却背信弃义,居然劫盟,你等丑蕃早晚不得好死!” 区颊赞此刻用流利的汉话,嘲骂马燧道:“你们汉人说过,天予不取反受其祸,既然仆射自投罗网,我大蕃岂能逆天而行?” 这话气得马燧几乎要吐血。 崔汉衡也怒目指责尚结赞:“我在逻些城出使多年,深知你家赞普本非奸恶之辈,可你身为东道大论,本应辅弼主君行正道做正事,可如今却悍然劫盟,丢弃信义廉耻,虽得一时之快,却不知触怒中国,早晚无遗类矣。” “我看是中国如今无遗类矣!”尚结赞怒叫起来。 4.高岳为何人 接下来,尚结赞夸耀说,我大蕃再起数十万雄兵,剑锋直指剑南、陇州、盐州三处,这次定要让唐家天子割地求饶。 “痴心妄想。”马燧挣扎着抬起脖子。 尚结赞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马燧说:“去年盐、庆之战,我蕃北道大论马重英,数万兵马本已受困在旱海当间,无水缺草,人马多染疫病。届时只需马仆射、浑侍中各领万余兵,自河东渡孟门津、龙门津,马重英必然全军覆灭,此次能卷土重来,皆仰仗马仆射再造之功。” 关键时刻,区颊赞也来补刀,他得意洋洋地用汉话说到,那时也许是马仆射家中因乏财苦恼,接下我馈赠的五十石胡椒,及五百两黄金,方有今日会盟之事。 听到这番嘲讽,马燧是羞愧后悔欲死,只能狠狠用额头蹭着地面,连呼可恨可恨,直到蹭出个浅坑为止。 “马燧,你这混蛋,误国何深!”旁边大明宫派遣来的观礼使刘文扈大怒,对着马燧痛骂起来。 其他人也摇头叹气,只有窦申叫得和头被宰的猪似的。 待到入夜时,朔风渐起。西吉荒野上寒澈入骨,这群被俘的唐朝会盟官员,惨呼声震天动地:蕃兵将他们统统倒伏摁在地上,捆缚的绳索用橛子插在砂土里,然后又不让他们被冻死,便把羊皮毯子扔在他们的背上,看守者就挨个用屁股,把这群平日里尊贵的将帅大臣当肉墩来坐。 风挟着砂砾,如密密麻麻的针尖,扑打钻刺在窦申的额头,他的口中同样满含着混杂着霜雪的泥土,断指处的疼痛是直入心扉。 另外边躺着的,便是袁同直。 窦申还有力气骂袁同直忘恩负义。 而袁同直在黑暗处,也不应答。 尚结赞的帐幕里,这位大论先将刘文扈给唤来,对他说:“本论劫盟,纯为私仇,现在即放敕使回京,向大唐天子致歉。如天子仍有会盟诚意,请改西吉,唐蕃可于陇城处再次会盟。”说完,尚结赞便叫人牵来匹马,真的放刘文扈回去了。 接着,尚结赞又把马燧的侄子马宁给喊来,对他说:“本论预先设下纯金枷锁,只是为了捕拿浑侍中,谁想到未得侍中,只得一马,你可归去报于唐家天子,如想换回马燧、崔汉衡,须得送浑来,并且割让盐、灵、庆三州于我赞普,于陇城会盟,在此之前马、崔二人被我拘押于河西。让唐家天子尽早回应,不然大蕃雄兵攻入长安,悔之不及。” 同样的,尚结赞也给了马宁匹马,让他回去报信。 待到马宁离去后,尚结赞洋洋自得,这时区颊赞入帐幕,便对他说: “本论对刘文扈一番话,必让唐家天子罢黜马燧兵权; 对马宁一番话,又必让唐家天子罢黜掉浑兵权。至此,唐家无人矣,我大蕃武士的战马入冬后,即可饮渭河水,食周原草,直取长安。” 区颊赞的头脑稍微冷静点,他向尚结赞报告说,我已从俘虏的唐官得知,昔日激战苟头原、奇袭摧沙堡的唐家节帅为何。 这话说得尚结赞眉毛一凛,忙低声问,这人究竟是谁。 “兴元节度使,高岳。” “就是那个掌握曾经山南西道州县的,高岳?”因高岳比较年轻,也不像浑、马燧、李晟那般有宿将威名,所以尚结赞努力地想想,也实在找不到关注他的兴趣,就问区颊赞,这高岳详细来历是什么。 区颊赞就告诉他,高岳是大历十三年进士状头,后来集贤院正字,再到泾原孔目(等于我们大蕃的小法务官),随后入御史台为监察御史,再往后就在泾原营田,唐家天子是遭难播迁奉天后,因看重这位的扈驾功劳,才让他扶摇直上的,短短两年内瞬间自员外郎到郎中,再到兴元少尹,再至节度使。 “原来和那韦皋一样,是什么奉天元从,不过弄臣宠臣耳。”尚结赞现在愈发相信,苟头原、摧沙堡的失败,很可能是高岳麾下有个很能打的兵马使罢了。 但出于谨慎,尚结赞还是问,高岳现在何处。 “先前他回到京师当了吏部侍郎,掌唐家低下层官员的选调,兴元的节度使为严震。” 既然这位不掌兵权,那便更加安心,尚结赞喜上眉梢,便满怀信心:“不出十日,马燧、浑必被罢废兵权,唐家各方镇面对大蕃铁骑,肯定各求自保,如一盘散沙般,岂能抗拒我等?论徐力领我东道兵马,专攻陇州,尽毁唐军营田;马重英领北道大军,再攻盐州城。至于本论,便带赞普给予的一万禁卫东岱兵,就进至平凉、潘原,将唐家西北的中路,原州和泾州给死死钉住!” 十日后,西蕃忽然进兵,连营分别围攻源和华亭,连带西吉会盟的消息,已经传到长安城。 整个长安城震颤不已,许多达官贵人又开始暗中收拾行装,要跑路了。 毕竟二十年前西蕃攻陷长安的阴影,仍未散去。 紫宸殿内,皇帝铁青着脸,将各路节帅告急的奏疏掷在书案上。 跪坐在对面茵席上的张延赏,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敢问张公,昔日你和马燧曾在朕面前力保,说什么西吉会盟,可让十年内边境得安,说什么蕃人厌战,那么对此时西吉会盟丧师辱国,怎么看待!”皇帝泰山压顶般地质问。 张延赏急忙伏在地上,不敢发一语。 “马燧,朕亲自委任的陇右元帅,现在这陇右元帅都成了蕃人的阶下囚,朕靠谁来卫护京西上都?”皇帝继续厉声发问。 张延赏脸都涨成猪肝色,只能嗫喏着说:“莫,莫如浑侍中?” “哼!”皇帝一拂袖子,张延赏惊得一抖。 于是他继续苦着脸,建议说:“韩晋公生前器重宣武节度使刘玄佐,不如......” “不必了,刘玄佐先前已上疏给朕,这蕃情还没怎么着,就哭诉说什么蕃势正盛,不可争锋难道先前信誓旦旦,大言什么长驱十万师光复河湟的人,不正是这个刘玄佐吗?”皇帝冷冷否决。 “昭义军精锐,冠盖天下,不如召李抱真......” “李抱真因服食丹药过多,而今抱恙卧床,不可出征。”皇帝继续否决。 接着皇帝叹口气,恶狠狠地看着张延赏,“朕依张公为宰执,所言未尝不可,然如今事态紧急,观张公应变之略,实失朕望。宰执肩负天下公器,非由私情,以朕看,张公可不用平章事了。” 5.义宁监军使 “不用平章事了”,这句话宛若重锤般,狠狠砸在张延赏的心头,即便对此情此景他是有所预备的。 当即张延赏就在紫宸殿内伏低身躯,哭泣起来。 皇帝扬扬眉毛,心知这位是格外恋栈的,便继续询问他:“朕问张公,若西蕃、党项连接入寇,京师危急;淮西、淄青方镇虎视眈眈,威胁漕运;淮南、浙东西等道劫**横行,叛兵迭起,国用不济,军士衣粮困乏。如此棘手种种,张公有何良策?” 对这几个问题,张延赏是哑口无言,僵如木鸡,他虽权知中书侍郎,等同于这个国家的宰执,可这些问题平日里他都很少涉及到,以前在淮南、荆南、西川历任节度使时,他的主要政绩便是辛勤治理管内,并及时向朝廷进奉贡赋,在这个能力层次上他是合格的;可要说镇抚桀骜方镇,削平逆乱势力,经营朝廷边地,统筹国家财用大计,这个能力层次明显已超越他的极限。 按照原本的设想,扳倒李泌、高岳、韦皋等后,他的经营策略,也就是将具体工作分配给党羽而已。 可既然圣主发问,他也不能不答复,于是就咕噜说两句:“有浙东西的财赋......” 可皇帝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称:“宣歙池有户五十万,浙东西户过百万,财赋占天下逾半份额,然此道军府、巡院、转运院、长纲等,所用官吏也不下数万,韩晋公亡后,人心涣散,分崩离析,这几万人该如何用,又该如何收拢?” 张延赏的舌头顿时打了个结。 皇帝便又问他:“岭南节度使杜佑有奏疏飞至,称昔日番舶每逢固定月份,都会齐至广州城下贸易,从中获利甚厚,然近二年来,番舶十有七八,却都去安南停泊,交易得利,多被南诏商贾劫走,试问张公又该如何解决?” 要在平日里,张延赏细细思索,还能得出合宜的答案,可这时却心火攻心,冷汗直流,根本无法应对。 皇帝又问他:“西吉劫盟,西蕃大举入侵已迫在眉睫,度支费用不充,剑南、京西、朔方等地又交通不便,兵马互相增援非常困难,试问张公有何良策?” 这时张延赏才挤出个:“请削减天下官吏员数三分之一,充减省下来的官俸入度支司,以瞻边军。” 皇帝冷笑声,“三分之一?张公好大口气,如此削减,朕恐各地官吏都要去为贼了。” “臣有罪!”张延赏彻底崩溃了,只能重新伏下来,等候处理。 因他感到皇帝望着他的眼神已说明一切,那就是“能不配位”, 殿内香炉青烟徐徐,良久皇帝嗯了声,语气变得温和,也是在劝诫张延赏:“近日京师的事,张公应该知道,前东都进士状头武元衡,在城南击木鸣鼓,集合举子千余人,哭拜在朱太尉墓前,言语间指斥张公为丧权辱国的奸臣,还准备敲登闻鼓,请求朝廷罢相,并称哭拜朱太尉墓如无法如愿,就去哭元陵,哭元陵无法解决就去哭昭陵。唉,朕如继续用张公为相,恐难服天下呀!朕会将张公安置好的,东都洛阳尚缺留守,职务既清闲,每年除去官俸外也有一万贯的‘堂封’。张公和家人享乐于绝佳山水间,岂不为美?至于这个国家,朕着实不放心和张公共担之,张公之子弘靖也已过吏部选,得大理寺评事的美职,不几年即可为员外郎,请张公勿忧。” 皇帝这话的意思是,你儿孙以后荣华富贵不用愁,朕也会优待你族人,所以识相些,把宰执的位子给交出来吧!不要君臣间撕破脸,那样就得不偿失喽。 这时张延赏嘴唇颤抖着,心如死灰,只能哀泣着,将象笏抽出,搁在手下,对皇帝毕恭毕敬地叩首行礼,接着捧着衣袖,慢慢倒退到了殿门处。 刚准备转身,却听到皇帝唤了声“张公。” 张延赏一个惊喜,在这个瞬间觉得自己莫不是还有戏,便急忙转过来。 孰料皇帝说了句:“张公年老,朕正值壮年,太子尚年轻不必惧怕有祸,可安心。” 张延赏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李适这句话很恶毒,也很有压制力:你离间朕父子关系,莫说朕随时可以杀你,太子将来继位你若还活着,也定然没什么好下场,所以你既已年老,那就请快点去世,不要再想什么幺蛾子,省得活得长,反倒最终身败名裂,连累家族。 出紫宸殿后,张延赏头昏昏沉沉,顶着秋日里依旧热晃晃的太阳,慢吞吞走回到中书门下政事堂里去。 日暮时分,右银台门翰林学士院,铃铛声响起,接着郑的脸色惨然,因为他手里有份皇帝要求他批答的奏疏。 此正是他岳父张延赏“乞骸骨”的奏疏。 “圣主已可了。”门前,递送奏状来的中官,悄悄提醒郑说。 “臣,臣,自当会尽心批答,不负圣主眷顾。”接过奏疏的那刻,郑喉头滚动,痛苦万分地说道...... 随即三日内,李泌和贾耽都得到白麻宣下,火速入京履职。 皇帝迫不及待地在小延英殿开了子,宣召李泌、贾耽、陆贽、刘从一等数位宰相。 “蕃贼大举围攻华亭。”皇帝开门见山,“朕得知,华亭城小,守军为凤翔军将方仙鹤以下两千射士,外加周围营田民千余。可华亭不可失,若失陇州、凤翔与泾原间通道即会被切断,众卿有何良谋,速速奏来。” “高岳现在何处?”李泌率先问到。 “前数日已出京师,朕要他暂且不用回兴元府,径自赶赴凤翔府,同时发牒盖印,让兴元监军使西门粲、都兵马使高固把定武军给拉出来,北上至凤翔,再由高岳统一节制,救援华亭。” “如此甚好,然则定武军在凤州筑城,出陈仓道至凤翔,日夜兼程的话,也须得七八日。臣恐届时华亭不守,请陛下火速派一中贵人,现在即赶赴凤翔府为义宁军监军使,协助高岳统一号令,急救华亭。”李泌便建议道。 “霍忠唐如何?” 李泌否决:“霍忠唐虽掌陛下内库,然则由外人看来,不过家奴耳。须得大明宫内一有手腕、清素强干的中贵人为之。” “便遣俱文珍去。”皇帝很快拍板。 6.四镇总划一 这时贾耽上前进言:“华亭虽急,然看此次丑蕃不顾廉耻,在西吉劫盟,其很可能要对我唐实施全面侵攻,故而除去华亭、平凉、源外,陛下着眼点仍需落在盐州,和剑南蜀都城。” 皇帝点点头,便问贾耽有何高见。 贾耽便献策说,马重英此来,必然勾连白于山党项诸蕃落,如让党项助蕃贼,我唐将大大被动,不如暂且让李勉遣使,假意安抚党项各蕃落,许以河南(黄河河套以南)地安置之,并赐其军号,安抚蕃情,待到击退西蕃后,再行围剿不迟。 皇帝想想,便说可。 随后贾耽又献策,陛下可另外遣使节至申光蔡所在的淮西镇,暂时姑息,许吴氏兄弟继承旌节,以安漕运。 “那样,陈仙奇不就?” 这时对皇帝的疑惑,李泌便说:“如吴氏兄弟放过陈仙奇,朝廷便可收留,待到西蕃退后,党项剿灭,便可旧事重提,以陈仙奇重归本镇为名义,进讨淮西;如吴氏兄弟暗中害了陈仙奇,三年后也可借此问罪,一样进讨淮西。” 总之皇帝明白,现在全国所有精锐、财力,都要集中在西北,狠狠暴打西蕃这个出尔反尔的外甥。 “西蕃丑类,弱则请盟,强则入寇,反复无常,不识我中国伦理,但惧我天朝兵威。陆九,朕决议采取你先前的备边方策,自即日起你出制文,将京西北各方镇,划一为四大镇,高岳为陇右元帅行营前锋招讨使、平凉镇遏大使,节制兴元定武军、凤翔陇右义宁军、泾原行营、陇泾原凤翔三州一府所有神策军镇,刘海宾、邢君牙、俱文珍、张敬则、高固皆入其麾下,此其一也;浑为河东副元帅,节制河东、河中、渭北、振武、天德诸镇军,马燧河东节度使由留后李自良接替,监视党项及北地胡人,并随时准备策应盐州,此其二也;灵武、盐州、庆州,夏绥银,由神策左军大将军高崇文节制,骆元光辅弼,全力保全盐州新城,此其三也;宁吴献甫长武军、咸阳张万福神威军、奉天谭知重神策大营,此授予贾耽节制,居中应援各方敌情,此其四也!”皇帝慷慨激昂,做出对应的部署来。 而后皇帝又说,“此四大镇二十万兵马,由贾耽总经略,勿要逐尽丑蕃为止,泾原、凤翔但有军将不服高岳者,盐、庆、灵但有军将不服高崇文者,皆可斩之;同理,高岳、高崇文、浑敢不从贾耽命令者,贾耽同样可斩之。另外,剑南的西川、东川二镇,也须互相策应,荆南节度使曹王皋、金商防御使尚可孤、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必要时出兵驰援,曹王可备三千锐卒,乘舟自夔府、渝州入川;其他两位可备万兵待命,必要时行汉川,经兴元府诸道入川,策应韦皋。” 皇帝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信心,同时皇帝也发了狠,为避免先前马燧抗命贻误战机的情况再出现,特意重申了将令:“不遵号令者斩,私自出战者斩,逡巡不救者斩,刻剥军卒衣粮者斩,临敌畏惧者斩”,一口气列举“五斩不赦”。 贾耽便又说,西北各镇今年皆有粟麦积蓄,自守绰绰有余。可臣节制二十万大军,不可使粮食匮乏,请修治盐州、庆州至宁的道路,立驿站九处,每驿备齐马、骡、驴用于负米转输,随时补给军队。 皇帝便说,即刻下诏令给宁节度使吴献甫,发三千兵卒,在宁州彭原构筑粮仓;同时让庆州刺史论惟明,同样发三千兵卒,在青刚岭南的木波堡也构筑粮仓。随后二仓派重兵戍守,兵卒紧急整备通道、修筑驿站传舍,一月内务必要功成。如庆州、渭北的党项蕃落敢有袭击阻扰者,吴献甫、戴休颜二位节度使可进兵剿杀无赦。 此举,便将盐州地区,沿着马岭河,直到宁地区的通道给贯通起来,再加上设彭原仓、木波仓用于中转储备,将非常有利于京畿地区支援“战略节点”盐州城的守御,或者反攻。 同时,按照李泌、贾耽的建议,皇帝派遣班宏出使淮西,又派遣孔巢父出使党项蕃落,表面上宣慰安抚,实则以求迷惑分化的效果。 东南方面,皇帝以韩洄为宣歙观察使,起用白志贞为权浙东西观察使,务必要保障漕运通畅,使京畿和西北军镇供应无缺。 所以西蕃方面,无论是赤松德赞,还是尚结赞、马重英都还不晓得,西吉劫盟并不是他们的胜利,而是唐帝国同仇敌忾,奏响坚守乃至复仇号角的前奏! 这时候的高岳,已火速抵达凤翔府和京畿交界处的扶风驿,从驿站自西北望去,雄伟的岐山近在眼前。 他和家眷:云韶、云和外加芝蕙,已在过西渭桥后分手,所有家眷让韦驮天和其他步奏官保护,入周至县,走骆谷道回兴元;而自己则行武功县,到扶风驿,准备火速出镇凤翔。 驿站前,高岳将皇帝赐予的御札,交到驿卒的手里,接着这群人急忙上马,扬鞭往西南的陈仓道而去,要传令定武军来援。 但高岳却等不及定武军,他坐在篝火烈烈的扶风驿中厅里,不一会儿门外人马喧闹凤翔都兵马使张敬则,都虞侯扶余淮,留守行军司马、凤翔少尹薛白京皆来拜见。 张敬则、扶余淮先前在苟头原之战里,都与高岳见过面,故而相熟。 只有行军司马薛白京,自许段秀实入京后,随即自己可凭借“储帅”身份,继任凤翔陇右节度使的旌节,从而对忽然“空降”的高岳,有些许不满。 然则高岳根本不以为意,直接对几位说,此后凤翔陇右专建军号为“义宁”,归我节制,随后就向薛白京索要版籍,又向张敬则、扶余淮索要伍籍。 张敬则不敢违背,即刻让伴随而来的要籍官捧着文牍交上。 而薛白京正在犹豫时,门外驿卒就跑入进来,喊道:“京师中贵人三品内侍俱文珍至!” 不一会儿,俱文珍昂然而入,诸位急忙行礼,俱文珍却直接立在庭院中,对高岳施礼,“某受敕令,为义宁军监军使,协高大尹救援华亭。” 这下顿时震住全场。 “华亭而今态势如何?”高岳朗声便问张敬则等人。 7.河池功告成 张敬则急忙回答新的凤翔尹,说华亭有营田射士两千,营田百姓千余,共三千余人由军将方仙鹤统领,正固守死战。 “围城的蕃贼有几何?” “大约万余。” “源营城,是不是还有防秋的宣武兵一万?” “是也。” “凤翔义宁军有兵两万四千,又有宣武兵一万,军势胜蕃贼远矣,为何不在本尹来前援救?”高岳怒形于色。 张敬则、扶余淮及薛白京这几位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他们不单单害怕堂上坐着的新节帅,更怕旁边脸色严峻如刀锋的监军使俱文珍要是自己被俱弹劾个“临战无勇”到京师里去,轻得要左迁长流,重得则要斩首当场。 火光里,还是张敬则壮起胆子,抱拳对高岳解释说,“我义宁军虽有兵两万四千,可事前未有朝廷明令,故而屯于陇州地界的,不过八千人,其中华亭两千,阳两千,南由一千五百,吴山一千五百,又有一千人在源协宣武兵筑城。此次蕃贼大举入寇,出大震关、安化峡诸处,敌情遍布陇州,节下尚未赴任,仓促间只能各自据城抵抗,现既节下至凤翔,我等愿奉戴旌节,和蕃贼决一死战。” 高岳这才点点头,问:“陇州刺史韩清沔,现在何处?” “正在阳城镇守。” “有无增援华亭?” “尚未得知。” 听到此,高岳便起身,身边是他新收服的淮西旧将苏浦,及在妖僧案时前来告知投奔的五名北衙兵,现在都被授予武散官职位,也伴同在高岳身旁,准备去兴元府后便授予营将,现在高岳对张敬则等将说到:“张将军、扶将军,即刻随本尹及俱监使离开扶风驿,前往凤翔府,连夜点齐所有将兵,先赶赴阳。” “喏!”张敬则与扶余淮赶紧领命。 “薛司马,请持木契往南,前往县军资库里发钱粮,并再追集四千凤翔射士,至阳待命。三日内要将资装钱和后援射士尽数到位,不然本尹定斩不饶。” 这下薛白京根本无暇想着继任凤翔旌节的事,而是想着如何能在这高强度的战争里,既不被蕃贼给杀掉,也不被这铁面的新节帅和监军使给杀掉。 子夜时分,凤翔府城下各坊的兵营里火把齐聚,事前在薛白京的规划下,凤翔也划分了“将兵”和“射士”,其中将兵共二十营一百八十撞队,集中驻屯在府城当中,而营田射士有八千散屯在陇州,七千则散屯在凤翔本地将兵动员起来果然很快,至三更天时,高岳和俱文珍已督押二十营的将兵,往阳城进发。 次日清晨,高岳、张敬则、俱文珍领凤翔的马军先到阳,刺史韩清沔急忙立在城门来迎。 “宣武军动向如何?”高岳下了马,顾不上寒暄,先问韩清沔在源筑城的一万宣武兵的情况。 韩刺史便说,这一万宣武兵由汴州都兵马使、检校御史中丞刘昌统率,虽名为防秋,在源筑城,可素来骄横无比,士兵衣衫、甲胄光鲜,嘲笑西北边军为“乞子”,现在蕃贼大举入寇,南由、吴山、华亭都有敌情,可刘昌将军只率本部,驻留在修筑好的源城内,自行号令,并不接受我的出兵请求啊! 高岳点头说:“这群宣武兵不接受韩使君的调遣也属正常,马上由本尹来交涉。”随即他便继续问韩清沔,华亭方向你可曾想办法派遣援兵的。 韩清沔答道,我在阳城本有两千射士营田戍守,得知华亭被围,便昨夜让军将苏太平点起一千五百兵,翻山去救华亭,自己留五百射士连带家属入城,固守待援。 这时候高岳稍微看了下阳城,此城为韦皋所筑,本身凤翔的一个营田前进据点(那时候节度使还是朱),座落于凤翔府和故源城之间,西北可翻山抵达华亭,而东北并有河谷(山和岐山间)道通往泾州南的良原、百里,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所以在源城完工前,这里便是陇州刺史公廨的临时驻地。 城头上,竖起不少旌旗,垛口处设下了弩机,韩刺史麾下的数百射士几乎都在其上警备,连妇人孩子也混杂其间,看来确实是尽了全力。 高岳便说,蕃贼(东道副相论徐力)围攻的重点在华亭,他们的策略是,拔除华亭后,便能和沿六盘口进攻平凉、潘原的另外路蕃兵(尚结赞)会合,重新夺回该地乃至弹筝峡,深入到泾州,回到他们铁骑在泾州平野尽情驰骋,随时能抵达长安城近畿的旧日时光。 所以我们的重点,也在解华亭之围。 只要击溃围攻华亭的蕃贼,他们整个对凤翔、泾原的战略就完全破产。 但光凭我这八千义宁军的将兵,军力还不足,我必须得到源一万宣武兵的协助。 高岳对在场诸位说:“得到刘昌的兵,我便能解华亭之围;马上我兴元定武军再来后,我还能打败整个尚结赞来犯的东道蕃军。” 言毕,高岳便下令,凤翔来的八千义宁军将兵,在阳起灶做饭,一个时辰后准时开拨,沿水而进,至源城而停。 几乎同时,兴元的七千定武军将兵,在山川间构筑好河池城后,已携带武备、辎重、帐篷、旌旗,浩浩荡荡自新城往东进入陈仓道,开赴凤翔、陇州。 河池城,扼守在嘉陵江的必经道上,周围高峡如云,绝壁千仞,整条嘉陵江自代王山起,如线般自城下蜿蜒而过,气势雄浑,左岸全为峭壁,右岸稍广,河池关城便座落其上,背有大路连通陈仓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此城往左可入同谷趋秦州(陇右重地,为西蕃所占)、武都(为西蕃所占,乃是西蕃连接陇右和维、松州的通道),右可自凤州两当出大散关入凤翔、京畿,南可入蜀口至蜀都,往东南还可入褒斜道勾连兴元府,乃四条军事重道枢纽之地。 这座城池,是兴元节度使严震携朝廷度支司三十万贯重金,动员数千定武军将士,费时三月方才筑就的。 可城刚刚落成,朝廷中官即至,说即刻征严震回朝,兴元定武军节度使依旧是高岳的。 凤州城的梁泉驿中,得到诏令的严震,顿时就呆了。 8.定武军出援 这幕情景多么熟悉! 曾经,他在凤兴二州为团练使的时候,韦皋领着奉义军前来,二话不说吞并他的州兵队伍,夺走他团练使的职务。 现在高岳又演出了同样的戏码来。 不过高岳要更温情点,也更权威点:朝廷中官宣读交割诏书,严震回朝为散骑常侍,高岳则继续为兴元尹兼判凤翔府事,一切都是那么公事公办,不容置疑。 旁边的定武军监军使西门粲,迫不及待地盖印认可,调动所有定武军将兵,由高固统领,出陈仓道去凤翔,接受高岳节制西吉劫盟事件后,唐蕃再度开战,高岳已为凤翔、兴元、泾原三地的最高军事负责人。 河池戍城,交给移屯来的千余兴元射士驻守,顺带在周围山区有泉水处营田。 兴元府任命利州刺史王为留守,韦平、刘德室辅佐,所有的人事都和高岳走前一模一样,唯一变动的,只有严震自己。 “我担任兴元尹三个月,所做的唯一事,就是白白地给高岳筑了座城!”想到此,捧着诏令的严震,喉头翻滚着酸楚,差点没恨得呕吐出来。 但他毕竟还是个实诚厚道的官僚,也明白在张延赏、马燧垮台后,皇帝能让身为张延赏同党的他当个散骑常侍,已是莫大的恩惠,便不敢做出任何抗辩,跨上马不敢有任何迟疑,急匆匆地出梁泉驿,连夜往京师赶路。 驿站外,定武军威武雄壮,正列着队形,骑兵三营在前,步卒诸营陆续在中,骡军左右营夹护着辎重和器械在后,最尾部还有七百名飞山五营的士兵,押着运送车的犏牛、骡马,整齐前进。 至于兴元府被征发的四千射士,据说也列营往这里赶赴。 原本高岳带来过皇帝的承诺:今年不用我们兴元防秋。 但西吉劫盟的消息以邸报的形式,第一时间就从京师兴元府进奏院,飞马到府城里,然后刻版印刷数百份,贴的府城城墙及各坊到处都是:士兵们和百姓们都知道西蕃的丑恶卑劣行径,无不恨得咬牙切齿,护国寺山门也传令各道场,宣传“灭胡种族”的佛教思想,所以这次兴元府等于成功地举办了次军事乃至思想层面的“动员”。 再加上中虞侯郭再贞建议,严震带来的钱,经筑城后还余下四万贯,直接用来犒军好了高固、西门粲便拍板,出阵的将兵、射士每人发两贯资装费,剩下万余贯买来羊酒,让全军将士大快朵颐番。 故而严震看到的,是喝完“湓水酒”(江南西道名酒),吃完浑脱羊的,雄赳赳出征的兴元定武军。 他们会奋发于疆场,他们会驰骋在边塞,建功立业,摧破丑蕃,可这一切都和寂然落寞、只能单骑返回京师的严震没有任何关系了....... 兴元三年(785)十月二十六日日暮,高岳的义宁军在距源城十里外下营时,遇到从山方向退回来的苏太平部一千五百名凤翔射士。 苏太平和几位营将,入帐幕后拜在高岳之前。 高岳端坐在胡床上,询问苏太平,可曾遇敌厮杀,华亭现况如何。 苏太平支支吾吾,说越过山后,天色未明,见蕃贼势大,道路夹在岐山和陇岗间,恐有埋伏,便放弃救援华亭退回来了。 “说有蕃贼埋伏,可有斥候证明?” 苏太平支吾说没有。 高岳又问:“既出山,可曾探得华亭方仙鹤还在坚守否,城兵伤亡情况,城堞损毁情况都如何?” 苏太平脸色有变,胡乱搪塞起来。 高岳的脸色也变了,厉声说:“你部不见蕃贼,又不见华亭城,如此返归,有陇州刺史韩清沔的号令否?又有本尹的号令否?” “实无!节下请宽宥,我等一千五百人而已,去华亭城无异于羊入虎口,为保军卒,只能返归。”苏太平知已触怒新的凤翔尹,便连连叩首,哀声辩解说。 “你在此对本尹叩首,想的全是保全自己的首级;那华亭数千被围军卒百姓,想要保全性命,又该向谁叩首?莫说一千五百射士,就是有十五人能到华亭城,华亭也可知外有援兵,能多坚守三日,似你这般胆怯懦弱,本尹不得不借你首级血祭蚩尤,以警大军行至!”高岳厉声呼到。 张敬则和扶余淮见苗头不对,赶紧下拜,为苏太平求情。 可高岳身侧的监军使俱文珍说得却更狠,“苏太平若是自觉授首军门,还可保全家中大小;你等若是求情,便是害他全族。” 此刻苏太平大哭,对在场各位说,“太平胆怯畏战,自知必死,只求大尹在太平死后,不缺我家老小衣粮,太平死而无憾。” 高岳一挥手,“勿忧,所有但照你阵亡殉国的待遇来。” 傍晚时分,新筑就的源城下,暮云千里,夕阳低沉,许许多多宣武兵大呼着城下要刑人了,蜂拥攀登上城头观望。 浩荡的水岸边,苏太平被捆缚起来,近万义宁军士兵整整齐齐列阵于其后,静默无声,监军使俱文珍大声宣读其畏战避敌、私自回军的罪状,而后宣布按陛下在京师新近颁布的“五斩杀不赦”的将令,立斩。 接着,两名虞侯便将苏太平摁住,另外名虞侯举高横刀,随后劈下,红光闪动,苏太平脑袋即刻自肩膀上卸落。 不到一刻,刘昌就从源城门骑马而出,至高岳营地军门前下马,入帐幕求见。 “刘昌所领一万宣武军子弟,愿听从高大尹节制调遣,万死不辞。” “非是听我节制,而是我奉朝命,来节制兴元、凤翔、泾原三镇军事,刘中丞既在防秋期间,理所当然要听本尹差遣。”胡床上的高岳如此说道。 刘昌没敢说半个不字。 而后高岳要求,刘昌留四千兵在源城,交给宣武将李万荣,并对李万荣交待:“等定武军至凤翔石鼻垒时,便会齐吴山、南由、阳诸城兵马,齐头并进,将陇州蕃贼驱逐回安化峡西。” 高岳又要刘昌领六千宣武兵,归本尹统一节制,连夜出发,立刻过山,增援华亭! 9.华亭危旦夕 出源城时,薛白京在凤翔府追集的四千射士兵,风风火火地赶到,总算没有耽误日期。 如今高岳清点增援华亭的兵力,已有如下之数: 凤翔义宁军将兵八千人,其中马军有两千; 苏太平先前没敢救华亭,带回来的一千五百陇州射士; 薛白京增援来的四千凤翔射士; 还有刘昌从源带来来的六千防秋宣武兵,其中马军八百; 共计一万九千五百步骑。 很快在源城西的秦王庙前,高岳在义宁、宣武诸将前发布了进军的部署: “华亭城虽小,却不可失,圣主亲自手书御札,命我义宁军、宣武军、定武军全力增援。为何?自来西蕃入寇,多自陇山道至陇州,而后越华亭侵回中道,逼迫京师。华亭县出三条河川往东,分别为水、黑水、达溪川,此三河川皆注入泾川,水连连云堡,黑水连良原城,达溪川连百里城,如华亭一失,大队蕃骑便可沿这三川突入泾州腹地,该地多为平旷散地,且多水渠田野,乃西北边镇营田重地,如遭蕃骑平毁水渠、践踏田庄,此两年营田之功必将毁于一旦,将来靠什么供养大军、坚守关隘,且拱卫京师?所以华亭是关乎凤翔、泾原、京师三地安危的枢纽,岳一肩系之,虽万死不退!” 而后高岳指画沙盘:“李万荣领留守的四千宣武兵,和营城的一千陇州射士,驻防源城,严防西蕃自大震关继续增兵; 救华亭,本尹有义宁军将兵二十营,又有凤翔陇州射士十八营,共三十八营,又有宣武兵六千(宣武镇并未推行西北的军制改革)。 在此分划指挥:刘中丞(昌)领六千宣武兵,居于我军左翼,沿华亭以西小陇山而行,遮蔽西蕃继续自秦州翻越小陇山,向华亭城增兵,至三良宫而至,遇敌不得退缩逡巡,违者斩无赦; 义宁军都知兵马使张敬则领将兵十营,即步卒七营,马军三营,居于中央前阵,往达溪川攻击前进,遇敌则战; 义宁军中虞侯扶余淮,领射士十营,居我军右翼行军,渡达溪川、黑水,迂回至华亭城东支磨原,或强袭增援华亭,或策应良原城方向赶赴至此的神策邢君牙部,或伺机占华亭利民渠,防备西蕃游骑破坏; 又有射士八营,由义宁监军使俱文珍、新任义宁军门枪兵马使苏浦统率,此路居于张敬则、扶余淮部之间,分散进击,抢夺险峻小径,目标有二,或防备蕃骑设伏偷袭,或擒俘蕃子四出劫掠的游骑,绝其围华亭城的粮秣,收拢被掳掠的华亭百姓和牲畜; 最后,本尹自将义宁将兵剩下的十营,步卒八营及马军二营,于张敬则部五里后,为策应后拒。” 最后高岳还任命凤翔少尹薛白京为“供军粮料使”,在阳城设供军院,在刺史韩清沔辅佐下,统筹粮食草料的前线供应。 这个部署一出,高岳就强调,本尹只看本尹的部队,并监察前头张敬则的部队,其他刘昌、扶余淮、俱文珍(苏浦)各部,“各自将兵,各自为战”,本尹只给出路线和方策,具体怎么打,你们自己处理,敌情有任何变化,及时派出斥候联络即可。 只不过记住,勿要触犯圣主新近颁发的“五斩不赦”的将兵令,脑袋是你们的,斩人的剑则在本尹手里,千万别效苏太平的“尤”。 十月二十九日,华亭城的围攻战和保卫战再次达到了白热化境地。 城下的水渠、庐舍,满布着疾驰来去的西蕃骑兵,火光冲天,来不及逃走的百姓,强壮的全被掳掠走,要安置去河西陇右为奴,而妇孺和老人则尽被残杀而华亭县城下,列成鱼鳞阵势的西蕃步卒,簇拥着用牛皮、羊皮蒙着的冲车,和楼梯折复的井栏,铺天盖地对着坐落在水边侧台地上的唐家城池,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其后,东道次论论徐力举着剑,正看着麾下呐喊着,不断拽动着索西蕃布置的十多座抛石机,正络绎不绝地弹出石丸,向华亭城头和城内呼啸着砸去。 几发石弹非常准确,准确到直飞入城中唯一的水井处,轱辘被砸得粉身碎骨,高高扬起,两名在此汲水的妇人被石弹压在其下,只露出惨白的手和脚还露在外面,血顺着水井四周砌石缝四散流淌着。 烟尘飘散后,城中伏在各处躲避箭雨的人们恐怖地看到,几颗巨大的石弹就堵在了水井上,将水井四面的石栏压碎,使得整个泉眼被湮没得死死的。 “水井被蕃贼的投石给堵塞啦!” 绝望的喊声四起。 西城门处督战的守将方仙鹤,在听到这声叫喊后,皱着眉头骂了句,就瘫倒在女墙后,捂着自己胳膊上的箭伤,对身旁的亲兵说:“完啦,粮食还是够的,可水源就这么被砸没了,坚持不下去,华亭城前前后后奋战十日,我们力竭开城,也算对得起朝廷。” 这时城头一群射士听到方的话后,急忙过来抱持住他大哭着说到,我们死不足惜,城中还有避难的千余华亭百姓,要是沦入西蕃之手,全得被折磨死,绝不能投降。 “我不想投降,然而这仗没法打下去啦!”方仙鹤悲愤地大喊,接着他指着城东的铁铧山两座对峙的峰顶,其上各有红旗招展:“蕃贼占据了铁铧山,看城内了如指掌,立旗号指挥蕃贼飞击城,如眼使臂,原本城堞、望楼、马面都被击毁殆尽,现在连水井也被封死,没法打啦......”方仙鹤用手抱头,苦恼而绝望地嗫喏着,“更重要的,援兵不至,平凉那边浑侍中正和另外支西蕃军苦战......先前陇州来了支援兵,离城百里外估计就退回去了。没法打啦,没法打啦!” 这时,西蕃的井栏、飞梯重新搭上城头,许许多多蒙着重甲的蕃兵挥舞刀剑,嚎叫着鱼贯而上,跳入马面墙上,和坚守的唐军射士们混战一团。 足足血战半个时辰,西蕃的飞梯被焚毁推倒,井栏也像数头巨兽般伏死在华亭半塌的城墙上,浑身各处冒着烟火,华亭城再次守住了。 可当口唇皲裂的将士们拄着弯曲破卷的刀刃,想要喝口水时,才得知水井已被飞石堵死了。 10.誓死不愿降 方仙鹤趁着西蕃攻城的间歇,用树枝做了根拐杖,他的腿也受伤了,来到了水井台地处,对着军卒和百姓凄苦地说,援军来现在还不来,华亭坚守不下去了,为保全大家性命,我想开城投降。 水井四面顿时一片号哭。 几名射士站出来,怒指方仙鹤说:“开城后,大家全得被杀,不然就得没入蕃地为奴,我等宁愿战死,起码朝廷可以给抚恤。” “对,大家家属和华亭百姓大部分在此,我不忍见他们在开城后受尽凌辱的模样,宁愿力战阵亡,城破后我手刃家小,而后再自杀。” 这时群情激愤,全都誓死不愿投降。 方仙鹤正在犹豫间,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蒙着件绸缎衣衫,长哭着走出,颤巍巍跪在方仙鹤的面前。吓得方仙鹤和其他唐兵大惊,赶紧将老人家给扶起,“老丈何故如此?” 风中,那老人的白发凌乱,环视各位在场的军卒百姓,指着自己身上的锦衣,用干瘪的嘴巴沙哑地说:“这件衣衫你们道是哪里来的?是我们去长安上都,兴庆宫勤政楼前,圣人天子亲自赐予我的啊!我本是河湟那边的遗民,你们可曾知晓,我们汉人在那里遭受蕃贼多少凌辱,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我全家有四口都受尽折磨,死在河湟,多亏段太尉出击了秦州,才把我们解救回来,圣人天子又授田授衣帛,我得以重新当回了唐人,这次在华亭多谢各位子弟血战守城,但如果要是投降,请恕老儿我不能随同如今老儿已七十有二,已得天寿,能披着天子赐予的锦衣,死在唐家的城中,足矣,足矣......” 说完,老人家闭上双眼,穿着那套锦衣,就躺在被乱世堆死的水井台地上,双手合在胸上,十分镇定安详,一动不动,“老儿死后,你等可割取老儿身上的血饮用。” 这下全城的军民热泪横流,全都攘臂高呼,我等皆是唐人,宁愿决死战,绝不降服,大将你不见城下的惨状乎?不见盐州屠城的教训乎?如大将要投降,请自己缒下城去。 “既然全城都不肯降服,结伴入冥曹去,我方仙鹤也不孤单,我等誓死不降。”这会守将方仙鹤也没法投降,便传令将城内所有牲畜,大到骡马,小到鸡犬,统统杀掉取血来喝。 另外一面,华亭的军民们又在名叫丁谙的射士带领下,开始于城墙上用木头抢建檐廊,然后用绳索吊着瓶子,往城外的水分岔出来的溪流里汲水。 方仙鹤又组织起百姓来,拆除城中庐舍里的木梁,做成撬棍,开始没命地将水井上堆着的大小乱石给挨个移除。 没多久,西蕃的攻城再次开始。 许多西蕃射手登上井栏,逼靠城墙,而后凭高临下,发箭如雨,灌入城内。 自远处望去,华亭城摇摇欲坠,谁也不清楚它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此刻西蕃军在城西的围城营地里,在皮鞭的抽打下,在鄯州被强征来的郝,抱着脑袋,和其他汉人一道,被迫集中起来列队。 几名西蕃的曹长,铁盔上的雉羽在风中摇晃,手举着马鞭指着自己,用蕃语喊话: “这次轮到你们汉军附城强攻,记住大蕃的桂们在你们身后用刀刃和强弓督战,前面不管是城墙,还是壕沟,你们全都不准退缩,否则不但桂们将处决你,在鄯州宫堡里拘押的你们的妻儿也都无法活命!” 嘈杂和悲哭声里,郝咬着牙,和其他的同伴们扛起沉重的飞梯,他们身上是没有任何甲胄的,如此扑到华亭城下,不是被守城的唐军射死,就会被背后的蕃兵给杀死,也不可以逃亡,不然留在鄯州当人质的妻子和孩子也会被残酷杀害。 “进!”几声沉重的鞭响,郝和其他“汉军”扛着飞梯,在督押的蕃兵鞭打下,开始往华亭城头挪动脚步。 而论徐力则骑马,立在营地高处督战。 正在汉军们扛飞梯、抱柴草,队伍靠近华亭城不足二百步时,几名蕃骑扬鞭而来,对论徐力报告说: “有大批唐军已杀到达溪川,我们拦截的游骑皆被击溃。” “什么!”论徐力很是吃惊,凤翔陇州那边的唐军来援得居然如此快,“大约多少人?” “上万。” “看来是唐军在凤翔陇州的主力队伍。”论徐力当即判断说。 几名蒙着虎皮豹皮的西蕃军将,便问主帅该如何。 “如放弃围攻华亭撤走,大论在平凉队伍的侧翼就会暴露给这支唐军,他们若乘胜击大论,大论可就危殆了。然如继续围攻华亭,我手中的军力就得分散部分,去阻截来援的唐军,这下再想夺下华亭可就难上加上......” “如次论无法定夺,不妨派飞鸟使前去询问大论?” 最终论徐力做出个折衷方案,让麾下的料敌防御使玛相,领十二个千夫营(每营实则六曹三百士兵,十二营共三千六百蕃兵),出阵黑水,企图凭借地利挡住高岳的义宁军,自己则领着主力,暂时不再强攻,而是继续围困华亭城,观望态势。 于是郝等汉军又接到指令,停下步伐,暂时不要攻城,免得浪费掉大蕃精心制造出来的飞梯。 论徐力派出的数名飞鸟使,穿过弹筝峡以南险峻的雕窠峡,来到了尚结赞对峙平凉新城的营地中。 而这时尚结赞的日子也不好过。 赞普可是把一万多最精锐的禁卫东岱兵给他,而西吉劫盟后尚结赞直冲过六盘关,满心打算一举击破唐军新筑的城池,把唐军防线重新逼回泾州原地去。 可谁想浑就在这里,先前就屯扎在泾川口(泾源),见尚结赞来到后,立即赶赴弹筝峡,会合在此驻守的泾原行营,和尚结赞的部伍相争。 “浑为何没来会盟,而又出现在此?唐家这到底是什么部署?莫非我的计策,早在唐家掌控之中......”坦白说,尚结赞一见到浑本人和他的战旗,就有点发怵。 毕竟浑昔日就是西蕃深畏的宿将。 数日恶战,双方损失都很惨重,西蕃的禁卫东岱装备和战技都要优于唐军,可浑和马却依托彰信堡和平凉新城,毫不退却尚结赞慢慢感到,这次进攻不会与上次一样,无功折损而归吧! 11.俱文珍杀俘 这时,西蕃的北线也开始军事行动。 马重英吸取上次教训,领三万兵出石门关入原州后,先让朱邪尽忠和慕容俊超各领五千本部兵马,分别牵制唐家的摧沙堡和白草军城(萧关),然后自己才带两万蕃骑,急出萧关转而往北,向鸣沙和盐州扑去。 “论徐力这个平庸的将领,领两万兵马围攻小小的华亭,打了十日都拿不下,居然还要来询问本论的意见。”得知飞鸟使的来意,尚结赞不由得大为埋怨。 此刻他负着手,望着帐幕内陈设的沙盘,陷于了计算的沉思: 现在整条“陇山战线”,应该说分为四块交战区域。最南方的区域,位于唐家的陇州,以渭水为起点,直到山,这里留有五千大蕃军队,但充当的是游走牵制的角色,非但尚结赞对夺取源、阳城都没有信心,而且此处渭水河岸狭窄,很难行军,就算费尽力气打破两城,也深入不到被山、岐山、渭水环护的凤翔府;第二块区域,即是以华亭城攻防战为焦点,此处有东道次相论徐力亲自统率的两万大蕃军队,全力围攻华亭,而唐家各路援兵也开始向华亭调遣,对方明显也不想失去这个要冲;第三块区域,位于尚结赞营盘所在,即弹筝峡平凉一线,对手是宿将浑,背靠着要害城池及不下两万兵马,而尚结赞有的是万余东岱禁卫军,战局陷于僵持角力状态;最北面的区域,是原州摧沙堡、萧关一线,这里的状态也是相持不下摧沙堡和萧关白草城,各有三千神策军戍守,前者主将为马有麟,后者主将为朱忠亮,马重英留下的沙陀、吐谷浑小王,对两座据点,也只能以围困为主,而无力将任何处拔除。 “四块区域,没有一处能对唐军形成压倒性优势的......劫盟后,唐家的防线非但没有预料中的慌乱无措,反倒各个坚守,互相策应,援兵也是源源不断......是我失算了吗?要不要命飞鸟使,再去河西、陇右来次大料集,征调更多的大蕃军队至此?”尚结赞焦灼不决,也是进退维谷。 他本能觉得,这次大举侵攻唐家,如果无法取得决定性战果的话,以后等唐家在陇山站稳脚跟后,唐蕃两国国力的差距会愈发拉大唐,可是拥有几千万人口的王朝,虽然它内部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可大蕃强盛如斯,人口也不过五百万之数,且富庶的地区和唐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这时在尚结赞心中,形成了个大胆的方案:莫如本论放弃攻击平凉(反正有浑在很难攻下),留下少许兵势虚张声势,然后领主力南下驰援华亭战线,围城打援,一举击溃唐家来自陇州的援兵? “让本论好好斟酌。”想到此,尚结赞摸着黝黑的小胡子,深思熟虑起来。 然则在他筹划时,高岳的援军已渡过达溪川,抵达黑水,并将玛相的拦截兵力给击溃了。 这个结果几乎是必然的。 张敬则在前十营,高岳居后也是十营,光是精锐将兵就有八千余。 兵数相差太悬殊,此外玛相也是惨,他原本想在黑水河畔的山岗据险伏击高岳,但孰料高岳早就派遣苏浦、俱文珍领八营射士分轻装散进击,提前达到黑水附近地区,到处捕虏西蕃的游骑,保护沿路村庄和囤积的粮秣,闹得玛相找给养找不到给养,情报方面也成了聋子和瞎子:黑水一带的唐家百姓,坚壁清野,又争着给俱文珍所部带路,玛相情报不足,根本无法设伏,只能稀里糊涂地赶到黑水北岸,而这时张敬则和高岳大队已赶到。 一阵强攻激战,玛相溃败。 整条黑水河川,义宁军一支支撞队,手持七尺半的长,跋涉过染血的水面,涌进北岸。 另外侧,足足五营的义宁军骑兵,雷霆般冲过黑水,深入追击玛相的败兵,蕃兵的尸体铺满了黑水北岸直到水的野地荒草当中。 等到高岳渡过黑川,俱文珍正立在所燃烧的村落前,厉声指责被俘的群蕃兵,“你等丑类,皆是等同于畜生的狄夷,圣人天子好意与你等结盟,以安两国,岂料你等丑蕃居然劫盟,又屡犯我上国,杀害我百姓,洗劫我六畜谷麦,今日我陇右元帅幕府、义宁军监军使俱文珍等绝不轻饶你等!” 言毕,俱文珍也是狠,让麾下射士将数十名血迹斑斑的西蕃俘虏的裘衣、铠甲尽数剥去,用棘条狠命抽打,打得西蕃俘虏在寒风里惨叫不休、皮开肉绽,而后俱文珍下令在村落尾部的粪池旁侧掘出一坑。 “蒙上黑巾,让他们死后见不到天。”按照俱文珍这要求,一群陇州射士将自己黑色的抹额解下,蒙住西蕃俘虏双眼。 “拔除他们的指甲,让他们死后掘不通地。”接着,俘虏们的指甲全被石块给砸碎拔掉。 “砸掉他们的牙齿,让他们死后在阎罗君那里诉不得冤!” 最后这群残缺不全的俘虏,全被推入坑中,四面的射士手握长,用锋利的刃尖猛戳猛刺,直到他们尽数断气为止。 土坑里,数十具尸体横叠其间,死状极为惨烈,而后俱文珍叫人将坑全都用土填满踏平,在其上插根削皮过的木札,用墨字写着“畜生道无得解脱”的字样。 村头,马背上的高岳始终望着这幕,没加以任何阻拦。 入夜后,华亭城下,见到玛相领着败兵而来后,论徐力非常震骇,便想要丢弃华亭城,北上去和尚结赞会师。 就在这时,他派出去的数名飞鸟使回营,带来尚结赞的消息,“请次论您继续围攻华亭城,大论即刻领军南下来助您。” 论徐力颓然坐在毯子上,怅然有思。 次日,高岳的旌旗已到华亭城南十里外,和论徐力对峙起来。 论徐力看到那黑白貔貅大旗,惊骇无比,“我曾在安乐州旱海处,见过此战旗,今日再见,更为可惧。”而后他凭高远眺,看到旗下高岳紫袍金鱼,骑白色骏马,威风凛凛,又大呼:“此是唐家好儿郎,头顶上似有三尺气焰飞。” 华亭城守兵和百姓,在绝境当中,忽然见到己方大股援军出现,且阵势严整,旌旗如林,不由得欢呼雀跃,发挥超限的才能:丁谙又抢着在城壁上造出四处外檐,继续在溪水里汲取,另外水井上的石块也被华亭军民移除淘出大半,城中人心更固,士气更高! 12.决战临触发 高岳进抵华亭西南城下不远处,开始扎下营砦。 他和张敬则所统领的义宁军主力,隔着水和论徐力的围城军相持。而俱文珍、苏浦所领的八营射士兵,高岳下令选出四营来,在水直至陇州北界处,每隔十里便让一营立下一所小砦,并让苏浦领其他四营射士担当游军,四处警戒,一并保护供军线路。 “蕃贼围攻华亭比我们预想的人数要多。”高岳远望着论徐力的阵势,心念对面几乎有两万人,而原来的情报则是万余人,几乎翻了一番。 强攻解救华亭城是不行的,论徐力的兵马比我多,平凉方面的尚结赞兵马会不会突然来援,加入战团?另外,高岳还望到华亭城东那座双峰并峙的铁铧山,其上还竖着西蕃的红旗,那里是论徐力俯瞰控制整个战局的双眼,不把它给挖掉,我军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的视野当中,极为不利。 “我后十营和张敬则的前十营并砦,背依无念山山坡,掘两道堑壕,伐木立栅,防备敌人突袭。华亭城防备和人心已固,不必着急救援,等。”高岳在帐幕里来回踱了几步,如此想到。 “等谁?”前来领命的张敬则询问说。 高岳沉声:“等来自兴元的定武军。” 随即他又补充了句:“也等可能出现的尚结赞。” 论徐力的围城营砦里,“依铁铧山所见,来援的唐兵尚不足万人,我军态势占优。如大论南下增援,我们很可能可以吞掉这股唐兵。传令,我军现在再沿水岸侧伐木立栅,等大论领着东岱禁兵来后,先击唐军援兵,再陷华亭城。”部署完毕后,论徐力再次派出三名飞鸟使,持插着箭羽的急信,请求大论不要再攻平凉,而是来此,搞个“围城打援”。 华亭城中,“水井重新通了!”随着这声欢呼,军民们都趴在井沿处,看着里面重新冒出的泉水,而后他们多了个心眼,用木料绕着水井架起“穹庐”式样的壁垒,填塞以黄泥、砖石,内部用三角木支撑,旁开一口,供单人用桶汲水,这样敌人的飞石再至也可以抵御,不会再出现井口被堵死的悲剧。 雕窠峡处,当论徐力的飞鸟使刚至峡口,就见到列队而来的尚结赞,还领着八千精壮东岱禁兵,“赶紧回去告诉论徐力,本论一旦至华亭,就做好出击的准备。” 尚结赞这时已敲定:先打援,再攻城。 夺下华亭后,整个交通枢纽就活络了,他可以直接从华亭东北的支磨原出,沿着水河谷,进攻潘原,毁唐军在此的营田,逼迫浑出弹筝峡,在平旷地带与他的铁骑决战。 一旦到了这种地形里,尚结赞和整个西蕃的军队,是不会惧怕任何敌人的。 过峡谷时斥候来报:支磨原地带,出现一股唐兵。 “不过敌人泾州方向的疑兵,无需担忧。”尚结赞是如此判定的。 然而这股唐兵,正是高岳事前派遣出的扶余淮所领的十营共三千射士兵。 扶余淮至此后,就立即和东南方的良原城,及东北方的连云堡取得联系,告诉他们“蕃兵在平凉的军力,已南下去华亭”。 良原城的神策右军大将军邢君牙得到消息后,立即领五千神策军,溯黑水去和高岳会师。 而泾州方面,新任节度使刘海宾,也立即让张羽飞、刘国光简选三千轻骑,急速出连云堡,前来与扶余淮会师。自己则亲领五千射士出泾州城,至弹筝峡准备和浑会师,准备合围尚结赞。 至此,唐蕃分界线上,围绕着陇东小小的华亭城,各路兵马都在频繁调动着,大战一触即发。 十一月二日,尚结赞抵达华亭城下,和论徐力会师。 一时间,西蕃在此的兵力达到三万上下,军容壮盛,器械精良,粮草...... “为什么小陇山的粮草还没输送过来!”尚结赞大怒。 原本西蕃的运输路线,南为大震关,北为六盘关,自从围攻华亭后,尚结赞让飞鸟使过陇山,对鄯、秦等州郡传令:粮草集中囤在水洛城(今甘肃庄浪附近),而后用吃苦耐劳的犏牛运载,翻小陇山来补给大军。 然而论徐力愁眉苦脸地告诉他,小陇山那侧,已然四日不见有犏牛队来了,暂且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另外,西蕃所得意的“以战养战、劫掠补给”的战术,也发挥不出来:之前俱文珍的游军,已连连挫败很多股抄略的蕃骑,斩杀捕虏多人。 听到麾下的报告,尚结赞大恐,营中粮草仅可支用十日。 “莫非有唐军切断了小陇山的粮道?” 见鬼,这次唐军为何各方镇都如此配合密切,神出鬼没,到处都是! “大论,不如我们放弃攻击华亭、平凉,退回陇右去?” 对于麾下将官如此的建议,尚结赞既恼怒又不甘心,“诸位都是大蕃的勇士,岂不知我大蕃自古以来就是善战的骑射民族,军粮草料这种东西,我们向来就不是从土地里获得的,而是自敌人那里掠夺来的。”言毕,他将原本卷起的鞭梢弹直,指着沙盘说,“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华亭城里有囤积的麦子,对面唐军援兵营地里也有堆积如山的给养,要么攻陷华亭,要么击败唐军援兵都可以。蠢货们,我大蕃精骑昔日能行数千里,长途袭破唐家长安城,不都是如此过来的吗?” “大论训诫的是!”诸位节儿、料敌防御使、千夫长等莫不羞愧,赶紧道歉。 “三日后,进行决战。”尚结赞用鞭梢指着沙盘上高岳营地的位置说到,接着鞭梢又移动到华亭城,“叫汉军们在城下堆积柴草,威逼城方降服,不然就浇上火油焚城。” 同时擅长心理战术的尚结赞还出马,立在水北岸处,向对岸叫嚣着,请唐军主帅出来与他对话。 因为先前论徐力胆战心惊地告诉他,那面古怪的黑白兽战旗又出现了。 等到虞侯入帐幕来报后,高岳对刚刚自良原城来援的邢君牙笑着说到,“来得正好。往日苟头原之战,本尹利用尚结赞不知我,出奇制胜,打击了他的凶焰;今日本尹反其道行之,偏偏要利用尚结赞已知我,再好好震骇下他。” 13.西蕃递女装 水两岸,鼓声震彻。 双方木栅后的弓弩手各自后退百步,严禁暗箭伤人。 可尚结赞畏惧唐人恨他劫盟,故而在长袍内穿上锁子甲; 对面高岳也根本不信任这群毫无伦理可言的丑蕃,所以听从部下的建议,直接在袍衫外蒙上铁甲,头也戴上铁胄,策马而出。 “万岁!”当双方主帅隔河而对时,两军将士皆山呼起来。 立在蛙旗下的尚结赞顿时大窘:高岳出营时,不但让侍从高举黑白貔貅旗和长旌,还把昔日自苟头原从尚结赞那里缴获来的蛙旗也一并举着,十分醒目。 当着万千己方将士,尚结赞要顾及颜面,便哈哈大笑起来,举手解嘲说:“尔等唐家畏我名久矣,也知道那囊氏的军旗图腾为蛙,故而仿制一面,来自撑门庭吗?” 可河川对岸,高岳根本没给尚结赞面子,他也将覆盖着甲片的手腕举高,大呼着询问身后举着蛙旗的将士:“告诉西蕃大相,此战旗从何而得?” “苟头原!”高岳身旁的牙兵齐声回答。 同时牙兵们用长,挑起了尚结赞的衣衫、印章和伞盖等物什,耀武扬威。 “可恶......”尚结赞的脸青一块紫一块,但他听到高岳的声音后,也更为吃惊:“你不是那唐家神策行营掌书记崔紫阳吗?” 这话一说出来,对岸唐兵轰然大笑不已。 高岳也笑起来,随即矫健地驱使坐骑,有意在蕃兵前来回疾驰数遭,再扬起马鞭,直指对岸,厉声呼到:“尔等识得兴元定武军节度使高郎否!” 尚结赞麾下的蕃兵,听到后无不变色,又见高岳号令严肃,已有畏惧之心,私下皆说“平凉有浑侍中,华亭有这高节儿,谁说唐家无人乎?” 接下来高岳继续高呼:“今奉天子命,我为兴元尹兼判凤翔陇右诸事,尔等既已知我名,便可速速退去,不然不放尔等片马归还。” “凤翔、泾原不可侵......”蕃兵们心中极恐,迅速达成如此共识。 尚结赞气得要死,本来想恫吓下唐兵的,谁料反受其害,更没想到原本的情报是这位在唐家京师里为吏部侍郎,可转眼间却成了前线节帅,让他措手不及,但他毕竟能言巧辩,于是就用马鞭指着背后的华亭城:许多蕃兵押着汉军,正在城下四野里砍伐柴草,“请高节帅退兵,不然明日我将焚城。” 高岳却哈哈大笑,中气充沛,声震山川:“人都说尚结赞多谋,今日看不过尔尔,岂有堆柴草烧城的?” 见对方根本不受到恐吓,尚结赞嘴歪了歪,又说:“高节帅,本论也是奉了天神赞普的诏令,来攻华亭城的,君命不可违。那日你化名崔紫阳,着青衫官服来朝那湫和我谈判时,本论就仰慕你的口才品流。本论愿和你结为兄弟,这样只要高节帅能让出华亭城于我,本论保证礼送城内所有唐兵和百姓入你营中,作为交换,我将马仆射和崔兵尚释放,归还给你唐家,随后唐蕃就在华亭画界,永不相侵,如何?” 高岳冷笑起来,回答说:“尚结赞听好,你等在西吉会盟时做出如此粗蛮无德的行径,还妄图与我结为兄弟?我高岳乃国子监太学生门荫,进士及第,集贤丽正书院青衫正字,至奉天元从,天官侍郎,两府大尹,岂是你这等茹毛饮血、衣貉披裘的犬戎所能攀的!你若识相,就该将马仆射和崔兵尚,及所有被掳掠的唐家官员军卒释放,而后和全族自缚入长安城,于东市狗脊岭引颈就戮,否则天兵所至,丑蕃寸草不生,逻些片瓦不存,望细思量,切勿再出此狂悖之语。” 尚结赞急忙又巧言令色道:“高节帅你看这样如何,只要华亭开城,本论非但璧还马仆射和崔兵尚,还将践行会盟的承诺,将会州一并割让给唐家,如此在唐家天子前,高节帅兵不血刃,立不世出功勋一件,岂不美哉?” “莫要说会州,随即秦州、渭州、鄯州、甘州、凉州等河陇千里之地,我唐军将自取之,不劳大相您牵挂。” 尚结赞大怒,指高岳道:“高节帅既来商议,却贯甲蒙胄,丝毫没有诚意。” 高岳回答说:“我甲胄在外,赤心在内,不比大相你假象在外,黑心在内。” 唐兵无不大笑,尚结赞羞惭满面,拨马便走回营,对索玛和儿子乞藏遮遮说到:“我必杀高岳而后快。” 乞藏遮遮便建议说:“父亲,如今我军人数、精锐占优,利在急战,只要打破高岳,便不用再担忧粮秣问题。” 尚结赞咬牙切齿:“所言极是,等到高岳兵败后,就算他侥幸不死,本论也要趁机威胁唐家天子,让他把肇事的高岳首级给砍下来,送到本论的营中来,方泄心头之恨。” 那边,高岳、邢君牙、俱文珍、张敬则等人也紧锣密鼓。 俱文珍气势高扬,催促高岳可以出战,配合华亭城两面夹击,打败尚结赞。 高岳却持重起来:“现在出战,加上邢大将军的五千援兵,也不过一万数千而已,尚不及蕃贼兵力一半,本尹还要等下去,方得万全之策。” “那以高大尹的见解,何日出战为宜?” 高岳很沉静地回答监军使:“出援华亭时,是绝对慢不得的;现在华亭城局面稳定,击尚结赞则是快不得的。我有三等,一等定武军都知兵马使高固,二等平凉方向的浑侍中,三等小陇山的刘中丞(昌),这三等的兵马一旦各自到位,尚结赞三万雄兵必将自乱而土崩瓦解,届时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全捷,以慰圣主之心。” 所以接下两日里,尚结赞悄然在营地旁侧的山坳里,埋伏下五百禁卫甲骑,由长子乞藏遮遮带领,而后不断让游骑散兵,至高岳营前谩骂挑衅,要求高岳出营“决死战”,企图在唐兵出击后,让甲骑骤出横击得胜。 然高岳却安如泰山,此外这位还顺便让属下在无念山上盖起望楼,同样俯瞰对面蕃兵营地的虚实态势,也竖起数座飞石柱腹,不断抛射石头,袭扰蕃兵阵营。 第三日,按捺不住的尚结赞,还没等到小陇山方向来的补给,本能觉得境遇不妙,便遣人渡过水,给高岳送来套裙钗服装,讥笑他为怯弱女流。 14.汉军填沟壑 帐幕当中,义宁军将士无不有忿色,纷纷请求渡过水,和西蕃决一死战,高岳却笑着提起尚结赞送来的裙钗罗衫,“这西蕃东道大相送来的衣服不错,不过本尹家中止有一妻一妾,平日里官俸购买锦衣脂粉绰绰有余,这尚结赞的美意本尹消受不得。”而后他在帐幕里便高声问道:“谁家儿郎的妻子,还没有锦衣穿的?” 连问了两遍,帐外一牙兵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身,跪下对高岳抱拳说:我家妻子年轻,还未穿过锦缎衣服。 高岳亲自走下,将衣衫叠好亲手交到那牙兵的手里,并且宽抚他说,再过一两年,凤翔、兴元府的日子会更好过,你家新妇肯定有几套锦衣穿的。 那牙兵感激涕零,连连谢大尹的恩德。 高岳即对他说:“你去传令全军,在各营帐幕前设立木扎,严禁士卒喧哗、懈怠、擅自出战,违令者斩!” 那牙兵急忙领命而去。 这时整座帐幕当中,各位将军、监军、虞侯都沉默下来,看着气定神闲端坐在胡床上的节帅,知晓他还是要求全军“等下去”。 中午时分,尚结赞、论徐力等西蕃大将望水对面唐军阵营,还是岿然不动,尚结赞不由得焦躁起来,便传令全军,用柴草填平华亭城下壕沟,随即再堆到城下焚烧,逼迫城军投降,并对所有料敌防御使说,破城后鸡犬不留。 华亭城下喊杀声再起,蕃兵们列着队形,再度逼过来,郝所在的汉军队伍被押着,冲在了最前面,他们每人背后用绳索捆着一围柴草负着,唯一可以提供掩护的,是面用柳树枝编织起来的所谓“旁牌”,用双手举着,一步步望华亭城墙挨去。 “蕃贼来填毁城壕了!”华亭城头,戍守的射士们纷纷在女墙后起身,“用火矢,用火矢。”接着箭簇在火盆上被点燃,架在弓弦或弩机滑槽里,“咻咻咻”,尖利的抛射声此起彼伏,火矢拖曳着青烟尾巴乱飙,在举着柳枝旁牌的汉军头顶上飞舞。 郝咬着牙,他举着的柳枝旁牌长宽各有六尺,上面已然中了四五箭,火焰烧起了枝条,噼噼啪啪翻滚着,呛得他眼泪直流,还有更多的箭矢落在脚的四面,惊心动魄。 弥漫的烟雾里,郝耳边除去其后西蕃武士逼迫的嚎叫声外,还有同伴们对城头的凄惨呼喊的声音:“我等都是没入蕃地的唐人,家小全被拘押为人质,不得已才来附城,求儿郎们只射柳枝旁牌,勿要射我......” 一群群蕃兵骑着高头大马,在其后举着锋利的马槊和沉重的连枷,不断扬动着,口中斥骂着,驱赶背负柴草的汉军继续前进。 而城头,方仙鹤挥动手臂大喊:“别听他们的,现在就是你们父母攀城,也得给我射杀掉!” 箭矢飞下,不断有汉军士兵受伤或者倒毙,这会就有蕃军里的擎着团牌的“庸”们跑来,将尸体或濒死的身躯拖着,往城壕里抛。“我还活着,我还活着,别,别......”如此的哀求呻唤声,不绝于耳。 “狗贼,我们唐人的命,比身后的柴草还不如!”郝是目呲尽裂,看着在地上被拖着的同伴尸体,连双鞋子都没有,血淋淋的双足在砂土地上留下蜿蜒的血痕...... 城壕边,随着叫骂和号令声,他和其他汉军将柳枝旁牌给斜着撑起,本人蹲伏下来,将柴草捆给解下,扔到壕沟当中,须臾间华亭城南壕沟便被尸体和柴草填满,而后柳枝旁牌被压覆其上,化为坦途。 浓浓的烟火之后,狰狞的蕃兵们已列好冲击的阵势,他们都披着锁子甲或革甲,手握砍刀、锚斧、利剑,一面面铜质的团牌叠在一起,像怪兽身上的鳞般令人望而生畏,他们四面都是各种用木材搭建起来的攻城器械,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木驴车”,背上的屋脊耸起,下有十人推动木轮转动,车厢都捆绑上许多柴草按照尚结赞的规划,将许多木驴推到华亭城墙下,便可继续往上堆积柴草,然后浇火油,一举燃起大火,驱散城头守兵,再破城而入。 “将军,火矢射下去,点不着啦。“这时华亭马面墙后,几名拉弦的射士喊到。 方仙鹤往下望去,果然如此,覆压在壕沟柴草上的柳枝旁牌,密密麻麻间缝隙很小,箭很难贯穿过去烧着下面的柴草。 可蕃兵马上就要攻城了! 此时在无念山平顶的望楼车前,高岳亲自登上车座,双手双脚并用,像攀岩般爬着望楼大杆(底端架在车座上,顶端举着间望远的木屋,杆子用六根巨大绳索固定在地面,防止被风吹垮)上的叉手木,一下下爬入了木屋。 沿着木屋上开凿的望孔,高岳见到华亭城就像个被沸水煮着的锅釜般,正在苦苦支撑。 不一会儿,高岳下来,一群军将围上来焦急地询问,要不要出击,策应苦战中的华亭城。 “继续等。”高岳脸色严峻,只是回答这句话。 其实他袖子里的手,也在狠狠互相掐着,几乎要出血。 他既紧张,也为华亭城里的军民感到痛苦。 但理智又告诉他,现在自己身为领军的节帅,绝不可以意气用事,为了最终的胜利,甚至要比敌人更加冷酷。 此刻华亭城下壕沟处,汉军们哭声震天后继攻城的蕃兵们冲上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凶残地将他们一个个劈砍杀死,然后踏着他们的尸体,开始没命地将木驴车往城墙下推。 “我还,我还能推木驴。”几名绝望的汉军士兵还想要活下去,就争着扒住辆木驴车的车轮,表示他们还有价值。 可护车的几名披甲东岱禁兵二话不说,挥动沉重的锚斧,就把他们的手指、臂膀给活生生斩断,血飞溅涂满了木驴的车厢壁,断手断脚的这数位汉军,很快就被推入到壕沟上,又压住了柳条,接着被木驴车给碾压践踏过去。 郝也逃不了,他转身时,几名蕃军里的庸对他飞扑过来,手里举着刀,郝想到家乡里还不知死活的妻儿,瞬间泪都要流出来,骂了声“蕃贼”,接着手臂、脑袋被猛砍几下,双眼在剧痛里一黑,就栽倒入了壕沟处,不省人事。 15.战前画戎机 华亭城既然先前都没有降服,这次抵抗更加激烈顽强。 在射士丁谙的指挥下,军民们用木板充作滑道,把先前西蕃抛石机射入城中的石丸都推上城头,而后纷纷退下,砸毁西蕃抵城的木驴车。 蕃兵们用巨大的木梁,头部包裹铁皮,猛击城门华亭守兵们便用土囊和砖石,索性把城门甬道全部封死,让蕃兵无计可施。 血战到了日暮,蕃军用于攻城的木驴车被砸毁的残骸,和半烧半熄的柴草,直堆到城墙的一半高处,上面躺满了血流满身的蕃兵尸体,可华亭城还是坚守下来。 到了晚上,城兵们点起火炬,用绳索悬着吊下来,将堆在城墙处的这些物什和尸体全都烧着,防止它们来日成为蕃兵攀城的阶梯。 熊熊大火里,华亭残缺大半的城门望楼,几根柱子还于火光里昂然耸立,代表着不屈的斗志。 腥臭扑鼻的壕沟处,郝不知道何时醒转过来,浑身的创伤让他觉得血都流尽了,他呻唤着扒住壕沟边沿,从满是残肢的死人堆里缓缓爬出来,接着对着燃烧的华亭城墙伸出手,“救救我,救救我......” 可城头上射士的身影摇晃,他们见到下面壕沟忽然爬出个半死不活的人来,不敢确定其身份,更不敢施以援手。 郝虽然身体遭受重创,可头脑这时在寒风里却格外清醒,他拼尽力气对马面墙上喊了句:“我是对面唐家援兵送来报信的,快拉我上去!” 果然不久,华亭城头竖起个轱辘,郝将从其上抛下的绳索捆系在身上,轱辘转动声里,他被慢慢地吊了上去。 脚离开地面,越来越高,他能望见壕沟处,一群戍守在那里的蕃兵正指着自己喊些什么,接着不断有箭飞来,看起来蕃贼是想要把他给射死。 “狗贼,国仇家恨,我郝未来必十倍奉还!” 尚结赞的帐幕里,这位大论的耐性全无,为什么华亭城还没有攻下来? “这里已成险地,本论得速速退走。”尚结赞最终头脑也清醒过来。 “原本不是说要击溃对面的高岳吗?”论徐力小心翼翼问到。 “不,不可恋战。高岳之前对本论说过,他是兴元尹兼判凤翔、陇右诸事,现在来救援华亭的不过是凤翔的唐兵,高岳必定还有兴元的唐兵作为后手,待到这股生力军到来他就会对我进攻,那时可就悔之不及了。”尚结赞当机立断。 可这时,兴元定武军主力已趁夜疾驱数十里,抵达高岳的营中。 大将高固、赵光先、郭再贞、蔡逢元、徐泗、孙秉谦、唐景延、侯兰、程俊仁、明怀义、米原等都自帐幕西厢入,罗拜在高岳的面前。 而掌书记苏延和监军使西门粲则从东厢而入,对高岳行主宾礼。 这下高岳可谓稳操胜券了! 原来,定武军主力先是抵达了凤州、凤翔和陇州三地交界的石鼻垒,随即高固执掌全军,火速出石鼻垒,增援近在咫尺的南由、吴山等陇州县城,和刺史韩清沔、源宣武将李万荣配合,将在此地烧杀劫掠的数千西蕃游骑杀得西奔不休,定武军直追了近二百里,斩杀蕃兵七百余级,直到把蕃骑逐出陇山最南面的安夷关为止。 安夷关,和陇山各关里如大震关比起来,是非常小而狭窄的,高固至此,便叫士兵将隘口两侧的巨木伐倒,填塞了此处关口,不让西蕃短时间能凭借它出入,而后入源城。 这时,定武军监军使西门粲沿着临时道路,与义宁军监军使俱文珍“成功对接”,如是定武军便火速行军,赶赴华亭水决战场。 几乎同时,良原城的斥候送来消息:扶余淮的三千射士兵,已得到泾原行营三千锐骑相助,出天险五马山,分道向华亭城东的铁铧山逼近; 另外,在弹筝峡得到烽火情报的浑,和泾原节度使刘海宾,合军一万五千,也正兼程沿雕窠峡南下,抄略尚结赞之背。 “尚结赞不是求与本尹决战的吗?此刻本尹便满足他这个愿望。”这时的高岳真的宛如幞头上飞着三尺气焰,其对面义宁军、定武军的军将满满坐在帐幕下,俯首听取高岳的出击调遣: 尚结赞、论徐力总军数不过三万,其中号称精锐者,乃是赞普赠予尚结赞的七八千东岱禁军,乃西蕃高原本部战士,坚忍绝勇,重甲善射,皆手持八尺长,而今分为左中右三处营盘,如偃月形,沿华亭城以西布阵; 其他有两万兵为尚结赞东道的“边军”,四分之一为“桂”,四分之三为“庸”,绕华亭城列阵围困,可以投入正面战场的应该只有万人上下; 另外,城东制高点铁铧山,其上应该也有一支小规模的蕃兵,给整个战场提供旗语和情报。 “为避免我军部署暴露给铁铧山,全军须得黎明四更时分出击。”高岳言毕,指着沙盘上尚结赞主营地的西侧处山原,“尚结赞素来自矜智谋,此处山坳适合埋伏,他必会在此伏下支铁骑,准备趁我军半渡时横击,我军自望楼车上已然察觉高固,赵光先,张敬则!” “节下!”三位大将齐齐抱拳,准备接令。 “你三将领定武军、义宁军所有步卒里的长、刀牌手、弓弩手,列为战队、驻队双重,节制唐景延、孙秉谦、侯兰、程俊仁等门枪兵马使,分居左中右三翼,以第一通鼓为号,涉过水,强击尚结赞的东岱禁兵营地。” “节下,兵法云避实击虚,西蕃东岱禁军素来号称精锐......”张敬则谨慎地提了个建议。 高岳当即就说道:“义宁、定武两军,击的就是西蕃的精锐!”接着他顿了下,便说:“击蛇击七寸,只要击溃尚结赞的中军精锐,其余蕃兵必然胆骇自溃明怀义、米原!” “节下。”明怀义和米原上前接令。 “凤翔有骑兵五营,我兴元有骑兵三营,全部拨归你俩指挥,合八营四千精骑,以第二通鼓为号,出我军左翼,目标是占据华亭城东的无名山坳,如彼处有西番伏骑,便将其尽杀之,随即兜击尚结赞中军后部。” “喏。”明怀义、米原领命。 “郭再贞、蔡逢元。” “节下。”这两位本在长安城内是冤家,现在却经常被高岳当作左膀右臂,虽然两人私下里素少往来,可从来没耽搁过他俩在战场上的配合。 16.武安君显灵 “义宁、定武两军跳荡合计三十三撞队,三十撞队我交付给蔡逢元,以第三通鼓为号,击华亭城西。不过,义宁军挑荡兵手持的是陌刀,定武军跳荡队手持的是平陇长刀,佛奴你可一起指麾否?” 蔡逢元上前步,虎目圆睁,说全不在话下,陌刀使法俺身为安西四镇的后裔,打小也没陌生过。 这下郭再贞着急,他的脖子微微歪着,闹得高岳为了和他视线对上,也只能侧着脑袋。 郭再贞主动对高岳抱怨:那俺咋办? “我交付给佛奴三十撞队。”高岳重复了遍。 “那剩下三个撞队是给俺的?” “没错,你带着这三个撞队,击华亭的铁铧山,替本尹将尚结赞和论徐力的双目给挖掉!并立黑白旗,指引山那边的扶余淮、张羽飞、刘国光,一并突击蕃贼。” 这个命令让郭再贞大喜,“喏,这可比光是往华亭城西打要威风的多。” 高岳点点头,提醒郭说:“渡过水后,抵达铁铧山下后要隐蔽休息,蓄积好精力后一鼓作气杀上去,一个不留。” “不用留活口,那便省心了。”郭再贞言道。 “徐泗。” “节下。”兴元定武军骡军兵马使徐泗上前抱拳站立。 “领左右营骡子兵驻无念山,等到敌人少却,就和本尹一道全冲出去。”高岳吩咐说。 “喏。”徐泗心想,就我带的骡军任务最杂,又要保护这位节帅,又要当预备队。 至于邢君牙的五千神策客军,同样作为二线的预备队,等到高固、赵光先和张敬则打开突破口后,便要冲过水去,彻底压垮蕃兵的阵势。 “记住,四更时分,三通鼓声,各营归去后,勿要划一刻漏,严禁士兵四处走动,填平营门通衢,如果违令者,定斩不饶。”高岳厉声重复道。 “喏!”全帐幕内的军将齐声回到。 陇州、泾原之地,已然次第落雪,黄河边侧的屈吴山旋来寒风,使得北地格外早地进入隆冬。 而长安城也已是片秋霜满瓦甍的景象了,大明宫两仪殿内,李适坐在绳床内,觉得清寒彻骨,身躯居然感觉愈发缩小了,他听了女儿灵虚公主的陈述后,不由得愕然,放下手里的奏疏,“白起?” 另外边坐着的宰相李泌也有些惊讶。 “正是,前两日咸阳旧城内有人见到武安君的身影。”灵虚公主说到。 “武安君白起说什么呢?”皇帝好奇地继续问道。 “武安君称我身虽死,灵仍护咸阳,如今犬戎入寇,我必保国家疆域平安,可陛下在商议武庙五十四将时,为何独独将我排挤在外。” 这话说中正为西北战事担忧的皇帝心怀,“如武安君可助朕退敌,自然可入武庙享祭祀,非但如此朕还要追赠武安君为司徒。” 此刻李泌起身,“白起虽为名将,然则杀戮太过,故颜太师在武庙名单上将其剔除。” “武安君料敌合变,出奇无穷,虽有杀戮,何妨其名将之实?朕现在巴不得我唐多出两个武安君。”皇帝喟叹道,随后对女儿灵虚公主说,白起显灵的事,就交给灵虚观去办。 灵虚满心欢喜,便掐指应承下来。 浓浓的秋霜,映照着夜空里的那钩明月,不但照在长安的宫殿上,也照在了兴元军府的官舍里。 中堂的阶梯上,白色的霜薄薄地铺在其上,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堂上,宝正伏在地板上,微微打着盹儿,云韶、云和、芝蕙、彩鸾炼师正围着小几上的双陆棋坐着,玩了会儿后便被遥远地方的战事牵动着,巴巴地隔着窗牖,望着清辉明灭不稳的月,看着它被树梢给挑着。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云韶怔怔地说。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云和也启动红唇,幽幽而不经意地接上了这句。 “漫漫胡风,明明汉月,三兄此刻望到的,应该也是这轮明月吧!”芝蕙托起腮,看着月,眼泪已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唉,这个月的体己钱又输光了。”吴彩鸾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想到。 陇州华亭,城西南无念山的冈峦上,高岳立在落满霜雪的长草当中,旁侧是高耸的望楼车,他抬起眼来,陇塞夜云乱飞,将原本就非常模糊的残月给遮掩不见,“四更已到。”他说出这句话来,而后对旁边的鼓手以目示意,重重点下头来! 水北岸营地内,彻夜无眠的尚结赞大惊,“什么,小陇山的粮道被唐兵给切断了?” “这股唐兵占了陇岗上一处唐家的道观三良宫,人数有数千,且极为骁勇,以前自水洛城、街泉亭那边来的犏牛队,全被他们截击杀掉了。” 斥候口中的这股唐兵,正是刘昌所率领的六千宣武兵,这群镇守汴州的士兵,待遇高,打仗凶狠,气焰则更骄横,属于能打也难管的“两头冒尖”的军队。 他们在三良宫内立下营垒,杀了几股蕃子的犏牛队和驼队,夺了所有的粮食,刘昌心想这下我也切断了蕃兵的粮道,便守在此,等待捕捉更大的战机。 可尚结赞得知此消息,牙齿却在打战,赶紧挥手说,我等不能再围攻华亭城,也不要想着吃掉高岳的援军了,退,趁着夜幕给我赶紧退! “往哪里退?”帐幕内当直的笼官们请示说。 “往西北走,找别的隘口,绕鸡子道回秦州去。”尚结赞临机说到。 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就遥遥听到了河川对岸高岗上传来的鼓声。 高岳立在那里,听着咚咚咚雄浑的鼓声,此刻传遍无边夜色笼罩着的水河道,岸边的丛林草地,两军的营地...... 一支火把,就像是颗寂寥的星星般,在山岗脚下的唐军营地里燃起,随后两支、三支,八支十支,很快就是一个一个撞队的松明点起举高,迅速形成数道横亘的火龙,照耀得水上下透亮: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里,唐军的左中右三翼兵马,分别在高固、张敬则和赵光先的统领下,跋涉过水,奋勇向对岸猛攻。 西蕃的营地反应也很快,数千东岱禁兵迅速出战,在河岸原地结阵,双方弓弩嘈声如雨,射出的火矢带着光焰尾巴,成群结队从夜空里掠过,纷纷杂杂地交错而过,随即如狂乱坠落在对方的队形密密麻麻的头顶上,有的射在士兵们举着的团牌上,砸起的火光四射。 在那刹那的光亮里,划出了中箭倒下的唐军士兵的身影,他们都保持着往前冲锋的姿态,年轻的躯体遭受了猝不及防的致命伤,瞬间栽在冰冷的河流当中,消散了生命。 遥远的月下,正在裁剪寒衣的素手,有泪珠滑下,滴落在指缝间...... 17.突袭铁铧山 水岸边的河水里,火把光耀,唐军和西蕃的东岱禁兵接战在一起,高固、张敬则和赵光先的站队弓弩手们,索性将弓弩掷在水中,拔出铁棒、横刀,开始和东岱禁兵们探出的密密麻麻长接战。 待到夹在其间的唐兵长撞队也冲上来后,双方的长如狂蜂般互相蜇刺着,翻腾的水花里,不断涌出鲜血来。 很快,唐兵其后的战锋队也扑了上去,水杀声震天,几近沸腾。 原本尚结赞要打援围城,现在又因为粮道断了,准备要走,可刚要走,高岳的兵马却突然发起了总攻。一时间西蕃的军营没能整体反应过来,只有靠的最近的三千名西蕃东岱禁兵及时应战可高岳渡过水的一线作战队伍,可是足有近两万的。 这就是高岳的策略:你尚结赞不是自依赞普的东岱禁兵为精锐吗?我就先集中大部分力量,泰山压卵般先把你这群精锐给打溃! 火光里,水稍后的诸西蕃军营里,混乱一片,各种号令都有,有说奉大论的命令撤走的,也有说即刻拿起武器和唐兵搏战的。恐慌迅速蔓延到西蕃东道边军的围城营地,很快华亭城北、城西、城东各处也喧嚣起来,人马的声音几乎要把天都给震垮。 “援军攻过来啦!”城内火把也齐聚着,守兵和百姓们几乎全要喜悦癫狂了。 此刻无念山的山顶上,望楼车上的觇候士兵挥动杏黄色的小旗,高岳见此,便再度挥动手。 第二通鼓声急速震起。 马蹄声就像雷电般震颤着水明怀义、米原、沙通、朱博、明景义、明唯义等骑将,领着凤翔、兴元两军四千名骑兵,分成数翼,前后相继,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对城西那座无名山坳展开了吞食山河般的阔大突击。 飞驰的马背上,唐军骑兵的圆盔下系着的尘帘和压耳在风中鼓荡着,范阳和凤翔骑兵手里高举着颀长的马槊,党项城傍骑则握着铜殳、连枷,背着角弓和箭囊,各个争先,唯恐落后。 “乞藏遮遮还在那处山坳!”刚刚反应过来的尚结赞,骑马上阵组织抵抗时,见到唐军骑兵铺天盖地席卷那座山坳时,才想起自己长子所带领的五百伏骑尚在彼处。 他可不愿意在这场战役里失去自己的长子,“因为乞藏遮遮是那囊氏最优秀最勇敢的年轻勇士,是我引以自豪的雏鹰。” 但尚结赞的反应太迟了。 还没到半个时辰,唐军在正面就突入到西蕃军营内了:三千东岱禁兵着重甲,浴血死战不退,前者死后者继,可人数毕竟有限,两翼地带已遭高固、张敬则突破,许许多多战锋队的唐军刀牌手,斫毁西蕃营地的木栅,跃过壕沟,翻进去大肆杀戮纵火,火光里西蕃的战马们来回奔突,哀叫连连。 待到尚结赞和论徐力领着其余东岱禁兵杀至时城西山坳处,四千唐军骑兵已十分漂亮地将埋伏在此处的五百西蕃甲骑尽数击溃,乞藏遮遮连中四箭,好在他披的锁子甲坚韧超常,故而仅带着十余残骑,往华亭西北的山麓奔逃,其他的甲骑全部战死。 接着四千唐军骑兵自山坳转向,迅猛突下,切入了西蕃军营的肋处。 “尚结赞,这三通鼓声是答复你在西吉劫盟里的丑恶行径的!”天明时,高岳第三次挥动手臂。 鼓声咚咚咚响起。 华亭城东处,蔡逢元举着战旗,渡水引三十撞跳荡队卷过铁铧山的山腰,杀入西蕃东道边军的围城营地当中,并和敌人展开激斗。 眼看其下的景象,山顶上一个曹(五十人)的西蕃觇候兵都呆住了:整座华亭城的东面和西面,全是大蕃兵马和唐军在战斗,弥天的烟尘里,无数刀剑格战的士兵身影,根本不分彼此。 西蕃的阵列不存,他们的旗语已经完全失去意义。 正在觇候兵的曹长计不知所出时,郭再贞的小型奇袭队已借助铁铧山树荫和岩石的遮蔽,迅猛果决地攀登而上,不知不觉当中已接近了他们! 在接近山峰处的一座岩处,郭再贞的三支撞队分为左右,一支在左,两支在右,皆变换为狭窄地区行走的队形,然后郭再贞自押右翼两支,暂且伏下,而左翼一支撞队则静默而迅速地踏着弯曲的小径,攀上了铁铧山的峰顶。 “杀!”这支撞队在忽然出现于西蕃觇候队侧边时,所有士兵在撞头带领下,手握平陇长刀发起白刃突击时,齐声喊了下。 这也是给郭再贞的一个讯号,“我们也冲上去!” 言毕,郭虞侯全身贯甲,脖子微微歪着,覆盖着腕甲的双手,死死握着长刀,一个箭步冲上去。 其余两个撞队的士卒也集体起身,宛若狂暴的野兔般,皆跑动起来,鱼贯而上。 和山顶觇候队接战的刹那,其后队的一名拉弓的蕃兵,听到背后的动静时,扭头就望见已冲到眼前的郭再贞,来不及多想,便将手里的箭射出。 箭是擦着郭再贞铁盔的檐掠过去的,幸亏郭再贞的脖子是歪斜的,箭飞过去后,郭再贞错身上前,死命挥下了手里的长刀,腥臭的血带着热气飞洒出来那蕃兵肩膀被他完全切下来了! 三个撞队的前后突击,节奏堪称完美。 西蕃位于铁铧山峰顶的这支觇候队,瞬间都化为了唐军刀下亡魂,唐军的伤亡仅有二十人不到。 郭再贞提着血淋淋的长刀,立在横七竖八的蕃子尸身间,看到这里筑有简易的烽堠台,还有一捆捆扎好的草料,摆放在台下的旷地处,看来这群蕃子也和中原学习了不少,最醒目的要属数面给围城的西蕃军马指示目标的旗帜。 于是郭再贞将它们全部斫断,让士兵们将黑白貔貅旗举高,旗角赫然于风中招展。 遥遥望见此旗号,铁铧山东北自支磨原赶来的扶余淮、张羽飞、刘国光共五千步骑,也加快速度,往华亭城发起了进攻! 而这时,尚结赞所依仗的东岱禁兵,在前队伤亡殆尽的情况下,不由得开始阵脚浮动,往后退却。 怎可放过此机会? 高岳、徐泗、邢君牙的骡军、神策军,随即也压了上去。 华亭城里,方仙鹤立在望楼上,又是跳又是叫,“援兵打过来啦,给我往外冲!” 西门在先前堵塞住了,数百名还没有受伤的华亭射士,将能搜罗来的甲胄全部披戴在身上,大开北门和东门,对城外的蕃兵营地发起疯狂的突击! 18.墓冢述国殇 一个时辰后,西蕃城北的营砦,和城东的营砦,相继崩溃,东道边军蕃兵觉得大论尚结赞肯定败了,铁铧山上也更换了敌人的旗帜,到处都在着火,便开始也溃逃。 水流经华亭城的南面和东面,先前曾掘出一道叫“惠渠”的引往城东北高地,用于灌溉其上的田野,而今这里成为蕃兵们狼奔豕突的场地,人马互相踩踏,尸体堵满了水渠,惠渠水为之不流。 而扶余淮、张羽飞所部,也恰好是从惠渠的方向攻进来的,截住逃窜的大队蕃兵后,大杀特杀起来! 没到中午时分,尚结赞、论徐力便开始溃败,最初他们和数千东岱禁兵还能保持且战且退的秩序,可唐军自数面夹攻冲杀,慢慢的赞普给尚结赞的近三十个千夫队的禁兵组织度开始坍塌:有的是千夫长阵亡受伤,有的是部卒伤死殆尽,就这样一营接着一营,最终走向了覆灭。 日暮时分,高岳没来及入华亭城,而是直接指挥骡军追击到华亭城西北三十里开外的地方,他回首望去,沿路上叠满了蕃兵的尸体,至于被遗弃的战马、犏牛、骆驼等牲畜,及铠甲、旗帜、器杖更是不计其数,一轮血红的残阳在铁铧山的峰顶上徜徉,可高岳还是下令:米原和明怀义率领骑兵,继续穷追下去,竭尽所能地杀光所有蕃兵。 于是明怀义直追到了三良宫处,遇到了同样自山岗和道宫里杀奔下来的刘昌部宣武兵,这群士兵的手里也提着累累首级,呼喝着与明怀义的骑兵们会师: 方才有大股溃败来的蕃兵,要从三良宫翻陇山回去,几乎被宣武兵屠戮殆尽,无头的尸身躺满了青灰色的山崖下。 “看到西蕃大论尚结赞,和他的蛙旗没有?”明怀义询问说。 几名宣武军的虞侯,提着刀站着看着他,随即摇摇头。 检校御史中丞刘昌在三良宫接待了明怀义,让部属给凤翔、兴元追击来的骑兵马匹喂草料,称并没见到尚结赞、论徐力,想必如遁穴之鼠辈,自其他山路小径逃走了。 这时,落在后面清扫战场的高岳所部,即步卒、弓弩手和骡子兵,遇到了从雕窠峡杀来的浑、刘海宾他们也截住了三千余逃散的蕃兵,杀了其中大部分,其余全部捕虏到了。 四面合击下,尚结赞近三万蕃兵,活着躲入陇山的很少,战场的清扫造册工作一直到了次日上午: 水北岸处,铺着一千七百名蕃兵的尸体,另外有数百人躺在冰冷的水底,被冲往五马山那边的水峡谷处了; 城西无名山坳处,原先埋伏的五百名西蕃甲骑,逃走不过数十人,其余尽被杀死; 再往后,华亭西的蕃军营地里,倒着三千八百具尸体; 城北和城东北,惠渠流经的平野、高地,倒着近三千具尸体; 城东铁铧山下,蕃军围城的营砦大半被焚毁,其间点检出一千二百具尸体; 华亭城直到小陇山三良宫数十里地,又有两千五百蕃兵遭到追杀,或因自己人马的践踏,倒毙在沿路; 自雕窠峡赶来的浑所部,亦斩杀蕃兵两千一百级。 合计斩获蕃兵首级一万五千多颗,缴获战马三千匹、驮兽数千、甲仗堆积如山,还抓捕到三千多俘虏,侥幸的蕃兵的全趁夜和混乱,奔逃进陇山的深谷当中,在荒山野岭当中饿死、冻死、累死、伤死的数目,可就不是高岳他们所能统计到的。 唐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义宁、定武两军战殁的将兵有一千三百余,射士九百余,另外三四百人不知所踪,但应该是在最早的渡河突袭里牺牲了,混在蕃兵尸身里,一并冲到水峡谷里去了。 至于华亭城,战前有两千射士,战后伤亡过半,百姓也死伤数百。 其实正面交战当中,唐蕃的伤亡是相当的,西蕃绝大部分损失,全是溃败后产生的。 听到己方儿郎死亡的数字后,高岳没能够忍住,以袖遮面,哭泣起来。 他立在无念山高岗处,望着其下收敛埋葬己方子弟的场面,无声中落泪,其他节帅将士兵称为“子弟”,也许不过是习惯称谓罢了,可这些战死的儿郎,都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他们有昔日在百里城和自己一起营田筑城的,有从党项城傍里征召来的,也有从兴元各州县募集来的年轻人,他们对高岳来说,是真正的子弟...... 高岳懂得胜利的辉煌,也懂得牺牲的沉重。 这天阴云低垂,华亭的远山隐没了身影,在浊云和雾气里显得格外模糊,战死的凤翔、兴元子弟们,已不可能将他们的尸骸运回本府里去,所以只能就地用简单的棺椁掩埋下去。 出征时,定武军已准备好千具棺椁,先是放在石鼻垒,随即由凤翔少尹薛白京运往阳城,但现在看数量还不足。 华亭附近的百姓也赶来,为牺牲的义宁、定武子弟掘墓、造棺椁,竖起的白幡绕着无念山,到处皆是,墓标丛冢自远处望去,更是重重叠叠。 等到高岳走下山来,至营地前,又看到了木栅前堆得如山般的铠甲,眼泪刷得又流下来。 这些铠甲都是牺牲子弟身前披挂的,按照要求,他们被葬入墓穴前,铠甲是要从他们身上剥下来的...... 往西,四天后,尚结赞、论徐力、乞藏遮遮、索玛等人,惊弓之鸟般自鸡子道、白崖岭,顺着陇山西麓的瓦亭川,奔到水洛废城处,才遇到前来接应的东道兵马。 尚结赞面白如纸,捂着脸,羞于见人。 因为他害怕接应的兵马问他,其他的将士都到哪里去了? 现在尚结赞连统计伤亡的人都没了,那群文书官十有**都战死在华亭城下...... 没过多久,秦州、渭州、鄯州等地,蕃人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竖起了黑色祭旗,蕃妇和子女们都跪在旗下,日夜号哭无休。 特别是移居陇右东道最多的苏毗部落损失最为严重,可为“桂”的成年男丁丧失了三分之二。 而赞普送给尚结赞的东岱禁兵,更是十不存三四,报丧的木简也交给飞鸟使,往高原快马送去。 尚结赞害怕东道的汉人会趁机造反,便没有回节度所在的鄯州,而是停在秦州的宫堡里,让所有还残留下来的士兵环卫自己,弹压局势。 然而更为可怖的消息传来:浑、高岳乘着华亭大捷的余威,领数千骑兵翻越陇山,至水洛城附近,要向尚结赞挑战! 19.我断单于臂 一听到高岳和浑来找他,吓得尚结赞收拢了数千残兵,根本不敢守秦州和陇山交界的陇城、清水两县,而是一口气退往瓦亭川西的成纪县宫堡处,不敢接战。 同时尚结赞心有余悸,急忙派飞鸟使去会州,让那里驻防的蕃兵火速通传入盐州地的马重英部:速速退兵,不然你也得深陷险地,匹马不还。 另外尚结赞又让鄯州、岷州、渭州、洮州等地的边军蕃兵,即日起统统赶赴到秦州地界来,要挡住高岳、浑的兵锋。 最后尚结赞还用最十万火急的速度,送信给逻些城的赤松德赞,称自己在华亭惨败,兵马散亡殆尽,希望天神赞普能让青海中道出兵,来当自己的后援,“否则陇右有不守之虞。” 而另外面,耀武扬威的唐军骑兵,驻屯在略阳川和瓦亭川交汇的陇城县一带,在得到五千后继翻山过来的步兵协助下,“横扫鼠穴”,反过手来把西蕃在此地的经营彻底摧毁。 “践更登陇首,远别指临洮。 为问关山事,何如州县劳。 军容随赤羽,树色引青袍。 谁断单于臂,今年太白高。” 如今高岳真的立马于大陇山,也即是通常所言的“陇首”冈峦处(陇砥便自此处而起),吟诵起他先辈高适壮美的诗歌,当真是非常应景。 自陇首望去,苍天四阔,山河萧索,回头向东,便是泾、陇州郡,陇砥和秦岭宛如两道巨龙,在此分别,一横在京畿和陇右间,一横在京畿于巴蜀间而极目往西,山峦丛林起伏,河渎满布,便是丰饶富庶的陇右,它已然陷没西蕃之手数十年。 现在我高岳,终于登上陇首,鞭指临洮了! 陇城,在汉时即为汉阳,也叫略阳(此地得名源自环绕其南的略阳川,高岳兴元府的兴州,州理所也叫略阳城,和此地不同)后和秦州地区为天水郡,其东北处有所要冲,便是耳熟能详的街泉亭,后在典籍里被简化称呼为“街亭”。 遥想当年,武侯诸葛亮齐集大军于汉中(兴元府)南郑,先派遣赵云、邓芝领一支疑兵出褒斜道,扬言取县,吸引曹魏主力的注意力,而诸葛亮自领大军,由汉中西北(即兴元府如今的凤兴二州之地)出发,自武都郡至祁山(位于成州长道县),此即为“出祁山”的由来。诸葛亮出其不意,使得此一带的南安(渭州)、天水(秦州、成州)、安定(泾原二州)三郡震恐不已,官吏不是头像便是往东逃窜,诸葛亮初步实现“平取陇右,再夺长安”的策略。 就在诸葛亮自陇右,沿渭水向长安进军时,街亭的马谡却被曹魏大将张击破,丧失街亭的诸葛亮无法再进行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只能饮恨而退,首次北伐以失败而告终。不过此后,蜀汉和曹魏,直到姜维北伐时期,依旧沿着陇右和秦岭陈仓、褒斜各要道,展开漫长而激烈的争夺。 昔日的古战场,埋葬了多少英雄梦,如今它就在高岳的眼下,金风烈烈,山河未改。 高岳而今和俱文珍、西门粲,及侍中浑达成协议:不必在乎战争里的道义伦理,彻底扫荡整个陇城县和清水县,来破坏西蕃位于此地的战争潜力。 略阳川四周的田野里,居于此地的汉人百姓,惊讶地望着一队队骑乘着战马、举着长槊而来的唐兵,有的顶戴着圆盔,有的则将头盔系在背后,露出黑色或赤红色的抹额,还有那标志性的发髻。 这是汉人独有的发髻。 “我们唐人从陇山那边翻过来了?”几名老者怔怔地说到,直到清清楚楚看到唐军的旌旗和衣着才敢确认,接着老泪纵横,领着乡民们,对着高岳、浑的马头便拜。 当他们直到来者,一位是凤翔兴元尹兼吏部侍郎,另外一位是河中节度使兼侍中时,无不罗拜在马前大哭起来,称我等土地陷于蕃人之手后,唐人各个为奴,为他们做牛做马,我们在这里巴巴等了一年两年,八年十年,今日才算是将高大尹和浑侍中给盼来了啊! 而后陇城县的汉民们,都围住唐军,连问这次来还走不走?是要在这里设理所,派驻戍兵了吧?是要废蕃历蕃法,兴修驿站学馆,重行唐历唐法的时候了吧? 结果高岳告诉所有的汉民,因为陇山东西的驿道还无法完成,西蕃还占据着以西的鄯州、渭州等重镇,唐家暂时还无法于秦州立足,不过本尹已往朝廷那里送出表章,要在山那边的华亭县设“行秦州”,专设一州,派大军在彼处戍防、营田,归凤翔府,并将陇城、清水二县的汉民,也就是你们这群父老,家家户户全都迁徙到行秦州去,授永业田,并免除所有赋税, 秦州陇城县的百姓们听了他的话,还很愕然: 怎么,这次还是要走啊,不但要走,还要拉着我们一起走。 可秦州的这群汉民一直呆在这桑梓之地,又怎心甘情愿地去陇山东面的华亭去呢? 于是高岳和浑,及所有的唐兵也没时间进行耐心的说服教育工作: 清空带走当地汉民家户里的所有粮食,将略阳川南北两岸的汉民共一千三百多户,统统强制迁徙到山那侧的华亭去,即刻施行至华亭县的每户汉民,可得一年五人份的衣粮安置。 而对于在这里畜牧的西蕃人户,唐军就凶残得多,监军使俱文珍和西门粲联名盖印下令:“蕃人寓兵于人(民,避讳),养马则为战马,养牛则为转输,养子女则为繁衍凶徒,故六军儿郎可尽捕蕃人男女,可尽掳蕃人六畜,务必使其无法蕃息为限。” 此令一下,唐军步兵驻防在街亭各处山峦,而骑兵则分队到处搜捕,没能来得及和尚结赞一起逃往瓦亭川以西去的蕃人、羌人统统遭殃:妇人和小孩被用绳索捆着,和他们家园豢养的牛马羊一道,被唐军牵入营地,按照高岳的打算,随即要带回凤翔、兴元二府里去为奴。 而当唐军骑兵看到,有蕃人庐舍门前竖着黑色旗的,便知道这家便是战死蕃兵的遗属,便不分老幼,统统屠戮于剑下,一时间略阳川至渭水间号哭遍野,头颅滚滚。 在高岳给朝廷的奏疏上,附一张别纸,对皇帝轻描淡写地解释说:“蕃人家户竖黑旗者,即为蕃语所言之‘玛尼’也,遗属孩童归赞普豢养,入东岱禁兵,未来必为凶徒,臣惮其报复中国,故尽刑之。” 20.北原为人屠 残酷的清剿行动足足持续了旬日,可高岳还不罢休,他将华亭之战俘虏的三千蕃兵,由唐军步骑押着,称“以蕃道还置蕃身”,往东南行,直抵渭水和瓦亭川的交界处。 隔着渭水,其南岸便是秦州旧治所在地上,高岳让麾下的士兵用马槊、长、刀剑等,压迫着一串串被縻马绳拴着的蕃兵俘虏,叫喊着要让上速速开城,否则他便要押着这群蕃兵强攻城池。 上距离成纪宫堡,不过六十里耳,得知惨状的尚结赞,又是恨又是怕,在和副手论徐力商议后,便派遣区颊赞为使节,对他说:“你但去和高岳说,只要能善待我大蕃的三千俘虏,本论愿意将会州拱手割让给他,并且送还马燧、崔汉衡、袁同直、吕温等唐家臣僚。” 区颊赞听到这个请求,大惊失色,哀求尚结赞说: 西吉劫盟,唐家都认为我是其中元谋,因我先前曾和马燧乃至唐家天子交涉过,后又背信弃义,现在大论您让我去出使高岳营地,无异于让我去送死。 尚结赞也无可奈何,只能对区颊赞说:“鄯州和青海城的兵马不日就会抵达,届时本论会收复整个秦州以东地带,高岳想必也知晓此事,绝不敢造次。这次你去,保你无忧。” 区颊赞大哭不已,被己方的人强行扶上马,渡瓦亭川的峡口,至高岳的营地中。 结果是想当然的,高岳、浑和义宁、定武两军的将士,看到从马背上滚下,伏在营砦军门前的区颊赞,都知他是个什么角色: 先是定武军前身白草军在安乐州血战,拦截马重英时,是这位跑去巧言令色,迷惑河东节度使马燧,使其逗挠不进,让唐军失却了全歼马重英人马的绝好机遇,又使得如今河套以南地带叛羌蜂起; 而后又背信弃义,撺掇西蕃诸论,干出在西吉劫盟,杀害唐家和盟臣僚、士兵的血腥行径来。 当即,中虞侯郭再贞就在营地校场中央扎起了“刑柱”,将区颊赞捆在其上,任由其呼号不已,“我乃前来议和的大臣,也是大蕃尊贵的中贡论,有纯银的告身,你等唐人应恪守伦理,不可害我!” 高岳指着区颊赞,怒斥道:“为何不可害你?” “唐家有语云,使者往来于道,即便两国交兵也不可加害。” “那你等西蕃狗丧尽天良,劫杀西吉会盟,又该如何方圆?”高岳大怒,当即就让身旁的牙兵手持笞杖,轮流上前,猛打区颊赞。 区颊赞被打得血肉模糊,哀嚎不已,直打到衣衫尽碎,头颅垂下而昏死过去,鲜血和发辫混结起来,高岳又叫人往其脸上泼冷水。 这时陇右地区已是天寒地冻的时节,被绳索捆着的区颊赞,创伤又被冷水刺激,痛得他像条虫般扭曲着,牙齿都要压碎,喘过气来,便开始用蕃语叫骂不已。 “要不要把这蕃子的心给挖出来?”蔡逢元当即就拔出明晃晃的匕首,向高岳询问。 高岳摇摇头说不用,接着冷笑着说,区颊赞说不要斩他,本尹便不斩他。 他要让区颊赞亲眼看到,自己是如何“不辱使命”的。 一个时辰后,浑河中军的帐幕里,“什么,高逸崧要坑杀蕃兵俘虏?”正在阅读药方的浑一个激灵,跳起来,对前来告知的游奕使白娑勒喊到。 白娑勒满脸的苦恼,便点点头,意思是差不多。 不一会儿,浑的掌书记卢纶也匆匆走入帐幕,“节下,高大尹正击鼓点集义宁、定武两军,怕是,怕是要杀俘了。” 惊得浑瞪大双眼。 因为整个古代,大规模杀俘都是件很让人忌讳的事,往小了说有点残暴的嫌疑,往大了说是有损阴德的行为。 “走,快去阻止逸崧!”浑出帐幕,飞速翻身上马,直往高岳的营地奔去。 可一切都迟了,等到浑到了义宁、定武军营地时,高岳早已传令:将三千西蕃俘虏,包括八百多赞普的禁兵在内,分为六十个“撞队”,两军各分三十,齐齐押到渭水北原处即行屠戮,平陇长刀如雪片般纷纷而下,待浑跑到北原处,只见满地的无头尸体,头颅全都滚到了前面掘出的长壕当中,只剩一群拄着铁锸的士兵蒙着面立在那里,要给这帮被杀的蕃兵俘虏掘坑统一掩埋。 北原的岗头,衰草如浪起伏,区颊赞被绑在木柱上,其下是座带轮的木床,居高视下,目睹了己方俘虏被处决的惨景,犹自在那里大喊大叫不已,估计精神都被刺激得失常了。 浑怒气冲冲,找不到高岳,倒是在北原边找到了高固,便怒骂声“黄岑,你个狗脚贼!” 高固一见是旧主,也知道浑是为什么事来的,便赶紧下马,口称:“此蕃兵如解送入朝,献捷太庙后,免不了也要被长流岭表,终身不得返乡。且南方多瘴疠,蕃兵去了大半也是活不过一年半载,徒耗粮秣衣衫......” 浑气不打一处来,难得用鞭梢狠狠敲了下情同子嗣的高固,“别给我装糊涂,你知道本帅问得不是这些。” 这会儿高固只能据实回答:“节下称,就是要杀俘,震骇蕃人胆魄,涨我军锐气,况且这三千兵是作战被俘的,并非投诚降服的,故而将其尽杀,并不害德义。” 浑仰天长叹一声,对高固说:“唉,你们身为军将,不能匡正节帅好杀的天性,让好好的进士出身,成了和白起、项羽同般的人物,我恐随后高逸崧虽以文臣身份镇凤翔、兴元,但边事杀戮是不可能消弭得了的。” 其实浑猜得无错。 杀完了三千俘虏后,高岳放走了半死的区颊赞,把他扔在头驴子上回了成纪宫堡。 另外高岳给区颊赞脑袋上绑上根狐狸尾巴,身后还系上一根。 狐狸尾巴,在西蕃风俗里,代表的是失败和逃跑的耻辱,西蕃的武士勇敢的话则被赐予虎豹皮,而怯弱的话则被系上狐狸尾巴。 而另外根,便是高岳送给尚结赞的,作为前日他送裙钗女衣来的“回赠”。 看到象征耻辱的狐狸尾巴和濒死而归的区颊赞,又听说高岳在上对岸的渭水原上屠了三千俘虏尚结赞当即就病倒了。 等到西蕃他道的援兵抵达时,高岳、浑已荡平了秦州以东,顺着水洛川的,返归华亭和平凉去了。 1.今度识韦郎 绿英满香砌, 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 不管秋风早。 薛涛《鸳鸯草》 ++++++++++++++++++++++++++++++++++++++++++++++++ 高岳华亭大捷,歼灭西蕃精锐不下两万,整个泾、陇地区获安。 消息顺着回中道的驿站,一匹一匹马接力,直送到了京师长安的临皋驿,随即入金光门,又至京内都亭驿,最终送抵了大明宫的宫门前。 沉沉的宫门在黎明时分隆然转开时,“西北大捷了,西北大捷了!”的呼声,顿时传遍东内的各处宫殿。 两仪殿内,于昭德皇后斋堂前休息的皇帝,听到这句话后,不由得长吁声,眼睛内泪水随即滚滚而下。 这么多天,西北终于传来了满意的结果。 万分让朕满意的结果! “朕要等高三的露布!”早晨,冬寒凛然的紫宸殿内,皇帝神色激动不宁,好像自己切切实实在华亭和西蕃打了一仗,并取得畅快淋漓的胜利般,对前来祝贺的宰相李泌、贾耽、刘从一说到。 “华亭的露布应该随即就到。”李泌虽然表面上很风淡云轻,可实则心中也是狂喜,抢在贾耽前面回答说,意思是皇帝你别急你别急,等到报捷的露布到大明宫来,我亲自来朗读,皇帝你坐在绳床上好好听就行。 “不,不!”皇帝拂动衣袖,“朕不要高三的掌书记什么写的露布,朕要高三附上别纸,详详细细地将如何大破西蕃贼的情状告诉给朕听不,不!派中使去华亭宣召高三入京,朕要在殿内亲自听他说。” “圣主不可,西北边事仍炽,待到泾、陇静谧后,再召高大尹入京不迟。”几位宰相急忙请求皇帝“不得失态”。 “戏言耳,戏言耳。”这会儿皇帝才从狂喜里稍微平静点点,然后又说,“朕还在剑南和盐州的消息,不过让中使去,告诉高三别忘记在露布中附上别纸......” 银台门翰林学士院当中,皇帝派来的中使敲着板门,急急地摇动清脆的铃铛,说皇帝又要给凤翔尹、义宁定武节度使高岳送慰劳制书。 这已经是一日内的第三次了。 因今日不当直,马上准备收拾归第的郑,惆怅地望着被积雪压弯的古槐枝条,刚才他在归第前,刚去院中的“远岁诏草词策室”(存放翰林院之前制文草诏备案的房间)去查阅资料,继续揣摩公文格式的写法郑的性格向来认真,入翰林院更是如此,总想得精益求精。 可西北华亭大捷的消息传入学士院后,郑就再也无心再看下去了,他踱出轩廊下的词策室,踏着堆着雪的石板,来到院中西角的那株大槐树下,怅然若失。 “文明。”恰好此刻,陆贽、卫次公出来领命,准备马上去代替皇帝撰写慰劳制书,见到郑背对着他俩,不由得说到,“文明刚下直,出小三昧,为何徘徊树下愁叹?” 原来,翰林学士在大明宫内当直,“麻制例当通宵勘写”(元稹《奉和浙西大夫李德裕述梦》),工作十分繁重痛苦,当遇到国家边戎有事时,往来批答,负担更是加倍,所以翰林学士间互相开玩笑,“每下直出门,相谑谓之‘小三昧’;出银台乘马,谓之‘大三昧’,如释氏之去缠缚而自在也。”(李肇《翰林志》)也不怪陆贽身为翰林学士承旨,先前在高岳面前谈起母亲韦氏时,泪流满面了。 “敬舆、从周,我想出院。”郑转过身来,瘦削的脸上满是坚定的神色,“我不愿意再呆在这里当一名词臣了,我想出院。” 这会儿陆贽和卫次公都呆住了,好长时间没有去应答中使...... 半月内,另外两处大捷相继传来。 西川节度使韦皋在故桃关,设下伏兵,大破入侵的西蕃南道数万大兵,斩首四千,俘虏千余人。 韦皋入住蜀都城后,一改李晟镇守时期的宽大,采取严厉措施将西山军和蜀都军府部队合而为一,大家全都是“奉义军”,全都得奉我的号令,有不服气的军将,全被韦皋杀了。 这时西山军也确实无法骄横下去,骨干将领韩潭在夏绥银为节度使,张、王升鸾入神策军为职,现在跟着高崇文去了盐州城,所以被韦皋连斩十余桀骜军将后,全军也只能屈从于韦皋麾下。 随后韦皋大刀阔斧,也在西川推行将兵、射士分离制度,西川土地肥沃,射士们被安置在西山处营田,和百姓互不相扰,不过韦皋有点和高岳不同,他给各营起的名字,都是充满“韦氏华丽风格”的,步兵叫“保义”、“慕义”等,弓弩手便是“连弩”、“跨山”,骑兵则是“飞星”、“鸷击”、“锋雷”等,同时又招募邙、雅两州的蛮族入伍,称“邛雅子弟”,有兵万余,于山地里如履平地,使飞标、木弩、砍刀、藤牌作战,无往不胜。 不过韦皋也不是只会做表面工作的,他接手西川军政后,很快与唐蕃于剑南道东中间地带的羌族、蛮族暗中联络。这群蛮族,号称“西山八国”,都是摇摆于西蕃和唐之间的小国,韦皋先给其中的东女、清远两小国送去上好的蜀锦万匹,成功贿赂两国国主,待到西蕃入寇时,此两国出兵为先锋,故意引西蕃深入到西山崇山峻岭间,并给韦皋报讯闻讯的韦皋,自领三千西山子弟布阵故桃关隘口处,又让自己兵马使王有道、判官刘辟领五千精锐邛雅子弟,埋伏关口边侧的山谷里,等到西蕃军抵关时,东女、清远两国仆从兵先过,而后西蕃兵望见韦皋在故桃关的旌节旗帜,急忙上前来争,韦皋挥动红旗,五千邛雅子弟自两边山谷如猛虎般冲下,将一字长蛇的西蕃军切成数段,蕃兵被斩数千,投崖坠死者也有数千。 至于被捕虏的千余蕃兵,韦皋也毫不客气,在凯旋蜀都的途中将他们统统斩断双手,一个一个扔入湍急的深谷当中,只留五十个年龄小的送去京师献捷,“今日叫汝等识得韦郎。” 自此,不管是蜀都城西的维州、松州,还是邛雅西南的州的西蕃及诸蛮族,都畏韦皋如神。 2.尚结赞遭黜 而西蕃的北路主力马重英,刚刚兵临盐州城下,就发现此城不但城堞完备一新,并且还有万余神策军驻守高崇文亲自坐镇守城,骆元光领三千骑游击在城外,保障庆州至盐州的通道。 原本马重英还企图等白于山的党项诸蕃落前来和自己会师,围攻盐州城的,可坐等十余日,也不见有党项来投,便觉得不妙,急忙往旱海退却。 此刻庆州刺史论惟明领三千骑兵出青刚岭,和骆元光一道,捕捉到战机,对马重英退却的队伍发动凶悍的追击,马重英后部大溃: 论惟明披甲持矛,亲自策马冲突,连杀马重英后部四名笼官,血染战袍,大呼“噶氏家族来向尔等催讨血海世仇了!” 入旱海沙漠的马重英,又遭到北侧灵武城节度使康日知袭击,这次康日知学乖了,知道不积极主动的话,自己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立刻领数千轻骑猛追马重英,也斩俘蕃兵数百。 据说逃回黄河西岸的马重英,清点队伍,察觉丧师三千多,不得不哀叹:“我等恃唐家无人,自饮苦酒耳!” 十一月中旬,高岳、浑至平凉城时,同样得到消息,原本牵制摧沙堡的沙陀朱邪尽忠部,和牵制白草军城的吐谷浑慕容俊超部,在得知西蕃三路大军全败的消息,急忙烧围弃垒,遁逃去了原州和会州交界处的天都山里,不敢再露面了。 自此,西蕃的西吉劫盟,及随后的大举侵略,在可耻里诞生,于凄凉里惨败。 逻些城红塘宫殿里,赞普赤松德赞听说故桃关、华亭、盐州三路兵马齐齐败战,惊愕半晌,而后大哭一声,昏倒在旁边波雍妃的怀里,诸位侍从急忙上前,忙乎好一会儿,赞普才悠悠醒转过来,接着赤松德赞又捶胸顿足,大骂道: “我的舅氏,全大蕃最位高权重的大论,让整个国家都陷于凄惨的不欢喜当中!尚结赞,你还本雍仲上万的东岱禁军子弟来!” 这时整个红宫满是哭声震动。 代表父亲自鄯州赶来交涉的,是尚结赞的次子伍仁,见识到赞普的怒气,也惊得无法抬头。 赤松德赞随即指着伍仁,一条一条数落着他的父亲尚结赞: “你的父亲愚蠢的举动,埋葬了两万名西蕃士兵的性命; 本雍仲的禁兵都是自各东岱部落里抽调来的最优秀子弟,现在知道会有多少人敌视你父亲吗? 西吉劫盟,本来就是失信天下的行为,本雍仲之所以答应你父亲如此做,是相信你父会获得足以遮掩这种行为的伟大胜利,然而告知本雍仲的却是大败的消息,他会让劫盟的丑态更加败露出来; 你父亲和马重英(恩兰.达扎路恭)先前信誓旦旦,说劫盟之后可以捆缚马燧,离间浑,让唐家尽失名将,进兵畅通无阻,然而又出了高岳、韦皋如此厉害的敌手,让我大蕃精华尽丧......” 此刻,还没等伍仁辩解什么,蔡邦王后冷哼声,随即告诉赞普说:“听闻东道大论,惶惶逃回雅莫塘军镇(西蕃人称呼东道军镇所在的陇右鄯州为雅莫塘)时,唐人高岳来追袭,大论在宫堡内不敢出战,坐视三千被俘的大蕃子弟被高岳杀死于渭水北原,还被那个高岳送了条狐狸尾巴肆意羞辱,可有此事?” 原来蔡邦王后在先前,曾得到区颊赞的书信。 自出使后,区颊赞深恶尚结赞,与其结怨,此刻便要联合大蕃王后,将尚结赞给除去。 既然王后也如此说,赤松德赞就趁着怒气,对伍仁说:尚结赞依旧是大论,但不再节镇东道诸州,让出身没庐氏的赤苏若木夏(vbro khri gzu ram shags,没庐氏亦为赞普外戚‘三尚四论’之一,汉名为尚绮心儿)接替他的职务。 伍仁听到这话,无异于五雷轰顶,可赞普的处置是不容置疑的:“我大蕃的各位执政大论都应和衷共济,人人勤奋,不嫉妒,不作恶。我相信尚结赞更是能如此。” 伍仁无奈,只能领命退下,将赞普的指令带回去。 等到伍仁来到鄯州宫堡处,将此消息告诉父亲时,已是入腊月的时节。 尚结赞铁青着脸,屈辱地离开宫堡,要返回自己高原封邑去。 临行前,他对次子伍仁说,你可去河西,在马重英营下任职,并时时关心敦煌佛寺里牟迪王子的修行;然后尚结赞又对长子乞藏遮遮说,你入青海中道大论的帐下,为先锋料敌防御使,于疆场上建功立业去吧。 乞藏遮遮拜倒在父亲的马前,泣不成声,称自己定要在未来奋勇作战,将失坠的那囊氏名声给挽救回来,并咬牙切齿:“高岳、韦皋之辈又有何惧?孩儿早晚要证明西蕃的后起之秀,勇猛和智谋依旧是唐人无法匹敌的。” 这瞬间尚结赞似乎老了许多,他看着乞藏遮遮,哑声说:“我的长子,那囊氏的荣誉怎么能担当在你年轻的肩上?父亲只希望你在冲锋杀敌时,也要好好保重自己。” 不日,尚绮心儿入主鄯州宫堡,这时西蕃整个东道陇右地区,部落人丁因华亭之役的损失,完全处于凋零残败的状态,于是尚绮心儿小心翼翼地派遣使节,去和高岳联络,目的便是求和,内里尚绮心儿甚至对高岳保证:只要边界能达成和睦,我奉赞普的旨意,可以将会州真的割让给唐家,并归还唐家被俘的马燧、崔汉衡、袁同直、窦申等人。 而这时,高岳披着银灰色的裘衣,内衬紫色的长袍,系着金坠绳扣,正在凤翔的军府衙署廊下,哈着白气,看着屋檐上挂着的极长冰溜子,它们在冬日阳光照射下,折出七彩的毫光,漂亮极了。 “要求和?倒也不难,会州之地除去盐湖和山漠外,很难找到稼穑之地,不利于我唐在那里立足,不妨做个交换我唐不要会州,而要秦州东北部的水洛川直至略阳川的地带(今甘肃庄浪至张家川x族自治区一带),如何?”高岳很倨傲,对西蕃的使节如此说到,并且恶狠狠扬言道,“此外,西蕃必须答应,三年内不准对安西北庭用兵,如有违背,本尹在泾、陇之地得圣主旌节,驱十万雄师,随时踏平你雅莫塘军镇!” 3.谋筑水洛城 台阶下立着的西蕃使者,纯乎为求和而来,对高岳的条件不敢提出任何反驳,只是说要回去禀告给新的东道大论尚绮心儿,保证以最快的速度给唐家答复。 等到西蕃使者离去后,高岳将沙盘摆出。 他身边呆着的,是幕府掌书记苏延,这段时间朝廷和军府间的制文表章往来频繁,苏延也是忙于应付,脸颊消瘦不少。 高岳指着沙盘,对苏延说出自己在华亭大捷后,下一步的规划: 一、单独在华亭地区的东北,分析出个彰信县,此后华亭、彰信两县,往上设州,即他先前对秦州的汉民所言的“行秦州”,将从秦州迁徙来的一千三百户,再加上原本段太尉出击秦州清水拉回的数百户统统安置于此。 二、“本尹得闻,彰信县有铜山,可出好铜,可在此设监司、冶炉,直接铸钱(后北宋时期,曾在华亭分析出的崇信县,立铜山军,监护铜矿)”,另外高岳认为旧的华亭城过于狭窄,且仅有一眼水泉,遭到围攻时变数太大,所以遣义宁军两千将兵,将原本五里周长的城池,于外增筑“罗城”,扩展到九里余,将水的河渠疏引入城,如此据守时便无缺水断水的担心。 三、新设的“行秦州”,与陇州一并归凤翔府管辖,同时高岳提议朝廷索性将泾原的安西、北庭行营还余下的两万兵,统统拨归神策京西大营,然后以刘海宾为原州刺史,邢君牙为泾州刺史,各领两万士卒,前者节镇平凉,后者节镇百里。 四、高岳又对朝廷建言,如西蕃割秦州略阳川于我唐,原州西南诸山地理位置陡然便重要起来,原州地界素来有“三川”之说,哪三川?蔚如川,由原州发源往北,过萧关后注入黄河,彼河口乃原州和灵州的分界点所在;泾川,发源自原州泾源,往东直流入京畿;还有便是水洛川,发源自陇山山麓,往西南入秦州,注略阳川前两川如今已被我唐光复掌握,故而想要在未来光复陇右,水洛川之地不可不进取。臣认为,西蕃反复无常,不可轻信,臣对其主动割让秦州略阳川地区不报任何期待,故而希望朝廷下诏,使刘海宾先遣兵出弹筝峡以西,于双笄山处筑城塞,控六盘高顶,俯瓦亭川、水洛川及好水川,以之为跳板、哨眼,谋取秦州,臣再于兴元凤州河池城北部再筑一小军塞,整修军道至此,如此原、陇、凤三州,即对西蕃所窃据的秦、成二州形成北、东、南三面合围之势(秦州等于孤立的突出部)。再以一年为期,待泾原、凤翔、兴元营田丰稔、兵卒充实、器甲精利后,可先以西川节度使韦皋、东川节度使杜黄裳合兵,分道攻西蕃维州,以分西蕃之势臣再领义宁、定武军出陇山,刘海宾领神策泾原军出原州,先取秦州、原州间的水洛之地,而后于水洛亭旧地筑城,即为水洛城(北宋时期,曾在此筑水洛城,为对抗西夏的节点,而当时宋廷围绕着水洛筑城与否,展开过激烈的政治斗争)。 五、为何要于水洛筑城?臣先前领军追击尚结赞时,走的便是水洛川道,此地周围虽有诸多山峦包围,然内里水陆平坦通达,广数百里,西靠陇砥,东出秦州,又有略阳、水洛两川环绕,土地肥沃,山中富含银、铜、铁,兼有水之利,唐蕃相争以来,此地废弃不用,化为闲田,诚可惜哉,如若取之,不但可割裂西蕃秦、会两州通道,还可在此营田屯兵,为东进取渭、鄯、宕、洮等陇右诸州张本...... 高岳滔滔不绝,他现在基本想法是,干脆将京西划为两大块战区,即凤翔、兴元、陇州一大块,泾原一大块,将来他这一大块的主攻方向为陇右,而合并了神策京西大营右军、泾原行营的这一大块,将来主攻方向为会州(得到会州便可叩动通往河西的大门),但为此要做的准备,无外乎还是营田、练兵、筑城,为此高岳的核心策略便是,定在于水洛川口,筑造座军堡。 只要能在水洛筑城,高岳这阶段的目标便达成了。 这便是高岳向皇帝新呈上的五条策略。 可等到高岳闭上嘴巴,看着在书案前的苏延时,却发现这位博士嘴巴却是一直张着的,手里的笔好像很艰涩的模样。 高岳在心中微微叹气,这种情况已不止一次了苏延博士是遥远的福建出身的进士,及第后始终在国子监里当直为官,诗赋词学是不必多言的,也非常熟悉骈文写作,故而和朝廷间的奏疏表章,和其他方镇间的书信往来,都是苏延一手操办的,然则一旦高岳谈起西北军政规划和戍防地理时,苏博士就明显跟不上。 类似的还有刘德室,让他处理民政和财计还是可以的,但一遇到这些,也是和苏延差不多的情况。 这也不能怪他俩,毕竟“术业有专攻”,高岳觉得现在的营地里真的缺一位熟悉军事、地图的“秀才”,不,光一位都还是不够的...... 这苏博士便安心当掌书记,我自己马上筹办个“参谋班子”。 果然十日后,西蕃那边传话来,说绝不可以割让秦州一寸土地。 尚绮心儿是蔡邦王后阵营里的人,但对待唐这个问题上,他的策略和前任尚结赞没什么不同:既然不能用欺骗和军事手段对付唐家,那便死扛到底好了。 于是尚绮心儿下令,将绝大部分东道的兵马布防在秦州、成州地界,严防死守,此外继续把马燧、崔汉衡羁押在河州,把袁同直、吕温、窦申羁押在鄯州,暂时不准备归还唐家。 另外尚绮心儿又说,先前华亭作战,曾征发鄯州、河州、洮州三地的“汉军”三千名,现在归来的不过三百,其余全都叛逃(实际大部分都在攻城战里被蕃兵杀害了),他们拘押在宫堡里的家人,统统分配给蕃人庄园里为奴! 命令一出,鄯州宫堡牢狱里哭声震天。 4.段佐救汉民 其实尚绮心儿此举,完全是因为之前华亭之战里,西蕃的东道经营损失太重,元气大伤:两万壮丁战死被屠,归来的也有一两千因重创而永为废人,秦州地界的汉民又被唐兵迁走数千人(原本秦州地区的汉人所剩,也不过四五千户),整个东道的畜牧、农耕人手,蕃汉加在一起,等于丧失三分之一。 更何况最近赞普又颁布命令,要“养护全大蕃之地的佛寺,把五道都兴建为洋溢着幸福的国土”,说白了就是每三户人家负责供养一名僧侣,这个命令一出,西蕃各道的财政压力更大! 对西蕃这种野蛮落后的奴隶制国度来说,这种损失是很要命的,毕竟大料集也好,牛腿租也罢,都是靠盘剥以汉民为主的农奴得到的。 另外,也怪高岳在秦州上的渭水北原杀俘做的太绝,尚绮心儿这时若是再割让土地给唐家的话,自己都得让吐沫星子淹死。 对人力和经济都感到窘迫的尚绮心儿,也无法如同中国的政治家那般,提出宽惠仁爱的休养生息政策,来保障生产的恢复,这群高原上所谓的尊贵智慧人士,所能想到,所能做到的,也就是把“汉军”的遗属们送入庄园,一次性压榨至死再聪明的奴隶主,绞尽脑汁所能找到的,也还是**裸的只属于奴隶主的残暴思维。 鄯州宫堡厅堂内,段佐找到大农业官徐舍人,劝他说:“不可将汉军的遗属送入蕃人的庄园,那样不出一年,他们必死!” 徐舍人现在已忘却自己身为汉人的习性,一身蕃人的衣着打扮,漫不经心地说了声“哦”,接着就生气地瞪着段佐:“你有个情同兄弟的叫郝,听说他死在华亭城下,现在你倒要替他照顾孤儿寡妻了?” 段佐也不慌张,对徐舍人陈情说:“大蕃的赞普是见尊驾干练通达、精于理政,才把尊驾拔擢到如此高的地位,所以要段佐说,与其将汉军遗属送入蕃人庄园,不如让这群遗属入尊驾的庄园。” 徐舍人更生气,说三千汉军,遗属几乎有万人,多半为妇孺,你让我如何接受? “我们唐人......” “胡说什么!”徐舍人非常惊恐羞惭,他潜意识里认为段佐口中的“我们唐人”也包括自己,他不止一次地对同州为官的蕃人表态过,我是天神赞普的忠心不二臣子,早已以此为无上光荣。 这位始终把自己当作蕃人看待的。 所以段佐这话,对自己简直是侮辱。 段佐便急忙改口,说汉军的遗属当中,女的都擅长织麻,老点的男丁也是可以种田的,小孩子可以帮工,大了后各个身强力壮,不但能干活,还可以互相繁衍后代,养出更多便宜的农奴,到时候徐舍人你可就发达了。 并且段佐还提醒说,只要徐舍人您肯开口,把这群遗属买下来,价钱也肯定非常便宜。 这倒是让徐舍人颇为心动,于是乎便应承了段佐。 很快徐舍人就去见了尚绮心儿,原原本本把想法告诉对方,并努力陈诉里面的利害关系,并称呼可以让这位大论增加自己庄园里的赋税,只要能获得这批遗属就行。 尚绮心儿最终答应下来,反正这群遗属的生命他根本不关心,他对徐舍人说,大蕃贵族的农奴动辄上万乃至十万,现在我把他们卖给你是无所谓的,我们在陇右的统治也需要你们这些杰出的汉人世家的帮持,不过本大论有个条件。 徐舍人便问是什么条件。 尚绮心儿就说,这汉军的遗属足有万人上下,你要让他们在鄯州供养一处佛寺来。 徐舍人想了想,也算了笔账,便拍着胸脯对大论保证说没问题,三年后佛寺必定功成。 很快,汉军的遗属们,老老小小哀哭声不绝于耳,被押出了宫堡和营地,他们原本就被西蕃各种压迫摧残,现在更是要没入徐舍人的田庄里为奴,再加上他们各人家庭里的男丁,几乎就没有能活着归来的,如今许多妇人抱着幼童,更是惶急不知所为。 段佐仗着把铁棍,立在宫堡的门前,对这群人大声呵斥说:“哭什么哭!唐兵在华亭杀了万余大蕃子弟,又在渭水北原屠了三千,如今鄯州、秦州、渭州都处在危殆当中,新任东道大论不但不杀你等作为报复,还同意把你们送到徐舍人的庄园内耕田织造,让你们有把剩余下来的粮食喂大各自的孩童,还不感恩戴德?” 听到段佐的这些话,汉军的遗属们都低下头来,他们知道唐军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并看到西蕃如今的窘迫,也许自己熬熬,还能和孩子们一道见到河湟光复的那天,于是都不再哭泣,而是抓住绳索,死死地盯着手持兵械的蕃兵们,继续往前进...... 凤翔军府内,一群僚佐对正在坐衙办公的高岳汇报说,西蕃的东道大论尚绮心儿拒绝割让出秦州东北的土地,并且扣留西吉会盟的我唐使臣不愿归还。 高岳很愤怒,对在场所有人说到:“西蕃凶险,狡诈反复,这是他们自绝和我唐的和通!” “请节下增修各处壁垒,以备不虞。”诸位军将僚佐齐声请求说。 高岳点点头,说来春后本尹得回兴元府一趟,将留后事务交待下,另外定武军也可回本镇了,此后本尹的旌节便在凤翔常驻,以备西蕃随时可能出现的侵秩。 几乎同时,在落满雪的盐州城下,黑压压的人群,骑着马的,骑着骆驼的,有的蒙着皮甲,有的则就单单一件皮裘,背着弓箭,扛着刀剑,每股都有千余人,好像一条条喧嚣的河流,自各个方向而至,汇聚到五原来。 这些全是党项蕃落的壮丁,他们有的是从白于山的车箱峡来的,有的从宥州、夏州地界赶来,有的从渭北跋涉而至,还有不少从庆州的各处山峦里钻出。 总之,党项在唐家内地的四大集团:庆州的东山党项,灵武的南山党项,夏绥银的平夏党项,还有渭北的六府党项,除了南山党项在之前被高岳屠戮部分,剩余被驱逐至会州地界外,其他三个集团的“大人”(酋长)和主要亲族,甚至连远在河东石州的党项蕃落都来了。 因为唐家派出使节,携带诏书、印信和礼物,正式来安抚他们了,条件非常优厚要赐给党项蕃落“天柱军”的军号。 5.野诗独忧虑 等到党项们都立在盐州城东的高原处,唐政府的宣慰使孔巢父也徐徐自城池东门乘马踏雪而出,党项见到唐家天子派来的绯衣使节,无不欢呼万岁。 城堞上,高崇文部的神策军每隔十尺,就立下一位警哨兵,手持长,身披铠甲,冒着寒风冻雪,盯着城下原野处数千名汇聚来的党项,充满了警惕。 原来经略渭北、夏绥银的宰执李勉,就暗中和党项各蕃落通气,称只要马重英入侵盐州时,你们不施以援手的话,本相对天发誓,必然奏请朝廷,赐予尔等军号、散官,并承诺给党项蕃落大量的利好。 盘踞在渭北、白于山、庆州各处的党项,原本还对李勉的话有所猜疑,可他们的游骑探知,唐军已将盐州城修复一新,并且设下神策重兵镇守后,畏惧唐家的心理又占据上风,索性纷纷对李勉示好,蛰伏起来,不再帮助马重英。 故而抵达盐州城下的马重英,根本看不到有党项或吐谷浑的援助,派去的信使也如泥牛入海,人都回不来,便知事情不妙,这才有先前仓皇撤走之举。 而今唐廷终于对党项兑现承诺了! 雪中,东山、六府、平夏、离石各蕃落的酋长们,脱去帽子和头盔,赤着脑袋跪拜在天使孔巢父面前。 孔巢父心想我身为鲁圣人的直系后裔,怎么就跑到这塞北荒岭间,和这群党羌蛮夷面对面的呢?不过君命不可违,随即就展开了锦绫包边的麻纸,宣读了皇帝亲可的对诸党项的宣慰诏令: 丰州(西受降城、中受降城所在地,设天德军,今内蒙古五原)以南,夏州契吴山(昔日赫连勃勃所建的统万城北处)以西,灵武故长城白池以东,白于山以南各至庆州芳池都督府、延州处,复建宥州,为各党项蕃落放牧地; 命平夏部酋长拓跋守寂为宥州刺史、天柱军节度使。 拓跋守寂当即叩首谢恩,平夏各党项蕃落也无不欢欣鼓舞。 但这个任命一出,果然其他的,如六府、东山、离石等党项蕃落酋长,各个脸色阴沉不忿,“凭什么让拓跋氏来当这个节度使我等不服!” 可当着孔巢父的面,这群酋长也不好发作。 随后孔巢父又将大批的某某将军、某某将军同正,反正全是被皇帝罢废的北衙六军内武职名号,赐给了各头领,他们的子弟也都授予果毅、司阶、司戈等武官头衔,并宣读了具体抚慰的措施: 此后灵、盐、庆及河中的刺史、节帅,对党项蕃落售盐时不得擅自附加榷钱,定规为青盐一石,抽钱八百及盐一斗;而白盐一石,抽钱五百及盐五升,边地军镇如有私加者,严惩官长不贷; 回纥由灵武或振武,入泾原、河东商路,及唐家朔方、河塞内各盐池,诸党项不可私下劫掠; 唐家许诺,每年赠予天柱军各兵马使、游奕使(实则还是各个酋长)共茶万斤、绢三万匹、银器千件,此外低价给天柱军“博籴米”十万石,作为回报天柱军每年许以低价进贡唐家军马三千匹; 天柱军所镇宥州境内,所有党项人,一概不加赋税,各边镇节帅也不得加以奴役。 宣读完毕后,各党项部落皆口呼万岁,孔巢父便将旌节、白麻、金箭给予平夏部的拓跋守寂,随后上马往盐州城而归。 “这下整座白于山,直到朔方沙漠为止的地界,都是归我们所有啦!”部落酋长们无不欢欣鼓舞。 沸腾的人群当中,只有位离石的党项小酋长野诗宕面带忧色,他对部众们低声说:“不出三年,怕即是我诸弥药人(党项自称为弥药)绝灭之时。” 他的族人们大惊失色,忙问野诗宕,说唐家天子赐予我们军号,还划出大州来供我们放牧,大人为何出这样不吉利的语言? 野诗宕正是当初护送西蕃的区颊赞,渡过黄河去和马燧密谈的那位酋长,他的见识比其他酋长要高得多,便对族人分析说:“厮(萨满)们通过星辰和羊内脏来预测吉凶祸福,我们凡人则通过人事纤毫的变化来保护自己的性命河东节帅马仆射去会州,与西蕃会盟一去不返,那宰相张延赏又遭罢黜,唐廷里的和蕃派已损失殆尽,而西蕃大军如今又在陇州华亭败亡覆灭,上次那马重英来的时,还能攻陷盐州城,一直打到庆州,可这次还没到盐州城就败退回去皇唐如今复强了。 唐家天子在盐州筑大城,隔绝我弥药和西蕃往来,划出宥州,是故意让党项诸蕃落猬集起来,而任拓跋守寂为天柱军节度使,是有意挑唆蕃落内酬赛,随即就要派遣大军来杀尽弥药了。” 听到野诗宕的这番分析,族人们全都惊恐变色,忙问酋长该如何办。 野诗宕当机立断说,你们注意,待到唐家对我们弥药的宣慰大使再更迭人选时,那时风云可就变换了,我们野诗部落不要犹豫,第一个去投效唐家,才能免除灭族之灾。 随即野诗宕望着高原上依旧狂欢的其他酋长们,叹口气说:“我弥药之祖,应溯白河(应指羌水,即白龙江)至积雪山(祁连山),可你们再也见不到那里高耸的神庙了,等到三年后,我将去贺兰山去祭祀你们的死魂。” 原来,党项认定自己族源之地在祁连山,他们呼之曰天山;同时党项也崇拜贺兰山,他们心目里的贺兰山,是人死后灵魂去的地方,类似汉人心中的泰山。 野诗宕说的这番话意思,就是三年后我将给你们收尸。 此刻,盐州城的望楼中,神策左军大将军高崇文正坐在胡床上,望着城下欢腾不休的党项人,两名小厮给他端来热乎乎的乳酪茶汤。 兄弟俩正是乌池和青盐。 在神策军来盐州城后,这小兄弟就来到军营里,自告要当高崇文的“执衣”。 当时有军将告诉高崇文说,这两小厮的妈正是杀害伍亭长,骗开盐州城的元凶,不可用为执衣。 “和蕃子有杀父之仇,最可靠的人莫过于此。”高崇文不怒反喜,当即就让兄弟俩侍奉在自己左右。 并且高崇文收了兄弟俩为养子,取名为高敬奉和高敬仰。 “敬奉,依你看,这帮党项人如何啊?”高崇文呻了口茶汤,问到。 6.党项互酬赛 以前叫做乌池,现在叫做高敬奉的孩子,用乌黑而充满仇恨的眼瞳,望着城楼那边荒原上狂欢不已的党项蕃落,接着冷冷地说:“他们也都是我的杀父仇人,都该死!” 接着敬奉的眼仁浸着黑黑的光,慢慢沉静下来。 他永远不会忘记,先前盐州城所遭逢的地狱般日子,那群凶手里除去外来的西蕃,还有这群平日里曾和汉民相处在一起的党羌。 更小时候,他曾和父亲一道在盐州城集市上,从名年老的党羌人那里买头羊,父亲当时见对方可怜,便还多给他一合白盐来着。 可没想到的是,这党羌老人,在盐州城破时也被敬奉看到过,他摇身一变,和其他匪徒一并冲入城门,到处杀人、强暴、劫掠,丝毫不像以前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就如同头从沙漠里窜出来的狼,是野兽。 更让敬奉愤怒的是,现在这个老家伙,居然在前几日盐州城不再戒严时,又背着羊羔来到州城墙下面,坐在集市里大剌剌在那里卖着,要从神策军营那里换盐,宛若司空见惯事。 烟火缭绕,喧闹的集市里,当敬奉立在那里,冷冷盯着这老家伙时,对方也望见了他,还咧开嘴冲他笑笑,也不晓得是记得他,还是不再记得他。 这会儿听到敬奉的回答,高崇文哈哈笑起来,说你这个儿有点意思。 “儿,敢玩吗?”说着高崇文将柄锋利的手刀,连带鞘啪一声摆在旁边的木几上。 高敬奉伸出双手接过来,只见此刀刀柄尺把,刀身和刀刃二尺五,微有弧度,如鸟喙般,标准的卫体刀具,形制和唐人常用的横刀不同,“是奚刀,骑兵可以用它斫砍步兵脑袋,步兵也可用它斩骑兵的战马。”高崇文解释说。 敬仰年龄小,有些怯生生地看着这刀。 敬奉则将刀拉出,沉然有声,刀身包裹着幽微的青黑色光芒,柄和身间有格,上面镌刻着“卢龙节度使任内大历三年制”的字样。 很明显是高崇文从幽州老家那里带来的。 “谢节下赐刀。”高敬奉将刀收好,对高崇文说到...... 三日后入夜时分,盐州城城墙根下,那卖羊的党项老人,在售卖完货物后,背着袋换来的盐,喜滋滋地再将其负载在头单峰驼上,于城头鼓楼暮鼓声里,赶着骆驼往山那边走。 城壕外的株胡杨树下,他看到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一高一矮,站在树下,也背着沉甸甸的包裹,指着自己骆驼身上负着的那袋青盐。 这老人笑起来,明白这两孩子要和自己换货物,便挨了上去。 扑哧声,高个子的小孩忽然拔出把锋利的手刀,一个箭步往前,将刃尖深深刺入到老人的腹中...... 次日,巡哨的几名神策骑士,发现了日常里卖羊的这党项老人的尸体,被扔在漂满冰渣的城壕水中,上半身侧着泡在外面,袋子里的盐浸满水,将他的胳膊坠拉入水里,眼睛还睁着,灰白的眼珠就像是死鱼的眼睛,血环绕着他尸体凝着。 整个盐州城也有点轰动,闹到最后高崇文和骆元光,都乘马到案发现场来。 骆元光纯乎个武夫,看不出什么门道,便说是不是党项部落内部酬赛? 毕竟此事也是司空见惯。 党羌抢不到外人的,就会内部互相残杀酬赛,自动削减多余的人口,保证种落延续下去,这是武德丰沛的表现。 高崇文是个八成纯的武人,但因先前多在京师里呆着,见过稀奇古怪的事多了,他先是看着城壕里漂着的老人尸体,致命伤虽在腹中,可浑身被胡乱砍了许多刀,足见杀人者手劲稚嫩,没有经验。 一袋青盐可是值得不少钱,也随着尸体被扔在壕里。 再看看伤口的模样,高崇文皱着眉头,便望着城壕边的胡杨树下,老人的单峰驼还好好地蹲在那里,眨巴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时不时哼唧两下,伸出嘴啃啃树干。 从那胡杨树,直到城壕边,有很明显的拖曳痕迹,看起来是凶手拖着尸体,然后再推入壕中的。 最后高崇文想了想,同意了骆元光的说法,“应该是党羌部族间酬赛所致。” 接着他下令,把尸体给捞起来,放在衙署内等人认领,没有亲属的话便给他个棺椁下葬好了。 随后在军府中堂内,高崇文冷着脸,将敬奉和敬仰唤来:“本节帅把奚刀给你俩,是叫你俩此后侍卫左右的,不是叫你俩去杀人试刀的!” 两个孩子伏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是流泪叩首。 “以你俩为身旁的执衣,看来是不行了,不过你俩年纪小,父母都不在,赶出盐州城少不得要死,你俩入营中军器监帮工去吧!”高崇文怒不可遏,但处置上还是留下一线。 正当敬奉敬仰两兄弟退下时,两名要籍官急匆匆地赶入进来,对高崇文说:“节下,党羌出事了!拓跋守寂在归平夏长泽城时被人伏击了!” “?”高崇文的脸上不晓得该是什么表情。 “拓跋守寂中了四箭,身负重伤,被子弟们拼死抢出,返回夏州去了。” “速速将此事写成邸报,送到京师里。”高崇文说到。 接下来一月内,整个庆州、宥州、夏州,及渭北四州顿时炸开了锅,很快袭击拓跋守寂的行为,渭北六府党项里的司氏首领司乞埋站出来,表示对此负责,并声称自己才应该是天柱军节度使的合适人选。 司乞埋一站出来,拓跋守寂便因箭伤过重而一命呜呼,其子拓跋朝晖大怒,点起诸平夏羌落,在白于山前后,和渭北羌落展开厮杀混战。 很快,庆州、泾州,以至河东石州的党项蕃落都陆续被卷入,在朝廷刚刚划出的“宥州保护区”内轮番酬赛。 高崇文的邸报传到京师大明宫不久,三受降城和河东、夏绥银的奏章里关于羌乱的消息,也如雪片般飞至。 “党羌各蕃互相攻杀劫夺于道,多有灭人种落之事,这让朕如何是好啊!”紫宸殿内,面对心照不宣的宰执,皇帝李适满脸写着忧(性)愁(fen),如此吁叹说。 7.西北营田使 这时贾耽上前,很有默契地对皇帝建议: 既然华亭大捷后,我唐对泾原、凤陇掌握根基已固,那就不要再耽搁,赶紧继续大举屯田吧! 还有党项蕃落互相残杀,要下诏各军镇刺史保境安人,万一杀到我们唐人就不好了。 “就不派使者前去调解晓谕了吗?”皇帝发问道。 这时李泌等人才恍然,连说当然当然,是要派人去宣慰安抚下。 “让窦参在宪台里选几位耳目机敏的御史,赐绯衣,充押蕃落使,分诸路前往宣抚。”皇帝便如此下达了指令。 所谓的“耳目机敏”,实则就是去党项各部那里刺探收集情报的。 各位宰执提笔,在笏板上将皇帝所言给记录下来,李泌这时又说,高岳先前所呈交的五条建议,不知陛下认为得当否。 皇帝当然没什么意见,称高岳之论甚为中允,深得朕心。 见此李泌趁机进言:原本回纥市马,驱赶马匹多自振武城入夏绥银,再经渭北抵京师,现在各党项蕃落在庆州、宥州、夏州地杀来杀去,总归对商路安全大有威胁,臣认为灵武为塞上名城,回纥胡商多至此互为贸易,可将市马的商路改为灵武原州泾州宁京师一线。 “提到这个,高岳曾对朕说过,灵武至原州萧关间,中路七百里多为沙漠,如制舟船改为水运,大省费用,还能将灵武屯田沃土所得粮食,运来丰赡西北和京畿军卒、百姓和官员所缺(1)。”皇帝此刻想起先前与高岳的召对来。 李泌和贾耽便说诚然,灵武沿岸的黄河水流平缓,适宜水运,先前西蕃入寇,走的便是这条道路,只要造大批纲船,沿原州葫芦河(蔚如川)入黄河,至灵武城下,可载粮食、军马而归,当然回纥商人们也可借此运货至京师来贩卖,去时纲船也可将灵武军卒百姓所缺的丝绸、麻衣、器皿运去,不但可大举减省陆运负担,还可保障商路繁荣,同时也能和孤悬在外的安西北庭各镇保持联络。 因这个时代,陇右、河西为西蕃所占,丝绸之路受阻,西面的商人多改道回纥之地,由灵武城入唐,先前孤守安西的郭昕派的使节也是这么来的。 皇帝就问,那造船来通水运这种事,应该是朔方的六城水运使职掌? 李泌即说,此事虽涉及灵武城,然则造船还是得在原州做。 “那归贾公(贾耽现在是陇右副元帅)的职掌喽?”皇帝有意如此说到,而后他便问贾耽,朕差遣你为西北营田大使兼泾原水运使,如何? 贾耽很谦逊,说我身为宰执,最重要的职责还是统领百官,辅弼君皇,讨论国是,留在京师比较合宜,具体的工作还是让地方上的实际负责人去做好了。 “那朕就让高岳为西北营田使兼泾原水运使、铸钱使。“皇帝说出这个自然而然的决定。 整个泾原虽然都划为神策大营的军镇,可刘海宾、邢君牙都是武人,这种事当然要让高岳来挑担子。 李泌和贾耽都不反对,称这也可让高岳锻炼下漕运经验。 旁边的刘从一不由得哭笑不得这么重要的使命,居然只是让高岳拿去练手的,这皇帝和中书侍郎,到底把这高三宠溺到何种程度?现在是通原州和灵武的水运,看来马上就要让高岳执掌大的漕运,乃至天下利权。 怪不得先前的刘晏及韩,都目高岳为自己的继承者。 “臣不服哇!” 当然刘从一是不敢将这话说出来的。 不过在安排水运使副手时,皇帝脸上便有了怪神色。 贾耽举荐王绍为高岳的副使,因王绍先前就在上津道为奉天转输给财货,又得颜真卿的大力推举,这点皇帝没有异议。 同时原本同在上津道监转输的御史万俟著,也被差遣去为水运院的知院官,挂的是六品侍御史的宪衔。 新的水运巡院,设在蔚如川注入黄河的河口,当然皇帝也答应在此筑城,即为丰安军城罢关东诸镇的防秋后,并且李泌设立户部钱后,朝廷的国库果然充盈不少,现在于西北营田、筑城都有财政支撑。 就在几位宰相认为人选稳当,这事情可以具体付诸实行时,皇帝吞吞吐吐,说什么要多起用废弃官员“实边”,又说什么要给人重新效命的机会啦云云。 李泌一听就明白了,皇帝又要为自己的“真爱”卢杞钻空子。 先前这位已抵住压力,以被刺杀的宰相韩“遗令”为由头,重新启动白志贞为浙东西观察使兼镇海军节度使,现在又准备用卢杞。 “陛下所思,是否为吉州长史卢子良?”李泌便径自问。 皇帝支吾两下,也只能招认,说朕思量给卢杞个赎罪的机会,可让王绍为高岳的水运副使,卢杞便为高岳的营田副使,如何? “岂有昔日宰执,如今为营田副使的道理?”李泌等几位宰执异口同声,便举姜公辅的例子,罢相后的这位,现在还是太子右庶子,在京师内遇冷闲散呢! 皇帝很心痛,但他现在因华亭大捷,说话却比原本加了不少底气,就有点生气说朕用卢杞,是因卢杞有施政的经验,不用姜公辅,是因姜公辅不过一词臣而已。 这时,在殿内伴侍的翰林学士郑,脸色更加悲戚。 皇帝暂时也没想到,这番话伤了郑的心,而是继续坚持要复用卢杞,和宰执们相持不下。 还是李泌鬼,他便对皇帝说:“如陛下真的思卢子良,不如用其子,卢杞有子名曰元辅,有清名于士林,颇有卢氏家风,正于京师等春闱应试。” 这话说得很到位,卢杞这种奸相,对不起他祖父卢怀慎和在安史之乱里为朝廷死节的父亲卢奕,简直是老卢家基因突变的异类,不过他儿子大概是隔代遗传,品性很端正。陛下你要是还想有个好名声,不妨用卢杞的儿子元辅好了,操作操作,让元辅今年进士及第。 “好,好,朕不问礼部事,请各位宰执过问(操作)好了。”这时皇帝无可奈何,最终接受李泌的建议,才算是消停。 入夜后,皇帝李适还在紫宸殿内披览各道奏章。 忽然在旁侍坐的郑泪流满面,对皇帝拜倒,皇帝大惊,问文明这是为何呢? “臣希望出院,为陛下持节,出使云南,使云南背离西蕃,再为我唐藩属。”郑咬着牙,鼓起勇气,说出这个决定。 8.陈仙奇被杀 此言一出,皇帝顿时明白了郑的心结所在,就语重心长地劝说他:“文明你在学士院里,正好发挥所长,替朕分忧。别忘记你是大历十三年的进士第二名,随后就是堂堂的秘省校书郎,一路清资简拔上来的,将来陆九走的便是你的前路,等到陆九拜某部侍郎后,你便可入舍人院继续替朕制诏,如此不过数年,也可登公卿之府,由内转外,宰执朝堂。现在你却要持节出使南诏那种地方,岂能如此不爱惜清玉之身?” 可郑只是哽咽落泪,看起来下了很坚定的决心。 皇帝又想是否是因你岳父的关系,然后便宽慰郑说,朕用人从不恨屋及乌,文明你这数年在学士院,品行向来贤良,谨慎持重,从不泄露王言,朕很看重你,你和卫次公都是未来朕要信任的对象,是要得重用的。 况且你去云南,因你同宗的伯父郑回在彼处,可以一展所长,可与云南蛮交涉的方面担当,肯定是西川节度使韦皋,朕又晓得韦皋为你岳父的大婿,可素来不合势同水火,你去了云南,要和落得和马燧、袁同直他们一样的遭遇,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皇帝猛然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巴,便立刻不再继续下去。 而郑的耳朵一轮,听出皇帝话中的端倪,然则他毕竟也是在学士院里浸润数年的,知道有些话就算听到也要装作不知,便立即说:“现在朝廷致力征讨西蕃,必须将西蕃孤立起来,为此得北联回纥,南结云南,此正是臣竭尽以报圣恩者,如只在院中批答诏令制敕,非臣所望,冒死再请陛下许可出院。至于韦节帅,其镇守西川,气度恢宏,是绝不会在出使云南这件事刁难臣的。” 这话说得皇帝既感动也很为难,“按照惯例,学士出院时,往往为吏部侍郎、礼部侍郎或御史中丞(岑仲勉先生指出,中唐以来翰林学士院为‘储相之所’,但又不是正规官职,本身没有官秩,故而必须带他官以升迁官资,大部分翰林学士带的官衔为员外郎、郎中或中书舍人,一直会带到某部侍郎,大部分按照工、户、兵的次序迁转,到了这个位置,出院直接为宰相的可能性很大,但却无带礼部侍郎和吏部侍郎的,因礼部侍郎掌贡举,吏部侍郎掌铨选,要负责具体事务,且地位都很重要敏感,故而翰林学士一旦被授予礼侍、吏侍,或御史中丞,下步就得立即出院,不得再于翰苑任职),可文明你如今刚刚迁转为工部屯田司郎中,如朕在遽迁你为侍郎,恐不合朝班资序。” 郑便慷慨激昂地说,臣不求朝班荣升,便可以检校郎中的名义,出使云南。 皇帝最终地做出决定,朕马上确要派遣使团秘密联络云南,策反他们,让他们和西蕃离心离德,文明你便检校兵部库部司郎中入团,前去西川蜀都城后,再与韦皋共处,商议大计。 等到文明你毕使归来,朕升迁你接替高郢,为礼部侍郎知贡举。 就在郑准备出院时,唐廷派遣往淮西的使者门下省给事中班宏,也已到了偃城。 班宏的即将到来,让蔡州军府内一片不安。 府邸和回廊的帷帐后,每隔几步,就站立名披甲持刀的牙兵,各个神色不豫,握着刀柄踱来踱去,眼神都盯着军府楼院屋宇,等着里面确切的消息传出。 而牙兵院外,更多的淮西军卒围起来,望着军门处飘荡的旌节,七嘴八舌,吵吵嚷嚷。 府内中堂,吴少诚坐在绳床上,他的义弟吴少阳则气势汹汹地将佩刀拔出鞘来,两人都恶狠狠盯着矮小的李元平,“昔日听你撺掇,鼓动军卒囚禁了陈仙奇和他妻子窦氏,又遣吴法超领防秋兵,指望那广弘和尚里应外合,攻掠上都长安。可现在广弘被腰斩,吴法超被杀,张崇敬被俘后也在京师狗脊岭被问罪斩了,死前的供词牵涉我等朝廷方大破西蕃,声势正隆,遣使来问罪,使得我如坐针毡,如何是好?不如杀你的头颅,献给班宏,向朝廷谢罪。” 李元平哈哈大笑起来,“元平今日就戮,蔡州军心摇动,陈仙奇得救后岂能饶恕你俩?到时朝廷不用一兵一卒,只要班宏宣读下旨意,你吴氏兄弟纵有飞天遁地之能,怕是也不会比元平多活三日。” 这话说得吴氏兄弟默然无答,良久吴少阳才继续问李元平,现在我们蔡州镇应当何去何从? “此事不难。”李元平提议,我淮西环绕在朝廷山南东道、陈许、鄂岳、淮南诸方镇间,态势看似凶险,然则邻靠朝廷漕运咽喉,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表面降服于朝廷,暗中去求得淄青、魏博的协助,共同进退,朝廷如今着力经营西北,有西蕃、叛羌问题亟待处理,一时也无法向东讨伐我淮西,只要蔡人死硬抱团,朝廷必对我无可奈何,“二位不可以申光蔡三州之地,三十万人众,单凭一纸诏令便受制于朝廷。” “那狱中的陈仙奇呢?”吴少诚问到。 “必须在班宏来前,将其杀掉,不然会授朝廷把柄的。”李元平冷酷地说。 二吴互相望了望,又问“如朝廷责我等通广弘和尚案,企图犯阙谋逆,又该如何?” “此事易耳,防秋兵马里还逃回三四百军卒,将他们统统斩了,脑袋送到偃师城班宏处,称谋逆的事全是吴法超、张崇敬所为,我等不知,故斩所有乱兵,向朝廷谢罪。”李元平的话语此刻更加铁石心肠。 蔡州军府内的地牢当中,几名前来处刑的牙兵站在铁栅外。 里面被拘押的陈仙奇和妻子窦氏,见情势不对,不由得怒骂吴少诚、吴少阳和李元平,“全是狼子野心乱臣贼子,不顺圣主,早晚朝廷天兵大至,将蔡州踏碎为齑粉......” 牙兵冲入牢中,先杀陈仙奇,再杀其妻和子女,而后趁夜将尸体盖上草席,用犊车拉着,埋在城外乱葬岗当中,对外称陈全家染病暴亡。 三日后偃城下,顺着汝水方向,划来许多船只,朝廷使者班宏来观,不由得大为震怒: 船舱里载着的,是堆积如小山般的血淋淋头颅。 9.吴少诚得节 押船的吴少诚麾下对班宏说,之前淮西防秋兵叛乱,皆是吴法超、张崇敬私下串联,被广弘妖僧迷惑所致,现已将逃回的乱兵一并处斩,乞求朝廷谅解另外今陈仙奇已亡故,请朝廷命吴少诚为淮西留后,不日继承旌节,以安申光蔡三州人心。 听到这个要求,班宏心中极恶,他清楚陈仙奇全族已然遇害,按照他曾经出使成德军时那脾气,早就该掀桌子翻脸,然则朝廷现在下达给他的方针是“暂且姑息”,班宏便暗暗调整下呼吸,对淮西朕的来使说:“既然乱兵皆被处决,那么本使也方便回复朝廷了,吴兵马使(吴少诚现在的名义还是淮宁军都知兵马使)请求为留后问题不大,由本使面奏陛下。” 而来使却得寸进尺,声称先前防秋时有兵马使名叫苏浦,在乱兵被镇压后投向朝廷,恐怕他会多嘴多舌,故而请求朝廷将其归还给淮西镇。 现在苏浦已追随高岳在凤翔府,班宏也晓得对方索要他的目的是什么,便断然拒绝说,苏浦已入他镇军府,请吴兵马使勿念。 那来使还要争辩,班宏便直接了当告诉他,朝廷度支司为安抚淮西镇士兵,特让本使押送二十万贯钱来,希望吴少诚以后能继续为朝廷效忠。 这钱也送来了,人事更迭也认可了,淮西镇的几位来郾城的要籍官也没啥好说的,便对班宏说一定一定,这三百六十六颗乱兵首级还请班宏清点。 班宏脸带厌恶地摆摆手,说不用了,“吴兵马使好自为之。” 等到郾城之会过去没半月,京师果然出制文,先授吴少诚为淮宁军留后,随即又没过数日,正是授吴少诚旌节,认可其为检校工部尚书、淮宁军节度使兼蔡州刺史,授吴少阳为检校御史中丞兼淮宁军行军司马、都知兵马使,李元平为检校刑部比部司郎中、淮宁军判官。 消息传来,蔡州军府一片弹冠相庆的景象。 而喜气洋洋的吴少诚,宣布将朝廷送来的二十万贯钱,并军府内积蓄的节度使杂给钱,共三十五万贯,统统赏赐给牙兵、镇兵们,其中牙兵每人十五贯钱,镇兵每人五贯钱。 成千上万的蔡州兵,连带他们的家眷,拜伏在营地军门前,对吴少诚挂出的旌节、牙旗五体投地得了钱的他们正式认可了吴少诚在整个淮西的统治地位。 在这里必须提及的是,吴少诚、吴少阳其实和当初李希烈一样,对淮西镇而言是不折不扣的外来户,他们都是安史之乱渡海来内地的平卢军出身,后来才进入到淮西,不过历次叛乱、内讧里淮西镇的平卢子弟已折损殆尽,所以吴少诚收买的军心、人心,实则是申光蔡本地土著的。 也即是说,蔡州地区的“民意代表”,认可了吴少诚,带领他们和朝廷继续对着战。 故而蔡州或者说淮西的割据,实则是地方和唐朝中央的对抗,或者说是申光蔡地区的土著军人集团,和中央的对抗。 不但申光蔡如此,其他割据的方镇,如淄青(平卢军)、魏博(天雄军)、恒冀(成德军)、幽燕(卢龙军)都是如此本质都是汉人为主的地方军事集团,并不存在什么胡化。 是的,也即是陈寅恪在隋唐史稿里极力鼓吹的“胡化”理论,及由此理论衍生出来的唐代方镇“胡化”的说法,一概是伪概念。至于说什么胡化延续到宋朝,浸润在宋朝的军制里,更是无稽之谈。 现在一般认为淮西有胡化现象的,无外乎是说原本镇守北疆的平卢军有胡化,然后平卢军到了淄青、淮西后,将这些地区胡化,稍微审察下就知道这些说法完全站不住脚:平卢军至淄青时,战兵不过两万余,连家眷一起撑死十万人,就这两万人,还要考虑对安史叛军的战斗里因战亡、叛变而损失的,而平卢军当初被李忠臣带去淮西的,仅有五百到一千人而已。 那么申光蔡三州的总人口呢?保守估计也有四十万上下。 也即是说,李希烈反抗朝廷的军队里,只有那千把“假子”算是平卢子弟,其他的全是淮西土著子弟,或自周边州县招募的亡命,现在吴少诚的底盘亦是如此。 一千名所谓“胡化”或“半胡化”的汉兵(平卢军主体依旧是汉人,他们在北疆镇守时到底有多少程度的胡化,无迹可寻,陈寅恪大师根据杜牧给出身范阳的卢秀才所写的一篇碑文,就武断说什么河朔胡化了,汉人里盛行骑射、敢于驰战就是胡化?这种论调就是默认汉人自古无武勇基因,是很要不得,也很不严谨,实际自秦汉时代起,边郡汉人多习骑射,根本是司空见惯事),想要“胡化”四十万汉人,用脚趾头想想也晓得根本不可能,这批人重返淄青、淮西地区,重新被汉化还差不多。 那么蔡州地区,为什么会在唐朝被目为是民风凶悍之地,以至于中后期屡屡反叛朝廷呢?其实很简单,自秦汉时期起,这里和颍川地区处于洛阳、南阳、荆襄、淮南等几处富庶之地间,向来就是商贸发达之地,又浸染勇烈剽悍的楚文化,所以司马迁和班固都说汝南(蔡州)人有轻剽气息,东汉时期因汝南靠近当时政治中心(汉光武帝刘秀的家乡枣阳就靠着汝南),所以很重当地吏治,这才文教盛行,称百郡之首。但东汉灭亡后,蔡州地区到隋唐时期,政治地位边缘化,但军事、商业地位却依旧突出,舟车辐辏的同时,滋养大批豪帅、悍卒、大盗,便为难治之地,再加上安史之乱时,淮水流域兵戈酷烈,此后虽设军镇,但节度使向来为武人,最后致使淮西、汴宋直到徐泗地区,家家户户都有武器铠甲,有的是出去打劫,有的是防备打劫,山棚满山,**满江,民风日益彪悍。到了宋朝时期,政府依旧认为蔡州虽然土地肥沃,但桀骜习俗却没变化,故而要择选优秀的官员去治理才行,可宋元直到明清时代,非但蔡州,整个江淮地区因战事频繁,民风是越来越尚武轻文了。 所以朱元璋起家时,武将都是淮泗人,文士却大部分都是江浙人,便不难理解了。 莫非朱元璋也是胡化的结果? 故而藩镇割据,还是中央对地方的权力掌控失衡的结果,和胡化与否没任何关系。 就在吴少诚喜气洋洋时,李元平入内,对他献出了自保自固的数条方策。 10.助纣为虐计 这下吴少诚简直对李元平言听计从,便急忙请他畅所欲言。 李元平第一条便建议吴迅速括计整个淮西的户口,按照财产多寡分为五等,随后按照不同等级征收赋税,富者多交,贫者少纳,但赋税不交给朝廷,而是留给军府自用。 “那遇筑城、掘河等差役,又该如何呢?”吴少诚问到。 李元平即说,届时可收取“差役钱”,只要能准确括计户口,那么同样可按照户口等级把差役钱分摊下去,这样便可不扰民生,再用这笔差役钱雇人,或动员士兵来完成大型工程。 吴少诚点头。 “节下并非淮西土著,如想权力永固,须得人心。”接下来李元平又建言,括计好户口后,那些人丁多、田产广、财产富裕的,也即是一、二等级的,征辟他们入军府衙署为官为将,并向朝廷奏请职衔;而第三等级的,则征募他们或入营为兵,或为地方里正;至于第四和第五等级的,让他们安心耕田,或为工匠。 这样,淮西人人得用,节下你同时也能获得土豪们的支持(给他们官做),这样地位肯定稳当。 “如朝廷派遣进士或清资官员,入我幕府为僚佐,又该如何?”吴少诚便问。 李元平说绝不可以,淮西幕府必须用本地人,死死抱团,朝廷派来的都是“掺沙子”的,我们一概不要接受,就算来了,也要发动本地人,把他赶走,必要时也可把他给害了,让朝廷此后畏而止步,这样不出三代人,淮西便只知吴氏,不知唐家也。 吴少诚大喜,又问我想要振兴淮西军伍,又该如何? 李元平即说,各设军将,各统部伍,宗亲胶固,乡里错节,家家户户自备弓箭甲仗,假以时日,必成精兵。 随后又建议,申光蔡南面邻靠古云梦大泽,水草茂盛,地势阔辽,可用来牧养战马,以求解决淮西缺马的问题,毕竟不能用骡子兵一辈子。 “马从何来?” “可让商贾入幽燕、淄青,自海路购来,再想办法运入淮西境内。”李元平的意思就是走私,至于如何送到淮西来,就得和宣武、淮南、淄青等方镇达成私密协议,按李元平的估算,大规模的走私对方可能不敢,但小规模的还是可行的。 而淮西同样缺盐,也可从淄青、淮南走私。 吴少诚则担心,如果老是走私,马和盐造成的负担都不轻松,财计上出现亏空又该如何处理。 “节下可从申光蔡,及邻靠的仙、豫、许等地,招募擅水的山棚、**等亡命之徒,对外号曰商队,乘船劫掠,可劫鄂岳,可劫漕河,可劫江南西道,可劫山南东道,现在韩已死,区区李兼、韩洄、白志贞之辈,绝非节下敌手。劫来的布帛米粮,再至淮南道的庐、寿、舒等地,变换那里产的茶,随即再向河南道地区贩茶,不出数年,军府积蓄必定充盈。”李元平这番话,**裸的就是“抢劫生财”。 不过这却正中吴少诚的下怀。 最终李元平还提议,要对吴少诚、吴少阳搞“神化运动”,在淮西境内立吴氏兄弟的生词,要求当地百姓供养祭祀。 计较完毕后,吴少诚当即对李元平行礼,称先生为我的张良,并对他承诺,不久后便要奏请朝廷,为先生加官。 从军府里出来,李元平骑着高头大马自街道上而过,鞍上雕饰金银,虽然自己的腿很短,差点够不到马镫,可带着软乌纱帽,着绯衣,后面跟着群各色奴仆呼来喝去,还是非常威风的。 城西有所阔绰的宅第,那是吴氏兄弟刚刚为他营造的,花了五千贯钱,装修得可谓富丽堂皇,虽然没有那份身在长安、洛阳的贵族感,但在申光蔡地区当个土霸王,倒也相当不错。 等到走入了后,李元平大摇大摆地坐在绳床上,接着让厮役们搬来锦绣屏风,再点着香炉,接着七八名身着锦衣长帔、金银步摇的美姬,抱着各色乐器,一字排跪在李元平的面前,各个眉眼低顺、千娇百媚。 李元平猥琐地摸着稀疏的胡须,望见其中一位,怀里抱着琴,头发乌黑无比,眉宇间居然还隐隐有些冷傲的感觉,就问她“你叫湘灵,是不是?” “嗯。”那美姬虽然是个淮西军府的营妓,但心中对李元平也是厌恶的,可害怕对方的权势,只能曲意逢迎。 “哪里人氏?” “湖南潭州人氏。” 湘灵,湘灵。 居然有三分像她。 至于其他的美姬,根本一分都不及她。 很快李元平把其他美姬给驱赶走了,只剩下湘灵一位。 湘灵硬着头皮,便坐定在胡床上,纤手轻抚琴弦,准备要给这位检校郎中展示下才艺。 谁想到李元平粗鲁无比,一把将琴推下,接着湘灵惊叫声,发髻也被他给揪住,砰声整个人都被扔在地板上。 接着她用衣袖捂着脸,仅仅露出双惊恐无助的眼睛,看着眼睛里都冲着血丝的李元平。 而在李元平的眼中,湘灵裙摆下露出半截白皙的腿胫,着的是产自越州的木屐,纤美的脚趾甲,望之如同排明珠般。 “不,你还不够像她,还远远不够!”忽然李元平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她是那种冷傲无比的湘水女神,冷傲无比才对,这样说你明白吗?” 湘灵愕然...... 大约一刻后,湘灵站在胡床上,李元平趴在下面,陶醉地闭着双眼,嗅着湘灵的木屐,抚摸着湘灵的弓足。 湘灵咬咬牙,鼓起勇气,按照李元平的要求,猛地抬起脚,一记猛踹,李元平惨叫声,躺在地上低着头喘息着。 “......”湘灵有点害怕。 谁想李元平抬起圆脸来,鼻子上留着木屐的淤青,还流着血,却满眼都是泪光,欣喜地跪在湘灵下面,说对对对,这样才算是有些她的感觉。 “湘灵,你,你再骂我。” “**狗!”湘灵索性豁出去,狠狠骂了句,再一脚,将李元平再度踢翻倒地。 李元平欣喜无比,骇人地叫几声,真的像条狗那般,接着浑身居然抽搐数下,接着长吁声,如乐死过去般。 立在胡床上的湘灵捂住嘴,发觉他的裆下,早已浸透了污藉。 11.宋氏三姐妹 这段时间除去党项在互相酬赛,淮西镇和其他河朔方镇也基本静谧。 皇帝在大明宫内满心等着春闱的讯息,想要录取卢元辅为进士,可不久后刘从一忽然对他说,卢杞的儿子今年才十一岁而已,还在吉州开蒙呢。 “......”皇帝默然,然后在紫宸殿召见李泌时,提及此事,李泌大惊,说难道是臣误听了?随后检阅各州县贡生的名单,才连呼臣老眼昏花,将此中的“卓元辅”看作成“卢元辅”了,死罪死罪。 皇帝也不好责备李泌。 然而李泌却又表达了自己弥补错误的诚恳说卢元辅天资聪敏,最迟十年,快的话可能只需五六年,便可入国子监,或直接应乡贡。到时如臣能继续陪在陛下身旁为相,当全力援引通榜,陛下完全不用担心。 “劳邺侯记挂。”皇帝有气无力,瘫坐在绳床上。 在随后漫漫的寒夜里,皇帝感觉自己就像只被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多高,只有高岳在凤翔不断送抵的讨论时事的奏疏,才能让皇帝感到一丝温暖。 所以高岳的奏疏,皇帝都亲自批答,其他方镇礼仪性质的,全都送给学士院代为批答。 他在等着高岳快点把西北的局势给稳定好,然后他就迫不及待授予高岳进剿党项的权力,自己就站在高岳身后,那时紫宸殿威望可就蹭蹭往上暴涨,再也不用担心被这群忠臣掣肘了。 不过皇帝倒还有其他的慰藉: 嫁出去的义阳公主,和正在咸阳城外杜邮营建“武安君白起祠”的灵虚公主,还有暂时未嫁出去的德阳公主,并带他的孙儿李纯,也时不时来探望自己。 有时候,皇帝在内廷设宴款待子女孙辈时,也足以感到家庭的温暖。 遇到李纯时,皇帝就问你阿父在少阳院过得如何,读的有什么书,是否坚持去禁苑骑马打猎云云。李纯条理清晰,一一作答,皇帝便很开心,把孙儿抱在膝上,拿出点心果子给他吃。 义阳、灵虚和德阳等,包括霍忠唐、孟光诚、第五守义等一干中官,便齐声赞美,称如皇太子在此的话,真的是三天子同时在殿了。 皇帝哈哈笑起来,然后感伤又感激地对诸位说,若不是李泌、高岳等劝说,朕几乎酿下大错了啊! 这会儿,义阳和灵虚便互相交换下眼神,心中有底。 宣徽院使第五守义进言,自从昭德皇后薨后,后宫起居缺人照顾,陛下您整日又忙于政务,疏于此事,宫内其他女官又不入陛下慧眼,是否应该从民间采些贞静贤淑的女子,这才不损国体。 “爷,这事就交给我与阿姊吧!”义阳很爽朗地将这件事主动揽下来。 皇帝摆摆手,说不劳烦不劳烦。 “由我看来这宫中女官大多粗疏不知礼,说话也是南腔北调的,就该像宣徽使说的,找些贞静的,知书达礼的来,一面侍陛下起居,一面也当个女先生,教化教化宫廷。”灵虚也极力撺掇。 毕竟父亲现在年富力强,你要说现在就弃绝敦伦,怎么也说不过去。 最后皇帝表示,朕主要还在关心着国事,这种事你们可以代劳,可以代劳。 旬日后,灵虚刚刚从咸阳乘车归来,入辅兴坊的道观时,义阳便领着群家仆和侍女,坐着乘檐子而来,姊妹俩在观内亲密地商议会儿,不久门外几名昭义军进奏院的邸吏手奉名刺和礼物,请求谒见灵虚公主。 “来得正好。”坐在桃树下的公主抿嘴笑着说。 昭义军的节度使李抱真,听闻皇帝希望在民间择选“知书并可付信”的女子,心中甚是欢喜,便想起原本昭义军还管辖贝州时,当地有个叫宋庭芬的儒生,连生五位女儿,都是聪明伶俐的,宋庭芬亲自教导书礼儒学,现在我李抱真一打听,可惜三女儿若伦和五女儿若荀都已早夭(新旧唐书都称德宗纳宋氏五姐妹,然则据元稹亲笔撰写的追封宋若华为郡君的制文里,明确称宋家的三女儿和五女儿,在选召前便已早卒),然则其他三女幸出落成人,其中大女儿若华和二女儿若昭,文书尤其淡丽,若华年龄二十五,若昭年龄二十一,四女儿若宪年方十五:不妨如此,昭义军先将宋若华、宋若昭进于中宫,至于若宪则再等三年。 这宋氏三姐妹,都要入宫来。 而昭义军进奏院又风闻现在是灵虚、义阳两位公主把持着这件事,就赶紧先来探询她俩的意见。 灵虚点点头,就问邸吏们这贝州清阳宋家,既然有五位女儿,为什么全都不婚配乡里呢? 邸吏们便说,要是三姐妹不学经文,那便可以婚配乡里,然则既然通了儒学,便不甘再和当地的“寒族凡裔”通婚了。 再者,这三姐妹向来贞素娴静,不爱风华,发誓要终生侍奉父母,感动了我们节下,故而将其推荐给后宫。 听到这话,义阳淡然一笑,以目示意阿姊。 灵虚也明白: 这宋家根本没什么门第,别说和什么崔、李、郑、卢家族通婚,就和次等的世家也不存在这个可能性,让三位女儿学习不嫁,大约某种程度上也是想抬高身价。 然而昭义军节度使李抱真也是一番好意,再者选取女官,这种小家小户的也好,既懂得规矩,也没什么眼界,最起码没那么多牵扯。 于是灵虚和义阳便对几位昭义军的邸吏说,宋氏三姐妹甚好,这件事便由我姊妹俩转奏大明宫,务要玉成。言毕,灵虚又叫侍婢从道观杂库里取出数贯钱来,赏给这几位邸吏,对方是千恩万谢离去。 昭义军的邸吏刚走,灵虚的家丞程衍就气喘吁吁地跑入到道观里来,对公主作揖,而后说到: “兴元尹、西北营田使高岳,刚刚上疏称公主您营修咸阳杜邮的白起祠,征集京师国工之举绝不可取,并称他在蔚如川入大河口筑丰安军城,及伐木造船,除去征集泾原、凤翔、陇州、行秦州的军卒、工匠外,还需要数百名娴熟的国工,要公主即刻罢白起祠之役,优先丰安城役。” 这话气得灵虚的胸脯剧烈起伏,手执拂尘从桃树下的石墩站起来,粉脸上满是怨愤,“这妇家狗好大的胆子!” 12.廓坊户新政 “高三跋扈太甚。”义阳半开玩笑地帮腔说。 所谓的国工,是在皇宫内长期御用或自民间强行征发的工匠统称,细分下来有印染、木工、金银器、织造等等,高岳口中要和灵虚公主争夺的国工,当指的是可以造船的娴熟木匠。 次日,两仪殿昭德皇后的斋堂内,灵虚就哭哭啼啼,梨花带雨,伏在皇帝的膝前,“如无武安君显灵,就凭高三这区区文臣,哪里能在华亭取得大捷?可现在他居然要无端劫夺国工,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帝也大怒,说国工只可由大明宫使用,出了大明宫诸门,哪怕是京兆尹修桥营邸的,也要上疏请将作监来拨给,高三昔日营修奉天城,朕曾给了他大批的国工,归还回来的不足六成,剩下的全被他以年老退番为理由拉到兴元府去了,现在又向朕来索求,还上疏要先罢朕女儿的白起祠差役,简直奸猾这样,西北种粟的耕作交给他那凤翔少尹兼营田副使薛白京去做,让他即刻来京,给朕解释此事,顺带商议党羌酬赛灵虚,你不要伤心,朕马上就让中书门下出牒文,将高岳所请给驳斥掉。 可谁想李泌入紫宸殿面见皇帝时,直接说,高岳为营丰安军城,通灵武水运,请求国工;灵虚公主为建白起祠,也求国工。这其间的矛盾,臣已发牒让高岳上疏给陛下详议此事,还请陛下批阅做出最终定夺。 皇帝不悦:“灵虚公主请国工天经地义,怎么好和高岳所请相提并论?” “陛下,咸阳县已在京师各门外,在那里建白起祠,应该让京兆府而不是将作监主持,由咸阳周围县本地征集人手,而非国工(所以灵虚根本没有天然优先权)。况且,白起祠不过祭祀庙宇,而丰安军城则当国家冲要、水运枢纽,臣恐公议会以后者为优,最后非但不会遂陛下心愿,反倒会伤及灵虚公主清誉。”李泌丝毫不让。 皇帝皱皱眉,然后低声说:“国工暂且可放下,但党项之事,朕也要宣召高三当面商议。” 李泌微笑起来,说此事陛下勿忧,待营田和筑城初定后,就召高三入京便是。 最终高岳的奏疏在旬日后,也抵达了京师,他居然同意不和灵虚公主争国工,但也在奏疏里向皇帝提出个请求: 臣可以从兴元府雇佣船工和梓匠,但请陛下此后废除“番匠”制度,也废除掉天下各州匠师为免除征役而给少府监、将作监缴纳的代番庸钱。 原来,唐朝京师里有数目庞大的官隶工匠,就是为宫殿服务的,其中为皇帝提供手工劳作的隶属于少府监,为皇帝提供土木劳作的隶属于将作监。如按服役种类区分,有部分不允许离开宫廷,要终身为皇帝服务的称作“长上匠”,但这类人毕竟是少部分,许多情况下唐政府是向各州县强制征发工匠,并要求各地不得“隐巧补拙”,征发去的工匠必须得提供二十天的免费劳役,称为“番匠”更没道理的是,哪怕轮到你上番时,国家并没有役事可做,不用去京师,但也要缴纳给少府监“代番庸钱”,要不无偿干活,要不就是不干活也要贴钱。 高岳批评了并请求取消这种制度,言各州番匠入京师服役二十天,来回路程加在一起,几乎都要三个月往上,消耗的衣粮都要自己承担,很多情况下上一次番就得倾家荡产,况且有时因为少府监、将作监不察,番匠们好不容易入京,才发现无事可做,又无生计来源,以至有人倒毙长安街头,真的是劳民伤财,况且自行两税法后,诸色徭役已折纳包含在两税钱当中,各地工匠也不例外,没理由再继续上番了臣请陛下颁布诏令,天下各府、州、县的工匠,不再至京师上番,全部入各地城中定居,称“廓坊户”,各以手艺谋生,定两税钱数额,同样以夏秋两季缴纳,这样官匠两便。 此后陛下不妨如此做,大明宫、京兆府内如有营造修缮,便出钱自京畿、同华各地雇佣工匠;兴元府如有营造修缮,也出钱自兴元府管下的各州各县雇佣,以此类推。 高岳此举,便是要废除匠户对封建官府的人身依附,真正繁荣商品经济,促进工商业城市的兴起。 当然高岳也晓得皇帝和灵虚不是省油的灯,便称凤翔、兴元有十万贯的进奉,五万贯助新降嫁的义阳公主治宅第,五万贯助灵虚公主雇佣工匠造白起祠。 最后结果是皆大欢喜: 灵虚得了五万贯的进奉钱,便叫人从京畿各县雇能工巧匠至咸阳造白起祠; 皇帝也顺水推舟,下达诏令,废工匠上番旧制,赢得朝野一片赞誉声; 至于高岳,也开始张罗在兴元府安置登记各色“廓坊户”的事宜,随即要求在大渚河船场里抽出五十名老匠人,并让兴元府雇两千名壮丁,凤翔府雇佣一千名壮丁,备齐砍伐工具,至原州六盘山山麓伐取木材,着手造船。 初春时分,京师里出现了大阵仗陇右元帅普王,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要出镇泾原百里城(象征性),皇帝亲自登楼慰劳送别。 在队伍当中,就有“安西北庭宣慰使”俱文珍。 没错,现在唐朝对西蕃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俱文珍这个中官肩负的使命,便是暂且留在高岳节镇的凤翔府,等泾原水路开通后,他便乘坐第一批船,先至灵武城,而后沿“回纥道”迂回入安西和北庭,联络当地坚守的唐家势力,告诉鼓舞他们:天子和大唐,并没有放弃你们,请再坚持下去,等待唐军打通河陇,和你们重新会师的那一日! 至奉天城下,俱文珍便和普王的队伍分别,他走的是扶风驿,带着一队随从,进入凤翔府的地界。 结果让俱文珍惊讶的是,他先是见到沿着成国渠,凤翔的营田按照“五屯制”展开,更为惊讶的是,他看到营田的军民,开始遵照营田使高岳的要求,种植一种可以抽丝的草棉,说可以替代丝绸和麻布。 13.凤陇五屯法 在扶风县和县的交界处驿站,前来迎接俱文珍的,是扶风的县令鲁元山,他在和俱文珍并辔乘马时,曾遥指成国渠以北的田屯,在那里俱文珍见到了射士们正与他们的家眷,在切割好的田野当中忙碌着。 据鲁元山介绍,凤翔府曾是京西的大郡,当初肃宗皇帝之所以能中兴,靠的便是朔方的军力和凤翔的财力,不过后来因西蕃连番侵攻,编户现在不过两万四千罢了,比兴元府要少,高大尹节镇后,首先做的就是“实边”,即充实当地的户口人力,以求充分利用凤翔的沃土和水力,这才规制出了“五屯法”来。 这五屯,即是军屯、散屯、官屯、遣屯和羌屯五类的并称。 军屯的主力便是凤翔、陇州的射士队伍,高岳鼓励他们和家眷一并居住在营田当中,发给安家的衣粮费用,并分配田地,每名射士给田五十亩到一百亩不等,每个撞队的射士(五十人)由朝廷度支司出钱,交由营田巡院配给十驮马十匹,犏牛和耕牛三十头,并许可每年有正常范围内的“损耗”(牛马死亡),损耗的数目报给凤翔当地的马坊,再发牒补充,五年后营田功成,再由巡院将牲畜收回,当然射士用钱买下供自己使用也可以,农具配给大体类似一个撞队的射士须结屯,修备庐舍,一个营的射士还要构筑小型坞堡,内设粮仓和盐仓,具备相当的守备能力,另外射士们还肩负着整修维护水利的职责,营田的收成,五年内由营田巡院颁布“责成令”约束,超标的有钱、盐和布帛等赏赐,不达标的则要惩处,五年后田地经营权交给射士,待到十五年时田地自动转为射士的“永业田”,如此射士这个角色也自动化为殷实的自耕农,为国家承担赋税和军役,当然鲁元山告诉俱文珍:县、扶风县、雍县因邻靠成国渠,为编户百姓们聚集之所,故而射士的军屯并不多,凤翔的射士屯主要集中在北面的普润和麟游; 不过这也不碍事,高岳又下令,在县、扶风县和雍县这几个人烟富集的地区搞“散屯”和“官屯”,所谓散屯,即是凤翔府的将兵们,并不用经营,专力操练,每年军饷也很高,足有三四十贯,也不用承担出征的费用甲仗、粮秣都由军府发给,可高岳还是鼓励他们买田,然后雇佣当地的百姓耕作,收益分成,这些田便叫散屯,至于官屯也即是凤翔府和陇州原本的官田、职田,高岳也遵循兴元府成功的例子,与其像唐朝早期强制性拉人来义务劳作(结果可想而知),不如干脆统统撒出去,雇百姓来耕作,所得的收成二八分账,官府二佃农八,六年后直接转给佃农为永业田; 而遣屯,便是用罪犯来垦田,唐王朝原本罪犯或官员流放,多遣送去黔中、岭南、桂管、福建等,自从李泌请求皇帝用罪人实边后,不少罪人都被送到凤翔、陇州和泾原来,皇帝下诏说,只要不是罪大恶极的,全家统统发给长牒,管沿路的食宿,自己跑到高岳、刘海宾、邢君牙这里来报到,然后领取田地,由左降或罢废的官员统领(废物利用),一并屯田,不过罪人的待遇肯定不如射士,他们在遣屯所营的田地,收成要有八成无偿交纳给营田巡院,自己只能留两成维系生活,并且责成更严,不达标的是要被刑法拷打的,后来高岳实地考察过,觉得这样不行,就奏报朝廷说“遣屯每年只留三口口粮定额,实在太惨,不妨屯四院六(遣屯里营田的罪犯留四成,交纳给巡院六成),而前有官资告身者(被左降长流,后愿意来西北劳改的官员),可五五分成,五年后可转为编户、射士。”朝廷依奏; 最后便是羌屯了,泾原等地自明怀义的妹轻蕃落归顺后,其全族壮丁为蕃骑,追随高岳征战,都发达起来,这让宁、庆州的其他党项蕃落很羡慕,所以高岳便趁机说,可在泾州的镇原(临泾)和凤翔的普润等地开“羌屯”,各党项羌落只要愿意来屯田效顺唐家者,待遇等同于射士,由巡院支援牛马、农具,租税定比例收取,多劳多得,并鼓励来屯田的党项人为马坊蓄养牲畜,屯田和畜牧有成者同样有赏赐,农闲时则和将兵、射士一并习骑射,如遇到战争,羌屯里的壮丁可组建“羌骑义从”,以减租的好处,自备干粮、甲仗和战马,跟义宁军、定武军出征。 “这羌屯又收租税,又要承担兵役的,这群蕃子受得了?”俱文珍骑在马上,悠然地向鲁元山发问。 鲁元山哈哈笑起来,说朝廷刚刚在宥州羁縻党项,可宥州、庆州有什么啊?大部都是山地、荒漠,还要忍受蕃落间无休止的酬赛残杀,不如来泾州、凤翔得个安稳日子。其实中贵人你的担忧,圣主也有,先前还送信给高大尹,称羌屯负担是否太重,不妨效仿旧例,全免租税,但求党羌从军,以示朕视华夏、狄夷种落为一体,皆为朕之赤子,高大尹则回奏说“蛮夷狄戎,不识礼仪皇化,中国华夏修德也未必远服,待之越厚,懈怠轻视之叛心反倒越炽,如父母上无威柄,何来子女下恭孝顺?况蛮夷狄戎远离皇化千年,更是如此,不如定重租、严刑法,先使其畏中原威仪,随后再施以教化,生蕃先为熟蕃,数蕃再为城傍,城傍再为编户,如此才是正途。” 最后,皇帝也只好批曰“可,静观卿之成效”。 “那成效呢?”俱文珍兴趣更浓。 鲁元山便告诉这位中贵人,从庆州、宁州,乃至渭北来的,特别是一些党项小蕃落甚多,足有万余人,好多人还携带着家资(马、骆驼、羊等)前来镇原、普润加入羌屯,正在种粟种棉呢,镇原邻靠驿马关,普润邻靠百里城,羌人都能方便买到茶、盐和布帛,据高大尹估计,供养凤翔、陇州和泾原数万将兵的粮食所需,光是遣屯和羌屯便已足够,至于射士和编户屯田的收成,可遵照陆舍人(陆贽)的和籴法,由朝廷度支司加价买入巡院、军资库囤积,不但不再劳烦朝廷自东南长途调运,还能支援京师所需,每年光是脚力钱便可节省数十万贯。 14.工匠须学巧 这时,俱文珍见到,屯田的射士们在麦田里每隔一段,开始种植那传闻当中的草棉。 草棉的种植方法,经护国寺的明玄法师在寺田里两年的摸索,终于总结出一套方法,并印制成《棉圃金方》,分发给整个兴元、凤翔、泾原各处屯所坞堡,由识字的军将或军卒教授。 现在俱文珍只见到田头,若是麦田的话,射士们在每垄间,细心地下一颗棉子,若是单纯种棉的田亩,则每隔一步远,下两颗棉子,因明玄法师在《棉圃金方》当中再三强调,草棉这种作物和稻麦等不同,只喜欢稀疏的种植,如果种植得过稠,则根本不会“结实”。 现在为了推广种草棉,高文下令凤翔、兴元和泾原的所有军屯、羌屯和遣屯(散屯、官屯随意),每五十亩地必须匀出十亩来种棉,其他的田野里则同样间种,待到收获后由当地监司一并统购,再分发给各户抽丝织造。 另外高岳还规定,射士、罪人、党羌等屯田同时,如完成责成令规定的收获外,允许自备牲畜和牛马垦辟新田:至于新开辟出来的田地,高岳极力鼓励种植芸薹、胡麻等经济作物,他在晓谕的牒文里苦口婆心地对军民们三令五申:“各府统统种粟麦,不出一两载灵州又有大宗谷物输入,西北谷物必贱,虽有和籴法,也必损害你等收益,不如多种棉、芸薹、胡麻,多牧犏牛、驮马,棉布、芸薹油、胡麻油可贩售于北塞,牛马则可贩售于荆南、蜀地,如此家计方不会失坠。” 至于新的“廓坊户”政策,高岳同样为射士、将兵们操碎了心,立牒文木扎说:“射士有田,将兵有饷,然终究不是长久计试问二代有子女为五,三代后子女便五五又得二十五,那一顷地,那三十贯饷,如何够口分?哪怕京师里为员外郎、郎中的,家口如多,也将困顿,以至于有乞食寺庙,子女冻馁者。我凤翔、兴元两府,不禁户籍、生计,出身编户、遣犯、军卒门第子弟女男者,皆可酿酒,可煎茶,可织造,可养蚕,可为脚力,可为店肆,可为读书进士......”说白了,就是高岳以法令模式强制种棉,也以法令模式松弛了身份制度,开始重视商人、工匠的诉求利益反正中央政府对基层的人身控制,已远不如盛唐前那么严格,高岳这样做,不过是考虑到了历史进程,稍微添加点个人奋斗而已。 这时俱文珍还见到村头立着的木扎,在大尹的文字下,还附带着首诗歌,是高岳将隋末唐初的诗人王梵志的诗歌改头换面下,劝勉百姓为“廓坊户”,学习工商手艺: 工匠须学巧; 巧即富相报。 身今不为奴, 妻亦披锦衣。 (原诗为,工匠莫学巧,巧即他人使,身是自来奴,妻亦为官婢。) 俱文珍看完后,笑指木扎对鲁元山说:“这高三是个青衫进士,礼部南院庑廊下写得手锦绣文章,可谁想官做大后,却成个阿翁阿婆嘴。” 然则俱文珍说完后,居然也有些感动起来,又说“我唐理人的官吏,绝少高三这样的婆婆嘴,绝少啊,恨不多!” 两日后凤翔军府内,待到俱文珍进入后,高岳正笑着,和几位僚佐互相蹴鞠。 “高尹好风雅。” 见到俱文珍来到,高岳哈哈笑起来,将身摆重新放下,上前和这位中贵人互相致礼,“忙里偷闲,忙里偷闲,本来说要回兴元府的,可如今泾原要开水运,中贵人您瞧瞧,本尹连个妻妾都不在身旁。” “这如何对?”俱文珍这位内侍,是有夫人和儿子(假子,持唐朝胡化说的砖家,在讨论胡化证据时总会扯到盛行于唐朝的养子制度,说这就是胡化的标志,简直不值一哂,自汉至唐,研究胡族的史料、论文不知凡几,匈奴、鲜卑、突厥等,根本没有发觉过这些民族流行过蓄养养子的习俗。养子制度,本就是汉族氏族制的残余,汉唐宦官权力强盛时期,为了让自己的官职爵位世袭下去,才搞出了养子拟亲这套方法来,尤其在唐朝,宦官掌握禁内和出外监军的大权,豢养的假子尤其多,如本小说里的神策军将尚可孤,本即是监军宦官鱼朝恩的养子,德宗皇帝还以法律形式许可宦官的养子承袭爵位,使得这种风气弥漫整个中晚唐,从内廷延伸到藩镇,是宦官掌权扩权的手段,也是皇帝拓展权力的手段,历朝宦官强大时,必有养子,如明之魏忠贤,而宦官权力被裁抑时,便不会有此现象,用什么胡化,甚至还生搬硬套个‘胡人部落亲兵制影响’来解释附会养子制度,简直让人笑掉大牙。至于将唐朝喜穿胡服胡舞,朝廷使用胡将,等同于满清推行剃发易服的人,我觉得八成是个喜欢甩锅的宋吹,往北打不过契丹说是唐朝此地胡化,往西打不过西夏说是唐朝此地胡化,往南打不过交趾不好说胡化,便又说唐朝此地蛮化,我们汉族最费拉啦,你们胡化了就等于是赛亚人变身,我们就打不过啦,嘤嘤嘤,都是唐朝胡化的错,胡化的地方我们宋朝流尽鲜血得来的也不要,哼,可参见资治通鉴里司马光老先生对晚唐维州西蕃兵变的见解,绝对让人惊悚,不愧是主张要把自西夏光复的土地全还回去的大手子,足见宋吹口中的华夷之辨,底裤里到底是个什么货色)的,故而对高岳这话,全不上心,反倒熟稔地互相开起玩笑来,“马上回纥至灵武、泾原的水运一通,本宣慰使便至漠南漠北,定在灵武城买来几位胡姬,顺着归船,来此侍奉高尹的巾栉。” 高岳笑着摆摆手,说胡姬各个高鼻深目,本尹不爱(本尹只爱肌肤雪白娇小丰腴的小酥手)。 寒暄完,俱文珍就正色询问,泾原水运高尹筹备得如何了。 高岳笑笑,说马上请中贵人在军府厨院里赴宴会食,明日后就和中贵人出发,往萧关走,直走到大河处。 高岳说到做到,次日清晨,军府内牙兵旌旗、号角、旗仗谨严,军将们各个骑乘骏马,簇拥节度使和安西北庭宣慰使两位贵人,如铁流般出凤翔府军门,往北向泾州而行。 15.丰安大河口 过了普润,跨过达溪川上的竹桥,便至泾州百里城处。 许多昔日曾和高岳一起营田的泾原射士,听闻高岳来到城下,是扶老携幼,穿过长长的田垄,跪拜在道路边,捧着粟米、菜蔬,都要献给高岳。 马上的高岳扬手,示意不用。 “不想高尹得人心如此。”俱文珍说到。 还没等高岳谦虚,百里城内陇右元帅普王又带着扈从,出城来迎。 一时间,整个朝廷里最强力的地方大员,最受宠的宗室藩屏和最有权力的禁内中贵人,汇聚一堂,震惊整个泾原至于其后邢君牙等领大批神策军卒前来拜谒,当真不值一提。 百里城现在已今非昔比,邢君牙上任后将其又扩建了圈,增设了旗亭、马面和楼宇,但即便这样,高岳见到那内城熟悉的望楼,笔直的通衢,两侧的邸肆,耸起的烽燧,还有横亘在东西侧的内城墙及券门时,还是眼眶一热。 毕竟是他洒过汗水,倾注过心血的地方啊! “去河边督察筑军城,大乐事大乐事,务必要领小王去,小王迄今还未有见过大河呢......”入夜后,百里城将原本公廨扩增后的“陇右元帅府”内,宴会上于丝竹乱耳、酒酣面热之际,普王搂着妖艳的美姬,白色的中衣露出圆领,哈哈大笑,对高岳和俱文珍提出这个请求。 “姊夫。”这时普王的小妾崔云裳,热情地坐在高岳席位对面,专门给他斟酒。 高岳连说屈阿妹。 “有什么屈不屈的,百里城也就这么大点地方,本王来此出镇,等到高尹筑好军城、疏通水运后,也就该回京去了。”普王这时望着高岳的眼神,忽然露出丝羡慕和不甘来,但当俱文珍的眼光转到他这边来,瞬间又变得放荡不羁,借着酒劲趁机对高岳嚷道:“小王和高尹不分内外,我的妾就是你的,今夜让云裳为你侍寝,人生在世,不过醇酒美妇二事,不过醇酒美妇二事啊。” “胡闹。”高岳不动声色,断然拒绝。 谁料普王笑得更欢,说高岳你看不起阿藏出身羌人,不过你也不要介意,陇右的羌族里有“妻姊妹”的风俗,更别说阿藏为你一夜暖枕了,她毕竟名义上也算是升平坊崔氏院中女儿。 这话说得高岳尴尬不已。 就在俱文珍要正色劝诫普王时,一阵惊呼声响起:不高兴的崔云裳,也即是阿藏,当即就举起酒壶,来到上席,抬到普王的头顶上,随后把酒水飞倾而下,浇得普王满头满脸都是...... 两日后,还有些醉醺醺的普王晃荡在马背上,崔云裳背着弓箭勒马跟在其后,他俩最终得到许可,可以跟在高岳和俱文珍的后面。 接着他们穿过良原城,又至华亭,此刻整座华亭城也在扩建当中,宣武军已经被罢了防秋任务,在刘昌、李万荣的带领下返归本镇去,高岳调拨来一千义宁军的将兵,负责了这项工程。 整个铁铧山四周,都是煮三合土涌起的白色烟雾,俱文珍和普王用马鞭指来指去,询问在水两岸,高岳是如何大破尚结赞的,高岳一一作答,两位时不时发出阵惊叹声,仿佛惊心动魄的战斗就出现在眼前。 而后离开华亭,便越过所谓的铜山,至彰信县,俱文珍望见,铜山的石崖间,发散着红色的矿脉线条,自然界挖掘出来的铜矿,原始颜色只有一类,那便是红色:在山麓和高台间,满布着人嘴般的矿洞,外面用木头架起个棚子,背着竹篓的矿工像蚂蚁般进进出出,沿着山腰的砂土道路上下,山下许多作坊和庐舍环绕着座巨大的铜炉,火光染满了半边山壁。 隔着木栅,俱文珍看到,在铜炉的旁侧,许多工匠将锡做的铸钱模具及坩埚摆在地上,正在那里浇铸铜钱。 行秦州铜山出产的铜钱,名曰“兴元通宝”,钱的轮廓被火烤黑,用于防伪,也叫做“火漆钱”高岳告诉俱文珍,行秦州的彰信县铜炉前前后后有十三处,每年可铸新钱一万七千余贯,佣工费、材料费、燃料费加在一起的铸钱成本,恰好和新钱相当。 即便铸钱不赚钱,但这样做依旧非常有意义: 因为对于当时唐王朝来说,在宣州铸钱运到京师来,每铸一贯钱,成本要两贯,但即便如此,为缓解让社会苦痛不堪的“钱荒”,唐政府还是得折本铸钱,来保障不断膨胀的商品经济所需。 所以行秦州、商州的铸钱炉落成后,成本能和新钱达到一比一,对皇帝而言已算是欢欣鼓舞的事情了。 翻过铜山,便是过支磨原和潘原,这片旷野西面是平凉城,东面过青石岭即是连云堡和泾州城。 “可惜了,用来做大马球场多好!”夕阳里,望着原野的美景,普王感叹道,不过他的想法是没法实现的现在此处设立了数处羌屯,支撑座马坊所需,内里豢养着上千匹战马,都是皇帝曾在回纥那里买来的骏马,戳的统统是飞龙印,现在它们三三两两,正在草中低着头,再等个把月,这群马便能停料放青,自由驰骋奔跑在泾原的山崖大野之间,秋冬前即能锻炼出强健的体魄来。 过潘原后,便入萧关道,此道夹在六盘山和子午岭间,中央便是葫芦河,这条河出了白草城后,便改名为蔚如川,直到注入黄河。 终于,俱文珍和普王见到了,从摧沙堡直到双笄山间,都满布着戍防的神策军卒,和凤翔、兴元征调来的壮丁,伐木声响彻天际,不断有树木在视野当中轰然倒下,接着经过简单的切削后,去除了枝桠,成了一排排圆木,被不断鸣叫的犏牛牵拉着,再被投入到葫芦河里,每十棵圆木扎成筏子,筏子上绑着各色的铁器具,顺流往北,起起浮浮,向河口的丰安军城而去。 看着这副情景,众人豪情大发,索性抛下仪仗队伍,数骑扬鞭,跟着滔滔河水里的圆木,一路往北面的苍茫疾骋而去。 “小王,终于看到大河了!美哉,壮哉!”旬日后,满脸胡茬的普王背着赤红色的旭日,看着丰安军城所在的河口,那浩荡的黄河,不由得豪情万丈! 16.沙陀族窘迫 自蔚如川河口远望对岸,树林稀疏,远山几乎和流沙齐平,在一种单调的和谐里,又因黄河对河岸的切削,而显得弯弯曲曲,变化万千,巨龙般的黄河在此河段当中,却反常的温顺,几乎没有什么涌浪,而是平静而匀速地北去,只有河流里偶然可见的半截枯木,以极快的速度在河岸高地下被河水冲过,高岳、普王和俱文珍等人才能感到河水奔流之快,不由得为之目眩。 这时普王诗兴大发,拉住咆哮的战马缰绳,当即口占一首: “旭日耀金戈, 塞云逐黄伞。 径渡大河晓, 六军万姓呼!” 原本高岳还准备应和下,可一听到普王的这首诗,冷汗差点都流下来,而这时旁边的俱文珍眼神,忽然凌厉起来。 这黄伞,又名黄罗伞或华盖,而这六军指的是天子六军之制,普王吟的诗里,一下子出现“黄伞”和“六军”两个触犯忌讳的意象,这! 好在高岳机灵,便迅速慨叹说:“普王此诗所想的,应是将来西蕃西逃,山河光复后,圣主巡游至此的景象,臣岳有生之年,定要让普王愿景实现。” 此刻普王也醒悟过来,急忙就坡下驴,对高岳作揖说,“是也,小王即刻将这首诗誊写于麻纸上,送往东内陛下处。” 直到此才勉强算是将俱文珍搪塞过去。 高岳急忙岔开话题,邀请俱文珍视察丰安城的营修,和水边的造船。 这次在河口增筑丰安城,动用泾原三千神策兵,表达了唐家在光复原州的大部分后,重新恢复泾原至灵武水运,并将朔方、泾原、凤陇三大方镇重新合为攻守一体的期画;可高岳的野心并非止于此,他指着浩荡的黄河对俱文珍表态说,“大河至灵武,又是一大曲,横过丰州、胜州等三受降城,再一大曲,至河东离石为止,足两千里皆可行船,丰安城功成后,三年可在此造千斛船三百艘、盐船五百艘,用于运粮、贸易,非但能振兴朔方,也可重新掌控三受降城,如此大河之内,我唐江山稳固。” 河边,明玄法师穿着简朴的僧袍,蹲在沙地上,和几位弟子、老木匠和老船工挨在一起,用树枝比画着船只的规制,“造船为千斛载重,可长七丈,深一丈半,阔一丈,船体舷板以楸木、楠木制就,横梁以槐木制就,混桐油、麻布搀叠而成,可防水渗;又侧舷开排口,一方便货物装卸,二方便无风时撑篙行船。因去灵武城水道单一,船首设一绞碇,船尾设一拖(舵)即可,船有两桅,一桅用竹蔑为帆,一桅用布为帆,斜风用前者,正风用后者,十艘千斛船为一纲,现造二十纲即二百艘,大河每年自三月始,至十一月间皆能适航......” 旁边的子弟一位忙不迭地记录着,另外位则在支架撑着的麻纸上绘图。 当高岳等人到来后,王绍、万俟著等监察筑城、造船的官员,纷纷上前作揖。 明玄法师见到高岳,也起身欣然一笑,接着合掌施礼。 高岳点点头,问王绍:“军城何时便可完工?” 王绍便答道:“三千神策子弟,以朱忠亮将军为督,一月内即可。” “船只呢?” “六月前,能造好八纲,到九月前,二十纲都能造好,今年即可自灵武城和籴运来二十万石粮,外加三万石的盐。”万俟著回答说。 “很好。”接着高岳用鞭梢指着沸腾一片的船场,那里辛苦刨锯木材、搓制麻绳的工匠、军卒乃至罪犯,“造船艰辛不易,这批人不问身份,务要吃饱,逢节时还要赏赐衣段、酒肉、酱菜和钱,如有克扣,严惩不贷。” 王绍和万俟著等赶紧说请营田大使安心,随即王绍便又说,丰安到灵武的水程,约七百里,五日即可抵达,可在沿岸设五座水驿,每座水驿配水手一百四十人,馆舍邸肆三十间,烽堠一座,驿船十艘,牛五头,羊六十头,骆驼五峰,水驿可递送书信,可警备丰安到灵武间的水陆路段,预报西蕃、党项入侵,可救护纲船险情,也可储备贸易货物。 “好,王德素所言甚当!”高岳满口赞同,并称水驿的建设、人员的招募,马上等丰安军城完备后,就交给此处的转运巡院来办理。 在丰安河口的巡视,让高岳非常满意,就在他和俱文珍、普王准备返归镇地前,王绍又告诉他个关键的信息: 丰安城至摧沙堡、六盘城间,横亘着杀牛岭和天都山,在山岭的西侧,直到会州的地界,好像西蕃让沙陀、吐谷浑的小王,在那里放牧,筑城伐木、掘土的神策军卒们,好几次在山林那边,发现他们活动的踪迹。 高岳眉头一动。 俱文珍便说,这股沙陀和吐谷浑,会不会对原州以北的神策诸军城和马坊造成威胁?需要不需要征讨,如果需要?我即刻传信给朝廷,让神策右大营的监勾当谭知重盖印发兵。 “且慢。”高岳举手,“沙陀也好,吐谷浑也罢,这两族的小王不是应该呆在河西的凉州之地吗,为何会出现在会州,是不是先前围攻摧沙堡和白草军城失败后烧围遁走的那群?” 面对高岳的疑问,王绍和万俟著沉吟了下,随后说到,天都山周围原本还有南山党羌,自从他们被高大尹驱离后,整个天都山到杀牛岭,绝少农耕和畜牧,这群沙陀、吐谷浑好像很惨,时不时有零散人跑到丰安城下,要用牛马换神策军卒手里的粮食和盐。 “那他们可说什么的?” “他们说先前冬天,天都山上下积雪数尺,他们的马匹和牲畜冻死许多,实在熬得没办法,情愿将剩下的拿来换粮食、换衣衫、换盐。” 听到这里,高岳便笑起来,他敏锐地当着众人指出:“西蕃这种狄夷之国,纯乎以强暴胁迫党羌、沙陀、吐谷浑等小王,不但要料集他们的牛马,打仗时还要他们当前驱,败战后就把他们扔在原会交界的地方任由存灭,想必这群沙陀和吐谷浑族人,而今心中对西蕃也是充满怨恨的恰好,华亭之战后,蕃人皆说我高逸崧为人屠,马上我高逸崧却偏偏要攻心,施以仁义,离间西蕃的藩国体系!” 17.薄骨沿途见 说完,高岳便吩咐王绍、万俟著,言这批沙陀、吐谷浑的部族,多半是马重英从盐州二次败走后,被西蕃强制留在会州守界的。所以你们安心,如今六盘城、摧沙堡、白草军城,马上丰安军城再成,在此路驻防的神策军不下万人,再加上军备粮盐供应充裕,你们不打他们,他们是绝对不敢来打你们的,所以不妨在丰安城和白草城的驿站馆舍,设立个互市的榷场,听其贸易,趁机给他们些小恩小惠,然后接络些对面的酋长大人,再择选个通晓汉话、淳朴可靠的,叫他来凤翔暗中见本尹,自有要事商量。 交待完毕后,高岳便与其他两位贵人,是鼓吹喧天,威风凛凛地离开还在营建的丰安军城,往百里、凤翔返归。 边上杀牛岭高地处,一群披着破烂皮裘的沙陀人,正伏在冰冷割脸的荒草里,俯瞰着大河河口处,城墙不断变高延伸,很快就要把整个河口都囊括在内的军城。 “不出二十日,这里咱们可就再也难以越过了。”蒙着铠甲的朱邪尽忠,胡髭上沾满了霜雪,眯着眼睛喟叹说。 他儿子朱邪执宜赌气似的躺倒在草中,“自从围攻摧沙堡后,那赞普居然派个红铜告身的小官跑来颐指气使,要我们沙陀呆在杀牛岭和天都山,吐谷浑的慕容俊超呆在会州,说什么要全力耕牧,抵抗唐家蚕食土地。”说到蚕食土地时,执宜将身躯重新翻过来,眼睁睁看着那军城。 汉人筑造的速度就是惊人,上次他们从这里走,去攻打盐州时,所能见到的便只有衰草、河水和荒芜的沙地,现在几千唐兵一来,这城堡就像隆冬季节下的雪般,呼啦啦便叠起来。 每一座军城筑起后,唐家的戍兵就来了,紧接着牧地、耕田就被垦辟出来,然后粮食牲畜都充裕了,商队也来了,军城便热闹起来,各色的货物都能买到,大量的钱帛热腾腾地摆在那里,唐家就能用它们招募更多的士兵,再前进百里,找出物产丰富、地势险要的地区,再筑造座军城,拓展疆土。 这样的情况下,西蕃也好,沙陀或吐谷浑也罢,妄图用骑兵去劫掠,那军城上可以摆动的可怕连弩,并不是吃素的。 “我们和他们比耕牧,怎么比得过?”最后,执宜大声地抱怨起来,“一场冬雪,都能让牲畜死亡近半。阿父,沙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听着儿子的长篇大论,朱邪尽忠心事重重,将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在处树荫下,也是长吁短叹。旁边几位亲随卧在那里铺着的马鞍上,艰辛地嚼着半生不熟的羊肉,连盐都没有,这味道可不好,其中一位大概是吃得积燥难忍,不断低着头干呕着。 可现在只能这样,到哪里去找茶来消食呢? 最终朱邪尽忠也是心疼族人,便低声说:“让通晓汉话的薄骨去,把战马去换些粮食和盐来。” 数日后,薄骨赶着十匹战马,鬼鬼崇崇来到军城下,谁料监护工地的神策军卒没有为难他,接下了战马,烙上了飞龙印,随后便给了薄骨大批的粮食和盐,还将工匠和壮丁们喝的酒、茶,匀出部分给他带回去,并说以后欢迎常来。 其后薄骨的胆子就大起来,每隔半月,就赶着成群的马、骆驼、羊等牲畜往丰安军城赶。 此刻丰安军城已落成,新船也不断被制造出来,有两千名神策兵戍防于此,控扼大河,在此的守将王升鸾,和知巡院官万俟著一道,真的于城下建个榷场来!不久后,白草城也立起个榷场,一时间大河两岸的沙陀、吐谷浑乃至南山党项蕃落,纷纷涌涌赶着牲口,有的还用羊皮牛皮扎成筏子渡过来,和军城互通贸易,整条蔚如川,往来着载货的小船和筏子,热闹极了。 每次薄骨来贩牲畜,榷场的场监总是特意给他交换多些的茶,“这是兴元府洋州、利州的茶,要比蜀地和宣歙的茶便宜多了,高大尹说降价卖给你们处月(即沙陀)人。”有时候则是多给些盐,“灵武那里产的青盐,烧肉特别香。” 一来二去,整个天都山放牧的诸沙陀蕃落穹帐里,“高大尹”的名声就被传遍了,很多心怀敬畏和感激的沙陀人,甚至还立“高大尹”画像供奉,不少酋长头人都来对朱邪尽忠说,我们还有很多亲人在凉州,现在唐家这位姓高名大尹的对我们这么宽和,你可以找到吐谷浑的小王,一道促使唐蕃和议,把会州划为闲田,这样我们便不用在这里为赞普守边,可以返回家乡了。 于是朱邪尽忠的心思,更加撩乱了。 他将长子执宜唤来,叫他去吐谷浑慕容俊超那里,口传下自己的想法,“唐蕃本为舅甥,先前因种种抵牾而至兵戎相见,你我身为小王,也应呈言赞普,让两家重新会盟罢战才是。” 同时,尽忠又找到薄骨,低声对他说:“你索性找到唐人,让他们带你去凤翔,拜谒那高大尹,便说如此如此。” 薄骨领命,便先到丰安城下,他和当地守将已很熟稔了,王升鸾得知他的来意后很热情,安排了艘筏子,让薄骨溯和坐骑一道溯着蔚如川,到摧沙堡处上岸,接着该地戍将马有麟,派遣五名神策骑士带着放行的关牒,继续护送薄骨往凤翔府而去。 沿路上,薄骨见到原野上的“羌屯”,很多党项男女,都盖起了板屋,耕作田地,放牧牲畜,环绕在唐家雄壮的军城下,有酒饮,有茶喝,怡然自乐,不由得打心眼里产生了股羡慕向往的情绪。 到泾州城下时,更加繁盛,接着至百里城,薄骨还看到有兴元府护国寺来的僧人俗讲团,在这里搭台说唱变文,叫人念净土宗佛号,男女围得水泄不通,薄骨也观赏了会儿,是津津有味。 更厉害的是,这群俗讲僧说唱完后,还耍花灯,放焰火那焰火可dei劲儿,说是兴元府的道姑创制出来的,炽热的火光砰砰砰往外溅射乱坠,引得薄骨和百里城的男女兴奋非常,又是蹦又是叫。 据说马上镇守百里城的唐家亲王大元帅,还要打马球,引得众人又往马球场跑,由是薄骨问起神策骑士,自己是不是要去拜谒这位亲王?答曰不用,什么关节事只管去凤翔府和高大尹说。 薄骨便继续往凤翔府赶路。 18.凤翔鱼鲙宴 结果,越往凤翔府走,沿路普润、岐阳的富庶景象就越是让薄骨倾慕不已,唐家在此凿引水渠,魔术般种出青绿色油油的庄稼,还有那间杂其中开始像果树枝般的草棉它们的形态都十分骄傲,因为他们的种籽绝非是河西那边传来的,而是自广州港口的番舶从外国载入,又经护国寺寺田精心培育繁衍的优良品种。 整个岐山周围真的是沃野千里,桑棉遍地,牛羊满山的景象。 沿路护卫薄骨的神策骑士自豪地告诉他:现在陇州和秦州相交的陇山处,安夷关和大震关已被高大尹派人伐木放倒封死了,而我们唐家则在稍北处,即水和陇砥的交汇处的隘口,设立了城障和亭燧,命名为“安戎关”,这样西蕃再想要翻越陇砥来侵略我们,不但过隘口时受阻,且抢不到水源,关隘以东又有源大城的强军驻防,他们的企图一定会失败的! 早晚,我们大唐反倒会顺着安戎关,出兵光复整个秦州。 薄骨越听,就越对高大尹又敬又怕。 终于,凤翔军府正堂处,这薄骨见到了端居其上的高大尹这位看起来很年轻,三十而立的年龄,嘴唇上一字胡,颔下蓄着的胡须如墨点般,皮肤白皙,眉毛浓烈,眼睛细长,身材较高,身穿高贵的紫色官服,胸前绣着飞鹘衔瑞草的对称图案,这是唐家皇帝下诏准许地方的节度使和府尹所穿的,领口隐着雪白的中衣,腰带上一侧悬着金鱼袋,一侧则悬着非金即银的七事。 此刻在这位尊贵的节度使案前,许多身着绯衣、青衣的文武僚佐分列而坐,高大尹手里捧着枚泪滴形状的树脂,然后微笑着向周围示意:“丰安军城的船场,已有灵武城的回纥商贾驾船首来,给我们送来了这些宝货各一。” 他手里的,即是**,也叫香药,当即整场的官员们都轰动了,在长安城这东西一两可值十万钱,主治产后淤阻、跌打损伤。 而后高大尹又自书案上举起个银质的杆子。 这时旁侧一名脖子稍微歪斜的武官就说:“回纥那边还能弄来银杆?” 高大尹有些不悦地纠正这位,“小凤你可看仔细了。” 众人定睛一瞧,包括还立在堂下边角处的薄骨,这才瞅见,原来在这银杆的端口,嵌着颗切割得锋利异常的金刚钻,“波斯来的。”高大尹说到。 接下来如锦绣毯子、珊瑚、玛瑙、玻璃、玉狮子等,和这两个宝物比起来,都不由得落了下乘,变得平平无奇。 等到高大尹将这些宝物一一给僚佐们看过,所有人的眼神里开始冒光。 因为在兴元府的经验告诉他们,只要跟着高岳,能将这条水运的商道控制好,泾原和凤翔的军镇光靠抽头可就发达了! 这么多珍奇的宝货,运到长安城里,各个都是价值千金的。 炫宝完毕后,高大尹才望见堂间畏畏缩缩站着的薄骨,便朗声问到:“客何为者?” 薄骨见自己周身上下都是敝衣破裘的,实在不好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挨了半步,自报出身份来。 不久军府厨院内,高岳亲自设私宴招待薄骨。 薄骨坐在席位上,看到几位军府内的厨子,将一条长方形的炭盆搁好,而后升起冉冉的炭火,中间又用巨型的芭蕉叶(薄骨根本都没见过这种植物)隔开,而后再用木刺串着数条鱼,摆在芭蕉叶上慢慢炙烤,只见那鱼身上不断渗出金黄色的油脂,透在芭蕉叶上,整个院内弥漫着难以名状的香味。 “此鱼乃梧州戎城县江水口的嘉鱼,是我让驿站自那里一路用水瓮盛着,送到凤翔府来,然后放养在陇州弦蒲薮的清水里,此鱼最好是用炙,并且要用芭蕉叶和炭火隔开,以免油脂滴落,浇灭火焰。” 待到炙烤熟后,高岳亲自用筷子夹了数块金色如丝的嘉鱼肉,送到薄骨鼻子前。 薄骨的眼珠都直了,他也被高大尹优雅的姿态所感染唐人的一切仪态都是那么美好。 当嘉鱼和薄骨的牙齿相融合时,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调味油,单单是鱼自身的油脂,和朔方的青盐相合的口味,恨不得从薄骨的耳朵里冒出来,酥、脆、细腻、浓香。 嘉鱼肉所剩无几时,随即几位厨子又从水瓮里抓出两尾鱼来,在砧板上摔打得砰砰有声。 “大明宫蓬莱池当中的鲤鱼,是天子所赐。”高岳面色凝重,当即往东拱手说道。 吓得薄骨也向东叩首。 其实这鱼,不过是苏延妻子在凤翔本地水池里捞出来的。 因为唐朝其实是禁止吃鲤鱼的,因鲤和李谐音,不过薄骨区区沙陀酋长,哪里懂得这里面的道理呢? 接着一名厨子将刀玩得如急舞的霜练般,刮的鱼鳞像叠雪乱飞,随后就是切鱼肉了,刀刀不绝,剔净细刺,接着做成了生食的鱼,接着摆在薄骨面前,“千丈线!” 只看到鱼肉在精湛的刀工下,居然被削成了长长的雪白肉线,一圈圈环绕在青瓷盘当中。 还没等薄骨颤巍巍地伸出筷子。“且避,浇沸汤!”这时的厨子提起旁边烧好的银壶,就将所谓的沸汤如瀑布般浇到了鱼之上,刺啦声,辛辣的香味扑鼻沸汤里早已调配好了莳萝、胡椒、干姜等佐料,即浇即食。 薄骨一口气将“千丈线”给吃下肚子,连吃两道鱼餐,不由得肚子开始发胀。 高岳拍拍手,又有盘晶莹薄透如紫玉的肉片端上来,薄骨没见过,就问这是什么肉。 答曰是东海的蚝肉,浇上醋就能生食,可消肠胃。 薄骨吃了后,果然全身舒坦。 这种万恶的封建贵族的糖衣炮弹,哪里是薄骨能把持住的,等到宴会撤席时,他就撅着屁股,伏在高岳的面前,口呼:“沙陀愿降服皇唐!” 高岳不慌不忙,笑着说,我只当是你来通商互市的。 “大尹,我沙陀全族也想住华宇,食鱼,着锦衣,如大尹不愿收留沙陀,也请大尹上奏天子,让唐蕃和平,沙陀愿和凤翔、灵武互通有无。” 此刻高岳脸色平静下来,将食箸搁在架上,严肃地对薄骨说:“唐蕃不可能言和,沙陀要不投唐,要不附蕃,两者只可择一。” 19.白祠遇洪度 薄骨也清楚,他们沙陀族原本是忠于唐家的小藩国,后来又附于西蕃,形势发展到这步,是要重新做出抉择的时刻。 这时候高岳明确对薄骨提出数点注意事项,让他归去转告族长朱邪尽忠: 一者,沙陀先前在安西、北庭处叛唐之举,本尹可面奏天子,请求赦免,但沙陀也需诚心相待; 二者,如今原州地区各军城互市榷场继续开放,沙陀以牛马换唐家的盐、粮和茶; 三者,沙陀不得侵扰原州诸城,不得掳掠商队、军卒和百姓,如有违者,本尹即刻发兵将你们剿灭; 四者,唐家于六盘山山脊及以东地界,筑造任何军城,沙陀不得干涉,也不可报告西蕃; 五者,西蕃丑类昔日在西吉劫盟,杀我唐无辜官员、军卒数百人,现在他们的尸骸还在会州,如沙陀酋首朱邪和吐谷浑酋首慕容,能将其遗骸收敛并归还我方,可由本尹面奏天子,视为你等的功勋一件; 六者,待时机成熟后,沙陀族可伺机反正,唐军保证接应。 薄骨叩首说,二、三和五条,现在沙陀族即能做到。 高岳颔首,说那本尹就答应为你们,进京入对延英殿,和天子、宰执决策此事。 于是薄骨大喜,当即就要告辞凤翔府回去复命,高岳亲自将他送到城门处,并折下根柳枝,交付到他手中,承诺:“不出半年,必有约定。” 随后高岳果然发信给京师,数日后皇帝便急速派中官沿驿站驰来,要召他离开军府,来长安城“问对”,议题就是党项和沙陀! 高岳为此更改行程:他要先去京师,随即再走骆谷道回兴元府,去将家眷接到凤翔来,以示自己镇守西陲的决心。 他便将军政事务留给张敬则、扶余淮和薛白京等凤翔旧僚佐(高岳接替段秀实判凤翔府事时,原有的军将和官僚保持不变,使得人心安稳),自己点起郭再贞、蔡逢元、明怀义以下一百名骑兵,行回中道,向长安城而去。 没过多久,高岳即来到咸阳处,只见宫人斜和旧城间,赫然耸立着处巍峨宏大的庙宇,看起来是刚刚落成的,掩映在树林间的匾额上,写着“武安君祠”的字样。 “看来这所祠堂已经落成。”高岳刚如此想,只见一群黄衫小儿和侍婢们,都立在道边,看到他的长旌后纷纷叩拜,并说灵虚、义阳二位主都在祠堂后的院落里,听闻大尹来京,特在彼处设私宴相邀。 高岳便下马,将鞭梢背在身后,诸位将兵全身贯甲,手握各色旌旗武器,来到武安君祠前。 华亭大捷后,武安君白起在京西的名声大噪,显灵护国的故事口口相传,更有灵虚公主在幕后推波助澜,专门设立日子来举办祭典,来此焚香烧纸的人有周围百姓,还有驻屯的军卒等,是不计其数,热闹非凡,还形成了个大规模的集市。 因今日并非祭典,所以祠堂倒显得清幽。 军卒们列队,站在祠堂外,高岳则先踏入献殿,并见到两侧的碑亭,由颜真卿太师亲自撰写,而现在白起这位,也经公议,配享到武庙里去了。 穿过献殿后,展现在高岳眼前的是十字形的“鱼沼飞梁”,两道石桥十字形相交,隔出四面鱼沼,栽植的各色树倒映水中,景致很美。 飞梁尽头,便是白起的祭殿,规模很大,殿前的石台上,立着焚帛铜炉。 “请大尹走角门。”几名黄衫小儿小心翼翼地躬身引导。 于是高岳避开祭殿,顺旁侧的角门,走到祭殿后的庭院里。 后院当中更像是个道观了,环境清雅,也和京城的灵虚观一样,植了许多桃树,现在正当怒发的季节,高岳的幞头上都落了几枚。 墙下的厩舍里,居然停着不少马匹,晃动着尾巴,时不时嘶鸣两声。 就在高岳立在那里觉得奇怪时,义阳盛装从庑廊转出,冲着高岳就笑起来,“来得正好,先前就有客人来了。” 说完义阳也不避嫌,一路走一路笑,引着高岳穿过长廊。 看来这位的新婚生活,肯定很幸福。 “文明?”等到高岳来到后院处,但见灵虚公主一袭羽衣,头戴芙蓉冠,坐在石墩上,而下首坐着几位官员,当中位身材瘦长,穿着绯衣的,可不就是郑嘛,高岳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十分惊讶。 等到高岳再往西望去时,但见西厢的廊下,又坐着四位从未见过的女子。 还没等他疑惑发问,随着这声“高郎别来无恙?”,薛瑶英、元凝真又从东廊走出,立在灵虚的身侧。 “这是个什么阵仗......”高岳顿时沉吟起来。 灵虚笑起来,倒转拂尘,用柄先指郑等人,“他们马上要入蜀。” 高岳便明白了,这群人随即要代表朝廷,和西川韦皋对接,着手争取云南的事宜,郑也在其中。 接着灵虚指着薛瑶英,说炼师听闻祠堂功成,便来赏玩番,恰好和高郎相遇。 最后是西廊下的四位女子,“这便是昭义军进献中宫的宋氏姊妹,大姊为若华,二姊为若昭,还有四妹为若宪。这最后面的,是......” 结果还没等灵虚说出那女郎的身份,这小娘子就盯住高岳,当即拜倒,“我名曰薛涛,贱字洪度。” 这下倒轮到高岳讶异了。 只见这时的薛涛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容颜是不及云韶、云和、灵虚和芝蕙的,不过双眸子灵动热切得很,先是在人群里溜着俊朗的郑,而后当高岳踱入院子后,又瞅住了高岳不松,居然有艳冶的色彩摇荡在瞳子里。 而宋氏三姊妹,大姊若华很礼貌地对高岳作揖,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淡薄得很。 而二姊若昭长相最美,又有气质,见到高岳也急忙行礼。 至于四妹若宪,眼神里满是天真的热烈,因年龄最小,又是动情的时节,高岳一进来,眼神也瞥上,不过没薛涛那么大胆热烈,只是低着脑袋,时不时偷望下而已。 这时一名青衫的中年官员急忙开口,怒斥薛涛说:“女儿成何体统!”接着便对高岳下拜,称自己名叫薛郧,本在京城大理寺里任职,现也要领命随使团一道入蜀,这薛涛便是自己女儿,一并带上路的,顽劣异常,全无教训,让高吏郎见笑。 唉,看来这薛郧看来也是郁郁不得志,要出使云南,方便回来升迁。 这时被父亲训斥的薛涛悄然吐吐舌头,装模作样地收敛起来。 20.何为侍妾道 这时高岳还未有来得及与其他人答话,就望见桃树下薛炼师凝着长眉,对他眼神示意: 顺着炼师的眼光,高岳看到,笑吟吟坐在石墩上的灵虚,旁侧正倚着柄剑,靠在树干上呢! 强烈的求生欲当即涌起,高岳当即目不斜视,大步直往前对公主作揖施礼。 看来这灵虚和义阳真的是解放了,咸阳的武安君祠也好,长安的灵虚观和至德女冠,还有义阳的私宅,怕以后都是她俩彰显政治存在感的场所,这不朝廷的使团都要驻足在此,和灵虚见面洽谈。 “烦请高郎手书一封,送至凤翔、兴元府,勿要沿途驿站,供应入蜀使团无缺。”灵虚根本也不避嫌,当着脸色有变的郑,称高岳为“高郎”。 高岳想要发火,但又害怕别生事端,便压抑下来,转身微笑对郑、薛郧等人保证:“岳即刻写信,除去叫军府供应所需,额外还要赠予郑郎中、薛寺丞丝帛,并知会西川韦城武,至蜀地后也要给予诸位通融照顾。” 使团众官员,齐齐对高岳表示感谢。 而灵虚又笑道:“大历十三年的状头在此,第二名也在此(郑最恨别人提这茬,可也只能忍),至德女冠薛炼师同样精通诗赋,好得很宋家的姊妹们尚未及入宫,若宪定是三年后再入,就让昭义军进奏院于京师购置宅第让她居住先试试她们的诗赋如何?” 话刚说完,薛瑶英就微笑着拍手,而后元凝真端起备好的笔墨等器具,依次摆在宋氏三姊妹的面前。 “小女冠,我也要份。”薛涛低声请求说。 宋氏姊妹里最小的宋若宪没能忍住,噗哧下笑出来。 “若宪,言不掀唇。”大姊若华端坐着,冷冷地教训道。 若宪便立刻不做声,看来她很害怕大姊。 元凝真向来憨憨的,真的给薛涛份文具和纸笺。 薛涛眼睛往上抬抬,一挥而就,随即将写好诗文的纸笺收入袖中。 而若华、若昭和若宪三姊妹,是精思了不少时间,才将诗赋完工,接着由元凝真收取,交到高岳和郑的手中。 郑看了会儿,那向来死鱼般的脸色缓和不少,说了句“甚工”。 这对他来说,已算是给宋氏姊妹最高的赞誉了。 而后是高岳看,他觉得这宋氏姊妹的诗歌确实对仗工整,用辞典雅,然则内容却无甚可取处,全是些歌颂当今圣主文治武功的(也难为了)说句难听的宋若华的诗读起来像松柏,宋若昭的诗读起来像竹竿,而若宪倒是有些真性情,但也受大姊的影响,行文里有股故意为之的“精巧”。 “水准,也就和我家云韶、云和相当。不过,比我强。“高岳暗思,接着笑起来,对灵虚、义阳两位公主祝贺,说此后宫内有宋氏三姊妹为“女学士”,当是我唐之幸。 灵虚还没说什么,义阳就笑起来,当众损起了高岳:“你呀,说是状头,可这些年来都是忙着经略节镇地方,以前在京师里靠的也是长编传奇扬名,就没怎么见你有诗名。” “岳稍许有些治军和吏才而已,文林美名,确不敢奢望,先前及第为状头,实属侥幸。”高岳也很谦虚,同时和义阳互相打哈哈。 忽然郑认真反驳了公主,“进士春闱,除去才学,也看机遇,高逸崧擅长者为策问、骈文和赋,公主却认为文林只有诗,并不可取。” 义阳张着嘴巴,望着郑,“......”被抵得无话可说。 “正所谓......”郑还要长篇大论,高岳皱着眉说行行行了,把他给打断。 灵虚就很开心地说,既然一位是大尹,一位是郎中,都认可你们三姊妹的才学,本主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不知三位读过曹大家的《女诫》没有? 所谓的曹大家,即是班昭。 宋若华正色回答说有,不过“我姊妹虽出身寒门,却不想似曹大家那般,言女子第一要义为‘卑弱’,又要女子‘忍辱含垢’。” “那你认为女子该如何?”灵虚来了兴致。 若华不卑不亢,说“女子立身,当先为清贞,如若清贞,品德具备,便不必卑弱。对丈夫和姑婆,曹大家主张女子要曲从、柔顺,我等姊妹却主张‘敬顺’,而丈夫或姑婆犯错作恶,女子便要如忠臣对君王那般极力进谏,不可隐恶,更不可助恶。” “说得好。”高岳对若华的后一句比拟很是赞叹。 “那你认为夫妻间该如何?” “我等姊妹立誓不嫁,但若主问起,我便认为,夫妻间应同甘同苦,同福同贫,生则共衾,死葬同穴。” 两位公主刚准备表示赞同,薛涛突然满脸好奇地插了句,“那女子为妾的话,又该如何对夫君呢?” “薛涛!”薛郧又气又羞,怒吼起来。 宋若华转身对着薛涛,脸上没有赞赏,也没有鄙夷,只是朗声说:“我父一直在乡耕读,从未纳妾,实在无法作答,见谅。” 这时高岳暗中对宋家大姊颇为欣赏。 这种寒门家庭,虽然有“做作”的一面,但他们还是非常进取的,曹大家即班昭入宫续写汉书时,始终战战兢兢,说句话都要先提自己“愚暗”、“不敏”番,充满了低声下气的卑弱气息,但宋家姊妹不同,她们认为只要恪守道德,就没什么可自卑的地方,相反她们还充溢着想把道德推广至整个天下的儒家理想主义色彩。其实,贵族是不遵循道德的,他们更多以血统门第而骄傲,庶民在他们眼中连人都很难算得上,推行天下同一的道德规范永远是中产阶级,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日暮时分,公主安排钿车,将三姊妹从武安君祠送至临皋驿住宿,自己则在后院设茶酒之宴,款待高岳、郑和薛炼师等一行。 宴会刚刚结束,薛郧满脸为难和羞耻的神色,在东廊下找到高岳,对他作揖,接着将一方叠好的纸笺交到高岳手中,“请高吏郎过目。” 这不是薛涛先前写好,藏在袖中的那纸笺吗? 1.郑絪夺门出 文箫蹑彩鸾,夜半恐不逮。 山深忽呼名,惊喜不得退。 仙谪无所逃,士贫何可耐。 乃以三生缘,遂为二姓配。 至人与凡夫,伉俪岂其辈。 书以自给,细字如玉碎。 一一存楷法,明珠蔑瑕。 (宋)楼钥《次韵章枢密赋吴彩鸾玉篇》 ++++++++++++++++++++++++++++++++++++++++++++ 就着廊下的烛火,高岳将那纸笺折开,但见其上用清秀隽永的楷体写着四行: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这......”高岳有些吃惊。 薛郧重重叹口气,对高岳深深作揖,称自己这辈子怕是官运也到头了,就这个女儿放心不下,我家门第不显,仕途不达,洪度生母早逝,我又没教她经学,只会点诗词歌赋,故而洪度素来无体统教训,不比宋氏姊妹能入宫为女士,想为个好人家的正妻也是难上加难,好在她会点词学,女红、歌舞也都擅长,如高吏郎不嫌弃,愿备“少姜之典”。 所谓少姜,也就是为侍妾的意思。 唐朝娶妾不用什么礼仪,只要男方看中女方,便是过了“相面”,便可直接同寝了,最多随后补个文书手续。 “怎可如此?”高岳大惊。 薛郧便低声对高岳请求说,这纸笺上的诗便是洪度她写给您的,满是倾慕之意,还请高吏郎勿要嫌弃。 这时郑正好从廊口处走来,似乎有事要和高岳交谈。 高岳耳朵动了动后面中堂处,显然又传来灵虚和义阳的脚步和说笑声。 “求生若渴!”高岳急中生智,便找到枚细笔,在薛涛纸笺的背面处,也宛然写下数行,便说这是我的应答。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淡香拂面而来,灵虚已挨在他的身侧,先看到了薛涛写的诗歌,便伸出手来翻过来,又看到高岳的诗: 东风一夜渡娄水,又逐王家双燕子; 莫道杨花无定踪,吹来还入旧窠中。 灵虚不经意轻笑下,就将纸笺送给薛郧。 很快在角门下的树荫当中,薛郧将纸笺掌着烛火,给了在那里候着的女儿看。 火光里,薛涛雪白的小脸被照出,满目幽怨哀绝,瞪了廊上站着的高岳眼,便呜咽起来,扭头跑了出去。 “这情景,似曾相识。”灵虚如此说到。 高岳便让薛郧暂且留步,而后对他说:“马上有封信,是本尹送给西川节度使、蜀都尹韦皋的,请薛寺丞带至彼处,对方看后,自会好好在蜀地照顾你们父子的。” 言毕,高岳又拍手郭再贞和蔡逢元入内,身后跟着十名军卒,各个手里捧着物什,全是上好的彩缯、水练、细绢,足有一百段,高岳便说本尹和薛寺丞相识一场,这些小小的馈赠,便壮行色,还请不要阻拦。 等到薛郧无奈地离去后,高岳便对灵虚和义阳说,夜宴既已结束,不扰公主清修,我和文明便去城外驿站投宿。 灵虚气不过,冷哼声,说高三你现在兼兴元、凤翔两府军政,气焰已然三丈高,富贵逼人,下次再过武安君祠,怕是本主也请不动你了。 “岂敢岂敢。”高岳急忙搪塞几句,便告辞了。 咸阳旧城白起祠外,草市间的邸舍里,高岳和郑相对而坐,饮茶醒酒。 “此次我决计要出使云南,非但要争取其倒向我唐,实际里我还得用眼和脚,丈量蛮地的土地,搜罗蛮地的关隘,更要掌握蛮地的风土情报,以备未来形势。”郑对高岳坦承。 高岳的手,伏在游移的烛火下,黑影覆盖了它,“张公如何了?” 他问的,就是张延赏。 郑嘴角抖动两下,然后对高岳说:“我出院,不是因为岳父的事,其实我早就不甘当名词臣,早也想前往边地或方镇,再好好历练番,高三你有你的运势,我也有我的执着。” “文明,此行从云南归来后,不出三年我推举你为相,如何?”高岳饮了口茶,忽然如此说到,差点没把郑给呛死。 “高三,这也是你能论及的?”反应过来的郑大怒。 可高岳的神色很悠然,直言不讳:“我和韦皋是莫逆之交,和陆九也是情投意合的,将来不出三年,李泌、李勉、贾耽都年老,陆九必然先一步白麻宣下,然后我和韦皋就推举你和杜黄裳,同样入政事堂。” “......”郑不知如何回答。 “韦皋镇剑南,我镇凤翔、兴元,于外以强军声援,陆九、文明再和杜黄裳分别为中书侍郎、黄门侍郎,于内定策,大家一起精诚团结,辅佐君王,再复贞观之治、开天盛世,岂不为美?” “高三,宰执、侍从乃至地方的府州县长人者,岂是如此私相授受的,简直荒谬!” 可高岳却丝毫无视郑的不满,直接起身,他的影子投在房间的板壁上,十分清晰,他的言语好像在自说自话,根本不以郑所言为然:“圣主与整个大明宫的中贵人、学士掌禁军、发诏令,我、韦城武替圣主驱边军雄师,经略西北、西南,光复河陇;朝内陆贽善谋,杜黄裳能断,文明你则匡正朝纲,这天下不难定。难不成还要让卢杞、窦参之流来扰乱?不,绝对不行,待到天下事初定后,我等再援引卫次公、武元衡、韦执谊等后起之秀,中兴皇唐毫无问题,所以文明,我在这里便等着你一句话,只需你一句话,我俩是大历十三年的同年啊!你又是韦皋的连襟,为什么不能同气连枝,我等又不是结党营私,而是为了救济苍生啊!”说到这里,高岳回首,神情和语气都非常诚恳,“那时我自兴元府,带着白草军出战安乐川时,我脑袋里想的,就是能实现方才的那番理想,何必让世俗的见解约束了我们的手脚......” “够了,够了。”郑大惊失色,他跌跌撞撞,望着烛火和影子间的高岳,好像是看到了鬼,喃喃不已,“你疯了,你是疯了。” “我没疯,何为弥勒,我便是弥勒,将来弥勒千万亿,都会汇聚过来的,只希望文明你能跟上我们的步伐。”高岳语气很平静。 “不,不,我没说你的理想错了,我只是觉得害怕,害怕你会一变再变,我没有那么高远的格局,大历十三年那时帮着你的是刘晏,而帮着我的是常衮。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我俩便走上不同的道路,渐行渐远。” “我没变,我要变的,是这个世道。” 可听到这话,郑脸色惨白,看起来他很痛苦彷徨,一时半会也无法对高岳的说话做出什么反应,最后只能夺门而去...... 2.神策左大营 “臣岳,请辞吏部侍郎。”三日后,延英殿内,高岳手奉笏板,向急不可耐的皇帝提出如此请求。 他理由很充分,臣原本为吏部侍郎,督义宁、定武两军出战陇州,已是违规的现象,吏部侍郎手握三铨,根本没有身兼府尹和节度使的例子。 皇帝很爽快,就说华亭大捷、故桃关大捷,都还没来得及犒赏你和韦皋:朕马上给高三你迁为检校御史大夫兼判兴元、凤翔两府事(使职是西北营田使、泾原水运使、铸钱使,凤翔陇右兴元节度使,陇右元帅府判官,陇右行营先锋镇遏兵马使),散官阶为四品正议大夫,诏特许“参知政事”。 最后一条很重要,很多地方上的节度使,如李抱真、王武俊、张孝忠等,都有个“同平章事”的头衔,但也仅仅只是头衔罢了,而高岳的这个“参知政事”,即代表着他既出镇地方,皇帝有什么重要决断的话,也要召他来商议,实则等于和李泌、贾耽等并肩了。 接着,皇帝就问高岳,剿灭党羌的战争什么时开始? 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高岳朗声回答说:“泾原行营刚刚隶于京西神策军大营,如今神策右大营左右军,军力可有七万之多。” 皇帝点点头,说正是如此,其中神策将兵有三万,射士有四万(神策军本在凤翔有普润、麟游、好等屯田马坊,现都转于高岳这位凤翔尹管理),左军屯于泾原,右军屯于盐州,谭知重身为监勾当还在奉天城掌印。 这神策军京西大营,军力一下子增多两万,可却因高岳、陆贽和李泌事前规划的“将兵结营,射士散屯”的新兵制,并未给财政造成负担。 高岳即提议,陛下可设神策左大营了。 皇帝便问,兵力自何而来? 高岳说,陈许节度使曲环,最近两三年镇守许昌等地,招揽流亡,营田有成,兵力恢复很快,可先以其为骨干,再将金商的尚可孤、陕虢的燕子楚所部合并之,可得三万兵,为神策左大营。 现在对于皇帝而言,只要能在不增加财政负担下,扩充神策军,绝对是件乐意见成的事因神策军毕竟是皇帝的御林野战军,其他方镇怎么亲都不如这支队伍亲。 “好,朕现在统一授予军号,神策右大营设立三军,刘海宾的泾原行营为‘神策威戎军’,邢君牙原本的右军为‘神策宣威军’,高崇文原本的左军为‘神策决胜军’;至于神策左大营,曲环、尚可孤和燕子楚也各设一军,以备未来扩兵,分别为‘神策忠武军’、‘神策龙骧军’、‘神策镇义军’。” 高岳心想,李适你打仗不行,微操瞎来,给军队起名字,设计文武官僚漂亮朝服倒是有一套,是不是兴趣点点错了? 接着高岳便说,来年请建“圣神文武御驾行营”,随后陇右(我的凤翔和兴元)兵马为“行营右军”(古代地图方向倒着的),渭北、宁、河中由浑节制为“行营中军”,朔方、夏绥银、振武、河东、泽潞(昭义)为“行营前军”由李抱真节制,山南东道、荆南、鄂岳为“行营左军”由曹王皋节制,西川、东川、巴南为“行营后军”由韦皋节制,所有神策左右大营统一为“殿前神策军”,宫廷禁军为“殿后神威军”,各路行营居要冲,设节度宣抚使帅之,而后护卫皇帝,联合进击,亲自征剿党羌。 这话听得皇帝都要飞起来了。 “善,如今罢防秋,静谧淮西、河朔、淄青,护卫漕运来的税米、盐利,再加上西北、灵武营田,朝廷左右藏、户部司、延资库积蓄不下五百万贯,若等今年两税钱粮至,可得一千万贯钱。马上整个军事,朕加你为行营长史,和谭知重一起勾当(皇帝这次总算懂得权力下放,威望我收的道理)。” 高岳便拟画说:臣请罢“食三倍出界粮”(之前提过,唐朝方镇兵马奉朝廷指令出征后,就要享受三倍于平日的口粮和酒肉),如今西北各镇,将兵增加俸禄,射士又有田产,此项政策早已不利征战,先前许多方镇出兵,离界仅一两里路便屯营逡巡不前,只知索要出界粮,玩寇縻饷,出的也多是老弱病残,罢废“食三倍出界粮”旧政,和先前废防秋一样,是大势所趋如此千万贯钱足够支撑十万大军出外作战一年。 “一年时间,能不能彻底踏平党项?”皇帝很关切这个时间问题,不要打到最后,闹得和昔日河朔平叛一样的结局。 高岳笑着给皇帝说: 设行营,未必是要前后左右军一起出征,不过是要让各方镇,也包括关东那些桀骜的方镇知道,应当尊重我朝廷,尊重圣主,这天下的军队,应该掌握在陛下你的手里,听从你的节制,天经地义。 这下皇帝恍然抚掌,连说“如此说来,设行营、平党项本身不足以让朕欢喜,由此诸节度使诸方镇知尊崇朝廷,畏惧我朝廷威严,朕方欢喜。” “是也。” 而后高岳就献出具体的谋划对党项,要先分裂挑唆他们,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陛下先设行营,以臣为长史、押蕃大使,臣只用义宁、定武及宁军即可,先替陛下收庆州东山党羌,而后再灭渭北六府党项,再由陛下指麾行营诸军并力,北进白于山,彻底踏平平夏党项,如此计算的话,最后陛下御驾亲征,大约三月不到既能功成(也就是最后来个武装游行彰显彰显),何用一千万贯钱? 非但用不到这么多钱,臣保证此战结束后,可替朝廷收党项丁口三十万,战争的成本不出三年就能全都收回来。 “好,好!”皇帝眉飞色舞,指着高岳说,今年高三你就安心在西北营田,通畅水运,明年朕说到做到,平党项的事全权委托给你。 “平完党项后,朕正式拔擢你为执政!” 高岳不慌不忙,说谢陛下,不过臣还有一事要奏对。 “何事,快说。” “如今春闱还未开,臣请陛下,将进士科、明经科合而为一,并在其后急开制科。” “这是为何?” “天下攘攘,缺的不是府尹和刺史,缺的是真正理人的县令,尤其西北。”高岳如此说到。 3.三科合为一 按理说,唐朝的进士科考试自去年冬季开始,至来年春季结束,为何到现在还未有进行呢? 原因很简单,高岳身为吏部侍郎,在去年冬天时领兵打仗去了,铨选托付给了郎中和员外郎,皇帝也不晓得华亭那边要打多久,索性就说进士科考试往后延迟,等到高吏郎大捷归朝后再主持关试:因进士及第后,要过了吏部的关试后,才能有官资出身。 皇帝说要等高三,大臣们也不好有什么异议,春闱就这样搁置下来。 现在高岳在主持西北营田的同时,归朝入对,虽然上表要辞去吏部侍郎,不过他也建议皇帝说:“此后不妨将进士、明经。制科三科合并,方便人才择选。” 皇帝有些愕然,就说明经考的是贴经,进士还要加策问和杂文,而制科则按照时事所需分为多科,三者各不相通,如何合并呢? 高岳笑道,不妨如此,明经和进士两科的举子,统一归礼部主持,取消明经科原本的贴经,统一考墨策和时务策两类,而诗赋杂文作为加试科目。 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明经科的考试内容已明显不符合世人的期望了,所谓贴经就是背诵各种经书,然后填充默写,最后不过个“墙面木偶”,对经书里的要义大部分一窍不通,所以高岳主张要取消贴经。 至于墨策,则是根据经书出题,然后考生以文字来写“阅读理解”;时务策,便是主司根据当世的事务出题,考生用文字前来“策问”。 诗赋杂文作为加试内容,也是高岳为了照顾那些娴熟经义,但却苦于不通诗韵的举子他们可以选择不做加试内容。 而后高岳建议,只要墨策、时务策和诗赋杂文三科成绩合在一起,通过礼部要求的,统为进士,但分五个等级,即“五甲”,前两甲由天子亲自主持“制举”,设博学鸿词科、博通坟典科、贤良方正科、书判拔萃科、详明吏理科、军谋宏达科、明律善算科七大科。 博学鸿词科,便可不待守选,直接授各衙署校书郎职务; 博通坟典科,同样直接授教化学政方面的职务; 书判拔萃科和详明吏理科,则可直接授各地的县令(没错,除去赤县、畿县外,直接授予县令官职); 军谋宏达科,则可直接授予边将职务; 贤良方正科,则可直接授监察御史内供奉的职务; 明律善算科,属于“别有所长”的科目,可直接授各县县尉职务。 至于后三甲的进士们,则仍需要守选,不过则可以参加吏部的“平判入等”(现在吏部科目就剩下这一科,博学鸿词和书判拔萃被皇帝收归),通过者也可授官。 很显然,高岳如此改革的建议,着眼点是在扩充国家官僚队伍里的合格基层群,说白了就是县令这个层面。 以前在兴元府官舍里,云和曾对他说过,现在整个国家,有才华的人都想留在京城或畿内为职,稍远点地方都不愿意前去,好多县的县令都由流外胥吏充当,整日以征敛刻剥百姓为能事,偏远地区的更是大批阙员,让有文化的通经义的去当“百里侯”,当然要比这群人相对好得多(当然你要说全都合格,现在社会也远远达不到这个标准)。并且通过天子制举来择定部分县令,这群人将来也都是天子门生,未来中高级官僚队伍的预备层,不至于出现国家在人才方面的断档,更有利于天子直接控制官僚。 高岳还主张恢复各府州一级的“选拔考试”,优秀者不但可以直接以“乡贡”身份参加礼部试,也可被举荐入国子监深造,深造后参与礼部试合格后,可直接取消三年守选期为官(类似现在大学学习期间算入工龄)高岳也要藉此,恢复地方学政和国子监最高学府的威望,毕竟他是国子监太学生出身。 录取数额上,今年的考试,五甲合在一起,高岳请陛下扩大到三百人。以前唐朝进士最为难考,每年及第者不过二三十人,明经科虽然号称容易,但每年及第者也不过一百三四十人。无论进士还是明经,标准就是“宁缺毋滥”。 所以皇帝有些担心,说一下子膨胀到三百的录取名额,会不会泛滥,会不会混入大批庸才? 高岳笑着说到,古人云,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只要陛下能精心择取,以我唐天下之广,一千五百多个县,哪个县的百姓不需要优秀的官长?哪个县又出不了一位优秀的官长人选呢?三百是少了些,过千就太泛滥了,数年后陛下可定为五百上下,最为合宜。 以后,方镇级别的最高长官节度使、观察使、大尹,负责总理当地军政大事,侍奉陛下;州一级的刺史,只需要监察、收税就行;而真正应当重视的,是一千五百多个县的县令,因为他们是真正治理百姓的人啊! “愿听高三之见。”皇帝便说到。 高岳便请求皇帝以格式令形式,敲定县令这一级别的职责,总得来说有七点,守土防盗(散屯的射士,可由县令调遣),经营屯田(县令兼任该县的屯田小使),裁决讼狱,管理仓廪,督察学政,催收租税和执行朝廷政策,而县令的考核,也由这七点来决定。 “陛下,昔日得蒙圣恩,让臣岳亲自指择兴元府各县县令,这数年来兴元府的政绩如何?陛下也该明了。” 高岳说这话,当然是有底气的,兴元府本来近四万户的丁口,这短短二三年,已孳生到了近八万户,个中缘由除去定武军的眷属加入外,主要便是高岳特别重视“县令会集”,让县令去均衡赋税,扶持贫户,裁抑富户,兴修地方工程,招徕流民和山棚,所以隐没的丁口忽然就冒出来,兴元府各县的考核,也年年为上等。 最终,在强大的说服力前,皇帝颔首,同意了高岳的建议,说今年朕亲自主持制举,所得的书判拔萃和详明吏理两科的进士,便送往各地紧缺处为县令,不用再从九品做起。 高岳退出延英殿后,很快整个京师都轰动了。 也很快有位年轻的太常博士弹劾了他。 这位太常博士,名叫李吉甫。 4.紫宸殿权蟊 党项也好,沙陀也罢,这两件事在延英殿内,高岳和皇帝很快就达成共识的。 真正让整个长安城,乃至天下轰动的,正是高岳改革进士考试和任官迁转流程,并且皇帝还表态要接受。 对此,宰执的层面上,李泌私人没啥意见,他是门荫出身,现在身份又是个山人道士,以天下计他也觉得高岳的做法没什么错误的地方;贾耽呢,则持赞同态度,因他是明经出身,现在人们重进士而轻明经的习气,让他很是不爽,现在明经和进士合并,他认为是件好事。 刘从一则持反对态度,严震不敢说话。 最后反倒是太常博士,年仅二十七岁的李吉甫上疏,激烈驳斥高岳的“谬论”。 李吉甫出身名门赵郡李氏,门第甲天下,比高岳高了一头,他爹是代宗朝元载的宿敌御史大夫李栖筠,家族向来以“骨鲠居正”、“门风亮直”而自豪,李吉甫虽则年轻,但也承蒙优秀的家学,加之以对国家典章制度十分熟稔,所以进了太常寺为博士,深得皇帝和宰执的欣赏,这种制度革新方面的事务,他是有发言权的。 在奏疏里,李吉甫尖锐指出,高岳此举,绝非是为天下着想。陛下身为人主,理应会合卿大夫,共持国政,现在如听从高岳建议,岂不是如骡马行牙人,择选牲口般选县令?以前天子举办制科,参选的都是地方州县举荐上来的英才,务求野无遗贤,而今则只能从什么五甲进士里挑选,这群人大多只通诗赋杂文等雕虫小学,哪里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 另外李吉甫还称,世家子弟之所以优秀(比如我),是因有家训传承的,词学、理政、兵法、掌故、器度无一不优越于出身草莽的那群乡贡举子,此后科举请陛下只选词臣就好,南衙和重地的官长,还应走门荫路线。如以科举为主,各地的精英必定聒噪汇聚于京城,心托侥幸,和郡望断层,也就失去了家训传承,损失可就大了。 最后李吉甫还骂高岳这类人,早就没有世家根基,本为田舍郎,靠娶军将出身的升平坊崔氏哄抬身价,通过礼部试后便攀附天子,视天下为天子私产,自己则为天子私人,全无公义,治国如营私家,可称其为“权蟊”...... 朝内当即有人抄录份李吉甫的奏疏,送给暂时居于宣平坊甲第的高岳。 “这是什么个友善度?”高岳虽不至生气,但也哭笑不得,他也明白自己被针对了。 不过这年纪轻轻的李吉甫倒也厉害,能抓住问题的关键点。 那便是科举考试,到底和“择贤治国”这个基本理论到底冲突不冲突?很遗憾的是,确实冲突。 凭什么你会策问,会写诗,就是治国的贤才呢? 以致到了后来,凭什么会写八股文,就可以当官治理百姓呢? 凭什么高考成绩优秀,就可以...... 论为官才能,这时候确实是有家学的世家子弟占优的,李吉甫就是根据这点而发的。 至于李吉甫骂他为“权蟊”也不全然是单纯意气宣泄,唐朝此刻主体还是个贵族制,在不少世家的心目里,他们是和天子一道治理天下的,这公义有他们的股份在里面,自然不会胡乱行之;而高岳这帮人呢,西蕃认为他们是天子弄臣,国内的李吉甫们则看得更清楚,高岳的权力就来自天子,高岳得宠是因为他能很完美完成天子的构想,高岳从来不对其他贵族世家负责,他只对天子一人负责,所以李吉甫们既看不惯高岳们的扶摇直上,也不认可高岳们的治国理念,高岳而今的形象,已和卢杞有六分相似。 果不其然,李吉甫的奏疏,很快便得到窦参的支持。 矛盾先在银台门爆发,翰林学士陆贽、卫次公哭拜在皇帝面前,称李吉甫的奏疏是要绝天下士子晋身之路。 皇帝还没安慰完毕,另外的学士于公异、吴通玄、吴通微等,则在皇帝面前陈述,翰林院也该讲究“家承”,岂能让那些野狐子混入? 双方是唇枪舌剑,各不相能。 很快,宰执层面也爆发互相的攻讦,李泌居中苦苦调停,也无济于事。 皇帝特意下诏询问礼部侍郎高郢,而高郢回的奏章,完全不置可否。 倒不是高郢性格如此,而是这种划时代的变革,让主持礼部试的他完全懵了。 倒是宣平坊的高岳不慌不忙,他很快就给皇帝递交奏疏,称万事都避不过个“实验”,请给臣三年时间,在凤翔、兴元兴学政,三年后请陛下按照臣之所奏,小试一次,也权当是与李博士的一个赌约。 另外,高岳在奏疏里也狠狠回敬了李吉甫,他揶揄说,不知傅说出身于什么甲门,姜尚又传承什么家学?进士科全为天子选人而设,如世家子弟有名望,不是可一并来应试?为此,高岳还举了已远行西蜀的郑为例,称其虽出身荥阳郑氏,不也一样通过春闱及第,为天子词臣,李吉甫深恨进士科,岂非本末倒置。 所以皇帝居中发言,那便依高岳的奏请,三年后再行,以观成效。 当高岳行走于前金吾仗院,现皇都巡城司内监仗院边侧的道路,准备回宅第时,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回头一看,正是脸色铁青的户部侍郎、御史中丞兼户部使窦参。 窦参望着他,脸上的肌肉和胡须都在颤抖,“高三心肠何太歹毒,以我族子窦申为鸿胪少卿,出使西吉会盟,如今吉凶不知!” 高岳很平淡地说,我在吏部侍郎任上,不过替天子铨选的,窦申和袁同直都是前陇右副元帅马燧征辟为使节的,我何辜之有? 还没等窦参气到缓过神来,高岳又说,不过据边地的情报,喜鹊应该是被拘禁起来了。 窦参喘着气,眼神满是无主。 高岳就很沉缓地给他提出个建议,不妨平定党项后,我就建议圣主出兵光复秦州,然后逼迫西蕃议和,将喜鹊还到窦中丞的手里可好?窦中丞,你我仇雠相同,理应携手才对。 “你!” 可还没等窦参说什么,高岳便扬长而去了。 5.韩愈攀昌黎 随后的京城又迅速恢复平静,人们似乎都在等着三年后,高岳和李吉甫在皇帝面前的赌约。 不过边疆的酷烈态势却日甚一日:却不是关于唐人的,而是宥州的党羌,拓跋朝晖领万余平夏羌骑,在白于山车厢峡处击败了企图北进占据长泽监的渭北六府党项,六府的豪帅司乞埋和其子司波大野狼狈逃窜,其蕃落有数百人被拓跋朝晖俘虏。接着白于山的巅峰处,平夏拓跋氏族大开杀戒,将司氏族的战俘每隔六人,便抽出一位,破腹挖心,其余统统没为奴隶,祭典拓跋守寂的在天之灵,污血染红了山野的荒草。 河东离石处的数千帐党项蕃落也不甘寂寞,纷纷渡过黄河往西,部分加入平夏,部分加入渭北六府,双方继续厮杀酬赛不休只有野诗宕所部,共七百多帐入延州,请求渭北节度使戴休颜庇护。 高岳和李泌暗中建议朝廷,指令庆州刺史论惟明,不顾昔日的禁令,以官府的名目秘密卖给东山党项里的杀牛、白马族许多箭簇、刀剑、长和旗帜,该两族便得以用旗帜分署族人,并装备了锋利武器,成波越过白于山,同样出现在宥州南界,声称也要竞争天柱军节度使的位子:席不暇暖的拓跋朝晖,只能领整个平夏部,又和杀牛、白马等族展开血腥的酬赛。 不久,礼部春闱结束,高岳在宣平坊的私邸当中,却迎来了两位年轻的客人。 这两位皆是来参加春闱的,却都黜第,其中一位叫权德舆,为乃是宣歙观察使韩洄举荐,为前起居舍人权皋之子,其父权皋在安史之乱时避难于浙西润州,在大历元年时已去世,去世前拉着当时年仅八岁的权德舆,说我们权氏郡望并不在润州,而是在天水郡略阳啊,等到王师光复河陇时,你得把我的墓地迁回到故乡去! 所谓的天水郡略阳,即是秦州以北。 故而权德舆这次入京赴试,听闻高岳在华亭取得大捷,便奉着名刺前来拜谒。 高岳热情地接待了权德舆,席间这位年轻举子谈吐不俗,举止有礼,很得高岳的欣赏,便问他对当今时务有什么见解。 权德舆慨然作答,朝廷应奖率三军,光复河陇数千里山河的州郡、军镇,此不作他想。 高岳笑起来,他知道这年轻人很聪明,很懂得投自己所好,因为正如李吉甫所攻讦的,他现在是依仗皇帝的“权门新贵”,是完全有能力通榜的权德舆只恨没在去年秋冬就来干谒自己,这段时间高岳的府邸前是华盖如云,能轮到他已是激动莫名。 “权郎此次来,可有行卷在身?”高岳便直入话题。 于是权德舆悚然而立,毕恭毕敬取出轴诗卷来,送到高岳的手中。 高岳展开一览,便吟诵起来: “鸾啼兰已红,见出凤城东。 粉汗宜斜日,衣香逐上风。 情来不自觉,暗驻五花骢。” 这一读出来,倒闹得权德舆有点不好意思,他也晓得这数句过于“侧艳”,可能不会让执掌边戎的高岳所喜。 果然高岳接着读下去,便是: “婵娟二八正娇羞,日暮相逢南陌头。 试问佳期不肯道,落花深处指青楼。” 读着读着,高岳的眉梢皱起来。 而权德舆额头的汗呲呲的。 不过当读到诗中的少年“辽东去”时,女子只能在闺楼处遥望相思时,高岳情不自禁,起身吟哦起来: “君去期花时,花时君不至。檐前双燕飞,落妾相思泪。 空闺灭烛后,罗幌独眠时。泪尽肠欲断,心知人不知。” 他不由得想起华亭战场,无念山处那层层叠叠的坟茔和白幡,里面掩埋的,可不都是只身向辽东、西陲而去的少年吗? 他们再也回不到心爱的女子身边。 “昨夜裙带解,今朝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万里行人至,深闺夜未眠。双眉灯下扫,不待镜台前。” 将权德舆的玉台十二首读完后,高岳不由得掩卷长叹起来,“这战场上,又有几位行人可以千里出征,又千里还呢?” 接着高岳敲着书案,干脆利索地对权德舆说,请权郎明年再至京师,本尹全力援引。 权德舆大喜,当他离开高岳甲第时,望到那飞扬精巧的屋檐,华美巍峨的抱厦,郁郁葱葱的林苑,便觉得等到来年后,自己也会如高岳般可期富贵的...... 来的第二位客人,当门阍吏交来名刺时,高岳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名刺上所写的,正是韩愈。 高岳哑然,他从书案旁边的箱箧里取出另外封信件来,此信正是韩之弟韩洄先前写给自己的。 信中韩洄也提到了韩愈。 不过却不是什么好印象:现任宣歙观察使的韩洄,在接见辖区内举子时,其中就有韩愈。 当时韩愈正在宣州,由寡嫂郑氏抚养成人,便准备取得乡贡资格,赴长安准备参加进士考试,在韩洄面前取解状时,自报家门时居然称自己为“昌黎韩氏之后”。 韩洄当即不悦,不过他也给韩愈留面子,在让其他举子退下后,才单独对韩愈说:“我十世祖为韩播,你父仲卿昔日与我同朝时,曾说你家八世祖为韩耆,你怎好违背常理,认我昌黎韩氏为郡望?” 原来,韩和韩洄兄弟俩,才是正宗的辽西昌黎韩氏后裔,他口中的十世祖韩播,正是昌黎韩氏的始祖;而韩愈父亲韩仲卿,在世时明确称,自己八世祖叫韩耆,是安定郡人(泾原)氏,和昌黎天高水远,八竿子打不着。 这正是李逵遇到了李鬼。 可韩洄在信中对高岳说韩愈这小子倔的很,虽然脸色涨红,可丝毫不松口,坚持说自己是昌黎韩氏的后代最后连韩洄也怕了,又念韩愈如今家族艰难,生计不容易,也就没和这年轻人计较,依旧给他解状,解状上韩愈依旧要求,把自己郡望写成昌黎韩氏。 韩洄哭笑不得,只能照办,在信中倒是和高岳埋怨道:“一姓常不止一望,如遇著望,则目为故家,如望不著,则视为寒,攀附宗枝之习,由此而生,何太势利如此?”说的便是韩愈。 “请韩四郎入内。”这时高岳的思考结束,便对门阍吏如此说到。 6.设亭食鼍龙 韩愈手奉着行卷,进入了高岳的宅邸。 据后来门阍吏对高岳半开玩笑地说,韩郎君入门的仪态就如“舞蹈”似的,他在门屏前使用的小碎步,跑得很迅速,表达的是他在得到西北节帅高岳接见时那份欣喜的心情,但到了行马和门戟前时,又立刻放慢了脚步,满脸诚惶诚恐的表情,因为他马上要参谒的,是朝中重臣宅院,这些行马和戟是对方身份和权威的象征,不可不恭敬。 等到入前庭时,韩愈的步伐四平八稳,恢宏而缓和,因中堂上坐着的主人,是可以看到他的姿态的,绝不能给对方轻佻的印象。 当门阍吏对他说,韩郎君为贵客,可由东厢廊,进中堂见我家府君时,韩愈立刻如欢快振翅的鸟儿似的,穿过悬着风铃的长廊,接着在中堂廊柱间,即刻对高岳伏倒,口呼着整套的礼仪用语。 唉,这韩愈啊,还没到二十岁呢! 高岳急忙走上前,将他给扶起,连说屈韩郎君。 随即他就看到,韩愈身上穿着的白麻衣服,已经缀满了补丁,真的非常寒酸,心中也有些痛惜,就暗中对仆人们说,马上备好厚礼,我要馈赠给韩郎君。 很快,家中送来了数份雅洁的餐饭上来,韩愈很是感动,连连对高岳叩拜致谢。 因这次招待的是士子,不是沙陀酋长,高岳完全没必要摆谱了,所以餐盘里并不是在凤翔府招待薄骨所用的鱼鲜(那餐花了高岳四万钱,想想都心疼),而是另外种奇特的肉类。 这肉是厨院用刀切割后,用火炙烤成的。 韩愈就着胡麻饼,连吃了数块,觉得味道十分鲜美。 当时高岳设宴的地点,是甲第东院的设亭内,其外春季花卉怒放,香气袭人,一沼池水,粼粼泛光,高岳就问韩愈:“退之,可知道你吃的是什么肉?” 韩愈嘴里包着块,瞪着眼,摇摇头,咽下去后恭敬地说实不知。 此刻高岳笑起来,抬起食箸,指着池沼的假山水岩处。 韩愈循着望去,只见两三条灰色的满身疙瘩的动物,正在那里懒洋洋地趴着,半截在石头上,半截在水里,还摇动着尾巴,因在林荫下,若不是高岳指点,他真的没注意。 “这叫鼍龙,在利州铁官山下的溪流里存活,肉可食,皮可制甲,刀枪难入,当地刺史王抓了几条来,送至京师舍下,用池沼养着。” 鼍龙,可不就是,可不就是鳄鱼嘛! 韩愈看看这丑陋东西,想想自己吃的便是它身上的肉,不由得有些恶感,自胃中涌出。 “我怎么会接触到这些东西......”这便是韩愈的心理活动。 “退之,怕不怕?”高岳问到。 韩愈觉得这时绝不能露怯,便豪言说,这有什么可怕,听南人说,潮州那里的鼍龙更多呢。 “那是海鼍龙,和此不同,大小是利州鼍龙的数倍,在潮水里就如蛟龙般骇人。”高岳便说道。 韩愈不由得咋舌,连连想到,这辈子还是不要见潮州海鼍龙的好。 高岳则有意要试试这位未来的家,便打趣说,“退之的行卷暂且可不看,本尹便出‘鼍龙’为题,请退之口占一首,以观退之捷才。” 设亭之内,韩愈毕竟是韩愈,稍微盯住那石头上的鼍龙几眼,而后便吟到: 琉璃盏内琥珀红, 烹龙炮鼍玉脂浓。 安得长驱鳄鱼手, 为开大庾岭头云。 高岳听了哈哈大笑,说韩郎做得好,看来本尹有意要给韩郎双“长驱鳄鱼”的手呢! 这话说得韩愈受宠若惊,急忙将行卷奉上。 结果高岳一瞧,韩愈的行卷上密密麻麻附着几重别纸,高岳一道道揭开来看:这韩愈先是自称为昌黎韩的后裔,写着谱牒;而后第二张别纸详细介绍自己的父亲韩仲卿;第三张介绍的是自己最倾慕的叔父韩云卿,还誊着大诗人李白曾给韩云卿所写的诗“韩公吹玉笛,倜傥流英音。风吹绕钟山,万壑皆龙吟”来抬身价;第四张介绍的是自己的长兄韩会,韩会年轻时曾被称为“四夔之头”,以王佐之才自诩(另外位夔便是崔造),后来被元载举荐,但转瞬元载即败,韩会被贬为韶州刺史,郁郁而终。 果然当高岳揭到第五张别纸时,竟是薛瑶英的引荐信。 韩愈是韩会的幼弟,韩会又和元载有过伯乐之遇,所以不甘寂寞的薛炼师便极力向高岳推举韩愈,称此子文章有古法,家学渊博,可堪大用。 下面居然还有第六张别纸。 这还是河中节度使浑写给自己的。 因韩愈还有个堂兄叫韩(韩云卿之子),现在于浑幕府内为从事,所以韩愈来长安前,曾赶赴河中府干谒浑,请求浑侍中为他通榜。可浑和韩当时都赶赴平凉前线作战(本位面韩惨死于平凉劫盟),等到回来后,才晓得韩愈已在京师内落第,浑不免得有些内疚,就亲笔来信托付高岳,称我是一介武夫,不好管科场的事,逸崧你向来和礼部侍郎高郢交好,麻烦你来年通榜,取韩愈为进士。 等到把六张别纸看完后,高岳这才发现,韩愈去世的长兄韩会,是在大历十三年去世的,年龄有四十二岁,也即是说他足足大了弟弟韩愈三十岁! 为什么?因为韩愈的父亲韩仲卿,五十岁时才有了韩愈。 也即是说,韩愈的生母,其实不是韩仲卿的结发妻子,而是仲卿的侍婢。 别纸里,韩愈为了隐瞒自己是侍婢子,就称自己的三位兄长,即韩会、韩介和韩余都“早世”。 这点,高岳并未说破。 他只是问韩愈,你父亲和兄长们都以见背,你是如何就学的? 韩愈这时很感慨地说,十一岁前由我长兄韩会教育,兄亡后全由寡嫂郑氏抚育成人。 高岳点点头。 那位郑氏真的是个很伟大的女性。 而提到寡嫂,韩愈的语气很显然激动起来,他红着眼眶,说“愈饥时是阿嫂给我饭吃,愈寒时是阿嫂帮我裁衣,虽然家境困顿,但所幸有阿嫂在,疾病水火,都不沾愈的身,韩氏二代,只有愈和十二郎(韩会和郑氏之子,韩老成)二人而已,是形影相吊,多赖阿嫂,才能活下来。愈还记得,长兄临亡前,拉着愈的手对我说,你阿嫂去世时,你得为你阿嫂服丧......” “如此,我可赠你阿嫂三百段彩缯,但你得答应我个条件。”这时高岳摸着一字胡,开始敲打韩愈的“软肋”起来。 7.退之进兴元 一听三百段彩缯,韩愈又惊又喜。 其实倔强的韩愈也明白,他家现在不要说和冒称的“昌黎韩”相比,就算和普通的世家较起来,也已没落不堪,唯一的资产也就是叔父韩云卿在宣州曾购置的一所田庄而已,故而当韩会死后,他和寡嫂便离开家乡河南道的河阳,居住在宣州,整个老韩家都依靠这田庄度日。 韩愈的三个兄长又全都过世,一大批侄子侄女,还有两个寡嫂,及各家原本的老仆,林林总总几十号人,韩愈虽然年轻,但也是推卸不掉的“家主”,责任就在他稚嫩的肩上。 所以韩愈刻苦攻读,为了不单单是光耀门楣,也不单单是为了报答寡嫂的恩德,更是为了让老韩家存续下来! “我不能死,更不能失败。” 当他背着寒酸而敝陋的行囊,离开宣州,取得解状,准备前往河中府干谒浑时,走到半路上川资就已殆尽,饿得倒在树下,他嘴角吐着酸水,望着天上的星辰,如此想到。 半乞讨状态下,他是先去老家河阳,靠还在世的亲戚朋友,又凑了点粮食和钱帛,才挨到了河中府。 但最终这次春闱,他没死,但却失败了。 放榜后,他抱着满是补丁的行囊,呆坐在长安邸舍的门前头,望着袅袅的灶烟,完全不知道下顿何处着落。 礼部侍郎并知贡举的高郢恰好骑马自坊门前过,认得他,想了想,就对他说,河中的浑侍中有书来,郎君何不去拜谒刚刚归京的兴元尹高岳?这位最喜赈济有才的士子(武元衡了解下),圣眷又隆,镇守方岳,乃朝廷柱石,郎君如去,必有所得,我看郎君虽有才,但火候未到,也许高岳就是你命中贵人。 原本韩愈正好准备去投奔回家守选的武元衡,他也听说武元衡之所以能一举在先前东都春闱里告捷,正是有高岳通榜。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叩了宣平坊高宅的朱门。 出乎意料的好,这位贵人果然大手笔,一开口就给阿嫂三百段丝帛。 三百段,就算在盛产丝绸的宣州,也值得七百贯钱,足够宣州田庄好几年的收入了! 可高岳也说了,要条件,要回报。 韩愈诚惶诚恐,说不知有什么可以为大尹做的。 可高岳嘴角笑起来,反问说最近本人是京师舆论的漩涡中心,不晓得韩郎君如何看我? 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驱使,韩愈脱口就说,我看高大尹并非“权蟊”,而是“权门”。 另外听闻高大尹于西北佞佛,此绝非正途,佛法自西而来,乃是狄夷之法,实不足取...... “佛法如何,此非郎君所能言之也。”高岳忽然说道。 这下韩愈才猛然醒转过来,察觉到自己失言,吓得急忙捧起衣袖,忙不迭地道歉。 “那郎君是否愿为权门门生呢?”高岳接下来倒也不以为意,径自问到。 韩愈即刻满脸痛苦的表情...... 高岳见他纯直得可爱,就站起身来,一手抚着颔下胡须,又问说,你觉得门生和座主该是什么关系? 韩愈便如实说到,“身居穷约,不借势于王公大人,则无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业显著,不借誉于布衣之士,则无以广其名。是故布衣之士,虽甚贱而不谄;王公大人,虽甚贵而不骄。” 还没讲完,高岳笑起来,“所以布衣和王公间,时势相须,先后相资,是不是?” 韩愈大惊,接着忙说确实如此。 “好啊,请郎君为我写文,广我高岳声誉。这便是我的条件。” “绝不敢有任何推辞。” 可高岳紧接着说:“公楚兄言郎君火候未到,实在是真知灼见,不妨郎君随我入兴元如何?” “......”韩愈目瞪口呆高岳这个权门新贵,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 谁想高岳竖起三根手指,对他说,三年,只要三年后,韩郎君能在那年应春闱的话,我许你为状头,然后过天子制举,瞬间舍田亩而就官俸,五六年即可缓登公卿行列,又如何? 心中,高岳已决意要把韩愈,当作自己革新科举制度的一面旗帜,一面鼍鼓。 为此养着他又何妨,更何况韩愈写文章确实有理论家的水平。 看韩愈还在原地发愣,高岳就叹息声说,“不晓得韩郎君愿意不愿意,入我这个佞佛的权门处呢?” “愈愿伴在大尹左右,规劝大尹尽早远离释门。”韩愈没想多久,就立即请求说。 高岳没忍住,又笑了出来。 数日后都亭驿,高岳携带着检校御史大夫的委任制文,向兴元府出发,驿站内前来送行的官员、文人不计其数,各个都是名气震动京城的人物,韩愈穿着新被赠予的衣衫,跟在高岳的身边。 “小友,河阳韩退之。”高岳气定神闲地在各位面前,介绍了韩愈。 “久闻令名。”无数脸都晃在韩愈面前,对他毕恭毕敬地施礼。 惊得韩愈团团回礼...... 最终韩愈还是跟着高岳去了兴元府,当然高岳也不会将他安置在官舍里,而是在洋州的兴道县给他找了所田庄,每月都给他米,并给他纸笔,还有衣帛相赠,韩愈非常感激,暂时也没想任何规劝高大尹远离释教的想法,而是继续精研读书,并给在远在宣州的阿嫂郑氏写信,称自己在兴元府有贵人大尹照顾,一切都好。 韩愈的书信,和三百段彩缯一齐,载在自兴元府进发的帆船,沿着涌着波浪的汉川,准备入长江,再转运到宣城地界。 兴元军府官舍里,高岳从携带的竹笼当中,取出朵干花来,亲手别在笑吟吟的云韶发髻上,抱歉地说:“七百里驿路,实在没法让这兴唐寺白牡丹仍旧含着露珠来,只能让宅第里懂得做干花的家仆妻女帮忙,不晓得阿霓喜欢不?” 云韶还保持少女时代的娇羞,未曾变过,“何日才能回长安,与卿卿一道游曲江、赏兴唐寺牡丹呢?” 高岳有些遗憾,便告诉云韶,马上要移镇凤翔了。 此刻,韦驮天走入进来,对高岳汇报说,宣州那边送来的,主人你说要给彩鸾炼师的东西,已随着船到了。 8.猧子不正经 砂回堰修复一新的田庄门前,挽着个独髻的彩鸾炼师,手握着拂尘,十分轻松地自石梁上而过,向柳树、枣树和杏树环绕着的庄屋走去。 终于,终于,逸崧托付给自己的书籍已抄,不,是已著好。吴彩鸾这时候的心情,就和后世在截稿日前成功完工的所有作家一样,爽利,舒坦! 她从兴元府西的处驿馆草市处刚刚买了点心,要回庄内犒赏下小子宝来着。 这段闭门写稿的无聊无趣日子里,就宝伴在她身旁,咫尺不离。 “这凸鼻大眼的小子,虽最早和本炼师不相能,但现在终于得到本炼师的感召,最近它就喜欢摇着短尾巴,在书架上望来望去,是准备皈依道门了,对不对?”彩鸾想着,不由得笑起来,便推开庄屋的硬木门。 吱呀声,接着就是阵子的吠叫声,带着慌张。 吴彩鸾目瞪口呆地站在门阶上。 前院的柳树下,宝正咧着嘴吐着舌头,骑在头母子上,两只后腿绷紧如弓般,胖胖的短毛屁屁动个不休,正欢愉时,乍听到门被推开后,回望的眼睛里充满惊恐它没想到炼师会这么快回来! 一时间,宝惊得从那母子的背上跃下,结果拖动那母子在地上翻滚,惨嚎不已。 “嗯?”又是阵子叫,炼师往那边望去,三四只斑点的、黑白的、赤黄的母子,都叫起来,纷纷跃出庄屋的矮垣溜走。 庄屋中堂内,吴彩鸾板着脸坐在蒲席上,点心被放在膝边,宝翻着眼睛,带着内疚的神情,伏在她面前,呜呜呜的,像是在请罪。 这时彩鸾看到书架下,有几本道家房中术的书被宝给扯下来,里面的画纸在风中翻动着,“你,你这子,怕是要成精怪了!”彩鸾有些害怕,莫不是这宝能学画里的房中术,并且学以致用? 平日里这子在云韶、云和,还有芝蕙前,都装得和正派君子似的,在军府里遇到母子都目不斜视。好啊,谁想到你也不是个正经子,怪不得要陪我在砂回堰写书,是不是我一去草市那里买东西,你就趁机等于是蛟龙升渊,猛虎出山,把这方圆七八个村落的母子都“临幸”个遍?现在还唤了四只来,轮流供你...... “也不知道像个谁?”彩鸾伸出手指,在宝的脑门上叩了下。 孟春温和的阳光里,炼师倚着长绳床,半个身子在树荫下,半个身子在日头下,树影在她脸庞和羽衣上摇曳,洋洋地有些热乎酥麻的感觉。 宝也半闭着眼睛,伏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任由彩鸾的手在它软乎乎的短毛间撸来撸去的。 “你这眼睛啊,让我想起个人来,好似他。”彩鸾慵懒地捏着宝的耳朵,说到。 此刻,相距二十里开外的鹿角堰,有座归府尹名下更大的田庄,内有堂舍、泉流、陂塘,桑树环绕如带,依山傍水,每至暮色时分,淡紫色的云气流于山林间,十分美观。 庄内有僮仆照料,养有骏马和犏牛,出入不求于人。 现在高岳的妻妾,待到休沐日和吉庆日时,便居住在此,也就平日高岳坐衙时在军府官舍内照顾他的起居。 庄内还有个精巧的斋堂和花园,崔云和便以优婆夷的身份,在此住宿着。 “阿姊?”当云和一袭白衫,坐在香气缭绕的内室抚琴时,看到云韶笑着进来,还有些惊讶。 云韶将几个淡绿色的瓶子搁在案上,“卿卿从凤翔给你带回来的。” 云和皱起小巧可爱的鼻子,说不就是那芸薹油做的轻云油吗? 接着她微微抬眼,往阿姊的身后看去,可隔着纱帘,也没看到姊夫的身影,又望到阿姊发髻上的那朵很大的白色牡丹干花,知是姊夫从京师带回来的,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这会儿云韶笑起来,好像看破了云和的小心思,就将瓶塞给打开。 顿时一阵清香散发出来,弥漫整个房间,云和当即就如春风拂面般,心脾完全被沁染。 “现在它叫香苏轻云油,里面加了自回纥路卖来的香药,抹在头发上,香气经月不散。”云韶接着低声告诉云和,“在长安城东市已有贩售,价钱可了不得,整个兴元府都没得卖,还要等你姊夫彻底打通泾原那边的水运,才有充裕的货物能到山南来。” “阿姊,你我什么没见过吖,也不是多稀罕的物什。”云和嘴上傲娇着,可手上却将一对碧瓶装着的香苏轻云油轻轻摆入到自己的妆箧当中,接着就问姊夫坐衙还没结束啊? “你问卿卿?他现在乘马去砂回堰田庄去见炼师了。” “彩鸾炼师?”云和重新坐下,指头捻着琴弦,心中有些疑问,“阿姊啊,姊夫一直说,他有样东西要给炼师看,却对我俩都守口如瓶,到底是什么呢?” “这件事,卿卿连芝蕙都没告诉,就不要问了。”云韶毫无芥蒂地坐下来,将靠墙的琵琶抱在胸前,轻轻拨动数声,圆润清亮。 兴元府天汉楼西南处,是大渚河的船场,再往西的对岸处有处热闹的草市:勉县的商贾和农夫,都喜欢到此来交易,至此傍晚时分,人烟依旧茂盛,吃的,喝的,玩的,到处都有种生机勃勃的烟火气息,远处山峰上,护国寺山门的钟声悠然传来,世俗和释门的矛盾叠影,反倒让这里别有番风味。 一处盖草的熟水铺下,高岳摇着飞白扇坐在那里在边点首边读着份纸笺,一群游奕们挎着横刀,站在四周。 那边,吴彩鸾踏着微草起伏的河岸,鼓荡着宽大的羽衣,抱着宝,在两名游奕的指引下,正往草市而来。 高岳将纸笺收入袖中,随后走出熟水铺子。 大渚河注入到汉水的河湾,有水渠和平蔡湖相连,蜿蜒的沙堤上植着一排排树木,有艘船下了帆,放倒了长长的桅杆,停靠在岸侧。 “逸崧。”彩鸾很热情,隔着二十多步外就喊到。 高岳就立在那艘船所靠着的堤上,对她招手。 几名强壮的水手,将一个箱箧搬上来,随即砍断了捆在上面的绳索,待到箱板四开后一尊青幽洁净的石碑,便立在了彩鸾的眼中。 9.淮西劫** “这!”彩鸾顿时出乎意料外,把宝给放下,赶紧上前。 暮色当中,她的双手抚摸在这美丽的石碑上,虽然光线昏暗,但它依旧如同镜面般平滑,还渗着圆润的光泽,如青玉那般,接着就是一笔一划刻凹在其上的碑文: 只见其碑头写着“大唐故绵州万安县令文府君之墓志”的大字样; 其左侧是篇不足百字的墓志铭,“公讳箫,洪州钟陵人士也,进士及第,释褐为夔州云阳县尉,历一政,淹留上都听冬集,后剑南元戎精求文吏,改为绵州万安县令,未及,逝于半途,时年为大历十年冬十二月......” 文字很稀少,墓主也根本没有任何光鲜的事迹,这位叫文箫的,全无门第,虽然考中了进士,但因没权贵为之援引,所以第一任官只是偏远的夔州地区的一个县尉,大概当了两三年后,郁郁不得志,任满后只能前往长安城的吏部参与铨选,即“听冬集”,可并不顺利,他在繁华的都城内“淹留”了很长的时间,大约是穷困潦倒的,后来多亏当时的剑南节度使征辟他为幕府的底层巡官,摄万安县的县令职务,即便万安县不过是个中县,他还是振奋起来,准备动身,再从长安赶赴遥远的西川,为自己的宦途再搏一把...... “可是你没等到那一日,就在京郊租赁的屋舍里感染风寒,撒手人寰了!”此刻,吴彩鸾泪流满面,她的手不断地摸着碑面上的文字,寥寥的连一百字都没有,就把她最心爱的夫君一生给包含在内了。 这位叫文箫的寒士,在临死前牵住吴彩鸾的手,“那时在钟陵的月下,我看着你舞蹈,并且能够配得三生缘,这一生也就没有遗憾了。”接着他吃力地对着当时也哭成泪人的彩鸾说,“我死后,只求棺椁能迁葬回钟陵的山中去,和那轮明月亘古相伴。” 最终他用手慢慢拭去了彩鸾的泪水,“别哭了,如果正如佛经上说的人有来生,这一生你苦苦抄写小楷鬻字为我筹资赶考,下一生该我来报答你的......” 汉水边的风中,吴彩鸾扶住这块石碑,跪在地上,低头号泣到不能自已。 因为这碑文虽然只有百字不到,但落款却是大唐秘书监萧昕,誊字的则是大唐太子太师颜真卿。 萧昕的文章。 颜真卿的字。 多少四品上的达官贵人,用千贯万贯的润笔,来求萧昕写墓志铭,颜真卿来写神道碑文,却根本无法一得,更何况是二者合璧? “彩鸾阿师在丈夫死后,便一直呆在京师里,日夜给佛寺抄写经文,一面是借此为文箫超度,一面则是为了积蓄钱财,希望能给文箫弄个好的墓志文箫一辈子落拓萧条,阿师的心愿其实很简单,让他死后能荣耀些,能被后世记住,也就无怨无悔了。但在京师里想要弄到个人物给自己写墓志是多么困难的事,有些官员、词臣开口就是五百贯乃至千贯往上的价格,她这个女流之辈,积攒些钱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她收集的那些墓志文拓本,目的也就在于此。”这就是高岳在奉天城里,于薛瑶英的口中得知的吴彩鸾的心愿。 可现在高岳替她完成心愿,“阿师,我早就说过,我会报答你的。” 要知道,不管是萧昕还是颜真卿这样的朝廷耆老,让他们当中哪怕一个,为文箫这样籍籍无名,只历官几政的小小县令写墓志,都是难于登天的。 全都是看在高岳的面子上,萧昕撰文,颜真卿誊字,然后高岳又让宣润地界最好的石匠,用最好的石头雕刻而就,故而才拖了这么长的时间。 “逸崧,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吴彩鸾擦着泪水问到。 “是薛炼师先告诉我钟陵发生的事,其后便是我各处打听来的。” 此刻吴彩鸾压抑住了哽咽,咬着嘴唇望着江水和山峦间的晚霞,然后又对着高岳笑起来:“这生我已没什么俗念未了,下面是该离开兴元府,把墓碑送回钟陵,文箫的坟茔就在彼处逸崧,以后我便入江南西道的山中专心修道,不问杂事。” “嗯,马上待到大江潮信来时(起东北风),我就让艘船载着阿师和墓碑沿汉水入大江,再进江南西道。”高岳说到。 这时宝呜呜叫着,蹭在吴彩鸾的衣角,好像也感到她即将要离去,万分舍不得,这叫声就代表着挽留。 结果次日,高岳在刚刚结束休沐,回军府坐衙时。 一群商贾和军校是哭声震天,立在衙署的门前。 高岳很吃惊,便问是怎么回事。 刘德室和韦平脸色苍白,上前奏事说:“大事不好,我兴元府前去宣歙的四艘江船,刚过鄂州,入蕲州地界后,就被劫了!” 高岳听到此,心是猛地一沉,“人,人如何了?” 这时刘德室心肠最软,他指着那群跪在地上哭声不休的商贾们,对高岳说到:“四艘船上,押运的一百六十多名弩手、船工、小校,还有商贾和他们的家眷,全被杀了,其上驮运的盐、纸伞、药材等,价值上万贯的货物也全被抢了。” “杀了?杀了!”高岳当即眼睛一黑,接着头发都激怒地要竖起来,先前问了句,后来怒吼起来。 这下整个军府大堂,哭声更加凄厉。 不要说成年人,就是船上的妇女和不足岁的婴儿,原本是要去江东探亲的,都被残忍的劫**给杀害了韦平还沉痛地告诉高岳,劫**不但杀光了人,还把他们的尸身捆住扔到江中,婴儿的心都被活活挖出来,说这是给江神的祭祀。 “混账!无法无天!”这时高岳大怒不已,漆黑的眉毛几乎要绞缠起来,他狠狠地拍了下书案,几乎将其给震裂,“船队从鄂州过蕲黄,而后再由舒州去宣州,在这中间惨遭劫杀,你们说凶手还能是谁?” “请大尹上奏朝廷,求兵剿灭劫**,为死难者报仇啊!”许多兴元府的商贾和军校都叩首请求道。 因为遇害的人,全是他们的亲朋好友。 高岳的牙咬得嘎吱嘎吱作响这劫**,毫无疑问,应该全是淮西申光蔡三州里冒出来的亡命之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在江面上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恶行来。 10.八戒分行李 很快,他就让刘德室手书一封,火速沿驿路发给鄂岳都团练使李兼,询问此事的来龙去脉。 “阿师,现在鄂州到宣州地界的江面满是贼徒,杀人越货,非常危险,这钟陵你暂时不能回去了!”接着,他派人火速通知正在收拾行装的吴彩鸾。 半月后,李兼的回信送至,里面称不但你兴元府的船只被劫,人被杀,我鄂州和岳州的船只也是一样,山南东道和荆南的船只也是如此,这年劫**陡然酷烈起来,整个鄂州到宣州的水道,全被他们祸害了。 这时候高岳才知道,连接西南和东南的航道“长江”,已被淮西涌出来的劫**们给彻底切断了。 昔日每年春夏时分,东北风一起,便是人们说的潮信,那时候兴元、蜀地船只,沿长江至宣歙再入江南西道,或在岳阳进湖南,有的甚至远航到润州京口再往东南诸城邑而去,进行草药、木材、丝绸、盐米、鱼、茶酒等诸般回易,而江南、江东的大船也会扬帆西进入蜀,其间官商民三面,产生的利润数以百万贯计,沿江无数州县都在其中得利。 而高岳当初那么辛苦,凿碎汉水在郧州航道上的险滩礁石,目的就是要做汉水和长江间的“支线贸易”,在这笔庞大的财富里分一杯羹。 效果也非常明显,兴元府及东面的洋州、金州,直至襄阳,各地靠水的草市码头都被带动得繁盛起来,户口和财赋滋生得很快。 可现在,可恨入骨的劫**,开始肆无忌惮地切断这段生命线。 据李兼信里说,这帮贼人不但劫杀江面往来的货船,还公然上岸抢劫蕲州、黄州、鄂州和舒州的草市闾阎,嚣张无比,可李兼点起兵马和战船前去捕拿时,这群贼人就把船只藏在江岸边的溪谷山洞里,然后瞬间就把劫来的财货销赃,人就往北疾走,消散在淮西以南的大泽荒野当中,李兼到蕲州,问当地土人,各个茫然无知,毫无线索。 “把张熙喊来。”高岳愤愤地将书信掷在案头。 不久张熙就来到军府堂中,他本是韩的麾下射生将,是土生土长的润州人,擅长射弩,后来以客将身份来兴元府,现在也在此安家,不再回去。 因张熙熟悉长江的内情,高岳便喊他来问策。 “大尹,这帮人我是晓得的,既为山棚又为**。潮信时他们驾船四出,攻劫东南各郡商队,朝廷来围剿的话,他们便舍船登山,有时搞茶来卖,有时就在山野里耕田自持,互相结棚,成团成群,游离在王法和乡里之外。” “那以前这群人为何没这么大声势呢?” 张熙叹口气,“韩晋公节镇京口时,镇海军光精锐牙兵便有万人,各个重甲劲弩,而采石等地又有强大镇兵和船队把守,各州还有八百到一千不等的团结子弟以备缓急,韩晋公在石头城增设江边烽堠,一旦有事,烽火直传千里外,战船须臾发至,故而淮南道、河南道和淮西等地的山棚和**,哪敢轻举妄动?各个怕韩晋公怕得要死,无不束手,又被晋公借机招安了不少,所以晋公在世时,船只无论是入淮水、汴水,还是沿大江往西去,都是高枕无忧的。可晋公一死......” 说起韩,高岳的眼眶也微红起来。 不管如何,朝廷就是缺乏韩这样强硬铁腕,能文能武的柱石! 现在他横死在宵小的手中,所以江淮大地上,那群盗匪们又从阴暗的巢穴里冒出来,在阳光下耀武扬威,公然杀人起来。 更糟的是,镇海军在削减后,不少没有出路的兵卒、船手乃至吏员,居然也化身为**,和蔡州方面沆瀣一气。 总之,这劫**在高岳的眼中,便是“盗匪、方镇、悍卒、商贾和土著地头蛇”诸多色彩混合的怪胎。 “这群劫**,背后靠山便是淮西镇的吴氏兄弟。”高岳判断得无错。 他先是把这事密奏给紫宸殿的皇帝。 皇帝也是震怒不已,就让尹志贞、郭锻简选部分耳目手脚灵敏的巡城司子弟,化装为商贾,或出潼关,或走商洛道,四出打探消息。 最后答案果然揭晓:吴少诚从仙州、豫州、蕲州、颍州,到处招揽江洋大盗、亡命之徒,再混杂申光蔡本地的士兵,造船而出,劫杀商旅,并和周围一些土著商户勾结分赃销赃,完事后就四散逃逸,官匪一家,根本抓不住他们的把柄。 劫夺来的钱财,吴少诚就让蔡州人带着,换回商贾的皮,跑到淮南道的寿州、舒州乃至宣州去买茶,再返往河南道各州盈利。 还打听到,吴少诚现在还让蔡州家家户户的女子,广种桑树并养蚕,织造所谓的“土绢”,这种土绢质地上明显不如江南东道或蜀地的,但胜在价格低廉,一时间也风行周围,给蔡州牟利不菲;非但如此,吴少诚还暗中鼓动盗匪们,潜入到东面的山中,偷挖偷买铜矿,再运回本镇铸造假钱,往里面大肆掺杂铅铁等物,混入市面,以次充好,闹得现在整个东南的商贸混乱不堪,韩洄多次派兵入山去抓,可收效甚微。 皇帝便问高岳方策何出。 高岳请求皇帝下诏书,让镇海军、鄂岳、湖南、荆南、山南东道的兵马会剿,并在沿江备烽堠和快船,护送商队。 然则又过了两个月,整个局面更糟糕。 从各种动向来看,高岳敏锐觉得,现在绝不是淮西镇单独在搅乱子。 先前淮南节度使杜亚就忽然上疏,称韩镇宣润时,转运巡院用的长纲船,虽然从江淮到汴水,再到渭水要换不同船只,但全是韩一手掌握操办杜亚说,这种长纲船模式,对漕运周边的军镇州县造成很大困扰,各地不但不能从中获利,还要担负船只的修缮、运载的费用,如此各道疲敝不堪,所以杜亚强烈建议,再次废除各地巡院,改由各镇各州自己主持所在路段的漕运。 “这是猪八戒要分行李了。”高岳心念到。 11.西南自互保 果然杜亚一上疏,汴州宣武军刘玄佐也跟着上疏,接着不相干的淄青李纳、淮西吴少诚、魏博田绪等都轮番跟进。 虽然如今宣歙韩洄、浙东西的白志贞是皇帝的人,可中段的门阀握在别人手中,若走长江航线再转兴元府吧,现如今又被劫**给阻断了,皇帝不能眼睁睁望着江南西道、江南东道富庶的钱米烂在润州京口,在和李泌、窦参商议后,只能忍痛答应下来。 高岳极力不可的奏章还没送到长安城,从中原到东南的各方镇,都开始疯狂瓜分韩留下来的船只,并且在整个两千多里的漕运航线各地分界处,构筑起密密麻麻的“埭塘”来,换言之,约等于现在的高速公路收费站。 结果今年的两税,大坏! 从江南的进奉船到了京口,然后至淮水水道时,淮南各处埭塘就派纤夫来强行拉纤,然后索取高额的过路费、拉纤费; 然后入汴水,又被许许多多的埭塘勒索。 按照惯例,原本该运到京师的两税,该有两百余万石米和千万贯的钱,然则今年被沿路方镇“雁过拔毛”,最后抵达渭口的不足一半! 皇帝大为光火。 这几乎是等于公开的抢劫了。 由是皇帝怒责李泌和窦参不能明察利害关系。 李泌想要弥补,但这时已然迟了:刘玄佐和杜亚,把勒索来的钱作为正当收入,堂而皇之地厚赏给了镇兵,由此河南道和淮南道的方镇将兵更加骄横,全都支持节度使继续设埭塘,收取漕运的过路费,根本不把朝廷威仪摆在眼中。 同时淄青和淮西也同气连枝,又开始败坏起东南的盐法来。 之前刘晏为了更好地用盐利支援西北防秋军镇,曾施行过“虚估法”,也即是说刘晏要求东南的那些盐商们,多出绢布来充当西北军镇士卒的衣赐,便统一要他们用绢布榷盐(用铜钱的话,运输费用比绢布这种轻货要高的多),每匹绢布的价钱刘晏往上高估二百文左右这样盐商可以用绢布换更多的盐去贩卖得利,而同时他们也愿意承担这批绢布运往西北边地的脚力钱。 可现在虚估法却往坏的方向发展:杜亚在淮南,一面残酷盘剥盐户,以图压低盐本;一面又和盐商勾结,过高地“虚估”哄抬盐价,一匹绢布在换盐时居然高估了四五百文,多出的部分被杜亚和盐商们瓜分掉了而盐价也由此飞腾,不仅东南当地,甚至荆南、鄂岳、江西等不产盐地带的百姓们都苦不堪言,同时盐价的高利润,让吃不起盐的或眼红盐利的民众,化为私盐贩子或匪徒,开始煮卖私盐,朝廷每年在盐利上又损失几近百万贯钱。 淮西吴少诚便抓住机会,大肆从淄青那里走私盐来,除去满足自身需求外,还中道转贩给荆南、江西等地,营取暴利。 血淋淋残酷的景象,让高岳明白,这帮漕运利益集团和割据半割据的方镇勾结,终于在韩死后开始胡作非为起来。 他当即写了封信件,给隐居在华州的师父刘晏,求取策略。 几乎同时皇帝灰心丧气的密信送来,里面称两税和盐利败坏过半,导致军费不足,神策军无法扩充,如何抵御西蕃,又如何剿平西蕃呢? 皇帝说灰心话,高岳也因原本满盘计划的变数,而郁郁不乐。 他本来不过想在兴元府布置下工作,就携家眷去凤翔府的。 可谁想到这个夏秋,一下发生这么多让人不安的事,让他滞留在兴元足足四个多月。 其实今年原本形势一片大好,整个关中、西北、灵武和兴元,麦子都得到丰稔,是兵精粮足,就等着东南的钱帛财赋再来,可如今...... 等到休沐日时,高岳意兴阑珊,就把组织秋社庆典的事体交给刘德室去办,自己骑着马,闷闷地返归鹿角庄里来。 “卿卿,到底是什么事烦心啊,都见你叹第三口气了。”晚餐后,在正寝内高岳穿着件白色中单,手搭在抬起的膝盖上,坐在矮几前,本和云韶、云和与芝蕙三位飞“叶子戏”解闷,可一想到东南这半年来的事,不由得愁上眉梢,所以云韶才关切地询问。 云和也早觉得姊夫不对劲,便凑起耳朵来。 而芝蕙将叶子挡在小小的脸上,眼仁左右闪动,他们玩得是“升官图”,是绝不能把自己表情展露给对手看。 反正刘晏的回信还未到,高岳就开口,把事说给三位红颜听,而后就放下叶子,“军府里男诸葛们暂时没定夺,鹿角庄的女诸葛们说说想法给我听?” 于是三位也把叶子给放下,脑袋凑在一起,笑着叽叽咕咕番,随即云韶掩口笑到,指正寝室内的各种事物,问高岳说:“卿卿考考你,说说室内家什的来源?” 高岳先看熏香的铜炉,说:“梓州的铜,回纥的香。” 这时云和挑着秀眉,指着横梁上悬着的紫纱帘,高岳便说:“蜀州的纱绫,蜀都的水练,原州萧关的白玉。” 而云韶指指罗帐下的床榻,高岳想想,“洋州的木材和竹簟。” 云韶又指着长案上列着的妆箧,高岳边答,“蜀都产的脂粉,兴元的丹砂、雄黄粉,黔中的金粉。” 而芝蕙笑起来,露出细碎的白齿,“厨院呢?” “兴元的米、麦、药,西川、东川的盐。” “鹿角庄的农具和马坊呢?” “利州的铁,凤翔、泾原的牛马。” “那主母刚刚给你织的羊裘罩袍呢?” “也是泾原那面的羊得来的毛呀!” 这下三位问完后,高岳顿时若有所思,摸着下颔,激动地立起来,“女诸葛们的意思是。” 这下云韶姊妹和芝蕙用纨扇遮住嘴巴,嘻嘻地笑起来,说现在韦城武镇蜀地,杜黄裳镇东川,崧卿你镇凤翔、兴元,邢君牙、刘海宾镇泾原又和你交好,也就差个巴南观察使还阙员,崧卿你奏请朝廷,让个相熟的来任,那样整个西北、西南,不全是陛下的“后院”,虽然单个方镇的赋税不达东南那么富庶,可只要崧卿你再联络山南东道、荆南、湖南、鄂岳等镇同气连枝大家一起携手,这些镇有米粮,有盐,有马牛羊,有铜铁金银,有水运,什么都不缺啊,何需畏惧东南那里翻天? 高岳随后抚掌大笑,说:“女诸葛们说的大妙,我马上就要西南、西北互保,不,是西南、西北保皇!” “好啦好啦,我们继续飞升官图。”这时云韶看丈夫也安下心,就用扇子打他的胳膊,请求道。 谁想刚继续,三女就齐声唤到,“卿卿(崧卿,三兄)你黜落了!”随后将叶子摆下云韶至太傅,云和至太尉,芝蕙至侍中,只有高岳被彩到了“赃”,降黜为县尉。 “不吉利不吉利,你们刚才串通好了是不是?”高岳挽起衣袖,这才恍然大悟...... 12.筹画稳若山 骆谷道上,朝廷和兴元府的驿马闪电般交错疾驰。 皇帝应对也挺快的,表面上他是吃了这个哑巴亏,暗地里很快接受高岳的举荐: 以刘长卿检校工部侍郎,入巴南为观察使,即刻启程。 临行前皇帝单独召见刘长卿,慰勉他在巴南好好干,巴南这个地方土地其实是富庶的,可土著刀耕火种,不沾王化,你去首要的职责,便是往南连通渝州和夔府,往北则连通和兴元府相邻的米仓山隘道,其他的教化、耕殖等事务高岳、杜黄裳会帮你的,你之前也是刘晏精选出来的人才,通晓财计,朕相信你会做出番业绩的。 走的时候刘长卿是受宠若惊的! 他原本因为自己会干礼部郎中干到退休为止,后来皇帝和崔造忽然要他去和韩争漕运利权,他听了刘晏和高岳的话装疯,虽然惹怒了皇帝,一度又被放为兴州司马,可始终因“有病”未有离京,现在却否极泰来,皇帝忽然拔擢他为巴南观察使,回朝后怕是要正拜为某部侍郎,位极人臣了。 正在刘长卿喜滋滋清点行装,准备赴任时,高岳则将凤翔府和西北营田事务分别托付给薛白京、王绍,自己则主动带着刘德室、韦平、韦执谊等心腹,差点一百名骡子兵卫护,出兴元府,沿着入蜀的道路,至利州三泉院,要在此亲自会见西川节度使韦皋,东川节度使杜黄裳。 当然,高岳很看重在洋州攻读的韩愈,也把这位年轻士子带着,让他和大佬们直接见见,涨涨人生经验。 先前兴元府送给韩愈寡嫂郑氏的三百段彩缯,被淮西贼给劫夺,韩愈恨得牙痒痒,便在高岳的指引下,苦心研究关东特别是江淮、中原的政治、地理来,也有两次抽空来兴元平蔡湖游览,写了数首愤怒声讨并祝吴少诚不得好死的诗歌。 两位节度使在得到高岳的邀请函后,得知这也是皇帝的旨意,便也各自离府,越过鹿头戍,接着往北至三泉供军院,和高岳相见。 三泉供军院在县城以南处,而高岳和二位节度使决心便赏玩风景边谈论军国大事,于是就去县城以北的三泉山。 山崖苍绿色,古树疏松盘结其上,数道山溪自涧里而出,随后环绕县城,注入嘉陵水当中,崖对面有座平坦的高台,和山崖有道弧形的小石桥相连,台地上还有一亭子,恰好可供休憩。 亭边有三处泉水,环绕相峙,皆冒出汩汩的清水,这也是县名的由来。 “泉有三眼,元戎也有三位,恰好可守于一处,保皇卫国,岂非天命庇佑我皇唐哉!”韩愈看着泉水,和内里爬来爬去的白色如玉的小蟹,不由得赞叹地说到。 韦皋笑起来,说韩郎君果然有文采,三年后的科举,通榜的也算我一位。 这感动的韩愈急忙上前致谢。 随后三位节度使就坐在三泉亭子下,一面饮茶,一面计量着大事。而即便是马上要被推举入京为吏部员外郎美职的韦执谊,也只能毕恭毕敬地居在下座,尚无出身的韩愈更是立在亭檐外侍立。 “必须马上将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和荆南节度使曹王皋给团结进来。”高岳呻了口茶,开门见山。 韦皋和杜黄裳颔首赞同,说山南东道和荆南都号称富庶,让樊泽和曹王皋能和我们联手保皇,共克时艰,那是再好不过。 “荆南的江陵有户口不下十万,米粮丰裕,山南东道的襄阳、穰县这几年也都恢复很快,我计划是如果淮西劫**再这么猖獗下去,我们这片就互通声气,襄助圣主,把西北山南剑南给经营好,然后踏平小小的淮西得了,省得吴氏兄弟这双蟊贼看着碍眼,摸着恶心。 “平淮西不难,但必须得先确定对西蕃和党项的方向才可。”杜黄裳说到。 韦皋便说:“方向不变,先退西蕃,再灭党项,然后夷平淮西,中兴便等于功成了。” “唔,所以岳的想法是。”说着高岳先将五指张开,随即合起拇指、食指和中指,“西川、东川、兴元的兵合在一处,先在黎州、州打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如何?” 一听到打仗,韦皋的双眼都在冒光。 当然无问题,西蕃长时期占有这两州,强迫当地的蛮族为仆从,屡屡兴兵侵攻,我们将这里面的西蕃的据点给拔除掉,是再好不过。 “岳先前曾说过,西蕃勾结云南(南诏),历次兴兵犯界,图谋蜀都,兵路无非三路,一路自维、松,自西直接攻打蜀都;一路自扶、文,侵犯剑阁,割裂蜀地和汉中联系;还有路便是联接云南,以州为跳板,自黎、雅二州,北犯蜀都。这次我们合兵,就在最后一路,把西蕃布置的‘牙齿’给逐个拔除,目的有三。 首者,强迫黎州、州的蛮族倒向我唐,并给云南施加压力,让郑文明随即的出使更为顺利; 再者,打痛西蕃,让他此后势衰,再也无法从剑南、陇砥和灵盐三线发起攻击,迫使他求和,为再夺秦州张本; 三者,增加我西北、剑南方镇,不,是朝廷的威信,接下来再收拾党项,就要容易多了。” 当高岳瞬间条理清晰地将三个目标说出来后,韩愈都呆了。 他以前只知道读经书,哪里看到方岳们统筹军机的模样? 这时他偷望了下旁侧的韦执谊,只见这位头顶都要蹿出火焰来,激动得握紧拳头,带着仰慕无比的眼神,看着高岳和韦皋。 “为出军方便计,我们三镇得再次兴役,整修两条道路,一条自凤翔入陈仓道、金牛,接着顺利州入东西川,其中入东川需整修阆中道;第二条自兴元府往南,过米仓山,穿巴州,直通泸州、渝州,其中泸水、嘉陵水、沱水皆连大江(长江),与夔府、江陵府相接,可大批运米粮,通货商,此道抵兴元府后,我再整备褒斜道的水陆,可直抵凤翔的县。” “这样,汉水可连襄阳,东川泸州可连江陵,此两者在鄂州会同,通过蕲黄连接淮西,只要这两条道路修成,山南剑南各郡邑都可相连,运载财货米粮,往西可击西蕃,往东可平淮西。”杜黄裳赞不绝口。 最终三位节帅达成一致:先密奏朝廷,准备整备好道路后,在秋冬季节主动出击,和西蕃打场有限战争,叩响去云南的使节道路,而后来年,正式平定党项。 接着,即是淮西要接受命运的安排。 13.米仓巴南路 至于整备两条道路所需的人丁、功费,三川的节度使们也都妥善地商议好了。 在兴元府,高岳准备以定武军三千将兵,并在凤、兴二州征三百人夫,一起整备陈仓道,并在凤州河池和嘉陵水间构筑道关隘船坞,凤翔府则开始伐木造船,和蜀地的船只呼应载运;当然高岳最为关注的,还是整个兴元府和巴南相连的道路整修工程,“执谊(韦执谊以字行世),取地图来。”高岳说到。 韦执谊便热切地取出地图,展开在亭子下的石案上。 这时凑过来的韩愈,感到这图很奇怪,脱口就问:“此皇朝舆图为何阙失了岭南的部分?” 这一问不打紧,韦执谊立刻瞪了韩愈眼,吓得韩愈往后退了步。 原来韦执谊在兴元府的南郑县为县令,平日里因熟稔地理,高岳有时会让他制图备览,但等到图做好后,高岳取来观看,却发现大图缺了岭南,而单独的岭南地图却又缺了崖州。 “这是为何?”高岳问韦执谊。 “节下,为官者最忌讳这两处,执谊愚钝,不敢违心制图。”对方很认真,便是如此解释的。 高岳就立刻举起其他的岭南地图来。 “不见不见,绝不见岭南。”韦执谊立刻闭上眼睛喊到。 高岳便摇摇头,知道这岭南对此位是个忌讳,便叫他下去,然后自己接上岭南的图块。 可初来乍到的韩愈哪里懂得其中的曲折呢? 这时候高岳手指地图上兴元府南的米仓山处说,这里的鹤腾崖已有驿馆,而后我在兴元、洋州征募两千名人夫,自鹤腾崖往南,扩展旧道,依次经大巴岭、小巴岭及孤云、两角、米仓诸山,入巴南的集州的难江(今南江),再往南不到二百里可至巴州理所化城县(今巴中市),又西南至蓬州地,自蓬州走大竹道可至渠州。 渠州乃水路四通八达之地,不但和蓬、巴相通,东北也可至通州、房州,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渠州的巴水,往西南行二百二十里即可至合州的石镜(合川)合川东南一百六十里即是渝州(重庆),往北则是嘉陵水过果州和阆中,入利州地界和兴元府、凤兴相通,往西北又有涪水可通东川的梓潼,可谓三江交汇地。 只要扩充打通这条路线,自江陵府和夔府来的物资,可由渝州溯水送至巴南合州,再由米仓道大巴岭转运院,改由畜力陆运到山下南郑、勉两县的诸支流(由西南往东北,注入汉水里),至兴元府仓廪储备;而合州地界,一样可行嘉陵水至利州,直抵陈仓道入凤翔;同时合州,还有涪水水运,可送抵东川的梓潼,再入西川的剑阁驿站。 而长江到了渝州后继续蜿蜒而西,到东川东南的重镇泸州后,泸州南临大江,北三里又有中江水,自绵州、简州、资州一路流来,和长江在泸州城东相会;自泸州而过的江水继续往西,至戎州(今四川宜宾)再分而为二,一路名为马湖江,即金沙江,往西南去可通黔、滇,为“锁蛮之路”,另外一路则往西北入嘉州(峨眉山所在地),和岷水相会,直抵蜀都城。 杜甫诗歌里写蜀都“门泊东吴万里船”即是此景可见当时就有江东的商船,行万里路,过润州、宣州,至鄂州,再抵达江陵府、夔府,随后就是渝州、泸州、戎州、嘉州、眉州,最后到蜀都城里来,踏遍了大半个长江。 如今我们西川、东川、兴元、凤翔、巴南、荆南、奉节、山南东道乃至鄂岳,都能通过这一系列的水陆道路牵连起来。 当然这一切也都是为了朝廷,高岳接着说:我兴元府在整备好通往巴南的道路后,便准备奏请朝廷,发神策右大营五千士兵,先掘通褒水和斜谷水,再掘通斜谷水和渭水,这样兴元府的船只便能直达长安西渭桥处,此后朝廷靠我们这些方镇的赋税米粮和精锐队伍,就能对关东呈高屋建瓴之势了。 “我们都等着三年后天子能把明经、进士和制科合而为一,这样整个三川地,便有大批能写判文能理人的县令就任,于国于军都善莫大焉。”韦皋心急,当即说出高岳提出改革进士科考试的根本目的所在。 韩愈这才恍然,他想到支郡刺史已然是这几位元戎的麾下,如再能掌握基层的县令,那么他们权力将全面覆盖整个西北、西南官僚集团的高中低界面,往后...... 往后的途径,应该是反过手来,向中央渗透! 不,下面的事情绝非我一介小小士子所能想的,太可怕。 可随即韩愈一惊,只觉得肩膀和后背都被人抚住了,西川节度使韦皋,兴元节度使高岳,这两大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定定地望着他,“韩郎君届时为状头的话,不为我南郑县令,就为蜀都县令,然后就不用守选,举荐你入朝为员外郎、郎中。” “小,小子何能?只求及第便心满意足。”韩愈接下来抖抖索索地回答,让高岳和韦皋又是番大笑,连说韩四郎你谦虚了。 “郑文明在蜀都城如何?”当三位确定计较后,立在台地上望着潺潺的山溪和远方的嘉陵水,高岳很关切地询问起了郑在西川的近况。 “按郑郎中自己的说法,他觉得在蜀都城比在京师里好多了,他正积极收罗羌胡、蛮族,西蕃和云南方面的文书,随时为出使做着准备。”韦皋回答道。 “要做什么准备?只要在州狠狠打西蕃下,云南方面什么都好解决。”高岳对舍本逐末的郑做法不以为然,“从来只有以战索和的,未闻有求和罢战的。” 韦皋听到这话,笑而不语。 三泉会盟结束后,高岳返归兴元,便会集诸县县令,按名额摊派下去,要征齐两千名人夫,先打通米仓山一带,兴元府到巴南诸州,直至长江渝州的驿道商路。 恰好这时,刘长卿由骆谷道入洋州,又到了兴元府,友人重逢自然格外热情,长卿满心感激高岳的提携,而高岳也说你马上入巴南是重任在肩,在此我为主你为客,客随主便,宴会可不能推辞。 “兴元有美妓否?”刘长卿果然不改本性。 高岳笑着说道,我让军府发牒文去请一等一的倡优来,给文房兄助兴壮色。 但牒文发出去后,几名游奕却立刻跑回,报告的却是另外件事: “节下,城固县募役的五百名人夫,全都逃亡去了通关山。” “?”高岳愕然,怎么兴元府治理得这么好,还会出逃亡这种事! 14.城固县变故 第一时间高岳就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安顿好刘长卿后,便急切地从府城东侧的县公廨里找来南郑县令韦执谊。 “这次节下募集人夫两千前往米仓开辟道路,南郑七百,城固五百,勉县五百,褒城二百,金牛一百,这都是均摊好的,我南郑县并非出现如此情况。”韦执谊赶紧说到。 高岳皱起眉头,说城固县当褒水,又有铁官,我将其委托给伟长(李桀)打理,为什么会出如此大的乱子? 韦执谊也不明所以,他说之前兴元府和凤翔府各出人夫,前往原州筑丰安城、造千斛船,现在陆续毕役归来,各持长牒到军府和县廨来领剩下的报酬,那么远的距离也没出任何差错,这次城固县肯定有什么隐情。 这会高岳身旁的军将蔡逢元上前,抱拳说是否让都兵马使高固和监军使西门粲发令,差点本府的射士前去将逃亡的人夫们给抓拿归来。 “不。”高岳举手,然后说此事定有衷曲,接着他负手,在中堂内来回迅速走了几步,“不要用兴元府本地的射士,去洋州找使君赵光先,从那里调三百屯田的射士来,候我的差遣。” 韦执谊和蔡逢元都明白,大尹如此说,是不想在本地疯传此事,闹出更大的乱子,毕竟这件事暂时还无法定性。 何况城固县令李桀,也是平日里大尹最爱护的,是大尹的正宗师弟,不能因这件事影响他的前程。 当晚,洋州兴道那边三百射士就疾驰到了府城城门前。 后院官舍内,云韶急匆匆地给丈夫披上衣衫,此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担心丈夫赶路会感染风寒。 同时骡坊的监司孙通玄也赶到,他作为当地人,更熟悉风土地理,所以被高岳唤来,高岳下了庭阶,细声和孙交谈会儿,心中有底后即下令,往城固县界出发。 黎明时分,三百名射士举着火把,已然立在城固西南处的扁鹊城,前来迎接的李桀脸色很是难看,心中想的都是“辜负了棚头的信任”马上的高岳勒着缰绳,旁侧蔡逢元披着铠甲,其后三百射士自动站成六番撞队,腰上挎着横刀,前排持弓弩,后排举长殳,更让李桀不自安。 “伟长,个中怕是有什么小误会,无妨无妨,先去县廨再说。”高岳伸出手来,宽慰李桀道。 很快,城固公廨内,高岳先居堂,李桀伴坐在侧边。 这时高岳看到,廨厅的屏风偏门处,李桀的妻子葛氏正满脸担心地望着自己夫君,看来也害怕这事会对夫君造成很大的不利影响。 不会儿,一名须发花白,穿着满是补丁皂袍的佐史,低着头将应役的户计名簿递到高岳的手中。 高岳翻开名簿,只见纸色已泛黄发卷,随即读了几个名字,又看其后的印章落款,居然还是代宗皇帝大历三年的,离现在都快二十年,就问那老佐史,“你叫什么名字?” “禀大尹,下职贱名黄文语。” “在城固县为佐史多少年了?” “二十三年啦,我年轻来供职时,城固县和整个梁州还被党羌围攻过,就是那次家里捐了五十石粟米助军,才得了这个流外官。”黄文语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黄佐史,如此说来你算是县令的左膀右臂,课税也好,募役也罢,都要靠你去做,可这名簿都还是十多年前的,如此募役,上次没出差错,这次便逃不过去了。” 黄文语叹口气,然后很关切地看看局促不安的县令,便和其他几位吏员壮起胆子,在大尹前替李桀求情:“国家丧乱以来,版籍文书多毁,后来圣主推行了新税法,天下便不分土著户和客户,统一分等纳课,在这样的形势下,只认税不认丁啊,想把户计簿重新整备好,谈何容易啊!这绝非李府君之过啊!” 其他几位县吏也异口同声,替李桀申冤。 这话说得高岳也心软起来,他也叹口气,便在公廨堂内没有他人的情况下,说道:“这件事关乎伟长的前程,人夫之所以逃亡,无外乎是因户计簿(官府掌握的底本)和差科簿(具体应役名单)之间对不上,有差错,导致这次有重复应役或不该应役却要上番的的,应役的家户不堪忍受,一传十十传百,便全逃去通关山。” 顿了顿,高岳便下达裁决的方案通关山躲着的五百名人夫,连带他们带走的家眷,本尹不加以惩处,但必须还要按照差科簿上去米仓道应役,否则官府等于是丧失威信,可本尹也不能害民自肥马上本尹让监仓司,从赤崖关里调拨双倍的米粮给这群人夫,权作补偿。 还有今日的事绝不可以声张出去。 眼看县令李桀无事,黄文语等佐史们当即喜出望外,连连叩首,谢大尹的恩德。 屏风后,葛氏长呼口气,背过身来擦着因担心而流下的泪水,连连谢菩萨庇佑。 李桀满是愧疚,就要留高岳在城固县,自己要亲自设宴答谢棚头。 高岳只是拍拍李桀的肩膀,说伟长你太见外,你我同棚何须如此?如今整修道路是刻不容缓的,我且回府城发牒文拨粮食,你尽快把通关山的那群募役来的人夫给劝出来。 等到高岳往兴元府回后,李桀不敢怠慢,领着这三百射士,并带佐史黄文语等,骑着马赶往县北一百三十里的通关山。 足足走了三日,才到通关山。 此山高百余丈,方圆五里,水壕三重,其上还有废弃的旧城垒,相传是萧何所筑,原本萧何要想在此开路,以求通往关中,所以山也得名为“通关山”,人夫们和妻儿就躲在这里。 李桀顶着毒辣辣的日头,急得额头上满是汗,对着山上苦劝,说大尹已经答应不追究你们的罪过,还愿意补充两倍的应役米,各位不要再呆上上面,那里又无吃的,猛兽又多,被伤到可就不得了。 好说歹说,这五百名人夫哭声震天,携着老人妇孺,攀缘着杂树,才陆续从山顶上下来。 很快,高岳额外拨给的米粮也送到城固县来,佐史黄文语就立在公廨门前,给人夫的每家每户是按照份量,先发了七成的应役米,待到完工后带长牒凭据回来,再领其下的三成米,“去米仓道要好好做”、“别让妇人孩子在家里牵挂”,发一家他就说这一句,不一会儿就把五百户给发完了。 等到黄文语功成后,如释重负回到公廨厅堂准备交差时,却赫然发现: 中堂上不知何时起,大尹高岳脸若冰霜坐在案后,目光如剑投来,顿时感觉削了他半截身子。 黄文语一哆嗦,脚不知觉地软下来,差点跌坐在地上。 15.根绝黠吏门 这时整个城固县城当空,浓云下垂,不久细细的雨点打落在尘土上,扬起阵薄雾来。 公廨正堂上,帘幕于风雨里摇摆,高岳冷冷地依旧坐在那里,手指抽出根竹制签筹,随着堂角水漏的滴答声落定,便插在其上,表示酉时已到。 夹幕间不知何时起,东西都有一列射士,手握利刃,将这里死死地控制起来。 黄文语像只被虎豹利爪摁住的麋鹿般,半跪在地上,觉得背脊上的风格外冰冷。 这时其他的县吏还不晓得,十几位都往里面涌,结果刚迈入进来,就看到这架势,也一个个吓得膝盖生了根,噗咚噗咚地跪倒在兴元尹高岳的面前。 他们和黄呲牙咧嘴,非常痛苦,抬起眼来看着堂上如神佛般的高大尹,然则县令李桀根本不在场啊! 这会儿高岳手里忽然举出本这次米仓道劳役的差科簿,翻开扉页后,报出个名字:“高明府。” 一听到这里,黄文语以下十几名胥吏各个变色震恐,各个你看我,我看你,口舌僵直,不知计从何出。 可高岳笑起来,继续选出差科簿上的几个名字当众读出来:“李郎君,成老鼠,张破袋。” 胥吏们各个牙齿吓得直打战。 “把这几位人夫给本尹唤来。”高岳要求说。 这时数百人夫都在公廨门外的廊下避雨,应该是很好召唤来的。 可下面的胥吏们都在发抖而已。 高岳冷笑声,又说“高明府、李郎君、张破袋、成老鼠这个差科簿编的,岂不是在讥讽本尹和城固县令李桀?” “不敢,不敢。”各位胥吏头叩得震天响。 “胆子够大啊?”高岳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公廨庭院里,雨慢慢大起来。 李桀和妻子葛氏坐在堂幕之后,李桀痛心疾首,悄声对妻子说,我平日里觉得黄文语衣着简朴办事古道热肠,才把文簿都交给他打理,谁想到这两三年来他竟如此欺瞒我! 见黄文语装死,高岳把差科簿扔下,直接让十名射士出去,按照簿上的名字来查点。 没过半个时辰,十名射士持差科簿回报,称簿上的名字和应役的人夫名字完全对不上:五百人,实则只有不到三百人吻合。 “其他两百人呢?”高岳问到。 带头的名射士执旗,说对不上名字的,全都用朱笔勾取了。 接下来就热闹了,高岳让射士们按着朱笔勾取的名字去拿人。 日暮时分,数十人被拿到,统统跪在堂下。 随便问问,他们不是城固县的土豪富户,便是县中胥吏的亲戚宗族。 “明明在差科簿上,理当应役,可为什么却是别人来担当,自己却在家中逍遥?黄文语你身为县中佐史,是欺负这群人夫绝大部分根本不识字,是不是?”高岳厉声说道。 黄文语咬牙装死,不应答,只是叩首坚称,差科簿是下职遵照县令的指示,根据县廨厅内所藏的户计簿编写的,除此外下职绝不知情。 “狗胥吏不知死耶?”高岳便指着其中名富户,喊射士来打脊,责问这位为什么要逃役。 那富户哪里肯受杖刑,就喊叫起来,“大尹大尹,我们可是给黄佐史交了代役钱的,他收了钱,就该免我们的差科,雇他人替代的呀!” 此言一出,其他富户们都应和起来。 很快,黄文语的五个儿子都被射士给押来,这下黄见到自己活蹦乱跳的五子,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神情明显慌乱起来。 “黄文语,你在县内是个大户,有五个儿子。按我唐差遣法,差科徭役,先富强,后贫弱,先多丁,后少丁,家有兼丁,要月,家贫单身,闲月。你这五个儿子,怎么也该在农忙时月应役,可上次原州造船不去,这次米仓山开道也不去。然后差科簿上你收了这群富户的代役钱。不雇人替代,还把他们名字誊录在上,五百人内又搞出五十个高明府、李郎君、张破袋、成老鼠的虚名,把其下官府发给‘他们’的应役钱粮全都渔猎侵吞掉是何道理!” “大尹,下职说了,差科簿有出入差错,那是形势使然,您差科要五百人,下职就给您找来五百人,如有问题,下职也实在是无可奈何啊。”黄文语依旧抵赖狡辩,“至于我家五个儿子,为何不去应役,实在是家中贫苦,这两次都没轮到所致。” “你家中贫苦?”高岳负手笑起来。 很快,城西黄文语矮小敝旧的家院前,数十名射士五步一哨,将其困得死死的,周围来观的城固民众如堵,高岳着紫袍悬金鱼,马前有戟银竿开道,押着黄文语而至。 几名射士很娴熟地走到室内,举起木槌,摸摸索索,没多久对准黄宅中堂的某段空心的墙壁砸去。 木槌落时,黄文语的妻子立即瘫坐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声。 黄文语的心顿时都要被撕裂。 “大尹,这是夹壁。”马边的蔡逢元说到。 果然当墙壁被砸穿后,射士们在门外城固百姓的惊呼声里,报出一摞摞金银器物,一累累田庄地契,一段段细绢彩缯,从街道这边直排到尽头。 高岳指着这些东西,“黄佐史,你身为流外官,每月只有口粮,每年只有衣赐,二十三年攒下这数十万贯的家当,可有神仙相助耶?” 这下黄文语索性撒赖,他破口大骂道,高岳你又是什么好角色?朝廷养你这类的大尹节帅,每年光是俸钱既有几万贯,还能堂而皇之用杂给钱中饱私囊...... “今年兴元和凤翔的杂给钱,本尹已将七成捐给整修兴元前往巴南的驿道所需,文簿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本尹务求应役的人夫供应无缺,可恶的是你这样的胥吏,欺上瞒下,勒索富户,摊派贫户,最后让富户贫,贫户死,竞相贪赃,共同分肥。”说完,两名射士又举着本册簿,交到高岳手里,说是从夹壁里搜出来的。 一看到这册簿,黄文语心理上最后的防线崩溃,顿时翻倒在地,于高岳马蹄下口吐白沫,咬着舌头,满嘴流血,几近昏厥两名力大的射士将他用绳索给勒住,然后在围观民众的惊呼和欢叫里,用马用的木衔子塞到他口中。 高岳举起这册簿,怒斥:“县令李桀要新造户计簿和差科簿,你是从中百般阻梗,软硬兼施,可你家中夹壁里就藏着你私撰的册簿,这里面把富户的钱财,贫户的力役记得明明白白,方便你浮、受、勒、折,听说你还要把佐史的职务和这册簿,传给你儿子,今日本尹来绝你的望儿郎们,将黄文语的五个儿子,逐个杖毙这种灭门害人的豪猾胥吏,全族都没个善类。” 16.差科簿定新 此令一出,立在残雨里的城固县民众无不震恐哗然,而县中的其他胥吏则两股战战,面如死灰。 当然这在唐朝并没有什么官,特别是高岳这样的军镇方岳,不要说对区区县廨里的流外官,便是对军府内的随军、要籍等吏层面的,都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这里不是京城,节度使说杖杀,那就是杖杀。 如狼似虎的定武军射士,把黄文语的五个儿子给逐个捆起,掀翻摁倒在地。 人群里,黄文语和他妻子再也不敢抵赖什么,他咬着嘴里的木衔,咬到口齿碎裂,血流一地,对高岳的马头叩首不止,可高岳表情淡然,心如铁石,说雨已止歇,诸位儿郎点起火把,本尹亲自监刑。 随后数百名射士齐齐将火把点起,场面蔚为壮观,百姓当中曾被黄文语等胥吏坑陷过的,早已攘臂高呼起来,但仍有部分百姓依旧茫然,古代社会民智低下,大部分还不清楚黄和他家五个儿子到底触犯什么律条,都在指手画脚,只是说黄家宅里被搜出好多的马蹄金、蒜瓣银,还有人说平日里黄佐史跑来跑去,面相慈善,是不是大尹判错了案子云云。 更有胆小的妇人,忙遮住各家小孩的脸,不让他们看。 可指缝里,小孩还是瞪大了眼睛,望着黄文语的五个儿子惨受杖刑。 多年后,当这群小孩变为白发苍苍的老人后,还能回忆起当时高岳杖毙黄家五子的情形,都说大尹真的是狠,黄佐史家的小儿子还嫩嫩的,剥去衣衫如段藕似的,刚满十六七的年纪,被棍棒打得血混着泥水,飞溅一丈多高,脊梁都被打碎了,死前在那里大喊,阿父啊阿父啊,痛杀孩儿了,说阿父救我啊,把家里钱财都给了大尹充公吧后来实在痛不过,就骂自己的父亲,骂的,唉,都听不下去,也确实是熬不住才骂的,直到当着黄佐史的面断气为止。 不过也亏高岳这股狠劲,以后兴元府再也没出现过差役不均,放富役贫的现象了,现在天下升平了,怕不是死灰又得复燃啊! 天下真的就缺这样有手腕的角色。 至于多年后,当时身在兴元府的韩愈,这事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也听闻得差不多,在给高岳写传时,也心有余悸地说他“强毒”、“酷烈”,并说黄文语的五个儿子实在是“强罪”(强行定罪,用刑过酷),并称高岳虽是进士出身,但骨子里却是商君类型的人物。 杖杀完黄佐史五个儿子后,接着又杖黄文语本人,打了三十棍后,黄文语断气。 黄文语断气后,一时间牵扯城固人夫逃亡事件的三十七名县中的掌固、书办、仓司、秤司,全被收入县廨牢中继续杖打,火光将棍棒飞舞落下的影子照在土壁上,惨嚎声方圆里外都能听到,身体弱的第二天尸体就被扔在公廨前,等于示众,身体还强的吃不住,就招供画押。 最后是县令李桀,跪在高岳面前苦求,高岳才放了个人情,不再穷究下去。 可这时已有数十胥吏被杖毙,被牵连被刑罚者,包括城固乡村的里正之流在内,足有百人之多。 其实这人情也是高岳有意卖的。 那晚,李桀和妻子葛氏哭拜在高岳前,称这次多亏有棚头照应。 其中葛氏更是哭得梨花带雨,说伟长当城固令后,一心想让县里风俗醇厚,对黄文语等人是推心置腹,差役赋税就托付给他们去做,自己更多关注的是民生、学政的事,可谁想到事情会如此。 这葛氏原本可是皇帝身边的女官,不过没被李适临幸,因不慕宫廷,被李适不喜,索性让昭德皇后放出来,配给进士李桀为妻,婚后和李桀恩爱非常,但夫妻俩都是心地纯善之人,那里能玩得过黄文语这种汲汲县衙二十多年的老奸巨猾之徒? 高岳叹口气,便对李桀夫妻说,你们猜,这黄文语是如何上下其手,凑够五百人夫的? 接着他便说,黄文语指派十名胥吏,各造一册差科簿,登记五百人,其中只有五十人是真名,其他全是胡乱写的假名,每名胥吏各持一差科簿,各去一里社,按有真名的五十人上门摊派差役,富户被他们敲诈勒索,贫户则被他们强行征派,这才凑够五百人,其中有不少贫户这两三年已被他们重复差科,已有人家破人亡,最终忍无可忍,才酿出乱子来。 本尹找到孙通玄了解到实情后,又让韦执谊暗中调查,方才得知。 “说起来,这城隍社鼠如此猖獗,我身为兴元尹也有莫大的责任。以前我在兴元,百废待兴,所以为政宽松些;可如今,差役赋税不均,富户终日闲坐在家,贫户全年奔波生死,更有奸吏从中渔利,败坏公序良俗,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公吗?是到了该纠为严政的时候了。”说完,高岳拍拍李桀的肩膀,温言说这事马上朝廷、方镇和州县合在一起来办,这个人情我给你来做,不过以后城固县该如何,伟长你心中应该有底。 果然,高岳离去后,李桀立即在公廨前的木扎上,详详细细地将黄文语等胥吏是如何蠹害县政的罪行,一条条列清楚,让人唱给百姓们听罪行轻微的,牵扯不深的县吏,李桀表示继续留用,并重新编组了县廨的“班子”,三分一用旧胥吏,三分一用本县良善的富户,三分一用能断文识字的贫户(贫户由县廨发给衣粮),大家互相监督,差役赋税本县令亲自过问,李桀还根据从黄文语家里搜出的那本“传家宝”,亲自定了新的差科簿,重新厘定了这次米仓巴南道路整备的人夫。 经过这次变故,李桀痛感自己,应该向实务性官僚转变了。 接下来,高岳雷厉风行,亲自坐镇兴元府,将人夫数量翻了一番,以四千人夫的数额投入到米仓道修路的工程里去,并让兴元府判官韦平督董那边巴南观察使刘长卿也征调两千民夫协同。 凤兴到凤翔的陈仓道整备,高岳让都知兵马使高固亲自督董; 阆中道(利州沿嘉陵江至东川),高岳让利州刺史王亲自督董。 三月内务要功成! 17.武义为半子 这时从凤翔,西北营田副使王绍来信,称泾原经由灵武城,连接回纥的水运,沿路水驿已经完备,两地船频繁往来,非但是商贸的,也有政治的。 安西北庭宣慰使俱文珍已然坐船上路,义无反顾地借道回纥,向安西四镇迂回出发。 同时回纥也不断派来使者自水路入京。 目的是想和唐家交好立盟,当然也是有条件的,那便是希望唐家遵照前例,许以和亲。 因回纥昔日和皇帝李适间的仇怨,皇帝一时还没有下定决心答应,另外这次回纥的要求很高:我们不要李家某个郡王的女儿,这次我们要的是名正言顺天子亲生的公主。 面对回纥的请求,紫宸殿也在日夜激烈商议,皇帝坚持不从,说我身为天子,大公主灵虚已然入道为女冠,义阳公主已降嫁,德阳公主和云安公主(德阳十三岁,云安才两岁大啊)年龄尚幼,自难和回纥婚配。 但回纥使者不依不饶,对皇帝摆出两个选择: 一、许配德阳或云安入大漠,回纥死心塌地和唐家立盟,每年无偿给唐家献五千匹战马,并永远和西蕃绝交,出兵支援唐家还在苦苦抵抗的安西北庭军镇; 二、如果唐家天子不许和亲,回纥立刻投向西蕃,先灭安西北庭,随后联手进攻唐家。 这时执政宰相李泌缠住皇帝不断苦苦进言,称与回纥和亲好处有三:一是可引来回纥骏马,大大扩充我唐在西北的武备,军队必会浸强;二是回纥一旦和我唐立盟,引起连锁反应,云南方面也必会松动,转投我唐,孤立西蕃;三是回纥可直接增援安西和北庭军镇,另外借助泾原、灵武水路,我唐也可不断遣送小规模的军队和物资,入回纥道,去给安西、北庭补血。 “陛下,只要安西、北庭能在此形势下再坚守数年,我唐必可在西北对河陇实施反攻,为此也须与云南、回纥联手,对西蕃形成三面合围的态势。陛下,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兵不血刃即能获取南北边界的安定,臣老矣,愿以最后数年光阴,誓死辅佐陛下,中兴江山,如此臣死且不朽。”最后面对还在那里傲娇执拗的皇帝,李泌也顾不得旁敲侧击,直接脱去冠缨,不断叩首出血为止。 皇帝急忙将李泌扶起,叹口气说先生赤诚朕已知矣,容朕再思量思量。 入夜后,皇帝接到高岳的奏疏。 里面“高高参“(高岳现在的使职有参知政事)劝皇帝说,汉高祖有白登之围,我朝太宗皇帝有渭水之盟,但这都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如今回纥也好,云南也罢,都对西蕃骄横日益不满,也确实该争取它们倒戈至我唐这里来,臣昔日为集贤院正字时,曾亲眼目睹回纥人在京闹市杀人,骑马攻劫县廨,臣家中的使女阿措,便是那次血腥事件留下的孤儿,所以论起对回纥的仇恨,臣何尝减于陛下?然回纥虽骄横,还未曾侵占过我唐领土,西蕃方是如今的大患,请陛下明白轻重缓急的道理,只要臣整修好西南各郡邑的水陆通道,此后凭兴元、山南东道、荆南、剑南的财赋供军便无缺失,我和韦皋、杜黄裳、樊泽、曹王皋已达成共识,准备于今年冬出击西蕃所占的州,以战胜促使云南和我唐和谈;陛下则居于北方,收回纥之盟,臣先击州,后收秦州,逼迫西蕃和议,再引陛下行营剿灭党羌,再平淮西,如此陛下英烈可远迈秦皇汉武...... “远迈秦皇汉武”这句话真的打动了李适,他至今还在昔日平藩作战失利的阴影里不可自拔,现在皇帝不但需要对外战争的胜利,也需要场对内的胜利。 跳着作死的淮西镇,也早列在皇帝的黑名单内。 不能把这种桀骜的方镇,留下祸害朕的子孙后代最终皇帝想清楚了这件事。 于是当晚皇帝在两仪殿内,对着昔日惨死在回纥手里的韦少华和魏琚的神主位痛哭一场,说为了江山社稷,朕只能暂且忘却要为你俩雪恨的誓言,而委曲本心,向回纥议和。 三日后,皇帝难得在宣政殿正衙举办大朝会,当着满朝文武和回纥使者的面,下诏同意让德阳公主许配给武义可汗,三年后成行。 回纥使者大喜,对唐家皇帝说:“昔日郭老令公在世时,我可汗与天子曾结为兄弟,而今又为子婿,真是大欢喜!” 李适就对回纥使者说:“汉地有规矩,女婿便是半子,你等可知?” 使者当即就跪下表态说:“此后我回纥,便是唐家的半个儿子,不,是整个儿子!” 李适差点当殿叫对方喊自己“爸爸”。 随后鸿胪寺的官员和回纥使者达成一揽子协议: 唐朝许可回纥的胡商重归京畿,开通灵武泾原和振武城的两线的水陆商贸,然则回纥商队过境须得给军镇纳税,结算货物统一用丝绸绢布(这对唐朝有利,一可套取金属货币,二可消化江淮过剩的丝绢产量,缓解钱荒,三是用丝绸为货币,比起铜钱来大大节约运费,因为丝绸比同等价格的铜钱要轻); 回纥每年须给唐家无偿献五千匹战马,回纥必须增援安西北庭的唐家军镇,免受西蕃攻陷。 没过多久,回纥的武义可汗得闻唐家许婚,高兴得不得了,又派使者来京师,上表皇帝请求回纥自此改名为“回鹘”。 这时山南兴元府的官舍内,韩愈正跟在高岳身后,口齿有些急躁,还在激烈辩论着对城固县佐史黄文语的处置问题。 韩愈的意见是,黄文语可杖杀,但他五个儿子的处置,则太过残忍,完全是非法之举。 高岳不疾不徐,笑着望着妻子栽植的各色草药,摸摸叶子,“韩四郎,你说本尹对黄家五个儿子是深罪,可你还不清楚,只有深罪才能让人畏法的道理。杖杀几十个贪渎的胥吏,吏治能为之一清,百姓能安居乐业,善莫大焉,这便是下猛药的由来。” “可是......”韩愈也够犟脾气的,还要辩论。 高岳也不以为意,哈哈笑起来,对韩愈说不妨这样,反正马上巴南和阆中的道路都快整修完工了,你不要对他人说,权作你我间的小秘密你可以“韩处士”的名义,写一篇驳论本尹的文章。 “这可如何敢!”韩愈说到,他顾惜的是高岳的名声。 高岳却说没事没事,做政事的人不会惧谤,你写出来,我让洋州纸坊和雕梓坊以邸报性质印制出来,张贴在全兴元各州县,让官僚、吏员、军卒或百姓们都来瞧瞧,也都来评判评判。 18.兴元府邸报 为激励韩愈,高岳还开出了润笔格,说你文章写出来,文辞义理精彩的话,本尹给你五十段上好的蜀锦,作为酬谢。 “可愈先前答应过节下,要以文章广节下声誉的。” “你尽管写好了,本尹绝非沽名钓誉之徒。”高岳气度很大。 仲秋时分,以兴元为核心地域,陈仓道、米仓道和阆中道三条驿路都已整修完毕,不过原本高岳掘通褒水和斜谷水的企图却失败,因此河流岸边陡峭,水流湍急,且巨石成百上千,实在难以疏浚,于是高岳规划的西南、西北主要商贸、补给路线便是:米仓道连通巴南,陈仓道过剑阁连通西川,阆中道则连通东川,最终皆能通往长江主航道处的渝州,船只不但可入岷水、巴水、涪水、沱水等支线,更可沿嘉陵水过利州这个枢纽地带,直至凤州,舍船换车,经陈仓道和褒斜道间的回车道,抵凤翔县;再加上汉水往东通山南东道,凤州河池控扼西边的扶、文、成等西蕃所占陇右地带兴元,经高岳数年精心治理,一跃成为山南西的头号重镇。 巴南观察使刘长卿,立刻移镇在靠长江更近的渠州,全力利用长江这条黄金水道的商贸,此外韦皋、高岳和杜黄裳,果然兑现承诺,给巴南地区支援许多牛、种子、药材和农具,刘长卿在巴南数州带领土民是筚路蓝缕,开辟田畴,又经渝州和夔府买来数名美貌的歌姬,闲暇时就歌舞写作,顿时过的充实无比! 三路毕功,是大喜之事,兴元节度使高岳在天汉楼花费万贯钱财,大宴军将、僚佐,并传令赏赐全兴元的士兵各两段彩绸,一时间天汉楼四周官员、仕女、军卒如云如雨般,热闹非凡。 饮完酒后,高兴无比的高岳亲自提笔,在天汉楼雅阁中的粉壁上写下《山南兴元新修驿路记》,称“我之提封,距扶风(凤翔),抵剑阁,千一百里......自散关至南郑,筑传舍一十一处......自兴元而南,逾利州而至剑门,筑传舍一十五处......由是驶行者忘其劳,吉行者徐其驱,孥行者家以安,货行者肩不病,徒步者足不茧,乘行者蹄不。公谈私咏,溢于人听......” 一口气写完后,背后热闹的酒宴还在继续,高岳深吸口气,推开天汉楼窗扉,顿时整个兴元府的气派景象扑面而来,街坊横竖如棋,汉川边的码头,城北的大市,周围各州的商旅,扛着运货的布囊、板舆,往来如织,凤翔、灵武来的回纥、党项马、犏牛,利州的农具、药材,兴元、洋州的纸张、茶叶、纸伞,西川东川的盐、丝绸,陈列如云。米仓山自南流来的数道河川,都往北注入浩荡的汉水,并把河边的土地切割为数个大块,每块上都修筑了石堰,良田遍地,村舍密集。城墙之上,烽堠肃然,士兵们精神昂扬,手持旌旗,列在其上,气势雄壮。 而今凤、兴两州和凤翔的草棉,已被萧管理的监司统购,接着兴元府与护国寺取出无尽藏里的钱财投资,给射士各户添置织棉的器具,至此数州地界,纺轮声转动不休。整个山南里,高岳还鼓动民众开掘硝石、硫磺,立炉烧炼,然后和木炭按吴彩鸾所著的“神雷法”混配,储备在独立的仓库当中,还有顺带产出的矾液,则准备用来给棉布染色。 “这功业,才是大丈夫所为,我也算是真正登上历史的巅峰了。”高岳看着想着,不禁陶陶然。 这时拜将坛边人烟最稠密处,百姓们挑着扛着东西,都不由得在处木札前驻足,嚷嚷着上面写的是什么。 于是就有识字的人喊,有位“韩处士”的写了篇长文,被当作邸报贴在木札上。 “都写的啥?” “不得了,公开谤大尹之政,说大尹杖毙城固县佐史黄文语家五个儿子,是违法的行为。” “这种都能贴在木札上?”许多百姓议论纷纷,大惑不解。 “不但贴了,据说大尹还给这韩处士送去五十段蜀锦,并说全兴元府谁能写文章驳斥这位韩处士的,同样可张贴起来,大尹并有酬谢。” 这一下在兴元府就炸开锅,不少会写文章的人,都卯足劲,也就此事写了许多长文,高岳说话算话,果然一经采用,就有布帛酬谢。 最后兴元府的数处书肆,索性买来大批纸张和雕梓,将围绕这件事所形成的讨论文章刻版,然后印出成百上千份以出售,居然卖得很兴隆。 “百姓其实很关心时事嘛,我们也要推波助澜下。”高岳得知这情况后,对刘德室和韩愈说到。 之前印制募兵纸札时,高岳曾做过试验,将盐州被西蕃屠城的情况印在其上,起到很好的效果,现在不过瓜熟蒂落而已。 最后高岳让刘德室来抓这件事官府和书肆联手,专门开设《兴元邸报》,由高岳亲自题字,每旬日印制一期,先是关乎时政,刊登的是兴元和朝廷间的奏议,官府告示文牒,大唐的政治情况等。 很快就有人写赋文、诗歌在其上,供人评判,以张名誉。 接着就有商贾在其上花钱做“广告”。 护国寺主事僧明玄法师又开始在上面写些佛经变文,号召人礼佛念号,信奉净土宗。 兴元府的感业寺、兴龙寺、普陀寺等,也开始在邸报上写文,和明玄展开关乎佛法的论战,好不热闹,不久“韩处士”立刻加入进来,轮番用“河阳子”、“食鼍山人”等笔名,撰文痛骂所有的佛教都是虚妄,战况不断升级。 然后该来的也都会来,有平民家户开始在邸报上征婚...... 一时间,兴元府的街坊拐角到处都有这样的景象,一群百姓围着会识字的人物,叫他读《兴元邸报》,看看每个旬日都发生什么事,韩处士这次又骂哪个僧人了?往往读报的年轻人还没结束,几名满脸横肉的游奕就挤进来,将那年轻人给拿走。 当然不是问罪,而是通过这种办法,找到有读书能力的,统一送到刚刚筑就的“韬奋学宫”当中去。 19.少牢祃牙旗 因为和李吉甫,或者说也是与整个朝堂的三年约定,高岳是没有忘记的。 大量印刷售卖《兴元邸报》,也是为了将民间的文化力量给激发出来,现在只要识字的年轻苗子,高岳全不愿放过: 临汉水的南街酒亭家的儿子,出身商贾,因娴熟文章,给高岳拉入韬奋学宫; 出去回易的小军校,识文断字,聪明伶俐,也被转入学宫里来,高岳答应他,三年后你去考春闱,考中固然好,不中的话继续回兴元府来,军俸一点也不少; 府中和各州县僚佐或胥吏家的儿子,也有富农家的子嗣,但凡有出色的,也纷纷入了学宫。 近代是“穷文富武”,但当时却不是这样,此时唐人因雕版印刷尚未风行,重视的依旧是抄版的藏书,就如同那位渤海国太学生杨曦般,所以对读书应考的人而言,光是将经书给集齐就是笔庞大的费用。 当然对这时的兴元府来说,这个困难不复存在,洋州纸坊大量生产的竹纸,兴元的书肆雕版的发达,再加上高岳强制对佛寺征收和籴米和印刷品,将书卷的成本大大降低,而同时高岳在全兴元推行稻麦混种、草棉,并开通驿路商贸,贩售茶盐山货等,大大振兴当地的经济,现在非但兴元本地,就是利州、洋州甚至是凤、兴州,沿着各处驿区都形成不少小规模的而很繁盛的商镇,百姓和军卒手中多了积蓄,也开始将孩子送到护国寺的各乡村道场学习变文和算学,争取能写能算,其他的感业寺、普陀寺等和护国寺理念不同的佛寺,也争相在乡村或集镇内开设道场,和护国寺竞争起来。 一时间,各寺庙的道场负责初等教育,而府城里的韬奋学宫负责高等教育。高岳又传令杨曦精校各经书的版本,统一印制“学本”,让苏延博士“知兴元学政”,并让全府的官僚军将按照品阶俸禄不同,捐助禄米助学,高岳还准备购置田地,作为专门的“学田”,用来支撑府学的运转。 高岳自己做了个表率,送长子高竟入学宫开蒙。 他妻子云韶,也在军府院中办设“女塾”,聚拢府中或城中“形势户”的女子,一并讲学。 节度使夫妻垂范后,其他官员纷纷仿效,刺史王、赵光先、韩清沔,无不在所知州划出学田,兴建学宫,并让自家子弟入韬奋学宫来就学。 最后,连京中闲居的李晟,也让家仆把两个小点的儿子李宪和李,顺着骆谷道送来,入韬奋学宫学习。 按李晟的级别,他所有儿子都根本不用应考,靠门荫就有大官做,之所以如此,也是为表达对高岳的支持(李晟的外甥王,部属赵光先等,都在高岳下面为支郡刺史,这都是李晟力量的残留,自然要细心呵护)。 军府设亭内,与高岳散步谈心的苏延博士,很有信心地对高岳说,以兴元府韬奋学宫的生徒数量、学本质量和教学水准,三年后的春闱制举,必能大有所获。 不过苏博士还有点担心,他对高岳说佛寺道场,帮幼童开蒙文字、算学等,学成后如不能仕进,那该如何? “种田能读懂历法能看明白农书,送税米去仓廪时能懂点算学不被胥吏坑害,不是很好吗?为军卒时,能写会算,头脑清楚,不也很好吗?更不要说那些廓坊户和商户了。”高岳对苏博士只知读书仕进的理念不以为然提高人民群众的文化素质,对社会文明昌隆永远都有正面作用的。 这时韦平从回廊那边走来,交给高岳份书卷。 高岳展开来,立在原地细细端详番,然后说:“这经界法非同小可,急切推行不得,须要耐心实施,等我协同韦城武出兵州凯旋后,先在兴元府数县内推行,然后拓展至整个兴元、凤翔封境,再提议陛下,于京兆、同华、山南东道施行,进而覆盖全天下。” 原来,高岳希望的是,在州再次得胜,增长威信后再行这个所谓的“经界法”,便水到渠成,故而先让韦平拟好了草案。 清秋时分,兴元长空疏云,无垠万里。 城外赤崖关处搭起高耸的祭坛,四面设鼓,擂声如暴雨般响彻天际。 定武军环绕祭坛,列成雄浑大阵,中央的是党项蕃骑,其战士各个披发,青面獠牙,蕃骑后所居的是骡子兵,随后范阳骑手持尖利的马槊,宛若两翼般长长阵列,再往后便是将兵、射士各营,持旁牌的,持弓弩的,持长的,各个精神抖擞。 祭坛前,蕃骑战马的最左侧,竖起一面巨大无匹的牙旗,迎风鼓荡,所谓牙旗,是为大梓木为杆,旄端饰以象牙,在牙旗后分别竖蚩尤旗、黑白貔貅战旗,而牙旗下掘出埋坎,其中列着祭器,其后设帐座,内里供奉着黄帝轩辕、张骞(兴元府崇敬张骞,相传张骞回汉地后便住在汉中,和他在西域娶的胡妻一起,所以城固城又名胡城)、蚩尤、李靖四座神像,高岳亲自披甲,手杀了少牢祭品,即一只羊和一只猪,而后兴元府掌书记苏延展开黄麻纸祭文,当着万千将士的面,转身面向祭坛下一干军将僚佐,大声宣读起兴元定武军的《牙文》: “维兴元四年十月初七,兴元兼凤翔尹定武义宁军节度使高某,恭修太牢,洁荐遐灵。盖先王作兵,以讨有罪;奸慝窃命,戎夷不龚,则必肆诸市朝,大戮原野。皇家子育万国,宠绥百蛮,青云干吕,白环入贡,久有年矣。西蕃凶羯,敢乱天常,乃蜂聚河西,豕食陇塞,宴安鸩毒,作为搀抢。天厌其凶,国用致讨;皇帝命我,肃将王诛。今大军已集,吉辰叶应,旄头首建,羽旆前列,夷貊感威,将士听誓。方侯天命,为人殄灾,惟尔有神,尚歼乃丑。召太一,会雷公,翼白虎,乘青龙;星流彗端,冰消朔裔。使兵不血刃,戎夏大同,以昭我天子之德。允乃神之功,岂非正直克明,无纵大雠,以作神羞。急急如律令!” 随即,将士们震声如雷,高岳遂下令,多路出兵,歼击西蕃! 20.烽烟三千里 唐蕃绵延近三千里的战线上,攻守之势一转! 原本都是西蕃每逢秋月,便大肆入侵灵盐、凤翔、泾原、剑南,唐王朝只能在京师近在咫尺的畿地分割出方镇来,靠关东防秋兵和财赋的支援,苦苦撑住局面。 而自从华亭大捷后,西蕃陇右河西军力丧失惨重,马重英和新上任的东道大论尚绮心儿短时间内无力组织大规模的战事,而赤松德赞也只能从本部的东岱里抽出兵马来,增强河陇的防务。 这是这么多年来,西蕃首次着眼于“防务”,根本连秋月攻势都没发动起来。 但唐朝便不同了,皇帝李适很精明地采取姑息淮西镇,并将代宗皇帝的女儿,也即是自己妹妹嘉诚公主降嫁给魏博节度使田绪,此外又因许了回纥的求婚,武义可汗便将西蕃来请求联盟的使者尽数逐回,将西蕃痛骂一顿,称“我已是唐家天子之子,岂有和父亲仇敌同盟的道理?”随即武义可汗便让回纥的大相领万余兵,出击援助安西和北庭。 当内部和北面稳定下来后,李适便下了血本,除去武义可汗献的五千战马外,又花重金额外购置三千匹,强化了西北边军的骑兵力量,随后皇帝授意康日知、高崇文合兵一万,乘船入原州的丰安军城,和邢君牙会合,出击原、会交界地事前得到丰安城戍将王升鸾提醒的沙陀、吐谷浑小王朱邪尽忠和慕容俊超,因和高岳有过协议,很默契地将各自蕃落尽数撤入会州境内,唐军进抵原州七关里的石门关,在此筑坚城“石门堡”(北宋曾在此筑平夏城),尽收六盘、天都、牵屯山的地利险阻。其后沙陀和吐谷浑谎报马重英,称唐军兵马数万,军势难挡,我部浴血奋战后,终究不敌。 马重英听闻天都山失守,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点起万人步骑出凉州,准备过黄河应战,可同时消息传来:刘海宾领神策威戎军万人,自平凉城进发,翻越陇砥的“六盘关城”,随即沿水洛川南下;张敬则、扶余淮则领八千义宁军将士,自源越安戎关而出,会合刘海宾军,再次扫荡秦、成二州,尚绮心儿领军来战,双方沿着渭水、瓦亭川左右来回拉锯,战况激烈。 高岳坐镇兴元,荆南、山南东的方镇,出十万石和籴米,用船自汉川和长江运抵兴元,作为出军的预备粮,再加上这两年稻麦粟米在西北、山南和剑南都大获丰稔,谷米积之如砥,可谓后勤充沛,出兵无缺,于是在祭完牙旗后,高岳下令: 此次定武军出将兵七千,射士六千,其中唐景延领一路射士三千出河池,讨西蕃所占的仇池山;孙秉谦领一路射士三千,自兴州略阳城进发,与利州刺史王会合后,出白龙江(羌水),扫荡武都一带。 镇守蜀都城的韦皋听闻高岳出兵后,立即响应,分出诸将,出两万西川射士及邛雅子弟,分五路而出,进击围攻西蕃所占据的维州城,在韦皋出军后,杂居在唐蕃维、松、雅州间的西山八国蛮族们(居住区域位于今四川省阿坝、甘孜两大自治州,也是著名的大小金川所在地,后来清朝的十全老人,曾对此发动过旨在改土归流的大小金川战役),纷纷脱离西蕃,热烈欢迎韦皋的大军,韦皋便让自己的兄长韦为宣慰经略使,送给这些蛮族丝绸、耕牛和种子,让他们结屯自保,充当蜀都城西侧的屏障。 不过韦皋的目标并非是要夺取维州城。 因为在这个时代,维州城实在是太难攻取了。 维州城,即如今的西川理县,本在唐初时期就是唐蕃残酷争夺的焦点,唐军转输耗费亿万,也要把兵送到维州去戍守住这块要地,而西蕃呢,因和维州相邻的松州,是他放牧战马之地,也绝不能允许被唐军威胁。 后维州城因安史之乱,陷于西蕃,赞普便全力经营此城,改名为“无忧城”(有此城西蕃疆土无忧之意),按唐书李德裕传的描述,“其州南界江阳,岷山连岭而西,不知其极;北望陇县,积雪成玉,东望蜀都,若在井底。一面孤峰,三面临江,是西蜀控西蕃之要地”,又言“据高山绝顶,三面临江,在戎卤平川之冲,是汉地入兵之路。”这种处在海拔近三千米高度的堡垒,打起来是什么难度,看看十全老人在大小金川打得如何就明白了,后来清军铸造了用西洋技术的各色火炮数百门,其中冲天炮(曲射炮)百余门,才把那里康巴人所筑的山碉给艰苦攻下而今韦皋就是用二十万大军,也难以急切攻下维州城,他此举不过是大造声势,虚以佯攻而已。 其实韦皋手握着近万精锐的奉义军将兵,一直在蜀都城内,等着高岳。 蜀都城西亭,郑难得兴冲冲地手持着信函,来找西川节度使韦皋。 韦皋对待这位连襟是很客气的,不光是看在亲戚份上,也有敬重郑为人,和答应高岳所托的成份在内,所以这对连襟在经略云南的层面上,关系还是十分亲密的。 “是从云南来的?”韦皋便问到。 郑点点头,接着说云南的蛮王异牟寻委托我族叔父郑回为此信,暗中送到这里来,里面称自己确有“归唐之志”,昔日云南之所以勾结西蕃叛唐,主要还是遭张虔陀欺辱,又被鲜于仲通连年兴兵讨伐而致,现在时过境迁,云南君王和臣民思量,世代都受我唐的册封、诏赐,自先王阁罗凤薨后,继任的云南王乃是其孙异牟寻,此王有智慧、识大体,准备一改其祖辈的联蕃叛唐政策,又得清平官郑回、桂果的支持,故而“未尝无一日不思复为唐臣也!” 听到此,韦皋便走到剑南、西蕃、云南三方势力交错的山川沙盘前,观望会儿,便笑起来说: “文明所言甚是,不过以皋愚见,这云南之所以答应复归我唐,绝非是感恩我唐,实乃是形势逼迫所致。” 郑有些惊讶,人家都愿意来和你议和了,你还怪别人心意不诚吗?这韦皋,和高岳那家伙类似,心中颇多城府。 不过韦皋也不介意,接着就对郑解释说,这云南啊,有四大原因促使它想要叛蕃归唐,我愿为文明一述。 1.南诏四大怨 秋风动高旌, 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滴博云间戍, 更夺蓬婆雪外城。 杜甫《奉和严大夫军城早秋》 +++++++++++++++++++++++++++++++++ 随后也不由得郑不服,韦皋当即说出了这四大原因。 大历十四年西蕃勾结云南入寇蜀都,为当时李晟大败,刚刚继位的异牟寻损失尤其惨重,可西蕃却认为当时之败全由云南兵马无能所致,故而迁怒于异牟寻,虽然还保留云南王“赞普钟”(赞普弟弟)的名号,但却不允许云南使用“东帝”尊号,而改为“东日王”,由原本兄弟关系降为了臣邦,此云南一怨; 天宝年间,云南不堪杨国忠、鲜于仲通压迫凌虐,反叛我唐,夺占出入二川的要道州,势力直达西川南面门户清溪关,并在此设置伪“会川都督”,然则西蕃也在此地设重兵、军镇,所需的粮秣却都由云南负担,横征暴敛,云南虽得州,却形同虚设,此云南二怨; 西蕃连年出兵,多以云南蛮兵为前驱,少壮者多有战死不归,西蕃却毫不体恤,此外西蕃历次使者入云南,任意索取云南君臣财物,并掳掠大臣子弟入蕃为人质,此云南三怨; 云南南诏本出身乌蛮蒙氏,起自洱海(现在云南省地理依旧基本保留南诏时的政治风貌,所谓的洱海便是以大理为核心,居于西,而滇池即是以昆明为核心,居于东。自唐入云南也就有两条通道,一条自州即如今四川西昌入洱海,称清溪路;另外条自戎州即如今西川宜宾入滇池,称石门路),如今虽吞并滇池昆川,东南则拓地至安南,而内部依旧多部落林立,对南诏多有不服,尤其以云南西北处,和西蕃相连要道剑川处(今云南丽江、中甸直至德钦一线)的浪穹、赕、施浪三诏(原本云南共有六诏,其他五诏和西蕃相勾结,独有蒙氏南诏奉唐为正朔,故而南诏在唐政府的支持下驱灭其他五诏,初步统一云南,这三诏背靠西蕃,继续威胁南诏)最为桀骜,与云南南诏素相对立,南诏呼其为“三浪”,赞普则册立浪穹利罗式为小王,率“浪人”与南诏为敌,由是云南深忌西蕃,为防备西蕃,将都城自大和城迁徙至阳苴咩城,此云南四怨也。 有此四大怨恨,所以异牟寻才让清平官郑回写信给文明你,这也才有了云南重新归附我唐的局面。 “那既然若此,我请入使云南,求异牟寻背离西蕃。”郑慨然说到。 韦皋摇摇头,说如今战和情况不明,文明你无论是走清溪路还是走石门路,沿路多是西蕃和云南的兵垒,云南尚好,若是被西蕃拦截,文明你必为所害,这样我该如何对(顿一下),如何对朝廷交待呀! 这时郑细细思索下,便说:“这些时间我多搜集蛮地风土地理,知道除清溪路和石门路外,还有条道路可通云南。” “何者?”韦皋就问到。 “自岭南广州番禺出海,然后至安南,再入云南的通海镇,求见异牟寻。因这封信件,便是郑回自海路送抵,由岭南经略使杜佑转送至蜀都的。” 什么,郑要出海?韦皋虽然钦佩他的胆识,但依旧坚决不同意,说海路多有凶险,更不要说光是去岭南就多瘴疠之气,文明你是天子词臣,出身中原,哪里能承受得了? “难道我就一无所成,呆在蜀都城研究书卷,坐收其功吗?”郑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韦皋笑着将他按坐在绳床上,说文明勿忧,接着告诉他,我听闻曹操曾说过,文事再好,须得有武功佐之。 接着韦皋指着沙盘,对郑说:“云南异牟寻虽然来信通款,但由我观之,心不甚坚,所以我打算出兵州。” 这话说得郑很是吃惊,忙问现在西川大兵不是往西围攻维州城去了吗? 韦皋大笑,说那不过是避实击虚的兵法罢了,我的目标只在州而已,“州之地,是西蕃兵垒最为密集处,我若攻拨成功,即可将西蕃兵马驱逐出此地,一来可同样恫吓云南,二来方便你马上出使。”随后韦皋指尖在沙盘上移动下,便继续说道,“我打完清溪路的州后,云南异牟寻必真诚求和,文明你便可走石门路至滇池,那里在云南靠东,为云南拓东节度使的辖境,西蕃鞭长莫及,并无军镇兵垒在彼,你可安全抵达,那样经略云南的大任便告成了!”再说最后句话时,韦皋重重摁了下郑的肩膀,便是此言绝无虚假。 “好,好的......”郑最终也表示接受下来。 话音刚落,军府大门处传来阵阵铠甲振动的声音,郑只见一干大将们都披挂佩剑,走入进来,对韦皋施叩拜之礼,接着都兵马使王有道、曹良金握拳称说:“节下,府中兵马皆已齐整待发,只等祭祀牙旗,往南州进击了!” 郑刚想,怎么如此快时,判官刘辟紧接着入内,对韦皋行作揖之礼,“节下,兴元节度使高岳的七千将兵已过剑阁、鹿头,开至蜀都城北二十里处了!” “高岳来得如此快,他不是出击武都、仇池的嘛,难道那也是虚兵之计?看来他们早就筹划好了。”郑大惊失色。 接着韦皋便问刘辟:“东川之兵如何?” “杜黄裳出一万东川兵,五千出大竹道往北,过米仓山入兴元府,准备策应高岳对武都、仇池的用兵,另外有五千兵,和巴南观察使刘长卿的三千兵会合,出泸州准备沿水路至戎州,伺机攻击云南的石门路,以求和节下呈犄角之势。” “好,我们也祭旗出兵,于城南万里桥处,与高岳会师出征!”韦皋挥手,命令不容置疑。 接着武将们都簇拥着韦皋出西廊门,郑则顺着东廊而出,来到西亭花苑处,便听到阵阵丝竹和谈笑声。 原来是他妻子碧笙,和韦皋妻子玉箫,正在苑中促膝而谈。 两姊妹毕竟是两姊妹,虽然亲情这些年多有坎坷,但血缘里的那层羁绊还在牢牢存在的,更何况让姊妹欣慰的是,虽然韦皋和张延赏关系恶劣,但他和郑的关系明显很不错。 环绕侍奉在姊妹身旁的,全是衣衫锦绣的韦皋侍妾,现在韦皋的妾室、歌舞美姬足有数十,排场是越来越大,方才丝竹声便是她们弹奏出来的。 对此郑很是反感,便扭头即走。 结果在道路旁侧的竹林处,又听到声女子幽怨的叹息。 2.飞羽入洱海 郑向来是秉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的,女子叹息嘛,不就是心中摇曳,有淫奔之愿呗,我万不可以掺和。 所以郑就又准备扭头往西走。 不过他还是见到了那扶着竹子的小娘子,可不就是薛涛吗? 她父亲薛郧如今也在西川军府当中,有时候韦皋宴请幕府和使团的成员,薛涛就会随来西亭。 只见薛涛满脸哀怨,同时也是满脸羡慕地看着衣着光鲜的府中夫人和美姬们,尤其是在草坪上走来走去的斑斓孔雀,它们都是蛮邦贡献给韦皋的礼物。 这其实多让薛涛心生渴望啊! 那日在咸阳的武安君祠中,她是那么倾慕兴元节度使高岳,写了那么露骨香艳的诗歌,托父亲递送给他,不过是想为高岳侍妾而已,听闻他府中不过一妻一妾,也就和在坟头乞食的齐人相当,自己通笔墨辞赋,又有才情,侍奉于他,那是多么好的事,可却被高岳断然回绝,徒留笑柄。 郁郁来到蜀都城的薛涛,更是乱思如狂,因蜀都太奢华太美了,整个城市的屋宇恨不得都铺着锦绣,整片蜀江岷水都浮动着金色的香粉,怪不得这里出过卓文君般的女子,这座城市好像天生就是薛涛的归宿。 她又开始仰慕起英雄盖世的韦皋起来。 以薛涛的看法,她共接触过高岳、韦皋和郑三个大人物,其中郑虽然俊朗,但最为迂腐古板;高岳呢,也自有番风骨手腕,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然则却在女色上有点怪模样,大约是家中崔氏妻妒悍所致,怪不得有妇家狗的绰号;现在看来只有韦皋,最为洒脱,也最能欣赏自己的才学风流。 看着薛涛一脸胡思乱想的模样,心中明白的郑不由得有股怒气从心中升起,眉头也皱起来。 他虽然最喜说教,可那也只是对高岳等寥寥数人,所以郑还是要将怒火压在心头,暗中说了句“君子不语女子”也,便又准备离去。 谁想此刻,西川幕府判官刘辟接在他身后走来,见到薛涛不由得点头微笑,这小娘子刘辟也是识得的,不过没有深谈过而已。 随即刘辟对郑行礼,就喊住薛涛。 薛涛不由得一惊,见郑郎中和刘判就在眼前,便吓得行万福,然后就要遁入竹林内。 刘辟温言说切莫走,小娘子芳龄几何? 薛涛只能回身,对刘辟实话实说。 “我观小娘子如今正得风华,又有才学,不妨由我从中引荐,为我家节帅备少姜之典,婚书也好,聘礼也罢,当然一无所缺,如何?”刘辟便径自说出目的来。 这下薛涛又是害羞,又是微喜,心想这刘辟最为韦皋宠任,有他中介,马上便能摆脱这窘困的日子,入韦皋帷中为妾,顺带也能报答阿父的养育之恩。 刚准备羞答答应承时,谁想郑无缘无故地吼了声:“你如何不知自爱?” 这句话如惊雷般,不但薛涛脸色惨白,连刘辟也惊愕住了。 谁也没想到,虽然郑郎中平日里不苟言笑,可也算得温文尔雅,可现在居然忽然震怒起来。 那边张氏姊妹也被惊吓到了,这才望见北首竹林下,碧笙的夫君正涨红着脸,对着低头惶恐的小娘子薛涛,中间则是一脸莫名其妙的幕府判官刘辟。 虽然吼出来后,郑瞬间感到后悔,他不该将自己的一些想法观点迁怒在薛涛身上,毕竟每个人的理念都是不同的,但他还是没有忍耐住,又对薛涛说了句:“不怪那日在武安君祠中,高逸崧会给你回赠那首诗,当真是写实,你若不自其中吸收教训,芳华凋落后可想而知,杨花虽美,但坠地委尘,落水逐流后,有的是苦,有的是悔!”言毕,郑四下望了望,便负手避开薛涛,急急离去了。 薛涛顿时被狠狠刺了下,脸皮满是燥热不堪,哇一声掩面大哭起来,接着也转身跑了。 “这,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这小娘子,又和我棚头有什么瓜葛?”只有刘辟,还呆在原地不明所以。 蜀都城南万里桥处,高岳、高固、郭再贞、蔡逢元、徐泗等兴元定武军,自节度使以下,引七千大军,列旌旗如林,直抵此处。 马上的高岳观韦皋治下的蜀都城,明显比上一次来时更要雄伟,韦皋出镇蜀都后,下令拓万里桥处十里地,皆为草市,各方蛮族来此和蜀都城民众互通有无,却又各自相安,十分繁华韦皋以雷厉风行的态度弹压西山军,又镇定了资州、简州的“清远军”,又整顿吏治,格杀贪渎的胥吏,部署划一,赋役均等,西蜀自严武、崔宁、张延赏后,始自有法律,百姓方得安居乐业。 鼓声当中,韦皋引一干大将,领八千奉义军精锐,和两千五院子弟,出城来会合。 “逸崧!” “城武!” 二位重镇元戎重逢,格外热络,在马上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随后两军合流,羽旄猎猎,向成都更南的双流进发。 十日后,唐军和云南间的战斗,却率先在东侧石门路打响了: 东川节度使杜黄裳、巴南防御观察使刘长卿亲自监阵,七千唐兵自戎州理所道县出发,越过马湖江(金沙江),一下子自北岸三百尺高的台地,直攀南岸陡然升至三千尺的峻岭,然后入云南境内,搭设飞、楼车,开始猛烈围攻云南北地要冲马湖镇。 数日后,云南的拓东节度使急信,飞送至洱海的都城阳苴咩城。 阳苴咩城傍着青翠雄伟的点苍山,碧玉般的洱海环绕其边,南诏王宫的城门为一座巨大无比的重楼建筑,重楼前三里处,引出一道通衢,隔开整座城市的南北门,重楼两侧设有青石所垒的梯道,披着羊毡的信使赤着脚攀爬上去后,便穿过其内通往宫禁的甬门,墙壁两侧满是负着铜盾、手持长戟的南诏武士,随后信使入二重门,二重门两边皆是烧砖的殿宇,为六位清平官和大军将、六曹长的衙署,使者跑到了衙署的尽头,见到一面晶莹的玉造大门屏,便晓得前面即是王宫内殿,便跪下来,叫前线告急的信件交给一名戎装的“罗苴子”(南诏的禁卫军)手里。 “唐家这是作什么?一面在陇砥、凤兴大兴军伍,反攻西蕃,一面却又攻我北道(南诏称清溪路为南道,石门路为北道)?岂不闻元之求和诚意?”异牟寻接过唐兵进攻马湖江消息后,大惑不解。 3.高岳化魔罗 南诏的国王,自称为“元”,犹中原人主自称为“朕”,呼臣下为“昶”,犹中原人主呼臣为“卿”。 这位异牟寻发髻上蒙着金丝和红绫装饰的“笼”,内披锦衣,外缀着波罗皮即斑斓的虎皮,赤足盘膝坐在大殿上,面前都是金银做的器具。 “蛮利昶,说说个中缘由吧?”异牟寻就问座下的清平官当中的内算官郑回。 南诏的清平官,相当于中原制度里的丞相,共设六人(有时七人),但其中有位最德高望重的,便是“内算官”,遇到政策不决时,要内算官才能一锤定音。 而郑回此刻担当的,正是清平内算官。 因他入南诏后,便是异牟寻的老师,异牟寻对他最为信任,朝廷百事皆依仗之,并称他为“蛮利”,不喊本名。 这时郑回便说:“唐军必是以战促和。” 另外位清平官桂果,现在已改名为段谷普,面貌黎黑,鼻直口方,眼若铜铃,也附和郑回道:“请拓东节度使遣送名城使,去见唐家西川节度使韦皋,具言我南诏希望重新臣服大唐的心愿。” 段谷普担当的是清平副内算官,相当郑回的副手,向来对郑回也是言听计从。 但其他四位清平外算官赵突、段进仪、李附览、尹辅酋,却都极力劝异牟寻不可轻举妄动,因西蕃在剑川处屯扎有两万重兵,在会川则有一万兵马,都是监视我们南诏的,更支持三浪的主人利罗式,在剑川一带兴风作浪,如背弃和西蕃的盟约,他们立刻会和浪人们一道,对我阳苴咩城进行反攻倒算! “三浪不难除,西蕃也不难逐离,只需再归唐家即可。”郑回据理力争,并对异牟寻说:“大王可知?回纥已被唐家天子许以和亲,改名回鹘,归附唐家天子如子嗣,西蕃已是强弩之末,如我云南再首鼠两端,待到唐家殄灭西蕃,南诏也必定不保,悔之晚矣。” “坦绰(南诏尊称内算官为坦绰)何太夸言唐家威势?”段进仪反驳说,他认为唐如今的力量根本不是开元天宝年间可比的。 “我本唐土人士,唐的强大富庶,潜力之无穷,不是尔等所能蠡测的,先前不过有小跌宕而已,我南诏起自巍山一诏,国运不及百年,等唐中兴后,我恐大和城、阳苴咩城皆为齑粉。”郑回极力坚持。 “大王,奈何此城中便有西蕃的使馆!”四位清平外算官苦苦相劝,意思是不要打草惊蛇,反遭西蕃胁迫戕害。 “唔!”异牟寻有点苦恼,用手支起下颔,犹豫不决。 此刻段谷普便乘机进言,说西蕃的兵垒多在清溪路的会川(州南部),不妨我们称石门路告急,请西蕃出兵去援助,随后趁西蕃空虚,大王便派遣密使,走、黎、雅一路,去和西川节度使韦皋接触。 “怪哉,这次居然是唐家东川和巴南会兵来犯元。”听到段谷普此番议论,异牟寻感到十分奇怪。 那么他最关注也是最畏惧的韦皋,如今动向如何,这才是最要命的。 还有个兴元节度使高岳,他到底是全力去征讨西蕃的仇池、武都去,还是另有图谋? 华亭之战后,南诏君臣都晓得唐家有个高郎,坑杀西蕃战俘数千,人称武安君托生。 故桃关之战后,南诏君臣又都晓得唐家又有个韦郎,砍西蕃如瓜菜,镇守西陲蜀地,人称诸葛武侯再世。 他俩可不是祖父那个年代的张虔陀和鲜于仲通所能比的。 思来想去,异牟寻便同意了段谷普的提议,遣送文书去给西蕃在会川地界的防御大使论乞髯,求他出兵入滇池,帮助抵御唐军。 此外,异牟寻秘密在殿内唤来自己的弟弟凑罗栋,将和韦皋联络的任务托付给他。 这时清平外算官段进仪坚决不同意,他称凑罗栋乃南诏王弟,职位身份太过尊崇,是可见唐家天子的人物,不能犯险去见韦皋。 “那边让段昶你去行此事好了。”异牟寻当即说到。 段进仪心中大呼后悔,但也无可奈何。 南诏的殿内会议结束后,郑回至自己的衙署,将赵突、段进仪、李附览、尹辅酋四位外算官给召来,接着手持荆条,狠狠挨个抽打他们四个。 内算官相当于中书令,副内算官等同于侍中,而几位外算官便是尚书仆射。但南诏毕竟和中土有所不同,那便是清平内算官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故而郑回打这四位外算官,根本是家常便饭。 这四位剥去衣衫,被荆条啪啪啪打得出血,也不敢吭声。 “为何在殿上不遵本坦绰的方策!”郑回怒问。 “虽不敢违坦绰的心意,但我等更需为南诏担责,这等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不敢随意附和!”被打归被打,可这四位依旧不会改变自己的立场。 气得郑回将荆条掷在地上,背着手长吁,“马上事实会说服你们四位的。” 当西蕃在会川的防御大使论乞髯,在驻防的州台登城得到南诏的书信后,没敢自专,便又让飞鸟使急速渡过身后的东泸水,过昆明城(并非云南省省会昆明城,而是四川西南角的盐源县),至于剑川外的神川(丽江)铁桥城,交给西蕃的神川防御大使悉诺律,于是悉诺律便接力,将信加上铁箭,让飞鸟使加急越过云岭(横断山脉),接着不远千里,往逻些城的赞普宫殿里送。 赞普的宫殿涂着赭红色颜料,外面的塔楼缀着无数鲜艳的流苏,伞盖之下赞普拉满了弓,波雍妃侍坐在侧。 王庭对面的靶的之上,赞普根据前线战士们所提供的线索情报,让来自于阗国的画师,各画出劲敌高岳和韦皋的相貌其中高岳小眼睛、鼻子硕大,发髻高耸,额头上有处红莲形状的胎记;韦皋则是个胖子,秃顶,满脸须髯,嘴唇厚得无边。 现在赞普宫中,所有侍从都要叫高岳为“魔罗”,而呼韦皋为“夜叉”,现在他俩已对西蕃的佛法乐土国度的建设造成最严重的障害,必须得除去!所以赞普日日以箭射之,诅咒这两位。 “嗖”,又是一箭,侍从们一片欢呼声,只见赞普的箭簇贯穿了“高魔罗”的脑门。 当波雍妃给他斟酒后,赤松德赞一口饮尽,望着靶子边上堆得如人高的黄金,叹气说:“但愿这次大蕃的武士们,能擒住这两位魔鬼,本雍仲便将这等身高的金子赏赐给他。” 4.长驱九折坂 结果赞普刚刚金口一出,就有飞鸟使举着木简信件,伏在殿下,告诉他:唐军忽然自戎州出发,攻打南诏的拓东节度使地区,南诏的东日王请求我大蕃在会川和神川的防御大使、都督出兵,帮助他抵御唐军兵锋。 “什么?”赞普很威严地询问飞鸟使,“这是唐军改变了用兵的路线,那进兵的主帅是谁?” 飞鸟使说,是唐家东川的节帅杜黄裳和巴南的防御使刘长卿。 赞普看了看箭靶上的画像,有点生气地说,如果不是韦皋和高岳动了,你也好,云南东日王也罢,不要用这等无趣的消息来滋扰本雍仲。 这时各位尚和论们,都对赞普说:高岳所在的兴元兵马,正入侵我大蕃的武都和仇池,看起来是策应唐家在西北神策军对陇右秦州的军事活动。 “你们都被唐家欺骗了,高岳和韦皋是如今舅家最倚重的心腹元戎(西蕃众臣想,赞普啊你的口风怎么变得如此快),也有最有能力最年轻的权门,如果不是他们亲自率兵,那即不可能是唐家主攻的方向。”随后赞普稍微思索下,就对各位尚、论们说到,本雍仲觉得秦州也好,武都仇池也好,乃至这次的云南东路的马湖江也好,不过都是唐家佯攻而已,那么排除这些路后,答案便只剩下一个,高岳和韦皋都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他们的精锐兵马也许正在向黎州和州奇袭的途中,也即是剑南和云南的西路。 “他们要把大蕃的势力,驱逐出大蕃、唐、云南三者交界处,这样就方便拉拢云南,让云南背叛本雍仲!”赞普咬牙切齿。 众臣便问方策如何,赞普当机立断,说起会川、神川、青海、腊城、曩贡等九地节儿、通颊兵马,交给南道大论论莽热统领,共大料集七万军队赶赴州,和唐军决战。此外,赞普还传令乞胜坨,让他现在就去云南的阳苴咩城,担当严密监察“赞普钟”的角色,防备云南反水,另外赞普还交给这位一个任务,那就是索取云南方更多的人质:为了巩固天神赞普和东日王间的友谊,请你云南六位清平官,各交一位儿子来逻些城,来我们这世界佛教中心研(充)习(当)佛(人)法(质),另外南诏东日王异牟寻也要把亲弟弟凑罗栋一并送来。 这时众臣虽然领命出殿,但都感到怀疑:这天神赞普的判断,到底对还是不对? 正在他们狐疑时,韦皋的奉义军,和高岳的定武军,合计一万三千精锐,并四千匹战马,已开始翻越邛州和黎交界处险峻万重的邛崃关了! 此刻,邛崃关雪雾弥漫,高岳和韦皋铁甲贯身,甲外披着厚重的羊裘,看着眼前的万重山峰,有些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汉代王阳被任命为益州刺史时,曾要翻越这邛崃,赴任蜀都,结果看到此山道,就悲叹说我身体是父母给的,为何要让它遭受如此磨难,让父母伤心呢?说完就弃印归乡了。”这时一并出征的幕府判官刘辟慨叹说。 于是奉义、定武两军军将望着险峻无比的邛崃关,也无不有畏惧之色。 而此刻高岳则说:“后来汉时又有位叫王尊的,也要翻越邛崃前往蜀川就任,至关隘下便问从吏说,此非王阳所畏道也,吏答曰是,王尊便叱其驭手曰,驱之!” 言毕,高岳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下坐骑,声若洪钟,对着邛崃山巅上的积雪大呼声:“驱之,登九折坂!” 所谓九折坂,即翻越邛崃山的必经之地大相岭,因为道路萦绕曲折,故而得名九折坂。 “大伙九折坂坂头再见!”随着高岳和韦皋抽动马鞭、催动坐骑后,奉义、定武两军成队成撞的铁衣甲士,无不激愤起来,争相上马举旗,跟着二位节帅,往九折坂列队而行。 翻过这里,便入黎州地界,再过要冲清溪关,便能入西蕃和云南布防重兵的州地了! 坂下,当高岳和韦皋,在众将的簇拥下,至一座横跨山涧的飞梁时,便见到一碑亭,上书“忠孝亭”。 韦皋便用马鞭指碑亭说:“此桥名为忠孝,是说王阳不越九折坂是为个孝字,而王尊叱驱九折坂是为个忠字。诸位儿郎,如今你们说,我们要奉戴哪个字?” “忠!”万千将士齐声攘臂高呼起来。 越过忠孝桥,忽然有斥候骑兵,引着数名蛮人而来,这些蛮人都身着树衣,赤着双足,而后得骑兵的指示,全都拜在道边,对高岳和韦皋行礼,称自己是在邛、黎、州地界居住的勿邓蛮,属乌蛮七种落之一,世代和南诏通婚(南诏蒙氏也是出身乌蛮),这次是代表勿邓的大鬼主苴嵩而来,愿为唐军引路开道。 此外又有蛮人叩首,说自己是代表两林蛮的大鬼主苴那时而来。 又有人称自己是代表丰琶蛮的大鬼主骠傍而来。 高岳大喜,说勿邓、两林、丰琶统称为“东蛮”,乃黎、两州武装最强大的部落,如今肯归依我唐,当真是如虎添翼。 韦皋却笑起来,说这也是本人在招诱西山八国同时,对黎、的蛮族所做的些微不足道的工作而已看来韦皋潜诱东蛮已久,现在终于在大军翻越邛崃山时发挥作用。 很快,韦皋就在忠孝桥头处,承诺几位东蛮的使节,愿马上就奏请天子,封勿邓的苴嵩为邛部都团练使、长川郡公,封两林的苴那时为护邛都督、顺政君王,又封丰琶的骠傍为神武左将军、和义郡王,随后韦皋就让刘辟取出蜀都城铸就的金银印章和锦绣袍带来,说你等原本居住邛、黎、地带,都是我唐的赤子,后来陷没西蕃之手,不通朝贡多年,现在本节帅和高节帅至此,就是能让你等重归唐土,这些东西都是天子授命,让我在蜀都城备好的。 这群东蛮当然知道,对唐家的“朝贡”意味着:献点土特产去,然后绸绢器物的赏赐大大的有,这可比跟着西蕃当炮灰强多了。 再加上韦皋话语一番赤诚,东蛮的使节们无不跪地叩首号泣,说我们屈从西蕃淫威这么多年,总算见到唐家父亲来救了。 5.收服三东蛮 随后东蛮的使节们膝行往前,就问韦皋,说这骏马上与您并辔的,莫不是山南西道的节度使高岳。 韦皋笑言,说正是。 这群东蛮望了望高岳,满是钦佩敬畏的眼神,接着也齐齐往他拜倒,说华亭大捷,高郎的名声早已传入我蛮部,州郡中的东蛮家户,门板上都画着韦郎和高郎的人像,以求庇佑。西蕃人深恨你俩,便来责问我们为什么画韦郎和高郎的像,我们就诓骗他们说,韦郎是佛经里的夜叉,高郎是佛经里的魔罗,我们画他俩的像,是为了惊吓其他弱鬼的。 高岳哈哈笑起来,接着他也不客气,就问东蛮的使节:“如今既然你等朝贡之路复通,便不可以再叛往西蕃一方,不然唐家律法如铁,定然不饶。” “我等发毒誓,高郎和韦郎既来,绝无二心。” “你等东蛮,各部兵力若何?”高岳最关心这点。 东蛮使节就说,合齐三大部的兵马,足有两万精壮之多。 “昔日你等为西蕃前驱,屡屡侵入雅、邛,威胁蜀都,你等可知罪?” 东蛮使节急忙谢罪,说以后再也不敢,希望能得到韦郎和高郎的招抚,而后必然为唐家城傍,永不再叛,并且对韦皋、高岳保证马上唐军一越过邛崃关,我们就送来粮食、牛马,保障大军供给,西蕃和南诏如敢阻拦,我勿邓、两林、丰琶三大部将出所有精壮丁男,愿为唐军先锋仆从,和蕃军死战到底! “好,此战如若得胜,本尹必奏请天子,在长安麟德殿召大筵,宴请你等大鬼主。”高岳慨然承诺说。 使节们一听这个,各个都兴奋喜悦到不能自已的地步,对于生活在西南偏远地带的他们来说,能到当时国际大都会长安城去,还能得到天子的亲切接见和赏赐,看看富丽堂皇的大明宫里是个什么模样,这可是不世出的梦想和荣誉啊! 相较下,虽然那西蕃的赞普也屡次请他们的大鬼主去雪域里的逻些城瞧瞧,顺带强化下藩属关系,但东蛮们都不情愿,那里除了雪山就是深谷,除了牦牛就是犏牛,哪里比得上长安城呢? 和高岳交涉好后,这群东蛮的使节,便在染成五彩的树衣外,蒙着牛皮羊皮做的外罩,踏上了九折坂,争相给唐军引路! 曲曲折折的九折坂,将上万唐军人马,拉成了反复环绕的长线,直登云顶,高岳的仆人韦驮天又痛苦不堪地张着鼻孔,缩成一团,身躯盖在皮裘当中,拉着主人坐骑的缰绳,其上的高岳回首望去整个雅州的路径、山林和零散驿馆,尽缩小如入井底般,马蹄时不时在积年的冰雪道路上打滑,激起周围牙兵、僚佐的阵阵惊呼,士兵们也在满山满谷的雪雾里,谨慎地伏低躯体,将铠甲打成卷,插上长,负在身后,列成一字鱼贯队形,紧紧跟在撞头的身后。至于米粮、弓弩等其他物什,则挂在驮马、犏牛的背上这次凤翔、兴元、泾原地区大力养殖的犏牛发挥巨大作用,这种牛吃苦耐寒,在风雪里毛发皆白,眼睫上都被冰住,但还是温顺坚忍地驮着重物,缓慢坚定地走着曲折山路,毫不娇气,也毫无怨尤。 但犏牛没情绪,骑着马伴在高岳旁侧的明怀义则有情绪,“阿爹啊,你以前骗得俺好苦,你说你是六七品的大员,又封俺为九品大员,后来俺才晓得,这唐家的官秩是品数越小越大的道理你看看人家韦皋,给这群什么邓啊什么林啊的酋长,直接封的就是郡王郡公,俺到现在......” “是这样的,现在我是你阿爹,你是我假子对不对?” “是也是也。” “唐家规定,哪有假子比阿爹官秩高的道理?当时我不过是个侍御史而已,你弄个郡王,你还讲不讲人伦了?” 明怀义便沉默。 高岳继续问他,你是想当郡王呢,还是相当阿爹的假子呢? “俺当然要当阿爹的假子,将来俺也要登那什么麟阁的画像,这可比在这山谷谷里当个某某郡王强多了。”明怀义是不傻的。 入夜后,全军逐队攀登上了山巅处矗立的杨母阁,此楼早已荒废,韦皋、高岳及军府的将军、僚佐在阁内而坐,生火烤暖,外面的将士们都蹲在雪地里,艰难煮食。 “逸崧,凯旋后,就在蜀都城做回客,我引你去看乐山的大佛像。”韦皋将双手伸出,黄亮的火焰近在咫尺,让他周身热腾舒坦。 “我得先回兴元,这里的事完毕,党羌的事又到眉睫了。”高岳抖抖索索地回答,接着接过韦驮天递来的烤得不太熟的羊肉。 “这次啊,能成功拉拢到东蛮便是功成大半了,特别是勿邓蛮向来是南诏的亲家,以后便由它和云南互通讯息。” “可西蕃绝不会轻易放弃这里的。”高岳一针见血。 韦皋笑道,“所以我觉得下次在邛崃山以南,还得有大仗要打。” 听到这话,高岳点点头。 接着两位默契地笑起来,意思是打仗还是我和你配合呗,这世上就没有害怕的敌手。 “喂喂喂,你们兴元的酒怎么这么烈?”当韦皋喝下高岳送的酒后,不由得嚷嚷起来。 “这么烈,才好取暖。”高岳回答说。 兴元府这两三年五风十雨,仓廪里累积的陈粮,在发放士兵口粮,应付朝廷斛斗米后,还有很多富余,高岳这就授意府中懂酿酒的士卒,开始弄曲来造酒,并且度数往高了走。 果然,韦皋喝下数口兴元的“中梁烧”后,觉得周身血气翻涌,在这风雪山里,简直太受用,便将这烈酒分给阁中的各位,和外面警哨的将士们。 随即韦皋唤来那几名东蛮的使节,说你们三人饱餐下,我给你们酒水,然后提前下邛崃山,至黎州黎武城,告诉你们的部落:我与高节帅要和三位大鬼主歃血为盟,立兄弟情义,然后你等三部,要协助我军过大渡水! 三日后,整个黎武城东山的高地上,勿邓、两林、丰琶三大东蛮部落的男女数万,都披着黑色的缯衣,如怒潮般簇拥着大鬼主、小鬼主们而至,随后歌舞欢呼,迎接唐军的到来。 高地的一棵大树下,韦皋和高岳祭以少牢之礼,接着和三位大鬼主热烈相拥,互相歃血,三位大鬼主热泪盈眶,“东蛮永不叛唐!” 6.争抢清溪关 而韦皋则以西川节度使和云南经略使的身份,手先指背后的邛崃山,说到“自邛崃山而始”,接着又指着南面无边无际的山岗,连往波涛汹涌的大渡河,又说到“至大渡水”,“大渡河曲处,飞越、廓清、铜山、潘仓、黎武诸城所在地,皆为勿邓、两林、丰琶三部落居处,拱卫邛崃关,印章世袭罔替,为国家守边,我等两川、山南诸节度使立誓,平日对东蛮施以恩惠,战时出兵协助东蛮,绝不失信!” 而后冲天的欢呼声里,韦皋和高岳赠送东蛮三部五百匹战马、千杆长、甲胄百余副,而东蛮三部的大鬼主则送给唐军无数牛羊的肉脯,作为供给,并答应出三部蛮兵一万,追随奉义、定武军继续往南,作势攻打州。 然而高岳和韦皋看得也清楚,整个黎州地被大渡河切割为南北两大部分,除去一些河边和要道上的军城据点外,其他都是山,数不清的重山峻岭,现在他们在东蛮三部的支持下所能控制的,只是大渡河北部而已,所以在寻找西蕃、南诏主力决战,和巩固既有地盘这两个选择间,高、韦择取了前者。 韦皋在黎武城的决断很快,他将所有东蛮分为五十七个小羁縻州,大的方面依旧让勿邓、两林和丰琶三大鬼主统辖,随即让奉义军分队,占据黎武城周围四处据点,设定蕃、沈黎、要冲、山口四城,各自分拨千名奉义军将兵,在此修缮城防。同时韦皋还让东蛮部落,沿着黎武城绵延的武侯岭,用竹木构筑木栅堡寨共十一处,逐个立起烽戍互保,又在黎武城西二十里处的平畴处,立“汉源场”,划定田地和邸肆的地址,准备马上让奉义军留下部分,于此和东蛮杂处,屯田通商,以备长久之计。 旬日后,兴元大将蔡逢元领后继的三千定武军将兵,翻越邛崃关,至黎武城和节度使高岳的主力会合。 这时,韦皋在包含核心黎武城在内的五座军城处,各留八百奉义军将兵守护,而后领其下六千将兵,并高岳定武军七千,及“东蛮城傍义从”八千,共两万一千人,出黎武城,朝大渡河北的通望县奔去 隔绝南北华夷的大渡河,距黎武城不过百里的距离,并且地势逐渐开展缓和,有利于大军通过或列阵作战高岳和韦皋出城三十五里,到白木驿处将军队前后左右各部展开布阵,继续往前这时驰往大渡河南的斥候和东蛮兵相继来报,二百里外大股西蕃的兵马已从自州要冲登台城而来,现在翻过木瓜岭,已快至清溪关。 “清溪关乃大渡水以南,通往州的第一关隘,其更南处即登台城,更南处即是州理所三阜城,故而州得失,全在清溪关一关之上。”韦皋在军阵当中,遥指南方急言。 高岳便在马上,询问分置左右,熟悉黎、地理的蛮兵:“清溪关地形如何?” 蛮兵即说,清溪关南隘最宽处不过丈余,两侧壁立千仞,连山带谷,下有清溪,是最为险要的地方,不过此关虽然如此,但山中有不少“细路”,依旧可翻越过去。 “可至何处?” 蛮兵答复说,自从西蕃派大军镇守登台并把守清溪关后,东蛮和南诏间的通道被他们隔开,所以我们就用砍刀,在清溪关以西的山谷密林里,砍出数条细路来,这些细路统统连往登台城北面的“北谷”北谷为登台西北的绳水所出处,切出一大片河谷来,绳水则直通登台城下。 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岳和韦皋几乎同时都是灵机一动,敏锐地认知到奇袭的机会到来了。 “为争取时间,我们需要波疑兵。”当即两人便做出决定,派遣定武军的明怀义和奉义军的张芬两员将军,各领一百名骑兵,及东蛮兵三百人,先抢渡大渡水! 通望县处,大渡河咆哮着飞腾而过,此处河川落差极大,普通的舟船如在此行过,不知觉中便会如忽然坠崖般,从一个河段跌落另外个河段,粉身碎骨,故而得名“殪口”,足见它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生命!唐军立阵在河北高岸上,望见此景,不由得各个胆寒不已。 可东蛮兵熟稔水文地理,他们拥有牛皮做的大筏子,自上看去,像个平整的四方形,四面都有长篙,可以灵活地在大渡河中打转,舟人也各个艺高人胆大明怀义、张芬的两百名骑兵,连人带马就在坐在这牛皮筏子上,渡过一个个庞大恐怖的漩涡,到南面河岸上去的。 “阿爹,你这是又.....”明怀义在西北的荒原地带,骑马驰骋作战,是毫无畏惧的一条汉子,可现在却撅着屁股,脱去铠甲,听着四面雷鸣般的水浪声,又在激流里感受着颠簸倾覆的危险,是手足都软了,只能瘫趴在筏子上,死死拉着同样惊恐不安的战马,在心里又是求菩萨庇佑,又是骂自己这个姓高的阿爹的,也不知最终靠什么支撑,才到了南岸的。 到了南岸后,皈依净土宗不久的虔诚教徒明怀义,跪在河砂地上,从衣衫里取出念珠下,狠狠呕吐飞泻了几口,然后就原地打坐,连着念好多南无阿弥陀佛,可头脑还是天旋地转的,他两个弟弟送来铠甲给他披挂,四周人马嘶鸣,“快上马啊,节下军纪最严,不能耽误。” 明怀义勉强直立站起来,穿戴好铠甲,戴上兜鍪,结果上马时居然脚都不听使唤,差点没跌落下来...... 很快清溪关前,出现了“大股”的唐军骑兵,并带东蛮兵,很是嚣张地将旌旗布满山谷高岗,马蹄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在清溪关军堡处戍防的西蕃兵不敢怠慢,急忙点起告急的烽火,向正在翻越木瓜岭的大队主力求援。 赞普曾下令,要点起七万大军到州来和唐军可能袭来的兵马抗争决战。 高岳和韦皋的意图,赞普猜对了。 但很遗憾的是,赞普所预料的七万大军,根本没有来得及同时集结。 这时只有青海和神川派遣的兵马汇集在登台城下,和会川防御大使论乞髯的兵马加一起,由南道大论论莽热所掌握的总实力,也就是四万上下。 所以论莽热不敢鲁莽,特别是清溪关报道关外出现大批唐军骑兵后,他就更加谨慎了:唐军已全部渡过大渡河了? 7.马定德筹画 由是在木瓜岭处,各路蕃军的将领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这在西蕃历史上可不多见,因赤松德赞的军制规定,五道各自大论对所在道有至高无上的统率权力,一旦作战计划形成,就算是赞普也很难劝转。 但这次南道大论论莽热的麾下数万兵马,来路不一,理论上神川、会川是归他节制的,可这两地居于云南地界,长期由防御大使或都督独立领兵惯了,都有些听宣不听调的意思。而青海方向来的更是中道送来的援兵,是从剑川地带绕道,千里迢迢而来的,算来算去也只有囊贡、腊城等地的队伍是论莽热直辖的,但这数地的兵马,居然被韦皋事前派遣去西山、维州地区的一路奇兵给截住,不能及时赶赴会川! “这次唐家大将用兵如神,法度精专,且有东蛮相助;我军虽有数万,却来自各处,相隔千里,仓卒而料集,所以本论的想法是,不能冒然纵兵决战,只可固守木瓜岭、登台城一线,但求确保州不失。”此刻满天落雪的木瓜岭山麓下,西蕃军的营帐内召开的军事会议上,论莽热的调调非常谨慎。 统带青海军来驰援的,是中道节儿、首席料敌防御大使乞藏遮遮,听到这话后,他愤激地将兜鍪脱下,掷在地上,“如果丧却清溪关,唐军将隘口塞断,那么这州直到会川便夹在唐家和居心叵测的云南间,三年内必将不保,大论你如此说,完全违背天神赞普要求决战的指令,是纵敌之举!” 乞藏遮遮,正是昔日东道大论尚结赞的长子,向来以武勇著称。 尚结赞在华亭惨败后,又遭政敌蔡邦王后所在家族的攻讦,故而被解除权力,回家族封地闲居,乞藏遮遮这是憋了口恶气,一心想要对唐军取得场大捷,挽回父亲的权力和荣誉。 见对方是尚结赞的儿子,血统非常高贵,南道大论论莽热也不好加以压制,便询问对方,该如何作战。 于是乞藏遮遮便表示,大论即刻遣一大将急赴清溪关,将唐军堵在关北,夺取战场主动权,然后请云南出兵,双方成犄角之势,再奋勇出关和唐军决战我领青海三千精骑,自台登城北谷迂回而出,关键自侧翼猛袭唐军,可收全功。 “住口,你这个全无智慧和经验的年轻人,赞普要的是州周全,并不是将这路唐军给彻底击败,所以你的鲁莽只会给全军带来灭顶之灾。”这时会川防御大使论乞髯,和神川都督悉诺律齐声责骂起请战的乞藏遮遮来。 他俩其实如此谨慎也是有理由的:西蕃这些年不断向云南的一些战略要地移民,以求加强防务,因西蕃又是军民合一的制度,论乞髯和悉诺律既是各地驻地的军事长官,同时也是蕃落酋帅,他们当然不敢拿全部落的士兵冒险,在策略上立场更多偏向于守御自保。 “论乞髯、悉诺律,应因你俩的谨慎,赠送给你俩一双象征懦夫的狐狸尾!”乞藏遮遮愤怒不已。 这时他的侍从武士索玛尚结赞特意让这位伴在长子的身旁,立即拦住了乞藏遮遮,不让他继续发作。 论乞髯、悉诺律身侧的笼官、曹长们大怒,纷纷拔剑,对准出言不逊的乞藏遮遮。 “狐狸尾巴你父亲已经得到过一条了!”论乞髯、悉诺律立刻用尚结赞在华亭的惨败反唇相讥。 “不准侮辱高贵的那囊氏。”这下索玛也顿时闪电掣剑。 一时间,营帐内刀光剑影,气得大论论莽热站起来,将在场所有人破口大骂顿,接着说你们都给我闭嘴,本大论如今只等一位,恩兰.杰玛丁登。 恩兰.杰玛丁登,汉名即为“马定德”。 他是整个西蕃南道乃至云南战区最有谋略的人物,最擅长的便是计算,此刻他正端坐在于滔滔河川边疾驰的驿车之上,眼睛如鹰般盯着不断闪过去的土堠,手指不断翻动,在测算着各条军道的路程。 当滚滚的车轮,来到登台城和木瓜岭间时,他一步跃下来,来到论莽热的大营当中,表示参战来迟。 论莽热焦急问他,要不要出兵清溪关,和唐军决战? 马定德摇摇头,说我已计算过里程,之先关隘前的唐军不过是虚兵,但而今他们的主力已抵达清溪,这座关隘是无法幸存的。 “什么?也就是说本大论贻误了军机。”论莽热大恐。 话音犹自未落,几名飞鸟使便入帐幕,说: 清溪关山岭上,满是唐军的木栅和旗帜,对方不下万名精锐,弓弩劲锐,关隘已失,并且唐军已砍伐大树和推下巨石,将清溪关塞断! 论莽热畏惧赞普责罚,见帐幕里没其他人在场,急问马定德本大论欲背靠木瓜岭,抵御唐军保全州,如何?“ 马定德摇摇头,说唐军已夺清溪关,锐气正盛,木瓜岭乃是蛮荒的石头山岭,在此拒战唐军,一旦有所差池,大论你很难完整将队伍撤回登台城的,那样惨败更重。 “那该如何办?” 马定德口占手指,为论莽热筹划说:我军只留五千兵守木瓜岭,再留三千兵守北谷,而后大论领剩下所有队伍,环绕台登城修筑营砦、木寨,层层防御,互相呼应,不让唐军有施展奇兵谋略的空间即可,假以时日,唐军无法维系补给,必然会退回邛崃,届时我军再会合云南进行追击,趁机恢复清溪关直到大渡水的全部失地,正所谓无需和唐家争一日高下。 论莽热凝眉,来回走了几步,沉吟番,觉得马定德的策略是对的,便准备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这时,营帐外的笼官高声来报,天神赞普的飞鸟使抵达。 结果飞鸟使径自带来了赞普的命令:和唐军决战。 这下论莽热当即就傻眼,便解释说不行,唐军如今会合叛变的东蛮,正是气盛时,我军不可与之争锋。 但飞鸟使不接受论莽热的解释,就代表赞普说,清溪关肩挑整个黎州和州的安危,如果龟缩不战,那么云南方面即会小觑我大蕃,叛心便会日炽,这是坐视大蕃亡国灭种的行为。 一时间论莽热的心中难受万分,进退不能,是该听马定德的,还是要听天神赞普的? 最终他也只好使出对赞普的缓兵之计,称对唐军决战可以,可本论必须要等云南的援军。 8.论莽热甩锅 这时夺取清溪关的韦皋、高岳联军,真的用大石和断木塞断了仅宽丈余,自悬崖间穿过的关隘,随即韦皋和高岳立在隘顶,雪落满他俩的铠甲外的裘衣,细细的羊毛在寒风中摇曳着,远望着对面西蕃军营连绵的木瓜岭阵地。 看了会儿,高岳半蹲在地上,用手拨拉着石子,摆成个简易的清溪关南北的地形沙盘,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清溪关并非传闻当中的一夫当关地形,根据熟知地理的东蛮所说,光是关隘边就有三条路可通,至于蛮人开辟出来的细路更是不下五六条,所以如果真的要塞断此处,须得构筑堡垒,驻屯大军。” 韦皋则负手想会儿,说清溪关不过一条山涧,又无土木,山间只有大石,在此驻屯过多的兵马不太现实,依我看最稳妥的布防策略还是在此设处小而坚固的军堡,配备烽火,而后在其和大渡河的平野间,筑一大的军城,如此便可于黎州的黎武城隔大渡河连成一线。 两位亲密战友当即决定,只留奉义军都虞侯刘朝彩领两千士兵,各立木栅,据守在清溪关山岭上,充当防线和双目,并频繁派出斥候队,侦察对面木瓜岭西蕃的阵势虚实。 随后高岳的七千定武军,于清溪关北面的坡地,西蕃队伍目视不到的地带,设下野营,掩护韦皋带剩下的三四千奉义军士卒,环绕大渡河北的望星驿旧址,开始掘土挖堑,整备军城。而东蛮的六千义从子弟,则也来帮忙。 同时,整个西川、巴南、东川、兴元、荆南、夔府奉节地区,都按照数位元戎节帅的攻守同盟协议,开始运作起后勤来: 荆南、夔府的粮食过长江,抵达渝州集结;兴元的粮食以利州三泉院为起点,顺嘉陵水而下,巴南的粮食沿巴水,东川的粮食沿涪水,三水都至合州的合川(合川其实到南宋时期更有名,钓鱼城所在地)会合,接着运粮的船只往东南一百八十里,同样到渝州渝州作为最重要的中转站,把船只调拨好后,将各地粮食载运到泸州、戎州,而后一路抵达嘉州的水运要冲重地龙游,在此和蜀都城岷水来的运粮船只会合,再以龙游(此地亦为岷水、青衣水和大渡水的三江交汇处)为起点,顺着大渡水,雇佣东蛮和周边的其他蛮族,制大批牛皮大筏子,把粮食历经艰辛,送至韦皋、高岳的营地中。 朝廷临时任命巴南观察使刘长卿,为此路即“巴南东川水运使”,刘长卿发挥昔日在刘晏巡院里的才干,将沿途水路设段,船夫、人夫、纤夫等每运完一段后,即可在船中现场抽取部分米粮和盐作为报酬,这样船只承载也会越来越轻,航速也越来越快,不至拖延。 每一万石粮食,排除充抵脚力钱的那部分外,尚有五千石可最终送抵营地,这损耗已然算是很低的了。 不多久,望星驿变为了“望星城”,而城外的大渡河河川上,满是舟楫如林的喧闹景象:高岳下令在此设立军市,直接将东川、西川、兴元、巴南等地运来的多余粮食,和其他深受蛮族喜爱的货物(船舱捎带来的),如丝绸、盐、纸、烧酒、染料等拿出来售卖,和东蛮互通有无,换来牛、马、御寒羊裘,结果不但东蛮,连雅州更西处的羌胡蕃落都来贸易,商路从南岸的望星城直到北岸的汉源场,驮马、牛皮筏是络绎不断。 同时此刻,整个东蛮三部没有出征的男女,按韦皋的指令,开始从黎武城到邛崃关的土地上,开始围绕各座军城的山地、平畴抢种起粮食来,闲时家家户户都在储备简易武器,看来他们已坚定决心,要脱离西蕃奴役,依托唐家,经营保护自己的产业来! 物资充裕,奉义军和定武军的士气更高涨,军心也更安定。 而那边木瓜岭到登台城,西蕃四万兵马的日子则不好过,他们的给养基本都来自于当地蕃兵自己的部落耕殖放牧,可如今大部分男丁都驻防在前线,土地牧场的产出顿时锐减,又没对象可供劫掠,这便是部落兵民合一制的落后。 至于韦皋和高岳所带来的,全是常备的将兵,部分射士则留在后方屯田,人手缺少时还能让军府和州县雇佣百姓来帮忙,是后顾无忧的。 整个州地带,千山万岭,雪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越来越大。 赞普不断派飞鸟使,千里万里驰来,要求论莽热出战。 论莽热则不断催促云南的阳苴咩城出兵出粮,作为仆从来帮助自己,其实论莽热倒不是真的多想异牟寻来,更多是推阻赞普,疯狂甩锅而已。 私下地,论莽热还是接受马定德的提议,在登台城四面动员万人,修筑众星拱月形分布的堡寨起来。 阳苴咩城的王宫大殿中,西蕃的使节乞胜坨已至,带着其他的副使随从,排成一列,不断高呼,要求殿上的云南东日王异牟寻尽快动员所有国境内的军马,出会川之地,和论莽热合流,歼击唐军。 乞胜坨反复陈说,只要西蕃和南诏精诚合作,必能重现当初天宝年间,阁罗凤对入侵大和城唐军的辉煌大捷。 “天神赞普答应,韦皋和高岳这次如若战败,蜀都城必然不保,此后蜀都城周围归我大蕃,设为东都;而蜀都城以南数州全归东日王所有,此后东日王沿大渡水、大江拓土,大蕃一概不问,并恢复东日王曾经‘东帝’的尊号,和我赞普分庭抗礼,均分天下。”乞胜坨是天花乱坠。 可还没等异牟寻有所定夺,乞胜坨却又迫不及待抛出所谓的睦邻政策索求异牟寻的亲弟凑罗栋,及六位清平官的各一位子嗣,速速备好驿马,入逻些城研习佛法,所需的粮食、衣衫、酥油等都归赞普来承担,这对于你们云南来说,是个多么大的恩惠啊! “厚颜无耻,你当元是个傻子不成?”异牟寻心中大怒,可表面上不露声色,只是驳难乞胜坨说,元倒是想如此做,可云南西北通大蕃路,必须过剑川、神川,那里是我蒙氏宿敌“三浪”盘踞处,我恐我弟及各位清平官之子过往,会遭到他们的袭击绑架。 乞胜坨巧言令色,称三浪完全听命于西蕃,只要我送书信给他们,他们是断然不会做出如此行为的。 结果此言,让异牟寻心中不满更甚! 9.异牟寻出阵 总而言之,这云南的地界,你西蕃已视为禁脔了?想扶植南诏就扶植南诏,想扶植三浪便扶植三浪? 可殿内清平外算官郑回却对他投来“不要轻易发怒”的提醒眼神,于是异牟寻便按捺下来,想了想,就回复乞胜坨说, 选择吉日,元即点集全境内的子弟出军会川,并运送十五万石粳稻给大论论莽热,以便和唐军于清溪关决战。至于王弟凑罗栋和清平官子弟入逻些城的事十分重大,请容我和各位昶们细细商议不迟。 得到如此保证的乞胜坨大喜,待到退出南诏王宫后,急速将“南诏兵随即携军粮来援”的情报刻在木简上,插上铁箭,让馆驿里的使节手持,骑乘骏马,驰往北方的登台城,送于论莽热。 如此论莽热也没法再拖延下去,遂升帐传令各位将领,除去在登台城北谷驻守的乞藏遮遮三千青海骑兵外,其他诸营蕃兵全登木瓜岭,并伐木垒石,在木瓜岭北部的开阔坡地上立阵! 没多久,即当年冬十一月九日,点苍山上忽然竖起巨大的红旗,吹响了雄浑的号角,从阳苴咩城重楼当中传出了消息: 王要出兵! 瞬即异牟寻本人,在数十名贯甲骑乘骏马的“羽仪长”的带领下,拥着旌旗出重楼,接着城外各军营当中常备的“罗苴子”武士,按照各自营队的方位起拨,很快汇聚在异牟寻的身边。 南诏的羽仪长皆是王的禁卫侍从官,他们全是清平官或大军将的直系子弟,是唯一许可在异牟寻面前佩戴宝剑的角色,在战场上还肩负着常备军军官的职责。而南诏的常备军,即是罗苴子,其分为步军和马军两类,身披犀甲,兜鍪上插牛尾,持长戟、腰刀、利剑作战,各个都是从南诏乡邑里精选出来的战士,可骑马,可游泳,在山地里穿梭如飞。 罗苴子当中,异牟寻和大将们还会做进一层的精选,选出的最勇猛武士,便叫做“负排兵”,排即牌也,顾名思义即是“背负盾牌”的侍卫亲兵,这些亲兵身披精练重甲,负厚实的铜盾,弓矢难入,持七尺长锋利重矛,可飞掷,也可刺杀,护卫在异牟寻和诸位清平官、大军将身旁,“起坐不相离捍蔽”。 当然异牟寻领着常备的罗苴子军,出了自己王都往北进发时,整个南诏国境内各乡的“乡兵”们,和其他蛮族部落们,也各携武器和粮食,如云如影前来参军,异牟寻的军队立刻像滚雪球般壮大。 所谓乡兵,比较类似唐朝初期的府兵,这群南诏的民户们,平日里就遵照生产、军事合一的管理,分为上中下府,每府都有军将,既管民政,也管军事训练,非但是府,就是村邑基层也有兵官,万家有都督,千家有理人官,百家有总佐,由此将乡兵们层层严密统制起来,每逢冬闲时节,便试各乡兵的武器锋利保养情况,有遗失不善者即处罚,而每逢出征时,乡兵们就穿上甲胄,扛起长矛,挑起稻谷一斗五升数,外带腌制的鱼脯,便上战场了南诏因“寓兵于农”军制所限,不太注重后勤,大家都是自带干粮上阵的,所以也只能在战时纵容乡兵四处劫掠,也是个武德丰沛的民族。 集结起来的南诏兵马,足有四万,旗幡如林,出王都后而东,先过弄栋城,接着顺唐政府昔日所修的驿路,旬日后抵达西泸水出屯扎。 于此渡口,异牟寻突然下令停止前进步伐。 而此刻南诏大军相距三阜城,都不到百里路。 随后异牟寻只是让清平官段进仪,领两千乡兵将数万石稻谷渡水,搬运入三阜城,随后段和这两千乡兵再前进到西蕃南道大军所在的木瓜岭阵地。 见南诏只有两千人来援,准备和唐军对决的论莽热不由得又惊又怒,忙责问段进仪到底为何?还不速速让东日王渡西泸水,来此和我会师。 不久异牟寻的解释文书送至,里面说: 本王察觉,泸水西南侧的昆明城(四川盐源县)有利罗式以下数千浪人驻屯,本王和利罗式素来不共戴天,且南诏全国兵马尽在西泸,如本王渡川而北,利罗式却乘虚袭击我王都,又该如何? 另外最近在营地发生件很不愉快的事,两名南诏乡兵在吃随身携来的鱼脯时,被数名会川营地的醉酒蕃兵殴打成重伤,理由是蕃人尊河流里的鱼为神圣之物,乡兵吃鱼冒犯了他们,可我南诏就是世代吃洱海里的鱼虾水产壮大起来的,这件事后全营骚动不平,实难进兵,和大论你并肩作战。 论莽热看到书信后,气得眉毛都要烧起来了。 于是乎他紧急派出飞鸟使,去劝说,乃至逼迫异牟寻尽快出兵,来和自己会师。 那边,赞普的使节接二连三,接踵而来,又催逼论莽热出战。 如此西蕃、南诏的阵营,在州地区呈现出古怪的状态:西蕃军几乎全都前出,沿木瓜岭布阵,而南诏的异牟寻则在相距一两百里南面的西泸是打死不前,中间州重镇三阜、登台等,除去论莽热事前修筑的一群堡寨外,几乎空虚无人。 送走论莽热第十八名飞鸟使后,异牟寻在帐幕内唤来郑回、段谷普,狠狠地下达决断:“唆使韦皋、高岳,和论莽热厮杀,我军静观其变。” 而后他顿顿,对二位补充说:“打死论莽热等于除去西面敌人,打死韦皋高岳等于除去北面大患两败俱伤就更好,我南诏趁机接管登台城,并转手击灭利罗式的浪人。” 二位清平官领命,郑回建议,尽快让论莽热营中的段进仪,派遣精细人,去和清溪关的唐军取得联络,告诉他西蕃和我南诏已有间隙,可趁机进兵,击败西蕃的话,登台城归南诏,清溪关以北到邛崃关都归唐家。 数日后,段进仪派出的细作,在清溪关木栅前被刘朝彩的斥候队“捕虏”,接着被送到望星城北高岳的营地内。 高岳请来韦皋。 韦皋大喜,当即就单独对高岳说:“由此可见,南诏和西蕃已然产生巨大裂痕,怕什么阴谋诡计?来日击鼓决战,清溪关我要占,登台城我也要拿。” 刚说完,韦皋就也使了阴谋诡计,同样派遣细作,开始往西蕃营地里大肆散播流言:南诏在阵后反水,要和唐军夹攻,尽杀尔等。 10.唐家儿郎出 这下子整个清溪关到木瓜岭无比热闹起来,南诏想要唆使唐和西蕃尽快开战好收渔翁之利,但韦皋和高岳反手利用对面两个异族间的不信任,又大肆挑拨。 最惨的就是论莽热,他麾下所有营伍们都在惊惶不安:南诏和我们间如此不信任,他们会不会真的切断三阜城的归路,要知道数万蕃兵的家户和土地也都在这州,要是战败了覆亡了,整个大蕃在云南苦心经营三十年的基业也将宣告荡然无存。 那样的话,就算苦战后夺取遥远的安西和北庭,也无法弥补在这个创口中所流失的鲜血。 现在恢复过来的唐家,目的就是要依仗自己雄厚的国力,让西蕃到处流血,直到血流干而死为止。 十二月十七日,唐军在清溪关上擂鼓。 激荡的鼓声当中,登上木瓜岭山阜的论莽热、论乞髯、马定德、悉诺律等大论、都督、防御大使,观唐军在清溪关各山地上的阵势,莫不有胆寒之色: 这次高岳只让监军使西门粲领少量兵马,和人夫们留守望星城,接着就让定武军、奉义军共一万三千其中定武军七千,奉义军六千还有东蛮义从六千人,共一万九千精锐,悉数登上清溪岭,和原本守御在这里的奉义都虞侯刘朝彩的两千兵马会合,沿着起伏的山岗列阵,他们的目的很明显,主动要和西蕃决战,如果西蕃不想决战退走也可以,他们便会乘机登上木瓜岭的各处要害,俯瞰乃至冲击登台城的外防壁垒。 多日的大雪将清溪关到木瓜岭间的平野、台地悉数掩埋,原本此处就少草木,满地都是的崎岖山岩上,缀满了冰棱,触目所及,只有数条黑线顺着两军的营砦间蜿蜒而过,它们不是狭窄的溪流,便是临时人马踏过的细路...... 论莽热惊恐地发觉,唐军很娴熟地展开了攻击阵型,他们将虎踞和大黄弩,布设在阵势的中央,即所谓的“阵门”处,并夹杂着用犏牛翻越邛崃而运来的“冲车”,一种简易的活动工事,其下设板,用两轮,后有两柄推杆,三面围着栏杆和防箭的木牌,正面画着各种猛兽的图案,其上有弓手而立,围在一起便是道坚固的防线。 在虎踞、大黄弩和冲车的首道战线后,是数不清的弓弩手,他们按照撞队规制布阵,犹如黑色梅花般撒在白雪皑皑的正台地上,每行间都设着不知何处用途的烧炭火盆,烟火浮起在整个阵势上空,每数个撞队间还布置着一队手持陌刀的奉义军五院子弟(类似牙兵),他们步战压阵,皆披重铠,外罩蜀锦彩缯,岿然不动,自远方望去如黑雾间的彩虹云霞似的,手持长柄刀刃,柄上皆刻着“定秦州”的铭文。 正中央,则是韦皋的封豕牙旗,“这是在故桃关的韦郎啊!”西蕃营中大部分都是南道士兵,对那次惨败都是心有余悸的,望见韦皋战旗,更是丧却了过半的胆量。 论莽热心惊胆战,又望见唐家的右翼,最前列是少数东蛮义从,大部分背着木盾,手握梭镖,后列的皆持木弓短箭,但论莽热晓得,这些东蛮人各个喜欢在箭簇上涂毒,中箭流血者无不毙命。东蛮兵阵列后,则是定武军的步兵们,每营都握如林般的长,是华亭战后的增长版,而今足有九尺长,中间间隔着手持圆牌,横握刀锋的战士,更往后便是高岳的跳荡兵,他们伏低身躯,双手握住长刀,刀身上皆刻“平陇”的铭文。 “唐军士兵的铠甲,大部分是我蕃之物!”这时论莽热悲叹起来。 苟头原、安乐州、华亭数次大胜,高岳的定武军跳荡兵、刀牌手皆披上缴获自蕃兵的锁子甲,不足的部分兴元府城固和利州铁官也可自制,这时定武军步兵在雪后的阳光下,威武异常,甲胄曜日。 当蕃兵们望见高岳的黑白貔貅战旗时,各个惊呼那华亭和渭原的人屠高郎来啦,又是丧胆夺气,特别他们见到漫山遍野定武军士卒身上的甲胄,都是来自于杀死的同伴身上后,更是害怕无比。 而后论莽热又看唐军的左翼,大部分都是东蛮义从,阵势看起来要疏散不少。 日头移动,鼓声阵阵,论莽热眼睁睁望着唐军的阵势动了,他们自清溪关下的山岗上,人山人海,步步逼近而来。 “如今该如何?”论莽热没计较,只能临时在马背上欠身,问足智多谋的马定德。 马定德望了会儿,又用手指细细掐算会儿,如实对大论说:“南诏与我互相猜忌,唐军则兵甲壮盛,我军又是各路兵马仓促凑齐,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我方,依我看这仗不要打,大论你可尽快丢弃木瓜岭的营垒,退回登台城。” 论莽热苦恼地大喊:“退登台城后又该如何?” “动员所有男女,入登台城及周围各处堡寨死守,既抵御唐兵,又要堵塞南诏,力保州不失。” 那我在这里做什么? 这里对我意味着什么? 赞普和马定德间,本大论该听谁的? 论莽热这位西蕃的南道最高指挥官,陷于了身为将军,最致命的三个疑惑当中。 还没等他有所决断,山崩海啸般的声音响起,惊得他坐骑连连倒退。 “我军右翼!”论莽热大呼不迭。 只见西蕃军的右翼,是数千名精锐的战骑,他们高擎着翻舞飞扬的“狮子战旗”,骑乘着统一的赤红色战马,马蹄毛色则是雪白,飞腾间和扬起的雪沫化为一体,自筑垒的山地上冲下,就像大片悬在半空里的猛火,其间飞跑着挟带投石器和轻弓的“庸”们,滚滚往唐军左翼奔袭而去! 这次右翼的出击,是没有得到论莽热号令的自断之举。 因为他们见唐军的左翼,大部分都是东蛮的义从兵,全是步走,装备并不精良,于是乎数位披着虎豹皮的料敌防御使、笼官们一合计,就决心要在唐军“薄弱”的左翼撕开个口子。 此刻,唐军右翼的山地上,忽然也出现大批骑兵,那是乞藏遮遮自北谷而出的兵马,各个都骑着白色的战马,此马为西蕃收吐谷浑故地的优良马种培育而成,蕃人都称其为“龙种”乞藏遮遮没有犹豫,拔出佩戴的利剑,就指挥部下,向唐军的侧翼猛攻而来。 11.神雷动九天 这时候,最靠右的定武军数营,营将见北谷方向乞藏遮遮的骑兵往自己的阵势杀奔而来,急忙挨个挥动手里的令旗。 “喏!”四个步卒营的前列和侧翼,各色旗帜翻动,哨子声此起彼伏,很娴熟地列好了全部手握长的撞队,而刀牌手的撞队则夹杂其中,牢牢堵塞住行进间阵型的空隙地带。 高岳策马居后,在处高地上,监察着整个战斗。 在他的下面,长阵后,许多定武军的弩手撞队,已然对准乞藏遮遮来袭的方向,布好了长长的后队。 “拒!”随着这声叫喊,轰然声响里,长撞队里的士兵们,弓背沉腰,前腿迈出半步,后腿伸张,纷纷将手中的鸦项长枪给斜着伸出,枪锋对着对面疾驰而至的马头,而把底端的枪插于到脚下的泥土当中,因清溪关到木瓜岭多为乱石地,故而直接插在碎石的缝隙当中,手里使的稳劲更大了。 瞬间,定武军前锋驻队四营的鸦项长枪四张,像只暴怒的“巨大豪猪”,也像朵浑身带刺的盛放玫瑰。 乞藏遮遮的骑兵骑的虽然是青海原的龙种,但看到无数枪锋在双眼前晃荡,也惊得驮着主人,纷纷转变方向,顺着定武军长阵的前沿呈平行线奔驰起来,根本不敢贯冲上去。 “发弩!”此刻长阵后的射生将张熙,将令旗左右挥动,虎虎生风。 顿时,无数弩箭拖着轨迹,像是织机织布般,在他的帽盔顶上掠过,劈头盖脸地射向乞藏遮遮的青海蕃骑们。 噗噗噗,许多蕃骑惨叫着,人和纯白色的战马被射中,激发出团团美丽而可怕的血花,那些龙种们的雪白毛发被鲜血浸染着,悲怆着翻滚倒下。 “进弩,射!”张熙继续大喊道。 中间队的弩手们抬高弩机,正步往前,交替了先前“发弩”的那队,又是射出一波弩箭。 “张弩,射!”张熙又是声喊,第三列的弩手也举着弩机,往前而去,只见三队弩手交错环复,交叠轮番射弩如狂雨般蕃骑但凡冲到百步内的,接二连三地连人带马,被弩箭不断钉死,他们许多人在中箭的瞬间,仗着铠甲坚固,还企图将定武军弩手射入的箭给拔出,结果手一使劲,弩箭木杆却自动拔落,可锋利致命的簇头却留在了血肉躯体内肆虐着伤痛,有的簇头还是方形的,将贯穿的锁子甲碎片也一并搅入中箭者身体当中,形成可怕无比的创口,只能纷纷坠马,在地面上气息奄奄,爬来爬去做垂死的挣扎。 这是兴元府、蜀都城的军工廓坊户们联合研制出来的“停箭”,又配合宣润制造的优异弩机,在战场上射杀射伤重甲目标,或配合长队阻截敌骑冲锋,是再合适不过的角色。 “骡子兵出,逐退敌人。”高岳在黑白貔貅旗下,沉声号令说。 徐泗大喜,心想这下咱们骡子兵可算打了回主力。 于是定武军密密麻麻的阵队里,弓箭和弩箭依旧嗤嗤嗤地升起,不断对着敌人头顶坠下。 而兴元骡军则伏低身躯,挥动手里的刀剑,对乞藏遮遮猝然遭受打击的骑兵来了个坚决的反冲锋,很快就把乞藏遮遮驱赶出半里开外。 就在徐泗的骡军带着数十颗砍下的首级,准备洋洋归阵时,勇敢的乞藏遮遮趁他们和主力步卒大队相距过远,也组织数百骑兵,手持马槊,对骡军来个反冲击! 结果骡子兵立即遭受重创,三十多人阵亡,他们的头脑反倒给西蕃人割下带走高岳大怒,刚准备指挥追击时,乞藏遮遮纵马来,奋力对着高岳所在的牙旗射出一箭,但相距实在太远,乞藏遮遮便回首大骂高岳,带着部下奔走,重新退入到北谷当中。 “尚结赞有个英勇的好儿子啊!”高岳慨叹起来。 中阵以奉义军为主力,他们根本不顾左右翼的战事,而是抢先涌到论莽热的中阵前,接着用冲车、虎踞环绕成左右两个方阵,而后虎踞的摆杆不断随着手的拽索而竖直弹起,圆滚滚的石丸呼啸着砸在了论莽热中军的阵队当中,石丸砸到蕃军脚下的大小石上,互相碎激,片石飞舞,成排成排将蕃军里轻装的庸们给射翻削倒。 “反攻!”论莽热也红了眼,挥动宝剑,蕃军的飞、投石和箭矢也雨点般射出,和奉义军互相对射起来。 这时论莽热的右翼,数千赤色战马狂飙长驱,两千名东蛮义从被吓得扔下木盾和梭镖,争先恐后往后跑动,很快蕃军的右翼就推进了几近一里。 数位打头冲锋的料敌防御官能见到韦皋牙旗所在的高阜了,正在群军将的环绕下,他们用鞭梢指着所在方向,在跑动的马背上对左右大喊:“擒了唐家剑南节度使韦夜叉,可得等身的金子!” “擒了韦夜叉!”这会儿,右翼的蕃骑们又没有了先前望见韦皋旗帜的恐惧,这种情绪已化为了沙场立功的嗜血渴望,激荡的马蹄声里,蕃骑们突进如飞,马头龇着牙齿,在寒气当中伸着,喷出团团白色的雾气,扑着韦皋的牙旗而来。 高阜上的韦皋将手伸出,随后做出个抚琴的姿态。 鼓声咚咚咚响起,环绕着高阜的石块处,忽然立起一列列埋伏其后的弓手,他们弓上搭的全是兴元特产的青竹鞭子箭,在箭杆的末端则绑缚着小型的布囊,其下拖着线索,已然点燃,团团火花闪烁不已。 韦皋将手劈下。 “射穿百札,声动九天神雷箭,施放!”韦皋身侧的兵马使王有道大呼起来。 无数鞭子箭随着这声叫喊,遮天蔽日地自弦上弹射而出,狂蜂般穿入到扑来的蕃骑阵队当中,还没等蕃子们反应过来,他们的耳边就炸起了惊心动魄的火光和烟雾,绑缚在鞭子箭上的布囊里的神雷药炸开,一条条火链往各个方向喷射,划出绚烂的轨迹,混杂的各色毒药也飞溅出来,形成了道弥漫厚积百多丈的火雾,将滚滚蕃骑们给吞没。 12.明怀义飞锏 待到神雷鞭子箭所炸裂出来的火雾开始散去后,韦皋看到满地都是蕃子人马的躯体在痛苦的翻动,有的是受了烧灼,有的则是中毒倒下,还有不少人耳目流血,被彻底吓坏了,抱着同样惊慌失措的坐骑鬃毛,四散往回奔窜起来。 “追上他们,全部杀掉。”韦皋很冷酷地说到。 长安大明宫内,皇帝李适焦灼地摸着下颔胡须,望着铜图上西川、云南的地势,对左右的宰执说:“也不晓得韦皋和高岳的兵马,有无接到朕的谕令,先抢占清溪关,然后再向登台城挺进的。” “陛下宽心,不旬日就会有消息。”李泌举起笏板,说到。 心中李泌却想,幸亏清溪关天高地远,京师中使一趟来回几乎要两个月,所以这下韦皋和高岳总算是可以自专掌兵征伐了。 那边皇帝还在焦躁着,贾耽便进奉上更详细的地图给他过目,皇帝手指是抓起又松开,不断说“卿等有所不知,昔日华亭大捷,高三阵前有所不决,都是朕审时度势,派遣中使前去晓谕机宜,这才有了阵斩丑蕃万余的辉煌胜利。可,可现在,清溪关实在是太远啦!” “陛下忧劳,且等露布。”殿内的众位宰臣齐声劝慰皇帝。 “去去,让光禄寺携带着朕的制文,去祭祀咸阳的武安君庙,朕虽不在,就让武安君白起的神灵,庇佑韦皋和高岳在西南战线同样取得大捷。”皇帝如今,也只能使用这种神灵遥控的办法,聊以**。 召对结束后,紫宸殿外,刑部尚书平章事刘从一长叹声。 李泌便问你为何叹息。 刘从一仰面朝天,说“陛下让高岳主持西北军政和水运时,某曾有不服,可现在凤翔、泾原、兴元、灵盐数镇获安,兵甲精利甲天下,西北方镇复振,现在我唐又往西南深入清溪关,威势震慑南蛮,假以时日,中兴之势必会功成,某有眼无珠,小觑高岳,现在心服口服,实无颜再忝居执政位列。” 李泌忙说刘刑尚何必妄自菲薄? 刘从一摇摇手,“邺侯应知,中兴之难,远胜于草创天下时。草创时可谓气吞千里如虎,整个天下的敌人谁都不放在眼中,而中兴则要披荆斩棘、抽丝剥茧,也许整个天下谁都会是自己的敌人,稍有不慎便......唉!”说完,刘从一便对李泌行拱手礼,随后便离开了。 只留下李泌立在覆雪的砖地上,也是怅然若有所思。 不过皇帝暂时还不晓得的是,他先后派出三路中使,前去“晓谕”韦高的军队,一路从陈仓道入蜀,一路自兴元府再走剑阁,一路则由骆谷道入洋州,再走米仓山进巴南,要到东川。 结果三位中使,两位在进蜀都城后被“招待”了,一位在泸州城也被“招待”了:韦皋和杜黄裳让军府的从吏热情招待,暗中送了很多锦绣和胡椒,三位中使因要“换马”,故而耽搁许多日子,没一个能抵达前线的,更别说回大明宫复命。 现在皇帝有皇帝的张良计,西南、西北方镇则有它们的过墙梯。 木瓜岭战地上,随着韦皋的指令,高岗上忽然出现大批大批的骑兵,这又是高岳得意的“骑兵集中使用战术”,定武军和奉义军足四千名骑兵,列成两大队,会合回身杀来的东蛮兵,驱入飘散的神雷火雾中,呐喊着朝溃散的右翼蕃骑追袭而来。 这时论莽热望着己方莫名其妙溃败的右翼,还没回过神来: 这些骑兵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可方才被东蛮兵示弱,中了唐家的诱敌深入之计,这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唐兵的弓手们射出了什么?是雷火电光,还是毒雾?只见火光阵阵炸裂,接着烟雾涌起,右翼的骑兵们不是落马,就是人马衣甲上燃着烟火,漫卷大地,狼狈败退了。 “大论,可以留下殿后兵马了。”这时望着左右翼的战况,马定德提议说。 意思即是木瓜岭没办法守卫了,您得尽快退守登台城和三阜城去。 论莽热还待犹豫,马定德便说:“如果我军在木瓜岭输得干净,那么整个州便会被南诏趁机吞没。” 这句话提醒了论莽热,他顿时翻身上马,说了句“退。” 就在西蕃军铜钲们哐哐哐大声敲起来时,唐军定武军骑兵已率先在自家的左翼上,掩袭到了被神雷火箭打溃的蕃骑们。 不,说得更直接些,大部分蕃骑已经没命奔逃,纷纷遁往木瓜岭处,没能脱逃的是其中一部分后卫的蕃骑,和绝大部分追随而来的庸们。 烈烈风中,明怀义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不断招呼着:他二位兄弟伴侍左右,各骑一匹回纥骏马,引弓驰射,将原野上夺命狂奔的蕃骑一一射殪。 定武军所有陷骑营的骑兵,都是党项城傍出身,包括明怀义在内,冲锋的时候各个不戴头盔,披头散发,马头则插着白旄,面目狰狞,臂拉强弓,甲悬铁锏或铜殳,无论是突阵,还是追击格杀都最为凶悍。 在明怀义的眼前,一名身披虎皮的西蕃笼官,大概是逃不动,也可能是耻于再背对着敌人,干脆将战马拨转回来,怒目圆睁,握紧马槊,对着自己反扑过来。 明怀义立刻掣出沉重的镔铁四棱锏,在狂奔当中,对着那位飞掷出去。 砰声,那西蕃笼官的头面被铁锏击中,沉闷声里颅骨尽碎,口鼻都凹陷起来,手里的马槊脱手,贴着明怀义的侧边飞落,自己则仰面,带着飞扬起来的脑浆和血水跌落在地上。 紧随其后的,是米原等统率的其他两营骑兵,奉义军的骑兵更在其后,这群骑兵列队疏散,奔逐如电,头戴圆盔,身旁两当甲,手中握着长槊,对着步行哀叫着的庸们,在追上时,将长槊往前轻轻一捅,那些庸们的脖颈、后背顿时被贯穿了,接着倒毙在冰冷的地上。 如果捅得过深,长槊不及抽回也无事,兴元骑兵的马槊锋刃的两侧各有一个小勾刃,这时只要骑兵再往后一拉,马槊就能割断切削庸们的脖子或脸腮,重新让骑兵们握稳,再去猎杀下个目标...... 伴随冲出来的两千庸们,逃上木瓜岭的还没三分之一,另外有三分之一横尸荒野,最后三分之一则丧却了抵抗逃跑的勇气,跪在地上,乞求唐兵饶命。 而这时木瓜岭的阵垒当中,论莽热、论乞髯、悉诺律等西蕃大将,都开始拉着主力队伍,往山岭的南麓脱逃。 13.段进仪诣营 木瓜岭的南麓,是直通要冲登台城的。 数条分散的山路上,西蕃的步骑以极快的速度,往马定德事前就筑造好的,环绕登台城的各处堡寨逃去,整个山岭直到城池、营砦间,都是拥堵而鼎沸的身影和声音,到处都是惊恐的呼喊“高郎已来,韦郎又至,生杀我等!” 西蕃的军队,剑南这一道已算是战斗力稍逊的,一等一的精锐不是集中在赞普的禁卫东岱当中,便是在北道和东道中要知道,华亭之战里即便东道的西蕃军全面溃败,但绝境里大部分蕃兵在面对唐军的追杀时,还是能够拿起武器死战到底的可南道的情况真是一言难尽,尤其是会川、州间的西蕃殖民们,现在仿佛不再是为高原逻些城里的赞普而战,是为了自家的田产和牧地而战的,所以他们对保全登台城更感兴趣,而不是固守满是石子荒地的木瓜岭。 总得来说,如此的惨景往前追溯,还得属严武为剑南节度使,大破西蕃南道的那次。 而北麓,定武军和奉义军在大败论莽热的左右翼后,开始攀登山岩,奋勇仰攻西蕃殿后的人马,这群士兵主要凭借着事前构筑的野营来抵抗。 但木瓜岭实在太荒凉,连木材都十分匮乏,西蕃的野战营垒也就是用石块垒起来的,这对唐军是个利好的现象,定武军的飞山营和奉义军的千营里的手们完全轻车熟路,拾取俯拾即是的石块,立旋风炮的柱腹木,发石如雨,野营内的西蕃士兵被打得狼奔豕突,中者无不面目碎裂,尸体叠满在垒内。 接着手持定秦州或平陇铭文长刀的唐军跳荡队,按照主帅的指示,采取攻一垒,留一垒的战术,先集中兵力,在手的掩护下轮番猛突,拔除一个壁垒,尽杀其间的蕃兵,再隔一个,继续攻下一个日暮时分,被围而不打的数个西蕃营垒,内里的千余蕃兵忍不住开始逃窜,结果在翻山的山路中,被待机的唐军围捕剿杀,凄惨的是木瓜岭上连个遮蔽行踪的树林都没有,部分人跌落山崖而死,部分人自刎,但也有不少被生俘的。 唯一对唐军造成麻烦的,是木瓜岭其中座制高的山峰,当地人称为小相公岭的,其南北西皆是绝壁,只有往东一条鱼脊般的道路连着山岭,其中有三百多西蕃士兵把守,用石块筑有半永久式样的碉卡,本是用来给论莽热布阵作战提供“眼睛”的,现在却坚决死守着。 韦皋和高岳亲自骑马,在众将的簇拥下,观望着小相公岭的壁垒,而后说等来日集兵大攻,勿要拔除这颗钉子,震骇敌胆。 这时,定武军都知兵马使高固来报:木瓜岭战场上,我们有个意外的斩获。 那便是南诏清平官段进仪所领的两千乡兵。 这群士兵原本被论莽热安置在左翼的山地里,论莽热也没对他们抱什么希望,果不其然开战到战斗结束,这两千乡兵先是袖手旁观,然后趁着西蕃败退时到处劫掠友军的辎重和牲畜,可转眼间却发觉下山的道路被撤走的蕃兵给堵断,大伙儿呆在山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北谷也不敢去,于是所有人怒骂了番西蕃无情无信外,当唐军的士兵爬到距离他们百尺开外时,段进仪便毅然决然地带着所有部下,投降了。 段最初还有些害怕,便先找到唐军里的东蛮义从,再由勿邓大鬼主苴嵩为中介,要见韦皋和高岳。 后来段也想开了,反正他此番出来,也肩负着异牟寻的使命:找到唐军的节度使,和他们联络上,这不,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帐幕内,韦皋和高岳果然热情接待了段进仪,还备下了酒肉给这位压惊。 言谈间,韦皋因是云南经略安抚使,当即拍着胸脯给段进仪保证说:“你为南诏执政,代表的正是云南王的真实想法,能在战斗的关键时刻投诚我唐家,这份赤胆忠心我和高节帅如何不信?这样,皋马上手书一封,绕道邛部,去石门路,再转送给异牟寻。” 韦皋说话算话,当场挥毫泼墨,写了封书信。 段进仪是懂汉字的,只看信中韦皋承诺,只要异牟寻能够背离西蕃、倒向我唐家,我唐天子愿重新册封赠其世袭云南王的资格,两家会盟立碑,永世友好,互通商贸;另外,如云南由此遭西蕃侵攻,唐家东川和西川两大方镇必将出兵援助,义不容辞;一旦会盟,两家在清溪路以会川为界,在石门路以马湖为界,此次围攻马湖镇的东川兵,马上我一纸书信,让他们也全部撤走,此后永不更替变动。 韦皋的言下之意是,黎州和州的归属绝不在谈判桌上,理应作为此次出征的战利品,归我唐所有。 可段进仪却另外有心思,或者说他代表的也是南诏的心思,那便是企图在驱逐西蕃后,占有天险州,以便依托大渡河和清溪关,防备唐帝国。 于是乎段进仪便说,“不劳二位元戎对登台城劳师动众,我南诏王马上即可渡西泸水,夺取州。” 听到这话,韦皋莫测地笑笑。 而高岳则出面,很真诚地对段进仪说,“如此也好,西蕃新败,异牟寻在西泸水那里拥精兵数万,可夺三阜城和登台城。” 等到段离去后,高岳和韦皋同时笑起来。 高岳拾起方才韦皋的书信,上面段进仪也署名了,以求异牟寻的相信。 “段进仪的画押署名,我幕内的渤海杨曦完全可以仿造得惟妙惟肖。”接着高岳很有信心地说到。 “我西川可以提供装信的银函。”接着韦皋剪下了烛花,“我们此次出征的目的,完全达到了,剩下的就让南诏和西蕃在州这里继续缠斗下去,待到下次我们再坐收渔翁之利。” 下次,韦皋口中的下次,高岳实则已和他达成默契。 也就是高岳独当一面,统制皇帝的行营,剿灭北面党羌后。 那时,州肯定会像个熟透的苹果般,落在他俩的手中的。 “我唐先前对付异族,总是喜欢扶植一个,打压另外一个,结果灭了其中一个后,却发觉扶植的那个又成为大患,现在便利用这州,让南诏和西蕃互相猜忌下去好了,打死南诏除南面的边患,打死西蕃除去西面的大敌。”高岳的想法,和异牟寻一模一样。 14.霹雳击营砦 第二天,韦皋将昨夜的协议书信又给段进仪看了下,接着郑重地,当着段的面,将其装入副银函当中,由十名手持旗帜的骑兵携带着,段又让二十名属下伴随,往东的茫茫邛部而去,在那里有细路通往南诏东面的石门路,并可避开西蕃的势力。 随即唐军在木瓜岭上的营地内,号角声震天,高岳和韦皋邀请段进仪在旁,观看唐军攻拨小相公岭那处西蕃唯一还残留坚守的营砦。 段进仪望见小相公岭的地形,只有一道不宽的鱼脊石岭道,通往营砦正门,不由得大为惊异,这种绝地,唐军不过集中了千余兵马,除非能飞降到营砦当中,否则如何凭靠人力夺取之? 这韦皋和高岳也太自信了吧! 结果还没等段进仪说什么,轰的一声,他被吓得一惊:唐军在营地内布设的数座七梢,足足有数百人牵拉,摆臂随着拽索的猛力扬起,将弹兜里的“石丸”高高抛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长弧,接二连三地往小相公岭的西蕃孤砦城头砸去。 这种营砦,用石头垒起的墙壁大约一丈五尺高,每隔一段,竖着木栅,用于防备攻方的飞石、箭矢,环绕的墙头,设有南北中三处小型战棚,全对着鱼脊岭道,西蕃的士兵们都背负着牛皮盾或铜盾,紧紧抓着手中的反曲弓、投石器,或者刀剑和刺矛,伏在墙头后,当他们看到唐军七梢抛射来的“石丸”时,几名指挥的笼官便大呼,将盾牌盖在头顶上,防御碎石伤害! 可话语未落,一颗颗“石丸”却在空中翻滚着火花。 “这是什么?” 还没等营砦头的士兵完全看清楚,他们的眼前,还没落地的“石丸”就猛然绽放出团可怕的火焰,在他们的头顶爆裂开来! 瞬间,西蕃士兵的头上好像降下了炸雷。 这七梢抛来的,并非是普通的石丸,而是蜀都城和兴元府制造出来的真正的“霹雳火”,它们是用多层麻纸、竹纸造就,外面绑缚着麻绳,并且已经有了药捻(点火引线),内里装着配比好的硫磺、硝石和木炭,是用犏牛翻越了邛崃关运到这里,并且混了可怕的石灰。 当它们被抬上七梢的皮兜时,药捻便被点着,故而在飞到小相公岭营砦城头时,在半空腰中炸裂开来,石灰浓烟瞬间撒满笼罩在城头,伴随着火焰急速坠下,抱头惨叫的西蕃士兵,纷纷在城头躺倒,痛苦地打滚,不断有人坠下蹬道。 来自南诏的段进仪长大嘴巴,瞪圆双眼,望着被火雾覆盖的西蕃营砦。 七梢每隔段时间,就不断把凌空爆裂的霹雳火抛射过去,一团团火焰腾空,接着石灰的烟柱倾斜而落,又沿着城砦的垛口和战棚里弥漫翻涌,影影绰绰能望见西蕃士兵痛苦爬动的身形。 但他们还是拒绝降服。 “进!”身披铠甲的高固挥动小旗。 只见百名唐军士兵,列成三排,各个手持蒙着牛皮的大盾,这种大盾足有一人大小,这些士兵都是每战先登的跳荡队,他们手里没有其他的武器,这面盾便是他们唯一的凭仗,除去盾牌外,双重的铠甲和蒙面也是他们的特征三排士兵,组成个沉重而坚整的移动盾墙,堵塞满鱼脊岭的坡道,缓缓向营砦的正门逼近。 在他们的身后,是四辆冲车,车后各有两名士兵推动,其旁侧的士兵则让段进仪充满好奇,他们三人一组,依托在冲车的盾板后,一人拖曳着长管,一人举着防箭的圆盾,还有一人提着个匣子。 再往后,全是密密麻麻的弓手队伍,部分人背着先前在大战里大发异彩的神雷鞭子箭,部分人则手持普通的弓弩,大约是提供射箭掩护的。 这时为了防止误伤,七梢已停止了抛射,烟雾当中的小相公岭营砦当中,一些顽强的蕃兵似乎组织起来,开始向逼攻过来的唐军射箭飞石。 最前首的三排唐军盾手们,纷纷将巨大的盾举起,西蕃的箭噔噔噔射在其上,但却无法射穿,随后又有石头抛下,砸中了一些唐军的盾手,他们摇晃数下,可厚重的铠甲和头盔保护了他们,最终他们贴住营砦的石墙站稳了脚跟。 内里守兵的笼官们,曾想让士兵打开砦门发动突袭。 可经过唐军七梢和霹雳火石灰弹压制攻击的砦内,浓烟当中,还能够张开眼,拿起武器打开门出去拼杀的蕃兵已不多了。 没过多久,段进仪看到,四辆冲车抵住了一丈半高的石墙下,举着管子的唐兵攀爬上冲车,另外一人用盾牌给他挡箭,而其后一人,从匣子里掏出燃烧的火锥,便往那管子后部锲入。 “砰”,只见四根长管的管口,瞬间射出一丈多高的猛烈焰火,内里混着各种铁渣喷溅而出,粘上了防守的西蕃士兵衣甲,便无孔不入,熊熊灼烧起来,接着烟火当中配入的砒霜、草乌头等毒烟,顺着烟雾四处扩散,横扫整个城头东门。 “咻咻咻咻”,无数鞭子箭也射入到营砦石墙后,小相公岭营砦再度被火光和毒雾包围...... 最终百余蒙着面口含解药的跳荡先登兵,从冲车中抽出长枪和刀剑,将简易的云梯搭上墙头,翻爬冲入进去内里蕃兵死伤枕籍,大部分都丧却了抵抗能力,佛教里的炼狱,他们用自己的**在这里结结实实见识了一回。 跳荡先登士兵们,将营砦里的三百蕃兵全部断首,至此占据天险的小相公岭营砦,不过多抵抗了半日,就迎来了凄惨的落幕。 韦皋和高岳,也把携带来的神雷鞭子箭和霹雳火打了个一空。 观战的南诏清平官段进仪更是口舌僵化,两股战战。 现在唐军新式武器的恐怖,让他无法置信。 但不管如何,小相公岭营砦西蕃将士的全员覆亡,给了论莽热宝贵的时间,他在抛入登台城后成功组织起新的守御,心有余悸地对马定德说:多亏听了你的建议,还有条退路。 马定德立刻提醒说,大论即刻前往三阜城去,领兵守备,按我的估计,南诏军要趁我军惨败之际来偷城。 还在论莽热将信将疑时,登台城外围营砦里的斥候,抓捕名斥候,身上带着个小小的银函。 银函打开后,出现在论莽热的眼中,果然是韦皋写给异牟寻的书信,里面云唐军已在木瓜岭取得大胜,而你云南先前和我商量好的背蕃自立的良机到来,即刻出兵夺取州,唐和云南便结为永远的盟好。 信上还有南诏清平官段进仪的署名画押。 “果然如此!”论莽热大怒。 15.异牟寻中伏 这时,得知前方西蕃在木瓜岭兵败后,西泸水侧扎营的异牟寻果然喜笑颜开,便将其他几位清平官和大军将召来,义正言辞地说到:州本为我祖父阁罗凤的武勋所得,后遭西蕃窃据,今日木瓜岭之战后西蕃南道力衰,本王欲趁机北进,攻占三阜城、登台城,可否? 郑回和段谷普愕然,说我南诏应连通和唐家的韦皋、高岳,双方谈判后再划定界限互保,奈何西蕃未灭,就开始争抢地盘? 然则其他的清平外算官,和部分大军将、都督都奉行投机主义策略,公然附和异牟寻的主张,说和唐家会盟可以,但也要先占了州再说。 于是异牟寻大喜,排斥了郑回和段谷普的主张,下令全军渡过西泸水,向三阜城挺进! 泸水边岸,南诏的乡兵们行动神速,他们赤足涉水,纷纷推出早已制造好的牛皮竹筏入水,接着分成几波,将军马送到了对岸去。 接着异牟寻骑乘着可日行千里的“越赕马”,铠甲上缀着虎皮,一队侍从为他张开醒目的紫囊青伞盖,四周扈从的羽仪卫士扬八面各色战旗,共点起三万兵马,浩浩荡荡往州的理所三阜城奔来。 沿路山峦和树林间,全无人踪,异牟寻窃喜道:莫不是论莽热的兵马已被唐家杀尽?那样也好,想必唐家损失也颇为惨重,无论谁胜谁负,都无法阻挡本王来占这州! 很快,最南面的沙野城出现在眼前,其石墙上火把粲然,照得内外通亮,其上马面和战棚里,来来去去巡哨的士兵数量并不为多,异牟寻在听到斥候们的传报后,便下令:“全军齐上,先夺取此城,再去夺越、三阜和登台城!” 入夜后,沙野城四面环山,只有一条驿路可通,南诏的兵马们在羌浪驿里将随身携带的粳米团和鱼脯蘸着盐给饱餐后,各个精神抖擞,成千上万地簇拥着异牟寻的伞盖,向沙野城涌去。 三声铜鼓震天动地,接着南诏兵马们纷纷点亮松明,呐喊着提着飞矛、藤牌、铜盾,赤着双足,抬着巨竹扎成的云梯,向沙野城墙处飞奔。 正在此时,沙野城内忽然也敲响隆隆的鼓声,南面的女墙垛口后,忽然出现无数蕃兵,各个手里握着角弓,随着笼官们的号令,无数发的箭矢挟着劲风,自城头激射而下。 “啊!”冲在最前面的南诏乡兵们惨嚎声不绝于耳,西蕃射出的利箭扎穿了他们的脑门、前胸、喉头乃至眼眶,许多人痛苦地翻滚在地上抽搐着死去接着城内有拽索发石的声响,许多燃烧着的火团被弹射出来,纷纷落入南诏兵密集的攻城队形当中,飞溅的大火里,南诏的兵被浑身灼烧,他们的云梯被烧得扭曲损毁。 “沙野城里有西蕃的伏兵!”意识到中计的南诏攻城队伍,在蒙受了惨重损失后,混乱不堪地往后撤退,仓猝里不断有人中箭倒地,直接被己方践踏而死。 伞盖下的异牟寻大惊,可急中生智,对麾下怒骂说:“西蕃为何对援军如此?” 话音还未落,整个沙野城四面的山地和树林里,各路都杀出西蕃的兵马来。 论莽热虽在木瓜岭损兵折将,但好在及早听了马定德的建言,将主力给撤了回来,又中了高岳和韦皋故意送来的银函之计,知晓南诏要趁机夺取州,不由得勃然大怒,说我杀不过唐家,还能打不过你云南?便点起一万兵马,五千交给悉诺律埋伏在沙野城内,另外五千交给马定德,埋伏于城外各条要路关隘,这时听了马定德的号令,一齐奋勇杀出。 “大王速退!”清平官郑回和段谷普,急忙让羽仪长们骑马护送着异牟寻和他的伞盖,往西泸的方向退走。 异牟寻是个不幸的年轻人,他的祖父是威名赫赫,将南诏疆土拓展开来的阁罗凤,他的父亲凤伽异英年早逝(南诏王族实行的是父子连名制,细奴罗罗盛盛罗皮皮罗阁阁罗凤凤伽异异牟寻,恰似连连看),所以王位就落在他的肩上,异牟寻虽然内政开明,但武功方面运气就差了许多,刚刚继位就被李晟打得落花流水,现在企图“偷城”,又中了早有防备的西蕃埋伏,真的是呜呼哀哉。 一阵风响,伞盖下的异牟寻出于警觉本能,在马背上伏低了身躯:对面坡地上,不知何时起出现一拨西蕃兵,拉弓对着他的伞盖就是猛射,异牟寻侥幸躲过,可他身旁数名羽仪长惨叫着中箭落马,伞盖上的紫囊也被射落,“将伞盖丢弃。”郑回大呼起来。 于是几名负排兵将伞盖从王宫奴仆手里夺过,掷在地上,而后举着铜盾,在王和清平官身侧步行捍卫,抵御飞羽,咫尺不离。 南诏大军遭到伏击,折损许多兵马,狼狈不堪地涌到了羌浪驿,接着向西泸奔去。 结果凌晨时分,泸水边岸火光冲天,异牟寻悲呼说今日本王要战殁在此地了! 原来,南诏的宿敌利罗式领着三千浪人,趁异牟寻去打沙野城时,偷偷来到西泸,杀死驱散了守船的南诏兵,将所有的牛皮竹筏尽数焚毁。现在两三万南诏士兵,拥堵在西泸北岸,前有西蕃逼近,后有三浪抄断归路,真的要遭灭顶之灾。 “大王行事不周,故有此难,请大王速派遣使者去见论莽热,辨明我云南是来增援论莽热的,绝非要觊觎州!”清平副内算官段谷普急忙建言。 异牟寻是气得心肺都要炸了,当即将锋利无匹的磨些剑拔出来,光耀夺目,咬牙切齿:“元的云南精兵也有两三万,论莽热新败,就不信元若回身血战,击不溃对方!今日元就是要决雌雄,死社稷......” 羌浪驿道路侧,段谷普和一干南诏军将,哀哭着伏在马定德的马前,身后全是军营里的金银、彩缯和玉器等,是来贿赂这位笼官的,段谷普咧开厚厚的嘴唇,哭得是呜呜泱泱,对马定德说我家大王听闻大论在木瓜岭小败,心急如焚,忧心泪下,冒死渡过泸水前来增援,可谁想在沙野城会被大蕃伏击呢? 看着堆积如山的财货,马定德心动,便说:“本笼官只是奉命行事,个中怕是有什么误会。这样,本笼官放东日王回去,可会川城就由大蕃接管了。” 16.西蕃军讳败 形势如此,也不由得段谷普再提出什么反复了,他不但将财宝贿赂献给马定德,还将对方提出的条件全盘答应下来。 私底下,马定德把南诏送来的财宝,当作战利品统统分给部下和族人,随即领骑兵进抵西泸,接受异牟寻再次的降服。 数日后异牟寻狼狈不堪,让麾下搭起座简易的浮桥,这才重新撤回到西泸水的南岸,不久至会川城下。 此城早已被利罗式领着浪人们占领,原本南诏安置在此的都督和城使全被杀害,头颅悬在城门城头利罗式得意洋洋,和环卫四周的六十名西蕃甲士(赞普送给他的)指着领着败军而过的异牟寻叫嚣道: “今日取会川城,灭你家会川都督,明日整个洱海和滇池的财富,全要归我浪穹诏所有!” “可恶!”异牟寻眼中几乎要流血冒火,但现在他能如何呢,只能忍气吞声,领着几乎全部缴械的败军士兵,将仇恨埋在心底,向自己的王都悻悻而归。 不久木瓜岭上,韦皋和高岳并肩而立,望着千山万岭间耸立的登台城,和四面环环相扣的西蕃堡寨,思索了会儿,接着达成共识:“这次出征黎州、州的目的已然达成,可以凯旋了!” 定武、奉义两军出战以来,历时两个多月,收服东蛮三部,建羁縻府州五十七,拓土几近千里,木瓜岭一战斩杀西蕃首级三千七百余,俘虏一千四百,此后韦皋的势力大张,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只要稍微培植下东蛮三部,便可以牵制监视住州的西蕃兵,不出两三年,我方越强,而西蕃在剑南一带则会越弱,待到逸崧你征剿党项功成后,我们再次集合西川、东川、巴南和兴元的兵马,便可彻底平定光复州。 至于现在,正如高岳所说,我军已取得大胜,但补给也快耗尽,应该在最得意时停下脚步,巩固所取得的成果:所以高岳施计,伪造段进仪的署名,又挑拨西蕃论莽热和南诏异牟寻狠狠厮杀了场,既让西蕃损失惨重,又让南诏元气大伤,此后两国互相猜忌不说,还会造成这样的局面:西蕃的势力此后在州只能苟存,而南诏经沙野城惨败,也无力吞并州,只能继续向唐家寻求和平韦皋以后坐镇蜀都城,同时看住经略两家,对州的彻底夺取,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一旦摧毁西蕃在州的势力后,下步韦皋即要把目光锁定在维州上,“西蕃自恃维州城为无忧城,我此后必须要他们忧,忧到疲于奔命的地步。” 于是韦皋和高岳在撤军后,于清溪关设数座烽堠,又留七百奉义军将士驻防大渡水南的望星城,而整个黎州,只留八百兵在理所黎武城,其余山口、飞越等城池,全都让给了东蛮三部,随后韦皋又留部将许岌为“东蛮勿邓、丰琶、两林三部总管”,领三百兵驻屯在黎州、雅州交界的要冲邛崃关,凿穿百余座岩屋储备物资、器械,增修杨母阁为军堡,监察整个东蛮,并守护蜀都的南大门。 而同时,唐家在西北战线也取得巨大的成功,新的东道大论尚绮心儿无力阻挡神策行营和义宁军的攻势,水洛川附近的地界大半已被唐军夺取,刘海宾奏请朝廷,准备在水洛川口再筑一大城,以备将来全取会州和秦州。 至于西蕃的南道大论论莽热,这位也是把中原的一套学得清清楚楚,居然讳败为胜,派遣飞鸟使去高原赞普的王宫,对赞普说:木瓜岭一战,唐军丢盔卸甲,只能逃回清溪关以北去了,整个州如铁壁般不动如山,另外在我和唐军奋战的关键时刻,云南东日王居然有异心,企图袭击我后方,被我设下奇兵打得惨败,会川城无血占领便是我功勋的证明! 论莽热和州、会川的论乞髯,及神川的悉诺律沆瀣一气,口径相同。 而马定德暗中收了南诏的大笔贿赂,也讳莫如深。 逻些城王宫里的赞普,哪里知道实际情形,在得到论莽热的“捷报”后大喜,下令赐给他大批的金银,并犒赏立功的将士们。 于是论莽热又说,现在州处在唐家、南诏的势力夹缝中,极难经营固守,请赞普再送一到两万本部东岱兵来,增强防务。 对此赤松德赞也应承下来。 只有乞藏遮遮得知了实情后,感到愤怒和不齿,便召来父亲的侍卫仆人索玛,将木瓜岭之战的原原本本写在木简上,便在自己返归青海的途中,让索玛送到逻些城父亲那里去,再由父亲呈交给赞普。 在信里乞藏遮遮愤怒地指责了主帅论莽热的胆怯和犹豫,并说这场战争是西蕃惨败,并建议赞普更换有能者镇抚剑南、云南的局面,否则一旦韦皋、高岳、杜黄裳再来,州定然不保,随即无忧城也会朝不保夕,西南的失败更会影响河西、陇右的经营。 赞普位于山崖的红色王宫前,几同赋闲的尚结赞,在接过索玛手里长子的信时,已是来年一月中旬时节,他的次子伍仁也在场。 看完信后,尚结赞默然不语,直接将木简扔入到火盆里。 屋宇外面,苍蓝色的天际下,高原仍然寒冷。 火焰毕剥不休,“主人。”索玛说到。 “乞藏遮遮说的全是实情,但却不是天神赞普所想听闻的,没有必要,乃至会给那囊氏带来危害的事不能去做。”尚结赞如是说道。 索玛和伍仁也只能低首不语。 很快,伍仁作为那囊氏的代表,前往论莽热的封邑所在地,向他的妻儿们表示了祝贺祝贺论莽热在木瓜岭取得了大捷。 论莽热的家族心领神会,这是那囊氏向他们请求结盟的标志。 很快,青海中道大论论恐波也加入到这个秘密的贵族联盟里来。 不久在诸位重臣的建议下,赞普下令乞藏遮遮离开青海,重新来到州,为南道的兵马大使,直接隶属于论莽热。 这是多么讽刺啊! 听到这个消息后,仆人索玛跪在尚结赞宅邸的门前,号哭起来。 “索玛你这个混蛋,你在哭什么?”尚结赞大为不满。 17.嘉州大佛像 索玛直接问到,我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把乞藏遮遮送入到论莽热的麾下,那样会害了你的长子。 尚结赞讪讪地笑起来:“你这个卑贱如泥的奴仆、那囊氏的剑手又能懂得什么?这是我和论莽热结盟的标识,早晚我会从蔡邦家族的手里重新夺回属于我的荣耀。” “然而那里很快又要成为血腥的战场。”索玛说到,“论莽热身为将军是如此的不称职,他却又继续盘踞在高位上,迟早他得害死州所有的人,包括乞藏遮遮在内。” “你这个蠢材,那是论莽热的智慧,一种政治智慧。我的儿子乞藏遮遮,他太勇武了,也太单纯,他所欠缺的正是这种智慧。”尚结赞说到。 索玛垂着眼泪,见无法说服主人,便请求说,我也前往州,就让我侍卫在乞藏遮遮的身边。 尚结赞没有拒绝,他点点头。 于是乎索玛对着主人叩首,随后转身策马离去。 留下尚结赞,心中怏然,他凝目辽远的天空。 一只美丽雄壮的鹰,正张着翅膀掠过。 兴元五年(787)年初春,班师的定武军节度使高岳,将戎务交由高固打理,让他带着全军返归兴元府,自己则应韦皋之邀,至嘉州龙游镇,观赏正在兴修的大佛像。 高岳和韦皋肩并肩,郑随在其后,南诏的“客人”段进仪更在后面,幕府当中的文士、僚佐,还有蜀都城的诸位倡优,踏着长长的蹬道,登上了江水的东岸山麓之凌云寺。 其时春寒料峭,流云抚峰,凌云寺四周九山连绵竞秀,众人皆为国家一时的俊杰人物,蔚为大观,又在寺内登上足可远望的天宁阁,只见自山而下,龙游镇恰好处在三江水的会合处,青衣江、大渡水波涛竞涌,闯入着自蜀都城而来的岷水,对面三峨群山挺拔秀丽,宛然如画,三江水直扫山崖,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舟楫在下,就像激流当中的枯叶般,苦苦颠簸着,看之令人目眩。 “大弥勒,大弥勒!”天宁阁勾栏后,一群衣装锦绣的倡优惊呼着,纷纷用手指着阁下,那紧贴着两侧峭壁,端坐巍峨的大佛像。 高岳背着手,也望着这著名的大佛像。 他以前看到过完工的大佛,但现在却看到的是未有完工的大佛。 个中的神奇矛盾,也让他自己哭笑不得。 大佛乃是开元年间僧人海通凿山崖始建,但直到海通圆寂,这宏大的工程也没有完成,其后兵荒马乱,严武、崔宁、张延赏镇蜀时,始终未能将其毕功现在是韦皋,从自己节度使的杂给钱里捐出五百万来,发愿要将此大佛建成。 自天宁阁望去,此大佛高三百六十尺,头围就有十丈,而佛眼各有两丈宽,其四周的木作棚架有十三层,其上附满了工匠,不断鎏山塑像,现在的重点,是用木头打造大佛的双耳因大佛的耳垂巨大,用石头的话很难保持平衡,佛足在山崖之地,前面数丈便是可怕湍急的江流,俗称“佛足滩”,乃是至凶险的地带,舟船如果遭难,那么临时抱佛足也是无济于事的。 “寺出飞鸟外。”此情此景,高岳不由得摇动飞白扇,喟叹道。 “下看三江流。”旁边的郑不由自主地接上了这首岑参的诗歌。 这时韦皋哈哈笑起来,“二位是大历十三年的状头和榜眼,我是实在没有什么文采来描绘这壮观的景象了。” 就在三人凝神时,这时有个清脆的女音响起:“闻说凌云寺里花,飞空绕磴逐江斜。” 诸位回眼一瞧,正是薛郧之女薛涛。 她也伴随着幕府诸位前来游大佛,她父亲薛郧此刻正奉韦皋和朝廷的命令,赶赴江水下面的戎州,整修石门路,准备进一步对南诏采取外交接触。 一旦石门路得通,郑便要真的进入云南。 薛涛将两句诗一念,诸位无不啧啧称奇。 “下两句呢?”韦皋不由得来了兴趣。 薛涛定了定,接着轻启朱唇,看着远处峨眉的风光,“有时锁得嫦娥镜,镂出瑶台五色霞。” 一下子,阁内诸位无不抚掌赞叹,说薛家有才女如此,不能不让人佩服啊! “洪度既然有此才学,为何不如那宋家姊妹,入中宫为女学士,和圣主应和呢?”西川节度使韦皋笑着问道。 薛涛这时脸色不安而羞愧,直言说实不相瞒,家父如今还是待罪之身,故而入蜀地准备出使云南,以求赎罪,又如何比得上宋家姊妹家世清白,能伴侍在圣主左右。 韦皋颔首,说此次出使云南结束后,我和逸崧便奏请朝廷,让你父回朝再为员外郎。 这时高岳也望着薛涛点点头,意思是让她安心。 薛涛不由得对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没想到,这大佛的山崖上,还有其他的佛龛。”随后郑忽然发现到,凌云寺下的各面山崖上,都刻着形形色色的佛像,他们都环绕在大佛的四周,宛若众星拱月,故而这里也叫“万龛崖”。 “人们的眼中只有大佛而已,这成百上千的小佛龛,又有谁去在意呢?”高岳有感而发。 韦皋在旁边,不经意接话说:“大丈夫在世,当为大佛,又何必碌碌,为如此些小佛龛,不受香火。” 此言一出,接着三人都沉默不语起来。 郑心中想到,果然高岳和韦皋这样的自大狂悖之徒混在一起,将来他们对我唐到底是福是祸,真的未曾可知; 高岳则看着大佛,心念韦皋说的没错,我便是这世上的真正弥勒大佛,要集合所有的小佛,成就番翻天覆地的大业; 韦皋则想,我刚才说得太对,我就是这尊大佛,统制西蜀四十州,将浩荡的三江水镇在足下! 下山处青翠林间,高岳和郑走在前,薛涛低着头跟在其后十尺远处。 郑走着走着,便回头看着薛涛。 薛涛素来害怕这位,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郑若有所思,又向前走了两步,再回头看薛涛。 薛涛吓得又退了步。 “高三,你在兴元府有女塾,是否?”郑这时候开口问到。 18.武元衡离京 对郑的疑问,高岳点点头,说主要是兴元府形势户家的女教所需。 然后郑便不再说话,感觉心中有事似的。 结束对嘉州峨眉山和大佛像的游览后,高岳又在韦皋军府内盘桓数日,接着顺剑阁道,便回到兴元府。 刚至府内,只见牙兵院和旌旗军门前,定武军欢声如雷,无数双手都在摇动,接着就对着监军使西门粲下拜叩首,连呼万岁不止。 高岳便问这是怎么回事,都知兵马使高固也喜气洋洋,说圣主陛下在京师听闻定武军、奉义军在清溪关获得大胜,便从大盈琼林的私库里拿出钱帛二十万贯,作为“激赏钱”,分散赏赐给参战的将士,并作为阵亡将士的抚恤金。 “哦,那其他军镇?” 高固即说,皇帝还拿出三万贯激赏了东川,一万贯激赏了巴南,至于此次出击原州、秦州有功的凤翔义宁军、神策右大营、朔方各军,也都有数十万贯的赏赐。 并且在听说西南大捷后,关东的各方镇顿时懂得“尊皇”起来,淮西吴少诚献十万贯,宣武刘玄佐献十万贯,淄青李纳献二十万贯,号称“进奉”,并不断让其在两都的进奏院,探听皇帝是否会乘胜有削藩的计划,惶惶不可终日。 这下皇帝对高岳和韦皋这类的“权门新贵”依赖更深。 现在在大唐,新的政治格局已悄然形成: 皇帝居住在大明宫内,依靠翰林学院草诏,再依靠中官集团敛财(主要到处向各处藩镇宣索,而后将进奉来的钱财送入天子内库里打理)、监军,在大明宫内逐渐形成个以皇帝为核心的新中枢集团; 而地方上,高岳的兴元、凤翔,韦皋的西川,杜黄裳的东川,吴献甫的宁和戴休颜的渭北,及浑的河中、李自良的河东,神策军左右大营,康日知的灵武及山南东、荆南、河南的方镇,皆宣誓对皇帝施以铁血的效忠,这是李适武力的依仗,而李适和方镇间也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共生共利”的权力架构如非必要,李适不愿意再撤换这批方镇节帅,平日里这些方镇不断进奉给皇帝钱帛固宠,韦皋和高岳先是年奉,随即就是月奉,拿到进奉后的皇帝也不再将其送入国库,而是全部入了自己的内库,交给霍忠唐打理。 而朝廷管钱的三司,即度支司、户部司和盐铁转运,现在只能收到每年固定的两税钱。 皇帝内库的膨胀,已然对国库造成障害。 这让宰执李泌忧心忡忡,而翰林学士陆贽也连番上奏,请皇帝顺应大势,彻底罢废大盈、琼林库。 可皇帝还是那句话:“此后行军打仗,各镇军马出界的口粮、军俸归国库管,士兵战胜后的激赏钱由朕来出。”朕攒点钱,又没有花费在安逸享乐上,不还是用在军国正途上吗?你俩就别唧唧歪歪的啦! 李泌没法子,便向皇帝举荐个人才,叫阳城。 阳城原本隐居在中条山,此君虽家境贫寒,但攻读经书不倦,在乡里威信很高,后来乡亲们有什么诉讼矛盾都不找官府,专找他来仲裁解决,由是名气越来越大,李泌在当陕虢观察使时就亲自去造访过他,现在更是向皇帝极力推举。 皇帝说,既然阳城有大才,来年参加春闱进士考试如何?有先生通榜,何愁没有功名? 李泌说既然是大才,陛下便不可以常士蓄之。 皇帝内心有点不平,就对李泌说,先生你看高岳,不也是太学生、进士及第起家,从正字开始做起,历任县、州和南省衙署,现在成为两镇方岳...... “英雄莫问出路,高岳走的是清资路线,阳城可为陛下供奉官,两相并无妨碍之处。” 于是皇帝点点头,表示可以,便让长安县尉持五十匹布帛,邀请阳城出山,直接授谏议大夫的官职。 一时间京师轰动:皇帝居然一下将位山人拔擢为谏议大夫! 所以阳城入京时,京师士子百姓观之如云。 而该年春闱放榜后,先前来拜谒过高岳的权德舆,果然春风得意马蹄疾,被礼部侍郎高郢取为状头,正准备过关试后,归乡后守选,听说此事后虽然不平,但权德舆是个柔滑的人,并未出声。 倒是武元衡出声,这位刚刚中吏部的书判拔萃,要授畿县县尉的美职,却上了篇言辞激切的奏折,指责阳城在山中是假隐士,只为取名罢了,就算伴在陛下身边,却无丝毫理人的经验,只会胡乱指责,或说些细碎的事情,于国无利。 由此武元衡触怒宰相李泌,原本华原县尉的注拟顿时告吹。 兴元府高岳听说这事后,急忙写信向李泌、贾耽求情,最后李泌便说:“武元衡当初既然是逸崧通榜,不妨去西北为县尉好了。” 高岳反倒高兴起来,说我欲得武伯苍久矣,还当什么县尉啊?当即就让京师里的进奏院敲锣打鼓,携钱三十万、骏马四匹,代表凤翔府礼聘武元衡挂监察御史的头衔,任行秦州彰信县摄县令、兼凤翔军府推官。 就在武元衡出京师时,阳城恰好自都亭驿下车,前来迎接的官员、士人无数,一时间都将期望集于他的身上。 在紫宸便殿内,阳城对皇帝叩首后,坚持不愿意接受任命,请皇帝将他放归山野当中。 皇帝说朕求贤若渴,你还客气什么呢!说完就让几名胖大的中官将阳城给“摁住”,便将谏议大夫的章服强行穿在阳城的身上,阳城也不敢挣扎,害怕毁了朝廷章服(皇帝一眼就瞧出阳城的实质来),接着皇帝让中官宣诏,正式让阳城上岗。 接着皇帝连日要求阳城对天下大事发表看法和见解,阳城想顺着李泌的心思,陈述天子大盈琼林内库的危害,但又苦恼自己刚刚得蒙厚重的圣恩,直接又指责皇帝,于心于理都过意不去:最后阳城只能窝在家中,把朝廷给他的官俸全都用来买酒,和两位弟弟终日痛饮,不问朝政。 瞬间,京师内对他的风评急剧转低,莫不失望。 李泌也长叹不已,无可奈何。 既然阳城身为谏议大夫都不敢发声,整个朝廷的谏言系统:散骑常侍、谏议大夫、拾遗补阙、御史台等,莫不鸦雀无声。 皇帝喜气洋洋,给高岳传去书信,意思是朕这边都已经安排妥当,就等高三你入京,朕要和你详细规划征讨党项的御营制度! 19.经界法真义 不过高岳在兴元府显然会有更大的动作。 他刚刚自西川南部凯旋,就将府中各县的县令召集到了护国寺中来,说有要事商议。 各位县令坐在席上,吃着寺庙里的斋饭,明玄法师让弟子们用红陶碗盛着满满当当的粳米饭,内里泛着微微的红色,冒着白亮亮的香气,接着便是碧绿的菜葵,浇上些食醋,再拌些腌制的蒜,切得细细碎碎的,铺在菜葵四周,绿白交映。 高岳用食箸夹起一团团饭来,就着菜葵和蒜米,口齿里爽滑鲜脆,周围的县令们也摇动着箸,堂内全是咀嚼的清脆响动。 直到箸刮着吃食所剩无几的碗面,嚓嚓地后,高岳将碗搁在食盘上,用手指稍微摸了下嘴唇,宣布自己的想法,“本尹准备在兴元府南郑、城固两县,试行经界法。” 此言一出,数位县令都有些惊讶,但南郑县令韦执谊和城固县令李桀的表情却比较冷静,想来高岳提前就给他俩“吹风”过了。 其中韦执谊因历年兴元府县令考课之最,马上即将回朝廷内为员外郎了。 这件事是他在次赤县南郑县令任上,所接受高岳最后件委托。 好胜的韦执谊当然不会虎头蛇尾。 而李桀是高岳最喜欢的师弟,他因黄文语导致的人夫逃亡案件,现在还有些抬不起头来,这次城固县率先推行新法,他也是义不容辞,迫切需要做出些政绩来,证明自己。 接着高岳站起来,皱着眉头说到:“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当年的井田即是如此,而今的私田更应如此,天下自推行两税法来,赋税的原则是计资(资,房屋、田产等私人财产)定税,而不再是以人丁为本,故而我欲行‘经界之法’,弄清楚各门各户实有田地的情况,履亩纳税,均摊差役,以为根本。能使富者保其业,贫者苏其生。” 褒城县县令解善集和勉县县令黄顺,及金牛县新来的县令柳传宗,都互相望望。 高岳此举,是对杨炎昔日两税法的修正案,而更是要增强国家政府对安史之乱后各地崛起的形势户的控制,充实税收。 所谓的形势户,说白了就是各州各县的“土豪层”,中唐以来政府对人身的控制转弱,两税法便是这种权力衰弱后妥协的产物夏秋两税,各地不分土著和客户,都要“据地出税”,由此一批先富起来的人户,比如先前被杖杀的黄文语那样,靠最早积累起来的粮食,捐赠一笔助军,换取个县廨佐史的流外官,然后上下其手,实际控制了县乡级别的赋税、差役,把持了衙门,朝廷委派的县令不依靠他们是做不了事的,也就是俗话里说的“强龙难压地头蛇”,然后这群人再依仗在地方上的权势,串通起来,舞文交易,逃避差役,转嫁赋税,这些伎俩高岳因浸润军队里多年,都是熟悉的(和军队里吃空饷、挂虚籍相似的套路),他深知形势户崛起是时代的必然,但任由其自肥壮大,却对国家极为有害这群形势户,手里的产业越来越大,但国家所能征收到的赋税却越来越少,社会的贫富差距也会越来越触目惊心(宋朝的问题,在于官户或者叫衣冠户,代表中央皇权和地方形势户斗争,这种斗争虽然激烈,但好歹还保证了南宋苟了一百多年;而明朝后期,官和形势户则干脆勾连融合在一起,结局大家都看到了),最后国家所能掌握的资源一旦消耗殆尽,不外乎三个结局: 贫户活不下去,爆发农民起义,国家亡; 外族趁着国家颓废无力时发动入侵,国家亡; 国家索性下放权力给地方,让他们放手动员“形势户”,对外抵御外族,对内镇压农民起义,国家是保住,可却催生藩镇军阀,或者大权臣,最终国家还是苟了段时间后,亡。 现在的唐朝,高岳知道,走的正是最后条道路。 于是高岳朗声说了如今经界不正的三大危害:“因安史作乱,各地州县版籍多亡于战火。豪猾人户冒名佃耕,不纳租税,又将田赋转嫁到荒地当中,使国家岁计锐减,此一害也;国家推行两税,原本每亩所规定的斛斗米并不多,目的是废除苛捐杂税,希望百姓得到实惠,可现在县乡被胥吏、奸豪把持,欺上瞒下,使地多的税少,地少的税多,下户贫户生计日绌,此二害也;版籍不存,奸猾舞弊,国家又连年用兵,开支浩繁,如此下去两税的公信力日益下跌,最明显的就是田产间的诉讼不断,如长久得不到公正仲裁,那么马上就不再是诉讼所能解决的了.....下户贫户存活不下去,必然铤而走险,聚啸为盗匪,攻打官府,颠覆国家,此三害也。.” 随即高岳指着席位上若有所思的李桀,“伟长,你说要是一个县到了第三害的地步时,你身为个县令,有什么办法,靠什么力量能把这长久以来的积弊,一朝厚积薄发,所形成的浩劫给解决好?” 这话一出,不光是李桀,其他县令也无不悚然,汗流浃背。 李桀这时说了句:“太宗皇帝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在场的人都在点头。 “一个县很容易弥漫到一个州,然后便是一道,最终是整个国家陷于痼疾,变乱顿起。到时候天翻地覆,谁又管你的手是不是持玉笏的手,谁又管你的唇是不是食膏粱的唇?全是玉石俱焚的下场,这个国要么复兴,要么灭亡,可苦的填沟壑的还不是黎元百姓?如今这经界法,才是让天下起死回生的最良药方,舍其无他!我等应该肩负起这天下的兴亡来。” 接着,判官韦平将经界法的草案,摊在了寺庙的地板上。 南郑县令韦执谊扼腕上前,率先提起笔来,在其上署名画押,称“我虽不是韬奋棚出身,却仰慕大尹高义,愿和大尹一道肩负这个天下的兴亡来。” 其他人,除去韦平是韦皋的兄弟外,其他刘德室、李桀、黄顺、解善集皆是棚友,这时也慨然提笔,在草案上画押,最后柳传宗也画押。 “这份草案,也许会激起很大的风浪,但本尹是要呈交给大明宫的。”高岳正色说完,最后在其上落笔,也画了押。 20.我欲为弥勒 挨个画押完毕后,高岳便对各位县令说,这经界法就由我们兴元府南郑县和城固县先试验推行,我们诸位县令都在此草案上画押署名,我马上是要带到京师大明宫当中去的。 诸位脸色凝重,明白这署名等于是把整个兴元府的大小官员都捆绑在一起,他们要真的团结起来,为这个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而战。 “有什么想法,现在可以提出来。”高岳语气很诚恳。 解善集想想,便问这经界法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法令,它的本原到底为何? 高岳说:“实则便是保甲陈报、打量入图、造籍锁厅三步。” 接着高岳作了更为详细的阐述,所谓保甲便是以乡里为区域,十户为甲,十甲为保,接着遵行始皇帝时代便施行的“使黔首(百姓)自实(申报)田”的精神,召集保长甲长和各自的人户,每保送一“田式”,让各户自己陈报自家的田产数目、土色(按照肥沃或贫瘠分色)、坐落地点及先前缴纳的赋税数额,这样某些人户便无法作伪,因为政府一旦察觉有隐藏的田亩,便可直接没收充公,并且高岳还说,为避免以前“保甲乡里”有产去税存(田产的户主死亡、离开或变卖田产,但税负还在他头上)、诡名寄产等问题,另外突破先前田式只到保甲一层的旧规,直接落实到单个人户上,单户先画出写出自己田亩的面积、形状,然后在田图的四面签字画押,再交给保甲,确认无误后再让甲长和保长签字画押,最后再让县令签字画押,在此过程里允许保甲内的人户互相纠察,互相监督,如此让田和主真正对应起来,避免逃税漏税。 在确认没有诉讼发生,保甲自己陈报的田式收来后,官府便以此为基准,派遣人员至各乡村里,实行“打量入图”,即由官府主导,再将乡村所有田产清清楚楚清查审核番,将其绘制成“田册图”,务求和人户自查自报的“田式”相吻合; 最后,官府雇佣纸画工,把田式、册图汇编起来,附以规定的赋税数目文字,制成“砧基簿”,府州保留一份锁厅,县保留一份,朝廷户部留一份,互相比照,作为征税的基本法律文件。 当然单个人户,也可得到自家的“田图”影印件一份,置在家中,如果征税或买卖有出入不符的,便可持这东西,前去官府诉讼,保护自己权益。 “由什么衙署来推行此法?”刘德室询问说。 高岳说我去见陛下,力主在兴元军府设专门的经界司,由专人负责,推行此法。 这时李桀又问,经界法要结保甲,要丈量土地,要画图造册,这得需要大量懂行的人手,可兴元府哪里找得齐这样的人?再者,保甲、丈量、制图,又会不会额外给财计造成负担,给百姓造成负担呢? “所以此事急切不得,经界司所需人手,公廨旧胥吏可占三分一,人户志愿者可占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本尹可让护国寺道场和韬奋学宫着力培养出来。”高岳其实也晓得,官吏集团的扩张是不可避免的。 一系列问题问完后,寺庙的殿堂内满是沉默。 大家心中都清楚,此后经界法的推行,可能要遭到方方面面的势力:有利益牵连的大官,掌控县乡实权的形势户,愚昧无知的民众,乃至是最高位的皇帝的质疑和反对。 “可能要遭黜落,乃至流刑的。”护国寺佛堂中,高岳正襟危坐,如此说到。 这时,判官韦平,判兴元诸曹事刘德室,李桀等各位县令,无不对高岳拜倒,“苟利国家,迎难不避。” 然后高岳缓缓把草案的卷轴收起,在地板上用力一戳,发出了声如鼓点般的闷响,当即说:“马上推行经界法,全兴元府上下,先从我家田产开始!” 春雨当中,鹿角庄的长廊下,悬着的竹帘摇来晃去,边沿被雨点打湿,化为一抹暗色,高岳坐绳床上,继续在观经界法的草案,芝蕙蹲坐在旁边细心侍奉着。 看了会儿,高岳就抬起眼来,脑海里模拟他和皇帝策问时的场景,口中不断嘀咕,在就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作出预案演练。 芝蕙和经过的阿措都认为他有些魔怔了,这几日都在殚精竭虑准备这个什么经界法,不由得苦笑着对视下,而后摇摇头。 在西侧厢房的堂里,传来了阵阵女子的朗读声。 这是云韶私下办理的女塾,当然身为优婆夷的云和也会前来讲学,里面除去军府里的女孩外,大多是兴元府形势户家的女子(因为他们既不像衣冠户那样可以自家授学,也不比普通人户需要承担繁重的劳作,家境更类似宋家姊妹那般,还是有余裕能将女儿送来的),女塾里教授的内容云韶主要教织棉、写字和珠算(现在她也跟着芝蕙学会了),有时候云和来教乐器和丝织描样。 所以庄内经常出现这样的景象,春夏时节,许多更年轻的女子都坐在牙床上,围着云韶、云和姊妹,笑嘻嘻地现在小纸上观察临摹院中的花草鸟鱼,然后将其描样,用于刺绣。 不过最受女孩子欢迎的,还是写字和珠算,她们也渴望在未来的家庭生活当中,履行出自己的价值来,能读懂契约、文书,能计算数目。 府中来来去去风风火火的持家妾芝蕙,尤其让她们羡慕,形势户的家教更切中稻粱谋的实际层面。 当女孩子如鸟儿般,带着欢笑,在雨停后踏着庭院的青石板散去时,高岳从廊下站起来。 云韶、云和姊妹来到他的身后。 “阿霓,娘,这次我去京师,皇帝十有七八会采纳我的主意,但这会意味着什么......” 听到这话,云韶、云和都微微侧着脑袋,一脸讶异的模样。 高岳看着那些女孩的身影,喟叹声,“你们的女塾也许在剿灭党项、经界法推行后,会失却一半以上的人。她们的父母,会把对我的敌视和仇恨,转移到女塾上来。” “卿卿,你是要和部分人为敌了吗?” “我不与人为敌,是法与人为敌啊。”高岳苦笑起来,“以前的我,考虑的只是如何在圣主前升迁固宠,现在的我更多考虑的是为政一方、振兴军事以求光复失地,未来的我,也许真正想为这个天下做些事。” “崧卿你这是欲为圣人?”云和问到。 “圣人......完人......不,那不是我的所愿,我想要做的,是弥勒。”高岳很认真地回答说。 1.韩退之神算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 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李白《塞下曲》 ++++++++++++++++++++++++++++++++++++ 高岳的长子高竟,已入府城里的韬奋学宫就学,食宿都在彼处。 次子高达和小女蔚如川,由侍女阿措带着,已然入睡。 鹿角庄正寝后院处有孔角门,幽然掩在树丛花藤下,角门往内的一条曲折花廊,连接着云和“清修”的斋堂精舍,但这不过是春风暗度的“陈仓道”罢了。 正寝的香罗帐内,云韶、云和两姊妹在烛火下露着粉肩,浅浅的肩窝和玉胸间,宛若一轮精美的月牙般,披散着乌黑的头发,左右抚摸着气喘吁吁的高岳,高岳刚刚从方才连续的**间回过神来,他望着帐角悬着的香囊,里面幽微的香气,和姊妹俩的体香混在一起,还让高岳心中麻酥酥的。 他往左看去,云韶是胖胖的杏脸,眼角含春,面色潮红,鬓角卷成个花儿,贴在沁着汗珠的香腮,浑圆的双肩下,伸出的胳膊就像藕节般,将丰腴的春山半遮半掩着,春山上涨起的青筋血管,随着乳白色的起伏而不断跃动,让人血脉贲张; 他又往右望去,云和鼻翼小巧,乱发覆在秀美的额头,星眸半睁半闭,雪白的肌肤里微微透着抹红晕,好像还没有从方才的极乐当中缓过劲来,半启的朱唇内,小小的舌头像半醉的狸奴般探出半分,这是她极度受用时的不经意表现。 “有你俩,我如何能成圣人啊!”高岳抱住姊妹俩光滑柔致的后背,在心中长叹起来。 “卿卿。” “阿霓?哎呦。”高岳不由自主地呻唤声。 那是云韶伸出小酥手来,摁了下他的左侧的乳首,接着云韶噗嗤笑出来,低声求道:“我阿兄的事......” 高岳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是“哎呦”声,云和也伸出葱指来,掐了下他右侧的乳首,“喂,这是男人的命门啊,你俩......”高岳心中有些怒气,然后侧首一看,云和的眼神有些哀怨,也求道:“崧卿,我阿兄的事......” 原来,上次妖僧广弘案后,云韶的兄长崔枢,云和的兄长崔遐,分别被褫夺官职,都被皇帝勒令在升平坊宅邸里闭门思过,现在柳氏和卢氏也不得不拉下面子,写信给这姊妹俩,让她们请托高岳,说动皇帝,重新授予崔枢、崔遐官职。 “好好好,这次我去京师,也只能厚着颜面向陛下请求了。” 次日,兴元府南郊的韬奋学宫内,绿树成荫,论堂前也是鱼沼飞梁,内里数百名生徒正分坐在不同的房间内,有的正研读经书,有的则在辩论判文如何写,年龄更小的则端坐在小几前,摇头晃脑,用笔墨照着洋州雕梓坊印刷出来的《九经正字贴》,于纸上一笔一划,认真写字。 高岳着便装,走在学宫的前廊下,在兴元学政苏延的伴同下,一间房接着一间房地巡察,脸上的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他对苏延说:“学宫的费用如何,还充裕吗?” “充裕,不但军府州县的衣冠户(官员)抽份禄米送来,整个兴元府里有力的商贾、佛寺也会捐赠财物,送子弟来入学。”苏延说到。 “所有学官、生徒们的书卷、纸笔、给厨和宿住都稳妥了?” 苏延连连点头,说稳妥了。 马上高岳打算,不但兴元府,其他的洋州、利州、凤州、兴州,还有凤翔府的各州,都要重新办学,经界法推行后,他要将征收来的赋税,定额抽取部分来,拨款维持州县的学校。 当然学校的规制和内容,他也要加以革新。 正和苏延博士商议时,高岳走到间房,听到里面的学官正在传授给生徒们算术里的《方田法》,只听到学官问:“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为田几何?” 其下的学生们两三人共关架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算了番,接着齐声回答:“一亩!” 高岳隔着窗牖,像个父亲般地笑起来。 虽然不少生徒们都已经长出胡须了。 因为田积二百四十步,恰好就是一亩。 随即那学官又问:“又有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为田几何?” 生徒们迅速打算,接着答曰:“一百六十八步。” 学官点点头,接着忽然让学生不用算筹,计算这样一道问题,说某甲要入金牛道,自利州三泉驿乘驿马而行,同时某乙亦要入金牛道,不过自利州嘉川驿乘驿马而行;甲在前,每时辰行十六里,乙在后,每时辰行廿四里,八个时辰后,乙追及甲,试问嘉川驿至三泉驿相去多少里? 说着这个问题时,不光房间内的生徒们皱着眉头窃窃私语,而窗外的高岳和苏延也屏住了呼吸,有些紧张。 很快,一名长着胡子的生徒站起来,“甲乙一在三泉驿,一在嘉川驿,同向而行,驿马脚伐快慢不变,故而甲乙始终以两驿站为距为恒,乙驿马脚伐快甲每时辰八里,八个时辰后追及,恰为八八六十四里程数,是两驿相去六十四里也!” 学堂里顿时一片惊呼和喝彩声。 学官激动万分,说:“韩退之高才,高才啊!” 这时高岳才迎着阳光看清楚,这位生徒居然是韩愈,他现在可是韬奋学宫的首席学长,也是尖子生。 没想到,后来以古文、儒学闻名于世的韩愈,对算术也如此有兴趣,现在二十一岁颔下满是黑色髭须的他,居然已能算出后世小学三年级的“追及问题”啦! 其实这很了不得,高岳和苏延的眼眶都有些湿润起来。 “退之总算是让学宫的生徒们,理解什么为算学了!”苏延喜极而泣,对高岳说到。 接着在学宫西苑的亭子里,高岳和苏延相对而坐,语重心长地说,马上学宫内要细分,并且和护国寺的道场配合,既要培养面向两年后进士科的生徒,也要培养速成,懂得律学、经学、算学的生徒,特别是计算田畴、仓储、商功之类的这时高岳告诉苏延,后者的生徒们,以后将充实到“吏”队伍当中去。 其实高岳要做的,就是模仿前苏联(也是新中国)的专科速成教学,为将来经界法的推行预先培养吏员,毕竟打量绘图,需要懂得算学的人材。 正说话间,只见李晟的二个儿子李宪、李,很热情地牵拉着竟儿的手,说说笑笑,下了学,也到了西苑里来。 2.李愬排角阵 李宪和韩愈的年龄差不多大,因父亲门荫已有官身,这次来学宫,是父亲告诉他,你以后不要不学无术,送你去兴元的韬奋学宫精修二三年,回来后勿要有所成。 而李不过是个刚刚十五岁的少年,意气奋发。 至于高竟便更小,也就七岁,还扎着总角,跟在两位大兄之后。 然则在古代,因没有入学年级的限制,故而年龄相差较大,但却有同门情谊的人物是很多的。 看到亭子里坐着大尹和学政,三位立刻肃然,接着行礼。 “阿父。”高竟不由自主喊出这声来。 “嗯?”高岳摸着一字胡,态度严厉。 “不,不,大尹。”高竟虽然年纪小,但脑瓜转得很快。 高岳点点头,就问李宪和李,离家这么远,思念双亲否? 二位便回答,虽想在双亲前日夜温,但为了学业精进,绝不能想家,不然半途而废,是要被家父严责的,也无颜再回京师。 高岳笑起来,接着对竟儿说,你要以两位大兄为榜样啊。 然后高岳又问,你们三人来西苑做什么。 三人互相间望望,又有些好笑,又有些害怕。 “无妨无妨,韬奋学宫兼收并蓄,不但经书要学,兵法、算筹、律法都是要学的,非但如此你们晨昏间还要练健走、投石、超距,强健体魄,所以劳逸结合也是必要的嘛。”高岳温言说到。 这时李才大胆起来,他走到亭子旁侧的处不起眼的角落里,高岳看见那里有棵柳树,其下一堆各色落叶和土,李用手将落叶给扫开后,高岳这才看到,当间居然隐藏着个小小的“阵势”。 “不愧是李令公家的,这孙子兵法里的诡道之术,把握得很是到位嘛。”高岳说到,接着走近,看到这阵势十分精细小巧: 这三位用苇草编织成战车的模样,其下还有四个小轮,是栩栩如生。 高岳看到此,感慨万千,他不由得想起早先在京师升道坊的五架房内,春闱之前他和一群棚友,用苇草编成牛车、风船,接着举办“送穷仪式”的情景。 高岳数了数,小战车共有十八辆,两两并行,共分九双,呈雁翅状分列。 “大尹,我们在模拟左传和司马法当中的所言的‘角’到底为何?” “学宫里没有传授吗?” 李宪和李笑笑,大概意思是学宫里虽然也将左传列为经书,但更多只是探究文义,里面关乎战斗的东西都语焉不详,很难让他们满意。 “哦,那你们有何所得呢?”高岳来了兴趣。 “左传里谈到泌之战时,曾经记载楚国乐伯单车向晋国挑战,‘晋人逐之,左右角之,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角不能进’,由此可见,角分左右,一辆叫主车,一辆叫佐车,是为两辆兵车互为犄角之意,又取似雄牛角之形,晋人以一角两车,左右夹击乐伯单车,乐伯往左射晋人的驷马,往右射晋人的射手。” “为何左射马而右射人呢?”高岳继续发问。 高竟蹲在地上托腮,聚精会神地看着听着。 “诗经里秦风曾说,‘公曰左之,舍拔则获’,战车田猎时需将舆侧往右旋转,以左面向猎物射弓,战场上对敌也是相同,我兄弟俩曾随父亲在京郊围猎,知无论乘车还是骑马,引弓往左才能射界最为开阔,如果战车上不居左而居右射箭,视界偏狭,若居中发射,则极易射中拉车奔跑的四匹马(不自后射)。所以乐伯居‘车左’之位,对晋人自后追奔来的的角,自然是回首,左射晋马,右射晋人。” 高岳满意地点点头,又指着地上十八辆兵车,就问“为何是十八辆?又呈雁翅排列?” “司马法里说过,二车为一角,九车为小偏,左右合在一起,小偏战车共为十八辆,又说十五车为中偏,所以左传称楚君的禁军‘楚子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左右广,是楚王禁军名字),足见楚王施行的是中偏制。两部书里又都说过,作战时须得‘无干车’、‘不自后射’、‘不结轨’、‘逐奔不逾列’,意思即是战车列阵驰战,必须呈角状、雁翅状的长斜阵列,并不在一条横线上,阵内实以步卒,如此各车舆侧往左皆可射敌,不至互相干扰,不至误伤友军,最利追亡逐北。” “唔,可本唐贾公彦注解说,‘无干车’意思是降者不杀,奔者不禁,背者不杀(投降的不杀,逃跑的不追,背对着你的敌人不杀);‘不自后射’意思是‘不中之后不重射’(第一把miss后,就别射第二把了),与你俩大相径庭,何如?” 原本李宪和李想说:“贾公彦一腐儒博士耳,只会用礼法胡乱解释战争,哪有逃奔的敌人不杀的道理?”但转眼瞧见,苏博士还站在亭子内呢,便急中生智,说:“贾博士谈得是仁威并重的道理,着眼处自然和我等武人出身不同。” 这时高岳大笑起来,对李宪说你不用在学宫里了。 李宪有些恐慌,这意思是高大尹因我指责教材的不是,要退我学? 高岳便说,你随即和本尹一道去京师,而后本尹奏请圣主,让你入行营,随我征剿党项,那不比呆在学宫里强吗? 一听到这话,李宪双眼发光,即刻鞠躬感谢高岳。 把旁侧的李和高竟给羡慕的不行。 当然高岳也安慰了这两位,等党项剿灭后,还有其他的战事能让你们参与,不要焦急...... 离开学宫后,当高岳骑马行在前往府城的道路上时,韦驮天牵着马于前,不久指着榆阴下策马而至的几名游奕说,大约是军府内有消息,莫不是圣主陛下催促主人你入京? 不过来者在高岳的马前报告说,有京城来新赴任的凤州刺史前来拜谒节下。 唐朝此刻方镇,下辖的各州都为“支郡”,州刺史和节度使完全是下级和上级的关系,所以新任的凤州刺史,在下车前要先来军府拜见节度使。 “凤州刺史,白季庚......”高岳取来名刺,如此读到。 3.彩鸾傀儡戏 傍晚时分,前彭城县令白季庚毕恭毕敬,立在军府衙署正堂前,手捧着名刺先前游奕已前去迎大尹自南郊归府了,现在招待他的是府中判诸曹事、检校尚书省左司郎中刘德室,刘早就听说白季庚有才学、且敏捷,之前出谋从平卢军那里策反徐、海、沂三州的便是他,所以十分礼敬,请他入席,并赶紧让厨院设下筵席。 可白季庚为了表示对兴元、凤翔双料大尹的尊重,却始终不肯入席,就在那里立着,表示要等大尹归来才行。 “白别驾,何须如此呢?”刘德室很是不安。 白季庚当初与李洧合谋,才让徐州和漕运的要冲桥这个地方反正回朝廷,后来大怒的平卢军派遣两万精锐来攻徐州,又是白季庚组织吏民千余拼死抵抗,才有后来张建封移镇徐州的局面,对朝廷可谓贡献良多。所以皇帝特意下令,超擢白季庚为徐州别驾、徐泗观察判官,赐绯衣银鱼。 现在西北正大举营田,充实戎务,皇帝想到白季庚,又选任他为凤州刺史,于是白季庚便携着家人,自家乡荥阳新郑迢迢赶来。 军府的阶下,立着白季庚的三个儿子。 长子白幼文,次子白居易,三子白行简,还有个刚刚出生尚在襁褓的四子白幼美,抱在白季庚妻陈氏的怀里,坐在停于庭院的轿舆当中。 因军府衙署和牙兵院相邻,院中进进出出的,有许多定武军将士,白家三个儿子明显带着惊恐和厌恶的眼神,看着这群军士们。 其实不为别的,先前白家在荥阳居住时,恰好目睹过李希烈的叛乱,看到那群胡作非为的军兵们是如何杀人掳掠的,自然对这个群体缺乏好感(历史本位面上,白家曾因建中年间中原的战乱,避难去越中,那里有家族的产业,现在多亏高岳英明神武,及时捕虏了李希烈,所以白家在历史线变动后,一直呆在荥阳,直到白季庚赴任凤州)。 “乐天你看,女道士也!”这时大哥白幼文忽然捅了下白居易。 白居易和白行简回头望去,果然牙兵院楼前,一个穿着青衣的女冠,浓眉星眼,长得还挺漂亮的,正和群拥过来的定武军牙兵及他们的妻儿们打着哈哈。 她足下本来傍着只拂小子,到了军府前,比在里面当官的还要神气灵活,一会儿就自墙下的狗窦钻入进去,不见踪迹。 不一会儿,在这群人的强烈要求下,这女冠便说好好好,接着从随身带着的箱箧内取出几个牵线傀儡,开始表演起佛经里的变文故事来。 这下白行简扑哧下笑出来,“有趣有趣,这道家的女冠,却演起佛家的变文来。” 白幼文和白居易也笑起来。 可那道姑却十分认真,身板眉眼都到位后,就说现在我就给你们演出时令变文。 定武军的将士、孩子和妇人都喜笑颜开,鼓掌说好,便问是什么时令变文? 那道姑说叫《朱太尉击贼潜龙殿》。 众人一听无不肃然起敬,于是那道姑便操弄着两个傀儡,飞上舞下,而后边说边唱,声音嘹亮,感人至深。 白家三兄弟虽离得远,但却不由得听到入迷。 傀儡里白脸的,大着肚子的是朱太尉朱,另外个黑脸狰狞的便是奸贼董秦(李忠臣),只见董秦手里拿刀,威逼朱太尉在潜龙殿里附逆,而朱太尉则怒斥说(当然是吴彩鸾唱出来的): “击贼笏,辽东帽,等摩挲。戋戋身外物耳,声价重山河。我本幽州一军卒,赤血丹心忠大唐,要学那睢阳张巡,要效那常山颜杲卿。狗贼董秦,吃我袖中这玉笏,定叫你这凶渠流血满头也,也好显得我忠贞不屈!” 接着女道士挑起眼睛,秀发飞动(白居易明显心中咯噔下),延伸下窈窕的腰身,灵巧翻动手指,那朱太尉傀儡真的做出个掷笏板的动作,而董秦傀儡则发出惟妙惟肖的惨叫声,接着凶相毕露,拔刀杀害了朱太尉。 众人惊呼声,不少妇人都受感染,以致流泪。 朱太尉做倒下科,还在高呼“李令公大兵就在宫城外,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悲夫!” 看到此情此景,白居易不由得在心中慨叹句:“自古文章,哪怕是变文傀儡戏,欲动人者,莫先乎个情字啊!” 然后军卒们又缠着这道姑再说唱段,说你唱的比护国寺的俗讲僧都好,就唱《镇海军匿韩公扁担事》吧!听说你还会召唤神雷炼丹是不是?而那道姑则连说不行了不行了,我是来军府里找高氏大小公子来玩耍的,怎可陪你们时间太久? 正说间,只见院外大道上,有人手持戟走入,高呼大尹归府! 军府牙兵们急忙罗拜在道旁,而白家三子也敛然,避让于一侧。 高岳穿件很特殊的便服,头戴乌纱,骑着马轻车简从,入了府院里,逮眼就瞧到了那女道士,就有点无奈地说,阿师你怎么又在牙兵院前演变文傀儡戏?竟儿还在学宫不回来了,你去和达儿玩耍吧。 “哦。”那女道士立刻收拾好了箱箧,转身向军府后楼的院子侧门而去。 当她瞥见站在正堂阶下的白居易,还吐了下舌头,而后擦肩而过。 白居易脸有些发烧,窘在原地。 高岳急忙下马,登上台阶与白季庚互相行礼。 接着夜晚设宴,兴元府的各位重要僚佐、大将都出席了,十分隆重,这让白季庚有些受宠若惊。 席间,高岳看白季庚,已然两鬓染雪,约莫有近六十岁的年纪,而他几个儿子年龄都不大,白幼文也就二十岁上下,高岳尤其看重白居易,其时才十五六岁,和李差不多大。 后来刘德室才告诉高岳,韩愈的父亲生他时年龄也很大,因韩愈的母亲是婢女,使得韩愈的几个哥哥年龄都超他很多,韩愈生母在父亲去世后改嫁了,所以韩愈从来不提自己母亲。 而白居易则不同,他们四兄弟都是白季庚和陈氏所出。 但问题是,白季庚和妻子陈氏,居然是舅父和外甥女,亲的。 “这不是逆伦吗?”高岳居然对白季庚,隐隐有些知音的感觉,我拼死拼活,暗中妻了堂姊妹,季庚老兄你更胜一筹,直接娶亲外甥女为妻,佩服佩服。 4.白祖空谈闻 当然在现场高岳是不会如此发问的,不过当他在席间接过白季庚递送来的谱牒,还是不由得倒吸口凉气。 里面堂堂正正的写着白居易他们家的光辉历史,可高岳看了后,却只在暗中摇头。 现实里的他原本叫高子阳,后来假托太学生高岳的身份,也就有了渤海高的门第,不过现在之所以能居高位,除去掌握明晰历史进程外,也加入了不少个人奋斗。而中唐这些文学大牛啊,不管是韩愈还是白居易他们家,都有个不好的习惯,喜好攀托宗枝,强行给自己找个光耀的祖宗郡望,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当时社会风气使然。 这白季庚就写:自家的先祖是“白氏芈姓,为楚国公族,始祖为楚熊居太子之子,自称为白公,后被楚王所杀,白公儿子又逃奔去秦国,世代为名将,比如白乙丙,一直传到武安君白起(没错,白居易他们家把白起也认为祖宗),白起被冤杀后,始皇帝思慕他的功勋,就将其一个儿子白仲封在太原,传了二十七代后,到北齐时期出了个五兵尚书追封司空的白建,然后一系传下来”,直到白季庚这里。 全是杜撰风闻,高岳心里想到。 他毕竟曾跟吴彩鸾阿师抄写过大批墓志铭,对各个姓氏的过往来源其实很清楚,因家门溯源是每篇墓志铭里不可或缺的重头戏:中原白氏自认的祖先是不折不扣的周王室姬姓出身,即诸侯虞国,虞国被晋国灭亡后,其公族百里奚(语文教科书里的人物,因其封邑为百里而得名)逃亡去秦国,生的儿子为西乞术、白乙丙,白乙丙便是白氏的真正始祖,白起也被攀作他的后裔。 所以这两种说法互相抵牾,这白居易一家到底是芈姓还是姬姓的后代,怕是他自己也说不清。但这种相差上千年,在其间经历过动荡岁月,还能攀得有零有整似模似样的“族谱”,九成九是假的! 倒是他家很可能出自西域龟兹国的王族,班超当初经略西域时,曾拥立过名叫白霸的当上龟兹国王,白霸的姓来源于本国一座叫白山的山峰,自此后龟兹国的“白氏王朝”绵延了近七百年(现在高岳所在的时代,白氏王朝还没灭,依旧作为唐的附庸,为安西四镇都护府所在地),子孙极多,可能有一支,或有一支冒称龟兹白,在南北朝时代移居中原来,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高岳望着席座间的白季庚二子白居易,端详他的相貌,确实有些高鼻深目的雅利安模样,是个翩翩美少年。 那边白季庚还在攀谈,一会说我高祖白建曾侍奉北齐,算是和你高氏有很深的渊源,一会又说你捐钱给灵虚公主于咸阳建武安君祠,真的是感激不尽,马上我赴任后,定要抽空去拜祭下先祖(毕竟白起也被安排了)。 这时候高岳应付了几句,便转入正式话题,他对白季庚说:“凤州这个地方,户口不多,但有河流灌溉,又有陈仓道经过,农商方面也是大有可为的,本尹先前曾迁徙过千名射士于该州营田,除去种稻麦外,主要还种棉花。” “棉,棉花?”白季庚有些诧异,他还没听过这东西。 席间的白氏三兄弟也都很愕然。 高岳就哈哈笑起来,接着让判官韦平从旁侧的箱箧里取出个绿色的竹筒来。 竹子是洋州产的,做成的筒那是相当美观耐用的。 而后高岳亲自走到白季庚面前,将竹筒给揭开,自内里取出一段布来。 “这是内人所织的棉布。”高岳介绍说,然后很热情,“广伦、乐天、知退,你们也可以来摸摸。” 这时白居易才看到,先前这位兴元尹除去所穿的便服,就是用这种棉布织就的! 他伸出手来,摸了下,布料柔软,纹理挺细腻的,也很温暖,穿在身上想必挺舒适的,也可御寒。 高岳很骄傲,说今年凤翔、兴元不少田亩都种棉花,现在纺造成布,一时间各州县风行,很快监司所统购制造出来的棉布,销售一空,军府得利十多万贯,明年本尹准备扩充棉田,不但要满足两府军、人所需,更要长程贩售去京畿、河东,乃至回纥之地。 “广伦,你来说说,你将来的理想是什么?”这时候高岳将这筒里的细棉布馈赠给白季庚,然后忽然询问白家长兄白幼文起来。 “我为家门长子,希望能继承父训,尽早为官,光耀宗族。”白幼文慨然答道(白幼文,直到中年时才被授予浮梁县尉,到任后不久即逝世)。 高岳点点头,又笑着问白居易同样的问题。 白居易便说:“愿精研文学,辅佐圣君,匡正天下。” 高岳大笑,说“乐天这话,意思是将来凭借词学,登上相位喽?” 白居易不好意思地笑笑,但也没否认的表示,毕竟少年心性。 (历史上白居易入翰林院,同时的学士还有李吉甫、裴、李绛、卫次公、崔群五位,这五位先后拜相,只白居易不曾入主中书门下,所以写‘同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来自嘲) 最后高岳又问白行简,“知退(白行简字知退),你又如何?” 白行简便说,“小子不敢有所奢望,愿以大尹曾作传奇为榜样,只求将来能用文章敦化世俗,劝诫人心。” “你这小子,以后写<李娃传>也就罢了,别以为我不晓得那闻名遐迩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是你的手笔啊?还敦化世俗。”高岳心中吐槽说。 问完后,高岳坐定,便叹口气说:“现在想要为官,必须得入长安城应进士考,得中后也须知长安是座米珠薪桂的地方,多少官员须发皓白,也筹办不到一座宅第,乐天你名为居易,长安实则居大不易啊!” 这话内含的意思很明显,是高岳要考究白氏三子的才学了,看看以后能不能在长安城落稳脚跟。 白季庚急忙用眼色对二儿子表示:“家中诗赋文章就属你了,快拿出来展示下,要知道得到高大尹的赏识,你进士及第简直手到擒来的。” 心领神会的白居易急忙趋前,准备把自己精心所制的《赋得古原草送别》献给高岳。 5.棉麻孰为优 孰料高岳只是将诗赋收下,说我们不要谈小草,还是谈棉花这个话题,依乐天的看法,这棉布的优劣何在呢? 白居易头脑机灵,晓得这也算是进士试里的策问环节,便如实说到:“此布纹理平整,摸的感觉甚为温暖,不过比起丝绸来,似乎欠缺光滑,色彩也远不如丝绸鲜艳。” 高岳点点头,说乐天说得不错,不过你们可知这棉布的行情价钱吗? 白家父子便说不知。 这时刘德室笑起来,报出了价钱:“一匹布,四十尺,每尺白叠布(即棉布)仅三钱,也即是说一匹棉布是一百二十钱。” 一百二十钱? 也就是说棉布的价格,大概是绢布丝绸的十分之一。 这也太便宜了。 “所以光滑不光滑,鲜艳不鲜艳,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棉布就是给普通人户穿着御寒的。”高岳堂然说到。 白居易顿时心中对高岳产生敬佩心理,虽然高岳在心中还是把未来的白居易看作是“桐中凤”的,但白居易也是充满了强烈的平民意识,他晓得这种棉布推广开来,是真正可以给百姓带来实惠的。 “所以本尹此次也要携带一筒去献给陛下,马上西北各军镇包括京畿,都可植棉。” “中土百姓穿麻,历史悠久,这棉布似乎?”这时白季庚也有所疑问,毕竟在衣食住行方面,传统的力量是很大的,尤其在古代。 老百姓这么多代都穿麻衣,让他们改穿棉衣,这个推行可不一定能成功。 “其实啊,这棉布在汉朝时期就曾风行于蜀地过。”高岳笑着说,意思是百姓早就曾对棉衣爱过,“华阳国志和史记都记录过,汉时西蜀曾用南中传来的‘娑罗树子’剖开,自其中取丝织布,然后天竺人不远万里至蜀都城来买布,娑罗树子即是棉,足见当时我天朝的棉布质地,甚至已盖过原产地天竺了(亚洲优质棉的原产地即是印度阿萨姆,古代沿缅甸、云南和中国四川有商路相通)。这棉布啊,细腻平滑,比大部分的麻布要强多了。” 白居易听到高岳这番话,就更为他的学识渊博折服,不过他还有疑问,“小子请益,既然汉时西蜀已大量织造棉布,那为何到现在又湮没无闻呢?” “说起这个,倒是和诸葛孔明相关了。”高岳顿了下,接着很认真地答复了白居易,在宴席上的其他诸人也都认真听着,“西蜀棉布,终汉一朝,多卖于天竺、大夏,销往中原的反倒很少。另外东川和西川丝织业也先后兴起,蜀都城锦江濯洗出来的丝绸驰名天下,所以诸葛孔明当政时,便说过‘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便专设蜀锦院大行织造,故而如此形势下,蜀棉反倒式微。” “这诸葛孔明住在哪里?应该把他抓起来!”席座间,明怀义愤愤不平,对诸葛亮破坏兴元府和蜀都城“种棉”大好政策严重不满。 高岳横了他眼,意思你闭嘴。 “那棉和麻相比,到底优势在哪里呢?”白居易迫不及待地问出下个问题。 高岳便说优势有三: 首先,我中土种麻种类众多,主要有大麻、黄麻、亚麻、麻四类,其中大麻、黄麻粗粝,不堪织布,只能用来搓麻绳,而亚麻一般出子榨油最好,织造者唯有麻,但麻此物最为娇贵,需沃土,需灌溉,需雨水充沛,然则雨水大而猛又会被毁坏,棉花则不同,盐碱地可种,砂土地可种,且只要阳光充裕,雨水适宜即可,不和良田争地,这是第一个优势; 其次,麻对土色肥力损害巨大,一块田种了几轮麻后便不能栽种粮食,但棉花则不然,非但不损害土色肥力,反倒还有草肥的效力,一块田两年种棉,一年种稻麦,土气会变得肥厚,劣田能化为良田,且少虫害,这便是第二个优势; 最后,麻织布,对于农人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绩麻”这个过程,什么是绩麻?就是农人要趁着麻茎干还未变黄时,用镰刀把它们给割下来浸泡在水中,泡好后再一根根把一两尺长的麻给粘连起来,然后才能织造,每天累死累活,所得只能以“钱”(重量单位)计,产量很难提升,棉花则不然,成熟后每亩可收半石,用我制造的器具去子、抽线、纺造,每四日就能得一斤棉线,这可比麻高效的多,这是第三个优势。 听到这里,白居易隐隐明白什么,他壮起胆子,又问兴元尹道:“也即是说,这棉不择土色,不争田地,和丝绸相比起来,无蚕桑之劳,却有必收之效,和麻相比起来,无绩麻之苦,却有御寒之益?” “乐天所言甚是!”高岳高度赞许道,“凤州也开始种棉,依你看,这长远的效益还在于哪里?” 白居易思维敏捷,他虽然不过十五六岁,可也分析起里面的门道来:“天下人户,没有不想要被服之暖的,可丝绸太贵,麻损害土力,有它就不能大规模种粮,只有这棉花可和种粮相得益彰,若是大量丰收,天下的人户百姓都能得到物美价廉的被服,又能不缺粮食,而适量的麻便可用去造纸。” 高岳这便爽朗地大笑起来,说白乐天小小年龄,便也有宰相的见识。 这话说得白氏全家受宠若惊,各个站起来忙不迭地谦逊。 其实白居易说得没错,棉花的历史意义就在于此。 原本,丝绸的产量,北方高于南方,后来因契丹、金的入侵,他们所到中原处,疯狂砍伐桑树,用来建造堡垒或用来攻城,使得南方丝织业后来者居上,但丝绸就是丝绸,不管是北还是南,永远不是平民所能大量消费得起的,故而棉花一旦推广,很快就让百姓得到质地优良但又低廉的被服材料,穿得暖的同时,也间接促使了粮食产量的提升(棉不与麦田、稻田相争),接着人口大量孳生,麻则被节约下来,用于造纸,大量印刷书籍这样,人口繁多,文化鼎盛的新世代便产生了。 得到兴元尹夸赞的白居易既激动,又兴奋不安,他索性请求高岳说,能不能代替父亲,留在兴元府观棉田的种植?然后也可帮助父亲在凤州推行棉业。 “乐天啊,你们兄弟不妨都入兴元的韬奋学宫,如何?”高岳循循善诱。 6.武庙叶子戏 “这,这!”这下白家的三兄弟莫不惊愕,外加感动。 高岳就对白季庚说,不要谦虚推阻,我昔日在集贤院为正字,曾被知院事陈京多多照顾,听闻你两家间也是世交,韬奋学宫草创不久,就缺像令郎们这样的俊隽之才,生徒入内可享受给厨料钱和住宿,适当交些束钱便可以。 白季庚当然知道,束钱也就是意思意思,这学宫是兴元府用“留使钱”和官员捐米来支撑的,是高岳最大的善政让兴元的子弟们有书读。 于是白季庚急忙对高岳表示感谢。 “无妨无妨,白使君你有所不知,凤兴二州人户不多,当地百姓本又没什么可以生利的特产,妇人也不会织造,平日里种点粮食,便驮运到兴元府的市集来换些布和盐,交完赋税后所剩无几。如果白使君赴任后,能劝导凤州百姓兴种棉,再沿着陈仓道驿站售卖出去,不出两三年即可帮助凤州脱贫。”高岳这席话既是对白季庚的期望,也等于是下达某种指令。 宴会结束后,月光如水,照在官舍楼院的瓦甍之上,缝隙间的微草正沐浴在和风当中,轻轻摇动。 “乐天。”高岳依旧一袭便服,笑吟吟地立在角门处,身后跟着妻子云韶,来探访留宿在客馆的白氏一家,恰好见到白居易还在院中秉烛夜读,就打了声招呼。 白居易赶紧趋前行礼。 这时高岳见到,原本客馆廊下,白居易母亲,很年轻的陈氏还在那里,摇扇观月,结果见到高岳夫妻来后,居然脸色有些惶恐,根本没来叙礼,就匆匆忙忙地带着婢女,入内去了。 这下白居易大窘,父亲已经睡了,母亲在院内,按理说兴元尹夫妻以私人名义来拜访夜谈,理应母亲来接待,可现在她却这样,真的让人难堪。 可高岳却知道,陈氏的精神压力其实是比较大的,毕竟坊间始终有声音:她嫁给自己舅父,是逆伦之举,所以陈氏应该很怕面对外人。 这时候,高岳不由得想起了遭遇相同的云和...... 不过这种联想是短暂的,高岳坐下来,和白居易交谈会儿,接着把明玄法师所写的《棉圃金方》交到了他手中。 白居易十分高兴,翻了数页,说这是洋州竹纸印刷的? 高岳颔首,对他劝勉道,将来棉花在西南、西北、关中推行后,东南各地也要推广,麻就大批量用来造纸,造更多的纸,教会百姓们识字植棉,户口繁盛后,本尹还要施行经界法,充实国家税收,强盛军队,光复西蕃、南诏、回纥所侵占的土地,重拾煌煌的盛唐,乐天你说好不好? “好,好!能随大尹尽一份绵薄之力,居易不胜欣悦!”白居易都激动到颤抖,这时候的他还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改弦易辙是他被贬江州后的事情。 这时高岳见水到渠成,便从妻子云韶手里又接过卷书籍,交到白居易的案几上。 白居易一瞧,是叫《无量弥勒经》的,他很诧异。 白氏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却是个大家族,而且他们不像韩愈以振兴儒学为己任严厉排斥佛教,白家是比较信佛的,所以白居易对这本经书并没有太大的抗拒,就接下来。 “乐天你们三兄弟在学宫读书时,可时不时去护国寺听明玄法师讲经,要用律来约束自己,这样便会更加有成。”高岳劝勉道。 用律来约束自己? 还没等白居易想明白,高岳就说,学宫内你时常和年纪相仿的李结伴游学,便可参悟,到时信或不信,岳并不强求。 这时院墙上竹影扇动,忽然吴彩鸾趴在墙上,连吹几声唿哨,把白居易吓了一跳,从没见过这样没正经的女冠道姑。 大尹妻子倒像是和这位极为相熟,赶紧凑到院墙下问阿师什么事,“达儿和蔚如都已经睡啦,马上我们打打双陆,好久没打了,在田庄可把我憋坏了。”彩鸾也是直言不讳。 白居易低下头来,有些慌张,不知道是该翻书,还是该装听不到。 这女冠难道是高大尹的别宅妇,也不像啊,哪有别宅妇光明正大来家中的。 这会高岳也笑起来,打趣问彩鸾,打双陆不如玩我新制出的叶子戏,用武庙五十四将为花色,四人玩都行。 彩鸾瞪圆眼睛,说好好好,不过事先说清楚,我不熟这“五十四将叶子戏”,前十轮不算钱,千万不能算钱。 “那人齐否?” 这会儿彩鸾说,云和在斋堂清修,芝蕙在打算田庄财计,还真的凑不齐四人。 高岳便趁机指着堂上读书的白居易,说这里有位白家郎君,可不正好吗? 白居易连说要温书温书,可哪里能抗拒得过兴元尹邀请?只能离开客馆,到官舍内府尹的堂内,与大尹、大尹夫人、彩鸾阿师一道玩这“五十四将叶子戏”。五十四将,以姜太公为武成王最大,以郭子仪为忠武王为次,其下有十三级,按数号排列,每级共四名武将,各用刀枪剑戟四种花色标签,武将本是颜真卿请求朝廷封于武庙的六十二位将军,自春秋直到唐朝,后来高岳删了八位,剩下五十四位做成这叶子戏。 这叶子戏打起来,图画精美,规则简易十分,白居易不出一会儿就知道该如何走了。 结果玩着玩着,白居易就发觉,彩鸾阿师老是输,区区五十四将,她也不会计算,脸上小表情还“丰富”异常,被高岳夫妻俩吃得死死的,很快彩鸾阿师不服输的本性就显露出来,她挽起衣袖,嚷着要来钱的要来钱的,来钱才能赢! 云韶抿嘴笑起来,说阿师你可别来钱,哪次打双陆你不是把体己钱都输给云和,要不就是芝蕙? 可彩鸾还不依不饶,取出串钱来就搁在地板上。 这时白居易也想开口劝劝这位炼师,但又感觉自己和她也不算熟稔...... “嘘,阿师,孩子们都睡了。”这会白居易见到旁侧厅房走出个眉眼俊俏的侍妾,告诫阿师不要吵吵,接着这侍妾看阿师扔出钱来,就摇摇头,说每人出一百钱的彩头来,我来替阿师飞叶子戏。 白居易还稀里糊涂的,可这侍妾坐下来后,面无表情,区区几轮就把高岳、云韶和自己的彩头横扫一空,交给了兴奋非常的彩鸾...... 这样,白居易不但没能温书,还输掉一百钱,下半夜才昏昏然地返归到客馆睡下。 7.月下诉衷曲 “逸崧你马上又要走了?”这时月上中天,高岳和彩鸾炼师坐在廊下,促膝谈心。 高岳点点头,告诉阿师,这次不但我要走,也想把芝蕙带在身边,先前我军府在兴元,马上就得转移去凤翔,因竟儿在韬奋学宫里就学,所以云韶等也只能继续留在兴元府,看照竟儿的学业,而军府里的事务,暂且交给韦平留后处理,整个定武军的将兵大部分也要随我移屯到岐山。 高岳的意思是,此后为了对付西蕃和党项,必须亲自坐镇凤翔府,事务重心转移了,此后兴元府便是大后方。 当然为了安慰彩鸾阿师,高岳向她保证,早晚要重新打通整个长江航路,可现在不行,不能让你上路,遭遇到蔡州劫**的话,若是有任何不测,我无法向任何人交待。 “唉,逸崧啊,小妇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在长安城胜业坊里认得了你。”吴彩鸾心中充满了感激。 高岳苦笑起来,在月下负着手,良久对彩鸾说到:“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回忆着那时候在长安的岁月,鸣珂曲,红芍小亭,慈恩寺,还有兴唐寺,我没有官身,也没有如今的责任和抱负,或许那时候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这时高岳想起了过往的种种,接踵浮现在他眼前:他和彩鸾在胜业坊的初遇,还有在长乐坡月堂当中那个荡着秋千的美丽少女,升道坊五架房那株大树影子下云和摇着纨扇露出的粉嫩脖颈,还有怒气冲冲手握着角弓的唐安公主,韬奋棚内大家聚在一起温书,吃鸡肉,吃狗肉,烤火送穷,在长安春天的乐游原里放着纸鸢,练习箭术...... 这么多年,他已面目全非。 “李斯在被腰斩前曾说过,希冀的只是冲回故乡上蔡,牵着黄犬出东门,去漫野追逐狡兔,人在最终的关头,往往会希望回归本真。我在梦中,总是会回到怀贞坊的那座小小的草堂里,枕在阿霓的膝盖上,眼前竹箧里放着还未穿过的那袭青衫,阿霓一直在那里咯咯笑,她会偷偷买来香脆的膏环,然后骗我说,这是她自己下厨做的。最近,这个梦越来越频繁了,当我在梦里穿上青衫,踏入大明宫门的那刻起,梦就会醒......”高岳这个梦境,其实没有对云韶说过,也没有对云和或芝蕙说过,他只在这个安静的月夜,对彩鸾倾吐。 因为他在内心里有更深一层的恐惧: 这场穿越,本身就像唐传奇的南柯一梦。 而现在的梦,不异是梦中之梦。 有时候他宁愿醒来,可他却害怕云韶、彩鸾、芝蕙、云和,还有韦皋、刘晏、萧昕、郑等,还有灵虚公主,甚至是他不太喜欢的大明宫里的那皇帝,会随着梦境的消散,化为虚幻的云霞和泡影。 这时彩鸾拍拍膝盖,问高岳:“鸣珂曲和五架房那时,逸崧你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及第啊,只有及第我才能在长安城生存下来。” “那现在呢?” 高岳尴尬地笑笑,说现在只是想财赋的来源,兵员的补给,战马和武器的募集更新。 “其实这也是场春闱啊!”而后彩鸾难得正色对高岳说了句,“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逸崧你烦劳的事越来越大,你已经快接近,快接近那个叫‘道’的东西啦,直到你解决了如此种种,到了道的最高境界,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高岳诧异地望着彩鸾,她身为个道姑,怎么会说出这种佛道混杂、模糊不清的话来? 可彩鸾却说,这是护国寺明玄法师说的,全兴元府不少人都听到过,她觉得有点道理就记下来,接着她就对高岳说:“认识逸崧你这么多年,在今夜才知道你也会迷茫彷徨,赶快去睡吧!小妇我可还等着你早日平定淮西,让小妇安安全全重回洪州钟陵呢,你可千万别失信于小妇呀。” 这时高岳才若有所悟,想起他曾在泾州明玄法师所在的寺庙屏风上写下的那首诗,心中重新明净透彻起来...... 不久,高岳领着大批的军府幕僚,让白季庚为伴,结伴沿陈仓道而去。 至凤州城下,高岳和白季庚话别,对他嘱咐说,先前我定武军出击武都、仇池,得蕃、汉、生羌千余户而归,安置在此州,白使君除去关心稻麦木棉外,还得尽快让这群新人户,特别是生羌,尽快融入到我唐里来,成为我唐的编户齐民。 白季庚急忙说晓得。 凤翔府,高岳都没有进入,就匆匆和班子道别,径自往京师而去。 谁想在扶风驿前,恰好遇到赴任行秦州彰信县的武元衡,还有同道准备重回祖籍(权德舆郡望秦州,准备暂且在凤翔落脚)择宅定居的权德舆,他俩听闻高岳要过,便下马执鞭,候在驿站门前。 “载之(权德舆字),本尹此次入京,欲使圣主重复太平和盛世,可否?”高岳见到这两位,率先按住辔头,问权德舆道。 权德舆很谨慎地说道:“愚见太平盛世岂可骤然复得?大尹不妨遇王则王,遇霸则霸,权宜巧变,才能缓缓经济天下。” “伯苍!”随后高岳问了武元衡相同的问题。 武元衡慨然说到:“大尹既为参知政事,掌凤翔、兴元两镇之重,岂可无重归太平盛世之望?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我之忧也。如今天子四周多兵垒,乃士子之耻,岂非大尹之忧哉!” 随后高岳就坦率告诉武元衡自己想要推行经界法,并向他阐述了经界法的本原。 武元衡当即就说此法真是百年难遇的良法,大尹你的草案上,不妨加上我的署名,随即我便在陇州彰信县,也和兴元南郑、城固两县一般,试推此法,有良法而不行,便是暴殄天物。 在和武元衡、权德舆分别后,高岳继续向前,待到走到咸阳旧城,望见林荫间的武安君祠后,他做出个决定: 武元衡给了我信心,而权德舆则教给了我方法。 所以到临皋驿后,他暂时停留下来,取出纸笔,写了封长信,交给了仆人韦驮天,让他先到京师里,将其交给好友卫次公,然后让卫次公去联络翰林院承旨学士兼中书舍人陆贽。 他决意,要先把“经界法”乔装打扮番,和陆贽取得一致,然后再于皇帝和朝堂那里通过,最大限度地减少阻力。 8.灵虚观密垣 这个春季的长安城,随着平康坊街角那棵槐树的冬去春来,枯荣交接,又有些人去了。 宰执刘从一在赞叹过高岳的才能后,不久即卧病在床,上疏给皇帝乞骸骨,皇帝批准了他辞相的请求,并派遣中官、太医至刘从一宅第慰问,可刘还是未能熬过先前的冬天,撒手人寰。 刘从一卒后,皇帝是悲痛的,不但罢朝,并且还给对方追封赠官,但很快更大的噩耗从江南西道传来吉州长史卢杞也未能熬到重新被皇帝起用的那一天,死掉了。 据说死的时候,卢杞的家宅里布匹不满十段,只余下半缸米,半斗盐,他的儿子卢元辅几乎没有春衣可穿,是衣不遮体,当地节度使张伯仪私下出了数万钱,才得以治丧,让卢元辅及其家人把棺椁送回故里,即河南道滑州下葬。 卢杞临死前,上了篇奏章给大明宫皇帝,感激皇帝始终还记挂他,没有让他典刑就戮,因为他对这个国家是有罪的,并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求皇帝能照顾他的儿子元辅。并且卢杞还求人,将之前他从凤州司马任上前去吉州,途径兴元府时高岳馈赠给他的几把纸伞物归原主,并表示对高岳的感激之情,称最困难的时刻,高岳和韦皋还都愿意照料他,不歧视他,此恩待我入冥曹后再报,不过因这时高岳已赶赴京师,故而错过了。 据说皇帝听说卢杞的死讯,独自一个人躲在大明宫两仪殿斋堂当中,默默流了好长时间的泪,但他没法给卢杞任何追赠,因为朝堂的大臣是不可能允许的。 和卢杞一起死去的,还有刚刚就任浙东西观察使不久的白志贞。 现在皇帝异常孤独,已没有其他的有力权臣(有兵马钱粮的)可以托付事情,除去高三。 他自己不断让中官催促,并且还让长女灵虚公主也给高岳写信,称马上征剿党项的事,可以在辅兴坊灵虚观内由我俩细谈。 可高岳却先找到陆贽。 因陆贽现在是朝堂中权势最大的人物,实际就是“事务性宰相”,皇帝不久前刚刚让宦官用板舆,将他居住在吴兴的寡母韦氏一路接到长安城来,让陆贽可以温在母亲身边,并在长安和洛阳两地为韦氏治宅,并赐予许多女乐器用,是光耀无比,朝堂内官员臣子,私下馈赠韦氏财物的不计其数,可陆贽全都将其退回,包括皇帝的赏赐,陆贽也一概不收,称如今俸禄和宅院足够母亲养老,不愿取他人一文钱。 高岳此行,也没给陆贽带任何礼物,但找他谈政务还是可以的他将自己的经界法改换切割下,载录于长信里,寄给陆贽。 果然,他和陆贽一拍即合。 陆贽当即表示,逸崧你觉得施行起来,还有什么困难,可直接对我说。 此刻已进入京师兴元进奏院的高岳,便立即差遣韦驮天往陆贽那里递话,称我想私下里和宰相李泌和贾耽通气。 陆贽说没问题,李泌和贾耽那里交给我好了。 很快,皇帝心情愉悦些,因他站在麟德殿前,看着高岳此次入京,身为兴元尹给他贡献来的骏马、美玉、猎鹰、纸伞、香苏发油等贡品,环绕堆积在廊下,知道高三现在已到了京师。 于是皇帝将香苏发油,分给随行在侧的女官宋若华、宋若昭姊妹俩,称这是兴元府的特产,对头发养护特别好,别忘记捎带一份给若宪。 若华和若昭急忙谢恩。 这时同样伴在皇帝身边的灵虚、义阳两位公主,则看中了高岳供来的陇特产:三把精致的漆红角弓。 灵虚凝目,英气勃勃,将角弓握在手中,上了弦后连拽数声,不由得十分陶醉,称赞这把弓真的是优良。 “那是自然,灵虚你得晓得,这把弓是高三花重金从庆州党羌蕃落里买来了竹牛角制就的。”皇帝很得意。 灵虚和义阳不晓得竹牛是什么。 这时博通书籍的宋若华就解释说,竹牛是宥州、庆州地界的一种牛,极其雄伟,角极长(有人说竹牛就是牦牛,但以当时情况看,唐宋人不会没见过牦牛,也许是牦牛和黄牛的杂交也未可知),黄黑相间,皮可制成铠甲,刀枪不入,角筋可制作弓箭,射穿百札。 皇帝看灵虚和义阳对这牛角弓爱不释手,便说三把呢,两把给你俩,一把留给朕就行。 灵虚大喜,接下竹牛红角弓,即刻悄声对父亲说:“爷,马上女便回道观里,叫人好好洒扫,设下小宴,方便爷和高三议事。” 谁想李适叹口气,单独将灵虚牵拉到廊下十尺开外的地方,也悄声对她说:“灵虚啊,你当初不入桑门为比丘尼,而愿入道为女冠,总算是个自由身,所以京内有哪些文雅俊朗的士子,你要是愿意交往,朕不会禁止。” 言下之意你只要别像你姑母或先前的那些公主那般,牵涉到朝政、储君之争便无所谓,至于什么风流韵事,大唐公主做这些也是美谈。 灵虚的脸红了,眼神里隐隐有不甘和怨恨,她只是对父亲说,女儿在道观当中侍奉先祖太上玄元皇帝,能辅助爷收拾江山便足够了,那些儿女情长什么的,就让它随风去吧! “阿姊,你身子能憋得住吗?”结果灵虚和义阳并辔,乘马走出大明宫西苑时,义阳便如此问到。 “住口!义阳,你越来越没规矩。”灵虚冷不丁被戳了下,脸又涨得通红,手足无措。 可和她相比,义阳公主已然有了过来人的经验,已是少妇了,满不在乎地说:男女之事啊,最初女人献出本元时好疼的,可现在呢,数日不行事的话,身体就憋得慌,疼过之后就是各种滋味,所谓食髓知味就是这个道理。 一席话说的灵虚更是心旌摇曳,意乱神迷,只能骑着马低着头,到了宫门后,换乘肩舆(唐律里僧人和道士无论男女,都不允许骑马)返归了辅兴坊。 满观的桃花怒放,美不胜收,灵虚走出堂舍的门,便见到应“乡贡举子李逢龙”邀请的高岳,正蒙着黑色的幞头,穿着白色柔软的袍子,正立在桃树下,看着花瓣轻扬。 很快,李逢龙也来了,身边有两位俊俏的年轻人,高岳认得,是女官宋若华和宋若昭所扮。 “征剿党项,最大的难题是军费。”当坐定后,高岳开口就是这个话题。 9.行营设三衙 李逢龙有些不悦,说昔日问对时,高三你可没说缺钱。 高岳就反问皇帝说,现在东南的财赋还能有多少送入到国库里来? 李逢龙默然,韩死前,他猜忌韩,可韩总是能及时送大批的钱粮到京城来,现在韩死了,整个东南盐政和漕运被各个方镇胡作非为、层层盘剥,变得一片糜烂,去年两税钱便锐减至七百万贯,斛斗米则跌倒一百四十万石,今年李逢龙让朝廷不断和方镇扯皮交涉,在韦皋和高岳于西南取得胜利后,方镇感到敬畏,两税所得应该有所增加,但这种漕运被方镇把持的局面,不会得到根本性改变。 另外好在李泌事前设立个延资库和户部钱,这两年也积攒下来三四百万贯。 另外昔日西南西北各方镇联保后,发誓要“尊皇攘夷”,整备了驿道,开通和回纥的商贸,也全力给京城输送钱粮来。 于是皇帝计算计算,然后说:“今年秋后,度支、盐铁、户部三司的钱加一起,朕再把大盈琼林两库的私藏全都拿出,总得凑出一千二百万贯钱,外加一百五十万石军米,也该能够剿灭党羌了。” 但高岳却对皇帝说,陛下曾对河朔叛镇用兵,那时出兵者也就马燧的河东、李抱真的泽潞、李艽的河阳三镇(中原的战事还不包括在内),却月费钱粮一百三十万贯,所以现在对党项用兵,陛下倾其所有,也只能支撑十个月的战事不到,如若有任何延误,军队无粮无饷,功败垂成,损失事小,失坠陛下威信事大啊! “哼,高三,朕倚你为心腹,处处信任你,可你之前大言什么一年即可平定党羌,可现在又畏首畏尾,说什么钱粮不足的浑话!这是欺君之罪你明白不明白?正如你自己说过的,如无剿灭党项的大勋,朕以后要和你光复河陇、削平方镇,岂不更是难上加难。要记住,朕现在可以把兴元、凤翔两处重地都给你了,是要你给朕想办法,不是让你给朕出难题的!”李逢龙越说越气,越说越急,便想起卢杞、白志贞这些忠(陪)心(朕)耿(胡)耿(闹)的逝者,以至于握着拳头,脸色通红,头晕目眩,先前高岳给朕许诺的种种光辉愿景,现在又成了梦幻泡影?不,朕绝不接受。 “爷!” “圣主!” 灵虚和宋氏二姊妹立刻上前,安抚李逢龙。 此刻灵虚眼眸对着高岳,十分急切,意思是高三你说话缓和点,爷最近的目眩症有点加重趋势,别再刺激他了。 这时高岳见先抑后扬的目的已经达到,皇帝都要被急得过去了,便话锋一转,“其实,臣殚精竭虑,日夜思索,陛下的这些钱财,剿灭党项也不是不可能......” 李逢龙斜着眼看高岳,手还摸着胸口不停,上气不接下气似的,“说,你说。” “其一,请陛下信任臣岳,臣既然要为党项诸蕃先锋招讨使、五军御营长史,那前线征伐的事臣必须自专,其他执政位置再高,也不过虚衔。” “行,朕答应你,马上让普王为五军御营招讨大使,只在泾州百里城而已,原本宣慰大使李勉如今病重,也已被朕召回京邸养病,在行营里绝没有人能掣肘到你。” 高岳心想,普王尚可,李勉也不打紧,我最害怕的恰恰是李逢龙你啊!现在党项的聚居地,离长安还是不远的,你要来微操的话,仗可就不好打了。 不过这方面他也早有预案,又提出第二个条件:“陛下,臣在安乐川、华亭、清溪关诸战当中,为何能屡战屡胜?” 那面皇帝还想挣扎着说出答案,高岳就抢先说到,“全是幸赖陛下威灵,臣岳才得以横扫丑类,献捷太庙。” 皇帝点点头,表示你说的就是朕想要说的。 “然则陆舍人(陆贽)之前也说过,我唐各个方镇间,一遇战事,便互相推诿、只求自保,以至西蕃区区数万人便能横行陇砥、灵盐之间,而之前清溪关之战,我唐能斩获丑蕃数千,皆以臣岳、韦皋、杜黄裳、刘长卿等节帅间能精诚团结,所以征剿党羌,臣请和陛下亲密无间,使得陛下驱臣之部伍,如使手臂。” 李逢龙最喜欢听高岳说自己指挥大军“如使手臂”了,他面色现在缓和多了,就喜滋滋地问高岳该如何做? 高岳便申请改良行营幕府的机制: 原本我兴元定武军步卒的编制,是前后左中右,共五将军,然后配以独立的骑兵、骡子兵、飞山诸营,现在建议改“前后左中右”的方位为字号,即定武军第一将、第二将,直到第五将,每将统步卒八个营(原本定武军每将统步卒六个营,现在已扩充),合计将兵、射士为三千六百兵,如此定武军五将加在一起,共有步卒一万八千,另有骑兵、骡子兵四千(骑兵也扩充了),及飞山手若干。臣也请将凤翔、陇州的义宁军编制改得和定武军相同; 行营规制,臣请将其分为戎机、粮料供军、虞侯三衙,其中戎机衙署分为机密文字司(管理军事机密往来)、拆阅勾验文书司(管理军队和朝廷间奏疏表章)、发兵契符司(掌管军队印章调度)共三司,每司设两人,职务皆称押衙,又设一都押衙统之;粮料供军衙署分为粮草司(调运工作)、供军司(配给工作)、甲胄战马司(管理甲仗等各种武器)共三司,每司设两人,职务皆称监司,又设一都监统之;虞侯衙署分为帐下司(警卫)、营伍排阵司(管理营地驻屯和战阵排设)、传令司(管理战场命令传达)共三司,每司设两人,职务皆称虞侯,设一都虞侯统之。 实质上,高岳建议设置的三衙,等于是未来“圣神文武御驾行营右军”(先前说过,高岳兴元、凤翔为右军)的参谋部,三衙直接归节帅所统,在三衙外继续有都知兵马使(节度使副手)、行军司马(节度使另外个副手)、长史(幕僚长)、掌书记(替节度使掌奏表)等一套班子。 按照高岳的说法,三衙专责征战,那些以幕府巡官、推官为名摄兴元、凤翔郡府下各县县令的专责理政,而要籍、随军、孔目等,则负责军府内的杂务这样三个集团职责分明。 可听完后,李逢龙的嘴巴是长大的,他还有点不明白,这三衙设置,怎么就和他指挥大军“如使手臂”有关系呢? 10.逐次用兵马 就在李逢龙困惑时,高岳告诉他,陛下可以在奉天城设置“诸军监军都统院”,继续以谭知重为“监勾当诸军事、都统监军使”,代替皇帝您发号施令,组织战役,并监察军队,臣岳右军营设一监军使(人选肯定是西门粲),其他前军营、左军营、中军营、后军营也各设一监军使,下面各军每一将则设一监军。 如此一来,御营五军里,各设三衙,犹如手指,而这监军都统院则如手臂,陛下挥动手臂,手臂再指挥手指,数十万大军在陛下圣聪睿智的麾下,岂不是“如使手臂”了? 李逢龙这才喜笑颜开,说可以可以,朕批准三衙和监军都统院的设立,不过高岳你现在谈谈具体对党项用兵的计划。 高岳便不慌不忙地说:“臣想的策略是,逐次逐节用兵,大的方面分而击之,小的方面聚而歼之臣请御营设立后,对外只说是对西蕃用兵,麻痹党项和淮西、淄青、河朔等镇,而后臣岳先领右军营将兵一万数千,再抽宁、庆州各两千兵,及盐州神策决胜军(高崇文部)三千,率先清剿静谧庆州的东山党项各蕃,这便是‘聚而歼之’,而渭北的六府党项,宥州、夏州的平夏党项,朝廷则假意安抚贿赂,这便是‘分而击之’;党项各蕃好胜争强,且贪财货,此策必然会让他们更加势同水火,臣寻找间隙,逐个击灭,如此一到两年,京北朔方、河南(黄河南)之地,党羌、吐谷浑永不能为患。” 虽然高岳嘴里是堂而皇之的“永不能为患”,但在场的灵虚公主,和宋氏姊妹却浑身发寒,高岳眉毛下那对原本儒雅的双眼,此刻透出冷冽的杀气来,这句话不过是“灭绝种族”的别样说辞而已。 此刻美丽的桃树下,就连李逢龙也有些犹豫,他似乎也在下定某种决心,便有点颤抖地询问:“先前高卿曾说,若击灭党项后,可收男女丁口三四十万,卿,卿当如何制置?” “兵火无情,想必有二三成会死在其中; 臣岳准备再迁置三成顺从的党羌男女,分散安顿在西北、西南各道,给予他们农田、牧地、种子,让他们为各道的‘羌骑义从’; 至于剩下六成,臣岳奏请陛下,全部没为宫廷和各方镇军府的羌奴,配于棉田、甲作、炉冶、炼硫磺作坊、神雷药作坊、铜山银山处......” “高大夫(高岳此刻为检校御史大夫)此行,等于是强逼羌人为奴,实在过于残暴。”李逢龙身旁女官宋若华向来笃信儒教仁道思想,虽然对高岳所言早有准备,但这时还是不寒而栗,强烈反对,“羌人亦是父母所生,此等暴行是会折损陛下......” 那边若昭则柔顺些,刚准备劝说阿姊时,李逢龙发话训斥,“此是朕与大臣言事,你等旁听即可。” 宋家姊妹顿时低首,连说有罪。 但李逢龙也明显对高岳的做法不甚认同,他指斥说:“羌人也是生灵,等于是朕的赤子,朕所言的剿灭并不是如此模样......” “陛下,禅宗有句话说得好,莫要有惑。”高岳很冷峻地说到,“请陛下听臣一言,数十万羌奴入棉田、矿冶、作坊,国家每年可减省佣工费不下百万贯,陛下也该知道,大明宫北苑稻田处,内庄宅使雇京畿百姓来种,一月的佣钱是八贯,八贯啊陛下!一个羌奴所带来的,又何止是减省八贯钱?” “......”李逢龙这时立刻不再说话驳斥。 而灵虚看着如连珠炮说出残忍计划的高岳,手足发冷,但心口却在发热,她有个狂悖而不知羞耻的念头,她居然想被如此冷酷的高岳狠狠地“蹂躏践踏”,那个平日里对自己很温和,但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岳,她已感到愤怒,感到厌倦了,她多希望哪天他能在自己面前暴露真实的性情,像野兽般撕裂她,她愿意承受这一切。 就像先前在奉天城避难时,高岳打她的那一掌掴。 她还想要更狠的......想到此,她只觉得宽松的羽衣下,浑腴的双腿间,正苦痛地濡湿起来,她难堪地并着双手,死死摁住那里的衣褶,“义阳,我的身体真快憋不住了!”灵虚这时耸肩蹙眉,暗咬银牙在心中哀呼起来。 旁侧宋家姊妹看她这副模样,还觉得灵虚公主肯定对如此处置党羌也感到不忍呢。 这时高岳更进一步:“陛下如若能择选臣的建言,逐次用兵,分而击之,那么御营五军只需在最后一月齐集出战即可,陛下声威必将由此波及四海,臣岳细校起来,如此剿灭党项,所费不会超过七百万贯。” “善,可。”最终李逢龙还是未能抵挡住高岳的“威逼利诱”,沉沦到好香的地狱去了,无可奈何地垂下脑袋。 “陛下,臣岳还有个不情之请,此次灵虚观的宴会是为‘密垣’,请在场诸位切莫泄露。” 密垣,是高岳和李逢龙间的默契,也即是君臣间谈的,是密室政治。 李逢龙颔首,接着用目视三位女子,意思是你们也得遵守翰林学士不得泄露王言的准则。 等到第二天,皇帝有意召开延英问对,将李泌、高岳。窦参、贾耽等执政、计相都喊来,讨论的却是对西蕃的事,这是他的“烟雾弹”。 皇帝说,马燧、崔汉衡等在西吉劫盟里被俘的大臣家人,最近日夜哭着聚集在大明宫前,称愿捐出所有家产,替朕充作军费,要朕继续对西蕃用兵,然后用夺取来的城池土地,依次将他们换回。 李泌和贾耽默然不语。 而窦参则当着皇帝的面泪水纵横,胡须抖动不休。 要知道,他最喜欢的族子窦申,也在被西蕃拘押的囚牢里不见天日。 但他也不能随便发表意见。 可这时高岳却很漠然,举起笏板对皇帝说:“劫盟里死难的将士还暴尸荒野,尚未收敛。导致劫盟的罪过还未向相关人等问责(马燧),况且被劫走大臣的家眷,陛下还按照定制,按时给他们发放粟米、布帛、俸钱,可谓仁至义尽。这群人家眷却叫嚣着要胁迫国策方向,还想把将士百战流血换回的土地当作赎人的筹码,陛下理应出动皇都巡城监子弟,将他们驱散才是。” “如此不太好吧?” “与西蕃战,还是和,权柄只在陛下手里,只要陛下明确下诏,此事不难解决。”高岳朗声答道。 11.痛陈税法弊 御座上的皇帝点头,随即便问其下的李泌和贾耽说,朕想要和西蕃的赞普罢战议和,如何? 李泌便赶紧回答,悉听尊意。 于是皇帝说,秦州东北水洛川直至六盘关一带,全是朕西北将士血战而得,况且原州七关,乃是防御西蕃的孔道,朕不可用这些来之不易的土地,来换回西吉劫盟被俘入蕃地的官员和士卒,但高岳、韦皋先前清溪关大战,曾俘获一千四百名蕃人,朕愿以此为筹码,遣送韦伦至鄯州,和西蕃东道大论尚绮心儿商谈,让赞普知晓:朕可放归这些俘虏,要西蕃将崔汉衡、马燧、袁同直、窦申、吕温等被俘官吏将士送归,此外劫盟里被杀害的我唐人尸骸,也要一并取回。 “圣主英明。”殿内的大臣齐声回答说。 果然皇帝的诏令一出,聚集在大明宫外闹事的家眷们,便觉得心安,赞颂圣主明断,纷纷离去归家。 大明宫下马桥处,高岳和窦参都立在那里。 “窦户侍,这些蕃人原本是要被送入凤兴两州的山中,挖取硝石,或烧炼硫磺的,一年起码我兴元府和西川获利五万贯钱,不过如能用他们换回存一的归来,也是值得的。”高岳语气非常诚恳。 而窦参冷冷地望着高岳,“你还有什么阴谋阳谋,不妨一下子说出来好了。” 孰料高岳也不客气,便直接要求窦参说:“三日后圣主为国家财计,会在小延英殿下开子问对,请窦户侍附和陆舍人的奏论。” “高三,你这是妨害圣主施政!”窦参勃然大怒。 可高岳却说:“并不妨害,此也是圣主长久以来的心思。” 言毕,高岳便对窦参作揖,随即离去。 龙首渠边,窦参气得面部都扭曲起来...... 回宅后,窦参犹自气愤难平,又想到申儿如今生死难卜,不由得惆怅万分,看着黑帷里供奉着的五兄神龛,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五兄已经很久没来找过他了。 这时侍妾上清,善解人意地询问窦参到底为何惆怅。 窦参恼怒地说,申儿虽有望归国,但高岳跋扈,让某切齿痛恨。 上清年方二十,本是名蕲州玉芷院的小女冠,因聪明伶俐被窦参收为妾室,在家中最得信任。 听完这个后,上清便说明公您执掌御史台和户部,朝廷纲纪和财计全在您手中,何惧高岳?如今不过高岳为圣主宠信,又兼任地方大员,是新贵权门,自然气焰嚣张。然则只要明公能在李泌后一统三司(度支、盐铁、户部),便可以财赋之重,跃登宰执之位,那样便能压服高岳。 窦参的眼睛转动起来,捋起胡须,若有所思。 上清又说,天下动荡不息,养兵、强国、官俸等实务方是一切,圣主不喜求道理,只看重实效,所以谁掌握财赋,谁就能号令朝堂。高岳拉拢王绍、万俟著为西北营田、水运使,又让武元衡、韦执谊等年轻英才为县令,莫不是为将来争夺利权而准备,要知道高岳是刘晏的门生。明公如想在未来居上,千万需要留心。 “你意思是我也要拉拢......”窦参不由得想起之前东南利权争夺战当中,惨败的崔造一党来。 上清点点头,并且还说,此后朝廷重心只在中原、东南的漕运和赋税,那边的方镇(刘玄佐、李纳、吴少诚、田绪等)也开始不满高岳、韦皋的膨胀,明公也可广泛交结。然后她将窦参扶着,让他坐在绳床上,劝慰说至于窦申的事和马上的小延英殿问对,明公可稍微委曲下心思,迎合高岳,麻痹他,只要窦申能回来便好,此后种种,可从长计议。 听完上清的一番话,窦参心中才明晰起来...... 三日后的延英殿内,皇帝召对如期举行。 李泌、贾耽、窦参、高岳、陆贽五位一并参与。 陆贽果然上奏,请求皇帝革新两税法的弊病,调整赋税结构和原则,以涵养天下百姓的财力,保障国家税务的良性运转。 其实在辅兴坊灵虚观的密宴里,高岳很精明,没有直接将经界法交给皇帝,这份有兴元刺史、县令、僚佐联合署名的方案,高岳压在手里,他还是听从了权德舆“遇王则王,遇霸则霸”的建议,准备等到合宜的时机,再打出这张牌来。 现在,让陆贽站在前面,先按照百分之五十的程度推行,等到成熟后再普及天下。 殿内,再次充满着陆贽偏软但清晰的吴腔官话。 陆贽首先说,历年两税收取不恒定,百姓负担繁重,以致军国大事多有临时变动或完全阻滞的原因,在于天下始终没有一个确定的税额。 “杨炎行两税时,因天下版籍在战火里丧失大半,国家对赋税的情况只能掌控到州的级别,县乡完全不知,所以只能以大历年间各州征税最高的那年为基准,州州相加,由此定出个总的税额来。再让每州按照最高的那次基准,把等第钱(各州土著户和客户按照户等所缴纳的税钱)和斛斗米(标准也是大历年间征收青苗钱数额和田亩数额制定出来的)分摊下去,此乃非法之权令,无名之暴赋,只在取财,哪里顾及百姓的生死存亡?” 这话其实说得很重。 御座上的皇帝脸色也有点不堪。 毕竟两税法也是他下诏推行的,这么说等于,等于朕也有责任。 其实陆贽一直在主张废除两税法,回到初唐时期的租庸调制上去,他说租庸调之所以在安史之乱后无法再实行,不是“法之弊”,而是“时之弊”,只要圣主能够下定决心,还是可以恢复租庸调的。 但高岳明白,两税法这种税制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想回到中古时代的租庸调已完全不可能,陆贽虽然是位优秀的政治家,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过去,却无法参破未来的局势,只能见到两税法的弊端,却找不到着实解决的办法不过现在对高岳而言,只要指出弊端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陆贽已开始猛烈抨击两税法因无合理的总税额,而产生的第二大弊端来。 12.初设经界司 杨炎所谓的两税钱总定额是如何来的?其实很简单,原本的县乡户口、田亩其实对安史之乱后的唐政府来说就是本糊涂账,更别说现在藩镇林立的局面了,故而对第五琦、刘晏乃至杨炎所处的时代来说,“把税收上来”就是最大的成功。 故而因时制宜,杨炎的总税额标准就是州州叠加,拿的是过去的数据,即“各州各取大历中一年科率钱谷数最多者,便为两税定额”,打个比方,就拿高岳的兴元府来说,梁州(府所在州)大历某年给朝廷缴纳的钱谷数最多,那这年便恒定为梁州两税的定额,以后都得这么多;洋州是大历另外某年最多,那那一年的数额就是洋州两税额,以此类推,如此把梁、洋、利、凤、兴的税额都加在一起,便是整个兴元府的两税总额。 说白了,陆贽认为两税的总额压根就没个谱。 此外所谓的两税额,还是过去把正税和所有苛捐杂税都加在一起的,等于是把苛捐杂税“合法化”、“定制化”,刚刚推行时,皇帝还信誓旦旦昭告天下,说两税以外不能再别征一钱,可那也只是说说罢了如今唐朝的税收非常混乱,朝廷征完两税,地方的藩镇、州郡还要变着花样加征,又被胥吏层上下其手漂没部分,层层盘剥叠加,最后全都转嫁到百姓的头上。 百姓苦不堪言不说,朝廷也未见征得多少钱上来,这种税制是很僵化的,没有什么弹性可言,即同样所说的“量出制入”(要花多少咱们就征多少,预算什么的是不存在的):一旦遇到重大战事,朝廷的两税钱花完,那么只能在下一年提高两税钱的总额度,多出来的部分又在各层的“关爱”下,翻了几番,遭殃的还是百姓。 这时陆贽又指出:“大历年间各州人户也好,田亩也罢,和如今相比,变化极大!而各州两税钱却还按照旧的数额分摊,使得穷州税多,富州税少,长此以往穷州因重税更穷,富州虽富却不纳税。最后穷州的人户不堪重负,只能往富州逃亡,或托庇形势户为佃农,不再往国家纳税。此刻各地州县只能把这部分丧失的赋税,摊派到还留在本地的人户身上,称为‘摊逃’、‘加配’。年复一年,流亡日重,人户负担也日重,国家税收却日蹙。最终百姓只能举债纳税,以至于卖儿鬻女,陛下!这可都是陛下的赤子们啊!这天下岂有父母见赤子嗷嗷待毙,而无动于衷者?” 这话确实也震动了皇帝,他坐在御座上,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良久他还带着些怀疑,询问殿内的执政说,陆九所说的两税弊害,是否真的那么严重? 李泌这时点头,报告说陕州、虢州有的县,因“摊逃”、“加配”,人户逃亡非常严重,以至于有的县户口所存不足三分之一。 皇帝默然了。 陆贽的这番奏论,让沉浸在出击剿灭党项的兴奋里的皇帝,被当头浇下盆雪水,他也明白,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贻害的是国家未来。 过了会儿,皇帝说要不这样,朕再派大臣为各道黜陟使,重新遵照实际情况,调整下各镇各州的税额。 殿上,高岳忽然转出,声音洪亮,“陛下,此事切不可如此行之!” “高卿你的意见是什么?”皇帝发问。 高岳便说:杨炎推行两税法,使税收稳定划一,确实帮国家渡过难关,可因准备工作的粗率,在定额时只是派出十多名黜陟使,各行其意,各制一隅,况且黜陟使都是从朝堂里走出去的,仓促间哪里能掌握州县的具体情况?去了地方都是瞎子聋子,高岳此刻举洪经纶为例,这位当初跑到魏博镇替陛下“销兵”,结果田悦前脚收了朝廷的销兵钱,后脚就分给了麾下士兵,朝廷空耗钱财,却让魏博对朝廷的敌意更甚。现在如果还只是派黜陟使去调整下税额,根本无济于事,也不可能成功。 “那依高卿的说法,该如何施行呢?” 高岳趁机说,所谓的税,不过是根据人和田地所出的,现在最根本问题是朝廷对地方的情况摸不清楚,故而臣请先在兴元南郑、城固两县,凤翔行秦州的彰信县,设“经界司”,由县令执掌,让百姓结成保甲,先自实家产,然后由经界司打画土地,以此为基准来确定两税额。 “请以两年为期,陛下观之,南郑为次赤县、城固为畿县,彰信为中县,情况各有差等,如两年后税钱斛斗米增加而百姓人户负担不转重,赋税上富者多交,贫者少纳;差役上富者缴钱,贫者出力,赋税差科均一,那么自然证明经界司是有效的,那么请陛下下诏,率先在凤翔、兴元、西川、东川、山南东道、荆南施行,接着再在京兆、同华、金商、河中、宁、渭北等地施行,渐而推行到整个天下。臣岳以为,这是救世良方。” 皇帝尚在犹豫,因为他隐隐觉得,经界司现在于两三个县试点,是不会激起多大的风浪的,可一旦将来面向全国,那么肯定会激起部分方镇州郡,及各地形势户、豪族的强烈反弹的。 毕竟按照旧的两税法,朝廷闭着眼睛收钱就行,百姓吗?让节度使和刺史去折腾好了,朝廷眼不见心不烦,现在要设经界司实际打画田产,也许种种麻烦都要让朝廷亲自去处理,真的是..... 就在皇帝踌躇不定时,李泌、贾耽,陆贽,当然也包括窦参在内,齐声请皇帝现在南郑、城固和彰信三县先设经界司,以观成效。 最终出于对高岳和陆贽的信任,皇帝点头,表示“可”。 高岳成功地踏出了第一步! 春末时节,暂时还停留在宣平坊收拾行李,准备赶赴凤翔府,集结将兵,设立经界司的高岳,忽然接到了书仪。 皇帝寿诞,准备在麟德殿设宴,招待朝中耆老和重臣,另外还延请儒、道、释三教的精英入宫“论衡”,大臣们在旁观看,高岳赫然也在受邀之列。 没办法,只能先陪皇帝开完这场生日派对,再离京了。 13.麟德殿大筵 大明宫麟德殿,在唐朝又被称作“三殿”,其在右银台门内,西侧重廊连接翰林学士院,东侧小岗上则是国库左右藏,背面则是龙首山,殿堂只有三面,故而简称为“三殿”。麟德殿气势宏伟,场院阔大,故而是皇家举办宴会的理想场所。 四月初六,乃是圣神文武皇帝李适的诞辰,按照惯例便在此殿的景云阁设下大筵,下诏宰臣、节度使、六部尚书、判盐铁,并下令侍臣五品以上,御史台五品以上,南省各曹四品以上诸官员,及亲王、公主、郡主,在京的高品命妇,宫中高品女官,及择选出来的五百名神威、神策立功将士,一起会齐在麟德殿中,规模一时鼎盛,自大历年间以来是绝无仅有的。 当日,景云阁整个殿堂都是都是衣冠朱紫、犀带金鱼的人群,而公主和女官们则是峨冠博带、云髻高耸,千百人都按照班次立在门庭里,而至于神威和神策将士们,只能围坐在殿外的长廊和池沼边,他们都喜气洋洋,穿着皇帝赐予的五彩锦衣,抄着手,伸着脖子,就希望见到阁内马上出现的皇帝,到底是何种模样。 原本高岳身为兴元和凤翔的双重节度使,理应站在节度使队伍当中,但皇帝特意要求说,高岳有参知政事的使职等同于执政,故而便和李泌、贾耽、李勉这三位宰相并立,恰好排在班次的第四位。 旁边站着的,则是朝中耆老们,萧昕、颜真卿、刘晏、崔宁等都来了,他们见到高岳,都有不胜岁月的慨叹萧昕的身子骨依旧硬朗,而颜真卿刚刚患了足疾,是用肩舆抬进来的,刘晏面容依旧清矍,可也上了年龄,老态毕显。而他的岳丈崔宁,这时更为肥胖所困扰,这时还是春季,穿着章服的他满脑门满脖子都是汗珠,那腿好像都支撑不住身躯似的。 对面碧玉螭纹廊柱间,站着的就是公主们的班次,灵虚当然列在第一,今日她没有穿羽衣,而是描画了宫妆,着七彩礼衣,发髻上花钗九树,浑身宝气,望之宛如云头的神女般,灵虚低着眉梢,可时不时还会对着高岳那里凝睇两眼,惹得旁侧的义阳发笑不止,而德阳公主明显也长了个子,眼神中则有着困惑,她不晓得两年后嫁往回纥大漠的自己,要面临什么样的命运至于云安公主,也就三岁大,由女学士宋若华、宋若昭牵着,却也戴着花衩穿着盛装,看上去十分可爱。 不久,随着宫中掌扇使孟光诚的一声呼喊,景云阁门扉转开,台阶上的高座处,御扇收取,皇帝端坐其上,皇太子李诵坐在其左的座位,而皇太孙李纯则坐在其右的座位。 “此日为朕的诞日,故而在三殿设宴,款待各位臣子、外宾,表演歌舞、百戏,还有三教论衡,随后百官、将士各有赏赐,尽欢三日!” “吾皇万岁。”殿堂中所有人都转身,齐声高呼称颂起来。 海潮般的赞颂声平息下来后,皇帝再次扬手,当场说到:“先有消息传入到宫中来,言庆州东山党羌蕃落骚动不宁,朕送给天柱军节度使拓跋朝晖(平夏党项)的赐物,在马岭川上游遭劫,有使者和军士被害,朕得闻后忧心不已,以至筵席前夜,还辗转难眠。” “请陛下宴后择一大臣,挂印镇抚。”这时殿内又是一片齐整的声音。 “检校御史大夫兴元尹兼判凤翔事正议大夫上护军淇县开国伯高岳,出班。”这时皇帝当着百官的面,直接点名。 高岳手奉笏板,转出了班列。 “朕设御营五军,为卿后援,先授卿御营都统长史、右营军使、押庆州党羌诸蕃落使、御营招讨先锋使,督定武、义宁、宁、神策决胜军各部,于五月后赴庆州,镇抚该地党羌各部,另外务必让天柱军各部落静谧。” “臣岳,即刻奉诏驰走。”高岳当即领命。 众臣无不羡慕,这时景云阁中的年仅十岁的皇太孙李纯看着低头的高岳,忽然发问说:“高大夫,小王虽居宫中,可却听说过大夫家宅里有异象。” 这话问的高岳愕然,便回答说,臣实不知有何异象。 李纯便说:“大夫宅中有一拂小子,最近头上生角,此事有否?” 这是谁在背后诋毁我! 还传到大明宫里来! 高岳心中有点震恐,宝什么时候脑袋上长角的?肯定是有小贼在散播谣言,这家中养的狗头上长角,岂不是暗指我有反相? 此刻高岳急忙说:“这拂小子乃多年前,由臣岳丈镇守西蜀时送给内人的,始终温顺可爱,最通人意,天庭头顶圆润如鹅卵,绝无长角的怪事,如果说臣岳家中有异象,倒不是这子。” 一时间,高岳巧妙地将话题转移开来,而皇太子李诵瞪了儿子眼,就温言问高岳(毕竟太子感恩于他):“那真正的异象是什么呢?” “臣与内人结发以来,家宅迁徙各处,可每到一地,必有喜鹊成群飞来,在臣家宅梁上筑巢,这即是臣所知的唯一异象。” 此言说出后,高座上的皇帝和皇太子都笑起来,在场的臣子、妃嫔也都笑声不止。 皇帝便说:“朕曾经听说过,崔圆(705768)妻子在园中和姊妹们玩耍,看到两只喜鹊共衔一根笔管长短的木头,飞入巢中,但姊妹们却都看不见,而后崔圆拜相,人们才晓得这喜鹊衔的是‘栋梁木’,所谓鹊巢有木、国有栋梁。今日高卿之妻,岂非崔圆妻乎?” “陛下圣聪。”当众臣喊出这句话后,心中都明白,镇抚好党项后,高岳铁定是要拜相的,大约李泌和贾耽后,就是他和陆贽共掌中书门下了。 只有灵虚公主在听到这个异象后,怨恨地看着高岳,心想命运让崔家第五小娘子占了先机,否则我也可以侍奉你,为你生儿育女的,可现在只能独身在女冠内修道。 接着皇帝将手一挥,宣布宴会开始,麟德殿的外场处,率先表演我大唐的《破阵乐》! 14.景云阁射竹 这还是高岳首次观到唐的破阵乐,待到坐在席位上后,他左边是萧昕,右侧则是刘晏。 在他的心目当中,破阵乐应当是由戎装的军士,披甲执戟,然后左面列成鱼丽之阵,右面列成鹅鹳之阵,各六十人,八面都有旗幡,四种阵势变换,雄健浑厚的。 可随着冲天的喝彩声和欢呼声起后,高岳自麟德殿内亭子往外看去,却是群百戏人,分列跑动着,而后一名年轻壮健的妇人,穿着男子衣衫,勒着束腰,相貌居然是个胡人,双手举着高耸入云的“百尺竿”,其上系着的彩幡在麟德殿半空飘舞,接着廊下和亭子内的百官、将士们都惊呼起来:“有红衣小儿在竿子上凌空飞!” 果然高岳看到,在百尺竿的四周,有五位皮肤细白的小女童,约莫七八岁的年纪,都穿着丝织的赤红色短衫,脚下蹬着鹿皮靴,浮在半空上翻来跃去,让观者阵阵惊呼,无不胆战心惊。 定睛一瞧,却是百尺竿下系着细如弓弦的索,这些小童就是踩在上面舞蹈的,而舞的正是《神功破阵乐》!其下的宫廷教坊乐师们,有的按照乐曲的节奏擂动大鼓,有的各自坐在胡床上,用笛子、铜锣、觳觫伴奏,接着越来越激越的鼓声,和观众们越来越高涨的情绪,那五位小女童的身手也越来越疾,还在不同的弓弦上跳来跳去,就像盘旋在百尺竿四面的焰火一样。 “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著人。” 这熟悉的诗歌吟诵声响起,高岳转头,正是刘晏端起了酒盅,如有深意,“高三,你想继承我的事业,当这天下的桑弘羊,是不是?” 高岳听到这话,没有应答,只是默然,变相代表了承认。 “你要化整个天下为人主的私产,你便是人主的执事管家,这种想法都体现在你的经界法当中,是很好的。然则,人主在离不开你的同时,也可能会在将来视你为心腹大患。晁错、桑弘羊都不是好当的......”刘晏缓缓而低声地答道。 “晏师,天下人心多杂不一,所以学生宁愿先将它化为人主的私产,然后整顿收拾这片河山,还芸芸黎元个清朗太平乾坤。” 这时刘晏笑起来,用干枯的手伸出来,摁住高岳自己的掌背,高岳只觉得一阵粗粝的温暖,“这江山,我收拾不得,李少源收拾不得,就交给后生你啦,好自为之。” “砰”一声响,将两人对视的目光牵开。 只见那百尺竿上的五位火红衣衫的女童,在一浪叠过一浪的惊呼里,于小小的竿顶上挨个腾空,叠起了罗汉来,随即最高处的那女童神奇地变出个布囊来,接着亮晶晶的铜钱如暴雨般抛洒开来,“景云阁上景云出,龙首渠中龙首昂,圣主有作耀神武,王业艰难百战成!” “哦!”殿外所有的人都高呼起来,争抢那落下的铜钱。 而后,经由韦皋推举,重新降伏的东蛮三部、西山八国,各自的酋长或朝贡使,都穿着各自民族的盛装,捧着特产,云涌着献在阁下,其中东女国的使者还向皇帝献上了天宝年间玄宗皇帝册封的诏书,李适将诏书遍示开天老臣们,众人无不落泪嗟叹,随后李适下令招待各族酋长使者入筵席,赐予金帛。 皇帝非常高兴,不由得多喝了几杯,现在帝国虽然还有诸多问题需解决,但经过这次麟德殿降诞日大筵,总算恢复了几分昔日盛世气象! 过午后,皇帝和太子、太孙离开筵席,灵虚、义阳、宋氏姊妹跟在其后,又独召高岳伴同,游在景云阁后苑当中。 皇帝便问高卿,这些日思索破羌之策辛苦了。 高岳说不辛苦,说完就从袖中取出一卷轴来,说臣这几日将几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誊录在这轴中,请圣主过目。 于是皇帝带着微醺,立在树影下,将卷轴展开,里面一条条列的清楚: 比如军队的新服装设计; 庆州和盐州、宁间的道路整修; 野战营垒的规划等一共七条。 这些都要皇帝亲自过问! 皇帝大喜,将卷轴纳入自己袖中,对高岳说这七条马上朕在你出外屯兵后,朕亲自过问督查,承诺全都加以解决。 高岳也大喜,心想这七条可给你找到事情干了(设计服装、营垒什么的,细微处见真章),免得来骚扰我的策略。 走着走着,皇帝看到三十步开外,有一株小小的竹子,长在殿堂外面,这小竹才有尺许高,于是豪兴大发,指着那竹子说,给朕取那竹牛角弓来,朕要亲自射中那竹子。 这会还是灵虚公主,见皇帝已有些醉意,若是射不中会扫兴。 她又看看长兄李诵,也不指望这位能射中。 而皇太孙李纯,年龄还小,也不在考虑内,便自告奋勇,“女儿愿替陛下射竹。” “好,好!萱淑,便交给你。”皇帝也不计较。 这时近侍的中官急忙捧来一把竹牛红漆角弓,和两支箭,交到灵虚公主的手中。 灵虚虽穿礼衣长裙,但此刻却挽起长袖,发髻上花衩微微晃动,以手拉弦,捻住尾羽,叱了声“着!” 一箭飞去,流星般,随声爆响,正贯穿那小竹,竹叶乱晃。 众人无不喝彩,尤其是云安公主更是瞪大眼睛,说大姊好厉害。 随即灵虚将弓交给高岳。 高岳也不甘示弱,当即也拉弦捻羽,同样一箭飞去,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射入灵虚箭簇往上数寸处,穿了过去! “好,好!萱淑和高卿,好!”皇帝赞不绝口,接着正色对高岳说:“党羌自国家遭难以来,连年寇我唐商路,杀掠朕之百姓,今日你和萱淑两箭皆中小竹,出兵定有势如破竹的神威,放心去做,如高卿有任何小蹉跌,朕当亲率御营五军,集天下大兵,和高卿一道剪灭之,不得让其贻害子孙后代。” “仰陛下威灵,党项何愁不灭?臣岳即刻离京,屯于驿马关,操练诸部兵马,待到入秋后即入庆州,陛下便在紫宸殿等待臣的露布捷报!”高岳慷慨承诺说。 15.瓦当化乌龟 麟德殿的大筵一共持续到第三日,迎来了重头戏,即所谓的三教论衡。 三教,也即是儒教、佛教和道教,原本论衡有很强的论战色彩在其中,因为这三教都想在唐政府的思想领域占据统治地位,所以在唐初,儒士、沙门还有道士间的论争异常激烈,但到了后来统治者发现,哪个都不能偏废,道家的老子李耳被尊为唐家天子的始祖,儒教则可以正人心巩固秩序,而佛教也为整个天下的士庶所欢迎所吸收。由是后来,所谓的三教论衡便专门在皇帝诞辰时于宫内召开,三教的代表人物一起来给皇帝贺寿,而论衡更多的则是戏谑取乐,多了份互相调侃的从容,少了份争夺短长的锋芒。 这一日,麟德殿的前头首先是跳狮子舞,而后在震动式的欢呼声中,一名沙门高僧披着紫衣,坐在舞者们所举的狮头上,高诵着佛号而入,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释真乘,俗姓为沈,吴兴人,后出家为僧,精修佛法,如今已为京都安国寺大德,皇家赐予紫衣。 待到释真乘步入景云阁后,皇帝专门指派的儒学代表人物,朝廷秘书监萧昕上前,便开始和释真乘当庭打起了机锋来。 释真乘便问萧昕,儒学当中毛诗有六义,论语里列四科,请问何为六义,何为四科? 萧昕便说六义者,风雅颂赋比兴也;四科者,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六义等同于你佛教里十二部经,而四科相当于你佛教里的六度。孔子门生有十哲,释迦牟尼也有十大弟子由此观之,儒学自是体制具备,不逊于释门。 接着萧昕反驳释真乘,称佛经里说:“芥子纳须弥”,请问以芥子之微小,是如何纳须弥山之大的! 释真乘就回答说,这是佛祖的解脱神力所致。 萧昕步步紧逼,称神力如何,需有实验,请问法师这“芥子纳须弥”的证据在哪里? 释真乘便趁机反诘说,儒学孟子云,人人可为尧舜,然则迄今尧也只一人,舜也只一人,那么孟轲人人可为尧舜的证据又在哪里? 双方都是渊博之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辩难,引得周围人瞠目结舌,然后喝彩声阵阵。 这时大明宫教坊里一位叫石破奴的胡人丑角,便跑出来说别争了别争了,今日由我来给三教论衡做个了断,引得筵席上众人嬉笑不已:只见那石破奴故意穿得峨冠博带,坐在高座上,旁侧一名俳优故意逗他说,“你说你可三教论衡,那我问你,如来是什么人?” 石破奴便说,“如来是妇人。” 众人哄然大笑,可石破奴却一本正经解释说:“金刚经里有这么一句,‘敷坐而坐’,如果不是妇人,为何要等‘夫坐’、‘儿坐’后才能坐呢?” “噗!”不少官员的酒都被逗得喷出来了。 而抱着云安公主的义阳,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只有云安瞪着眼睛吮着手指,不明所以。 然后那俳优又问石破奴,“那你说,太上老君又是什么人?” “也是妇人。” “打嘴的胡说。” “绝非胡说,道德经里说,‘吾有大患,为吾有身’,若非妇人,怎么可能‘有身(孕)’呢?” 这下义阳笑得几乎都直不起来腰,而旁边的德阳眼泪也快笑出来了。 “石破奴你不会说文宣王鲁圣人也是妇人吧?” “可不也是妇人吗?” “打嘴的胡说!” “论语里有云,沽之哉,沽之哉,吾待贾者也这天下不是妇人‘待嫁’,难不成是郎君待嫁乎?” 这话刚说完,麟德殿里笑声几乎要把屋脊给震垮了,其他俳优们都装作很愤怒的表情,齐齐举起笤帚、竹棒,噼里啪啦地把石破奴从高座上打将下来,石破奴连滚带爬,还在那里故意叫“三教始祖都是妇人,都别要再论衡了,大家一起当个妯娌不是更好!”然后被打出了麟德殿。 皇帝也笑得开心极了,然后他咦声,问身旁的太子说,“怎么不见茅山上清真人呢?” “真人说不喜论衡,正在后苑给妃嫔女官们发符呢。”太子答复说。 皇帝点点头,也就不再问了。 此刻高岳没有在殿内的筵席上,他也在后苑内散步,这是皇帝特许的,他对皇帝说每日筵席臣都来,但不能戏耍,他要借此考虑对党项的战事。 唐朝的宫闱还没那么森严,男性的大臣也是经常能在各种庆典场合见到宫中女子的,许多宫妆彩衣的,都摇着扇子,走在后苑的树荫下,有意无意偷着看过往的大臣。 看到高岳后,亭子内的女官们都兴奋起来,叽叽喳喳。 尤其看到高岳和灵虚公主前后走在一道,她们更是暗中飞短流长,“晓得否,灵虚公主原本是要降嫁给高大夫的。” “真的吗,真的吗!”许多刚到“野狐落”的年轻宫人都兴奋异常,毕竟男女情事八卦永远风靡历朝历代。 野狐落,即是唐大明宫宫女们居住的地点。 “可惜,那时高大夫已娶了升平坊崔家第五小娘子了,灵虚公主只能抱恨入道。” 众人一片叹息,望着两人,“好可惜,这对也是那么般配。” “那是,灵虚公主女中丈夫,又精通箭术绘画;高大夫文韬武略,国家柱石。你说要是这两个在一起,那些方镇的平定还在话下?” “那你们说,他俩现在有没有......”一名长舌的宫女刚准备把话给说完,忽然院墙上掉下个瓦当来,砸到了她的后脑,她哎呦声抱着头就叫起来。 其他宫女还没来得及问有无受伤,就炸起了惊叫声。 那片从院墙上坠下的瓦当,不知何时起,居然变成只乌龟,在她们的裙下爬来爬去。 高岳和灵虚正讨论着韩五牛图的续作问题,听到这声音,也急忙看过来。 但见后苑角门处,一名披着羽衣的长眉清矍道士,神色似笑非笑,立在那里。 宫女们看到他,无不惊恐加敬畏,齐齐施礼,“见过上清真人!” 那道士指着树干下悬着的鸟笼,对宫女们说:“里面有只鹦鹉,而鹦鹉是会学舌的,你们在野狐落里便要遵守王家的秩序,岂能风言风语?” 16.三清殿宫主 这会儿宫女们看到鹦鹉,想起方才的胡言乱语,不由得害怕十分。 那鹦鹉果然在笼中跳来跳去,还在那里反复叫着“那你们说,他俩现在有没有......那你们说,他俩现在有没有?” 还没等高岳走过来,那道士冷笑声,念念有词,用手遥指了下正在呱噪的鹦鹉,那鹦鹉即刻口舌顿哑,接着身体僵直,倒在笼子里。 “啊!”宫女们都惊呼不已。 “区区禁术而已。”道士平淡地说到。 那方才坠下的瓦当化为乌龟,也是这道士的禁术了。 这时女学士宋若华和宋若昭也走过来,平日里宫女最怕宋若华,便都趁着这当儿,举起鸟笼,一哄而散。 宋氏姊妹见到高岳和公主,急忙行礼,接着对高岳介绍那道士说,“这是茅山上清真人,现在为东内三清殿宫主。” “贫道司马承祯。”那道士自报姓名。 高岳也赶紧回礼,然后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说司马宫主为何不在景云阁中参加三教论衡。 原本大明宫中的方士是桑道茂,桑道茂羽化后,皇帝听闻茅山上清道乃天下道门第一处,就邀请那里的宗师司马承祯入内,管理大明宫三清殿。 “因为贫道早就想会高大夫一面了。”那道士皮笑肉不笑,看来他早就算到高岳会在后苑。 高岳便觉得来者不善,即要告辞。 谁想司马承祯的背后,这时忽然转出太常博士李吉甫来,“高大夫缘何要走?” 随后李吉甫又说,这位司马宫主修行极深,已半入仙界,给当朝宰相李邺侯(李泌)、太子太师颜真卿,皇太子和太子妃都授过符,极为灵验。 “哦,幸会,幸会!”高岳心想这牛鼻子神神叨叨的,讲道理的和尚我还能应付,这位可不好惹,便直接说,“希望岳没有吓到宫主。” “妖僧广弘案里,高大夫曾箭射过神舆,自那时候起,贫道便对大夫心生攀结仰慕之情。” “为何?” 司马承祯便直接说,“我道门和释教之间,岂有论衡的道理?贫道欲尽灭之而后快,出家的要还家,浮屠要火焚,珈蓝要平毁,这是贫道的理想,所以对箭射广弘神舆的高大夫心生倾敬。” 原来,这佛道儒三派,虽然在皇帝降诞日筵席上只是互相打机锋,但背地里早已是暗流汹涌,将来不晓得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那在兴元府就学的韩退之,未来是反佛的儒学先锋;而这上清道人司马承祯,应该就是反佛的道家代表。 “依我的看法,这道家谈道家的黄庭经,沙门论沙门的四分律,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不像妖僧广弘那样犯上作乱,不也是很好吗?”高岳这话,等于是回绝了司马承祯的拉拢。 听到此,司马承祯和李吉甫间微微一笑,似乎早已料到高岳的态度。 于是司马承祯就说:“贫道自认有三门绝学,符,炼丹,驱鬼,但还有门也小有所得,那便是卜相,观大夫的神色,似乎得鹊巢栋梁福禄的相助,不过贫道多一句嘴。” 这下,周围气氛宛如寒冰,连灵虚也晓得司马承祯对高岳很有点不善的意思,大约是了解到他在兴元府多支持护国寺和净土宗,认为他站在佛教一边加以敌视,又有李吉甫在当中煽风点火,这可如何是好? “请益。”高岳堂然说到。 “只怕大夫家宅里的喜鹊衔来的,不是栋梁木。”司马承祯说到。 “哦,哪会是什么?” “不会是山尺木吧!”司马承祯这时阴冷地一笑。 高岳一脸茫然,明显不晓得何为“山尺木”,只能对对方摊手。 可司马承祯也不说破,而是仰面大笑,“高大夫山根高峻,乃位极人臣之相,然则贫道看高大夫的源流,居然是‘无根水’,莫非是世外之人?又何必入这混沌世道,不妨让贫道引荐去茅山修道,不出十年便可上天入地,羽化为仙,不然高位之下,青蝇汇聚,必有倾危,所谓得福禄容易,保长寿难啊!” “宫主,高大夫马上即要领命镇抚朔方,又怎能去茅山修道呢?”灵虚这时前来解围。 高岳则笑而不答。 司马承祯看着灵虚,而后给她一份符,开口说:“主,你也是世外之人了,这份符只能理当世人,不求为主消灾,但求能为主招福。”然后他又阴森森地指着欢腾一片的麟德殿,说殿内也有数位,同样不是当世人。 言毕,司马承祯当心掐指,而后转身,飘然而去。 李吉甫也跟着离去,他本来也没在筵席受邀之列。 高岳立在原地,若有所思,不,是心中颇有些悸动,佛教那边的明玄法师从来没觉得他有什么异常,倒是这位司马承祯直接点破自己为“无根水”、“世外之人”,又晓得灵虚公主是自己改变历史救下的,而他后来往麟德殿所指的,应该是颜真卿、刘晏,先前桑道茂在我还未进士及第时看到我,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曾说什么“是他也不是他”,看来这位司马宫主的道行,要比桑道茂还深。 不过,这山尺木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以前喜鹊飞到我家来时,我又没有闲情逸致掏它们的窝,看看衔来的木到底是个啥形状...... “高郎,你还是回麟德殿吧,不然让御史台的看到弹纠就不好了。”这时灵虚也是为了高岳好,便如此说道。 高岳颔首,于是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灵虚心里空荡荡的,她晓得这位此去镇抚剿灭党项,怕是又有一两年无法沾京师的边。 但又能如何呢? 自己这一生,也算栽在他手里了,却始终没法进入他的心中。 用云和的事要挟他? 灵虚的自尊心是不允许的,她有她壮烈而可悲的坚持。 此刻灵虚背后二十尺开外,那根两日前被两根箭贯穿的小竹,被双小手扶起。 这双小手的主人,正是皇太孙李纯。 “山尺木......那是什么......”李纯也看着高岳入殿的背影,在心中发问道。 不久,高岳果然离京,皇帝亲自派遣宫廷的三百仪卫,骑飞龙马,持长戟,披六色氅,并带五百名神威子弟,浩浩荡荡出西渭桥,护送这位至凤翔府着手平党项的事宜,一时间可谓备极尊荣。 17.赞普知实情 在离开京城时,高岳也兑现了对云韶、云和姊妹的承诺,崔枢和崔遐这两位宝贝小舅子,由他向中书门下两位宰相申请,分别被聘入御营右营军的三衙当中,总算解除了禁闭,恢复了官宦身份,即任粮草供军衙里的粮草司和供军司里,高岳最初想让他俩进戎机衙的,但这小舅子管理机宜,实在让自己不放心,后来又想到了让他俩管理营务,想想觉得更不放心,还是安置在粮草供军衙里稍微安心点,加强监督,不让这两位犯什么浑就行。 此外,李宪则也被高岳聘入传令司当中,这种火线传令的职责,很适合军人世家子弟担当,他们可以很好地汲取经验,为将来统率军队做好准备。 三衙九司里的僚佐,经由朝廷同意,高岳有权力“开名单”,从定武军、义宁军里机警的军校层中,或从朝廷当中有志向于疆场的低层官吏里择选,统统奏请七八品的朝衔,将来可不经守选,直接晋升。 五月,高岳坐镇凤翔府。 听闻高岳亲自将军府移到陇山前线的西蕃,上下非常胆战心惊,皆呼“高魔罗”旌节就在陇砥,不日可能在水洛川筑城,然后以此为跳板,尽屠我东道。 东道大论尚绮心儿,也是异常担忧,他想战,但东道蕃兵尚未恢复元气;他想和,但并未得到赞普的同意。坐立不安下,只能用“水洛筑城”,到底是归高岳的凤陇执行,还是归刘海宾的泾原执行,双方权责不明为理由,来麻醉自己(哪有那么快筑起来的)。 关键时刻,飞鸟使来报,那驻屯会州的吐谷浑小王慕容俊超,和沙陀小王朱邪尽忠请求见您。 鄯州的宫堡当中,慕容俊超和朱邪尽忠前来告诉尚绮心儿,唐家经石门堡给他们带来消息,希望归还清溪关之战里俘虏的一千四百蕃兵,并希望大论面呈赞普,将唐家的马燧、崔汉衡等被俘将官归还。 此刻尚绮心儿大惊:“本论听说的是,论莽热在州对唐取得了胜利,为此天神赞普还赏赐南道无数金银,这一千四百名俘虏是怎么回事!” “不知,不过唐家说,马上就要让检校御史中丞韦伦,持节在凤翔府,希望能交换俘虏。” 到这时候,尚绮心儿笑起来,他说州之战果然是论莽热在讳败为胜,简直是我大蕃武士的耻辱,好,本论即刻派遣飞鸟使将实情送往逻些城。 这一切,都是高岳和韦伦商量好的计谋,当初韦伦虽然多次使蕃,可骨子里却是强硬的鹰派,屡次对朝廷上书,赞同元载、杨炎光复原州的方案,并强烈反对对西蕃妥协,并且他深通蕃情,不过因得罪卢杞而屡遭贬谪,这时重新被起用,自然对同为鹰派的高岳言无不尽高岳就此以“交换俘虏”这个楔子,要狠狠撕裂西蕃内部。 不久,逻些城中,赞普果然雷霆震怒,他让人专门用驿车将南道大论论莽热接到宫廷里来,当面诘问他,为什么唐家在州交兵后会有如此多的俘虏? 论莽热大恐,面如土色,狡辩说唐家定是把屡次俘虏的我蕃士卒、民众充数的,目的就是要羞辱我大蕃。 “唐家的代宗皇帝时的俘虏,都在先前送还了;那这次足足一千四百俘虏,又是哪里来的?”赤松德赞意思是你别把本雍仲当傻子。 “也许,也许是华亭惨败后的俘虏,都混在一起?”论莽热辩解道。 赤松德赞狠狠将酒杯掷在地毯上,怒吼说,华亭之战的俘虏,全在渭水北原被高魔罗给屠戮杀害掉了,哪里还会有遗留! 论莽热索性装死,只是说不知。 赤松德赞恼怒异常,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指着门庭外,叫论莽热滚回去。 接着当他走入帷帐时,他的王后蔡邦靠过来,方才她始终在其后偷听,便趁机说论莽热和那尚结赞一样,都是脑袋上该悬着狐狸尾巴的懦夫,赞普您应该褫夺他的告身和章饰,没收他所有的财物、奴隶和牲畜,然后把他流放到荒无人烟的鬼地去,以儆效尤。 这时赤松德赞脸色铁青,长叹声,对蔡邦王后说道“三尚四论”这些家族,哪里可能轻松翦除掉?接着他又说“如今安西北庭的唐家军镇,又得回纥相助,足以坚守;而云南方面,异牟寻同样首鼠两端。我大蕃不得不从以前的急攻唐家直捣长安的策略转变过来,要思量长远的相持计划。” 最终赤松德赞下令,接受俘虏的交换,并由东道大论尚绮心儿主持,和唐家罢战议和,水洛川地区划作“闲田”,务必要让那高岳答应,不能在水洛筑城。 等到尚绮心儿的使者,翻越了陇砥的安戎关,经由源城开始向凤翔府进发时,宁兵马使范希朝奉节度使吴献甫的命令,领着一将的将兵两千人,来到岐山,接受高岳的统一操练。 凤翔府百通坊大校场的射亭中,高岳端坐其中,检阅其下义宁军八千将兵,和定武军来到的五千将兵(大部分是骑兵和骡子兵,外加部分飞山五营的手),再加上范希朝的两千宁兵,共一万五千人,都被授予不同色的大旗,环绕射亭而站立。 “入秋后,对庆州剿抚并用,只需这么些常备的将兵足矣,到时再得论惟明、高崇文的兵马支持,一冬即可毕功。”高岳看着其下校场上士马如云、旌旗如林的雄伟景象,很有信心地对旁边的高固、张敬则说到,然后他站起来,低声嘱咐说:“右营大军的真实动向、策略,和京师、兴元的联络,自即日起,都从戎机衙走,有泄露消息者,定斩不赦!” “唯。”高固、张敬则两位都知兵马使即刻受令。 此刻数名游奕踏着射亭旁侧的蹬道,手持文书而上,接着半跪在高岳前,称尚绮心儿的使者已到源。 高岳哈哈大笑,而后返归军府,请来韦伦,说尚绮心儿的使者来得如此急,想必我俩合议的离间之计已然奏效。 韦伦也十分高兴,然后就问高岳说:“那从州俘虏的那位西蕃叫浪息曩的笼官,被大尹您看中的,是否......” 高岳便说浪息曩暂且不归还,因为他有更大的用处,等到恰当时机我会让他发挥最重要的威力,而现在就得看韦中丞你的手腕了。 18.行者袁同直 很快,两人将浪息曩给喊来。 这位叫浪息曩的,本是西蕃在合川的一名笼官,但先前因地界间的官司,被大论论莽热判了失败,所以心中有口怨气,在木瓜岭之战被俘后就投降了唐家。高岳觉得这位很有价值,也就把他一路带到凤翔府来,对外只说浪息曩已战死了。 军府堂内,高岳又赠给浪息曩三十匹上好彩帛,外加十枚马蹄金,这让浪息曩更是受宠若惊。 “你在合川的家人消息,韦郡王已经探知安然无恙,如果你想要回去,也可以。” 可求生欲极强的浪息曩明白,这是高岳在试探自己,便急忙回答说还是唐土好,有美酒有上好的丝绸,还有适宜的天气,外加节下你的恩德,我如何舍得离开这里。 高岳连说,我不会和你客气,将来我真的打算将你送回州去,和你家人团聚,不过现在时机还不到。 浪息曩心领神会,当即就说我会在最关键时刻,宁愿毁家纾难,来报答大尹的不杀之恩。 等到浪息曩退去后,韦伦即刻从凤翔府出发,最终在阳城和西蕃东道来的使者会合:韦伦明确告诉对方,那慕容俊超和朱邪尽忠说的都是真的,我唐愿用一千四百名俘虏的蕃兵,换回马燧、崔汉衡等大臣。 那使者不敢怠慢,立刻回马直驰鄯州,把确切的消息告诉尚绮心儿。 有意要拆论莽热台的尚绮心儿,便连续多番派遣飞鸟使,向赞普报告说,唐家真的在之前的州俘虏我大蕃一千四百名士卒,现在到底要不要进行人质交换,请天神赞普尽快定夺。 气得赞普派人将论莽热狠狠痛骂了顿,接着赞普觉得把会川和州交给论莽热实在是不放心,就让他返回去维州城驻守,而单独将州设立一道,和神川、会川地区联合,设置个新的“云岭德论”。 围绕云岭道的大论人选,尚结赞的那曩氏,和王后的蔡邦氏再次展开激烈争夺:尚结赞希望自己长子乞臧遮遮去,而王后则希望让自己的次子牟汝去当,两派相持不下,连日在王宫内争吵。 最后还是宝座上的赤松德赞做出仲裁乞臧遮遮是个勇武优秀的年轻武士,本雍仲愿意将整个云岭道交给他来打理。 接着,乞臧遮遮赶赴逻些城来,受到赞普的接见。 坐席中赞普亲自为乞臧遮遮递来上好的“切玛”。 所谓的切玛,是高原上独有的糕点,用酥油、奶渣和酸奶制成,乞藏遮遮吃了后,赞普就问他,本雍仲把整个云岭东交给你,你此后处在南诏和唐家间,处境肯定会非常困难,所以你要用毅力和智慧坚持下去。 “韦皋与高岳,我曾经和他俩交过手,我有信心再次对敌时能赢过他们,为天神赞普保住富饶的土地!” 赞普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对乞藏遮遮交待说,你需要害怕的不是韦皋和高岳,而是背后的南诏,和整个州地区我们大蕃的自己人,很多人在州那里居住久了,心思都变了,变得不诚实,变得贪财,变得会躲避责任,你去之后为政不可操之过急,要团结所有能团结的人,他们有小奸小恶可以姑息,将州守个七八年,只要看守住南诏不倒戈,到时局势是会发生有利变化的。 乞藏遮遮接受了赞普的劝告,而后又告辞父亲,前往州赴任去了。 这时候赞普觉得不能再打下去,因整个国家也在先前数次战争里元气大伤,便授权鄯州的尚绮心儿,可以和唐家和谈,把西吉劫盟劫来的唐家大臣将士放回去。 五月底,连绵陇砥的安戎关处,一面是持节的韦伦,和护卫的数千唐骑,将一千四百名蕃兵俘虏浩浩荡荡押送出关隘;另外面尚绮心儿下令,从鄯州和河州的宫堡监牢中,把马燧、崔汉衡、吕温、郑叔矩、窦申、袁同直都放出来,还给唐家。 结果鄯州的宫堡庭院中,袁同直刚被打开枷锁,就蓬头垢面地扑倒在地,对着尚绮心儿号哭不已,说自己得罪了唐家计相窦参的族子窦申,回去后肯定要为他所害,故而不肯上路,宁肯留在蕃地。 “你这汉人,留在这里作甚!”尚绮心儿旁边的徐舍人大为恼怒,训斥说。 反正你袁同直的生死,和我们何干? 可袁同直却死活不肯走,索性撕开衣衫,用爪抓得胸口流血不止,说我愿用血写个“忠”字,请给我报答大蕃的机会。 尚绮心儿没可奈何,就对徐舍人说,你不是在建鄯州的大佛寺吗?这个唐人能不能看懂佛经? 袁同直在西蕃的牢中呆的久了,也苦学了蕃话,当即就说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是唐家大历十二年的进士,只要可以,随时都能弃文学佛。 于是尚绮心儿就找到鄯州座禅寺,问里面的僧人愿意不愿意度袁同直为僧。 巧的是,这座寺庙里的主事僧,正是昔日在泾州诬陷明玄法师后被逐出的明妙。 明妙便说,度也可以,不过我们禅寺是按照汉地的规矩办事的,必须要背诵《法华经》、《楞严经》、《维摩诘经》和《佛顶经》共四百三十三页,才能剃度。 很快在在场人惊诧的是,袁同直不愧是进士出身,背书就是迅速,不过五日就把四部经书全部背得,并当庭测试合格,这下就连东道大论尚绮心儿也佩服异常,特准袁同直入寺为僧,先当行者,等到试用期满后可转为沙弥,然后正式受戒为比丘。 这样,“行者袁同直”便诞生了。 果然,当唐家的俘虏齐集在秦州瓦亭川桥边时,瘦得和麻杆似的窦申,举着手指全无秃噜的右手,青筋根根爆出,在人群当中寻找当初抛弃他只顾自己逃生的袁同直,“我必欲杀之后快!” 可惜的是,几名鄯州来的蕃骑告诉他,袁同直已出家在佛寺,不回唐土了,气得窦申又是蹦又是叫。 归唐的队伍当中,马燧脸庞消瘦,垂头丧气,全无当日的威风,他痛苦地自觉:我真是英武一世,糊涂一时,现在是名声全丧,莫要说什么陇右元帅,怕是连河东节度使、太原尹都不保了。 而崔汉衡则骑在头驴子上,吕温毕恭毕敬地为他执鞭,崔汉衡对吕温大哭说,当初若不是你舍命相救,我早死在西吉荒漠里了。 吕温也落泪,说想不到还能和尚书您一起回归故土,真是恍如梦中啊! 19.义阳凌张宅 好长时间后,待到他们行行复行行,抵达山和岐山包围的凤翔府时,韦伦告诉他们,凤翔尹高岳已备下宴席,款待他们。 马燧羞愧难当,用手遮面,泪流不止,想要推辞,但又不敢,只能硬着头皮往军府里走。 而窦申则咬牙切齿,说我绝不受高三的嗟来之食。 这时韦伦没忍住,怒斥说,你这纨绔子弟,晓得你之所以还能从蕃地回来,仰仗的是谁的帮衬吗? “我族父窦参啊,还能有谁!”窦申接着破口大骂,说当初中了高岳的奸计,致使自己在西吉被劫,断手的这笔账他不但早晚要和袁同直算,也要和高岳算,说完窦申便自己骑着头毛驴,硬气万分,把西蕃发给他的路费在凤翔府城里换了许多毕罗饼,准备头也不回,一路吃饼,沿着回中道,直往长安城而去。 集市边的道路上,窦申忽然听到了熟悉的笑声,这笑声让他的脊背发凉,又好像扎入树根刺般难受。 他回过头来。 果然是黎逢,正单手抱着捆公牍,立在来往车马的烟尘当中,穿着身半旧不新的青衫,咧着嘴,对自己笑起来。 他也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看到窦申居然在集市里买毕罗! 他更没想到,窦参的右手手指,居然也全被削断了! 苍天可怜见的,他在陇州南由当县丞,正准备把当地人户自实的保甲册簿,送一份到府中誊录,因陇州各县都在为经界法做准备,可就是这么巧,在集市上遇到了窦喜鹊,右手被砍掉的窦喜鹊。 当年是我误入歧途,和你这种人厮混在一起,最后名声没了,妻子没了,家宅没了,还落得个附逆的罪名,差点殒命在那可怖血腥的潜龙殿中,可皇天似乎还要给我黎逢一线活下去的生机,我以实边的名目,在西陲的南由县顽强苟存下来,就是要看到你这个害人精落入今日的田地。 “快哉,快哉!”黎逢忽然发了癫似的,原地不断跳着,幞头都歪斜了,就这样看着目瞪口呆的窦申,就这样不断跳着,靴子在地上蹦的咚咚咚响。 很快黎逢索性把公牍扔下,用左手指着窦申,还在那里叫着跳着,反复喊着快哉,积压这么多的怨毒,瞬间都喷薄而出了。 “黎逢你这山野村夫,好大的胆子,岂不知我的身份?”反应过来的窦申勃然大怒,当即撸起袖子,上去要殴打黎逢。 “什么当朝御史中丞、户部侍郎的族子?我还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呢,你这用心阴毒、为非作歹的狗脚贼,早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黎逢彻底怒了,他嘴角扭曲,歇斯底里地叫骂着,然后就像发了狂般,对市集里好奇的人们指着窦申,呼喊到你们都来瞧这位郎君的模样。 吓得窦申在心里发毛,赶紧抖抖索索,单手提着装毕罗的布囊,扔在驴背上,然后艰难地翻骑上驴,狼狈往城门而逃。 “我啐,你叫你那族父来找我啊,我黎逢就在南由县,现在我谁都不怕窦喜鹊,你吃什么毕罗饼,吃矢吧你!”黎逢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对着窦申匆匆离去的背影,狂吐口水,然后继续说快哉快哉,拾取公牍,找到草市边处酒肆,排出些火漆钱来,沽了壶酒,要了些蒸胡,大吃海喝顿,流了好多的眼泪,然后一头栽倒在案桌上。 到了快夕阳西下,他才悠悠醒转过来,然后用左手狠狠抓了几下木头缝,“黎逢,你左手还可以写出锦绣文字,早晚能出人头地。” 而在军府院中设亭内,高岳备下筵席,为马燧、崔汉衡等压惊。 席间,高岳最先大哭起来,说西蕃居然做出如此丑行,劫持马仆射和崔尚书,这次多亏圣主决意,用西蕃的俘虏将你们换回,不然不晓得诸位还要吃多少苦呢! 而马燧和崔汉衡也哭起来,接着谢高岳说,若不是您在西南州血战拼搏,我们哪里能有今日。 于是筵席上,诸位说一句,哭一句,泪流得比酒还多。 撤席后,高岳特意单独和马燧留在院中,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 马燧心中也清楚,不等高岳开口,便率先说,“太原尹、河东节度使是不保了,对不对。” 高岳点点头,说河东是重要的藩屏方镇,不能一日无节帅,所以仆射失陷在蕃地后,圣主就让李自良接任。 马燧默然,十分落魄。 此刻高岳很谨慎地望望周边,低声对马燧说,那张延赏插手储君的事,仆射也该明白...... 马燧当即色变震恐,不住地发抖,他知道自己现在要面临的问题: 一.他和张延赏是盟友关系,张延赏当初撺掇要废太子,哪怕他没有参与,也是百口莫辩,现在皇帝据说准备要撤还灵武大都督康日知,自己也难免秋后算账; 二.西吉劫盟,丧权辱国,不管如何说,他也负有第一手的责任,皇帝要是怪罪下来,祸及子孙都未可知。 果然事情是严重的,高岳告诉他,不但张延赏现在被勒令蛰居,遭到皇都巡城监的日夜监视,另外尚结赞在劫盟后,还散播谣言,称西蕃用金子和胡椒贿赂过仆射你。 “谣言,全是谣言!”但马燧心中明白,他确确实实收过区颊赞的贿赂,自己在京城安邑坊的那所豪宅,所费不下昔日镇西将军马,怕早上了皇帝的黑名单。 还是高岳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这位新贵给马燧封书信,说如今灵虚和义阳两位公主得宠,我写封信给她俩,马仆射可家宅平安,勿忧。 不久马燧惶惶乎,持着高岳的信件,回到京师当中。 河东军镇已不在他手中,他没了威势,躲在安邑坊的甲第当中,盼着皇帝能召见安抚他。 可不好的消息很快传来,皇帝召见崔汉衡和吕温等,加以慰劳,并赏赐许多财物,并许诺马上让崔去某风景优美的大州为刺史,而吕温则擢升为殿中侍御史,但却把自己冷落在一旁。 接着更恐怖的消息到了马燧耳朵里。 义阳公主的宅第就靠着张延赏旁边,结果义阳说自家太窄,让数十五坊小儿围住张延赏宅,聒噪着叫张延赏家卖地给公主家。 原本就卧病在床的张延赏,更是吃了惊吓,便让儿子张弘靖出面,和义阳公主理论。 结果吃了个大亏。 20.党项劫杀人 义阳公主本就是报复张延赏,恨他挑拨皇帝和太子间的关系,也恨郜国公主的死和张有脱不了的干系,便让宫中五坊小儿们大打出手: 张宅门前,黄衫的五坊小儿们各个手持木梃,虽没打张弘靖,但却把张家出来保护少主人的奴仆们打得满地翻滚,而后五坊小儿围在张宅的院墙和朱门前,大骂“老贼尚不死耶?非得上狗脊岭才心甘?” 接着跋扈的义阳,更是放出狠话来,“任凭他去天子御前告状,我家宅第将来就要占住拆了张宅的家庙,改建为马厩。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一下,气得张延赏在床上呕血不止,恍惚间好像又在帷帐外看到郜国公主的鬼影,挟着阵阵阴风,不断骂自己,要向自己索命。 这下张延赏彻底崩溃,没几日就死掉了。 他儿子张弘靖大哭入大明宫,跪拜在皇帝前,壮起胆子陈诉义阳公主的嚣张,求皇帝主持公道。 皇帝听闻张延赏死,也念起这位曾帮过朕,便派中官去狠狠训斥义阳顿,并要求义阳不得抢占张家的宅地,事情这才平息下来,而后免不得要给张延赏追赠、起谥号,走一套程序。 死了张延赏,把马燧吓得半死,他赶紧想起高岳的信,便托心腹家仆,又送了许多金子,不敢去惹义阳,倒去贿赂灵虚公主。 灵虚公主倒是热情,回信告诉马燧说,仆射安心,不会有事。 随后灵虚入宫去,对皇帝说如此如此。 皇帝果然召见马燧,说“你在西蕃受苦啦,是朕不察,至于一些过错,哪里能比得上你昔日为国家立的大功呢?马上你和李晟,朕都准备让你俩的画像上凌烟阁。” 上凌烟阁,上凌烟阁。 这便等于自己过关了! 虽然接下来的岁月,要和李晟一样,闲居在家中到死。 可马燧还是有劫后余生的侥幸。 很快马燧向皇帝正式上表乞求骸骨,皇帝也畅快批准,并大大褒美马燧激流勇退的精神,随后赐马燧和李晟各自一批女乐,并画两人相貌在凌烟阁中。 以前马燧在军营当中,听着外面的风沙呼啸,用锋利的匕首割着羊肉古宁子,大口吃,大口喝,豪爽快意极了。 现在马燧在安邑坊自己的甲第当中,每次吃饭,还要“举乐”让皇帝赐来的女乐演奏歌舞,如果哪天没举乐,这群女乐们就会直接对坊内巡铺的巡城司子弟汇报,而巡城司就会向皇帝汇报,皇帝就会派中官到甲第来,责问马燧为什么不举乐。 甲第中,马燧满脸都写着高兴,一口口细嚼慢咽,然后看着这群妖娆的女乐们在自己面前,慢条斯理地跳舞,更让他高兴的是,每天都必须如此...... 马燧放弃兵权退居二线后,灵虚公主的名声大噪,京师里的官员都知道,这位在皇帝面前是说话算话的,更是皇帝安插在大明宫外市井中的耳目和门扉,一时间灵虚公主道观的门前车盖如云,灵虚将所收的礼物统统退走,但有些情况,她还是答应事主,会对皇帝施加影响的。 一旦如此,灵虚和义阳的政治地位也提升了。 而窦申来到长安城后,和族父抱头痛哭,自己出使西蕃没捞到任何资本不说,还落个终身残疾,但皇帝倒也有意思,让中书舍人陆贽出文,还是按照承诺授予窦申鸿胪寺少卿。自此窦申深恨高岳,下定决心要以卵击石。窦参的侍妾上清多次苦苦劝说,要这对叔侄俩沉住气,缓缓图之。 高岳也没闲着,唐蕃交换俘虏成功后,他趁热打铁,让韦伦出使鄯州去见尚绮心儿,吹嘘自己最敬重的除去赞普外,便是西蕃王后,还有尚绮心儿,“两国虽为敌,但我俩可为友”。 同时高岳慷慨答应,唐蕃可以停火,水洛川到会州处也可以化作“闲田”,双方都不可在当中筑城,罢兵不战,然后唐家在源,西蕃在清水,隔着安戎关也可设立互市,互通有无,搞搞商贸当然高岳表示,这一切都是基于我敬重尚绮心儿这位大论的。 高岳的条件,使得尚绮心儿激动不已,他倒不是相信高岳所谓的“友谊论”,这位先前杀了那么多大蕃战俘,和他谈友情是要被骂死的,不过如果高岳肯把水洛地区划为“闲田”,那么这也可以作为自己的一项功勋不是? 于是尚绮心儿很快奏报赞普,称和唐家的谈判推行非常顺利,并把一千四百名俘虏的名单详细呈上去,来给政敌尚结赞、论莽热上烂药。 最后赞普也只能忍痛,承认唐军全部光复陇山六盘山各个关隘,并在源、华亭、六盘关、固原(摧沙堡)、石门堡、白草峪直到丰安一线筑垒的事实,只求唐军的触角不再深入到水洛川里来。 可这不过是高岳的缓兵之计而已,他不但挑唆西蕃内部互斗,无心东进,还趁机巩固了既有的山脉防线,将西蕃的势力和朔方、渭北一带的党项蕃落隔离,下步便是彻底解决党项问题。 至于水洛川,早晚高岳还是要把这块肉,从西蕃手里硬生生割下来的,到时战或不战,主动权就不在西蕃的手里,而在我唐的手里。 这一两个月在内部,高岳于名义上也调查着先前庆州党项劫道杀人的事件。 事件的原貌是这样的: 唐家册封的天柱军节度使,还是平夏部的拓跋守寂,守寂遭渭北六府党项司部(司乞埋和司波大野父子)伏击身亡后,唐家又把节度使位子传给守寂的儿子朝晖,但又在暗中出售武器、铠甲、战旗给庆州的白马、杀牛两支党项部落,唆使他们往北争夺宥州,让东山、六府、离石和平夏各部党羌混战酬赛不休,今年年初唐家派了十名士兵,护送批茶叶和丝绸,“馈赠”给平夏部党项,队伍直接走的是庆州一路,准备出青刚岭后,再到白于山北送到宥州去。 这么多财货,让十名士兵护送就很诡异了。 更诡异的是,宁节度使吴献甫,和庆州刺史论惟明在管辖范围内,也没增派人手。 结果队伍走到方渠时,遭当地另外两个党项大族,野利族和大虫族的忽然攻劫,这群野蛮人哪里懂得什么“天子使节不可侵犯”的道理?十名士兵被杀三名,七名被掠为奴,茶叶和丝绸全被抢走。 皇帝在麟德殿大筵上说的,便是这件事。 1.北购党项马 自古多征战,由来尚甲兵。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长驱千里去,一举两蕃平。 按剑从沙漠,歌谣满帝京。 寄言天下将,须立武功名。 唐无名氏《杂曲歌辞.采桑》 ++++++++++++++++++++++++++++++++++++++ 在这件事的处理上,高岳表现出难得的“弘缓”,他在受旌节出镇凤翔府,并得到处断庆州党项押蕃权力后,到镇却一再拖延,这时已接近六月,距离野利、大虫族劫杀唐家使团已过去快五个月,可高岳却始终热衷和西蕃进行外交上的盘桓。 有时军府僚佐“提醒”他,不要忘记皇命,也不要忘记麟德殿景云阁射小竹之约时,这位节度使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党项不过小羌耳,昔日我翁(崔宁)镇灵武城,我营田百里时,庆州东山羌各蕃对我翁婿无不俯首帖耳,这事早晚都可以处理好。 大明宫御史台北院的不少御史,开始纷纷弹劾高岳“玩忽职守”、“懈怠皇命”,可高岳却上表章,一再奏请朝廷尽快在水洛问题上和西蕃达成盟约,至于庆州党项的事务,根本被他束之高阁。 最后还是皇帝亲自下诏督促,高岳才懒洋洋,于五月初开始启动调查,他托驿马关的商队,向庆州各党项蕃落说:“本尹出镇凤翔以来,对尔等依旧行招抚之策,故而本尹差遣一官至宁州彭原,尔等各蕃落酋长至此议事,晓谕国恩,尔等有何冤屈,有何索求,但说无妨。” 随即高岳选出了“差遣官”,即新任右营军都虞侯郭再贞,携带印章、文牒前往宁州和庆州交界处的彭原,并对郭再贞说:“你去彭原,告诉东山党羌各酋长,只说要野利、大虫两族把掳掠为奴的唐兵、劫夺的财货如数归还,并且把劫道的罪人交出来,由我军府处罚,此后各安本界,禁止酬赛、劫掠,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郭再贞领命,到了彭原处,果然东山诸多党项蕃落听说是高岳处理此事,觉得我们和他翁婿都是“老相识”,除去那触霉头的野鸡族外,当年在庆州、灵武大家整体相处得还是比较愉快的,于是很多酋长欣然赴约,并要求野利族族长野利叱和大虫族族长舒虎荣把劫道的罪人给交出来,“这页就算揭过去啦“。 野利叱很不满意,说劫来的茶叶都泡水喝了消食,变成矢屙出去,丝绸也分赐给各位妻妾了,如何?高岳要不要矢,又要不要我的妻妾?如果要,我愿意送给他。 舒虎荣那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东山党项的诸位酋长就集体向郭再贞求情,这茶叶喝也喝了,贩卖也贩卖了,高大尹是大唐的使相,气度恢宏,能不能不要再计较。 彭原的聚会处,面对众多骑在马和骆驼上的酋长,郭再贞点头,说只要把罪人和俘虏的唐兵交出来就行,那既往不咎。至于赐予给天柱军的茶叶、丝绸,我唐还是绕道送到宥州、夏州去。 “万岁!”各位酋长,包括野利叱和舒虎荣在内,无不欢喜拜舞。 随后郭再贞便说,大尹说驿马关互市依旧,以后你们可以用牛羊和马,来换盐、茶叶和丝绸,当然还有兴元和凤翔新产的棉布。 很快,泾州、庆州和宁州交界处的驿马关互市又非常繁荣起来,东山各蕃落赶着成群成群的牛羊来此交易。 去年水草丰茂,牛马蕃息,东山党项每个帐篷都多出栏了三五只大牲畜,都喜滋滋要来互市交易,准备多得几尺布帛,多得几斗盐,回去也好让女人和孩子欢喜欢喜。 可当他们看到市集柱上悬着的市价木,满腔的热望顿时跌入冰窖,于是大肆抱怨说:为什么今年的牛、羊的价钱如此低贱,而丝绸、茶叶和布的价钱如此高昂? 身着皂袍的唐家场司不屑地对这群山野蛮子说,“泾原水路知道吗?” 党项们露着光秃秃的脑门,后脑勺拖着肮脏的发辫,手里握着秃了的鞭子,都摇摇头。 子午岭那边的事,距离他们太过遥远。 场司就挤着眼睛,继续不屑地打着手势说:“大河以北的回纥,牛羊上亿,战马数十万匹,自从高大尹开辟了水驿,勾连固原和灵武城后,那个繁盛的啊!一张帆,千斛船,来来去去,上载着数十上百头牲口,不歇气地都运到泾州、原州和凤翔府来,全程的脚力钱也不过一百五十钱,回纥的骏马啊,每匹都跌到三十贯钱不到,大尹才买了三千匹来。所以啊,你们的牛羊马,嘿嘿,不值钱,不值钱。” “怎么会这样?”党项们有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有的还稀里糊涂,毕竟简单的经济学他们也都不懂,只有深深的失落。 可市集上商贾肆架上,那一罐罐鲜嫩的茶叶,那一方方堆起的青白色盐,那一段段光彩的绢布,还有新式的棉质白叠布,价钱也不高,虽然没有印染,但却特别适合我们。 但简单算算,按照今年的价钱,我们辛辛苦苦多养出来的牲畜非但不能换取更多的紧俏货物,比起去年来还要亏损。 “别想了,趁着现在牛马羊的价钱还没跌到底,快卖掉吧......”肆架后的商人语重心长,而后他们告诉这群党项,“现在大尹和西蕃又要在源和丰安各开个更大的互市,到时西蕃、吐谷浑和南山羌的牛羊马再涌入进来,这价钱真的要低贱如泥了。” 这是场经济结构单一化、初级化的惨剧。 这时很多年轻的党项,懊恼地蹲坐下来,牵着系牲口的绳子,把绳端搁在嘴里狠狠地咬着,他们怎么也不明白,这价钱不是说好的吗,怎么说变就变啦! 当即就有党项在市集里闹事起来,他们鼓噪着,人叠着人,将悬着的市价木给扯落下来,表示绝不接受牛羊降价! 驿马关的事,很快顺着驿路传到百里城普王的耳朵里,也让凤翔府高岳知道了。 普王就说,党项们也不容易,朝廷还是要体恤的嘛,小王在这里表个态,最终请凤翔尹定夺。 高岳很快就回话说,朝廷正壮大骑兵队伍,如果东山党项肯卖战马,价钱由本尹作主,恒定在四十贯一匹不变,这样就能真正惠及双方。 迅速地,高岳把这个请求报告给朝廷度支司。 宰相李泌很快批准,称现在正是马匹停料放青的时节,我唐西北和西南各个方镇,虽有回纥的供奉和贸易,但战马数量的缺口依旧很大,特拨四十万贯钱帛给高岳,专在党项处买马。 2.臭矢亦肥田 此消息一出,整个庆州东山爆炸了,登上庆州城头的刺史论惟明都因眼前所见的景象而震动不已: 往南通往驿马关的大昌原上,无数党项人骑着马,又各自驱赶着两三匹,乃至更多的马,成千上万的马的鬃毛和尾巴飞舞着,滚滚洪流般向互市而去。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边高岳带着班幕僚,亲自赶到岐山北面的百里城,和普王会合。 接着百里城南北城门络绎不绝地奔驰着人,一面不断报告着驿马关党项马的价钱,一面不断带着高岳的命令,从凤翔府、兴元府两地火速征调棉布,又希望从长安城的库藏里获得彩缯绢帛来。 数日后,凤翔少尹薛白京对高岳报告说,驿马关处东山党项所能售卖的马似已告罄,共买的战马五千四百匹。 届时高岳正在后院中,和普王、阿藏和自己侍妾芝蕙互相蹴鞠,听到这个消息后,只对薛白京说,不行,五千四百匹达不成本尹的目标,速去告诉驿马关的场司,“加马价,然后运更多的茶、丝帛、棉布去那里,本尹只要更多的马!” 三日后,驿马关集市的围栅外,人潮汹涌的党项们抬着眼,无不惊呼起来,新悬起的木上,明确标识说,一匹成年的马,价钱加到了四十三贯钱。 商贾们也都疯了似的,对他们说牛羊别送来,来了大尹军府也不会要,你们就送马来好了,只要有马来交易,盐、茶、丝绸、棉布的价钱都好商量,你们想想啊,你们赶上朝廷买马的好时节,再稍有迟误,西蕃和回纥的马都涌来后,可就再没现在的好价钱啦。 果然接下来数日,又有两千多匹马送来交易。 商贾们疯了,党项们也疯了:盐、茶还有布帛几乎不会腐坏,囤积越多越有利不是。 很快,驿马关的木上,马匹的价钱又升到了四十五贯钱。 商贾们和党项私下,甚至把战马匹炒到了四十八贯钱。 接着就是五十贯,五十五贯...... 最终,东山各个蕃落,除去留着养大的马驹,和配种必须的马匹外,其他全部荡尽,卖给了高岳。 朝廷拨给四十万贯,高岳又想尽所有办法,从凤翔、泾原、京畿、兴元调集所有党项渴求的货物,送到驿马关,甚至倒贴了十多万贯钱,共交易到一万一千三百七十匹战马,统统打上烙印,交付给内附羌屯的马坊照管! 六月初,夜色清凉如水,高岳在芝蕙的侍奉下,穿上妻子云韶亲手为自己织造并从兴元府送来的细棉单衫,然后于百里城的元帅府内,参加了普王举办的盛大宴会。 当前来赴宴的军将、僚佐们兴高采烈,各自就席后,普王走出,坐在六曲水墨屏后,高岳则立在普王的身侧。 “殿下。” “节下。” 在场的人,齐齐转过来,对他俩行礼。 谁想普王并没有召倡优和乐师入筵席,就在大家都感到气氛有点奇怪时,高岳直接开口:“东山党项岂知天威?在边地久为寇盗,且勾连西蕃,祸害疆土,凌迟京师,已非一日,须耀五兵,加以严刑。本尹受皇命,出镇凤翔招讨庆州以来,立功报效便在此刻。” 大部分人都非常震惊,先前还在驿马关疯狂买马来着,可今夜怎么雷霆瞬息而变,要征讨庆州东山党项? 薛白京讷讷地喝了口酒水,这时才明白大尹的歹毒用心,不,是高瞻远瞩。 对于党项部族来说,把战马全都卖了,和变成条待杀的咸鱼有什么区别...... 然后他们换回的那些茶叶、丝帛...... “野利叱说,先前他劫走的那些茶叶全部喝下肚子,变成矢屙出来了。马上本尹就让他明白,就算是屙出来的矢,本尹也要拿回来肥田。”高岳冷冷地说到。 在席位中的军将和僚佐们,听着大尹说着屙矢的话题,又望着餐几上的菜肴,心情立刻复杂,原本握着匕匙的手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随后高岳说:这次宴会是为了划一下步骤,明日起诸位该留百里城的留百里城,该回凤翔府的回凤翔府,该在三衙的在三衙,该呆在军府里的呆在军府当中,各司其职,切不可泄露消息;十日后,本尹麾下所有将兵将齐聚镇原(原临泾)举办“大会操”,由元帅普王殿下检阅,会操后便屯兵至驿马关、彭原一线,即刻征剿东山。 说完后,普王笑起来,拍拍手。 而后衣着妖冶的倡优,和抱着各色乐器的乐师们,从两侧的厢廊走入,很快整个筵席又是丝竹充耳、宾客尽快的场面。 然而筵席结束后,百里城元帅府的旁厅内,所有三衙的押衙、监司和虞侯们都齐聚着,严肃地坐在高岳的四周,大气都不敢喘息。 高岳的面前,摆着庆州的山川铜图。 “此次出兵,以战骑为主力,如今本尹握有西北数万匹战马,定武、义宁外加宁的骑兵足有八千之多,可以再动员泾原、凤翔羌屯里的义从骑,总数可有一万。” “至彭原后,一万战骑分为五番,每番两千骑,轮番‘浅攻’庆州府城至彭原间的党羌蕃落。每战深入不过五十里,来回犁庭扫穴,不留遗类,以五日为期,最长不得过十日,捕捉到党羌蕃落后,尽焚其穹帐,尽掳其牛羊牲畜,尽杀其族长大姓,其余的男女统统没入军府当中听候发配。犁清后,再与庆州刺史论惟明会师,顺着马岭河往北继续犁,直犁到最北端的青刚岭为止。” “送一差遣官,沿水路至灵武,再至盐州,让高崇文、骆元光遣五千神策兵,封锁青刚岭到白于山间的北路。” “送另外位差遣官,至渭北节度使戴休颜处,让他领三千游骑,至洛川的中游处,截住庆州的东路。” “让萧关处的神策将朱忠亮,领五百精卒,堵住萧关路至庆州方渠的拔谷道,截住西路。” “使振武节度使张光晟安抚吐谷浑,使夏绥银节度使韩潭安抚平夏部党项,勿让他们插足庆州事。” “另外出战时告诉各部军卒子弟,战中夺得的党项牲畜、财货等,军府一无所取,尽入所得者囊中。” 一口气将部署说完后,高岳挥挥手,在场三衙的僚佐们纷纷抱着文牍起身,向高岳作揖鞠躬,而后便顺着长廊各自离去。 只留下高岳,望着庭院当中的月光,如箭镝般笔直地刺向了铜图沙盘,整个庆州的山峦河川被围困包裹起来,泛着淡淡的银色光芒...... 3.韩愈出洋州 行秦州彰信县,处在华亭、平凉、泾州连云堡间,原本因泾原留后刘海宾在此所筑的彰信堡而得名,此堡垒扼守水的分水峡,临瞰四周广袤的支磨原,原野开辟了水渠灌溉,百姓的民居桑田和内附党项的羌屯交错杂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田头处,被五六月太阳炙烤得面容黧黑的武元衡,正领着数名刚从韬奋学宫“速成”培训来的画图丈量手,外带一队射士和县吏行走着,其中射士的肩头扛着绳丈、篾丈、竹竿丈和弓丈,每每至处百姓的永业田,便细心而反复加以测量。 行秦州只有两个县,分别是华亭县和彰信县,其中前者居住的人员主要是戍卒射士,田产也以军屯为主;高岳先前出击秦州后,把彼处不少汉民来迁徙安置到彰信县来,故而特意安排武元衡来当县令,并开始试行“经界法”。 没试行很久,武元衡就熟悉了业务,不愧是当年东都春闱状头,外加吏部选书判拔萃的高第,他为了方便县吏和百姓理解,便向高岳呈上“丈田法”,不再拘泥于面积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因为这个标准对形状多样的田地来说太僵化,武元衡提议将田亩面积的算法分为“尺、步、角、亩”四层,以五尺为一步,六十步为一角,四角为一亩,这样就把任何零碎的田地都能计算在内,十分方便,测量出来的田地面积便登记为“丘段字号”,如果田主的田地是分割开来的,便逐域打画,务求精确。 逐个测量好后,武元衡便直接坐在树荫下,将保甲人户都唤来,把砧基簿上丘段字号和他们自报上来的“田式”一一相对,并当众唱出来,人户们确认无误后,便签字画押。于是武元衡就在砧基簿上细心地将田主姓名、田地四至、田地形状、土色、图画都校验好,再在日暮后挑起烛火,带领县吏誊录好,一份留给公廨当中,一份送给凤翔府,一份送给朝廷户部,再一份让百姓人户自领,备在家中。随即又根据砧基簿造册,造赋税本和差科簿。 武元衡提出的“尺步角亩”四分打画田地法,很是被高岳欣赏,立刻要求韦执谊和李桀仿照执行,并对二位县令说,打画田地法重要,打画人才更重要推行经界法过程里,有纯厚廉正、敏于吏事的,都要留心注意,将来在兴元凤翔两府设经界司后,这群人便可直接充实进去,不受州县地域限制,将两府的田地全部加以打画经界,额外的俸禄不用担心。 于是韦执谊按照承诺,先打画起兴元尹高岳家的田庄来...... 虽然有此表率,可兴元府南郑县的形势户们已开始骚动不宁起来,他们不是傻子,很敏锐地认知到经界法或多或少会损害到自己既得利益。 可他们也看到,高岳推行经界法的后盾,其实不是县令,也不是在学宫里学会打画算法的生徒们,而是整支定武军! 为什么说军队是暴力机关,原因便在于此。 并且高岳定武军,和一般的方镇镇兵不同,通常的镇兵和当地形势户、商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都是在内里出来的,所谓“土著军人集团”即是如此。 可兴元府不同,自从推行将兵、射士分离军制后,定武军的口分粮除去征收的斛斗米外,大部分都有射士屯田来解决,军饷则由两税钱里的“留使”部分支付,皇帝时不时还会从内库里抽出些来当“激赏钱”另外,高岳巧妙利用军府和商贾合营的邸肆,在兴元府各州县的公廨处设军资库七座,回商回易所得的钱财分别贮藏于此,数年前积钱帛百万贯,供军无缺;就算是募兵,高岳也更喜欢让军校们带着纸扎,去外地招兵来,来后分为射士或将兵,前者去屯田,后者则在军府城内操练,兴元子弟只占军队里部分而已也即说,定武军和兴元府的形势户,实则是隔离开来的,也是完全站在高岳这边的。 军队的威压,在任何时代,都是推行改革的重要后盾。 这点对高岳而言,自然有更深的体认,他早就从书本里明白,激进的土地改革有军队的支持,而哪怕在某岛上被鼓吹的相对温和的土地赎买改革,其也是有数十万从大陆过去的“外省军队”背书的。 当代如此,古代更是一样。 故而在这样的形势下,兴元府形势户们感情十分复杂,他们既认为高岳是兴元大发展的功臣,是位很有手腕的官僚,但也敌视仇恨他,因为他绝不是站在地方土豪的立场上,而是毫无留情要为朝廷,叫地方交更多的税。 把猪养得又肥又壮,还不是为了杀肉吃? 很快一篇匿名的《论南郑经界法蟊害》的文章,洋洋洒洒千字,投向了《兴元邸报》当中,并交到审核者刘德室手中。 刘德室叹口气,对衙署内的人说,逸崧出镇凤翔府前曾对我说过,若南郑县经界法推行中,最后只有这篇文章出来的话,便根本不足惧。 言毕,刘德室便将此文投入火杯当中,当即烧为了黑灰。 一并被烧毁的,还有兴元府形势户的反抗意志。 他们最终还是畏惧高岳的“淫威”,果然再也没有更大的动作,就此噤若寒蝉。 然则腹诽还是有的,比如最近风行整个兴元府的“五十四将叶子戏”,不知何时也不知被何人额外加入张叶子牌,牌面画着只小子,上有文字“惧内奇县伯”(奇和淇谐音),四人玩叶子戏时,哪位抽到这位奇县伯便是必输出局,只能把叶子分给其他三人。 同时,处士韩愈背着简单的行李离开洋州的田庄,开始在兴元、凤翔进行对经界法的田野调查,到底好不好,他要通过自己双眼进行判断,当然随后他会再走到京兆府和同华二州地界去,再去比较下没有推行经界法的州县。 韩愈出发的那天,天空正下着雨,途经洋州的汉川浩浩汤汤,舟楫不畏天气,正一艘接着一艘下荆襄去,身材高大的韩愈穿着新式的棉织薄衫,胳膊里夹着把纸伞,**靴踏在微润的道路砂土上,长长的脚印在身后,他要开始对大唐山南西和京畿地区进行社会调查了。 4.镗钯及马叉 韩愈出发了,这次他用的不是双手,而是双足来写文章。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武元衡则还在田头算着田地的形状,“三广”就是三条边的不规则田地,“腰鼓”便是两头宽阔中间窄的田地,“大股”则是两头窄中间宽的田地。 这时彰信县支磨原的羌屯围栅门大开,成队的党项城傍青年们,骑着剽捷的战马,散着发辫,口中喊着阿卜阿卜,领头的持威武的红旌,和其后的友伴们如流星般奔出。 数处羌屯的义从骑兵很快汇聚起来,形成支更大的队伍,而后扬起漫漫飞尘,马蹄如电,向着泾州北面的镇原城而去。 他们全都接到军府的指令,作为义从羌骑的身份,在彼处集结大会操,接受陇右元帅普王和御营都统长史高岳的点检。 这时不光是行秦州,还有泾州、凤翔的所有义从羌骑,共两千余,自各个方向抵达了镇原城。 镇原,原名临泾,处在固原、驿马关和宁的交界处,地势平坦,富有水草,是块优异的牧地,后来临泾的旧城被修缮好,取名镇原,成为镇守该地的军堡。 赤黄色的夯土城塞上,浩荡夏风中,普王和高岳一身紧扎的戎装,十分英武,他们所立的马面高台上,旌旗猎猎,鼓声震天。 整个城塞四面,全是环绕疾驰的唐家战骑,不少骑术娴熟的羌骑,有意在普王和高岳前炫耀,便展示“超乘”技艺,他们吆喝着,从飞驰的马鞍上如鹄鹰般掠下,然后和战马并肩飞奔,再翻身飞跨上去,周而复始。 更远处的景象更为壮观,各色战马正在原野里停料放青,有回纥的骏马,有党项(卖来)的骏马,也有西北八座马坊系养的国马,成群结队,现在已有四万匹之多,一往无前地结队奔腾着,啼声如天际的惊雷般。 很快镇原城西,用帷幕整出片巨大的点检场地,城头棚下,普王和高岳坐在彼处,义宁军张敬则和定武军高固侍立左右,挥动令旗指挥会操的部伍。 此次义宁军出的是步卒,而定武军则主要是骑兵。 步兵们按照幢队列成鱼鳞的形状,大旗小旗不断翻迭变动,长手们都擎着极长的鸦颈枪,密密如林般结阵,每行三步即将长枪伸出,口呼队号,接着随着阵鼓点,全部人将鸦颈枪矛刃齐齐往前,冲刺起来,势不可挡,务求要冲刺完毕后,矛刃不坠,队形不乱,而气息仍能保持均衡。 此刻普王望见,步兵幢队里的跳荡、刀牌队中,每个幢队的后列混杂着手持种奇怪长柄武器、背负着神雷鞭箭的士兵,就问高岳这是为何? 高岳治军有个特点: 军队财务和风貌我来管,营务和战场他就交给张敬则和高固;打仗时候战略方向他来定夺,战术上他把具体任务分配下,其他都交给将军们。 现在的三衙,战前高岳主要抓的是戎机衙,开战高岳主要抓得是粮料供军衙,至于虞侯衙一旦打起仗来,他也都分配给各将兵马使们,及时把情报交接好就行。 所以高岳就问新任的飞山五营兵马使苏浦,告诉普王殿下,这武器是什么? 苏浦也是淮西降将,在淮西防秋兵叛变时投向朝廷,此刻他不敢怠慢,就说这是“镗钯”。 “有何用?”普王继续发问。 苏浦便立在马面女墙处,挥手要求其下数名镗钯手和刀牌手,给普王殿下演示下。 此刻高岳对蔡逢元说道,你下去,亲自给殿下使镗钯看。 蔡逢元便跑到校场,没戴头盔,系着赤红色的抹额,接着手握柄七尺半的三齿镗钯。 一名刀牌手抢身来斫砍,蔡逢元将三齿镗钯一举,镗钯两侧的“齿”,也便是叫做“横股”的四棱刃,一声响,即把对面的刀刃给格挡住,接着蔡逢元很娴熟地将镗钯翻动下,迅速就把对面的刀刃搅打坠地,随后一收,一刺镗钯中齿,尖锐而进,直接刺中那刀牌手的团牌。 普王看出这蔡逢元是手下留情的,如他使劲,这镗钯的中齿必然能贯穿团牌,刺中这位刀牌手的胸膛。 “每幢队的跳荡和刀牌里,配以七八名镗钯手随身,可格挡,可刺杀,长短兵器交杂,无往不利。”苏浦解释说。 普王颔首,然后便说以小王来看,这镗钯七尺半而已,又须双手持握,对敌长不过五尺罢了敌方如以丈八长槊来刺,绝不能抵挡,所以镗钯手在长幢队里应居后,作为侧翼策应,而在跳荡、刀牌、弓弩队里则应居前,作为前手格挡,所谓长兵器内它为短,短兵器内它为长,如此方得使用之妙。 高岳这时看着这位,心想“你不傻啊!” 话还没说完,蔡逢元便把镗钯尾端的,插在土地中,而后接过三筒“神雷鞭箭”,分别插在镗钯的三齿上,点燃后便手持镗钯对着操练用的木桩跑动起来。 “嘭嘭嘭!”,距离那木桩大约七八步开外时,神雷施发,三枚火箭溜着迅猛的火焰,自镗钯齿上激射而出,纷纷击中那木桩。 普王看到,这神雷火箭的速度力道,可比普通的弓箭要厉害,只是准头不如。 青烟迸散当中,蔡逢元跃步而前,将镗钯的中齿深深刺入到木桩当中。 “好,先有神雷火激射之威,敌人恍惚魄散间,再用那镗钯坚刃突刺杀他,正是一气呵成!”普王赞不绝口。 高岳望着他,心里还是那句话,“你真的不傻啊”。 这会大概是普王也察觉不对,急忙就说,这神雷火听说是彩鸾炼师制作出来的?哎呀,一晃多年过去,泾州分别后小王也没见过彩鸾炼师,也不晓得她身体如何云云。 高岳晓得这位又开始变色龙自保模式,也不追问什么。 接着明怀义纵马,手里也盘着根八尺场的长柄武器,普王见此物不同于一般的马槊,倒和步卒用的镗钯有所类似,不过三齿短小些,便又问苏浦道,这又是什么武器? “回禀殿下,这是马叉,也有三齿,中齿凸出用于刺杀,横股两齿可叉,最便于骑兵格战,所以兴元府三营骑兵和义宁骑兵里,都部分配备了马叉,上可叉马,下可叉人。” 普王点头。 结果鼓声阵阵当中,步骑会操刚刚完毕,帷幕外又有飞山五营的军卒推入数量古怪的战车来,这下不但普王,就连宁军的客将范希朝也讶异不已: 这战车车厢内,设有长长铜管,难道也是用来施放神雷火的? 5.兵临沮水原 高岳心中有数,但依旧替普王开口询问,此数辆车更是什么用途? 苏浦就回答说,这一辆即是改进后的虎踞。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普王就说,小王印象当中,定武军和义宁军的虎踞不是三五人发石的轻车吗? “现在改为神雷发丸,可击敌方队形、堡寨、旁牌。”苏浦解释说, “那快给小王看看。”普王很感兴趣。 于是苏浦立在马面墙后,再次举起令旗。 在距离虎踞六十步左右,竖起数面连接的步兵旁牌,后面用木架支着。 接着一名定放手立在前,另外名拽索手则将三大筒神雷火药依次塞入虎踞的膛内,用木杵小心捣实;其车后也有名拽索手,则在后膛的凿孔处塞入根火捻。 等到定放手将口照准那旁牌后,拽索手即搬起颗大型的磨圆铅丸,自口中塞入,接着又接连塞入数颗小型铅丸这让普王瞪大眼睛,他还没见过这种操作法。 高岳也有点小紧张。 毕竟这虎踞马上一声神雷震天,就得轰出个崭新的时代来,要是哑火或炸膛可不妙。 “施放!”定放手喊了声。 车后的那名拽索手即刻举起根点燃的长杆,将火捻烧着,猛烈的青烟和火花喷溅起来,迅速烧尽那根火捻。 一声霹雳般的响动,四面站定的定武、义宁军幢队也都不由自主一颤,甚至镇原城头战棚下,普王、高岳、高固、张敬则、苏浦等重要大员,也都吃了惊,烽堠上围观的戍卒们更是捂着耳朵,只看到虎踞的口突出团青黑色的烟,整个车辆也往后急速震荡,射出的大小铅丸流星般,噼里啪啦,将六十步开外的几面绘着虎豹图案的旁牌给打裂、击碎。 普王看到,以硬木为框架蒙着兽皮的旁牌,在战场上足可抵挡矛刃、箭羽,此刻却如同碎纸般,被轰得四散飞舞,不成个整状了。 “妙哉,妙哉。”普王眼睛长得极大,微微摇头,击掌说到,“高三你是如何制得这样的神器?” 高岳就说,携神雷火的鞭箭,不用人费力拉弦,单凭雷火助力,既能飞百步开外,而一般弓箭不过七十步。况且一般弓手拉弦十次后便开始疲累,用神雷的话,三五十支也不怕,只顾点发就行。于是臣想,索性在筒形的铜器内,用神雷火在里面爆燃的话,因空间狭窄,爆烧速度既快,力量必猛,推着这大小铅丸出膛,力道足以击垮土垒墙壁,如有数十门虎踞一并施放,威力必然骇人。 随即,几名飞山五营的手又推出另外辆战车,车为独轮,其上十六道滑槽,上下各八重叠为两行,每槽都安插一筒神雷火箭,捻子结在其后,用火点着后,十六枚火箭一并猛发,烟雾弥张,轰声不绝,高岳介绍说这叫“群鸦飞”,最利于延烧敌人营垒,也有利防备敌骑冲突。 “彩鸾炼师,果然是拯救我大唐江山的仙子啊!”这时普王情不自禁攘臂高呼,又恢复了往常的疯疯癫癫,但他又对高岳说:“虎踞发可击垮党项的堡寨,群鸦飞则可焚毁党项的穹帐,定武、义宁、宁三军骑兵加义从羌骑共万人,分为五番轮番践踏庆州至宁州的地界太可怕了高大夫,这数个月你绝没有无所事事,所有的准备都是在为剿灭党羌做的。” 言毕普王便对左右的仆从、侍妾高呼,战阵事有将军们负责,我等只管去打马球,打马球!镇原四面好大的场子,加上有万匹骏马,打马球再适合不过。 待到普王离去后,高岳站在棚下,高声询问方才虎踞的定放手,你姓甚名谁。 他对这位定放手的表现很是满意,新式火器能熟悉到这种程度,先前一定是下过功夫的。 那定放手大约四十岁年纪,协助他的两位拽索手是他的两个儿子,“禀大尹,某叫张保百,这是某的两个儿子,叫张贯千和张贯万。” 高岳笑起来,这父子仨的名字倒是好记得很,而后他就大手一挥,升张保百的武散官品阶和勋官转,并直接当营将,“现在定武、义宁两军有多少虎踞和群鸦飞?” “全在彰信县铜山铸造,虎踞并有十二门,群鸦飞并有十八门。” “好,马上全部齐集在宁州彭原,等待本尹的号令。” “唯!”张保百和两个儿子齐齐躬身领命。 六月廿七日,即便是凤翔府地界,天气也十分焦热,皇帝自京师派遣来的中官携带诏书,人马汗流浃背来到军府门前。 凤翔少尹薛白京急忙和僚佐相迎。 那中官便说,大尹人呢? 薛白京便举起袖子答道,已经领大军过驿马关了。 中官很是讶异,嘀咕说好快啊! 接着中官便将诏书交到薛白京手里。 薛白京拜受后,展开一看,在里面皇帝居然假惺惺地要求高岳:“党羌擅兴甲兵,劫杀朕之使节......朕即诏令兴元尹兼判凤翔府诸事检校御史大夫高岳并定武、宁、义宁诸镇军剿除,然深虑善恶同毙,玉石俱焚......其妇人及幼童未可持兵刃者,不得辄有滥杀。” 看到这里,薛白京在心中无可奈何地冷笑两声,将诏书收起,便对中官说,高大夫出兵,必将遵照圣主心意,妥善安顿好庆州党项诸蕃云云。 而这时,距离宁州最近的桥山处的埋厮、强赖、褒勒三族东山党项蕃落,忽然觉得驿马关的情况不对: 对面的沮水原上,忽然扬起巨大的尘土,似乎是有支庞大的军队正在其上列阵。 待到他们的斥候骑兵察觉,沮水原满布的是唐军的旗帜和甲士,并且把四周放牧的族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捕虏后,这三族的酋长本能觉得,有“天灾”要降临了。 “定武军、义宁军越驿马关,来杀我们了。”当三族满布在桥山的穹帐,到处都在传播这个骇人消息时,许多党项人还茫然无措的样子,有的在抱着草料喂养牲畜,也有的在帐内为孩子剪裁简单的衣衫,抬眼看着疾驰而过的斥候,接着又低下头忙乎自己的事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沮水原上的唐军数目越来越多义宁军张敬则领四千步卒,扶余淮领两千骑兵;定武军明怀义、米原领四千骑兵,苏浦领一千飞山五营兵;宁兵马使范希朝领两千骑兵各举大旗,布阵在沮水原上,俯瞰着西北方向桥山的党项三族密密麻麻的营地。 6.明怀义先手 东面,宁节度使吴献甫也亲自带着三千士兵,布阵在彭原仓,控扼着通往庆州城的驿路,和高岳的军伍遥相呼应。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沮水原上,高岳帐下司的虞侯李宪,接过威武的黑白貔貅战旗,而后他的兜鍪上插着骄傲的赤红色羽饰,纵马穿过一支支幢队,直到来到前首处的密密麻麻列阵的骑兵处。 在那里明怀义和米原两位骑将满身甲胄,看到他便问:“此番由谁来打先手?” 李宪在马鞍上的身躯笔直,将战旗交到明怀义手里,“节帅指令,由明将军为第一番,由此直驱浅攻桥山,以五日为期,务要驱逐歼灭埋厮、强赖、褒勒三族党羌小蕃。” 明怀义哈哈笑着,得意地接过战旗,裹在自己身上,而后和二位兄弟策马而出,将怅然的米原丢下,接着定武军陷阵、游骑两营近两千名战骑,轰隆隆而动,以战旗为引导,紧紧跟在明怀义的马后,直驱下高原。 沮水原下三里处一片平野上,又有两千羌骑义从,挎着刀锋,背负着弓箭,呼啦啦叫嚣着,等着明怀义两千骑兵的到来。 接着明怀义勒住缰绳,对他们发出简单的指令: “五日为期,捕猎杀戮桥山全境,大尹说你们谁掳到了牛羊,那便是你的;谁抢到了对方子女,那也是你的;并且他还说,此后桥山的田地和牧地,全都是你们羌屯的产业。” 这两千羌骑义从,原本也来自庆州,主要是野龙族十九姓的,这时一听到出战的条件,无不发出野兽般兴奋的嗥叫,那是见到猎物和鲜血的喜悦,而后他们纷纷拨马转头,旗帜飞扬,刀刃霜寒,向着桥山的营地和牧场疯狂地扑去! “让义从骑兵先战,我军继后而动。”这时陷阵营的骑兵幢头南宫建兴对着身后分为数行而立的骑兵喊到。 南宫建兴,本是京师北衙六军里左龙武军的一员,先前京师闹蝗灾时他曾逃营,在被金吾判司郭锻捕拿时为高岳所救,后来广弘妖僧谋逆时,他和伙伴包晃、许尊亮、霍以均、沈月一起来高岳宅第报信。其后北衙六军被皇帝裁撤,但这五人都被高岳收留,有的入三衙九司,有的则当兴元府的回易军校,而体格魁梧的南宫建兴,则成为定武军陷阵营里的一名幢头。 城傍蕃军先战,唐军天兵后战,这绝不是高岳的首创,大唐一直以来的战争模式大致就是这样:经常是两三万唐军,带着十几万自带干粮的蕃骑城傍,去打某个不服天威的部落或政权,简直司空见惯的。 南宫建兴骑在颠动的马鞍上,其下的铁环上插着的长柄马叉,正不断摩擦着他膝盖上挂着的甲片,发出噌噌的锐利声响,马叉的齿刃在侧边照来的阳光下反着光,耀着他的眼帘,这让他微微有点睁不开眼皮。 他的两侧,是手执长槊的骑兵,各个咬着牙,紧紧跟着他一并冲锋着,长槊上的小旗呼啦啦翻动,就像是火舌般。 更右侧,是名全身贯甲的骑兵,肩膀扛着骇人的狼牙棒,这位其后又有数名骑兵,举着六尺长的朴刀,这刀是骑兵专用的,挥砍步卒十分凶残。 左侧,又有三名骑兵,其中一名的兜鍪系在后背的囤颈上,不断颠动着,大概这是这位不想让兜鍪遮挡自己的视野,他们都备着强劲的弓矢,而奔驰在队列左翼,恰好有利于他们自左毫无障碍地放箭,射杀敌人。 至于南宫建兴的身后,还有数行骑兵跟在其后,他们都是同个幢队的,排成个前锐后重的锥形队,跟着小旗不舍。 更大的四周,则全是定武军骑兵的幢队,潮水般。 南宫建兴眼前大约一里开外处,两千羌骑义从已展开了阔大的阵型,纷扬的马蹄拖出一溜溜丝带般的烟,马背上的骑手有时会稍微歪一下身躯,再把短柄刀凭空抡劈几下,保持平衡和手感。 很快,战斗发生了。 或者说不是战斗,根本是一面倒的驱逐和屠杀。 首当其冲的褒勒族,营地里全是混乱,他们在事前已将战马全都卖给了高岳,而高岳的兵则骑着它们,恶狠狠地来突袭杀害他们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岳不是信誓旦旦要招抚我们,并且原谅了野利族和大虫族的妄为吗? 但答案却是:先头冲锋而至的野龙族羌骑义从们,在疾驰的马背上,弓弦弹动不休,无数箭簇在空中划出尖利的叫声,铺天盖地射入到他们的营地当中。 许多奔逃的褒勒族人,自己和所牵着的牛羊一道中箭,纷纷倒毙在当场。 褒勒族男子虽然没有战马,却还是绝望而悲壮地集结起来,用简陋的武器削尖的木矛,兽筋和木材叠合成的角弓,寥寥的铠甲,冒着接连不断的箭雨,奋勇抵御反射着不断冲突而来的野龙族骑兵,唐家的帮凶。 在这群男子的身后,他们的妇人正牵着老人、孩子,漫山遍野往桥山的山麓上逃去。 男子们只有血战到底,才能保障这些人的脱逃。 也许能,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他们依旧不愿屈从这残酷的结果。 一会儿后,南宫建兴催快了自己的坐骑,因为前方的义从骑兵们阵势已然散开,继续把箭矢射入褒勒族的营地当中,而褒勒族男子结成阵陈,不断把箭矢拾起,再回射而来。 “打垮他们!”南宫建兴大吼声。 他所在的骑兵幢队,恰好突入进来,面对一阵数十名褒勒党项,对方无数木矛伸出,转忽间似乎就能撞到自己人和马的身躯上。 这时南宫建兴右侧的骑兵们骤然突出,当先的那位,甲胄上连中数箭,但这根本奈何不了他披着的重铠,他沉闷地吼了声,双手高举起沉重的狼牙棒,接着挥下,借着战马的高度,狠狠拍打在褒勒族人的头顶和木矛尖上。 爆裂声炸起,天灵盖、血浆和木矛碎片腾空而起。 接踵而至的数名骑兵,舞动手里的朴刀,借助着马匹的力量,大肆劈砍,狠狠屠戮、践踏、撕裂着褒勒族的阵形。 短暂的瞬间,褒勒族阵陈的后方,已经有人被吓得转身脱逃。 南宫幢队的左翼数名骑兵,忽然拉开,直接从褒勒族的侧边贯穿掠过,接着拉弓,咻咻咻箭簇穿插,将逃跑的褒勒人挨个射杀。 7.浅攻屠羌人 在这片刻,南宫建兴看到那没有系兜鍪的年轻骑射手,忽然痛苦地捂着腹部,从马背上翻滚下来,很快他的身影被四处乱跑的褒勒人挡住,不见了踪影。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大约是被对方的弩箭射中了吧! 南宫建兴也不及多想,他的手握住马叉,直接递送出去,马叉的齿和名褒勒男子刺来的木矛相交,南宫建兴的手臂为之一麻他旁边两名旗手,把马槊刺出,那褒勒男子直接被捅中,木矛也脱手,倒栽出数尺远。 南宫建兴这时马蹄下猛然一颠,他的战马践踏着对方犹在翻滚的尸体,径自踏了过去! 其实不光是一位,方才还手持木矛奋勇抵抗的数十名褒勒族壮丁,此刻大部分已化为被马蹄践踏的尸体,被南宫幢队一次性彻底冲垮掉了。 而后更多的定武军陷阵营、游骑营的幢队突入进来,而两翼的野龙族羌骑义从也挥动短柄刀,开始追杀屠戮还幸存下来的人。 远方沮水原上,特意入营,作为宾客身份的权德舆,望着烟火漫野、尸横遍地的褒勒营地惨状,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个族,就这样彻底毁灭了。 高岳冷酷地将他们的牧场和营地,从庆州的桥山处抹去。 入夜后,明怀义的骑兵们就在褒勒族原来的牧地上宿营,火继续烧着,被杀掉的褒勒族人尸体被堆积在一起焚烧,光焰燃亮了墨色的天空。 权德舆骑着马,隔着一里开外,看到数名披着狗皮、鹿皮制就铠甲的唐兵,指指点点,又从俘虏的队伍里拉出些人来,他们多是“豪酋大姓”,然后将这群人拖到座掘出的坎埋处,将刀利索拔出再劈下。 权德舆只感到自己的脖子一凉...... 直到清晨时分,权德舆都被震天的野哭声折磨着,他内心的良知也在禁受着拷打,可沮水原中营垒牙旗下的高岳似乎无动于衷,他当年如何在秦州渭水北原屠戮西蕃战俘的,今日就如何对党羌的。 从桥山上被围困,直至最终从各处出来投降的褒勒族妇孺老人们,看到自家营地的惨状,按照权德舆的描述,是父失子,妻失夫,孩失父,不少人不堪忍受,集体在桥山上自杀,但幸存下来的全部被羁马绳成排牵着,送到沮水原的营垒处,为唐兵喂马,还得提供各种服务。 “大尹,这也太!”终于连权德舆这样柔顺的人也忍受不了,走到牙旗所在的帐幕里,对端坐在案几后的高岳喊到。 “怎么?你们不都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吗?现在这战场就活生生摆在你的面前,载之你反倒受不了......”高岳半开玩笑地回答说。 “仆未曾见过杀人盈野、血流满地,还能如大尹般谈笑自若的景象!” “我们先杀他们,总比他们强大后来杀我们要好。三十年前,这群党羌,还有奴剌是如何勾连西蕃,破我京师城池,掳掠我百姓,残害我父老的,载之那时年幼,且自小在江东长大,应当不知。” 权德舆没话说,但眼神里还有不甘和不忍,毕竟他从来接受的,都是仁爱人道的教育。 这种**裸的战场,如果是两军堂堂对决也就罢了,残酷的非正规作战简直要让人发狂。 这时定武军都知兵马使高固和都虞侯郭再贞入帷,报告说从褒勒部族营地里,救出三十多名汉人,全都是先前被掳入羌族内被强迫为奴的,年龄最大的已快七十岁了。 “这......”权德舆有点不知所措。 接着帐下司虞侯李宪入内,又报说从褒勒部族营地里,搜得西蕃委任他们酋帅的告身,还有交通西蕃的书信数十。 这会儿高岳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有些窘迫的权德舆。 权德舆摇摇头,最终叹口气,有些懊丧地坐在胡床上不再言语。 次日,明怀义又领骑兵继续往前数十里,猛攻埋厮族营地,杀俘共数百,埋厮族听说褒勒族的惨剧后,惊得拨营往北走,和强赖族会师,却不知该去哪里! 接下来一连三日,明怀义的骑兵在桥山来回扫荡,捕虏生口。 待到明怀义的“浅攻”结束后,高岳又下令:范希朝再领两千宁骑兵,继续往前,攻打埋厮、强赖两族。 这时吴献甫的三千兵马,也开始攻打乐地区的党羌蕃落。 范希朝直把埋厮、强赖两族追击到了大乐涧,斩首千余级,虏获妇孺、牛羊上万,八日后返归到桥山。 高岳便又下令,米原再领两千骑兵,再攻大乐涧。 这便是所谓的浅攻策略,即轮番使用骑兵,短促而残忍地进行清剿作战,不求打败敌人,只求毁灭敌人的一切。 这下埋厮、强赖彻底垮了,他们的酋帅哭着自缚,来到高岳的营垒前请降,并保证两个蕃落永不反唐,希望能把族人从灭顶之灾中救出。 高岳直接斩了两族的所有酋帅,不接受投降。 七月中旬,米原的骑兵和吴献甫的兵马合流,攻陷大乐涧,埋厮、强赖两族的尸身塞满山谷,涧水壅而不流,其余的男女全部被俘。 桥山三族遭到残酷的族灭后,其他东山党项大小蕃落就像受惊的兔子般,往北奔到马岭河、白马川交会处的庆州城下,哭声震天,乞求刺史论惟明能救救他们。 城头上,论惟明看着其下河川两岸,覆盖整个大地的营帐,和哀哭不已的党项们,只能摇摇头,对麾下的虞侯说:“没救了,你去告诉北面和盐州相连的木波堡戍卒,务必加强防守,堡内还有十万石的粮食,要防备党项们情急攻劫。” 这时高岳将主帅营垒迁移到庆州以南的大昌原处。 听闻高岳来了,东山党项阿埋、韦悉、骨尾、屈悉保、拨等十余部共万余帐,吓得又沿着马岭河,到马岭高山处开始筑砦自保,并派人告诉方渠一带的野利、大虫两族,说你们劫杀唐家使节、士兵,现在那凤翔府的高岳来屠戮我们了。 野利叱和舒虎荣大惊失色,急忙碰头商议,这才发觉整个庆州东南西北,都被唐军封锁,高岳又步步紧逼,两位族长便下决心,无论如何,要领全族兵马,去驰援马岭,集合庆州东山党项的大部分力量,和高岳做决死一搏。 “马岭和子午岭相连,河川两侧全是峻岭山崖,崎岖难攻,我们垒起营砦来,高岳来攻则决死坚守,高岳退时我们就邀险伏击,打败来犯的唐军后便引西蕃为援,不争那个什么天柱军节度使了!”野利叱筹划到。 8.节点木波堡 终于野利叱、舒虎荣等一部分党项酋长开始醒过味来,昔日那个屠灭野鸡族的高岳还是没变,不过现在他把屠刀举向了所有东山党项诸蕃落。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什么打劫,什么惩办罪人,那都是表面的,高岳所要做的,就是根绝他们。 庆州城南的大昌原,刺史论惟明领三千兵卒前来拜谒帐幕中的高岳。 现在所谓的御营五军中其他的四军根本没有接到过皇帝的旨意,故而整个北面战场上的总负责人没有别人,就是右营军使、都统长史高岳他的旌节到了哪里,哪里的节度使就必须唯他马首是尊。 “论使君。”高岳很热情地接待这位,但却没有任何寒暄和延误,直接指着铜图沙盘,询问论惟明说,庆州的地形都标注在其上,以使君的灼见,想要追袭阿埋、韦悉、骨尾、屈悉保、拨这些北逃的党项蕃落,又该如何? 论惟明想想,这高岳自沮水原一战来,就尽数屠戮了桥山三族,抓捕的万余党项男女全部没入军府当中,不知死活,足见这位的方针,便是“殄灭党项”为核心的,故而自己也只能迎合这位:“庆州西边尽为子午岭所隔,东侧则沿白马川和白于山车厢峡及渭北各州相连,北则越青刚岭后,和灵、盐瀚海邻接,南侧诸山以驿马关、马岭河和泾、宁州相勾,整个地貌则是南面多山险,北面多漫延,我庆州城恰处南北间,扼马岭河、白马川一西一东二川之分界。阿埋等族如今无马,携老扶幼,日行不过二十里,所意向者愚以为是马岭。” 高岳点点头,表示赞同论惟明的分析,不愧是论钦陵的后代。 其他军将的目光都集中在庆州西北处的马岭。 “阿埋十余族,不过是想依马岭之险,负隅顽抗我唐天军罢了。且在方渠处,又有罪人野利叱、舒虎荣统野利、大虫二族接应,真可谓死不悔改。”高岳随后将修长的手指指向了庆州城、马岭直到青刚岭处驿路的节点,即木波堡所在处,“论使君,如今木波堡乃是整个清剿战争的紧要处,该堡有多少戍卒?” 论惟明急忙回答说,有五百名戍卒,还有一座仓城,里面有十万石的储备粮食。 高岳哈哈笑起来,说野利、大虫二族如想赶赴马岭,便不能不顾忌木波堡,只要木波堡在我手中,我唐军势南北,可由驿路相通无阻(北面即高崇文的神策决胜军),他们就算到了马岭和阿埋等族合流,也不过困守死地罢了,所以现在的策略是: 先以骑兵昼夜追击,尽屠阿埋、韦悉、骨尾、屈悉保等北遁的蕃落于半路,不让他们至马岭; 同时分遣一支轻军,行白马川西岸,驰援木波堡,阻遏住野利、大虫两族可能夺堡的企图,保障这里和盐州间的交通线; 本军使和论使君您的兵马合流,早一步抢占马岭,而后我们往北,高崇文将军往南,犁庭扫穴,清剿掉庆州的东山党羌; 另外,现在派使者前往怀安(庆州北,即芳池都督府所在处,开元天宝年间,唐政府曾大举‘括逃户’,将逃亡的人户集中安置在此,故而名为怀安,北宋时期因读音讹误,即为淮安)、华池等地,要求亲近我唐的杀牛、白马两族同样组建“羌骑义从”,来协助天军官健们,剿除叛蕃。 最终高岳分遣出去的负责急援木波堡的“轻军”,是义宁军步军第二将扶余淮以下三千四百名步卒,并以定武军飞山五营兵马使苏浦以下四百名‘手’加强,又让都虞候郭再贞统一督察。 论惟明建议说,这批援军数量是否够?是否要将仆和宁兵马使范希朝的骑兵也一起加强进去? “不用,论使君和范将军的骑兵,全都编入骑兵大阵,去追袭阿埋等族即可。” 高岳所言的骑兵大阵,即是先前他编组的五番共万名骑兵,现在再加上论惟明的两千骑兵,已经有一万两千之多,并变为三番,每番四千骑兵,所执行的战术依旧是“浅攻”,不过高岳也提出:改原本对桥山三族的进攻为如今的更迭追袭,目的就是要在阿埋等十余党项蕃落抵达马岭前,将其全部歼灭。 此刻,方渠野利和大虫两族的聚集地上,近万名精壮的党项男丁被征调出来,此两族是整个东山党项里的大族,向来自夸武力强盛。 不过野利叱和舒虎荣其实也是绝望的,他俩晓得,以各方情报来看,庆州地区的四面出路,已被唐军给封锁死了,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能和从庆州南逃来的十余姓同族会合,看看能不能占据马岭的险阻,在唐军围攻下坚守下来,然后再联络平夏和六府的党项们,“大家抛弃成见,以前我们全中了唐家的计策,用一个空头天柱军节度使挑唆整个朔方的党项蕃落自相残杀,如今兄弟们联手共同抗唐才是上策。” 另外,当野利叱和舒虎荣真正开始动员时,才发现高岳的狠辣处,他们两大蕃落,还剩下各色战马不足八百匹! 原本漫山遍野养的战马,全在先前卖给高岳了! 方渠的旷野上,武德充沛的两族壮丁们还在呼喝着,纷纷拽动手里的弓弦,把骨簇制就的箭矢连环射得如豪雨般,以练战前的胆气魄力。 很快野利叱和舒虎荣约定:前者领全族精壮,去马岭接应同类们;后者则也领全族精壮,前去奇袭攻取木波堡。 因木波堡是整个庆州地区唐军屯粮的重地,只要能将其仓城攻陷焚烧掉,就能化不利为有利,让唐军补给不继而退兵,随后野利叱和舒虎荣便直接献出方渠,引西蕃来攻。 同时两族还送出使节,去怀安、芳池、华池,联络其他东山党项蕃落,同气连枝,共同对唐作战。 而这时,庆州城下鼓声喧天,大昌原的高阜处,高岳和其下的军将、僚佐们有的穿着朝服、有的身披铠甲居高观阵,其他两番八千骑兵按照幢队编制,齐布在山坡上,而其下夹着的驿路上,首番四千骑兵正扬着一列列旌旗,在范希朝的统领下,如长蛇般而出,正沿着马岭河,往北遁的各党项蕃落追击而去! 9.百家山遇敌 当四千名唐军骑兵,包括野龙族的义从骑兵在内,风驰电掣地追到庆州城西北四十里路时,他们最早追及的,是居后的骨尾蕃落,男女合在一起,共五千帐落,还有数万只牛羊,但并没有什么马,更勿论战马了,所以他们只能靠双足,艰难而缓慢地向马岭跋涉。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当骨尾蕃落看到身后山坡上,唐军骑兵气势汹汹地追及上来,招展的黑白貔貅战旗一旦出现在他们的眼帘当中,骨尾蕃落立刻“炸裂”:酋长豪帅们没有马的,就跨上了骆驼,钻缝觅隙,开始没命逃奔,更多的蕃落族人只能尖叫着,用双手牵拉着牲口,然后用双足跑着,被酋长们甩得越来越远。 他们还希冀着唐军能因疲累而歇息下来,可骑兵的速度快多了,尤其是他们胯下的党项战马更是神骏,很快唐军伸展疾驰的两翼,就冲到了骨尾蕃落两边的高地处,而后中央战线也发起了突袭: 四千名唐骑分成三个大的方向,不同幢队分散开来,将马槊、马叉端平,或挥动着朴刀、狼牙棒,对骨尾蕃落发起了残酷而猛烈的追击。 骨尾部的罗虾子,这时候只有十三岁大,他看旁边的人,包括父母,都在抱着头跑着,有群妇人在绝望而恼火地咒骂着,她们想和追兵厮杀同归于尽,可她们手里并没有任何可一战的武器很快,一支支箭呼啸着,从罗虾子的两侧飞过,先是稀疏的,而后就是密集并很有节奏的,这表明唐军越来越近,“呼咻”、“呼咻”的箭,就从罗虾子的头顶上,或者肩膀旁侧尺把开外,掠了过去,吓得他头皮发麻,脚步也越来越凌乱。 很快罗虾子的一位姐姐叫了声,一支箭扎入她的后背,姐姐仰面往前滑了截,就栽倒在长草里,默无声息,四周无数的人足和牛羊蹄子奔了过去。 那是七月的一个大太阳天,整个马岭河东岸的原野上,光和烟尘是无遮无拦的。 罗虾子的姐姐,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下被射死,或者被践踏死了,谁知道呢? 她不过是同时遭难的千百骨尾蕃落成员当中的一位而已。 被射倒的人越来越多,酋长大姓又跑了,“就算到了马岭,又能怎么样!”这是整个蕃落人普遍的心理。 这时唐军的骑兵已野蛮地冲撞进来,随着汉话的叫骂,惊慌不已的罗虾子跌坐在地上,他父亲事前叫他好好看管的几只羊都不知跑散到哪里去了在他惊悚不安的眼睛中,一位唐家骑兵披着西蕃式样的精良锁子甲,人马覆着汗珠,大喊大叫着,然后双手握着锋利的朴刀,借着马的力道一劈,一名党项人后肩溅起一抹耀眼的鲜血,便咕噜栽倒在马蹄下,被砍开的后脊,血肉和衣衫的皮毛同时翻出,混着扬起在半空里的草芥,使得腥味立刻钻入到罗虾子的鼻腔当中,让他不由得作呕起来。 更多的骑兵用朴刀和马槊跟上来,杀眼前所能见到的所有人。 罗虾子眼前,人头在马蹄下被踢来踢去,血染红的草芥沾满他的发辫,他崩溃了,被吓傻了,直到个套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狠狠拖在地上为止...... 骨尾蕃落遭逢灭顶之灾后,范希朝的骑兵们开始清剿战场,用绳索把包括罗虾子在内的三千多降服的党项男女,拉着牵回营地。 几乎同一时刻,明怀义领着二番战骑,也共有四千人上下,已经接替驰来,又开始越过尸横遍野的战场,继续追击。 傍晚时分,二番骑兵们捕捉到了阿埋、韦悉两个蕃落,纵兵大战,并放火焚烧这两个蕃落的营车帐篷,火光弥漫,让庆州城内都能看到,众人无不惊心动魄。 混战屠戮了足足一夜后,被挤压到马岭河畔的阿埋、韦悉蕃落,见到唐家第三番骑兵已由高固统率着赶到,于彻底的绝望里匍地哀求投降。 这次明怀义和高固倒没赶尽杀绝,因事前得到指令,沿路如党羌愿意投降的,可以接受高岳先前的威慑既然已奏效,便没必要杀掉所有宝贵的劳力。 打仗方面,高岳是喜欢计算衡量成本和收益的。 而后高固和明怀义合流八千骑兵,携带三日的人马所需粮秣,继续追袭其他逃奔的党项蕃落。 结果第二天晌午,就有个满头大汗的传令司虞侯,奔马来到高岳帐幕所在的大昌原,呼喊说先前节下所指令追歼的十三姓党项蕃落山穷水尽,在马岭南五十余里处的荒野处已尽数投降,我唐共虏获男女丁口二万一千有余,牛羊十余万头! 那么加上之前攻打桥山三族的所获,获得生口总数不下三万。 “没了战马的党项,就连两足羊都不如。”高岳心中如此忖道。 他可是不会错过如此大好时机的,也即是说他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直到他将全庆州的党项给彻底平灭前。 高岳让随征的掌书记苏延撰写露布,把庆州的战事描述火速送往大明宫,并且自己特意用笔写了张别纸,为具体立功的将士向皇帝邀赏。 暂时还不知道阿埋、韦悉、骨尾、屈悉保、拨等族覆没的大虫族酋长舒虎荣,正拉着本族四千多精壮,向木波堡进发。 而另外面,野利叱则领近六千族内子弟,行进在前往马岭的道路上。 几乎同时扶余淮麾下的义宁军第二将共三千六百名将兵,及苏浦、郭再贞的数百名飞山五营的手组成的分遣队,已抵达木波堡南三十里处的百家堡,正在结营休整,在那里不断擦汗的唐家士兵,已经能望见木波堡仓城上的烽燧了。 郭再贞挎着剑鞘,指着对面山谷上的烽堠台,对扶余淮建议说:此处山谷蜿蜒曲折,利于埋伏,我们先举烽火,得到回应后再往那里进军。 扶余淮也同意了,于是乎飞山五营的士卒们把随身携带来的苇草堆积成三份,挨个点着,很快桔红色的火焰就腾空而起。 不久,对面的烽火升起,却是冒着黑色狼烟。 “山谷处,有党项蕃子出没!”郭再贞、扶余淮、苏浦三位即刻判断道。 10.火飞鸦激射 “整阵!”随着这声叫喊,义宁军第二将率先的三个营在指令下达后,即刻开始整备,长幢队立刻结合上前,两侧伸展着刀牌幢队,每处幢队的后面和间隙,都有士卒手持三齿镗钯充塞其中,前阵和后阵则有义宁军射士手持弓弩,分为战队和驻队,提供火力掩护职责。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扶余淮作为兵马使,要求郭再贞领第二将的这三个营第一营、第三营和第四营,率先抢占百家堡所在的山阜,因为彼处是能掌握战局的制高点,最好不要让党项蕃落给占据了去。 而扶余淮自己则领其下五个营,排成“前二后三”的梯形阵列,把苏浦的飞山五营兵和战器夹持在中间,由百家堡谷口突入,取道直抵木波堡! 虽然高岳早先就判断羌人必定会围攻木波堡,并且还对诸将说到:“我野外有战兵,城北戍卒防御必定心安。”便让扶余淮领着义宁军第二将,前去增援木波堡,并择机在野外消灭党项叛蕃主力。可战时的机宜,还得靠扶余淮自己掌握,这不,虽然战略上预测成功,但这场战斗还是场遭遇战。 “有羌人!”郭再贞的这三个营,刚到百家堡的山阜脚下,就察觉其上的山麓、山脊处,杂树和乱石后,有党项人影影绰绰,四处涌动,不久就有箭矢和投石,如雨点般射下来,砸在前出的唐军刀手团牌上,发出激烈的响动。 郭再贞作为前线指挥官,大呼说别着急,羌人作战喜欢以轻兵诱我攻山,然后集骑兵持长矛居高临下突刺,一鼓作气击溃我等“第一营居前,第三营和第四营左右延后,等我的旗号。”郭再贞大呼说。 唐军三营听到都虞候的指令,各色大小旗帜伴随着鼓声、哨子声错综翻动,接着沿百家山脚处,唐军长手持鸦颈枪抵前,刀牌手和镗钯手护持,先登跳荡兵居后不动,列成绵延严整的阵势。 果不其然,号角声里,百家山高阜上忽然出现百多名手持长矛的党羌骑手,他们全是大虫族的,本来是准备趁唐军爬到半山腰时,猛烈疾驰而下,收获全功的。然则郭再贞以前在朔方军里呆过,见过郭子仪、浑等行军打仗,对北地羌、吐谷浑等族的战法也算是熟悉在胸。 “直娘贼,没想到你们还有战马啊!”旗帜下,郭再贞捏了下兜鍪的铁檐,看着高阜处彷徨无措的党项骑手们,笑着骂道,然后他往后大呼,“一营将,把飞山五营的虎踞和群鸦飞给拉上来,打他一波!” 很快,一群飞山五营手们,拥着一门虎踞和三门飞鸦,车轮咕噜咕噜,推到了阵队前部,对着高阜处,再用乱石和锁链将车辆给固定下来。接着镗钯手们环绕着这四门战车,将神雷鞭子箭拴系在齿上,也正对着高阜之地。 这时候唐军的弓弩手和党项们继续进行着不间歇地对射,百家山的岩石间,到处是折弯的箭矢,正在党项还没明白这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时,忽然他们眼前闪出无数炽热的光芒,就像炸出许许多多的流星。 飞鸦上安插的大火箭,每架十八支,在被点燃火捻后,尾巴拖着夺目的烟火,窜溜出滑槽,带得车盘不断颤动,争先恐后地飞上了百家山阜头,其中名站在岩石上引弓的党项战士倒了血霉:他猝不及防,胸口直接被枚飞鸦大火箭击中,硕大箭簇直接从后背透出,抵着他哀嚎着在半空里飞了段,浑身的皮毛和衣衫碎片,伴随着炸裂的团团烟火飞舞着,而后才跌落在碎石间,顿时断了气。 接着,虎踞忽然喷出阵青色的雾,大弹丸呼啸而出,震荡着整个山谷,击在堆石头上,顿时掀起股恐怖的飓风,裹挟着碎土、石块和断裂的树枝浮浮沉沉! 随着这声击,整个山谷里,包括突入谷口的扶余淮部,和正在山麓间运动的大虫族党羌,无不延颈而望,两股战战。 虽然这发虎踞也没有能造成党项的任何伤亡,但他们都被吓得发狂,连喊“高岳引来雷霆来尽噬我等!”犹自翻滚的烟火当间,许许多多的大虫族党项扔下武器,抱着脑袋,没命地从藏身的树干、岩石后跑出,满山满谷地顺着百家堡山阜的背面,向各处小径逃窜。 “攻上去。”郭再贞扬动红旗,直指百家堡处,趁机大呼。 三营的镗钯手纷纷呐喊着,身影瞬间覆盖了整个山坡面,踏足而登刀牌手和跳荡手手持利刃,紧随其后,喊杀声如雷般。 阜顶处,烟雾飘散后,尚有十多名大虫族骑手,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手里还挥舞着简陋的武器,企图顽抗。 此刻,成排的镗钯手已突进到距离他们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当即就停下来,将镗钯齿的铁凹里燃烧的鞭子箭,对准了这群人。 “砰砰砰”,一阵焰火飞舞,又卷起了阵烟雾,这十多名骑手捂着身躯的各处,齐齐倒下,以各种各样的姿态躺在了地上。 随即镗钯手们跃上,倒提着镗钯,使用锋利尖锐的中齿往下,将还活着的大虫族骑手挨个扎死。 郭再贞的三个营夺占百家山后,沿着山麓和扶余淮的兵马策应,互为犄角,把各处阻扰的大虫族党项挨个打得溃不成军,日暮时分成功进抵到木波堡仓城之下,惊得大虫族酋帅舒虎荣仓惶往方渠老巢遁逃而走。唐军大胜,共计斩首三百七十一级,俘百余人。 木波堡仓城处,庆州戍卒们一片高呼,原本他们遭到数千叛羌围攻,一度以为单凭五百人无法守御,可这时高大尹的援兵不但来了,并且独力击溃叛羌党项,便明白敌人根本不堪一击,于是无不激奋。 而怀安、华池、芳池处的杀牛、白马两大族,见到大虫族被唐军区区一支分遣队打得如此惨时,各个都明白局势的走向,便立即组建了“义从”队伍,并驱赶牛羊,携带着粮食草料,在两日后云集到木波堡下,表态要协助朝廷剿灭乱党。 扶余淮入城后,即刻让木波堡派出传令的斥候,由杀牛、白马两族的骑兵护送,至青刚岭联络高崇文、骆元光部,要求他俩要领三千士卒南下,配合高岳的平羌大战,犁庭扫穴。 11.合围方渠城 青刚川处,藏青色的山峦间,白灰色的河流穿行而过。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敬奉、高敬仰两位兄弟,上身穿着有些不合尺寸的狗皮甲,下身露出了膝盖,哥哥腰后别着锋利的奚刀,脑袋上的发髻斜扎着,有点兴奋地站在处高岗上,奋力挥动着小旗,弟弟则羡慕地立在其后,眼巴巴看着威风八面的哥哥,心里也想挥旗。 太阳的炙烤下,他俩的脑袋津津发亮,几粒汗珠刚刚滚落,便黏在鬓角杂乱的头发上,很快在滚烫的阳光下被晒干,给通红的腮帮带来些许凉意。 令旗被日头透着,顺着青刚川(宋朝时的归德川)河岸边的砂土地上,高崇文头顶华丽的兜鍪,披着和山野一样的青色披风,胸前明光铠一轮一轮反射着夺目毫芒,骑着马踏过,马蹄应和着隆隆的鼓点在他身后是列队的骑兵,此刻他已接到都统监军使谭知重的号令,使者是从泾原水路先到鸣沙处,而后骑马至盐州城的,号令内容就是骆元光担任盐州留守,高崇文本人则必须领三千精骑南下,由高岳节制,围攻庆州负隅顽抗的东山蕃落。 七月至中旬时,先是扶余淮的分遣队不但救援了木波堡,还击溃了大虫族的主力,其后高岳、论惟明、吴献甫催动大队步骑至马岭处,抢先占据山险,并将斩下党项阿埋等十三姓蕃落的首级共数百颗,垒成高耸的京观,对前来的野利族夸耀武功。 看到京观后,野利叱惊得魂魄尽裂,急忙领着族人回撤,结果至方渠城和大虫族舒虎荣会合后,却发觉: 北面高崇文部杀来; 南侧马岭处,高岳逼来; 东侧,扶余淮、郭再贞、苏浦唐军分遣队,和杀牛、白马等族的羌骑义从也靠过来。 只有西侧没有唐军,可那是绵延高峻的子午岭山脉,不少通往原州的小路也被白草、萧关的神策军镇士兵伐木塞断。 这下,两族近四万的男女,就像被事前安排好似的,遭围堵在小小的方渠城四周,外围的山岭全有唐军的营砦、旌旗,他们所面对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战,两族还能拼凑出万把人上下的精壮,可对唐军不但数量处于劣势,质量差距更是有天壤之别; 和,高岳这位人屠已杀红了眼,想要与他议和,除非先把自己脑袋割下,盛在盘子里送来; 逃,高岳的骑兵如今有一万数千,全族如果逃,怕是还没跑出二三十里就得遭灭顶之灾; 降,现在投降的话,全族将遭受前所未有的屈辱和苛烈的待遇,武德充沛的野利、大虫族是绝不能接受的! 就在野利叱和舒虎荣还在为即将面临的命运歧路而迷茫时,高岳已至和方渠城相距不过二十里的木波堡,将营帐设在此处,接着他指画筹定:高崇文营乌仑山,自己营木波堡,吴献甫营百家堡,范希朝营曲子,近三万唐军精兵强将,还有数千羌骑义从,营砦围着方渠,覆盖四至各百余里的地界,隔断方渠城所有内外通路! 野利叱曾派出信使,企图去诱导白于山南麓的树黟族。 可树黟族当即就做出了决定,将野利叱的信使五花大绑,而后动员全族上千名精壮,立即跋山涉水至木波堡,到高岳营中及时参阵。 成排的党项羌酋,此刻都诚惶诚恐地匍伏在地上,高岳身着紫服,佩金鱼袋,他抬起了鹿皮**靴,就立即有数名羌酋爬过来,替自己奋力舔舐着靴底,只要高岳指南他们绝不敢往北,叫登刀山他们绝不敢跳火海。 “赐茶。”高岳收回靴子,很平淡地说道。 一群军卒奉着茶盅,交到这群酋长的手里。 酋长各个跪在地上,捧着茶盅,奉过头顶,因惊恐让茶盅和茶船间咔咔咔地抖动不已。 等到高岳微微扬起下颔,他们才敢饮茶。 “此后还敢不敢劫夺天家的茶叶,屙成矢?”高岳问了声。 这群酋长立刻叩首如捣蒜,说绝不敢。 “此后还敢不敢劫夺天家的丝绸,分给汝等的妻妾?”高岳又问了声。 这群羌酋们更是把额头叩出血来,哀声说那全是野利、大虫两族妄为,罪大恶极,我等愿为大尹先驱,尽屠此两族,绝不污大尹刀刃。 “表表真心吧......”高岳的话语很冷,也很实际。 义从们羌酋各个扼腕而进,声称要先登方渠城,然后唐军再进。 “唔。”高岳这才欣慰地点点头。 而后义宁军的军卒,把野利叱的密使押到方渠城外的旷野处,当着全城党项守兵的面,把倒霉的密使枭首。 随即又把两族事前送来的“罪人”,也一一斩首,明正典刑。 城内的党项望到这景象,知无法得到宽赦,也无法得到外援,无不震怖丧胆。 不过高岳很理智,对方渠城保持围而不攻的态势,随后火速发书给兴元府,让自己判官韦平即刻进京,向皇帝呈报自己心中想法。 韦平马不停蹄,当他到了京师,看到大明宫巍峨的殿檐飞角时,已是近八月的时节。 得到韦平捷报的皇帝大喜,便询问他说,高岳下步对方渠城该如何。 韦平便说高岳给他的书状当中计算得十分清楚,对庆州用兵以来,所用者主力为义宁军五千步卒,定武军骑兵、手五千余,宁、庆州、渭北、神策决胜军又各三千兵马,共计二万二千健儿而已,又有近五千党羌义从,皆为城傍先驱,自备马、箭、甲、粮,不耗度支一颗粟,出征不过两月,耗正俸二十三万贯,激赏、征马、口粮等折算在一起也不过四十七万贯,却斩获叛羌六万有奇,庆州至白于山为之廓清,请陛下再给臣一月时间,再拨二十万贯钱、十万石粮秣,臣即可为陛下屠灭方渠。 “这样斩获即能达到十万。”皇帝兴奋地说道。 高三办事情,果然是又快、又好、又省! “全仰仗圣主威灵!”兴元府奏官韦平趁机说到。 随后韦平便问出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那便是事前皇帝和高岳的约定,希望皇帝能兑现,说白了就是效仿太宗皇帝远征高句丽的故事,没这几近十万的党羌战俘为奴。 皇帝眼睛转了转,看起来也在下决心,然后他对韦平说,和高三的约定,朕不会忘记,马上朕等一个人来,然后朕就在紫宸便殿中提出高岳的这个论题。 12.杜君卿献糖 皇帝等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排挤到江南西道饶州为刺史后来又担任岭南经略节度使的杜佑。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当时还地广人稀、蛮族众多的岭南,局面也不安分,多次遭到战乱波及。先是肃宗乾元元年(758),大食、波斯的商贾雇佣海匪,乘坐船只攻打广州城,驱逐当地刺史,焚掠仓库而去;其后蛮族酋帅冯崇道闹事,桂州叛将朱济时劫掠,又有循州刺史哥舒晃谋逆,总之所有的地狱模式也都尝了个遍。 直到萧复、杜佑先后经略时,情况才有所改变,岭南也安定下来。但两者的治政风格却截然不同,萧复公正廉洁,他下令来广州番禺停泊经商的船舶,官府只征收轻税,自己绝不沾染其中钱财,一时间番禺的海上贸易极度繁盛;可萧复很快被郜国公主的案件牵累,又被贬为司马,黯然离开了政治舞台,接任他的是精明强干的杜佑。 曾主张要开凿新漕运,而被韩驱逐的杜佑,从自己遭遇中得到个最大的收获便是:这年头,什么义理、品德都是假的,谁能像韩(或高岳)那样掌握军队、钱粮,给朝廷皇帝带来好处,并能制约或献媚皇帝,谁就能获取独断朝纲的大权。 在这样想法的驱使下,杜佑开始从对广州港的外国船舶征收商税,船舶靠岸要“下碇税”,船舶货物要挨个征“宝货税”,货物入市贩售要征“除陌钱”,此外杜佑还规定,万一番商在岭南经商时死在当地,随身或邸肆里的所有财宝由官府“保管”,如三个月后他的妻子或孩子不渡海来申请领回遗产,这些财宝便统统没入官府。这种背景下,每隔一个月,就有些番商“神秘死亡”,财产也被充公。 波斯、大食和东南诸小国的番商也觉得税重,但却不敢对杜佑造次,因杜佑大胆起用岭表的流人们,他们一部分北上去充实西北边防戴罪立功,一部分则被杜佑遴选,聘为岭南经略府中的军将和财计官员,杜佑依仗他们的支持,得以增强了广州府的防务,威慑了这群番商,他们只能乖乖交税几轮薅下来,整个广州的商税居然超过耕地和人户的两税钱! 杜佑只交定额的两税钱,把商税留作“自用”,干什么?也就是疯狂用这笔钱向京师里的圣主进奉,一下子既满足了国库,也满足了皇帝的内库。 皇帝特别高兴,认为杜佑经略岭南有方,考绩为优。 这不,杜佑如今又亲自入京,给皇帝献物来了。 不过这次杜佑献的,不是犀牛角,不是珍珠,不是珊瑚,也不是岭南金砂,而是一对小小的玉白色的小狮子。 小狮子栩栩如生,色彩晶莹如雪,立在红色盘子里,昂首摆尾,格外可爱。 在绳床上坐着的皇帝,便很好奇地询问,这狮子是否为琥珀所做? 杜佑便笑着说,此小狮子为“煞割”所做。 煞割是什么? 就在皇帝纳闷时,杜佑便解释说,煞割也名石蜜,特别甘甜,宜于食用。 皇帝便举起一枚小狮子,咬开一口,果然甜美异常,口舌生津,心情好像也特别愉悦起来,浑身暖乎乎得舒坦不已,不由得啧啧称奇,说这煞割的味道,可比糖饴强多了。 皇帝口中的糖饴,其实就是现在所说的麦芽糖,在唐朝时这是甜调味品的主要来源,而煞割本为梵语,其便是现在所说的,蔗糖。 也是杜佑所言的“糖霜”。 其实糖霜也好,煞割也罢,又或者石蜜也行,在唐初的制作方法就传入中原,太宗皇帝还推广过,不过始终未能占据主流地位,以致安史之乱后,居然在天朝变得湮没无闻。杜佑赴任岭南后,当地的蛮汉居民虽种植大批甘美的蔗,但无人懂得还可将其煎成糖霜,只是啃完吐渣了事。 教给当地人制糖方法的,其实还是个佛寺和尚,人称“邹和尚”,这位自大历末年渡海而来,总是骑头白色的毛驴宣讲佛法,要买什么东西,直接把钱帛挂在白驴的耳朵上,附上购物清单,然后白驴自己会跑到市集里去,摊主就按照清单,取下钱帛,把货物备好,再让白驴给带回邹和尚修行的山中去。 一日,白驴一不注意,购物归来时,把户姓黄的人家种的甘蔗苗给踏坏了。 黄家便上山去找邹和尚,要求赔偿损失。 邹和尚哈哈笑起来,说你种甘蔗却不懂用它制糖,当真是暴殄天物,不如这样,由贫僧教你制糖术,获利何止十倍? 黄家得到邹和尚用蔗制糖的办法后,果然暴富起来。 后来,杜佑知道这件轶事后,急忙邀请邹和尚来,获取了制糖术后,让军府将其制成图籍,视若珍宝,并立刻雇佣城外各族人户,大规模制造起“糖霜”来。 这下皇帝也顿时心动,他捏起另外枚糖狮子,对杜佑说,“盐是咸的,这糖霜是甜的,酒是烈的,茶是清苦的,可这四东西都是天下士庶每日都不可或缺的味道。” 杜佑心领神会,便立刻请求皇帝新设榷场,不但要榷天下的盐、酒,也要榷全天下的糖和茶,所有人不分贵贱贫富,都需这四物满足口腹之欲,朝廷由此专卖征利,岂不妙哉。 盐税利润,天下人只要吃盐就能产生。 糖也是一样啊! 紧接着杜佑给皇帝算了笔帐,榷茶和榷糖霜,各自起码能为朝廷每年带来五十万贯钱的利好。 自然杜佑也有自己的小九九,现在只有广州番禺能产糖霜,他经营此专务的话,绝对可以增强自己于朝廷里的话语权。 皇帝和杜佑一拍即合。 随后皇帝也很自然而然地询问杜佑说,这种糖霜制作,当然越多越好,不过卿可有什么困难? 杜佑即说,臣在岭南让专人种蔗制糖,称作“糖霜户”,然整个岭南还是地广人稀,最大的苦处便是人手不足。 “人手问题倒是可以解决,卿可知,如今高岳正在征剿庆州党羌的事吗?”皇帝话中有话。 心中有数的杜佑便也立刻请求,皇帝要开子于延英殿问对,尽早把这件事给定下来。 几日后,皇帝以要为马上对东山党项的胜利制作“德音”为由,将执政宰臣们都召集来,便抛出个话题: 高岳如今俘虏东山蕃落不下四万男女,该如何处置? 13.逆子使朕伤 宰相李泌和贾耽,以及太常卿鲍防对此的态度,是可以仿造长武师变后利用在京蕃客重组神策军的例子,择选俘虏里精壮男子为兵,其他的既已知天威,加上首恶马上即要伏诛,便可赦免,选择邻靠的泾、原、宁、灵、盐各州安置。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皇帝不同意,他说党项盘踞朔方、河曲之地多年,凶逆无常,屡次侵犯朝廷典章,劫掠过往商道,不同蕃落间还喜酬赛仇杀,数十年也无法教化禁止,朝廷如放任不管是不行的,可一旦加以管辖,党项蕃落还会勾结西蕃入寇,总之朕认为党项有罪,不宜赦免。 这会儿窦参想了想,手捧象笏上前,“圣主如若担忧党羌引西蕃犯界,可效张燕公(张说)昔日征伐朔方故事,迁徙他们离开朔方河曲,入内陆安置,施以王化教育,不出十年即可为我唐编户齐民。” 皇帝在御座上欠欠身,但对窦参的提议也不同意,他说:“张燕公曾平朔方之乱,迁河曲残留胡人五万口,至中原颍、仙、许、豫等六州安置,是为‘六州胡’。然不出数年,内迁胡人多逃回北地,留下的也是打家劫舍,多为**、山棚。各地州郡无法管理,足见胡汉有别,哪里那么容易使其归化,由是朝廷只能下诏重新把他们迁回朔方,如此空耗人力,并不可取。” 这下大家也不晓得该如何做,便互相望望,说不出来话。 倒是被特许参与问对的岭南节度使杜佑,趁机站出来,便说:“臣于广州府经营煞割之务,每年可为国家得利二十万贯,然苦于当地人户不足,请陛下恩准,将高岳于东山党项蕃落里所虏之四万男女,匀出一万来,发给口粮长牒,至番禺城下为‘糖霜户’,由此糖霜之利可至每年五六十万贯。”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愕然。 杜佑虽然口中说这群羌人去当“糖霜户”,可个中实际大家都明白,那即是要当官奴。 唐朝虽然保留了很长时间的奴隶制,但语境里的奴,大多还是“奴婢”,主要为权贵或富户的家庭提供服务的,或为宫廷提供些特殊的贡品,如道州当地多有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唐政府便要求当地政府将其列为“土贡”,号为“矮奴”,入宫廷提供戏耍服务。 至于皇家的工场,也多有官奴在其中劳作,可如此大规模的把奴隶集中用于某种行业,还是极其罕见的。 战争里产生的俘虏或奴隶,通常是如何安排的呢?唐太宗征高丽时,俘虏的高丽奴是分赐给士兵的;有时候则赏赐给有功勋的大臣。 更何况在这个时代,不少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官员,已开始呼吁解放奴婢了。 皇帝这是要开历史倒车? 李泌率先反对,“羌人亦人也,也有骨肉亲爱之情,奈何将其长流岭南,配给作坊为苦役,于情于理不合,请陛下熟思。” 皇帝却说:“邺侯所说的道理朕岂不知,党羌、突厥、杂胡哪个不是朕之赤子百姓?然自来在华夏清化外多年,形同禽兽,又屡次忤逆皇唐华夏,赤子早已变为逆子,使朕心伤,对待逆子的话,我唐律法是如何规定来者?” 还没等李泌等大臣反应过来,杜佑就进言说:“陛下爱党羌如子,然则党羌却怙恶不悛,不事亲不尊亲不爱亲,故而方有右御营军使、都统长史高岳出征庆州,便是代替陛下施以惩戒......” “该有惩戒严刑,然则也该施以教化,不该没为官奴。”贾耽反驳杜佑说。 “臣闻,‘其为人孝悌,而好犯上者,鲜也’,由此话反而观之,党羌可谓不孝不忠,是为大逆不道。臣又闻,‘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由此观之,单单是将羌人配于煞割务,已是陛下莫大之宽洪了,实在找不到比这更加轻微的罪罚。”杜佑的驳斥如连珠炮般。 这时太常卿鲍防加入“战团”,对杜佑说,不管多大的罪行,诛杀的也是元凶,党羌普通部民,不过是为一些酋帅裹挟而已,不该悉数没为官奴。 杜佑当即吐沫横飞,将鲍防驳倒:“党羌每蕃内部,以大人为首,一旦血仇酬赛,妇孺莫不上阵厮杀,叛逆也是同样的道理,君饱读诗书,岂不知春秋公羊传里曾云‘君亲无将,将则必诛’?既为连族反逆,哪里有不连坐的道理?” 鲍防立刻哑口无言,所谓“君亲无将,将则必诛”的意思就是,对待君王或祖父母、父母这样的“至亲”,连起谋害的心思都不能有,一旦产生小小的萌芽,也要加以诛灭,“其心可诛”说的就是如此。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东山党项作乱的蕃落,内里的老少妇孺,就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想法?现在看来,皇帝事前下诏,说什么平叛时对党项妇孺不得辄有杀伤,全是虚伪之语,如果还有什么真的意思包含在内的话,那便是“别乱杀朕的官奴”。 这也许是首次,李泌对皇帝处于下风,他捧着象笏,真真切切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心力交瘁,对正值壮年并且刚愎自用的皇帝,实在找不到任何反抗的理由。 这位信道的山中宰相,觉得时代的洪流河路,已悄然发生偏差,并且还不是他个人的能力可以逆转过来的。 而窦参则很明智地退避三舍,避开他认为完全无谓的争论。 当即皇帝就拍板,他下诏要求将这次俘虏的所有东山党项男女,统统配于作坊,其中一万配给广州府的“煞割务”,当然杜佑要交钱给朝廷,每名充作糖霜户的羌奴须纳一段水练(白色绢布,价钱两贯,其实更多的是开个口子,为朝廷公开卖奴背书),又有一万配给凤翔府“植棉务”,五千配给皇家少府监,剩下的则集中在宁州彭原公开售卖,所得资物,统统分赐给出征的将士皇帝的话是一言九鼎、绝无戏言的,他当即就手书,委任大盈琼林内库使霍忠唐为“宁州军市令”,即刻赶赴彭原勾当此事。 等到霍忠唐到了彭原仓城处时,却发现庞大的“军市”已立起来,河东、畿内、凤翔、兴元乃至回纥的商贾、牙人们都已云集,要进行特殊商品羌奴的贸易。 14.彭原大贩奴 当一排排衣不蔽体的羌奴,被定武军的小校们用绳索和铁链牵着,脑袋后上插着各色草标,于乱哄哄的评头论足当中,被押到高台上时,在其下看着的霍忠唐,心里面也不是滋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身为道州人,幼年也是被掳掠,辗转卖到大明宫里为阉奴,后来成年后才得以和父母相认,这种情景他完全是感同身受的。 几名牙人在霍忠唐马前,议论纷纷,物色合宜的商品。 其实没什么公开的价钱,全看羌奴们插的草标长短,长者为四十贯,中者为三十贯,短者为二十贯(由此可见,皇帝给岭南和凤翔府的羌奴,几乎等于是白送的),至于妇人和孩子,大多是十贯钱到十五贯钱。 哭声震天里,罗虾子伏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父亲被一家买走,母亲被另外一家买走,而自己另外两位姐姐被第三家买走,他单薄的身躯在沉重的铁索下,奋力前倾着,看着父母和姐姐的身影远离,被像牲口般牵着,消失在人群当中,自此天涯海角,骨肉分离,他哭不出来,只剩下低沉而绝望的干嚎,身上的皮肉被铁索磨着,拉出道道的血痕。 这时候霍忠唐看到罗虾子,便对身边的低品中官指了指。 那两名中官就走到台阶上的定武军小校前,低声说了几句,而后在契券上花押,并且给了那小校三段上好的彩缯,这便算是买罗虾子的钱了。 不久罗虾子蹲坐在霍忠唐的马边上,伸出来手,抓着瓦盆当中的粟米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霍忠唐哼哼笑起来,对周围同样嗤笑的同僚说到,“和条狗似的,也是,你们党羌现在也都和狗差不多了。” 对于汉话,罗虾子是半懂不懂的,他抬起肮脏的额头来,皱纹一道道的,乱蓬蓬的头发下双眼睛充满疑惑和愤懑,霍忠唐用鞭梢打了他背脊,厉声对他说:“马上教给你规矩,看你能不能在内宫当中活下来。” 第一日,三千多羌奴被贩售一空。 第二日,五千羌奴又是一空。 第三日...... 彭原仓城变得鼎沸、疯狂,“羌奴”简直是供不应求,许多牙人对定武军军校们说,我们不要买一个两个,而是买十个二十个。 但定武军军校各个在高岳的调教下,比鬼还要精明,他们厉声对牙人们说,如果买十个,要增价钱二成;如果要二十个,则要增价钱三成,完全就是坐地起价。 但即便如此,羌奴的生意还是好的不得了。 长安城里一匹回纥骏马,能卖到七十贯乃至一百贯钱,而现在羌奴不过是马的一半价钱,但可要比买马更具性价比。马不过是消耗品,并且豢养起来花费不菲,但普通富户买十个八个羌奴,让他们“各自谋生”,替家中耕殖,如此不过数年,必然产业兴旺发达。 所以这批牙人往内地买主一转手,每名羌奴身上能给他们带来十贯上下的利润,怪不得全都趋之若鹜。 三四日间,一万五千名羌奴卖完。 但是主顾们却意犹未尽,牙人们口口相传,说马上御营右军使高岳攻陷方渠城后,又能获得羌奴不下三万,于是大伙儿就好像发了狂般,要去方渠城和高岳“并肩作战”,就像是跟在狮子后吃腐肉的鬣狗那般。 这时候兴元府的数十名小校,立在仓城城墙外搭设的高台上,对着人头攒动的台下说了件事。 这事其实很简单,那就是马上方渠城的“军市”,高大尹有话,不再如宁州彭原这样是自由开放的:想要继续大宗购入新捕虏的羌奴,必须得有高大尹军府盖印的“货引”方可。 这货引,便是凭证,进入方渠城市集的凭证! “货引要几许钱?”不知道是谁率先如狼嗥般,在台下人群某个角落里喊着问出来,接着潮水般的应和声响起,都在关心获得这货引的代价是什么。 于是当先的一名军校举手,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他告诉众人,只要商贾和牙人能想办法,把兴元和凤翔军资库里囤积的粮食、棉布、丝绢输送到方渠城的前线来供军,我们就按照路程不同、运量的差别,给予不同数额(买羌奴数量)的货引。 很快,整个关中、西北、兴元都出现了以下场面,各处军仓里的粮食被商贾们雇佣犊车载运,并雇人牵挽,沿着各条驿路,都往庆州的方渠城而去。 方渠城四周唐军的营砦处,车队是络绎不绝,待到军校们将商队运来的粮食、布帛清点完毕后,就将兑换好的货引挨个颁发给他们。 这下节省了大批的脚力钱。 脚力钱是用什么换的? 当然是被困在方渠内的这数万党项呢! 高岳走出帐幕,望着夜色下满是篝火的方渠城,就好像看着自家的仓库似的。 七月流火完毕,秋风乍起时,营砦里的唐军按照每十人一个营帐的规制,有的蹲在地上掘灶生火,有的前往四周砍伐柴禾,有的则在给十驮马喂养草料方渠城边流经的马岭河,被唐军筑起的堤坝拦住,而后改道,乖乖地顺着唐军挖出的沟渠而行,在沟渠的两侧,唐军竖起木栅,掘出长堑,将整个方渠城围成了“死地”和“绝地”。 野利、大虫两族四万上下男女,十多万牲口,被绝了水源。 唐军封锁线内,方渠城四边的草地,也被牲口啃食殆尽,野利叱和舒虎荣陷于绝境当中。 野利叱和舒虎荣,让自家妻妾和子弟,**着身躯,自己捆缚住自己,前往高岳营地之中乞降。 高岳直接让军卒把野利叱、舒虎荣的数十位妻妾捕拿住,然后径自作为赏赐,分给麾下的军将、僚佐。 至于他俩的子弟,高岳也不含糊,称这群人全是可以为酋帅的,如果留下来,未来必会继续煽动党羌。 唐初曾喜欢拉拢异族的上层为己所用,但这时高岳已改弦更张,在说完上述的言语后,他让小校们执刀,将野利叱和舒虎荣前来求降的年轻子弟,统统押往营砦后的山谷里处死。 而后高岳顺着诸营砦绕行一周,见方渠城内,党项的斗志已彻底崩沮,而己方营地里的将士各个摩拳擦掌,便决意旬日后,对包围网内的野利、大虫两族发起绝灭式的总攻。 15.拓跋部自守 当高岳形成如此决心后,唐家的天使孔巢父携带着价值二十万贯的钱帛,先至河东太原府,而后自石州渡过黄河,再由夏绥银节度使韩潭处,至宥州和夏州交界处的白城子(即赫连勃勃统万城遗址所在地),这时平夏部诸党项酋长骑马,驰过茫茫的沙漠和草地,在拓跋朝晖的带领下,集体来觐见孔巢父。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孔巢父当着平夏部各蕃落前,宣读皇帝的旨意,称此次御营右军使高岳进剿庆州党项,是因该州的野利、大虫等蕃落劫杀朝廷送往拓跋的赐物所致,“天子为尔等雪恨,其他勿忧”,随即孔巢父代替皇帝表态:拓跋朝晖继续为天柱军节度使、宥州刺史、平夏党羌诸蕃都统,并亲手把朱紫官服和金印交给拓跋朝晖。 拓跋朝晖手里捧着沉甸甸的金印,可心中却惶恐不已,便叩首对孔巢父请求:发我平夏部为天子义从,追随高军使尽剿叛党。 实则拓跋朝晖是想借此试探唐王朝对整个朔方地区党项的态度,属于投石问路。 然则孔巢父说,尔等接受天子所赐的金玉、丝帛、茶叶,然后勒管部属,各安本界即可,庆州的事情自然有高岳全权负责,不用劳烦平夏部。 等到孔巢父坐车远行后,白城子夕阳下,拓跋朝晖忧心忡忡地坐在株大树下,四周也坐着其他蕃落的酋帅,“虽然高岳剿的是东山,但我却有深深的惧意,怕是先东山,再渭北,而后是白于山的山前、山后,接着就轮到我们平夏弥药?” 有的酋帅认为拓跋朝晖属杞人忧天。 但也有的酋帅认可他的担心,“弥药人如今大多定居在大河套内,是唐家天子的卧榻侧边,唐人对我等的敌视,怕是未必比西蕃要低,如今用金帛诱导我等内讧,恐是各个击破的策略。” 拓跋朝晖叹口气,说择机行事,唐家给我们的金帛我们就收着,积攒自己力量,要是哪日唐家翻脸来征讨我们,背靠瀚海沙漠,据守白城子附近,让唐家粮道不济,而后我们就联络西蕃不迟。 说不定还能借唐家之手,除去宿敌六府、东山诸党项,就像南诏当初那样,在唐和西蕃间左右逢源,最终乘势而上,割地为王,也不失为条明智的道路。 其他的酋帅纷纷颔首,服膺拓跋朝晖的论断,于是众位约定: 勿要重蹈东山党项覆辙,自此后部落豢养的战马,严禁和唐人交易; 不得相信唐人的商队,蕃落的回商须得自己经手,秘密向唐家商人走私购入铠甲、刀剑、箭簇,而后由各部落联合模仿锻打,务求兵器自给; 和河套地区的另外迁徙来的大族吐谷浑,暗中结盟联姻,互为犄角; 所有平夏部的蕃落,择吉日一齐登白于山,对长生天和弥药龙神发誓,战时不得叛离,不得出卖,必须要精诚团结,仿西蕃的军制,以加插银鹄的木简为羽檄,得到羽檄的蕃落必须第一时间内赶赴至白城子,遇敌则齐齐往前,退兵则互相救护; 自即日起,征各部落青壮年万人,增修白城子,暗中改回其本名“统万城”,储备粮秣、军械,以备不虞之事。 几乎同时,高原上宏大的桑耶寺译场之内,赞普赤松德赞召集了所有的尚和论等军政大员,因为北道大论马重英在得到高岳清剿东山党项的消息后,即火速赶赴逻些城,请求赞普召开德论大会敏锐的马重英提出,高岳一举一动,“莫不是针对我大蕃”,请赞普无需信守和唐家的罢战协议,老臣愿领二万精骑出会州,猛攻唐家的原、灵、盐各地,策应还在激烈反抗的党项蕃落,把它们全部拉拢到我大蕃这边来,不然坐视高岳彻底平定党项后,唐家便可专力西向,我大蕃局势将比先前更为恶化。 马重英的说法,得到尚结赞、论莽热、论恐波的赞同。 可东道大论尚绮心儿却极力反对,他称华亭、故桃关、木瓜岭接连惨败后,各道军力残破,亟需的是休养生息,刚刚和高岳达成了划水洛川为闲田的协定,无端违反不但道义上说不过去,且唐军如今在原州、陇山、灵盐的关隘、军城体制完备,区区两万骑兵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马重英坚称,只要以两万铁骑涉黄河,深入灵盐一带,必然可以联合党项,把唐家闹得天翻地覆,天神赞普再册封那拓跋朝晖为“赞普钟”,高岳肯定会举步维艰。 “此举无异于是将赞普的两万子弟,送入高魔罗的虎口。”尚绮心儿嘲笑说。 于是桑耶寺内,各派争吵不休。 正在赞普为党争,以及为如何应对唐家征剿党项的问题而苦恼时,庆州木波堡处,高岳已传令全军儿郎,开始对野利、大虫两族屯集的方渠城发起最后攻势! 一名携带皇帝德音的中官,自宁州方向跋涉而来,走入到高岳的帐幕内,高岳领所有军将上前,躬身承受皇帝的旨意。 那中官展开麻纸,高声宣读说: “东山党项为恶多年,化谕不悛,颇为边患。今朕委检校御史大夫上护军御营都统长史高岳讨逐,一切军阵之事,悉听便宜处置,讨平诸叛羌后,则于凤翔、泾原、兴元地,择一多有闲田处居住,如此后诸小羌能革新向化,输诚纳款,朕愿待之如赤子。如有战俘货卖事(贩奴),则由宁州军市使霍忠唐处分,以上。” 所谓的“择一多有闲田处居住”和“战俘货卖事”,实则就是皇帝在明确给高岳发出信号: 你大胆屠戮、安置或变卖奴隶,朕挺你。 “臣仰陛下威灵,必遵行如件!”高岳朗声说道,接过所谓的德音。 方渠城外三百步,一排共五座大型七梢高昂地立在那里,正对着城池的谯楼,定武军飞山五营的定放手、拽索手,以及被临时派来拽索的骑兵们,密密麻麻地列在七梢的前面,手里握紧了绳索。 所有的拽索手实则是背对着方渠城的,他们只负责在号令下达后,一起拽动绳索,把车上的巨大石块给抛射出去即可。 这会儿整座方渠城南北东三个方向,唐军的营砦里士兵,全做好了强攻的准备。 气氛,如死般的寂静。 暴雨惊雷前的寂静! 16.攻城筹划事 在飞阵地两侧,各延伸着数座土山,其上竖起的木栅后,则都立着或半跪着义宁军的步军弓弩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而在七梢后方阵地里,则立着两个攻城大阵,前阵全是羌骑义从们,后阵才是义宁军的步卒,皆持刀牌、平陇长刀、镗钯。 而南北方向,则是高崇文、吴献甫和范希朝的攻城别队兵马。 不久高岳走出帐幕,观望着雄浑的攻城队伍会儿,然后又远望了会儿方渠北面若隐若现的故长城遗址,和那漠漠无边的黄土白草,对身边的都知兵马使高固发问:“都部署好了?” 高固和其他军将肃然而立,说都部署完毕。 高岳便若有所思,一一说到:“明怀义、米原领定武军骑军第一营、第二营,扼守乌仑山路,阻绝方渠城北遁路线; 朱博、沙通领定武骑军第三营,游走在曲子一带,配合范希朝的两千宁兵,阻绝方渠城南逃路线; 飞山五营苏浦部,及羌骑义从野龙十姓,共两千五百人,分拽五座七梢,自东击方渠城谯楼和城门; 杀牛、白马、树黟三族的义从羌兵在前,义宁军跳荡、刀牌五个营四十五个幢队及论惟明三千庆州兵居后,包打先登方渠城; 义宁军其余五个营的战队、驻队,立在土山上,以神雷火箭、弩箭压制方渠城墙; 吴献甫三千宁兵自城南强攻,高崇文三千神策决胜军兵自城北强攻; 此外,徐泗的骡子军左右营,为本尹的余奇队伍,不动。” 把这些部属都口述完毕后,高岳转过身来,让帐下的传令司虞侯李宪复述遍。 李宪不敢怠慢,急忙当着众将和义从酋帅,重新把高岳的部署申明一遍。 至于徐泗再度低头,原来骡子兵这次作战,担当的还是余奇队伍(主帅的总预备队),依然不是先锋! 还没等他埋怨完,高岳就再度说到:“攻城时,先抛射巨石,而后射火箭,最后羌兵先附城墙搭设云梯,义宁、庆州兵再跟上。好,开始!” 随着这声指令,帐幕前的高阜边沿处,一排定武军小校们,鼓起腮帮,将搭起来的巨大号角,对着日光和烟雾下的方渠城,呜呜呜吹响起来。 方渠城的城头处,野利、大虫两族的精壮们,都伏在坐在女墙后,把弓耳上挂上了弦,有的则仅仅抓住块磨尖的石头,他们的嘴唇全部都龟裂开来,眼睛里冒着死斗而又恐怖的光芒,这阵阵传来的号角声,和城东旷野上密集列好阵势的唐兵们,无不在告诉他们:方渠城的最后时刻到了。 整座周回不过六里的城池,却聚集了近四万男女,这使得罗城和羊马墙下,到处都是惊恐不安的人群,还没正式开战,就有成群成群的人,举着双手,往唐军营砦里走动,他们要的是降伏和苟存下来,他们再也忍受不了断水绝粮的折磨了。 “拽!”随着定放手的呼喊,和令旗的挥动,高大无匹的七梢架之下,拽索手们足有四五百人之多,他们仰起脸,看到头的横轴处满是刺目的阳光,几乎无法开眼,无数的绳索一头系在其上,另外头拉在自己手里,每五十人一根绳索,随着“拽”的号令,呜呜泱泱,全都齐声呐喊起来,大伙儿的步伐全都向西侧集体迈动起来,带着团团烟土,狠命地拉动那根粗硕的绳索巨大如怪兽般的鸣叫声中,十根这样的绳索急速拉动,猛地牵动架横轴的翻动,高高的摆臂也被拉起,忽地伸向了苍空,而后它顶端豆粒大小的皮兜晃了下,那沉重的石丸,就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刺溜溜地直升入高空中,化为不断旋转的一个黑点。 同时,五颗“黑点”一道升空,在划过层次不同的弧度轨迹下,砸入到方渠城的谯楼、马面墙上。 炸雷般的声音冲起,整座方渠城的东门处,被砸出巨大的烟柱,谯楼几乎瞬间被劈成三截,屋檐、窗牖、梁柱轰然坍塌、破碎、翻滚,里面藏身的野利和大虫族人,因站位非常密集,许多人的生命当即就被残忍吞噬了。其他的人只能躲在女墙后,徒劳地爬动着...... 七梢的摆臂,此后上上下下,不断将巨大石丸猛射到方渠城内外,一颗石丸翻滚着,斜着将谯楼边侧三十步外的女墙,斜着完全削去三四尺,连带在其上站着的十多名党项,无不成为血肉齑粉,全都糊在那石丸上,直跃入到城内墙下棚子里躲避的党项妇孺顶上,落在密集的人头间,翻滚着碾碎了十多步长的草棚,碎肢、脑浆和污血铺散得到处都是。 半个时辰后,方渠城的几处城门被打开,人们哀叫着争相逃出,有的在长堑木栅前被刺死射杀,有的则跑到马岭河处投水。 无数燃烧的火箭,从围城的土山上脱离弓弦,升起,又璀璨无比地坠下,方渠城东墙的楼宇、女墙和棚子各处都开始窜出火光,接着连成一片,熊熊燃烧起来,但城中却根本无水救火,很多浑身烧着的党项,惨叫着从墙上自己跳下,摔得粉身碎骨。 不久呐喊声里,七梢停止了射击,沉默地对着已残缺不整的方渠城墙。 可暗藏着的虎踞却喷出烟火,咚咚咚几发炮弹打了出去,更多起到的是威慑效果,以此为信号杀牛、白马两族的羌人义从们,前后相继,抬着单根大木做成的云梯,举着弓箭,潮水般向方渠城奔来,夹杂其间的,是穿着三层棉衣、手持“突火管”的定武军手们,他们抵达到方渠城兵设置的栅栏鹿角前,就将火销插入到长长的管中,引爆内里的神雷火药,夺目的焰火顿时飞刺丈余,将身前的所有瞬间焚烧殆尽。 一根根单头巨木竖起,接着羌兵义从们用绳索反着牵拉,很快使其分别砸到了城垛上,其两侧错落插着可以踏上去的枝桠,呼喊声里杀牛。白马族羌兵们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冒着箭雨和投石攀缘上去,去和同种的野利、大虫族们,拥堵翻滚在城墙后,血腥厮杀着。 攻城后阵的唐兵们,则好整以暇,列着齐整的队伍,迈过被填平的城壕,踏过被烧毁的木栅缺口,开始齐集在城头下,还拥着三辆庞大的井栏攻城车而来...... 17.战争无诗歌 井栏车,宛若座高大的楼宇,共有三层,每层对西一面都排有假女墙或旁牌,其后站着强弓手,囊中装载着神雷火药筒,三层间有“之”字形的梯道相连,车辆四周各有三个幢队的精锐先登跳荡手,负责将其缓缓推动。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很快井栏车各层都开始咻咻咻射出拖曳着烟火尾巴的鞭子箭,不断靠近混战一片的方渠城东城门,待到跳荡手用柴草捆填平了干涸的壕沟后,左右顿时化为平地,井栏车距离城墙已不足三十步了! 这时传令司左虞侯李宪,和右虞侯周子平,驰马越过列列准备自井栏车登城的各幢队,挥手大呼,带来了高岳的最新指令:“大尹有令,城中羌人皆圣主赤子也!有出城投效者,便可监管起来,赐予水米饭食,不得滥有杀伤。”喊完后,李宪和周子平各手持一面白旗,插在城下空地处,对浓烟弥漫的城头用汉话和羌话反复喊到,大尹有令,聚白旗下者不死。 城头奋战的野利叱和舒虎荣,仰面泪流,便说本族诸人,不用在城内同死。 很快,方渠城环形的罗城各门处,两族男女老小哭声震天,蜂拥着往白旗下跑动。 这时候北墙处高崇文部众,和南墙处的范希朝、吴献甫部众,也都开始出击,到处抓捕党项的降人。 唐军主攻的东门处,战事最为残酷激烈,附从唐家的党羌士兵和反叛唐家的党羌士兵,互相骂着对方“杂种”,然后毫不留情地刺砍对方,尸首混着血,躺满了残缺的各处城垛,等到羌兵义从们力尽而退时,后阵的唐军跳荡主力,开始环绕三辆井栏为核心,继续发起强攻,务求不让野利、大虫得到喘息休整的机会。 靠近城头的井栏最高层,将桥板轰然放下,而后跳荡兵手持平陇长刀,鱼跃着跳到城头处,疯狂砍杀,其下的各幢队则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源源不断地填补到城头战场上去。 这使得党项完全无法抵御得住,谯楼的残垣断壁处背靠着根木柱厮杀的野利叱,四周的亲兵扈从死伤殆尽,最后被五六名唐军的跳荡兵给围住。 当先的两位手里持着虎头图案的团牌,后手握着锋利的短柄横刀;后首两位则将平陇长刀举高,过了肩膀;再侧边,各站一位镗钯手,微微猫着腰,沉着脚步,镗钯锋利的三齿,在手里不断转动着。 这六位跳荡兵,各个面部都满溢久经沙场的杀气。 野利叱虽满身是伤,但还是怒吼着举起朴刀。 一名镗钯手跃步,用三齿格挡住野利叱的朴刀,另外位则猛地一刺,野利叱惨叫声,手臂被贯穿,钉在那断柱上。 然后刀牌手上前,用横刀捅入了野利叱的腹部。 野利叱肠子都流出来,跪在了地上,被随后的唐兵用平陇长刀给压住脖子,随即长刀轻轻错动,血和喉头的软骨一起飞溅,野利叱顿时毙命,噗通声倒在了地上。 午后,唐军不但占据方渠城的谯楼处,其余各处城门也被打破,各路人马自不同方向冲入城内,有敢于抵抗的格杀勿论,伏地投降的则被羁马绳套住,拉了就走。 大虫族的酋帅舒虎荣,被唐军的神雷火箭射灼成重伤,带着残部数十人,丢弃了罗城,退入到子城里,唐军三面围定,穷追猛打。最后舒虎荣在子城根下的城隍旧址内,亲手杀了七名儿女,而后纵火烧庙。 待到唐军打破子城门突入进来时,整个城隍庙化为一片火海,四周趴着的,全是伏剑自刭的大虫族大姓,还有些许活下来的大姓孩童,被唐军士兵夹住,拖到子城外来。 望着子城冲天凄惨的火焰,督战的高岳明白,庆州剿灭叛羌的战争至此结束了。 在营中的商贾和牙人们,迫不及待地携带着货札和钱帛,涌到还在燃烧的方渠城下,用还没烧毁的木栅,自发垒起座高台。接着自动投入唐军营中,或者自杀未遂的党项们,足足三万五千男女,很快被分成不同队伍,由定武军或义宁军的小校们分押,一部分登上了彼处,直接开始交易,另外部分则被拘押在营地四周,用绳子捆在鹿角或枪栅处,唐军扔来水和食物,让他们能存活下来,来日再卖出去。 有的美丽些的党羌女子,不管是已婚还是未婚的,当夜就在营地里,遭到唐兵的凌辱,哀哭声不绝于耳。 高岳端坐帐幕当中,接受僚佐、军将的庆贺。 下首绳床处,坐着的权德舆脸色苍白,他终于见识到真正的战争是何等的模样。 战争里,是没有诗的。 他眼前这位紫袍金鱼的双府大尹,在许诺发出三百道货引,愿意把七千羌奴(东山奴)恒定价钱卖给替大军输送后勤的商贾、牙人后,又将三千俘获的羌女,包括野利叱、舒虎荣及其他大姓的妻妾在内,统统分给麾下将士们。 高岳特意看着权德舆,问他说:“载之随军辛苦,本尹欲分四名长身细白的羌女给你,如何?” 权德舆痛苦地皱着眉头,低首啮咬着自己的手背,不知道该从还是拒绝。 但当高岳拍手,要帐下虞侯押着几名果然貌美的羌女上来后,他还是答应下来。 还有数十从子城内抢救出来的大姓幼童,高岳这次没有杀,而是对麾下说,杀也不好,但不杀也绝不能放任他们还生活在庆州,最终处置决议是把男孩子全部阉割,和女孩子一道送入皇帝掖庭里。 其余还有两万余,这次高岳便不客气,既不会上贡给皇帝,也不会低价卖给什么杜佑的岭南,他专门要求凤翔、兴元印制纸扎契券,要求每个羌奴都配给张契券,一半分给兴元凤翔的棉田、作坊为官奴,一半直接分给将兵,当作赏赐,让将兵卖给随军的商人们。 方渠城下的贸易,持续了几近旬日,这次义宁军和定武军随征的将兵们,都发了一笔财,各个都得了三四十贯钱,几乎和一年的正俸相当。 大明宫紫宸殿处,秋风飒飒,皇帝在激动地听完进奏院对庆州战事的描述后,不由得仰天长呼,满怀壮烈。 此次征剿,前后不过三月,其中卖羌奴就占了十多天,朝廷度支耗资、激赏合在一起不过一百一十万贯,而后卖奴钱又抵充了四十万贯上下,故而实际花费七十万贯而已。不但花钱少,且战后获利极大! 朝廷可以腾出更多的钱财来,巩固消化新占的地区。 这时候,皇帝已在心中开始策划对渭北党项的战事,及在水洛川筑城的事宜了! 18.安存庆州羌 秋季的庆州城内,高岳并非离开,他会同刺史论惟明、神策决胜军使高崇文,及御营都统监军使谭知重,及定武军监军使西门粲等重要人物,开始讨论战后处置事宜。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此次征剿作战,高岳斩党项叛党一万一千有余,当然就首级而言,是无差别的,另外捕虏党项男女先后达七万之多,除少部分分赐给立功的僚佐军将为家奴,其他几乎全然当作东山奴贩卖出去,或配给回凤翔和兴元为奴。 整个庆州东山党项,几同覆灭。 原本权德舆主动要求为高岳做碑文歌功颂德,但权现在还只是进士出身,尚未有授官,故而高岳让进奏院和在京的判官韦平出面,替权德舆奏请为八品太常寺协律郎及凤翔府推官,很快权德舆青衫加身,便心安理得地替高岳撰写《御史大夫高岳平东山党羌碑》,在里面极力吹捧高岳等人的武勋,称“大夫典掌虎旅以来,自南而进,凡战十七,斩首一万有奇,降叛羌七万二千,破叛羌栅二十三、砦八、镇四、县城二......”待到高岳入方渠后,“以皇帝命赦羌人,庆阳南北皆平,朝廷大飨赉功......”且说:“至此一战,皇唐光威复照大河之曲、朔方之山,东山党羌不敢复逞凶残,白于山南为之一空。” 权德舆撰写完碑文后,高岳下令,将御营右军也即是义宁、定武两军参战随征的幕僚、将官,及参战的高崇文、吴献甫、论惟明所部军将的头衔名字全都刻在其上,而后立在方渠城外的大道边,过往人无不可见。 不久,皇帝的册令传到庆州。 册令褒奖高岳“为时成材,抱厥沉断,儒而有勇,虎步京北”,此次出征“掩鬼神而用奇,越峻岭以制胜”,朕决定正拜高岳为御史大夫,加实封七百户,并前封共为一千四百户,加爵为淇县侯,勋官为柱国,赐高岳妻子为县侯夫人,荫高岳长子(高竟)为七品官阶,其麾下各将,各有擢升迁资云云。 随后皇帝便又让携带册书的中官带话,授予高岳庆州方面的“安存处置”权力,论惟明、吴献甫、高崇文等,必须听从高岳的安排,有任何想法,“与都统监军使谭知重协商,有不决处,即直接使驿卒发书,由京中进奏院呈于朕面前处分。” 在册书附带的别纸里,是皇帝亲手写的内容,内里嘘寒问暖,询问高岳在庆州征战前线,吃的如何,睡得如何,瘦了没有?大有朕不知道该如何疼你的感觉。 高岳在报捷的露布上也附上别纸,详细讲述方渠攻城战的经过,把立功的将士奋战情状也详详细细描绘出来,并称臣身体康健,马上迫不及待就要再度入京,领受陛下新的机宜。 庆州方面的战后规划,高岳也在别纸当中提了一套方案。 他称庆州襟带盐州、京畿门户、渭北,以往虏骑入寇,多由此处马岭河犯宁之地,直叩宫阙,后又为东山党羌盘踞,西蕃一攻盐州,叛羌群起响应,实乃心腹之患。臣认为,庆州在汉时本为良家子辈出的北地郡,而今却是党羌聚啸出没之所,为此后的长治久安,非得变更政策不可。 由是高岳建议,在庆州芳池、华池和洛源三地,设立羌屯,以杀牛、白马、树黟三个亲朝廷的蕃落耕殖,高岳特别提出,朝廷度支司可按照军屯标准,给此三蕃落拨给荞麦、小麦、芸薹和棉花种籽,并将俘虏自叛羌蕃落的牛羊,分给他们部分,让他们“立桑田之业”。因高岳认为,先前党项之所以桀骜不驯,除去环境因素外,最主要还是只会放牧牛马,不懂耕田,而一旦有了耕田之业,心才会恒定下来,便易于治理。 另外高岳向皇帝请求,庆州刺史论惟明及以下四千官健,全都纳入盐州驻屯的神策决胜军体系里,此后两千人驻庆州城,一千人驻芳池,一千人驻木波堡,保障南北大道;然后朝廷发给长牒,征集畿内的罪人、下等贫户、游手无业者,共计六千人,集中去庆州其他各县聚屯,当然这群人并非是雇佣的(杨炎之前想要雇佣百姓去北方的丰州搞民屯,但代价太大,故而只能作罢),而是由度支司将无主田地(原本多是党项的牧场,现在旧主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没为官奴)授予他们,并让他们为决胜军射士,准许家属自随,头年和羌屯一样让朝廷度支司拨给耕牛、口粮、种子、农具最早是国家出资,但不出三年,便可使其自给,如此庆州地界汉羌分居,都有田业,且耕且守,方是长治久安之计。 此外高岳还建议加强对庆州“生羌”的宣化,朝廷在庆州城设立学宫,可选“一二十通经学、懂文义”的学官,以“俸禄廪给优厚”的待遇,让他们在庆州学宫授课,择选羌人当中温顺的子弟,让他们入学宫就学,成绩优异者可授予官职,或许可参与进士、明经考试,培养“慕华派”,当然高岳也说,佛寺和道观当然也可以在朝廷的支持下,于庆州地界内多多设立。最后高岳主张,陛下赐杀牛族族长“怀安将军”头衔,白马族长“定远将军”头衔,树黟族长“感化将军”头衔,另外三族之男女,统统改为“汉名”,习汉字,学宫传授汉书典籍。 改为什么汉名,高岳都想好了,庆州古来所出的名人,有岐伯、傅介子、甘延寿等,索性杀牛族统一改为岐姓,白马族统一改为傅姓,而树黟族则改为甘姓。由此大行皇道汉化,可成百年之功。 高岳这一揽子方案,递交到京师时,皇帝在紫宸殿内阅览后,全部都没有意见,为了防止偏听,便召来翰林学士陆贽,陆贽自然也没什么意见。 但很快,太常博士李吉甫出面,对高岳建议当中的在庆州设立学宫,传授汉文典籍,进行强硬的反对。 李吉甫称,党项乃是蛮夷,不可信也;而经文乃是国家之典,不可轻与之也。《史记》、《春秋》多兵伐之谋,《月令》中多稼穑之术,《文选》则多有书制檄文的规范,这些如都让蛮夷知道通晓,便会以华制华,如此何异于资敌? 皇帝一听也有道理,便发书把李吉甫的论述告知了高岳。 19.更增一忠臣 高岳很快回书,狠狠哂笑了李吉甫番,他说兵法运用存乎一心而已,黄帝何曾读过春秋,白起何曾读过史记?况且汉家典籍当中,教给人的都是忠义的道理,虽是蛮夷也可通用,李博士在当中却只能看到“犯上”和“诡谋”,真不知道这读书是怎么读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如博士担心蛮夷开化后,会心生伪诈,不妨庆州学宫内便使用臣在兴元府学宫的那套教材好了,绝不会把“国之重典”给泄露出去。 一来二往,皇帝折衷后,便下达决议,《春秋左传》、《史记》等不授予庆州学宫,只授《诗》、《书》,另外学宫所需建设、学官禄米、典籍印制等费用五千贯,由朝廷拨给。 仲秋时分,庆州的方渠地界,被度支司招募来的决胜军数千射士,及他们的家属陆陆续续抵达,开始划分田界,接着商队送来各种农具、种籽,军营内则送来口粮、盐和一些耕牛,大伙儿顺着河川土地,抢种起可以迅速收获果腹的荞麦,一如高岳曾在百里城所做的那般。 高岳和论惟明在庆州城内,也参观了刚刚落成的学宫,学宫前立起文宣王的庙宇,数十名前来就学的羌人弟子,都自称为岐某、傅某或甘某,各个峨冠博带,正在设礼祭祀。 接着在论堂当中,就坐的州学博士何延望就教授这群弟子学问。 结果高岳听到,一名生徒用汉话发问,为什么我们要搞这些礼仪祭祀黄帝和孔圣?为什么还要设礼祭祀祖先,我们祖先都是放马放羊的,焉识得这些东西? 何博士雍然回答,因你们的祖先出自神农氏姜姓,你父亲不懂,你祖父不懂,但你们的祖先可是懂的。 看到生徒发懵,何博士便提笔,在纸张上写下“羌”和“姜”。 生徒们一看,这俩字好像确实很相似。 何博士就说,羌就是姜,姜即是羌,儿郎为羌,女儿为姜,羌人本就是炎黄的后代,后远居在西陲,和中土渐行渐远,现在我皇唐海内混一,你们认祖归宗才对,既然认祖归宗,便要祭祀先祖,又何须考虑到你一代两代的先人识得不识得? 这样一说,生徒们恍然大悟,原来都是同祖同源的手足啊!先前是有凶逆反乱,高大夫才不得不领兵敉平整个庆州的。 门外的高岳点点头,心想这儒学的教化作用,确实不是盖的,忽悠起来简直眼睛都不眨一下。 深秋时节,庆州的射士移民工作好了,学宫好了,屯田也好了,高岳才放下心,宣布定武军、义宁军出征的将兵,统统调驻去凤翔府的普润,冬日也要并营操练,自己则要听候皇帝的召唤,入京问对。 这次高岳是摩拳擦掌,他入京的目的,一是要落实来年再对渭北党项的征伐,二是要开始在全兴元和凤翔推行经界法。 至于先前俘虏的东山奴,已分数批送出,高岳已安排好: 兴元的茶园、草药园,不用东山奴,高岳将其分卖商贾或豪户,和雇人户佃植,作为兴元百姓的一个“自留地”; 一万东山奴入凤翔、凤州和兴州,在当地射士的监督下,种植棉花; 一万东山奴入兴元城固及利州的铁官,锻造农具和甲兵; 还剩三四千东山奴,全部入凤翔府设立的马坊和羌屯里,替国家和军府放牧豢养马匹。 为此,西川节度使韦皋还专门给高岳写了封信,主动撺掇高岳这次入京,必须取得对渭北党项的征伐大权,而后西川和东川也要加入“瓜分”羌奴的大势当中,你主西北军政,我主西南军政,并开辟石门路,招那云南来降伏。另外韦皋对高岳称,蜀地富产井盐,我正搜罗资料,准备复兴诸葛武侯治蜀时期的“火井煮盐法”,如是三川(东川、西川、兴元)的盐利将会大增,实现三川自给,甚至能抗衡东南海盐如今的独大地位,这样我西南、山南的方镇必将在朝堂居于上流。 不过复兴火井煮盐法,必须要大量的人手,引入羌奴劳作是最佳的选择。 高岳得到信件后,知道这火井,实则就是用天然气来烧制盐。 看来我唐自本人穿越以来,煽动蝴蝶翅膀后,而今打着复古旗帜,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科技革新,将来是否可以催生更为浩荡巨大的风暴,也未可知。 高岳给韦皋回信,答应此事。 原本三川和三南(山南东、荆南、湖南)的方镇就是攻守同盟性质的,这个小小的互帮互助根本不在话下。 另外在京城当中,兴元府判官韦平,也是高岳和韦皋的双重心腹,秘密赴岭南节度使杜佑在安仁坊的甲第,双方私下交换了承诺。 韦平代表高岳,对杜佑说:“虽有一万东山奴入节下军府,然则岭南气候和西北差异太大,道中恐多有死者,去了后遭逢瘴气,怕是死者更多。” 杜佑便急问计从何出,韦平告诉他:“羸弱者死便死了,强壮者可不入糖霜户,节下可将其编组成义从军,这样可得大用。” 所谓的“大用”,说白了就是把这群东山奴编组为岭南军府的“地方武力”,然后就是找到借口,用此军为后盾,征讨岭南地区的俚僚,及崖州的黎人,或者挑唆他们的豪帅互斗,趁机掠夺贩卖人口,充实糖霜户。 得到如此提醒的杜佑顿觉,不由得佩服地说,高三见机,比我等深远。 随后韦平又对杜佑说,其实高岳对节下的疏通琵琶沟新漕运的计划也非常欣赏,如有机遇,必然促成此事。 杜佑大喜,当即表示愿引高三为知己。 如此忠臣尊皇的联盟更壮大起来。 在十月中旬,得到诸多方镇撑腰,并且有敉平庆州的巨大功勋背书的高岳,志得意满地进入京师,觐见了大明宫的皇帝。 皇帝极秘密地在紫宸便殿当中召开问对,仅有陆贽、高岳、窦参、李泌、贾耽五人在场。 议题自然就是庆州党项覆灭后,对渭北和平夏两部党项的处理问题,需要不需要有进一步的征伐行动。 高岳蓦然发觉,陆贽的面容消瘦,眼眶红肿,很明显有什么伤心事。 20.窦参差纲法 虽然陆贽的脸色很难看,但他还是坚持着提出一整套征伐渭北的方案。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军力方面,要使用御营右军、前军,其中右军依旧是高岳为主,前军委托浑为主,计划动用兵力四万,战马一万二千匹,扫尾阶段可让皇帝的殿后神威军接上; 方策方面,依旧是稳住天柱军的平夏党项,集中主力敉平渭北的六府党项,对其他方镇依旧采取暂且姑息政策,至于对西蕃,则继续保持守御态势不变; 财政军资方面,计划来年春出兵,五个月内结束战事,打算用钱四百万贯,是场有预算的战争; 至于出兵理由,陆贽当然也替朝廷早就想好,那便是渭北六府党项曾勾结过西蕃侵攻长安城,并焚毁劫掠唐中宗的定陵,当真罪大恶极。 “军费方面,有没有什么困难?”皇帝最为关心的还是钱。 宰相李泌报告说,支用户部钱,外加小部分两税钱便已足够。 皇帝很满意,承诺这场战事结束后,内库里出五十万贯钱帛,作为将士的激赏钱。 而户部侍郎窦参也趁机向皇帝说:“臣已和中原、东南方镇达成协议,改原本漕运的长纲船为差纲船。” 皇帝便问什么是“差纲船”? 窦参回答说: 刘晏主持漕运时,曾专门在各地设置巡院、转运院,并造有船场,用长纲船将各地财赋折算成轻货,自扬子江发船,直运到京师为止,此便是长纲船,韩节镇宣润时亦是如此;可现在朝廷每年维系巡院(官员开支)和长纲船(船夫和造船、维修费用),需要花费一大笔钱,收税的成本太高昂,故而臣献“差纲船”之策由各方镇、州郡自己出船,逐节将两税钱和斛斗米送到京师来,并在户部内设专门盐铁司判官综理此事,作为报偿,漕运沿途各个方镇适当增加些“留使”、“留州”钱,作为差纲船的薪酬,如此每年朝廷将减省一大笔钱。 窦参此举,一改过去盐铁转运使既管收税,又管运税的模式,实则将其分离:此后将由户部盐铁司判案官在京师,只管收税;各方镇和江淮转运使,只管运税。接下来窦参还向皇帝保证:宣武军答应,只要能每年增加点留使、留州钱,他们不但肯提供差纲船,还愿废除绝大部分埭塘(地方上私设的漕运收费站)。 听到窦参的这个建议,高岳转出班列,强烈反对,他手奉象笏:“如行窦参的差纲法,实则是让朝廷放弃对地方的经界、检田的权力。试问此后连漕运都分给宣武、镇海等方镇去打理,朝廷只能得定额的钱,那昔日陛下答应的量入为出,均衡各州各郡的财赋,减轻天下百姓负担,充实国库军用这诸般的运筹将从何谈起!” “形势使然,安史之乱以来,我唐倚方镇而得以不亡,内征外讨,多是镇兵立功。如朝廷向地方夺利太甚,等于自毁藩屏。如今态势,臣认为朝廷和地方间,已不再是太宗、高宗皇帝在位的模样了。此一时,彼一时也。”窦参也强硬坚持自己的看法,“如废长纲法,用臣的差纲法,非但漕运不扰地方,便利百姓,每年还可为国家节省百万贯钱。” “二三年内可能有些小好处,可长远看来,贻害的是整个国家。”高岳毫不让步。 陆贽赞同高岳的见解,认为用差纲法不过是苟且之计,等于国家默认放弃对地方赋税的清查掌控权力,此后强枝弱干、尾大不掉的态势形成,再想逆转可就困难了。 窦参则一再说,平羌费用要钱数百万贯、米一两百万石,都要倚靠东南的财赋,如果让他们知道,朝廷拿完钱后,还要推行高岳的经界法掘它们的根,怕是整个天下都要乱起来。 果然一听到此,皇帝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昔日李希烈、李怀光、田悦、朱滔、王武俊等方镇的更迭叛乱,让他记忆犹新;更别说这经界法,怕是还会把一票原忠于朝廷的方镇给得罪光。 “经界法是先于凤翔、兴元推行,随即可在东川西川荆南等地再推行,和中原、东南的方镇如今并无关系。”高岳说到。 “高大夫此言,岂非掩耳盗铃?”窦参冷笑起来,意思是李纳、刘玄佐、吴少诚他们都不是傻子,更不是瞎子和聋子,你得晓得京师里的进奏院是干什么的,它不但是个驻京办公室,更是个情报刺探机构。 还没等高岳辩驳,窦参直接在皇帝面前弹劾起他来,“京师有识者皆言,‘高三不死,边事不止’,又言‘乱天下者必高三也’,如今朝廷和西蕃、党项,及地方方镇正是小康停战状态,正该涵养天下财力,休养生息时,高岳为邀宠占功,屡兴战火......” “窦中丞慎言!”那边李泌忽然断喝起来,“岂可以坊间风言,攻讦朝中大臣?” 窦参嘿嘿笑起来,也不反驳,便也不再说话,只是退在一侧。 皇帝暂时没法下决断,便说差纲法和经界法,容后再细谈不迟。 这场问对,因窦参的阻梗,不欢而散。 光顺门外,高岳和陆贽并肩而出,高岳犹自愤然,却看到陆贽的脸色愈发憔悴,便停止发火,关心地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 “堂上老母,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我明日就请求下直,此后段时间要在老母身边奉陪。逸崧啊,我现在方寸大乱,实在不能够帮你......”陆贽说着说着,仰起脸,努力不让眼泪流出。 高岳当即沉默了,过了会儿他对陆贽说,三日后我来拜谒探望令堂。 待到高岳离去后,陆贽独自返归到银台门的学士院里,匆匆收拾东西准备归第,这时另外位翰林学士于公异自廊下走过来,看陆贽泪痕尚在,就询问发生什么事。 陆贽如实相告。 于公异长叹声,说我继母的身体也垮下去,怕是时日无多,子女在人世间岂可不在病榻前尽孝?明日我便也告假,回去侍奉她。 陆贽点点头,说先前郑文明出院,现在你我也告假离去,院中的事,怕是要多多烦劳卫从周了。 三日后,高岳果然携带着厚重的礼物,登陆贽的家宅,来看望韦氏。 然而,以陆贽母亲的病重为开端,朝堂内又一场腥风血雨的争斗徐徐揭开帷幕。 1.陆宅又逢龙 阴阴清禁里,苍翠满春松。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雨露恩偏近,阳和色更浓。 高枝分晓日,虚吹杂宵钟。 香助炉烟远,形疑盖影重。 愿符千载寿,不羡五株封。 倘得回天眷,全胜老碧峰。 陆贽《禁中春松》 +++++++++++++++++++++++++++++++++++++++++++++++++++ 陆贽的家宅很简素,先前皇帝赐来的女乐全被陆贽退还,家中也就数个仆人。 内寝中,墙上为绘着江南风景的壁画,悬挂的帘子后,韦氏躺在榻上。 高岳坐在帘子外,对陆母行叩首之礼。 陆贽急忙又对高岳行礼。 韦氏虽然看起来病很重,但说话还是清晰的,隔着帘子看到高岳,就笑起来,说“阿九在朝中言可及私的友人很少,高郎可算是一位。” “岳不才,曾和敬舆同处宪台院中,有手足友爱之情。”高岳回答说。 毕竟,他和陆贽曾都是在御史台里那穿着打补丁的青衫里行。 韦氏说是啊是啊,那时阿九就喜欢书信里,提起高三你,接着她叹口气:“阿九在京师里为官,我在吴兴家乡日夜思念他,那时身体再不好,可只要想到阿九的信马上会越山越水来,怎么都能耗得住。后来阿九显达了,得蒙皇恩,当上承旨学士,陛下让人用板舆把我从吴地一路抬到这长安城里来,和儿子团聚,几乎天天能看到阿九,我这心思一下子就松了,身体也顿时垮掉......” 高岳刚准备劝韦氏静心养病时,却听堂外处有陆贽仆人急急通传,“有太原府乡贡举子李逢龙来访。” “是陛下!”高岳和陆贽相望,大惊失色。 这李逢龙怎么会默无声息地来到陆宅的。 当高岳和陆贽走到庭院时,却察觉李逢龙穿着便服,头戴软纱帽,已从轿舆里走出,来到门阍处。 他身后跟着两位高品宦官,第五守义和孟光诚,都打扮成身着锦绣的豪商模样,还有几位朝廷太医署的大夫,各个提着药箱。 “高三、陆九,不必拘礼。”李逢龙走进来后,神色显得很焦急,就直接问陆贽,你母亲的病情如何! 还没等陆贽回答,李逢龙就挥挥手,让几名大夫进到寝所,为榻上的韦氏察言观色起来,自己则毕恭毕敬,像个小孩子般站在板窗外,不断偷偷往里张望,想要得到详细情况,但又害怕惊动病人的样子。 “客人为何者,进来吧?”韦氏自榻上坐起,隔着帘子对李逢龙招手。 李逢龙受宠若惊般,步入到寝所里来,坐在帘外的茵席上,呆了会儿,才自报身份,然后就奉上自己带的礼物。 “这个是岭南的煞割糖霜。”李逢龙赶紧递上枚糖狮子,也不顾病人能不能吃糖。 韦氏慈爱地笑着,接下来,吃了几口,说好甜的。 这下李逢龙也笑起来,然后他又张罗着要给韦氏其他的好东西。 可韦氏却问他,“这位郎君看起来非官非庶,你是如何与阿九相识的?” 李逢龙语塞,这会还是高岳打了圆场,“这位李郎君,本是我唐宗室后裔,但却因没了门荫,只能年年入京参加春闱,是礼部南院的常客,以致我和陆九都认得他。” “是是是,我李逢龙是乡贡举子,乡贡举子李逢龙就是在下。”这时李逢龙才急忙应和。 韦氏便问李逢龙考了多少年了。 还没等这位回答,高岳即说已经考了快十年,每次都落第。 “这么多年啊,为何科场始终不捷?”韦氏大为唏嘘。 “这位乡贡举子李逢龙啊,虽然家中营商有钱,但每次春闱时明明可以得贵人相助,却始终茅塞不开,被些不开窍的狐朋狗友坑骗,所以困于科场,十年不捷,理固当然!”高岳这话,说得如惊雷般,吓得在场的孟光诚和第五守义,及大夫们都伏低身躯,抱着药箱抖得不停,又不敢明说。 就连陆贽也失色,赶紧望着呆住的李逢龙。 这李逢龙还没从懵掉的状态里醒转来,高岳下句话更不客气:“幸亏他李氏还算有些家底,让他这十年来折腾,不过依我看,来年如李逢龙还是泥古不化,不识贵人的好,还会落第,此后定会家道败落,到时悔之晚矣!” “大胆!”孟光诚和第五守义尖着嗓子,叱责起胆大妄为的高岳来。 李逢龙也怒发冲冠,心中想:“好你个高岳,居然敢在陆九阿母前如此贬斥朕,岂不知赵孟既能贵之,赵孟亦能贱之的道理,朕现在就让你......” 还没等李逢龙发作,韦氏就发话了,“逢龙啊你别气恼,高郎说得对啊,我看你年纪比高郎还要大,可高郎现在都是紫袍金鱼位列三品了,你虚心点,投卷给高郎或陆九,看得出你是个人才,但龙无尺木不能飞,虽然你得先祖的荫庇,颇有些家赀,但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事,是不是?大丈夫总得当进士出头的。” 一番话,李逢龙只能把怒火压回去,对韦氏陪着笑脸,说高令公教训得对。 然后李逢龙坐了会儿,看韦氏倦困,便起身说告辞,这几位大夫就留在宅中照料。 “赶紧回去温卷,来年春闱逢龙你告捷,我给你张罗烧尾宴,你可一定要来。”韦氏在李逢龙临行前,还不忘劝勉他番。 一会儿后,陆贽家东院设亭当中,李逢龙勃然大怒,指着面若冰霜的高岳:“高三,别以为朕不知道方才你这毒舌下说得是个什么事理!你恨朕把你的经界法搁置下来,又恨朕在窦参差纲法前犹豫不决。你自认为朕的贵人,又讥讽朕什么‘科场不捷’,照你这意思,你是在说朕是个昏君,是个昏君对不对?” 中官们大恐,急忙齐呼“圣主英敏盖世”,齐齐跪拜下来。 可高岳还是强硬得很,根本不愿低头,只是说:“后主前期用诸葛亮时为明君,诸葛死后用小人即为昏君。” “你凭什么自比武侯,朕看你真的是恃宠而骄了。”李逢龙说。 陆贽急忙求情:“高岳虽有狂言,但所说的也是关乎国家公体的大事,还请圣主息雷霆之怒。” 李逢龙哼了声,接着痛心地指着高岳,又指着自己,“高三你到底晓得不晓得,你在兴元府南郑县、城固县试行经界法,被你得罪的形势户数十家,联名的讼状送到御史台当中,窦参早就要仗弹你,是朕把它给压下来留中不发,有些事你能做朕不能做,有些事朕能做但你不能做,朕这是在保护你,懂不懂。” “陛下这是要岳妥协?” “没错,经界法朕让你继续在兴元府和凤翔府去做,但东南漕运此后行窦参的差纲法。均税也好,检田也罢,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 2.高第观晴雨 “如此的话,臣请辞去凤翔尹和西北营田水运使。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不可。”李逢龙很截然。 “请辞去兴元节度使。” “不可。” “来年征讨渭北党项,请改换他人为御营右军使。” “不可。”李逢龙说完后,不准高岳再说下去,“你即刻回凤翔府去,做该你做的事,京师内有朕在这里,东南的事此后禁止你发表意见。” “行差纲法不出三年,漕运、盐政必会大坏。”高岳只是说了这句后,便起身来准备告辞。 结果刚刚转身,李逢龙在背后唤住他。 “到时候如朕翻悔,高三你还会不会再如奉天城危难那会,伴在朕的身旁吗?” 高岳恨恨地望了李逢龙眼,没有作答。 李逢龙却深叹口气,说朕不会让你和陆九真正离开的,哪怕有时候你们并不体谅朕的苦衷,朕也不会怪你,真真假假,朕在奉天城时已看得十分清楚,但是要记住,朕迟早还是要重用你和陆九的。 说完这些,李逢龙又要求高岳:“旬日后,朕要在畿内秋猎,高三你必须伴同,不准推辞,不准告病!” 宣平坊高岳的私邸内,兴元府判官韦平在此,和归来的高岳商议。 “我说要辞去兴元凤翔两府事。”高岳对韦平说。 韦平急忙问,圣主如何说。 “皆不可。” 韦平长吁口气,“圣主与你早已胶固,是不可能自断臂腕,削去你的官职的。” 可高岳心中犹自不平,对韦平说:“我知圣主是在行帝王勾矩平衡之术,然而现在不认可在天下推行经界法,那么以后再推行,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韦平劝说道,天下人情纷杂,圣主居中仲裁怎能做到泾渭分明呢? “窦参这老獠奴,以前我对窦喜鹊略施惩戒,希望能警告他们叔侄两人下,可谁料这位真的要针对我,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高岳望着案头的烛火,徐徐说到。 但接下来数日的情形,却让高岳愈发觉得形势的严峻。 窦参肯定是抓住兴元府的内情,串联数十反对经界法的形势户,至京师内争讼不休,御史台里压不住,部分亲窦参的御史开始轮番弹劾高岳,声势很浩大。 弹劾的理由很多,有说高岳在兴元府私设邸肆、旗亭、州庄敛财的,有说高岳借经界法侵吞百姓田产的,甚至在窦参授意下,还有翻出黄文语的案件,说高岳滥施刑罚,损害法律公义的。 并且这数十形势户,还公然威胁说,如南郑县和城固县真的按照新的砧基簿重新核定田产和赋税徭役的话,他们当中绝对有人要在大明宫阙前自杀,那时溅你高岳一身腥臭,看你如何收场。 之前没窦参撑腰,兴元府的这群形势户还不敢如何,最多只是在兴元邸报上写篇文章诽谤诽谤,但现在却是气焰嚣张,手舞足蹈。 喜鹊窦申这段时间也上蹿下跳,到处拉拢同党,营造声势。 一度拉到了太常博士李吉甫那里,不过李吉甫却把来者给骂出去,称我和高岳素不相能那是政见理念不合,还没堕落到和你窦喜鹊合流的地步。 窦申还找了几位道士,要联络三清殿宫主司马承祯反高岳,但也被司马承祯断然拒绝。 地方上的声势也大,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平卢军节度使李纳和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等纷纷上奏,称高岳经界法是“蠹害天下,离间君臣”的恶法,要皇帝惩办高岳。 高岳明白,自己得罪的,是个庞大而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这些困难和反驳,是他早已预想到的。 皇帝倒算比较强硬,御史的弹状统统留中不发,告状的形势户在他授意下被皇都巡城司监管起来,有出言不逊的直接送到京兆府受杖刑,而对方镇的奏疏,皇帝的答复是:“朕愿在东南行差纲法,然在兴元、凤翔行经界法,卿等也不得加以干涉。”这实际也等于给窦参个答复或警告: 意思是你和高岳各退一步,别让朕为难。 果然在皇帝如此的答复后,窦参消停了不少。 五日后朝会结束,高岳骑马自大明宫而出,恰好在宫门外,和窦申相遇,而光宅坊街道处,巡城判司郭锻恰好也在那里。 郭锻立刻小跑上前,毕恭毕敬地为五品的窦申执鞭,而根本不理会三品的高岳。 窦申得意地大笑,“都说郭判司是整座长安城的晴雨历,果不其然。” 郭锻立即说:“这天下干什么行当,和农人都一样。” “怎么说?” “都要懂得看天,才能吃得着饭食。” “你儿子可在定武军谋食呢?” 郭锻笑笑,不作声,大致意思是只要你赏识,郭再贞离开定武军,到其他方镇或皇城禁军内谋个更好的差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 于是窦申趾高气扬,瞪了高岳眼,怡怡然策马而去。 傍晚时分,高岳乘马来到宣平坊自家甲第,待到下马后走入大门,前庭的客馆廊下,有位闪出。 高岳一瞧,果然是满脸横肉、肤色黝黑的郭锻。 这位刚才还给窦申执鞭,转眼间就窜到自家来了。 于是高岳冷笑声,挖苦郭锻:“郭判司你观天下晴雨,应当登宫中高台才是,怎么到本尹的私邸里来呢?” 郭锻急忙趋前说:“现在最大的晴雨,便是大尹你家的晴雨......” “你是说,窦参的身后,有位亲王?那是谁?”客馆的房间里,听到郭锻的情报,高岳颇有些惊讶。 郭锻便说如此如此,是谁是谁。 高岳颔首,对郭锻说:“你意思是,窦参企图为相,还要让这位亲王接手皇都巡城司?” 皇都巡城司,也就是原来的金吾军,如今掌管着整个宫内和长安城的巡警治安,及对大臣的监察,是皇帝御座前最重要的禁卫武装,郭锻正是这队伍里的骨干。 高岳一想,便明白了,他问郭锻:“你这次来,怕奉的是巡城司枢密使尹志贞的意思。” 很显然,尹志贞身为个中官,是不甘心把巡城司的权力拱手让给和窦参结党的那位亲王的。 而郭锻现在附身在权阉集团里,过得不晓得多风光多滋润,当然也不想那位亲王得势。 郭锻躬身,“这不但是尹的意思,也是神威军监勾当王希迁,和神策军京西大营都统监军谭知重的意思,他们都想结纳您为奥援。” “哦?”高岳电石火光,立刻想到了突破口。 3.秋猎云阳原 自家宅邸的六曲屏风前,高岳背着手,听着郭锻的细细叙述,不由得慨叹: 没想到,在这个位面历史当中的我,居然加入了阉党集团。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自从皇帝播迁奉天城后,神策和神威两支禁军(一支野战,一支内廷)和巡城司的兵权已归宦官所有,天子内库的钱帛也是宦官在管,总的来说皇帝正倚靠翰林学士、中官集团,侵夺着原本属南衙宰相的权力,大明宫正逐步取代皇城南衙,成为朝政的中枢。 这种情况,部分大臣自然不愿看到,士大夫和宦官的矛盾自此而生。 不管窦参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他已经开始触碰到宦官们的利益,这群宦官不是傻子,更不是善类,他们很自然地开始拉拢窦参的对立面,也即是自己身上来。 “这件事,韦南康知晓否?”高岳回过脸来,询问郭锻。 郭锻近身,说西川判官刘辟先前也来到京中,暗地里运作番,应该是和内廷的中官们达成协议了。 高岳点点头,知道韦皋这家伙是特别能来事儿的,是绝不甘落人后的。 “告诉各位内侍中官,马上出京赴凤翔府半道,我会去奉天城拜谒谭监军。”幽微的烛火下,高岳等于是向郭锻交了底。 郭锻大喜,刚准备离去时,高岳唤住他,说了句:“郭判司,这次你又站对了,不过扳倒窦参绝非一时之功,这两三年你能忍吗?” “这对郭锻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大唐京城著名不倒翁、生存专家郭判司慨然说到。 旬日后即秋九月,皇帝主持的大规模田猎开始。 正如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里所言,秋乃是杀气之始也,特别适宜征伐或田猎,所谓“金者秋,杀气之始也。建立旗鼓、杖把旄钺,以诛贼残,禁暴虐,安集,故动众兴师,必应义理,出则祠兵,入则振旅,以闲习之,因于搜狩,存不忘亡,安不忘危,修城郭,缮墙垣,审群禁,饬兵甲......”而今西蕃已不敢在秋月对唐家西北发动侵略,高岳也刚刚敉平东山党项,海内方镇也各自获安,在征伐武功方面朝廷已达“小康”的水准,故而皇帝特意下诏,要在京畿和渭北交界处的云阳举办大猎仪式,在诏书里称:“当今四海无虞,只以田猎而教战,朕以神威、神策军中无事,便田猎出城,既临戎虏之边,且试偏裨之艺,更观六军进退动静之度!” 也即是说皇帝秋猎的目的有三: 一是夸耀朝廷武功,威慑方镇; 二是故意领军在云阳处田猎,也是在试探渭北六府党项动静; 三便是借着田猎来练兵,校察禁军将士的骑射武艺,所谓“观六军进退动静之度”。 九月九,既是重阳,也为刚日,野外禽兽已长成,百姓的麦收粟收也已完成,是秋猎巡狩的最佳日子。在皇帝下达诏书后,大明宫北苑热闹鼎沸,中官们在张罗器具,神策、神威的射生官们都在弩场上校验弓弩,而亲王、大臣、近臣们则云集于此,各个骑乘骏马背负弓囊,无不神采飞扬,更有工部虞部司的官员早前十日,便前往云阳处,去测量猎场的广狭和道路,标识好旗帜,并负责安顿好四周百姓。 玄武门旁侧的飞龙马厩边,高岳穿着越州所贡的宝花花纹卷云罗的锦衣,灰色短幞,马鞍上吊着鹿皮胡禄袋,内里插三十根鹅翎箭,正在厩舍前,望着北苑茫茫的草地和果树。 “这不是高三吗?”甜甜而有些慵懒的女声传来。 高岳转头,看到的正是义阳公主,穿着绯红色的窄衣,背着弓箭,梳着团子发髻,登小靴,骑着匹枣红色战马,看上去就像团火焰似的。 高岳便急忙行礼,义阳公主抿嘴笑起来,而后指着身后名军将打扮的,爽朗地说“这便是我夫君,前几日刚刚入京。” 那年轻军将对高岳施礼。 高岳知道,这位不是他人,正是如今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的次子王士平:皇帝为了安顿成德(恒冀)、卢龙(幽燕)和天雄(魏博)这三个河朔方镇,也算是下了血本。 王士平和义阳成婚后,便作为本镇和朝廷的“信使”,频繁往来于成德和长安之间。 这会儿马蹄轻扬,灵虚公主脱去了羽衣,今日穿着紫色葡萄立草窄锦衣,骑着覆锦马鞍,挑着马尾式样的发辫,赤红色抹额,是英姿飒爽,她也参与了田猎,骑着白色骏马而来。 看着高岳身着猎衣的模样,灵虚眼里又浮现出爱慕的色彩来。 “高三,听说你先前在问对时,被窦参阻梗了?”飞龙厩院中僻静的馆舍里,灵虚主动给高岳递来红色的襦衣,此衣从远处看去十分醒目,从猎人员都要罩在衣衫上,以防止被他人射箭误伤。 义阳和王士平则在另外处馆舍穿衣喂马,王士平对灵虚的举动好像根本不惊讶,据说他和义阳虽然感情不错,可私下地也是各自玩各自的,互不干扰。 对灵虚的发问,高岳不言语。 这弄得灵虚也有些害怕,她害怕高岳会由此对她父女有什么恨意,就解释说:“现在窦参有中原、江淮的方镇作为倚仗,爷有时也是无可奈何,你就委曲下,早晚会有见分晓的日子。” “我晓得。”高岳便这样说到。 可正在说话间,灵虚居然把红襦衣给他手把手穿上了,窈窕的身躯时不时就触碰在他的后背上,温温软软的,高岳有些窘,可还没等他说什么,灵虚就又抽出黑色和白色的布带来,把高岳衣袖关节处细细地束紧,这样有利于引弓发箭。 灵虚低着乌黑的眉毛,在给自己束布带时因为用力,嘴唇微微咬着,一脸认真的模样,居然让高岳的心脏跃动几下。 不,不行,当初拒绝就是拒绝了。 高岳如此告诫着自己。 这时候绵绵的号角声响起,皇帝的仪仗队伍想必是出大明宫了。 “我们得跟上。”灵虚如此说到,接着翻身上马。 次日,云阳处,障云四起,树林染红,工部虞部司事前动员了上万百姓,将整个猎场范围处尽量整平,三面用猎网、布障围住,只留南面一阙。 接着原野之上,皇帝、妃嫔女官、亲王、大臣、近臣、中官,和神威、神策,及高岳遣送来的三百从猎的定武军骑兵,是千骑万乘,呼声如雷,自云阳以南的猎场缺口处涌入,开始田猎。 4.虢王李则之 云阳的旷野和山泽间,疾驰满了骑着骏马,穿着锦衣和红袄的男男女女,飞鹰走犬,好不热闹。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大明宫的仪仗队伍在中央位置,更显得醒目,其中皇帝的车辆撑着青色的伞盖,和赤红色的帷幕,四周数十名背负弓箭的神威军射生骑士,其后跟着宋若华、宋若昭等女官、妃嫔,还有大批朱紫衣衫的中官部伍。 可皇帝并不在车中,这位亲自骑着马,是背抽金簇箭,翻身控角弓,驰射着被手持套索、长矛的士兵们哄叫着驱逐起来的飞禽走兽们,这叫“驱逆”。 第一波禽兽在皇帝眼前而过,从猎的军将把检校过的弓箭交给皇帝,皇帝引弓,射中一只野兔,左右皆高呼万岁; 而后第二波而过,军将再奉把弓箭,皇帝再射,又中一只麋鹿,万岁声高震不休; 待到第三波过来后,皇帝亲自策马,居士兵赶来的禽兽群左侧,第三次发箭,又中只野雉,这便是大绥。 接下来,各位深居十王宅的皇子王孙们,按照秩序的规定,纷纷驱马而出,跟着皇帝的节奏开始围猎,此即是小绥。 可这群皇子王孙们,在十王百孙宅里养尊处优太久,不少人连马都骑不利索,射出的箭也是七零八落,惹得车驾仪仗里的女官、军将和禁军士卒们哄笑,皇帝也立马握住弓,哈哈大笑。 不过高岳瞧见,其中倒是有位近六十岁的老者,却英姿勃发,鹤立鸡群,连连射中猎物,其中当士兵们点火烧草时,许多飞鸟被惊得飞起,这位连连拉弦响动,那飞鸟也是不断坠落,堪称神射手了! “这位?”高岳用马鞭指着这亲王,向灵虚、义阳发问道。 “这位是嗣虢王,李则之。”灵虚回答说。 高岳心里一动:那夜郭锻所言的,窦参结纳的亲王,就是这位虢王了。 他的地位,和嗣曹王皋是相当的。 李则之的先祖,是高祖李渊的第十五子虢庄王李凤,其父为玄宗皇帝时的河南道节度使李巨,安史之乱后李巨进入剑南道遂州担当刺史,被叛将段子璋所杀。现在这位李则之,因深通文学、书法和绘画,被曹王皋举荐,现在担当的官衔也是检校御史大夫。 “李则之......”高岳沉吟道,恰好此刻他眼神转向仪仗队伍右侧,却看到女官的人群里,宋若华、宋若昭之后,有位年纪还小的女子,正是宋氏小妹若宪,虽然没正式入宫,可她也来参加这场盛事。 看到高岳不经意望到她,若宪明显慌张不已,赶紧低头下来...... 等到大臣们都开始围猎时,高岳倒没有凑热闹,他信马由缰,走着走着,来到了中官们田猎的队伍前。 中官们用的“竿打法”,这种打猎法针对的主要是小动物,一群黄衫小儿手持长竹竿,走在前首,到颇深的茅草地时就挥竿扫打,待到雀儿鹌鹑等惊起时,后侧的人上前,再用弓弩射猎。 “淇侯!”看到高岳策马而至,这群中官们大多是认得他的,便各个躬身行礼。 高岳见到霍忠唐等都在其中,便笑起来,说何太拘礼,随后下马,和霍忠唐等互相以行第称呼,亲热得很。 忽然,高岳见到,数尺远的地面上坐着位用手回收缴线的小宦官,用种奇怪的眼神盯住自己。 所谓缴,就是箭矢后系着的绳索,打猎时方便收回。 “你是谁?”高岳问到。 那小宦官看到个子有些高的高岳,带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又想起这位就是双手沾满数万党项鲜血的“人屠”,不由得骇然,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回话。 霍忠唐笑起来,对高岳说:“不瞒三郎,这小子是个东山奴,我从彭原仓城买来的,现在是我的外院郎君(假子),给他取了个汉名叫文澈。” 听到这,高岳笑了笑,“他被阉割后,这么快就能从猎了?” “羌人体格强壮,和走兽没什么区别。” 这时高岳望着霍文澈,只看得这小宦官心里发毛。 “你手边有支弩,如果想为东山党羌或者你家人报仇的话,可以射我。”接着高岳一顿一顿地说到。 哄笑声里,霍文澈脸色惨白,蹲在原地,根本不敢触摸身边的手弩。 高岳上前,将手弩举起,接着弩臂弹动一只被长竿打起的鹌鹑在半空里翻动下,被他射出的弩箭贯穿,扑棱棱坠在了草中。 “放弃复仇的念头吧,再过十年,你们还留在庆州的同种只会认为自己生来便是唐人。而被没为奴隶的,天南海北,渐渐也会消弭原本的族群意识。不过霍文澈,如果你想要问我为什么要对整个东山党羌动杀手的话?”说到这,高岳用手指着围障的外侧。 粗通汉话的霍文澈望去,那里站着白衣灰衣的百姓们,举着铁叉、绳网、套索等东西,兴致勃勃地往里面张望。 按照田猎的规定,皇帝、亲王和大臣们依次捕得猎物后,最后便可以放四周百姓入猎场,捕得剩下的飞禽走兽当作“野味”,这样也能展示统治者与民同乐、与民同利的一面。 “我不想他们被你们杀死、掠夺,这次我围剿东山后,解救出来的汉人奴隶就不下三千,我想他们好好地在家乡活着,在看到天子田猎时自己也感到快乐,所以就先灭了你们。现在你的根断了,血脉和仇恨也不必再延续下去,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高岳说的话,霍文澈似懂非懂。 正在此刻,一只长身而敏捷的猎犬,细细脖子上悬着金铃,在众人惊呼里,窜入到草丛里,将高岳方才射中的鹌鹑衔住,接着转身,向一位女猎者跑去。 “主!” 此人正是灵虚,她提起那只鹌鹑,对高岳挥挥手,意思是邀请他陪自己往那边山林继续捕猎。 马蹄飞奔在草野上,灵虚的秀发飞动着,她的兴致很高,束紧的衣衫里,胸脯急速跃动着,敏锐的双眸望着猎场设置摇动的旗旆,听着铜钲的敲打,口中喊着“交交”的声音,随着飞腾的猎鹰掠过的地带,不断引弓射箭,捕杀各种猎物。 身后的黄衫小儿、公主府随从们是汗下如雨,骑着马拉着装着中箭野兽的槛车,是落得越来越远。 “高郎,那里有只鹿。”灵虚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即刻看住那停下来回望的鹿,它有美丽的斑点,和佛经画卷里所绘的一模一样。 5.马宜驽不乐 高岳看到这鹿,也不由得惊叹住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灵虚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均匀下来,而后捻出根箭矢,搭在弦上。 一箭飞去,那鹿闪电般跃起,箭落在它的身后,待到灵虚抬眼,那鹿早已往火红色的枫林处疾奔而去了。 “休想走。”灵虚伏在马鞍上,纵身便追。 高岳连呼公主可归,可灵虚还在往前跑了足足数里地,高岳无奈,也只能跟在其后。 “烧林了。”他俩回过味来,发觉那鹿早已消失在眼前的山麓密林中,而背后十余里处,原野和林子间燃起大火,染红满天的暮色,这是围猎的最**,通过焚烧草丛和树林,来逼得猎物焦头烂额跑出,再行彻底的捕猎。 这种壮阔的景象,带着原始的野蛮美感,高岳和灵虚不由得都看得痴了,漫山遍野的红色火焰,还有四周如蝼蚁般跑来跑去的士卒和民众,当然野地里也到处跳跃着各色野兽。 “云!”忽然灵虚不安地喊起来。 天际原本像障子般的云,不知何时起会合起来,人们在围地上的猎物,云也围住了这整个片大地,昏昏漠漠当间,清冷的秋雨不合时宜地落下来,点点滴滴,打在马鬃和猎衣上,也落在原本翻滚的火焰里,激起了灰白色的大雾,很快弥散开来,田猎的众人在当中辨物困难,身影奔来奔去。 灵虚和高岳狼狈地在雨中骑着马,火和雨水混合生成的雾气吹过来,他们只能小心地低着头,在云阳的野林间,摸索着道路,如今身旁只剩下一只落在灵虚肩头的猎鹰,还有那只系着金铃的猎狗了。 “那里有处洞窟,我们且进去避避雨。”灵虚指着处裂开的山崖说到。 这灰白色的山崖两面的坳处,长满了树木,那洞窟恰好是夹在崖石间的,是个天然形成的大裂缝,有些乱石垒在其下,大约是过往避雨的樵夫和猎人堆起来的,好像个台阶。 这时,同样狼狈的皇帝和随行近臣、中官们,乱哄哄地携带着猎物,来到云阳的处村落,皇帝打马走入最靠着外的家茅舍,巡城司士兵们紧随其后。 “勿慌,勿慌。”皇帝来到民户家中后,便让前来叩拜的主人全家起身,自己脱去猎衣,侍卫的巡城司们端来胡床,皇帝就坐在檐下,宋氏姊妹们侍立左右,皇帝望着越来越大的雨,叹口气说天公不作美,接着就和颜悦色地问户主是何人。 “小人马宜驽。”那户主看到眼前这位,又见到站在庭院里穿着绢布甲的巡城司士卒,及身旁如仙女般的朝廷女官,心知肯定是九五至尊无疑了。 “叨扰了。”皇帝说到。 而后皇帝特意到马宜驽家的灶头上绕了圈,揭开锅瞧瞧,了解下百姓们的伙食。 接着几名士卒将打来的野味,交到马宜驽的妻女手中,顺带给了些钱,要她们烧野味、煮黍饭来给皇帝和近侍们充饥。 “今年京畿和西北的麦子也好,粟米也好,都很是丰稔啊!”皇帝叫马宜驽坐在和自己对面的胡床上,然后开始话桑麻、套近乎。 其实皇帝秋猎还有个目的,那就是观察民间的收成,当然反馈让他得意:这两三年风调雨顺,至泾阳、三原这片来看,公私仓廪都是充裕的。 马宜驽也点点头,说确实如此。 “那丰稔后,又完了税,马上冬至到元日,可以给家人食肉衣帛了吧?心里面也快乐了吧?”皇帝想到丰收了,农民的日子肯定改善不少。 可马宜驽却毫不客气地说:“不乐!” 场面顿时十分尴尬。 皇帝望望宋若华,又看看宋若昭和若宪,然后哈哈干笑几下,就问马宜驽:“为什么收获丰稔,你反倒不乐呢?” 云阳那无名山崖的洞窟里,高岳和灵虚将马拴在其外的树干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窟中。 窟中不高,但极宽极长,有岩石如大床般,上面还铺着些干草,其下用圈石子围成个小火塘,里面还有木炭余烬,旁侧堆着些柴禾,看来时不时会有人在这里休憩。 待到高岳点起火折子,将柴禾燃着丢入火塘后,察觉到那岩石间被凿成个狭长的佛龛,卧着尊神色安详的菩萨,两人便立起身子,对这菩萨合掌礼拜。 随后灵虚将随身带着的猎物,一只死去的野雉,用匕首切下肉来,扔给了自己的鹰。 鹰在慢吞吞撕咬着,而猎犬则蹲坐在洞窟的“门扉”处,耸着尖尖的耳朵,往雨幕里静静张望。 很快,灵虚看了高岳眼,便开始褪去红色的襦衣。 马宜驽的宅中,马宜驽正对皇帝说自己为何“不乐”: “这两年是多收了十斗粮,可官家一点信用都没有,当初颁行两税时明明白白对俺们说,除去两税外不得别征一钱,可如今杂税名目繁杂、多如牛毛,朝廷要征,州县也要征,这杂税眼看着就要超越两税正赋了!” 皇帝的脸色难堪起来。 马宜驽继续说下去:“多收点粮食,还没到秋,就被官家惦记着,强行给俺们摊派,说什么‘和籴本’,其实就是把田亩里的粮食硬征了去,不给一文钱。” “这,这,赋税不应该先从富户那里征嘛。”皇帝犹自辩解。 马宜驽毫不客气,看来有很大的怨气,“哼,衣冠户、形势户各个避开差役,贫户呢各个逃亡,只能把两头缺失的税钱全都压在俺们头上。本来官家说,上缴的斛斗米送到道路边就行,可事到临头,又是拉俺们的驴子,又是拉俺们的犊车,说是要给京西军镇送粮,一趟回来,驴子死了,车也坏了,这良善百姓的日子没法过,灾荒的年份要被饿死,丰稔的年份也要被盘剥死,还乐,乐个xxx!” 这话说得皇帝额头上直冒汗,脸色时而白时而红。 他现在总算明白,在现如今的体制下,朝廷从百姓那里征到手一斗粮食,层层盘剥摊派,百姓往往要付出五斗乃至六斗的代价,李泌和陆贽所言的赋税差科不明不均就是如此的道理,高岳要推行经界法也是如此的道理。 朝廷大臣煌煌万言,还不如这马宜驽一顿乡野味道的怒斥来的警醒。 “对,对了,高岳呢?朕本来就想召他来问对的。”这会儿,皇帝才想起高岳啥时候消失踪影了? 6.灵虚饮烈酒 于是皇帝下令,让身旁的巡城司子弟看看,都有多少从猎的大臣到这村社中来避雨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很快皇帝又见到,义阳公主和王士平的车马已经到来,却又没看到长女灵虚的身影,就不经意又问了下,萱淑哪里去了? 先前听皇帝问高岳还没啥,但一听皇帝又问灵虚,廊下坐着的翰林学士卫次公刷得下,汗珠滚滚而落。 郑出院,陆贽而今又告假侍奉病母,所以他伴随在皇帝田猎的车驾旁,更要命的是,早前逃难奉天时他是听到过那灵虚和高岳对话的,现在两人同时在这广袤的猎场,遇雨后消失,怕是“凶多吉少”。 “会不会惨遭株连?”卫次公时刻都在担惊受怕,现在也不例外。 山崖的无名洞扉当中,褪去襦衣的灵虚,将其摊在旁侧的岩台上要晾干,而后抱着膝盖,坐在火塘边,火光照着她雪白的肌肤,她瞥了不安的高岳眼,便带着怨恨嘀咕声:“你害怕什么?” “不,不,没什么。”高岳赶紧正襟危坐。 黄色的火光里,在洞里一圈圈发散,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映在石壁上。 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高岳摸摸革带,想起携带了个小皮囊,内里装着兴元军府酿造的“中梁烧”,便拧开软木塞,啜饮了两口,顿时觉得暖洋洋的。 这时灵虚看着他,也看着那皮囊,就问这是什么。 高岳答曰是烧酒,云阳秋猎的原野旷寒,我带着暖身的。 灵虚嗅到强烈的酒香味,就伸手索要,说本主躯体发寒,我也要喝。 “你可以饮酒吗?”高岳疑惑。 灵虚点点头,带着骄傲说,别小觑本主的酒量。 信以为真的高岳就递送过去,灵虚仰起脖子,喝了两口,然后高岳眼睁睁看着:一轮红晕,顿时从她的后脖,涌上了耳轮,随即升到了额头。 “你!”高岳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把酒囊搁下的灵虚,咕噜垂下脑袋,静止一小会儿,而后抬起脸来,红晕血气集中到她的脸腮,满眼都是水汪汪的,反照的火焰一跳跳的,高岳惊愕的表情也投射其间,接着灵虚用手自己摸了自己的脸,娇憨地喊了句,好烫,如沸汤般...... “圣主,你也不用找那什么高大尹的高小尹的,朝堂里的哪里晓得俺们百姓家的疾苦?圣主要问,最近整个畿北数县,来个叫韩处士的后生,说是要用脚用眼,来看看西北、山南、京兆、同华这二十州的赋税差役实情,要瞧瞧什么经界法是不是良法,就是不晓得那韩处士口中的经界法是个什么模样,能不能帮到俺们。”马宜驽一五一十地对坐立不安的皇帝如此说到。 “韩处士......”听到这名字,皇帝沉吟起来。 此刻,巡城司判司郭锻踏着泥水,和几位子弟立在廊前的地面上。 宋若华立在廊檐下,对郭锻传达皇帝的命令,速速去寻检校御史大夫高岳,还有灵虚公主,这两位都在雨中走失。 郭锻当即受命。 卫次公是如坐针毡。 “郭判司去寻阿姊,绝对不适合,就让本主去找好了。”伞盖下的义阳,拉着夫君王士平,披上蓑衣和软笠,跨上了马背,如此说完后,就冒着雨出去了。 而郭锻和数位心腹也策马跟在其后,村口处遇到了一群提着猎物的中官,郭锻就问他们,见到灵虚公主和高淇侯没有? 几位中官如实回答,方才我们打竿射猎时,淇侯来过,然后灵虚公主也来了,可很快两人便并辔齐驱,去追捕更多的猎物去了。 “!”郭锻拉着缰绳,是满脸的惊吓。 洞扉里,火光下,灵虚满面的酒晕,将箍环扯下,披散着如云的黑发,锦衣的圆领也半开着,眼神迷离,对着高岳慢慢地,像只猫般地靠过来。 高岳被她的阴影罩住,背脊死死贴在岩壁上,“灵虚......” “叫我萱淑!”灵虚嗔怪。 “是,是,萱淑,你冷静点。” “冷静?本主很冷静,外面雨这么大,洞扉里也只剩你我两人,以后怕是再也没有如此的良遇,高郎你知道吗?奉天后,我始终觉得,我就是你的,我这个人是你的,不是别人的。” “不,萱淑你误会,那时我只是为了大唐的社稷,做了我应该做的,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感激的心理。” “现在本主做的,也是应该做的。”灵虚说着,手便摁在了高岳的腿上。 高岳只觉得香气袭来,然则他还保存着理智,便要推搡李萱淑,“你冷静点,菩萨在看着呢......” “那菩萨知道不知道,本主的心里有多难受。”灵虚的泪珠打着转转,“只求高郎略一温存,施以甘霖。” 雨似乎有些小了,郭锻骑马来到更北面的枫林前,就把几位心腹给唤住,“就到此为止吧?” “这怎么可以,判司?淇侯和灵虚公主还没有踪影呢!”一名心腹急忙抱拳说到。 结果郭锻狠狠抽了他一鞭子,“痴儿,淇侯和灵虚公主需要你去找?那义阳公主不是去寻了?” 这话说的几位巡城司的军校,是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我们做圣主钩矩这么多年,你们懂不懂?有的事情本是芝麻大的,我们把它锻炼成萝卜那么大,那便是功勋;可有些事情有千钧那么重,谁敢往秤上去掂量?别过问,你我是吃不住的。” 这番话果然说的几位巡城司军校毛骨悚然,各个佩服判司的行事。 村舍当中,皇帝心情郁郁,特别当他面前摆上马宜驽一家做好的热气腾腾饭食时,更是有无从下箸的感觉。 皇帝又见到,一份笸箩当中盛着腌好的冷肉,他便吃了块,知道这绝非是他今日所捕猎的,便询问马宜驽说,这是你招待朕的? “是驴肉,用俺家死掉的那头驴做的,死了就死了,皮能卖出去,肉还能吃。”马宜驽回答说。 听到这话,皇帝径自将食箸给放下,周围的女官、中官和学士们也都低头,不敢再吃。 接着皇帝痛苦地用手扶着额头,不再言语。 到了子夜时分,义阳公主总算把灵虚给寻到了,而后驱马来到村社。 其后又过了半个时辰,郭锻也把淇侯高岳给寻到了。 7.天下事难为 该晚,田猎的数千人马,环绕着云阳的这个小村舍立起大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马宜驽将家中的正堂和寝所都让给皇帝一行,自己和家人都宿在厩舍当中。 雨总算停了,乌云消散后,月亮朦朦胧胧地,半掩着。 西寝当中,灵虚倚靠在窗棂上,脸上不晓得是什么神情,痴痴望着那轮几乎看不清楚的月。 义阳则一脸坏笑,凑了过来...... 而正堂当中,皇帝和高岳、卫次公促膝长谈。 “经界法无论如何要去推行,但东南暂且不合时机,高三你先就在兴元和凤翔大胆推行,如有效力,朕便力主在京畿行此法。”今日听了马宜驽的话,皇帝深受震动。 然后皇帝让卫次公承受密旨:“从周你差遣人,找到这韩处士,朕也想与他谈谈。” “韩处士乃韩仲卿之子,韩会之弟。他之前在兴元府的韬奋学宫里就学。”高岳主动摊明韩愈的身份。 皇帝点头,说这无妨,朕只想从韩处士那里获得更多的实情,在大明宫里根本见不到也听不到的实情。 “韩退之是个骨鲠正直之士,他绝不会对陛下有所隐瞒的。” 这时皇帝站起来,叹口气,“朕今日总算是见到了税法害人的弊端,要朕说的话,你和陆九所谏言的都是对的。但朕在真正革新前,还得韬光养晦啊,税得继续狠着心收,仗也得继续狠着心打。所以高三,你明不明白。” “是,臣岳明白,只须陛下此后在凤翔府和兴元府事务上不为他人所动,信任臣岳就行。” 皇帝笑起来,说今日高三你怎么如此易与(好说话)? 这下高岳脸上闪过丝慌乱。 那边卫次公更是噗咚声,把脑门都砸到了地板上。 田猎结束后的九月中,高岳在紫宸殿内向皇帝辞行。 皇帝对高岳说你暂且不要走,接着于延英殿内专门召开问对。 不过高岳不在场。 只有李泌、贾耽两位宰相在场。 此刻宰相班子又发生变动,李勉去世了,也即是说中书门下只有李泌和贾耽两位正牌宰相。 两位的分工不同,李泌负责国政和财计,贾耽则负责御营筹办。 李泌自觉年龄大了,精力不济,所以始终对皇帝请求,再加一两位宰相,替他分担政务压力。 “朕欲白麻宣下,以高岳为平章事执政,可否?”今日在延英殿内,皇帝堂然说出了这个话题。 随即皇帝又说,你二位此后可居尚书省左右仆射,继续参与国政。 这下贾耽有些激动地握住象笏,眼睛直向李泌那里望。 其实拔擢高岳为执政,贾耽是认可的,自从高岳接替他治理山南西道以来,他对高岳的才能始终欣赏。 贾耽当然也明白,李泌和自己的想法也是相同的。 现在皇帝明确开口,咱俩也应该推高岳一把才是。 然而出乎贾耽意外的是,李泌却低着头,对皇帝的询问不置一词。 “先生?”皇帝坐回到绳床上,再次征询。 终于李泌上前,表态说:“现西北营田,山南整军,根本离不开高岳。况且高岳骤然于七八年内,由一介御史,升为正拜御史大夫兼判两府事,已是超班的荣资,如再白麻宣下为相,恐违朝廷体统。” “邺侯......”贾耽几乎没忍住,就要上前理论。 可转瞬间皇帝变了口风,“那依先生的见解,朝班内论资排辈,谁该接过执政的位置呢?” 李泌便问,请陛下先说人选。 贾耽则呆在一旁,他不太明白这两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朕觉得大理卿董晋、户部侍郎窦参、散骑常侍班宏、礼部侍郎高郢、太常卿鲍防,都有升迁为执政的资历。”皇帝很快就说出五位人选来。 李泌说:“高郢、鲍防乃文学之士,不宜为执政。” 又说:“董晋有器量但性格过于弘缓,班宏廉正但性格过于迟滞,窦参机敏有术数可心胸偏狭,陛下欲用此三者平章事,则不可独用。” “唔......”皇帝颔首,然后对李泌说,“窦参昔日为大理寺司直时,班宏都已是刑部侍郎,论资历窦参也不合格,朕不妨便用董晋与班宏为相。” “如高岳,依旧判两府事,兼西北营田水运不变。”李泌提出这个建议后,皇帝也答应了。 延英殿的阁门外,贾耽终于没忍住,摊开手对李泌抱怨说,邺侯你身为宰执,高岳的才能你不是不清楚,不是不了解,为什么还要违心地推举其他几位呢! 当然不是说其他几位就不行,可国家执政,当然以贤能者居上才对。 见四下无人,李泌苦笑起来,对贾耽低声说道:“敦诗,其实我这样做,是在帮逸崧。” 贾耽有些不太明白。 “我当过圣主的老师,他到现在还尊称我为‘先生’。当年圣主还是太子时,我就在蓬莱殿内侍读,自以为还算了解圣主。圣主聪明,喜好察察,争强好胜,遇有人谏言就爱和对方反复理论,但正是因为如此,反而会遭壅蔽。说实话,圣主心中想不想要宰相辅弼呢?依愚见,其实是不想的......” 李泌这话,说得贾耽默然。 他不得不承认,李泌对皇帝的判断是正确的。 就宰相方面,皇帝治理天下到现在,名副其实的宰相也就五位,崔佑甫、刘晏、杨炎、卢杞和李泌。 崔佑甫为相时间很短便病死了,按不不论; 皇帝曾信任过刘晏,后来虽然没杀刘晏,但也把他移出了政治中枢; 皇帝也曾用过杨炎,后来亲手杀了杨炎。 皇帝最信爱卢杞,然后闹出长武军师变的大乱子,以致卢杞被排斥至死; 至于李泌,皇帝已经算是非常尊重的,可李泌多次向皇帝提出要罢废天子大盈、琼林内库,停止对天下各道的宣索,宫廷费用由国库来支付,并将宫廷费用由杨炎时代的五十万匹绢布,提升到一百万匹。 但即使说到这份上,皇帝还是找出各种理由,不听李泌和陆贽的。 “所以我认为,高岳还在暂时留在兴元和凤翔,能做出更大的业绩。希望他未来可由地方,影响到朝政中枢,那样再推行理想志向,可能要比单纯陪在圣主身旁要容易得多。”李泌接着说,“给朝廷江山,也留下个备用的‘延资库’好了,敦诗我的心意你明白吗?我相信高岳是能明白的。” 贾耽若有所思,接着肃然对李泌拱手而立。 天下事难为,李泌为相还不到两年,却已由原本的仙风道骨,变得白发苍苍了。 8.永失烧尾宴 当日,皇帝择选宰相的事,还是透到了窦参耳朵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窦参焦急起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宰相的位子,落在董晋和班宏手中,自己却排在后面,董晋还好,班宏可也是久掌国计的,他要是当了宰相,怕不是要将户部的三司权力全部掌握,自己只能靠边站了。 于是窦参心神不宁,便在宅第里询问爱妾上清如何做。 上清微微叹口气,劝诫窦参说:“圣主连宠臣高岳都没有白麻宣下,肯定是考虑到班资的问题,故而董晋和班宏居明公之前是理所当然的,况且妾身观圣主,绝非和宰相相处和善之类,明公还是不要擅自立于危墙下。” “上清你这是什么话!”窦参极为不平,“我替朝廷执掌财计,军国大事的费用,哪个不是出自我手?邺侯为相,对我也是赞誉有加,高岳之所以能平羌侥幸成功,也全是靠我丰赡军伍。现在我即不为中书侍郎,便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又有何不可。” 上清就说,你族子窦申最近太过高调,最近家乡平陵又来另外个族子窦荣,他俩和内廷翰林学士,及亲王、藩府交往太深,如让圣主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窦参气闷,便没有理会上清,自己走到正堂角落里的“五兄神龛”里祝祷起来...... 次日,窦参忽然又神清气爽,似乎是得到了五兄的首肯指引,在大明宫内径自至政事堂,拜谒了李泌。 “班资问题,也不是不能解决。”李泌得知窦参的来意,捋着胡须说到。 窦参见邺侯的话里有戏,便急忙表态:“请邺侯在陛下前通融,参先前兼领御史台和户部侍郎,对国家财计非常熟悉,现在又在施行差纲法的关键时期,如草草让班宏接手,害怕出了什么纰漏,参个人荣辱是小,唯恐贻害国家大事。” 李泌颔首,但还是劝窦参道:“宰相不比御史中丞,也不比南省侍郎,靠的不单单是才干,更要看能否调理好和人主间的关系。高三和陆九,曾都是相位的人选,但高三久镇地方,而陆九本是翰苑内职,一旦转为这个天下的宰执,角色变了,处事办法不变的话,忤逆到人主的心意,不但仕途,就连性命也堪忧。这句话本山人如今也想对你说,所以你考虑好了没有......” “必不负圣主和邺侯的期许!”窦参哪里顾得上考虑,就开口对李泌保证。 李泌在心中悠长地叹了口气。 同日,在宣平坊高岳的甲第中,眉州司马也是昭德皇后的哥哥王果,再度优哉游哉地登门来找高岳。 之前高岳力保太子,让王果对他感恩戴德,如今王果再次来,表面上是和高岳叙旧私宴,可实则目的却是和郭锻一样。 区别就是郭锻现在是巡城司判司,来见高岳是见不得光的;但王果身居闲职,他说什么做什么,完全是游移在朝廷的耳目外的。 更可怕的是,以王果的身份,他对宫闱内外的事是颇有了解的。 “我听说了,嗣虢王李则之确实想谋求巡城监司枢密使的职务,在外有曹王皋的举荐,在内有窦参一党的造势,说什么军权不可托付给阉人,应用忠强的宗室。”王果于设亭内,对高岳坦白了情报。 “那李则之上位,对太子有无影响?”高岳故意以“太子”为名目,要从王果口中刺探更多更关键的信息。 王果沉吟下,接着凑近,切切地告诉高岳个消息: 你晓得,谁反对李则之最激烈吗? “谁?” “圣主的老舅。” 高岳脸色愕然,所谓的圣主老舅,其实应该算是皇帝的舅爷爷吴凑。 吴凑是肃宗章敬皇后的弟弟,章敬皇后生代宗,所以吴凑就是代宗的亲舅,也即是当今皇帝的舅爷爷(老舅)。 当初代宗皇帝诛杀元载时,吴凑时任金吾将军,助力是非常大,现在吴凑则离开中枢出为福建观察使。 “圣主老舅现正在福建,为何要反对李则之?” 王果借着酒醺,便对高岳说,这是陈年旧恨了,当年李则之他父亲李巨还活着时,就和章敬皇后、张良娣都不对付,要说原因的话,李巨那是亲玄宗皇帝的,章敬皇后当然是亲肃宗皇帝的,这数十年下来吴凑和李则之两家的恩怨也没消释。 那吴凑当过金吾大将军,也就是如今的皇都巡城监,深知这个职务至关重要,当然不愿意让和自己有矛盾的李则之赴任。 “官场的争斗就是如此,你排挤他,他找盟友,他排挤你,也迫使你去找盟友,互相倾轧,宛如斗蛊。”高岳如此想着,渐渐心中有数,便不慌不忙帮王果又斟了杯酒,叹息说韩晋公如还在世,何止让朝政纷乱至此呢,“不过即便剩岳这位孤忠在,不问是谁来当金吾大将军、巡城枢密使,也要誓死保得太子周全。” 王果深为感动,便和高岳满饮了数杯酒水。 然则王果刚留宿在甲第客馆时,高岳便唤来韦驮天,交付给他封密信藏在蜡丸里,说马上你以兴元府孔目的身份,去福建公干一趟,将这东西交给吴观察使。 随后高岳便准备回兴元府,入冬出镇凤翔。 结果刚准备成行,忽然陆宅中有仆人穿着衰,至高岳之前大哭,称陆家太夫人去世了! 高岳急忙将对方扶起,问陆九何在? 得到的回答是,陆贽穿着丧服,号哭着赤足至大明宫,向皇帝请求,将母亲的棺椁送回吴兴故里,同先考陆侃的灵柩一同下葬,并且请辞官归乡守丧。 “夫人如何走得如此急!”皇帝也大恸,几乎是瘫坐在绳床上,喃喃自语说,“为何,为何?明明那些太医说药方已经配好,吃下去就能痊愈的,明明还没有给朕做到烧尾宴......” 虽然只有探病时那片刻的交谈,然而皇帝却从韦氏那里得到似乎从来都不曾经历过的母爱。 现在他和陆九,都没了母亲。 大明宫和皇城内,得知陆贽遭逢丁忧,窦参的同党无不弹冠相庆。 而高岳则脸色铁青,匆匆赶到紫宸殿阁门前,请求开阁入对。 9.西土我为王 皇帝还没来得及换正服,就匆匆接见了高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圣主先前不是在东都,赐陆九宅第一所的吗?”高岳跑进来,便如此说。 皇帝点点头,说是。 “陆九在吴兴陆氏里并非大族,向来算得孤寒,既然东都有宅,何妨将陆母及陆父的棺柩一并迁葬于洛阳,这样更能彰显皇恩,再加上洛阳风水上佳,想必陆九也会答应的。” 皇帝愣了下,接着连声说好。 陆贽在洛阳服丧,距离中枢也不会太远,朕如果有什么急事,也方便传唤他。 随后皇帝便借机问高岳,陆贽离开京师后,谁能补翰林承旨学士的缺? 高岳在皇帝面前努力思索会儿,就说南郑县令韦执谊政绩斐然、才学出众,可回京为某司郎中,入翰苑为承旨学士。 “卿再为我补荐一位。”皇帝意思是郑的缺,现在也该补上。 高岳便说,太常博士李吉甫守身清恪,掌故丰沛,可以工部屯田员外郎的职务兼翰林学士。 皇帝笑起来,说弘宪(李吉甫字)和高三你素来不合,私怨颇深,没想到高三你却有宰相的器量。 “韦执谊是臣岳所熟悉的,所以臣当作贤才举荐给陛下;李吉甫是臣岳所佩服的,所以臣岳自然也不会拘囿于个人的恩怨。”高岳说得慷慨激昂。 讲到此,皇帝叹口气,说朕真的是想用牛车把你拉到大明宫来,授予白麻的,然则邺侯他却有别的想法,故而也只能以遗憾收场。 言及此,皇帝便转眼,偷偷观察高岳的神态反应。 可高岳却眉眼平顺,云淡风轻,说“朝廷授臣岳方镇职务,如今西有蕃贼,北有叛羌,邺侯的想法是兴元和凤翔离不开臣,臣得此信任,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怨恨呢?” 高岳的回答,让皇帝心中一千一万个满意,“高三你和韦皋,各自**一方,内政外事无需请示朕。” “你想让我请示,也得我高兴才行。”高岳心里如此想到,可表面还得做出副感激非常的模样来。 这时皇帝越看高岳越欢喜,伤心往事又涌上心头,忽然就说了句:“阴差阳错,萱淑当初要是能降嫁你(朕也不必看李泌的脸色,直接让你为相)......” 谁想高岳一哆嗦,然后没说什么。 皇帝知道这个话题对君臣来说都是个忌讳,不适宜在紫宸殿里说,便也不再继续下去。 然后皇帝又问,你叔岳父崔宽...... 高岳又是一哆嗦,更没敢说什么。 不过皇帝说的是,崔宽说年事已高,想要回朝,朕准备授他一尊而闲的高职,归升平坊养老,如何?然则湖南观察使,由谁来接任呢? 高岳故意说,此事可问陆贽。 皇城太常寺内,得到让自己入院的宣旨,李吉甫刚准备得意欢喜时,却有人暗中告诉他,你之所以能入院,是高岳在圣主前极力推举你。 李吉甫瞬即愕然,随后很不屑地说,我有才学,高岳不得不举荐耳。 同时皇帝召见准备去守丧的陆贽,对他说:“陆九你守丧二十五个月,朕每个月都会寄送东西给你,并且在这里等你回来,授你白麻。”许诺完毕后,皇帝就问陆贽,预先让你做宰相的事,湖南观察使崔宽致仕后,由谁去接替比较好。 陆贽便说给事中李巽精于吏事财务,由他去观察湖南最为合宜。 皇帝说,朕也这么想。 出紫宸殿后,陆贽便立在翰林学院门外,和同僚们话别。 吴通玄、吴通微兄弟俩早已和窦参勾搭,巴不得陆贽早走,但这时却装得悲悲戚戚的模样; 倒是卫次公向来和陆贽交好,此刻拉着对方的手,哽咽着说保重; 而于公异则脸色很怪,陆贽忽然想到曾经两人的问答,便问于公异你继母如何。 “已恢复康健,陆九勿念。”于公异很干脆地回答说。 次日京师东,赤红色的灞桥上,陆贽和家人、仆役携着韦氏的棺柩,趁着夜色未褪之际,便匆匆出发,往东都而行。 因为许多在京的朝臣听说陆贽母亲去世,都争着要来饯别馈赠,陆贽不胜其扰,便告诉他们个假时间,把他们先前送的财物统统摆在自家庭院里封好送回,自己却提前出发了。 灞桥长亭边,唯一得到陆贽许可来送的,只有高岳一位。 拜过陆母的灵柩后,高岳便问陆贽,中书舍人的职务也辞去了? 陆贽点头。 “陆九你始终没有差遣使职在身,现在又辞去官职,守丧和迁葬的花销,由我和韦皋来周济。”高岳说到。 这会陆贽却没有丝毫的推阻。 正如陆母韦氏生前所说,他的朋友很少,高岳一个,韦皋一个,卫次公和郑倒也算,不过这两位官俸也不丰厚,所以高岳、韦皋愿意帮他,这是朋友情谊、信任的表达,推阻只会显得虚伪。 随即两人在长亭前的旭日下话别。 陆贽和高岳发誓约定,等到自己守丧结束后,定要互相携手,同创太平盛世。 送走陆贽后,按照惯例高岳要前往麟德殿,给皇帝送去礼物,而后辞别赴镇的。 不过在大明宫门禁前,当高岳问通籍的巡城司子弟,得知皇帝正在接见窦参时,便冷然一笑,骑着马径自往城西开远门而去。 城墙下,那数十来诉状的兴元形势户,看到高岳策马而来,无不胆裂,杵在原地。 高岳于马上望着他们,按辔而问:“诸位难道不晓经界法的好?却来此呱噪争讼,究其根本,无不出于私心,然则以私心捍大义,无异于螳臂当车,窃为诸位不值。” 那些形势户虽然害怕,但心想既然已和高岳撕破脸皮,便抗声说:“兴元府良善人户,无不将你视为眼中钉,想拔除而后快!” 高岳低下头来,沉默下,接着说出个骇人的消息:“可惜,我依旧为凤翔、兴元两府大尹,山高水长,诸位在兴元的产业,可别先成了被拔的钉子。” “你,你敢......难道没有王法......” 高岳手指西方,“自开远门往西千里唐土,便只我一个来代行王法,诸位好自为之。”随后回头,森森望了这群形势户眼,而后在成群的定武军骑兵的扈卫下,向开远门而去。 10.洞窟绮丽刻 当高岳离开远门时,紫宸殿内窦参正单独拜倒在皇帝面前,不但催促尽快施行差纲法,且说用此法,甚至可以将河朔地区的四镇给囊括进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怎么,河朔的方镇肯接受朝廷的差纲法了?”皇帝也很惊讶。 窦参便说,只要能保证行差纲法,那么卢龙、魏博、成德、易定(张孝忠的义武军)四节度使都愿意给朝廷按时送来贡赋。 “如此说,卿已和河朔方面商量妥当了。”皇帝很欣慰的模样。 窦参忙说便是如此,鄙人通平卢军节度使李纳为中介,先让魏博的田绪采纳,既然魏博镇都接受,其他三镇便更不在话下。 皇帝沉吟会儿,然后对窦参保证:“只要卿能用差纲法,保障朕随即平羌的军用,卿自然可白麻宣下。” 听到这话,窦参大喜过望,说财用方面陛下完全无需担心,全由臣一肩担之。 谁想皇帝还是面露难色,“不过班资方面,卿为大理寺司直时,班宏已为侍郎......更何况,之前韩晋公为相时,班宏已为天下度支盐铁副使。” “臣岂敢逾越!”窦参急忙说道,然后对皇帝承诺,“臣不求平章事,只求能继续判户部(钱),为陛下张罗国用。” 皇帝最终做出个仲裁,“卿看这样如何董晋为人方正和缓,不宜管理国计,朕以门下侍郎处之;班宏则可继续为度支盐铁副使,专门管理东南盐利,朕虽答应推行差纲法,可盐利不比两税钱和斛斗米,所以扬子江巡院还得存在,它还得负责把盐利送到国库来至于卿,朕委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兼度支盐铁使,主判户部钱和度支司。” 这话的意思是名义上窦参和班宏为度支盐铁正副使,但二者关系并非简单的正司和副手,而是各自独立的:窦参管三司当中的度支、户部(钱),而班宏则执掌东南的盐铁司和扬子巡院。 可即便如此,窦参还是大喜过望,当即对皇帝叩首谢恩! 紫宸殿外,出来的窦参遇到了班宏。 这时班宏是刑部尚书,窦参就对他说:“参岂敢越班?请以一年为期,满一年后参即将度支、盐铁的正使让给班刑尚您。” 然则班宏内心还是大怒,心想论资历、威望和地位,我都高于你,凭什么现在你为正我为副,且我为门下侍郎,居于你下? 很快班宏就入紫宸殿,向皇帝说自己不堪门下侍郎,请辞去所有新加的职务。 皇帝晓得他有情绪,便对班宏保证,一年后就把正使的职务给你,此后窦参主持国政决策,国计财务全都归你掌握。 好说歹说,班宏才算勉强接受下来。 二日后,窦参家宅直到大明宫城门的道路上,全铺洒上了从水里掘出的白色河砂,而后窦参得意非凡,峨冠博带,乘坐着牛车,车轮碾过白砂至大明宫,接受皇帝下赐的白麻,正式就任中书侍郎平章事。 董晋和班宏分任门下侍郎平章事,李泌和贾耽双双辞去相位。 其后李泌立刻就病了,他和陆贽母亲韦氏一样,先前担负的责任太重,事务太繁杂,全凭信念支撑着,但却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就像棵中干已完全枯死的大树,硬挺过了暴风和雷雨,在风和日丽后,一缕清风就能把他彻底吹倒。 咸阳武安君祠堂后院处,灵虚披着羽衣,头戴芙蓉冠,正坐在蒲席上,摇动着手里的小扇,煽着煎茶的火,脸上满是不安又期盼的神态。 茶饼在釜内翻滚铺散,泛出细细的泡沫,和幽微的香气。 “本元献出去了没?”那夜在云阳的村社留宿,义阳公主坏坏地询问她。 灵虚娇羞地微微低头,用手托腮,靠在窗牖上,低声说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义阳大嘘。 这下灵虚羞惭得直接用双手把脸儿捂住: 在避雨的石窟里,高岳最终还是接纳了她,两人的感觉很奇怪,灵虚觉得自己绝非高岳的妻,也绝非高岳的妾,如何说呢?两人仿佛是心灵相契的好友似的,很自然地交合在一起。 灵虚很自然地将被雨打湿的衣衫脱下,而高岳也很自然地用强健的胳膊,把她抱在怀中,火塘的红焰给她雪白肌肤镀上一层和欣的光芒,她被高岳托住,两人面对面盘着,很自然肌肤相贴,再加上燃烧的热气,异常温暖,好像要融化似的。 当高岳进入时,灵虚浑身就像烧沸了般,在一阵痛楚的撕裂后,心脏的鼓点骤然密集起来,好奇妙的痛感啊! 更让她开心的是,高岳很温柔地帮助她引导她,很快让她渡过短暂的痛苦,开始拥抱欢愉和甜蜜。 外面的雨声在她的耳朵里越来越清晰,好像雨点也落在心田当中,越聚越多,直到她躯壳里的堤坝溃了,肆意四溢开来,她仰起面来,抱住高岳筋道凸出的脖子,流光飞舞的眸子里可以见到岩壁石龛里的佛像正慈祥地看着自己和高岳,但她却不觉得羞耻,她从佛像的宝相庄严当中,也从高岳的喘息里获得了天地间的大乐。 当她披头散发,衣衫分开褪在窈窕的腰肢上,乳银色的躯干颤抖了好一阵后,才伏在高岳的左肩上,轻声说了句,“这即是甘霖吗?” “亏阿姊好意思说,甘霖......”听到此义阳掩住嘴,噗嗤声笑出来。 现在想到此,灵虚还是异常的窘迫,反倒一点都没有那交合时的自然大方,她还是用双手捂住脸,全然不顾茶釜已冒出腾腾的声响。 这会儿几名婢女跑入进来,神色有些慌张,“主,主,高淇侯就在祠堂外,执着马呢!” 武安君祠堂祭殿外,秋季紫色或赤红色的树林,被雨水洗刷后色彩更加出落,高岳立在树下,灵虚手持拂尘站在殿阶上,两人对视了会儿,接着高岳对她摆摆手,灵虚也缓缓将手抬起,最终目送着高岳往西面的驿路上渐行渐远。 旬日后,岐山普润镇,蜿蜒的城墙下,神策士兵们穿着黑色的棉服,义宁军士兵则穿着浅蓝色的棉服,不同位阶的士兵用胳膊上的铜章以示区分,这是皇帝在高岳平定庆州党项时,殚精竭虑设计出来的统一征衣。 一群神策士兵,一群义宁士兵,正面对面,演示着镗钯和神雷鞭子箭的用途。 大树下,京西都统监军使谭知重,身着绣着云卷虎豹图样的锦衣,用面丝帕捂着苍白的脸咳嗽几声,对身旁的高岳抱怨:“平陵的窦参,最近确实有些不好的苗头,让人心中不快。” 11.谭知重发怒 “为中书侍郎不过七八日,就在京西营田、代北水运还有两税上烧了三把火。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高岳应声说到。 谭知重冷笑声,指指高岳,又指指自己,“都是冲着你我烧起来的。” 原来窦参为中书侍郎后,立刻独掌度支和户部的大权,开始向皇帝奏请:西北凤翔、兴元、泾原等地的营田射士,每年获利颇多,然则几乎全归方镇所有,营田使也由节度使兼任,但当初营田是靠度支司支持才搞起来的,现在应在西北、三川设“两税使”,专门督察营田和赋税。 窦参的计划是,如今的三位宰相各兼任一个区域的“两税使”。 董晋负责河朔,班宏负责江淮及荆南,自己则负责三川和京西,所谓的三川就是西川、东川和山南西道(兴元加巴南)。两税使下设巡院,专门督察校验这三大区域的营田、上供、盐政的情况,当然如是宰相兼任两税使的话,那么他是不可能常驻在巡院当中的,必然会有个人代理他办事,这便是“两税使判官”,按照窦参的想法,两税使判官由朝廷直接派驻地方,并且兼任节度使的留后。 “如果两税使的判官进了凤翔和兴元,营田、回易、留使、酿酒、典当等诸般钱财都在他的眼中手里,那我这个西北营田水运铸钱使,就等于名存实亡了,那神策、定武、义宁各军也都名存实亡了。”高岳毫不避讳,他对谭说,窦参的这个方案就是**裸要抢夺西北和三川的财权的。 “当初李邺侯和陆学士,是在圣主前商议好的,方镇军和神策军分将兵和射士,射士专门营田,所收获的粮食,五分之一归军府所有,五分之一作为‘和籴本’以增价五分一的价钱卖给朝廷度支司所辖的常平仓,以备京师和地方的水旱缓急,其余五分之三全都归射士自用自支。正是有了这个政策,西北和三川的耕战都盘活了,军队器械精锐了,国库的负担减轻了,军资库里钱粮也充裕了,是进可攻退可守,我看邺侯这还没死呢,圣主龙体还康健呢,就有人居心叵测,要搞乱这个天下。”谭知重愤愤地说。 那边城下校场处,神策军和义宁军正在试炮:现在于谭知重的主持下,神策军也开始设军器监,出资铸造可以射击神雷火的虎踞,并煎炼大批神雷药来。 隆隆的虎踞声响里,两人并肩而行,又提到窦参另外一把火,即代北水运使的设立。 窦参奏请皇帝,重新起用曾被韩贬谪的张滂担任此差遣使职,主要职责就是与代北的雁门专设水运巡院,由桑干河从土地肥沃的幽州、恒州、易州等河朔方镇,购入大批粮食,壮大河东、河中、振武、天德四军来。 “这是窦参要抓兵权。”高岳和谭知重都敏锐认知到这点。 事实也正是如此,窦参联络失意的原宁节度使韩游瑰,锐意让他接任天德军,现在天德军因在河套地区(西受降城),多年和回纥间也没大的战事摩擦发生,军备废弛,实存的队伍不过一千五百人而已,窦参立即请求增加兵额至七千。 至于振武军节度使,本是对回纥的战争英雄张光晟,但因不肯依附窦参,火速被换归京,换上了契丹族出身的大将李景略,窦参也请求把振武军兵额增至一万两千。 河东节度使李自良和河中的浑不敢作声,等于默认了窦参的权威。 而夏绥银节度使韩潭,是高岳泰山崔宁的老部下,之前也写急信来对高岳诉说,自己的位置恐会不保,听说窦参正准备复用先前被西蕃虏获的杜希全来代替自己,镇守此地。 非但如此,窦参还要在振武地区的黄河开辟航线和互市,由代北水运使张滂负责,要求回纥贸易和卖马都走此条路线。 “这是要扼杀我开辟的泾原灵武的水运贸易。”高岳判断道,并且他对谭知重说,“窦参一旦控制这些方镇,有了军队做倚仗,下步真的就要对皇都巡城监动手了。” 谭知重再次用丝帕捂嘴,剧烈咳嗽数声,哑着嗓子说,“这件事尹志贞在京师内已送书信告知我,另外恐怕窦参的野心也不至于此。” “神威军......”高岳立即问到。 谭知重点头,低声道,“现在神威军监勾当王希迁来信,称窦参意欲让出身镇海军的王栖曜,和出身宣武军的刘昌,分典神威军左右厢。” “太嚣张了,当初圣主播迁奉天时,如无诸位内侍中官誓死相随,保护圣主周全,哪来现在的中兴局面?”高岳为谭知重、王希迁、尹志贞等诸位掌军的权阉打抱不平,“那时叛军围城数重,多亏各位内侍、禁军奋战在外,我、韦皋、段太尉勤王在外,彼时的窦参在何处?” “三郎你说得没错,我们不能束手待毙,你在凤翔、兴元,我在奉天城,都是卖命地筹钱筹粮替圣主练兵的,他个区区南衙宰相,管好分内事就行,想要染指我们的禁脔,那是门都没有。”这时候,两人已经来到土台上一架群鸦飞上,谭知重取过手手里的点火杆,噗一声把火头给吹亮,接着将十八管“火乌鸦”其后缠绕为一束的捻子烧着。 很快高岳眼前青雾猛蹿,一发发神雷火箭,从滑槽内猛射而出,掠过正在操练的军卒头顶,震得土台上劲风阵阵,荡起了高岳和谭知重的锦衣长衫。 接下来谭知重转身,声调忽然高亢,几乎压过了群鸦飞的爆炸声,“这火鸦里的每粒神雷药,都是我花了血本兢兢业业造出来的,他窦参想靠几份牒文就夺走,痴心妄想!三郎,以前看的是律法文例,现在这个时代,看的就是谁能掌握军马钱粮,在内的巡城军、神威军你我不会让,在外的神策、定武诸军你我也不会让,咱们西北、三川各方镇,那才是尊皇攘夷的真忠义,窦参背靠那群关东江淮的方镇,很快就让他知道什么叫与虎谋皮!” 说完,谭知重又对高岳说:“两税使我来扛着,保证窦参号令越不过咸阳原。三郎你便先回兴元府去,把上下都齐顿好,那样才能赢。” 高岳拱手,谭知重的意思他明白。 先前在大明宫城墙下,他对入京申诉的兴元形势户说,马上被拔钉子的是你们不是我做人说话要算话,说要把他们连根拔起,那就得连根拔起。 12.退塾何纷纷 入冬时节,兴元军府正衙当中,已经归来的节度使高岳,正和诸位军将、僚佐团坐品茗,一番寒暄后高岳单刀直入: “执谊,本来我举荐你入翰林院为承旨学士的,但却因窦参的阻扰而泡汤了,现在是于公异为承旨。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听到这话,向来好胜的韦执谊脸色翻成了赤红,他觉得深深的耻辱。 可高岳也没有安慰他的意思,而是用手指转动下杯盅,“如今形势一目了然,我推行经界法是为了整个天下好,绝非是一己私利,不然我和其他方镇节度使相同,每年把上供钱送到京师里去,然后数十万贯的杂给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荣华富贵,不问春秋便是。” 那边判诸曹事刘德室微微低头,叹息不已。 高岳望了他眼,“窦参最近又在朝堂里造势,说马上西北和三川的方镇,支郡刺史、府内各曹参军及赤、畿县令,务必要宰相亲自择选。哼,当年我入京,建言的是天子通过对进士、明经的制科考试来择选,想把选贤的权力交给天子,可现在狐假虎威的却是窦参。” 刘德室的脸色也变了,他这位老实人也有些气愤:我在兴元府判诸曹事,这些年做的也是成绩斐然,凭什么现在要窦参指认,分明是争权的,并非出于公义。 这会儿还没等幕府判官韦平说什么,高岳便说,“马上窦参如派驻两税使判官来,打理所有营田、税钱、回商,那这整个凤翔、兴元两地,判官是你,还是窦参的亲信?” “我是逸崧你一手提携起来的,现在凤翔、兴元的营田巡院、转运院也归逸崧你管,要是哪日被窦参的两税使判官把权利都夺了去,折辱的可是逸崧你!”韦平怒发冲冠,站起来说到。 这下原本应该气氛清幽的品茗会,顿时呱噪愤激起来,各位幕府僚佐和刺史、县令无不七嘴八舌,声称要拼死捍卫大尹的权威,抵制窦参的“两税使”政策。 高岳将杯盅抬起,啜饮几口,接着往檀木茶船上沉稳地一搁,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慌什么?兵法云,谋定而后动。现在窦参是中书侍郎,毕竟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朝廷,我们和他正面对抗,名义上必然落于下风。” “那该如何做?”韦平、黄顺急忙问道。 高岳不慌不忙说:“简单,以曲为直,混淆视听,先除内患,再拒外敌。” 坐衙视事结束后,高岳回到官舍楼院当中。 冷雨微微飘洒着,夹杂着化成冰的雪霰,落在园圃和橘树枝头上,偏厢房间当中,云韶、云和姊妹俩有些落寞地坐在茵席上,高岳揭开帘子走入进去后,察觉原本热闹十分的“女塾”,而今只剩不到五六个小姑娘还在,冷冷清清。 看到夫君走进来,云韶感情再也按捺不住,嘴巴撇起,眼珠亮亮地打着转。 雨中帘子外,又有两名形势户家的女儿,打着纸伞,背着竹箧,带着愧疚对云韶、云和说下次她俩也不会来了,并称南郑、城固两县很多形势户马上要自聘教师,开设私学,此后也就不用再劳烦崔氏姊妹。 这代表着某种割裂。 “我劝你们呀,还是应该留下来。”廊下,芝惠撑着把漂亮的纸伞走过来,“你说这段时间,主母和小姨娘对你们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女红、描样、算珠、琴筝种种,何曾收过你们半文钱半丝帛?三兄授意办这女塾,无外乎是希望大家都兴旺发达,回去告诉你们家主事的,千万别就此会错意,认为我们宣平坊高氏和升平坊崔氏便软弱可欺,难不成你们头比那西蕃和党羌还硬?” 那两名姑娘明显是被芝惠给吓怕了,但又畏惧家里教训,只能低头,徘徊无所适从。 芝惠便又冷笑起来:“别在京师坊间听到些风言风语,就认为天要变了,而今三兄还是执掌两府的使相,这里的天他只手也可遮得住。赵孟既可贵之,赵孟也可贱之,别到轻贱如泥时追悔莫及。” 这两位几乎被吓得要哭起来。 “芝惠不要再说了。”这会,高岳走出来,接着温言对二位说,替本尹回去好好劝劝令尊和令堂,下次两位女郎如还在这女塾上,我们间便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继续怡然相处。 那两位小女郎,便急忙对高岳行了万福,而后匆匆离去。 等到授课的时间结束后,高岳轻轻地将妻子揽入怀里,“阿霓你别伤心,如今情形和你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云韶落泪道,我想起以前还在长安城时,卿卿你于升道坊结棚,明明是白手起家,却做的比我强多了。 高岳笑起来,安慰云韶说,那群形势户我们不用巴结,待到开春后我定能给你物色到好人家的女郎,入塾就学。 “不做女塾便不做了。”有点丧气的云韶说这段时间,我安心抚养竟儿、达儿也可以。 崔云和则是个倔强的,“阿姊,要做就做到底,不能让人小觑,况且有了女塾,对姊夫的事业也算是个助力。” 于是高岳便对姊妹俩好好劝慰了下,说这是必然的,女塾的规模我还会扩大的。 晚餐后,馆舍西偏厅房间里,芝惠十分利索地用算盘打算了番,而后提起毛笔来,将清单誊录好,接着起身交到坐在绳床上的高岳,而后又附在高岳耳朵上,说如此如此。 听得高岳不住颔首。 有些事,因过于残酷,还不能直接对云韶、云和姊妹说,不过他和芝惠间就没有这个顾虑。 何况芝惠还能给他出许多良计。 数日后,高岳忽然在军府衙署内说,如今窦中郎设置“两税使”的做法,他深以为然。 很快,《兴元邸报》、《凤翔邸报》连篇累牍开始造势,说两税使判官来到后,定会保障朝廷对兴元、凤翔、巴南、西川、东川等方镇的税赋有精准清晰的掌控,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非但刘德室、权德舆、武元衡等开始撰写吹捧的文章,连年轻的白居易也出于真实的热忱,写了数首诗登报,为此还得了数贯钱的润笔有窦中郎为我大唐宰执,整个国家威武有希望啦! 借着这股气势,高岳便奏请朝廷,说两税使的巡院可设在利州。 还没等朝廷批复,高岳就说,要在利州营造个大大的巡院。 13.连根拔大树 同样,还没等朝廷对在利州营造巡院批复时,韦皋便同样奏请,西川要在汉州绵竹,同样造个大大的巡院,方便与兴元府对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杜黄裳则奏请,我们东川不可落于人后,也要造个大大的巡院,和西川、兴元对接。 巴南观察使刘长卿则很有默契地奏请,我们巴南也要造个巡院,不然如何与西川、东川及兴元对接? 大明宫政事堂里,窦参气得胡须都吹起来,“三川两税使,专置一巡院即可,何需大费周章,盖如此多意欲何为?飞堂牒告诉这群阳奉阴违的,一切等朝廷度支的判准。” 随后窦参急忙委任司农少卿裴延龄,让他火速去西北和三川,考察转输的诸驿路,而后敲定两税使巡院的地址。 可在这个时代的朝廷中枢,到地方上效率却是不容乐观的。 所以还没等裴延龄出发,韦皋、杜黄裳、高岳的表章交替飞至,都在说巡院设在本镇的好处,表现了超人的热情;然后西北方镇的普王也来凑热闹,说要在百里城盖个大大的巡院。 一时间窦参焦头烂额,甚至皇帝也被惊动,便派中官来问他:“如今西北和三川之地纷扰,莫不是卿想设两税使所致?” 结果还没等窦参解释清楚,兴元府里高岳便出了公牒,并且原样誊录在《兴元邸报》上醒目位置,全府城售卖张贴,公牒里清清楚楚说了我们兴元府“两税使巡院”要建三处,一处在凤州回车道,和凤翔府对接;一处在洋州傥水河口,和京畿对接;还有一处设在利州景谷,和两川对接。 三处巡院,共要房间四百四十间、仓城三座,还需船只一百二十艘,木材、烧砖、石灰、脚力、器具、人功等所费加在一起,共需钱五十七万贯有奇。 随即高岳便派遣射士们,把南郑县和城固县七十三家形势户“请来”,绝大部分是先前去京师争讼的。 这群人在衙署堂内,黑压压地坐着跪着一地,堂上高岳便发差科簿,说巡院建设必须雷厉风行,这三处巡院所需差役、花费,全由你等七十三家分摊。 大尹的话,宛如堂上过了阵惊雷,七十三家几乎各个瘫倒,便抗辩说我们区区七十三家,怎能供应五十七万贯的差科? 高岳便扬出个单子(芝惠打算好的),说你等勿要惊慌,本尹率先应差役,已出代役钱共一万一千贯,你等皆为豪强形势户,应该以本尹为榜样,尽快完役为好。 “这不对啊!”七十三形势户眼睛都红了,他们明白这是高岳来报复,便说为什么不用留使钱来造巡院,凭什么压迫我等良善百姓。 高岳大怒,说设两税使巡院是中书侍郎窦参的意思,你们若想要说法,去和朝廷度支商量,不得和本尹说,本尹是照章办事,至于兴元府的留使钱和留州钱,那是要养军、养官吏和备本地水旱缓急的,不能挪动半文。 “大尹如此逼我等完役,是要我七十三家荡尽人亡?”顿时堂内号冤声四起。 “你等今日完也要完,不完也要完。”高岳铁面无情。 这七十三家形势户便喊道,我等要朝廷度支的公牒。 “你等质疑窦中郎施行两税使的真伪?”高岳不但拿出了公牒,还说今日为了推行窦中郎的两税使,本尹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完,如狼似虎的射士们,便把七十三家形势户的主事男子统统拖到了赤崖关的营田巡院里,由高岳指使的知院官监禁关押。 因唐政府默认的规则,各地巡院由于担负缉私、转输的重要职责,实则享有独立的法权,也即说不被所在地州县的法权管辖,进了赤崖关,便是无法无天地。 巡院里的胥吏,以“对抗窦中郎之令”的名目,对这群形势户开始杖打了。 背脊和屁股被打的皮开肉绽,水米不进,又加上冬雨风雪的寒冷侵逼,第二天高岳亲临赤崖关巡院,结果这群形势户们无不号哭告饶,他们申冤说,自己根本拿不出这笔钱,他们的田产及所得都是有限的,怎可能每人拿出几乎万贯钱来。 高岳冷笑说,你说你们拿不出万贯钱来,有何为证? 众人无不丧胆,之前韦执谊和李桀于两县推经界法打画田产时,他们都拒绝在砧基簿上签字画押,现在反倒是自己没了凭证。 这时有人喊道,我们在纳今年夏秋两税时,有完税的钞贴,按照钞贴的数额反推,可知我等根本拿不出这么多,大尹你做人要讲良心啊! 高岳副深受震动的样子,便要这七十三形势户家的妻儿,把钞贴给送到府里来。 所谓的钞贴,是人户的“完税凭证”。 其实有唐一代,政府为了摊逃方便(十户里有一户逃亡避税了,其他九户就得分摊这户的赋税,是为摊逃),根本很少给人户钞贴,高岳的兴元府可以说是全国为数不多还能认真给钞贴的地区。 当日,七十三家的家人在宅中翻箱倒柜,最终把完税钞贴几乎全都送来。 高岳命吏将其细细全贴在份文簿上,然后自己则再度来到赤崖关巡院,对被拘押在此的形势户们说,本尹已查阅过钞贴,按照你等所纳的户钱和斛斗米数目来看,确实不应该让七十三家承担建两税使巡院所需的五十七万贯。 就在众人以为逃出生天时,高岳却立起身子,丝毫没有放他们出去的意思,“不过本尹又调阅了你们各自所在的保甲名簿及田式,发觉你们所纳的赋税和打画出来的田产数目对不上,有极大数目的田亩,并没有交税,这便是隐田了本尹现在想问的是,这批隐田,是你们的产业不是?” 这下南郑和城固的七十三家形势户,顿时如丧考妣,才明白高岳要推行完税钞贴的狠辣处: 如果承认这批不纳税的隐田是自己的,那么就等于承认自己逃税逃役的罪,这高岳肯定会就此把五十七万贯统统分摊在我们的头上; 如果不承认...... 牢狱栅栏外,高岳朗声给出他们答案:“这批隐田既不纳税,又没有人认领签押的话,那么只能没收充公了。” 14.绝户七十三 等到高岳说完这话时,赤崖关巡院监牢当中,七十三形势户比死还要难受,整个氛围如冰山般沉默,他们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各个心头像是爬满了千百只蚂蚁啮咬般痛苦。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良久,高岳起身,说今日也问不出什么头绪,可两税使巡院的营造不能拖延,速速让韦执谊和李桀二位县令,领所有打画手和游奕,带着绳子、竿子和弓弦,及账册、画纸、田式,遵照这群形势户所送来的完税钞贴,再细细把南郑、城固两县对不上号的“隐田”给扒拉出来,五十七万贯只能从这批隐田上做文章了。 “别让牢狱里死人,速速给这群人多送些饭食和热水来。”这会判官韦平急忙对站立的一排胥吏说道。 胥吏们刚领命而去,高岳便对着牢狱说:“隐田方面,细碎的本尹便无偿地分给保甲内其他人户为永业田,完整的则没为官田、学田,以优惠的价钱租给兴元府有力的商户、廓坊户来设作坊或变为棉田。” 话刚说完,监牢内几位形势户的脸色苍白,或蜡黄,随着阵惊呼声,血都从口鼻里呕出来,染得衣襟尽是。 这些隐没免税的田产,可是他们毕生的心血和倚仗呀! 可高岳却丝毫不为所动,直接仰面,慷慨高声:“这一切,都是为了窦中郎的国计大业啊!” 接下来,一面七十三家形势户的家人排着队,哭着跪着,哀求其他没有闹事的形势户们连署向官府乃至朝廷申诉求情,并说他们当初出头,也是为了阻挡高岳推行经界法的,可这时兴元府其他形势户真的看出形势了,全都吓得和筛糠似的,说经界法不过是让我们普遍交税代役而已,税重些死不了人破不了家,被官府的徭役盯上可是要破灭满门的!于是无奈的七十三家找不到任何援助,听说家中主事人在赤崖关里吃不好,有病也不送治,时不时还要被拷打,是忧心如焚,只能又排着队,贿赂赤崖关巡院的各色监守吏员,家财瞬间去了十分之二三; 另外一方面,高岳早已让县令精心组织的胥吏队伍,按照他之前的要求,很快速地把两县所有的隐田打画出来,这次高岳不耐烦让形势户们签押,直接宣布统统没收,没被关进赤崖关的形势户们惊恐万分,找出各种关系,或者自己跪在高岳面前,或者让自家女郎去找云韶、云和姊妹说情,并承诺把自家所有田产都登记在兴元府的砧基簿上,以后按实际数量纳税应役,好说歹说高岳才应承下来,可那七十三家被查出来的多余田产可遭殃,零碎的被保甲内其他人户哄然占空,完整的被插上官府田业的石碑,宣布成为官田和学田知兴元学政的苏延博士,目瞪口呆,几乎在一夜间,韬奋学宫的学田陡然多了近万亩...... 随后高岳把兴元府的大商户和大廓坊户(作坊主)给召集来,宣布所有没收来的田产,不问是官田还是学田,统统比市面价削去三分之二,以十年为期,租赁给他们,“山田耕种茶树、药草、果园、竹子、梧桐,平田种植棉花,设棉布织造坊,或办设其他各色作坊。”然后官府分润,或征税,所得用来强军、办学。 最初这群人心中还担心,他们晓得高大尹给他们低廉的田地,其实是沾满血的,是血地,但高岳却对他们说了意思深长的话:“斩头的生意有人求,亏本的买卖无人做。” 是的,他们一计算,这桩生意不要太有利可图,他们不接,高岳哪怕拉群下三等贫户来,占了这些地,数年内也足够让他们飞黄腾达,思索会儿,最终还是在契约文书上签字画押。 如是,被关押的七十三家形势户,家财已去除十分之六七。 然则事情还未结束,个把月后,高岳总算把他们给放出赤崖关巡院,但又说这五十七万贯的营造费用,本尹决定从全兴元府额外加征,所有人户都要交纳,以你们为“役头户”,让你们去征税,两个月内务必征齐,不然就杖毙你们。 这时候这七十三家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叩首求饶。 要是真的为“役头户”的话,十条命都不够填的。 高岳说不为役头户也可以,赤崖关里有二十万石粮,你们负责把它们运到数百里外的凤州回车道去,马上那里要建新的两税使巡院,需要储备粮食供应京师。 这七十三家没办法,只能把仅剩的家财折卖,凑齐车辆、牲口,雇佣了脚夫,在严冬里踏上漠漠风雪的金牛道,而后是陈仓道,往指定的运粮地点而去。 这回,高岳让他们结结实实明白了: 以前你们勾结各种权力,使出各种奸诈,把租税和劳役转嫁到真正良善、贫苦人家时,别人被逼着走上这条风雪路时,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当这群衣衫褴褛的形势户,悲号着过凤州时,恰好去父亲府衙省亲的白居易看到这情景,心中骇然,问到缘由后,更是感慨万分,便提笔写到:“家有千金,一朝为役头,即为乞丐;家有壮丁,一朝为役头,便成绝户。” 冬末时节,这七十三家形势户,从凤州归来时,除去得了张完役的钞贴外,各个家财荡然无存,田产十去**,在牢狱和运粮途中,死者更有十多人,等于是被连根拔起。 更厉害的是,高岳还要根据他们这年的完税钞贴,说来年两税时照征他们相同额度无误。 这群人最后没办法,只能卖田产,准备逃亡。 可要命的是,因为他们之前拒绝在砧基簿上画押,等于自己田产并无法律的认可,连变卖都没人敢要,公廨也是不会盖印的。 最终,这群人有的自缢,有的变卖为奴婢,有的则直接扔下带不走的田产,凑点钱登上汉川的商船,跑去荆南或山南东去当流落户。 对此,兴元邸报上赫然写着,有形势户家产荡尽,以致户主自缢,皆因要承造两税使巡院!不过窦中郎如此做,是为了大唐长远国计,一切都是阵痛而已,两税使巡院必须要限期内完成云云。 15.正行经界法 不但兴元府哗然,还有数十份邸报顺着驿路,送到长安城崇仁坊兴元府进奏院处,进奏院的邸吏遵照指示,将它们统统张贴在院外的木扎上,一时间整个京师舆情汹汹。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中书侍郎窦参指示建三川两税使巡院,节度使高岳希(迎合)执政心意,为达考功,劳人伤财,以致闹出偌大的人命。”士庶纷纷如此议论道。 大明宫内,一群被谭知重、尹志贞唆使的内侍中官也都争相在皇帝面前告状,窦参这样做,不知道目的何在。 皇帝就问中官为何如此说? 中官便对皇帝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皇帝有些震怒,在紫宸殿内紧急召来窦参,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说你搞什么两税使,闹得整个西北和三川骚动不宁。 窦参心里那叫个苦,明明是高岳出阴招坑陷我的。 “臣早就发过牒文,称三川巡院只专设一处即可,营建费用也由度支司拨给,并准备让司农少卿裴延龄督办此事。是高岳、韦皋等阳奉阴违,两面作派。”窦参解释说。 “漕运从洛阳到长安,设几处转运巡院来着?”皇帝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来。 窦参只能如实回答,共有七处。 皇帝很不高兴,说这段漕运便有七处巡院,三川这么大地方,两税钱粮每年以几百万贯计算,你居然只设一处巡院,那朕便问,这一处有什么用?能集征收、转输、核算、缉私于一身?如果一处不够,那么只能如高岳、韦皋、杜黄裳在奏状里说的,汉州、利州、渠州、凤州、洋州都要增设巡院,别说一处,怕是十处都不够,原本西北、三川的方镇,朕之所以许可军府营田、回易,就是能让它们自支养军,减轻朝廷度支负担,抵御西蕃的,故而每年把上供部分折换为轻货铜钱,交纳到京师来即可,江淮东南的八镇,战事较少,且有水运,才是朝廷赋税的倚仗根本,故而要沿路专设巡院。 卿现在用差纲法,半废了东南江淮的巡院,却又要跑去西北、三川设两税使巡院,和当地军府争利,这岂不是本末倒置? 再者,两税使有什么用?如今天下州县连征税的依据都没有,增设个两税使巡院,除去让百姓负担供养更多的兼使职的官外,没任何益处。除非西北三川经界清楚,砧基簿完备后,再设两税使不迟,这样说来,你这么做还是本末倒置。 皇帝的话说得很重,就几乎要说窦参对东南和河朔用差纲法,对西北和三川派两税使,才是真正的两面做法,才是争权夺利,才是自毁朝廷长城的举动。 于是乎窦参是汗流浃背,急忙说臣只是急切想为朝廷国计张罗费用,有点操之过急了。 “这点卿不必担忧,高岳、韦皋、杜黄裳、刘长卿、邢君牙、高崇文、刘海宾诸部,朕自可如臂使之,且不费国库钱财。”皇帝如此说到,也等于是给窦参个温和的警告。 随即皇帝顺水推舟,说卿的两税巡院倒也有些道理,可必须建立在经界法的基础上,到时朝廷以经界法为经纬,以两税巡院为纲目,便能综理好天下国计了。 “让翰林院草制,督促高岳先于兴元、凤翔行经界法!” 窦参几乎要吐血,自己忙乎半天,到最后却为高岳做了嫁衣。 而皇帝也认为自己,实际上是给了避雨的那户叫马宜驽的百姓一个交代,兑现了一个承诺。 此外皇帝在之前秘密地召见了韩愈。 韩愈既诚惶诚恐地,也是十分郑重献上凝结自己心血的调查书稿。 皇帝看完后深受二次触动,韩愈的书稿里说他在同州时,曾亲眼见到一位姓杜的老妪,丈夫死后守寡,原本和出嫁的女儿相依为命,但后来女儿也死了,可在她头上的征税却没有去除,六十岁年纪了也只得为官府推车运粮去三百里外,以致女儿留下来的小孩无人照料,活活冻饿死在家中,只留老妪归来,望着长满蓬蒿的破家,心如死灰,孤身一人,苟活于世。韩愈虽然出于心痛,施舍给老妪些钱,但老妪却说,这些钱有什么用,来年还是要入官府的虎口; 韩愈还说,渭水两岸有许多贫户,被官府强征给漕运拉纤,年复一年都是这些人,吃不饱,穿不暖,饿死累死的累累,更别说经营家业养活幼儿了,当地有个年轻县令,见到此后,便亲自把差役写在版籍上,交给这些拉纤户,不让他们被官府胥吏坑害,并把他们分成五番,每年差役只征其中两番,其他的可种田雇工,由此救活了很多人,只不过这只是一县之政而已,如能推行到天下,那样救活的黎民百姓何止千万? “差科不均猛如虎,地方盘剥毒于蛇”,韩愈书稿里的这句话,对皇帝的震撼尤其大,他已决意要在部分地区施行经界法了,不能再拖宕下去。 皇帝的制文如同一声春雷,传遍了三川大地。 啊,不,其实高岳在先前把七十三家形势户连根拔起后,对整个兴元府已起到很好的杀鸡儆猴的效果,实际在皇帝制文出炉前,真正的打画清丈田地,已成功在南郑、城固完成。 等到制文下达后,高岳便趁机设立了经界司,让韦平为正,韦执谊为副,开始在全兴元的州县推行经界法来。 同时在凤翔府也设立经界司,让薛白京为正,王绍、武元衡为副。 经此一役后,经界法推行毫无阻力,且兴元府成功占地的商户和廓坊户势力大增,各色作坊如雨后春笋般涌起,除去传统的作坊外,棉织作坊、造纸作坊和印染作坊增速最快! 高岳得炼师吴彩鸾的襄助,发明了神雷火药后,硝石、硫磺和木炭生意在凤州和兴州大增,其中烧制硫磺还带来了更值钱的副产品,可以用作漂染的矾液,大大促进棉织和印染业发展;另外,广泛的种植棉花,民众御寒衣物充裕,足以让部分田地匀出,来种植苎麻、竹木,用于造纸,而造纸业在兴元、凤翔的兴盛,又促进了印刷业的发展,印刷业的发展,又提供充裕的纸,用于吏治(纸扎、钞贴、文牍都是需要的)和文教事业。 韦皋和杜黄裳在两川也没闲着,只不过这两位推行经界法的阻力更小而已,其中韦皋还搞了个“保甲自实法”。 16.薛洪度丧父 所谓的保甲自实法,实则是高岳的打画砧基法的简化,韦皋让西川各府州的人户结成保甲,然后自己申报自己的田产数目,军府以此为基础,并把赋税承包下去,东川和巴南差不多也是如此。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此法皆因韦皋认为“蜀人柔顺良善”,不必斤斤核算,在劳役上韦皋让每保甲分为三番,一番应役,另外两番便休息,并在各州县增设常平仓,尽量不让百姓转运过远,粮食也只收取斛斗米(上供给京师)部分,其他部分的准许用布帛折纳,因蜀地织造发达,此举大大便利了百姓,也充实了军府财库。 另外韦皋在西川大举开掘井盐,尽量做到自给自足,并利用井盐榷场严格控制盐价,不让百姓缺盐。 韦皋还厚养奉义军牙兵、邛雅蛮兵子弟和西山军、清远军等,对其一视同仁,他下令凡是军营里的将吏军卒婚嫁,男方赐熟彩衣一领,女方赐银泥衣一领,并给钱一万筹办婚事,有军卒去世死亡也赐钱一万,可如果训练、上阵有胆怯违反行为,定斩不饶。 军人家的子弟,依附来的东蛮子弟,韦皋都将其安置在蜀都城的学宫当中就学,并且许诺军卒后代如有考中明经的,赏钱二百贯,营妓各赐彩缯一段;有考中进士的,赏钱三百贯,营妓各赐彩缯二段。由此西川大治,军伍益强,会川的西蕃,和云南的南诏,无不敬畏韦皋。 形势彼消己涨,韦皋也毫不客气,他和杜黄裳、刘长卿联手,在戎州、嘉州等地大大增强军备,开辟整顿驿路航运,开始经营通往云南的石门路,给南诏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让人捎信给云南王异牟寻,增强政治攻势,称我唐北方党项已濒临破灭,回纥也已成为我唐皇帝的半子,云南应当抓住时机尽快归顺,不然等大军剿灭扫平北方后,必然南下攻你,到时悔之晚矣! 得到韦皋密信的异牟寻,坐立不安,归唐的想法日胜一日,可却畏惧自己王都内西蕃的监视,这群西蕃以乞胜坨为首,名为使者,实则就是探子,更加上南诏的北侧有西蕃占据的登台、会川,西北则有虎视眈眈的分离势力三浪诏,使得异牟寻投鼠忌器,动弹不得。 那边西蕃的赞普催促异牟寻的弟弟凑罗栋尽快来逻些城研(充)习(当)佛(人)法(质),让异牟寻更是焦头烂额。 蜀都城内,郑再次对韦皋请缨,称自己马上可以沿石门路,潜入云南,见到异牟寻和郑回后,对其晓以利害,使云南尽快下定决心,和我唐联手共逐西蕃。 “文明暂且不用着急,等我声东击西。”韦皋如此说到,接着却把先前木瓜岭之战里俘虏的南诏外算官段进仪,顺着清溪路给放回去。 毫无疑问,段进仪刚走到登台城,就被西蕃的堡寨给捕拿住,信任的云岭大论乞藏遮遮,也是尚结赞长子询问出段的身份后,大为震怒,便告诉阳苴咩城里的乞胜坨。 乞胜坨当即来到王宫,当面训斥异牟寻,“东日王是不是对天神赞普有了异心!” 异牟寻急忙解释,称段进仪之前在战事里被唐军俘虏,现在是本王花钱将他赎回来而已,除此外本王和韦皋绝对没有任何交易。 就在双方争论不休时,韦皋火速下令,让郑和西川幕府掌书记崔佐时、巡官崔平(崔宁之子)和薛涛的父亲薛郧,火速顺着相对安全的石门路,争取去阳苴咩城,见到云南王异牟寻。 然则薛郧却未能成行,之前他便病重,正当郑了解情况后,准备为薛郧告假时,这位的病愈发沉重,最后几乎都说不出话来,在蜀都城官舍里自知时日无多,便把唯一的女儿薛涛给牵到榻前。 这时候薛涛看着命不久矣的父亲,顿觉天都塌下来,又是悲伤又是惶恐,哀哭不已。 “洪度别哭了,你阿母去世得早,阿父我这辈子还没见到宦途显达的那天,就弥留在此了......”薛郧叹着气,摸着女儿的发髻,“我死后,蜀地你举目无亲,多半会沦落入乐籍,那样翻身就难了,依我看你不妨自荐为韦郡王的小妾,那样总算还有份婚书契约,你这一生也好有个着落。” 薛涛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当妾的心思,只是放声大哭不已。 “你打小就爱看爱写些郑卫之风的东西,这让阿父我死后都要担心你啊,女孩子一定要洁身自好,万一丧了名节,那可万劫不复了......也怪我,也怪我,无法把你嫁出去,就要撒手人寰......”薛郧喃喃着,带着惊恐和担忧,死死抓住女儿的手,直到咽下最后口气。 得知薛郧病逝的消息,韦皋也很震惊伤心,便让判官刘辟带着十万钱来,一来为治办薛郧的丧事,二来也是救济他的女儿。 在那个时代,宦旅生涯里,客死在他乡官舍的实在太多了。 薛涛父亲也不过是其中一位。 刘辟入舍来,吊唁完毕后,就直截了当地问身着白麻孝服的薛涛,“女郎你在此地也没个亲眷,哪里能支撑个家庭呢?免不了会沦落为风声妇人,不妨我们旧话重提,你可入府为南康郡王的侍妾,锦衣玉食是少不了你的。” “服丧其间,怎可嫁人为妾?”薛涛泪水涟涟。 刘辟说不碍事,只要女郎你首肯,大不了等廿五个月后,你服丧期满再入府后院好了。 可薛涛也未置可否,等到刘辟离去后,她孤单一位,和两名老奴呆在灵堂上,看着摇曳的烛火,和外面黑漆漆的夜,心中满是无助的悲哀,听到外面风吹草动,就惊得不能自已,双眼都哭得红肿不已。 就这样昏昏沉沉,挨到了次日早上,薛涛从迷梦当中醒来,恍然觉得自己父亲还没死,这一切不过是梦而已,只是梦而已。 然则张开双目,所见的还是冰冷的残酷:父亲已是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 薛涛再次大哭,然后更让她惶急的事情来了,她家的两位奴仆居然在昨夜趁着她睡着时,卷了些钱帛翻后墙逃走。 “怎么办?”薛涛甚至想要自杀,这样可下九泉继续陪在父亲身边,也可落个孝女的美名。 就在她稀里糊涂抓起桌案上的白绫时,宅门被吱呀声推开,一名瘦高男子走了进来。 17.郑文明扶持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薛涛在军府内最害怕的郑郑郎中。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吓!”薛涛几乎要瘫倒。 其后郑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坐在蒲席上,随后端正行礼,向薛涛致哀,而后对薛郧的尸身下拜,说了句“吾友......” 吊唁完毕后,郑就坐在庭院树下的胡床上,薛涛穿着粗麻的孝服,跪坐在他的面前。 郑大致也晓得她的窘状,便问“你如今该何去何从?” 不知是什么原因,薛涛对这位整日死鱼眼的郑郎中反倒没了任何芥蒂,就哭着一五一十地将父亲临死对她说的话,幕府判官刘辟的意思,还有家奴逃走的遭遇,全都告诉郑。 “依我看,你诗歌做的蛮不错,算得是位有才情的女子,比入宫为学士的宋氏姊妹强多了,如屈身为妾,未免明珠暗投。”郑居然说出如此的话语来,让薛涛很是吃惊。 可接下来,郑的话忽然多起来,“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吗?就是欠缺了份风骨,处处都在想当花萝攀附高枝,岂不知不自敬者,人恒不敬之。” 薛涛都愣住了,可为今之时,也只能听这位郑郎中尽情抒发感想,“当年我来到长安城,也同你差不多,族里断了我的救济,困窘至极时我甚至逃到终南山的佛寺里寄食,受尽僧人的冷眼,只有芳林十哲还没有抛弃我,还看得起我。” “对不起,芳林十哲是......”薛涛怯生生地插嘴问到。 “是十只猕猴。”郑认真地回答。 薛涛无语,“......” “最后春闱前,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进城,向韬奋棚借了十贯钱,韬奋棚你知道吗?就是高逸崧结的棚,是当年科考的毒瘤。”虽然骂高岳和韬奋棚为毒瘤,可郑下面还是滔滔不绝谈及他和高岳的恩怨交往,最后他对薛涛说,必须得抓住当下珍惜当下,不能自轻自贱误了人生,“进士及第后,我又回到那座佛寺里,却发觉我曾经写的诗稿,都被僧人用碧纱橱罩住,我在山中和芳林十哲共处的情景,也被僧人画在佛堂里供奉起来,世态就是如此炎凉我便又去佛寺的山林里,去找芳林十哲,想对他们说声谢谢。可!” 薛涛十分紧张,不晓得芳林十哲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会儿,郑很痛苦,脸都涨红了,仰起脸来,几近哽咽地说:“我再次来到山林时,发觉里面的千百只猕猴都长得差不多,根本无法再分出谁是芳林十哲了,只能饮恨下山。” 这话说的薛涛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位郑郎中有时候迂直到滑稽的地步。 说完后郑觉得很舒坦,他很久,哪怕是在妻子前都没如此倾诉过,特别是随即要踏上去云南的石门路,这时他重新坐回到胡床上,绝不是(他也根本不会)开玩笑地对薛涛说:“幕府给你十万钱,现在还应该剩一半,我再给你十万钱,你用这笔钱雇佣些人手,扶着令尊的灵柩,至兴元府下葬,然后你可入高逸崧妻子所办的女塾,我写封信给他,他会在服丧期满后替你承办婚事的,此后做人要堂堂正正,要嫁宁愿嫁给个上进的青衫书生,但也要当明媒正娶的妻,晓得嘛?” “郑郎中......”薛涛不知道这时该说什么好。 原来平日里古怪冷漠的郑,才是这个军府里真正尊重自己的人。 郑叹口气,对薛涛说,你单身上路也不用害怕,我有个仆役名叫刘景,本也是个读书的士子,应家境贫寒才在我身旁侍奉笔墨的,他最为忠厚可靠,我叫他伴你去兴元,去那里不用害怕高淇侯,也不要整日胡思乱想想嫁他为妾,记住我的话,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此刻薛涛大为感激,含着泪向郑拜倒。 郑站起来摆摆手,说你打起精神来张罗吧,我马上要入石门路去云南。 “恩公保重。”薛涛再次拜倒。 郑立在树下,点点头,对薛涛嘱托句,“你就把我也当作芳林十哲好了。”言毕,就离去了。 早春时节,薛涛在刘景的帮助下,开始扶父亲的棺椁,越过险峻而苍茫的鹿头戍,开始过剑门,向汉中而行; 几乎同时,背负着光荣艰巨使命的郑,和整个唐家使团,则离开了镇守三江滔滔河流的戎州城,开始入马湖镇,沿石门路往滇池,头也不回地而去。 而这会儿在兴元府的官舍内,高岳晃到厢房的廊下,隔着轩窗看去,发到妻子又恢复了神彩,正在教满堂的女生徒打算盘、学算术。 经界法强硬地推行下去后,新旧形势户再也不敢抗衡高岳这个“衣冠户”、“大权门”,地头蛇被强龙死死压制,为了讨好他,只能承认砧基簿的效力,也再度把家中年轻女子弟送来就学。 事实上,只要认可经界法,高大尹还是个易与和善的人,况且现在兴元府的赋税和差役统一均衡了,大家都有好日子过,共生共荣,将来朝廷如果再让高大尹去折腾别的桀骜地区,那就看他下步的造化了。 待到休课时,女生徒们便坐在房间里,带着自家烧煮好的饭食在吃,模仿的是佛寺的律。 “你的同伴呢?”高岳在旁侧的房间绳床上,好奇地找来位女郎,询问说。 这女郎,正是去年冬高岳见到的,在雨中结伴请求不再来女塾的其中一位,另外位却不见踪迹。 那女郎十分害怕,只能对高岳坦白,我女伴家中没听她的劝,结果被官府罚得号了,可谓连根拔起,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家产殆尽,自己也沦为乐籍,习了琵琶,随都知阿姨(老鸨)去了西川军营为妓。 听到这描述,云韶心中大为不忍,可高岳却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当初芝蕙说过,本尹也提醒过,她家中不把金玉良言当作圭臬,如今萎落尘泥,可谓咎由自取。你在这里好好就学,两三年后女红、珠算、刺绣样样精通,嫁得好门户,以后的生活和她更是云泥之别。” 下面出乎云韶的意料是,这女孩丝毫没有怨恨卿卿,替女伴抱不平的意思,反倒对卿卿的话语是受宠若惊,赶紧道万福,说承大尹的贵言。 女塾结束后,高岳很开心地对云韶说:“阿霓,休沐时我们阖家回鹿角庄踏青游玩,我给你见个新奇玩意。” 18.溪边食竹狸 又是一年新光景,踏春的时节到来啦。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虽然高岳在之前绝了七十三形势户的家门,可百姓总是健忘的,现在土地和商业的税务清查明晰,各人都清楚各人的负担,很快大家又都觉得方便起来,舆论认为大尹如此做,是天经地义的。 兴元府如今更加繁华,在清明前后的游赏更是普遍,汉阴街道和城北城西的草市处,游人如织,伞盖如云,不少大户也开始筹办马上端午时节的龙舟竞渡比赛了:各个廓坊行会,都赞助有龙舟队伍,舟头插着自家商品的字号,都巴着要得犹胜呢! 鹿角庄邻靠大渚河的渡头处,垂柳青翠,艳光明媚,正是玩耍的好时节和好地点,云韶笑嘻嘻地和芝惠,在柳树上系上秋千,推着竟儿、达儿和蔚如三位子女戏耍,阿措正在溪流边汲水,准备烧煮野炊,因寒食刚刚过去,要准备烧些热乎点的。 寄居兴元府的吴彩鸾坐在草地上,在和高岳面对面打着双陆棋,口中“陆陆陆”不绝。 这几个月,虽然再次离开朝政的中枢,可高岳却难得过了段舒心清闲的时光,和妻妾和孩子们蹴鞠、放纸鸢、飞叶子戏、造谷板和盆栽,有时还和军府州县的同僚们宴游唱和,以示太平年景:经界法在兴元、凤翔也等于大功告成,砧基簿已打画完毕,府州厅内、各县公廨及人户家中都各备一份,但高岳却稍稍违背了先前的一个承诺:因他和窦参不和,故而没把册簿送到户部去。 窦参先前派人来索求,可高岳就是不许,两人关系更加僵化。 这时一辆装饰着彩绸的钿车,沿着满植杨柳的道路徐徐而来,而后帷幕揭开,云和微笑着走下来,手里提着个小竹笼,笼子外盖着红色的布巾。 竟儿一见到小姨娘就格外高兴,也不荡秋千了,拍着手迎上来,问小姨娘这次给我带了什么新鲜玩意。 高岳好像很早就与云和有了默契,便指着竹笼,对妻子及竟儿说,这便是我先前对阿霓你说的,有趣的东西。 云韶笑起来,说竟儿不要着急揭布巾,让我猜猜里面是个什么。 只听竹笼里有咯咯吱吱的叫声,“好像是小童的叫唤呢.....”云韶皱起乌黑黑的眉毛,好奇地说到。 “难道里面是小孩吗?”竟儿惊讶地喊起来。 云韶听了儿子这么说,顿时身躯一耸,脑袋上浮起片云雾来: 鹿角庄斋堂内,高岳脸色紧张地立在帷幕后,双手扶住自己妹妹云和的香肩,低声说“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和阿霓说。” 云和便紧张地问,姊夫到底是什么事。 这时高岳低着头,十分痛苦为难,说驿站给我从长安城里送来这个,言毕就提起个覆着红布巾的竹笼。 “姊夫,这是何物?” 高岳对云和说,你看到什么都别惊讶,马上趁清明踏青时再直接给阿霓看,她也就不得不接受了。 说完高岳刷一下,将竹笼上的布巾扯下,云和啊了声,只见竹笼里有个粉嫩的婴儿,嘎嘎地笑着,爬来爬去。 “没错云和,这是我和灵虚公主偷情生下来的。” “阿姊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云和将纨扇给伸出来,拍散了云韶的幻想。 “不是卿卿......不是小孩吗里面?”云韶回过神来。 高岳哭笑不得,便把布巾真的揭开。 “哇,这是什么,是老鼠吗?”竟儿惊呼起来。 “倒像是狸猫呢,但却比狸猫小。”这时云韶也看着竹笼里转来转去的家伙。 “你看它的牙,好长的。”阿措也凑过来,这动物也是她见所未见的。 “能吃吗?”吴彩鸾挠着团子髻,看着竹笼里肥肥胖胖的小家伙。 而宝更是呲牙咧嘴,特别是察觉这家伙比自己还要憨态可掬,还要滚壮可爱时,子的嫉妒心顿生,绕着彩鸾炼师的双足跑个吠个不休。 高岳不语,对云和使了个眼色,云和就得意地说,这是阿父从潭州卸任时,有商贾从南诏那里进献来的,竟儿说得对,它叫竹鼠;不过阿姊说得也对,它也叫竹狸。 说完,云和在他人惊呼声里,好大胆地打开竹笼,把这比鼠大但又比猫小的家伙尾巴揪住,沉甸甸地提起来,这家伙眼睛和黑豆似的,肚皮圆滚滚,四肢爪子短小,挣扎时更显得周身短毛黑亮油滑。 “它还有个别称,叫‘吾有油’。”高岳代替云和介绍说。 话音刚落,这竹鼠就叫起来,露出黄亮亮的牙齿,可不是谐音“吾有油”、“吾有油”嘛,引得众人大笑。 “只要用木板把它给压住,取了它身上的油后,它就再也不敢叫了。”云和也笑起来。 高岳看着它,心想竹鼠啊竹鼠,做人做鼠都不能太嚣张,整日喊着吾有油的下场,就是被人取了油,比方说朝中的那对窦氏叔侄...... “能吃吗?”吴彩鸾眼馋地看着这胖乎乎竹鼠,发出第二遍沉稳的疑问。 “炼师,这竹狸如此可爱,你怎么忍心吃它。”云韶非常痛惜,不以为然。 溪边掘好的土灶里,用于烤鱼的铁丝网横在其上,下面是冉冉升腾的火,夹杂着石子和木炭,被扒掉皮的竹鼠四肢伸张,用竹签串着,被做成个渴望飞翔的模样,已烤成脆黄色,油唧唧地往下滴着,阿措在网上撒上胡椒、桂皮、橘皮、姜、蒜泥,很快奇异的香味就满溢出来。 “肉味很是鲜嫩。”烤好分割后,云韶吃了两口,是赞不绝口。 吴彩鸾唔唔地撕扯着,表示赞同。 几个孩子也吃的不亦乐乎。 云和说送来的还有数只,可以放到洋州田庄去养,它们就喜欢吃芒草和竹子,洋州那里多得是。 这会儿,几名家仆簇拥个头发散乱、全身黧黑的昆仑奴,跑过来。 “是韦驮天从福建归来了!”这过去数个月,韦驮天总算完成去见皇帝老舅也即是福建观察使吴凑的使命,回到了兴元府。 “信送到了没有?” 韦驮天跪在主人面前,接过主人送来的竹鼠肉,点点头。 “京师那边有什么消息?” “听说圣主在郊祀时,已经说六府党项曾毁掠山陵(中宗皇帝的定陵),朕每念都会感到莫大耻辱,所以要出动征剿军队雪恨。” “圣主让卿卿你出军的诏书怕是就要到了。”云韶关切万分。 可高岳却气定神闲,咬了口香油四溢的竹鼠肉,说“我身体不好,是无法统制征剿的军队的。” 19.淇侯抱怪恙 这时候,韦驮天在那里蹲坐着,一口一口吃着肉,阿措就在他旁边,很熟练地给他掸去衣衫上的灰尘,并且把他的散乱头发给梳拢,扎好发髻。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便坐在胡床上,直接对侍女说:“阿措,当初是我把你从东市带回家的,这些年主母也不曾亏待你,衣服、首饰无缺,对镜梳头也是主母给你办的总而言之,你也算是我宣平坊高家的半个女儿。竟儿小姨娘教你识字也没什么效果,做事情倒是勤敏,韦驮天也侍奉我家多年,他虽是昆仑奴出身,但也没被当做外人看待,我看你俩倒是可以般配。” 阿措虽然心中也乐意,但还是对高岳抱怨:“韦驮天好黑的。” “他是南岛人,皮肤黑点无妨,为人忠朴可靠才行。俗话说相貌是父母给的,前程是自己挣得。韦驮天是我家仆,可也是我兴元府的军校,我便仿韦城武在西川的做派,给韦驮天你件熟彩衣,给阿措你件泥青衣,并给钱一万,筹办婚事。” 韦驮天大喜,心念跟着淇侯就是好,不但有俸禄,连终身大事也给分配好了,便准备叩首谢恩。 可阿措和芝惠相处久了,也学得牙尖嘴利、精于计算,便对高岳说:“主人家说得好,韦驮天算是你半个儿,阿措算是你和主母半个女儿,可主人家现在身兼四五个使职,又食三品俸禄,半儿半女婚嫁,合在一起也算是个亲的,光是给两件锦衣一万钱,让人知道怕是要笑话主人家小气。” “好哇,我学韦城武的做派,阿措你倒学起芝惠的习气来了。”高岳佯怒起来。 韦驮天急了,就让阿措给主人道歉。 阿措狠狠掐他大腿下,眼神意思是你懂什么,跟块木头似的,我这是求嫁妆呢。 那边云韶扶住阿措,低声笑着说:“你主人他要摄统整个军府的,明面上当然得照章办事,暗地里是主母我给你置办嫁妆,城北有座水磨坊,给你出嫁如何?” 阿措这才千欢万喜,流着泪对主人主母叩首,说替死去的阿母谢谢恩典。 “什么,高三说什么?因病不能统摄军伍征伐六府党项?”紫宸殿内,皇帝在得到奏报后,勃然大怒,“这人素来身体强健,是如何得病的!” 两名从兴元赶来的监军中官,都是西门粲的属下,苦着脸“如实”禀告皇帝说:“淇侯先前踏青时,吃了前湖南观察使崔宽送来的竹狸肉,不知为何,回去后就头晕目眩,大夫说是吃多了油肉,又逢孟春时节阳气太盛,怕是中了暑。” “这什么季节,还中暑?简直一派胡言!”皇帝气得将奏报掷在案头。 吓得两位监军,即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帝很冷峻地对他俩说,回去告诉西门粲,他是兴元凤翔的监军使,位高权重,督促节帅出战、校验节帅战功是他的职责,给朕好好调查高岳患病的实情,有什么差错,他也不用呆在兴元监军院了,给朕回大明宫来栽接果树,要么去飞龙厩养马得了。 两位小监军不敢怠慢,屁滚尿流地就去了。 下午时分,中书侍郎窦参立即入阁,对皇帝说,这征伐六府党羌的事,难道高岳认为除去他就没人能胜任了吗?简直是欺辱我唐无人,臣愿为陛下举荐一位元戎,可为陛下收功。 “段太尉吗?”皇帝开口。 窦参心想皇帝都猜中我心思了,便说是。 “段太尉年事已高,前些日子还对我说苦于足疾、目眩,最近又下痢,朕都允许他不来常参朝会,又怎忍心让他统军北征。” “可委任昭义军节度使李抱真挂帅出征。” 皇帝叹口气,对窦参说:“现在天下小康,各方镇相安无事,司空(李抱真此刻官拜检校司空)他在上党,建亭榭、穿池沼以自娱,心思也不怎么在军政事务上,又吃方士丹药,想要修仙飞升,以致一日内能吃三百颗金丹,腹胀到无法走路,又怎么行军作战?” 窦参又说高崇文、韩游瑰、李景略、李自良、康日知等,都是久征惯战的勇将,陛下可在其中择选一位,专掌征伐大权。 皇帝便说这几位勇则勇矣,可都不是大帅之才,况且征讨党项,绝不仅仅是打仗,而是要动用的是整个军府的力量,朕如委任其中一位,其他必定不服,又要重演昔日河朔削藩战事里的悲剧。 最后窦参只能说,要不调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前来统帅? 皇帝有意颔首,对窦参说,刘玄佐来也可以,还有浑也可挂帅,不过朕也还要催促高岳的,毕竟他的定武军、义宁军久在西北、山南,专精于对付西蕃、党项,军府内人才济济,高岳又文武双全,他如不病,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来说去,其实皇帝还是倾心于高岳。 毕竟高岳打仗,又省心又省钱。 窦参心中嫉恨,就对皇帝说,高岳如若因病无法成行,让他麾下的都知兵马使高固代为出战也可以。 “高固是浑家奴出身,如果没有高岳坐镇,其他军将如何能服气?”皇帝对兴元军政的各个人才也研究得很透彻。 最终研讨来研讨去,虽然对六府党项的弹压布告已发布,可皇帝却还要在高岳、浑、刘玄佐三位当中,彷徨择选主帅。 兴元鹿角庄前,监军使西门粲火烧眉毛似的,走进庄门,几名高岳家仆迎上来,给这位捧来漂亮的布帛,可西门粲却无心接纳,对门旁边的韦驮天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圣主催促日甚一日,淇侯的病到底好了没有?” 韦驮天便鞠躬,然后就到后院斋堂前,对阿措说监军使来探病了。 而这时候高岳正穿着单衣,坐在榻上,云韶、云和依偎在他身旁,夫妻三人细细读着韩愈先前写的书稿呢,一听到西门粲来了,高岳赶紧说快快快,把缠头的布带拿来,你俩暂且退避下。 没多久,西门粲排门走入到正寝内,只看到高岳躺在床榻上,头上裹着养病用的布条,旁边小几上有针灸和药盒,可脸色还是红润的,只在那里“哎呦哎呦”不断呻唤。 “淇侯贵恙,可脸色还不错嘛。”西门粲心知肚明。 20.西门粲探病 听到西门粲这话,高岳靠在枕上,呻唤得更厉害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并且他还对西门监军使解释说:“身体虚脱如泥,确实无法成行,绝非藐视皇命。蔡逢元的妻子懂点医术,这针灸便是她之前留下的。” “我看淇侯的气色,不像沉疴之人。”西门粲大摇大摆地坐在床榻边沿的胡床上。 “十三郎你有所不知,我这病是竹狸油肉吃得太多,心中灼烧,所以在表皮上是赤红色的。”高岳为自己红润的脸庞解释着病理成因。 “原来淇侯患的是心病那蔡逢元家的,给淇侯开了什么药?” 高岳便把药方推给西门粲。 西门粲摇摇头,而后拔出冠帽上插着的白笔,蘸着墨水,又在药方上写了六个字,还给高岳。 高岳一看,是“切勿挟寇自重”。 于是高岳叹口气,从西门粲手里取过白笔来,也在药方上补了一行字。 西门粲便看,是十一个小楷字,“权不专,钱不济,功不齐,难矣。” “淇侯的顾虑某明白了,圣主的心思是,这次平六府党项还是以淇侯为御营右军使兼都统长史的身份,主持大局,其他各镇唯淇侯马首是瞻,这应该谈不上权不专了吧?” “十三郎啊,这话不是岳自私自利,也是为你说的,这些年你从兴元从监军到监军使,你我的情分也不是其他方镇节度使和监军使能比的。圣主在紫宸殿里,有些事尚不能自专,就好比这次湖南观察使,圣主原本听取陆九的举荐,要李巽去的,可窦中郎却要推举卢玄卿去,如果不是邺侯(李泌)抱病来调解,李巽差点无法赴任。” 听到这话,西门粲也沉吟起来。 这时高岳又说:“翰林承旨学士自陆九丁忧后,圣主咨询岳,岳推举的是南郑县令韦执谊,十三郎你说,执谊的才学还能不胜任吗?可圣主当日应承,来日却是于公异为承旨学士,于公异此人有才却寡德,继母明明去世,却不回去服丧,还恬不知耻请求圣主夺情,占夺了陆九的位置。唉,陆九在学士院,日夜伴在圣主身边,尚且如此,何况岳出征在外,时日久了怕是会谣言四起。依我看,还是先等等,等等......” 这时西门粲叹口气,明显是赞同高岳的分析,他也不想再就药方里的”钱不济,功不齐”请高岳分析下去,然则他还是那句话,淇侯你可不千万要挟寇自重啊! 不然,我这个监军使可是会对你履行职责的。 高岳这时笑起来,扶住西门粲的肩膀,说安心,绝不会让十三郎你为难的,你让小监军去对圣主报告,我先让高固、张敬则各统制定武、义宁两军,至奉天城集结,随时等候命令:如圣主钟意浑侍中,那么此两兵马使便归浑侍中麾下;如圣主钟意刘司徒(刘玄佐),那此两兵马使便归刘司徒麾下。 当然,如果圣主肯钟意我高岳,万死不辞,稍微等半个月,等我的病痊愈后,即火速赶赴京畿,统兵北征六府党项。 听到这里,西门粲也觉得合情合理,便说淇侯安心“养病”,我就如此回覆圣主。 等到西门监军使告辞后,高岳眼睛往庭院里看了会儿,随即就唤来阿措。 阿措小跑着,陆续将高岳心腹高固、蔡逢元和郭再贞三人给延请来鹿角庄。 对于这三位,高岳更没必要遮掩,直接推心置腹,“以我的看法,这次征伐六府党项,不比先前征伐庆州党项,可能成为触动我唐、西蕃、党项、回纥乃至各方镇现在乃至未来恩怨的火捻。” 高固便说:“淇侯的意思,之前对庆州党项还是突袭弹压,但现在对渭北的六府党项,这招便不灵便了?” 高岳点点头,说其实不单是六府党项,最大的变数还是朔方的平夏党项,“拓跋朝晖不是傻子,不可能到现在还看不出我唐挑唆党项内部自相残杀而后坐收渔利的计策。所以此次征伐,很容易便演变为天宝年间的南诏式大叛乱。” 所谓“南诏式大叛乱”,也就是唐政府先拉拢南诏,弹压其他的蛮族,后来南诏愈发强大,唐又企图对付南诏,却被南诏反手借西蕃之力打得惨败,自此南诏自立,唐在南方又多了个劲敌。 而拓跋朝晖这次肯定会使出杀手锏,即趁乱统一平夏、六府,占据白于山南北,更会勾结西蕃,形成新的边患。 一旦拓跋朝晖起事,西蕃、回纥和内地方镇都会不同程度卷进来,形成乱斗的局面。 这场乱斗,会持续多久,会波及多广,以及会给大唐的内外造成什么影响,真的不得而知。 可朝廷现在于之前征讨庆州东山党项的战事里尝到了偌大的甜头,是肯定会再去打渭北和平夏的,恰如高岳之前对兴元府的商户们说的,“斩头的生意有人寻,亏本的买卖无人问。”就算他不做,一群利欲熏心的文武大臣也会主动去做的。 这番分析,听得高固是悚然,而蔡逢元和郭再贞头脑要质朴点,但也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 “届时非我出山不得收拾。”可高岳接下来这句话,又让他们吃了定心丸。 然后高岳就转身,“至于招讨节帅的位子,按我的想法,刘玄佐的宣武军久镇中原,和朔方、泾原及神策体系都不会相协,他是没法建立功勋的,不如我久在西北能得人和;而浑侍中呢,虽为朔方宿将,但如今朔方早已支离破碎,他也很难发挥材用。” 反正高岳数来说去,大有非我莫属的意味。 他对时态的评价其实没有错:最早出身安西北庭行营的马镇守泾原时,曾一度节制多达九州的地盘,但朝廷畏其势大,便分出渭北、宁来;现在的皇帝即位后,又同样把强大的朔方军,分割为灵武、天德、振武、夏绥银,以至河东河中等数个小方镇,互不相统。 现在,这些西北和北疆的小型方镇,又不断被神策军给“吃掉”(因神策军待遇好,主动融入进来),所以要让它们联合作战,浑做不到,更别说河南道的刘玄佐了。 只有我高岳,不但掌兴元、凤翔两镇,且和泾原安西北庭行营关系深厚,和朔方派系也还不错,跟神策京西都统监军使谭知重同样交情匪浅。 皇帝不信任我还能信任谁? 皇帝不用我,又还能用谁? 现在装装病,马上等时机成熟再出面,收拾局面就好了。 1.鹊巢验尺木 单于南去善阳关, 身逐归云到处闲。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曾是五年莲府客, 每闻胡虏哭阴山。 武元衡《单于罢战却归题善阳馆》 +++++++++++++++++++++++++++++++++++++++++++++++++ 于是高岳对高固说:“黄岑,与浑侍中方面的交涉,便委托给你了。” 高固领命。 接着高岳又要求蔡逢元随即领定武军八千将兵步骑,出陈仓道,向事先答应西门监军使的集结地点奉天城而去;另外又让郭再贞赶赴凤翔府,下令张敬则、扶余淮等陇的大将,集齐义宁军八千将兵,同样至奉天城。 至于自己则还要在鹿角庄“养病”一段时间。 等到三人离去后,在正堂坐着的高岳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卿卿,你在做什么?不要去坏梁上喜鹊的巢啊!”很快,云韶心疼地喊起来。 高岳只是说放心我只是看个东西,说着自己取来厨院里的梯子,蹬蹬蹬地爬上去,几只喜鹊惊叫着从画梁上的窠臼里飞出,接着高岳将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去,先是抓到几片鸟羽,接着就是柴禾和湿泥,都是些鹊巢经常有的,平平无奇,他所想要找的,显然不是这些。 果然,高岳的手,摸到了块木头,这难道就是喜鹊衔来放入巢中的吗? 迫不及待的,高岳将那块木头拿了出来。 春季明媚的阳光下,几只喜鹊生气地绕在他耳朵边飞翔聒噪着,高岳清清楚楚地看到: 手掌里的那根木头,并不是皇帝所言的,笔管形状的“栋梁木”,因笔管的形状只可能是直的。 这木头约尺把长,形状是弯曲的“山”字形,“山”字形! 高岳恍惚间,想起陆贽的亡母韦氏,在皇帝来探病时曾说过,龙无尺木不能飞。 那三清殿宫主司马承祯也说过,你家鹊巢里的木恐怕不是栋梁木,而是山尺木。 最初高岳还不清楚山尺木是什么,便写信求助于忘年交的朝中秘书监萧昕。 萧昕便告诉他一件自己亲历的逸闻,那还是代宗皇帝朝的事...... 彼时萧昕为京兆尹,京中大旱,萧昕听闻有位法号不空的和尚能驭龙布雨,便去求他,不空和尚果然自袖中取出一条很小很小的白龙来,萧昕便说这么小的龙如何兴起**呢?不空和尚笑笑,削下块桦树皮,做成这山尺木模样,随后对萧昕说,我这不过是假龙罢了,不过还是请大尹将其投入曲江当中,也可缓解长安城百姓干热的困苦。 萧昕便按照和尚所言,将桦树皮和小龙一并投入到曲江当中,结果只见那小龙一入碧波当中,便摇鬣振鳞,暴长至几丈,自池水里如道白练般升空,翻腾在云天间,吓得萧昕急忙打马就跑,没过数十步,背后雷声贯耳,回首望去,乌云四合,雨水倾斜而下,四周白气茫茫,长安顿时笼罩在暴雨当中。 “咕噜......”高岳狠狠咽下口吐沫,痴痴望着手里的山尺木,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卿卿?”下面的云韶扶着梯子,不知道夫君遭了啥魔怔。 高岳接着很快下来,将山尺木塞入袖中,很轻松地对妻子解释:“鹊巢当中有块木头不规整,我害怕有倾覆的危险,所以我来换一个。”言毕高岳匆忙在庭院当中拾取根尺把长的直枝,对妻子笑了笑,就爬梯子,把这直枝搁入到巢里,而后对云韶拍拍手,“这样鹊巢就稳当了。” 看着几只大小喜鹊恢复平和,重新归巢后,云韶侧着脑袋,心想夫君还是心善的,当初他俩还没婚配时,就从调皮孩子那里救过一巢喜鹊。 就在定武军整备出发时,长安城大明宫,灵虚公主入内,悄悄将高岳单独送来的密信,送到皇帝手中。 “此次征讨渭北,朕欲委班宏为都统供军使,霍忠唐为副,筹拨军粮、激赏钱,以供应各路兵马,卿以为如何?”皇帝看完密信后,便召来窦参提出这个话题。 很显然,高岳托灵虚公主,向皇帝直接表达了“钱不济”的担忧,说白了“我信不过管度支、户部的窦参,请陛下以班宏专门供军。” 窦参大惊,便说班宏现在管理的是东南的盐铁和转运,度支和户部并不在他的职权范围内。 “那盐铁这段时间归卿管,度支归班宏管。”皇帝的想法不容置疑。 归政事堂的窦参心中大怒,心想必然是高岳那混蛋从中作祟,他害怕统军的话,会在粮草、供军上和我发生冲突。 你不想和本执政冲突,本执政也不想和你冲突! 于是窦参紧急派人,去宣武军那里,请求刘玄佐尽快出马,领一万宣武军入潼关,准备抢先接过六府党项的征讨权。 书信到时,刘玄佐正在汴州城外的繁台置酒高会,当他读出信件内容时,幕僚军将无不庆贺,说司徒为朝廷国家建功立业,便在此日。 刘玄佐也很自得,慨然说如朝廷能用我及宣武军,必定为圣主荡尽北塞胡尘,不过他也谦逊地表示,这只是窦中郎的想法,圣主的诏令还没到,诸位稍安。 可说归说,刘玄佐在席上已做好人事安排:大将刘昌和他儿子刘士宁随军出征,另外位大将李万荣担当留务,监视淮西、魏博、淄青等方镇毕竟汴州身处四水交汇之地,是国家的命脉。 到了晚上,刘士宁脸色严峻,身后跟着一位幕僚打扮的,匆匆到军府里找到父亲,介绍说:“这位是淮南幕府的巡官顾秀,连夜自汴水而至,有要紧事告诉父亲。” “杜次公(杜亚字次公)遣使者来,所谓何事?”刘玄佐吃了一惊。 顾秀,也是韬奋棚的棚友,不过中了进士后,没有如李桀、黄顺等跟在高岳身后,而是埋没了早年行迹,在前任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幕府里为支官,打理财计,顺带为韬奋棚刺探江淮、东南的消息,陈少游薨后(其实是服毒自杀,自绝于国家),杜亚接替镇守淮南,但顾秀并未去职,因做事干练,继续得杜亚的信用,是韬奋棚一颗忠诚的“螺丝钉”。 窦参当上中书侍郎后,不高兴的不但有高岳、班宏,也有杜亚。 杜亚今年已六十有四,他当初和杨炎是并驾齐驱的,都有宰相之望的,可杨炎当上中书侍郎到被诛死,至今也过去快十年了,杜亚却还没有拜相。 没拜相就没拜相,可杜亚却听到个更为过分的消息,愤怒之余便派顾秀来告诫刘玄佐。 2.刘玄佐饲鸽 “窦中郎想要推举自己的族父窦觎为扬州都督府长史,兼节度副使,敢问司徒有否此事?”顾秀在军府内开门见山,询问刘玄佐。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个直鞠让刘玄佐有点脸酸。 其实顾秀说的没错,窦觎这位既是故宰相韩的女婿,也是窦参的族父,更是唐睿宗昭成皇后的侄子,先后在坊州、同州为刺史。窦参在年轻时仕途多得这位的襄助,现在一为投桃报李,二为加强窦家力量,三也是为了拉拢韩遗留的派系,极力在皇帝面前举荐,要让窦觎入淮南,名为杜亚的副使,实则就是想取而代之。 窦参这个人的斗争哲学也很简练:毕竟先前我和杜亚结盟时,曾许诺要把杜亚推为宰相的,可现在却是我当宰相,资历很老的杜亚肯定不服,那就先下手为强,把杜亚从要害而富庶的淮南镇调回朝廷来,给他个闲职。 那么杜亚是如何知道的呢? 因为高岳知道了,棚友兼褒城县县令解善集的三位堂兄弟都在皇城各省衙门里为吏,经手书办,偷听墙角,经常出卖情报给兴元进奏院,是高岳在长安情报网的中核力量。 高岳知道后,很慷慨地又经顾秀的口,告诉给杜亚。 杜亚再来问刘玄佐。 其实这个想法,同样与窦参结盟的刘玄佐也早有耳闻,可现在他也只能装聋作哑,对顾秀说实在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可顾秀冷笑起来,说:“其实司徒知也不知倒也没关系,只是有件事得也得告诉司徒。” 刘玄佐很紧张,便问是什么事,愿闻其详。 “圣主也对窦中郎起了防范之心,中原、江淮各处方镇,都是性命紧要处,岂可让窦中郎一家独大?圣主的心思是,如窦觎入淮南的话,那么就会把福建观察使吴凑调至陕虢观察使。” 刘玄佐一听,不以为意,心想这陕虢虽然重要,但和我有什么干系? 可顾秀下一句便是,随后依托神策京东大营,陕虢观察使吴凑很快就会变为宣武军节度使。 “一派胡言!”此刻厅内,不但刘玄佐,就连其子刘士宁及大将刘昌、李万荣、韩弘等无不暴跳如雷,恨不得拔剑切了鼓动唇舌的顾秀。 可顾秀根本不为所动,滔滔不绝继续说下去: “窦中郎已和圣主达成协议,此次调宣武军入关平羌,结束后即会将司徒召回京中赋闲养老,一如李晟、马燧故事。而圣主的老舅吴凑即刻入汴州,为宣武军节度观察使。” “窦参根本和吴凑不和!”刘玄佐不由自主说出来。 “正因窦参与吴凑不和,故而窦觎和吴凑间,必须要做出均衡,一镇淮南,一镇汴滑,在圣主心中才算稳妥。” “圣主又欲削藩耶?”刘玄佐大怒,**裸说出这句话,意思是朝廷别忘记昔日削河朔时所蒙受的耻辱。 “司徒,虎不离山,当今的局面诡谲无比,便是窦中郎也不要信任。”顾秀没有说更多余的话,便告辞离去。 次日,繁台之上的设亭中,刘玄佐指着自己脑门,恨恨不平地对身后的子嗣、裨将们说:“我宣武军保护漕运,帮圣主兢兢业业削藩,削到最后,怕不是要削到自己脑袋上了......” 刘昌想了想,就说:“节下,那淮南方面的话也不可尽信。” “但也不可不信分毫。”刘士宁反驳说。 “让进奏院打听消息,如何?”李万荣谨慎地提议。 刘玄佐便点点头,说就这么办。 旬日后,京师内气氛依旧很紧张,朝野人士都闻说朝廷马上要征伐渭北党项,可主帅人选迄今还没有定。 这时窦参果然对皇帝进奏,称淮南节度使杜亚镇守扬州时,奢侈过当。 皇帝便问,怎么个奢侈法? 窦参便说,杜亚在扬州每年都搞龙舟竞渡,为了让船更快,便在船底抹油,为了让舟子不被水花打湿衣衫,又在舟子锦衣上同样抹油,每年光是油钱就要耗费数万贯,又加上盐政紊乱,百姓怨声载道。 皇帝向来节俭,却确实挺讨厌这种奢侈行为的,但他也对窦参说,杜亚班资名望崇高,如不镇守淮南,该如何安置? 窦参就说,可让他当东都留守。 反正这个位置也是闲。 然后窦参极力推荐窦觎为淮南节度使,但他很聪明,不说自己和窦觎的亲戚关系,而是大谈其和韩的关系,称如此必会让东南安泰如故。 对窦参的奏请,皇帝原则上表示同意。 接着皇帝就顺口谈起马上的战事,询问窦参,宣武军刘玄佐答应为帅的请求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朕就要用高岳)? 窦参当然急忙说,答应了。 皇帝也就顺口问了下,宣武军多是河南、江淮子弟,如果离开本镇来西北,是否会心中不乐酿成变乱? 窦参便说,朝廷度支早就安排好了,务求士兵资装费不缺。 结果到了第二天,宣武军进奏院的邸吏们得到的消息是: “皇帝打听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在镇的赋税情况,执政多言,刘玄佐剧敛重赋,盘剥百姓以供养牙兵,皇帝不悦,思用他人代之。” 没有固定邸报的宣武军进奏院,在往汴州传递消息时,内容越变越离谱,结果到开封县时居然成了皇帝马上便会派黜陟使来,趁宣武军平羌时调查此事。 同时,果然如顾秀所言,皇帝也下诏,让福建观察使吴凑来当陕虢观察使(这本是个很正常的人事调动)。 几个信息汇总到了刘玄佐这里,发生强烈的“化学反应”。 刘玄佐立即在开封东北的蓼堤上,阴郁地撒出谷粒,喂养在当地沼地里栖息的成群成群鸽子来。 “离了宣武军,你我父子什么都不是。什么窦中郎?要出卖我,狗屁。”他拍拍手,望着飞翔的野鸽,对儿子刘士宁如此说。 三日后,刘玄佐在田猎时候,坠马“受伤”及骨,很快上表给皇帝,称无法统军征讨渭北。 窦参大惊,又不晓得刘玄佐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皇帝表面上很遗憾,对窦参有些恼怒地说,刘玄佐本名刘洽,是朕赐予他玄佐这个名字,希望他能够兢兢业业辅佐皇室,可先前韩死后,他推辞和西蕃作战,现在征伐党羌,他又推辞了,看来这“玄佐”的成色堪忧。 “关键时刻,还是高岳靠得住。”皇帝公然说出这话来。 可刚在皇帝宣室思贤时,爆炸性的讯息传来。 平夏党项一部忽然翻越白于山,进入渭北的延州,和六府党项似有连兵的迹象。 3.司乞埋头骨 第一时间,唐政府的反应是措手不及。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原本的策略,唐朝以“天柱军节度使”为诱饵,挑拨党项的东山、平夏和渭北各部自相残杀,平夏部的酋帅拓跋朝晖之父守寂,就是如此死在六府党项酋帅司乞埋的手里。 可现在为何会如此? 吃惊的皇帝,赶紧让渭北、庆州等地的唐军和羌骑义从加强侦察。 至入夏时情况似乎更加严重:白于山的山前羌、山后羌、芦子羌等蕃落,也纷纷进抵至延州北的延川,和六府党项继续汇聚,他们的阵势一直跨越黄龙山,抵达了黄河西岸,等于将唐家渭北、灵盐、夏绥银、河东四个方镇给割开了特别是夏绥银,而今是处在党项各族的包围当中,节度使韩潭手头只有三千兵马,告急的文书像雪片飞往长安城。 皇帝采纳窦参、贾耽的建议,急令盐州驻屯的高崇文、骆元光所属的神策决胜军,出兵七千,往东企图越过宥州,去和韩潭靠拢,然则又有近万平夏部羌人,骑着战马和骆驼,忽然袭击占据盐、宥交界处的柳泊岭,在此筑起营寨,阻遏了唐军的路线。 据高崇文的报告:平夏党项的营寨密布在长泽监、柳泊岭、乌延口地区,控制住白于山北最重要的无定河(此段名为红柳水),神策决胜军因缺水道,人马不敢深入东进,也不敢和对面的平夏党项起冲突,灵盐和夏绥银间的联系等于断绝。 同时,河东离石三四万党项蕃落也忽然渡黄河的孟门津而西,又阻绝了白于山东端和黄河间的通道奢延水,威逼绥州(今绥德)和银州(今米脂附近)。一时间韩潭的夏绥银四面皆敌,夏州被平夏党项所侵逼,遂州和银州又被离石党项所阻,韩潭无奈下只能往东北退让,把所有戍卒和人户撤往麟州地界(今陕西神木),希望能得到更北地区的振武军支援。 当时唐朝原本在河套地带的三受降城体系,西侧的天德军已废弛不堪,可东侧的振武军尚强,节度使李景略急忙遣两千骑兵支应韩潭,可这时平夏党项的势力已瞬间满布夏、绥、银、宥之州,白于山以北到黄河河套南,太半地区失陷。 这当子皇帝才反应过来:各党项蕃落正在唐朝的压迫下,觉醒了什么,迅速走向统一。 若渭北。平夏和离石三地的党项真的联合起来,便能盘踞控制五百里的白于山山脉,不但把灵盐、河套地区给割裂出去,且可将对京畿和渭北平原造成最严重的威胁。 六月十四日,更为震惊的消息传来:渭北的党项当中,尼也族的酋帅“泥香王子”,忽然引平夏、离石的几个蕃落,齐集一千七百多骑精锐,突袭了盘踞在延昌地区的另外个大族司氏,司乞埋脱走不及而战死,其族人牛马全被掳掠,其子司波大野领数十残部,逃往到延、庆交界处的百井戍,公开向唐家求救。 火并了司氏后,泥香王子立刻把司乞埋的首级,削去了骨肉皮,做成光溜溜的骷髅,而后上漆,别出心裁地制成酒器,呈献给平夏的酋帅拓跋朝晖,称自己为朝晖报了父仇,并邀朝晖为整个党项的首领,和唐家对抗。 紫宸殿内,有些惊慌的皇帝即刻召来宰执,问的第一句话就是:“高岳到了哪里?” 因李泌病重,贾耽、窦参、班宏、董晋在场,便对皇帝说定武军、义宁军的将兵已屯驻在京西奉天城,而高岳本人的病也好了,正从兴元府起身。 “现在情势刻不容缓,党羌的兵马已潮水般越过白于山,进逼到延州了!”皇帝说着,用手指向延州南的州和坊州,说要是让党项切断延州和这两州间的驿道,那么延州便也危险,延州如失,京师也就危险了! 贾耽和班宏即刻进言:“刻不容缓,请圣主现授高岳旌节,统制御营的各路兵马,前往渭北扑灭叛羌。” “便以贾仆射为御营都统,高岳为都统长史......”皇帝的话还没说完,窦参便上前,“陛下,党项占据白于山南北,如自庆州、宁征伐,地势不利。可仿效前代北魏灭夏(赫连勃勃)的路线,这样直接可以抄掠到夏州,拂党项叛军之背。” 窦参的意思是,当初北魏的都城在平城,也即是现在山西省大同市;而那时割据岭北朔方的是赫连勃勃的大夏政权,他修筑的统万城,虽对关中政权造成剧烈的压迫,可在赫连勃勃死后,北魏却能往西渡黄河,轻易到统万城的后背,把大夏给灭了。 根据这个设想,窦参建议这次用振武军节度使李景略和河东节度使李自良,合单于都护府、云州守捉、朔、忻、代、岢岚等各军共计四万兵,入麟州河谷,和韩潭会师,再至夏绥银地区,讨平平夏党项;河中节度使浑领二万兵同样渡河,与渭北节度使戴休颜一万兵会合,讨平六府党项。 这样,便不用高岳出马,现在窦参强烈建议,要以浑为招讨使,而张滂为代北水运使,由他来供应南北军马所需即便刘玄佐靠不住,我也不能让高岳再建这个功勋。 “代北水运使如何供军?”皇帝便问道。 窦参急忙回答,桑干河可用,自河朔各镇买粮,运至河东朔州后,便可自君子津渡黄河,再自府谷至富谷间平坦的道路,输送至麟州囤积,可为北路招讨军(李景略、韩潭、李自良)的军资;而南面,直接从京师仓廪取钱粮,沿洛水北上,运到州的雕阴故城囤积,可为南路招讨军(浑、戴休颜)的军资。 另外位宰相班宏不赞同:“陛下,高岳昔日所辟的泾原水运(灵武和丰安间的黄河水运)舟船、水驿完备,可运粮南北,而今灵武、泾原、凤翔等朕军粮因营田也充裕得很,根本无需沿桑干河再从河朔购买。臣建议仍以高岳为党项招讨使,节度论惟明、高崇文、吴献甫各部,自西各道进军,党项之乱不难平也。” 窦参心中恼怒,便反驳班宏说,如这次平夏、六府、离石的党项一道叛逆,必然会引西蕃入寇,高岳的兵马还是应防备陇山以西的西蕃。 两位宰相各不相让,争论不下,董晋在一侧闭口不言。 倒是贾耽忽然有警,赶紧对皇帝说:“请急速关闭河外五城的榷场互市,防备党项奸人借机渡河,入河西陇右,勾连西蕃入寇!” 4.横山青天子 然而这时已经晚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漫漫的白于山诸峰间,形如葫芦般雄伟的芦子关高顶处,平夏、六府党项数十蕃落的酋帅大姓,有的蓄着如汉人般的发髻,有的则梳着鲜卑式的索辫,还有的直接秃发,云集在此,萨满的男女巫师们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披着羊皮,拖着羊尾巴,头顶羊角冠,戴着人脸面目,应和着鼓点,癫狂地舞动着。 党项喜欢聚居在高山处,纵酒欢歌,祭祀长生天,这是他们不可磨灭的宗教印记。 当拓跋朝晖披着铠甲从穹帐里站出来时,气氛达到狂热化的境地,现在党项蕃落的酋帅们,不管是宥州、夏州的平夏部,还是河东的离石部,还是河套的部落,亦或是渭北的六府部,统统都站起来端高了手中的杯盅,向拓跋朝晖表示服从和敬意。 也许他们原本并不服拓跋朝晖,但先前高岳屠灭整个东山党项的血迹提醒了他们: 党项必须要停止各蕃落间的私仇酬赛,和断联合起来,推戴一位大首领,形成一股真正的力量,足以在西蕃、回纥和唐之间生存下来的强大力量,这样才不会继东山党项后沦为“六府奴”、“平夏奴”。 这一两百年来,他们从青藏高原经历各种磨难,受够了各强权的压迫,才来到这贺兰山和白于山间的地带,“原本这片土地,是唐家借给我们的,但现在我们绝不能将它归还了!” 这会拓跋朝晖望着西边无边无际的天空,虔诚地跪拜下来,其他的酋帅也纷纷跪下往西,那里有他们死后魂灵栖息的贺兰山,再往西那里则是他们的祖山所在地。 ”长生天,你覆盖遮蔽了亿万众生!“拓跋朝晖将双手高举,对着苍天大喊起来,而后带领众人叩首。 随即一名威信最高的萨满,端着司乞埋头骨做成的酒杯,满斟着大麦酿成的酒,送到拓跋朝晖面前。 朝晖仰面一饮而尽,转身站起来,对着密密麻麻的各位酋帅,“唐家皇帝在今年郊祀时,曾列举对我们弥药的三大恨。一恨早前我们和西蕃攻掠长安;二恨我弥药曾焚毁中宗定陵;三恨先前我弥药联合西蕃马重英屠戮盐州五原。所以唐家要出动大军来征剿六府党项,并称不赦一人,但是谁都晓得,汉家有个名言叫唇亡齿寒,六府如灭,下个就是平夏,下个就是离石,我们绝不能束手待毙,全弥药龙神的子孙都要携手起来!” “携手起来,绝不束手待毙!”所有的酋帅都振臂应和着朝晖。 朝晖便指着司乞埋的头盖骨,喊到:“司乞埋先前伏杀我父亲,就是被唐家密使挑唆的,如随后还有人学他,这便是下场,呸!”言毕,朝晖对着摆在岩石上的头盖骨狠狠唾了口痰。 其他酋帅纷纷上前,痰和口水如箭雨般,噼里啪啦地射中司乞埋的头骨,很快让它是淋漓不已。 随后朝晖又拿出唐家赐予的天柱军的印绶和旌节来,在片赞赏和欢呼声里将其亲手掷入到火中,表示此后和唐彻底决裂。 朝晖接着再次仰面朝天,疾声大呼,声音回荡在芦子关的险峰大地之间,“我对唐亦有三大恨告于长生天,我各弥药蕃落,替唐守土有功,先前东山部却遭无故戕灭,此一恨也;唐家册封我父为天柱军节度使,却又挑唆司氏伏杀我父,使弥药各蕃落攻杀不休,此二恨也;唐家设互市榷场,压贱我牛羊,哄抬青白盐、茶、丝帛,使我弥药人备受困苦,此三恨也!有此三恨,此岁我必一统平夏、离石、六府各部落,征伐唐家,唐家天子不赦我等,我亦不赦唐家在长生天下我发誓,此后我便为青天子,唐家皇帝为黄天子,西蕃赞普为红天子,此天下有三天子鼎足而立!”” “兀卒(吾祖)!”各位党项酋帅,齐声对拓跋朝晖大呼道。 而后,各位立誓,尊拓跋朝晖为“青天子”、“兀卒”,国号为大夏,但又可笑地攀附为北魏皇帝的后裔,改名为“元晖”,为以统万城为王都。 其实在拓跋朝晖自立前,就有一支小小的党项商队,穿过了瀚海沙漠,过盐州和鸣沙,来到黄河边的丰安军城。 此城为曾经高岳所营建,是泾原水运的起点,现在驻扎着神策将王升鸾以下一千军卒,更有个很大的榷场,唐、西蕃和党项间的贸易很频繁。 这支小商队因是向来恭顺的平夏部(起码现在还是如此)派出的,所以在丰安城下并没有什么遭到严格的搜查,他们也确实交易了大宗货物。 但暗中,其中一人来到集市边,用钱贿赂名舟子,要他划羊皮筏子,“把我们载到大河对岸去!” 那舟子吓呆了,对岸可就是西蕃境内,而唐军是严禁这边的党项商人随意渡河的,便说要得到军城使的传符才行。 那人便又将贸易得来的所有钱帛金银,全都扔入舟子的筏子内,说这么多财货都给你,你撑筏子十辈子都得不到的,渡过去你也不用继续呆在丰安了,去河西也能当富家翁。 舟子抵不住这诱惑,便直接跳上筏子,那人回头招手,和商队的其他人也都登上筏子,结果最后却察觉少了一位重要人物,“野诗宕呢?” 这野诗宕之前是自告奋勇,要为平夏拓跋渡河入西蕃搬救兵的,因是他先前曾护送西蕃密使区颊赞、乞胜坨去孟门津,和那时的河东奉诚军节度使马燧秘密交涉的,他对西蕃的情况可谓很熟悉。 但在渡河的关键时刻,这位野诗宕却忽然消失了踪影。 这支平夏的“商队”顿觉不妙,领头的便对舟子大呼,速速撑篙离岸渡河,野诗宕也许向唐家出卖了我们! 结果舟子刚刚撑开筏子,飘荡在黄河雄厚翻腾的波涛上时,丰安军城的烽堠上忽然烟火升起,果然城门处一队神策军骑兵疾驰而出,冲着他们奔来。 同时看到烽堠告警烟火的丰安城水驿,也出动四艘走舸,火速来抓捕他们。 “可恶,野诗宕居然是弥药内奸。” 5.李邺侯弥留 丰安城对面的黄河岸边,生长着一团团的红草,平夏商队所乘坐的羊皮筏子冲到这里,浮囊和竹篙搅起的浪花,泛着浑浊黄色的水圈,激烈地推动着水草的摇曳,各种水鸟惊叫着,嘎嘎飞起。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快跑!”还没等筏子靠岸,十来名披着羊裘的商队成员,就惊恐万分地跃入水中,噗通噗通,涉着齐腰深的水,身躯和双手在水面上剧烈摆动着,往岸上爬去。 然则这时丰安城水驿的警固走舸也闪电般而至,这种船为尖底,并抹上了油膏,在水面上可穿梭如飞,“射。”随着这声让人胆寒的号令,走舸舷侧,数名弩手猫着腰,将弩机伸出,接着咯噔咯噔,弩臂依次弹动,把一枚枚致命的弩箭给弹射出去。 那贪财的舟子猝不及防,是首当其冲,胸膛和脖子上接连中了几发弩箭,当即翻身坠入水里殒命。 筏子四面的羊皮浮囊,被接二连三地射穿,很快便失却了平衡,带着成堆的金帛倾斜着搁浅在水中。 另外三艘走舸也靠近了,更多的弩箭射来,好不容易爬上岸的平夏商队成员,有男有女,也陆续被射倒,惨叫声、呻唤声此起彼伏。 当走舸上的弩手弯腰蹶张,重新为弩机上弦时,幸存的两三名商队成员没命地跃起来,抓着这个空档,奋力往河岸更西处奔跑在数百步开外有座西蕃的哨堡。 当西蕃的哨堡升起狼烟,并在其间出现数十骑人马时,唐家的走舸弩手便不再追击,而是抓起钩桡,将数具浮在浅水的尸体给拖过来,系在船上,驶回了军城当中。 日暮时分,丰安城水运巡院中,神策将王升鸾和知院侍御史万俟著,脸色严峻地立在庭院当中,看着地上躺成一排的尸体,而前来出首的野诗宕,则拜伏在二位面前,称自己有绝对重要的情报要报告给当地节度使...... 很快,邢君牙、刘海宾知晓了平夏党项要勾结西蕃入寇的情报,火速派遣驿马,告诉给奉天城的都统监军使谭知重。 恰好这时高岳刚刚抵达奉天,谭不断咳嗽着,急忙和高岳商议此事。 高岳很沉稳,对谭说:“党项肯定自立叛离了。” 于是谭知重面色苍白,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当拓跋朝晖焚毁天柱军旌节,并自称为“青天子”时的消息传到大明宫时,唐朝君臣上下各个怒不可遏,“如今六府、平夏小羌连兵,该如何处断?” 是按照窦参的策划,由河东、振武军方向出兵;还是传唤高岳,自灵盐、庆州方向进军窦参和班宏围绕此的争吵,几乎达到白热化的境地。 “党羌暂且不论,西蕃若是趁机入寇,又该如何?”皇帝询问说。 窦参便说,那更应该让高岳、邢君牙、刘海宾的军马坚守在陇山一线,防备西蕃。 而班宏则说,兵贵神速,陇山防线光靠神策军便足矣,高岳应火速领定武军、义宁军前来平定拓跋朝晖的叛乱,至于河东奉诚军和振武军,协助夏绥银节度使韩潭,守住麟州地界,配合高岳就行。 此外班宏还说,太常卿鲍防有奏状。 皇帝急忙说,念。 鲍防在马燧前就在河东为节度使,后来被回纥打败,才丢了节帅的位子,他在奏章里极力说到,桑干河虽可水运,但自代北过君子津,再至麟州、银州的话,多是崎岖山谷,道路艰难,而河东自安史之乱后又残破不堪,哪里能找到那么多人户雇佣起来转输粮食呢?故而臣认为,窦中郎的方案实不可行。 听到此,窦参勃然大怒,脸色铁青,认为鲍防简直是在给自己难堪,不可忍受。 就在各位执政相持不下时,阁门外数位中官来报:“邺侯至。” “先生,先生来了!”皇帝急忙离开绳床,径直走到了阁门处,其他执政大臣急忙也随起皇帝的步伐。 阁门的板廊,李泌脸色蜡黄,骨瘦如柴,身上的白麻衣衫显得十分宽大,坐在肩舆上,由数位中官抬着,拾级而上皇帝一见昔日神采飞扬的先生居然病成这样,不由得泪水都下来,便快速上前两步,李泌见到皇帝,急忙挣扎从板舆上要下来告礼,皇帝将他一把扶住,其他大臣也上来,一起将李泌的肩舆抬,送入到延英殿内。 “臣不行拜礼,死罪......”李泌声音很微弱。 “先生何须如此!”皇帝哽咽起来。 接着李泌牵住了窦参的手,唤了声“时中。” “邺侯......”窦参泣不成声。 “本山人今日拖着病躯到这里来,就是希望对各位说声如今局面,非以高岳为帅不可,再由班门郎主持度支司供军,御营右军主攻,其他诸军各安防区即可,这样可保天下无虞......”李泌说到此,明显感到自己握住的窦参之手,因情绪波动而颤抖着,可李泌用尽气力,把窦参的手握得更紧,语气也更重,“时中!” 你能入中书门下为中书侍郎,靠的是我的援引和举荐,这次就听我一次吧,好不好! 窦参脸上的每块肌肉都在剧烈牵动着,可当他看到李泌的双目时,只能垂下头,极度不甘地颔首。 “西蕃事又该如何?”皇帝擦了擦眼泪,问到。 李泌笑起来,“圣主安心,康日知、刘海宾、邢君牙都是久历沙场之辈,泾原、灵武的军堡也齐备,西蕃即便入寇也占不到任何便宜。另外,高岳平叛羌时,可再让西川韦皋出兵西蕃所占据的维州,以起牵制之效。” 当李泌的话一说出来,众人顿觉心安,可一看到邺侯沉疴如此,又无不围着他坐着的肩舆垂泪...... 夕阳西下,延英殿门投影的空阙处,李泌静静坐在肩舆当中,还在不断微笑着鼓励皇帝尽快下决断。 最终皇帝下定决心,按照班宏所言的去实施! 自大明宫回宅的李泌,到家后便口不能言,家人哭声四起。 正在长安城宅第里的颜真卿颜鲁公,得闻好友病重,便和司马承祯一起来到李宅,刚进门就落下泪来,“少源吾友......” 6.绝粒升天衢 李泌这时正抱膝,如同道士般,坐在正堂的榻上,他努力想让自己走的时候显得洒脱,虽然周身因病痛而抖个不停。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的几个儿子跪在地上,手捧粥请他食用,李泌说不用不用,只抓过两粒烧梨,慢慢地啃着。 坐在绳床上的颜真卿摇着头,回忆说肃宗皇帝在时,兴致一来,便会找来你我,还有李勉,在雪中的亭子里设红火泥炉,下有炭火,上面架着铜制的五熟釜,一格里放着牛肉,一格里放着羊肉,一格里放着兔肉,一格里放着驴肉,一格里放着鱼肉,都切成薄片,泡在沸汤当中,又有小盅盛姜、蒜、酒、椒蘸食,望着远山的红霞,吃的是妙不可言,看的是美不胜收那时邺侯你五种肉一类也不吃,就只用竹签插几粒梨子烧着吃,说修为之身,不沾荤食。 李泌听到这话笑起来,他也回到了那时候,大家的头发都是乌黑的,正值壮年,披着轻裘拥香气腾腾的五熟釜,虽然时局艰难,可畅论天下大势,是多么的意气奋发! 现在肃宗皇帝不在了,李勉不在了,颜鲁公垂垂老矣,自己也已处于弥留之际。 这时司马承祯从袖中取出金丹来,却被李泌用手轻轻阻住:“泌知天识命,服之无益。” 言毕李泌阖上双眼,长吁道:“泌本有仙骨,可随上师修行不老之术,可脱惜离不开这尘网,为相三年,折损了足足三十年的阳寿。” 颜真卿和司马承祯都叹息不言。 可李泌随即自己却大笑起来,“适才笑谈耳,人岂有不死者?这天下让泌一肩挑之时,泌身为大唐臣子义不容辞,不过命数太短,无**成身退,所有一切便只可等待后生了。”说完,他握住司马承祯和颜真卿的手,低声切切说:“陆贽、阳城等,虽和陛下理念不同,但信之用之,绝不会给天下带来倾覆。至于高岳、窦参、韦皋......” 这时候李泌却痛苦地闭口不言起来。 次日,紫宸殿里皇帝手颤抖着,翻开了李泌在临终前最后的奏疏: 军国大事有用时,委高岳、韦皋可也,不用时处之于方镇当中,厚养以官禄爵位,不可轻与中枢宰执之位; 执政上,高岳必与陛下一致,陆贽有时一致有时不一致,如两相为难,请陛下听陆贽可也; 陛下以中官持册簿管理内库钱财、出外监军无可厚非,然切不可以中官掌神策、神威禁军,更不可助长中官收养外院郎君以袭官爵之风; 行经界法,不可操之过急; 朝廷三司钱财如充裕,请陛下便废内库,罢宣索、进奉,此必国家、百姓之福; 亲眷、内侍、女官、翰林待诏、药师等,皆陛下近臣,用之无妨,然切不可过分狎昵,以免锻成“内溺”困局; 政权不可全托一人,多设宰执,陛下居中仲裁,亦无害; 臣伏愿陛下康健百年,平日集思广益,不宜托信佛道神鬼、阴阳拘忌...... 最终在奏疏上附着张别纸,其上是李泌壮年时所写的诗歌: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皇帝读着读着,读到最后句“业就扁舟泛五湖”时,眼泪再也忍不住,长啸声抬起脸来,“邺侯,大业未就便弃朕而去,这是上苍要弃绝朕吗?” 而后皇帝将奏疏内容细细记下,再扔入了银杯当中,燃了火,看着它化为一片灰烬。 邺侯卒的消息,很快伴随着皇帝委托高岳挂帅的诏书,一并来到奉天城。 “邺侯,就这么去了......”高岳既惊愕也悲伤。 那时他还穿着青衫,在大明宫集贤院当中为九品正字,在那个当直的幽静午后,着白衣穿麻鞋的李泌,和紫衣金鱼的颜真卿来到他面前要借黄庭经,真的是恍如神仙般。 据说李泌在临死前,还是说服了朝堂,再次委任自己为征剿党项的元戎。 皇帝下令:此次平羌,普王为行营元帅,高岳继续为御营右军使、都统长史,兼渭北党项招讨押蕃使,判定武、义宁、决胜(高崇文)、威戎(刘海宾)、宣威(邢君牙)、保大(宁军得名保大)、静塞(渭北得名静塞)、朔方(灵武康日知)共八路军事,班宏则以门下侍郎平章事身份判度支司案,专掌供军事宜,谭知重为都统监军使,此外在高岳举荐下,王绍为前线粮草供军使,万俟著为副,“王绍负责陆路,将营田巡院储备的军粮二十万石运抵庆州木波堡;万俟著负责水路,同样将二十万石军粮,自丰安军城用水路运抵灵武城。”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接着高岳直接先在奉天城设牙旗、营帐,三衙虞侯、监司环绕,随后他备下羁马绳十万,货引纸扎三万封,对凤翔、泾原、兴元、京兆诸地的商贾发布牒文,称这十万条绳索和三万封纸扎,是马上用来捆六府奴和平夏奴的,你们如想得货引,便如同上次征剿庆州般,和雇革车、犊车,将粮食运送到丰安和木波堡,便来换货引。 很快,各商队闻风而动,他们的车队穿过陈仓道,然后到凤翔的军资库或营田巡院里,将粮食装载好,随后又走萧关的驿路,转而用船只,沿蔚如川直入丰安河口,二十万石的粮食,用千斛船二百艘齐发,日行一百五十里,不过八日,便抵达灵武城,节度使康日知亲率五千朔方精骑,以骆驼载运军粮,过瀚海入盐州城,和高崇文的神策决胜军合流。 高岳本人则和谭知重一道,率一万六千定武、义宁将兵出奉天城,和运输粮食的另外拨商队一道,先至宁,和吴献甫、范希朝的五千保大军会师,然后入庆州城,论惟明领四千兵来迎。 当高岳的黑白貔貅旗飘荡在庆州上空时,渭北的党项无不震恐万分。 7.野诗宕献策 “按兵不动,等到粮草、军械筹备完整后,再攻不迟。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高岳在庆州营地里很气定神闲。 皇帝派遣中官来问策,高岳的答复便是: 渭北节度使戴休颜,坚守延州城不动,阻遏六府党项南下的攻势,浑、李自良各领两千骑兵,渡黄河至丹州,和戴休颜成犄角之势即可; 盐州高崇文,麟州韩潭及振武军李景略,也各自守界不动,一西一东夹住白于山北的宥州和夏绥银地带,监察平夏部动向,等候进攻命令; 义宁军一万二千射士,分屯在源、华亭等,防备西蕃越陇山来攻; 定武军有三千射士,屯凤州河池城,刘海宾的威戎军驻平凉,邢君牙的宣威军驻良原,丰安、萧关、固原、石门各神策军镇坚守不动,同样防备西蕃,以黄河、陇山、六盘山为界线,把党项、西蕃的战局分割开来,使其不得互相勾连; 我亲率主力大军,就在庆州,以观丑羌态势,择机出军,为陛下将乱党全部擒获。 高岳观望着整个渭北的地图沙盘,此地西有子午岭,东有黄龙山、黄河,北有白于山,恰好把渭北包夹起来,而马岭河和洛河,又把渭北分割为庆州、延州两大块,恰如个马蹄的形状,延州原本是片连接起来的河原,可随着长年累月的河流侵蚀、切削,分裂为高高低低、起伏不平的零碎高原,越过延州以南的野猪岭,便至州和坊州,然后地势渐渐低下来,最终只要过富平原,便是长安城所处的八百里关中平野。 至于渭北、庆州,隔着白于山(横山)和朔方地区相连,大致有左中右三条路线,最左侧便是自庆州出发过青刚岭峡谷,可抵盐州,再往北便是灵武,沿别路车厢峡也可至盐州地界;中段则是从延州西北的金明道,过芦子关(今陕西安塞北),抵乌延口,此关口北便是雄踞夏州的统万城(白城子);而最右侧,则是由延州的西北,夹在黄河的西岸间河谷而进,可过绥州,至于关隘儒林鱼河堡,也即是银州理所(今陕西榆林),此处往西沿无定河可至夏州,继续往北沿麟州、胜州,可抵振武军的单于都护府。 此三道路线,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先前因唐牢牢控制着处于黄河河套及阴山地带的三受降城体系,在此驻有重兵,故而白于山的重要性尚不凸显,可自从安史之乱后,三受降城西面洞开,党项、西蕃、回纥都可穿过瀚海沙漠,至白于山威胁京畿,所以此地顿时为性命紧要处所,重要性跃居灵武、振武之上,成为唐家苦心经营、拱卫京师的屏障,现在更是无法容忍党项于此叛变自立。 高岳的策略很清晰:环绕着这块马蹄形地带,其他的方镇都固守不动,画地自守,节省钱粮,而机动的野战主力,就是我在庆州这一支军马,等到时机成熟后,我便把这支机动兵力,如锋利的快刀那般,永远斩断党项的野心和妄想。 庆州城内,高岳的三衙很快运作起来,筹办军粮、器械,设立营垒,处理四方檄书往来虽然高岳也有幕府僚佐,可那只是做个样子而已,实际军务的核心牢牢控制在他的三衙当中。 很快李宪来报:叛离平夏逆贼拓跋朝晖的野诗宕,前来求见节下。 野诗宕曾经说过,一旦唐家对党项的处理上更迭了统帅人选,那便是我投唐的时刻。 而高岳,正是他心目当中的人选。 见到高岳后,野诗宕小心翼翼地拜伏下来。 高岳和颜悦色,对野诗宕说,我昔日得党项将军明怀义、米原,战骑虽有千群,指挥时却能如使手臂般自如;今日野诗宕你来归顺,我便得一智囊,党项蕃落内情种种,必然了如指掌。 随即高岳起身亲手把野诗宕扶起,说我不但能用你,还敢用你,言毕高岳就让戎机衙门即刻奏请朝廷,授予野诗宕合适的官衔。 三日后皇帝的褒奖即下达,赐名“良弼”,此后野诗宕便为野诗良弼,并授武散官正四品壮武将军,配于高岳帐下听用。 至于野诗良弼南逃至唐的蕃落,也得到妥善而热情的安置,高岳在庆州合水原设立羌屯,拨给田地和草场,以供他们休养生息。 野诗良弼感念至深,就对高岳献策说,党项如今虽然抱成一团反抗我唐,可却有三不利,只要节下能抓住三不利,假以时日,必能殄灭拓跋朝晖。 党项蕃落虽勇武众多,而缺乏制度,唐兵却精而专,这便是一不利; 党项蕃落未开化,武器落后,唐兵器械先进,这便是二不利; 党项如想成气候,必须得西蕃或回纥援助,然则西蕃而今被唐家阻于陇山之西,很难和党项连兵,回纥更是和党项世仇,党项可谓孤立无援,这便是三不利。 高岳点头,又问野诗良弼说,那我平党羌又有什么困难所在呢? 野诗良弼便回答说:渭北、白于山山岭众多,不利大军游走进击,这是唐家的一不利; 此处军粮转运困难,这便是二不利; 即便把党项在渭北的势力清剿,可如今拓跋朝晖还可退回白于山北,龟缩在统万城内,凭借这座坚城和节下对抗,拖延时***退围城的唐军,这便是三不利。 高岳便大笑起来,“如此说来,我须保持住党项的三不利,并消弭己方的三不利,便能稳操胜券了。” “节下明鉴。”野诗良弼急忙说道。 此刻高岳便又问,那被火并的六府司乞埋之子司波大野,如今正在庆州东北洛源和延州交界处的百井戍落难,先前送来使节向我求救,希望我遣送一千骑兵去接应他入庆州来。 野诗良弼建言:“百井戍乃要害中的要害,占据洛水源头,横跨长城岭,西邻车厢峡,东接芦子关,万不可让司波大野轻易失却此处,节下可送一千骑兵去,但不是接应司波大野来这里,而是助他固守百井戍。” “良弼之言有理,我便采纳。”高岳答应了,很快让李宪传令,让庆州树黟、白马两族各出五百羌骑义从,又遣虞侯周子平领二百骑兵护之,共一千二百骑,沿白马川而北,去协助司波大野守百井戍去了。 8.合围白于山 野诗良弼所言果然不错,周子平护一千义从羌骑,刚越过怀安到百井戍,就遭逢前来争地的三四千党项步骑,双方在长城岭互相争战番,党项人恐唐军有后继大队,便往芦子关退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接着周子平告诉司波大野,就地坚守百井戍,不得退却。 司波大野无奈,只能带领蕃落残兵百余人,接受了周子平的领导,而后周子平便在百井戍的山峰处筑起营寨,固守这处要点来。 不久,两万多六府党项沿金明道而出,逼近延州城,其中三千党项骑兵迂回至延州城南的要隘野猪岭,企图切割延州和、坊、丹三州的联系。 戴休颜在延州城内很能沉得住气,任由党项漫山遍野,他自不动。 很快,浑率两千骑兵,在先前于龙门渡过黄河后,自丹州方向疾驰增援延州城,于野猪岭和党项骑兵发生遭遇战,浑披重甲,临战大呼驱马,身先士卒,在隘口和党项进行“袋中之鼠”般的恶战,党项不支而溃走,浑紧追不舍,直追到延州城下戴休颜择选五百精骑,打开城门,配合浑大杀番,斩获首级百余颗随即浑在延州城边侧下营,和戴休颜呈犄角之势,六府党项只能望着城垣齐备的延州城无计可施,退往城北处安营。 可数日后,高岳派遣义宁军兵马使扶余淮领三千骑兵,自庆州城穿过罗水河谷,过直罗关,又出现在延州城西南的苇谷口,金明道的数万六府党项望见扶余淮所执的黑白貔貅旗,各个大骇,把营围全都烧毁,开始往白于山遁逃。 很快,皇帝启用了“御营中军”,以浑为中军使,领河中、渭北两地镇兵,朝廷又遣送三千神威子弟给张万福统领,前来增援; 同时“御营前军”也正式启动,以李抱真为前军使,然则李抱真食金丹过多正在榻上休养,所以一万昭义子弟由李抱真麾下的步军都虞候王延贵统率,与河东节度使李自良五千奉诚子弟会师后,涉孟门津,沿路连连击破袭扰绥州的小股六府、离石党项,接着王延贵、李自良于清涧筑城,准备以此地为光复绥州、银州的跳板。 清涧之地,少土多石,所以军城便用石头堆垒,但却没有水,只有一股细泉自块大岩石里渗出,无法满足大军兵马所需。王延贵久在泽潞之地为将,便判定说,这大岩下肯定有充裕水源,便命军士挖掘,每挖出一箕畚碎石,赏钱一贯,没多久就掘出源源不断的水来,士卒欢呼起来,将其围垒成井,至此清涧城大功告成。 东北方向,振武军节度使李景略亲率五千骑,加上回纥、奚、契丹、杂胡等仆从来的三千余骑兵,取道十二连城大举南下,和韩潭的军队会师,准备克复银州的鱼河堡。 到了夏季时,高岳居庆州、罗水,浑、戴休颜居延州,王延贵、李自良居绥州清涧,如三根蓄势待发的利箭,各指着白于山往南的三条通道,而在其北更有高崇文、康日知在盐州五原,及李景略、韩潭在麟州唐军从五个方向,把白于山南北给合围起来。 此刻,统万城内的青天子元晖也就是先前的拓跋朝晖,猛然觉得自己虽过了把草头皇帝的瘾,可还没超过一个月,便是四面楚歌的境地。 现在最大的希望,便是西蕃能大举东进,策应自己了! 可西蕃这边,在得知党项自立后,对此非常重视的赤松德赞,和牙帐一道亲自来到鄯州地界,召开大论间的会议。 然则这次就算是鹰派马重英和尚结赞,也不晓得该以何种方式增援党项。 这次不比当初天宝年间和南诏携手对抗唐,那时西蕃和云南可是有大道可通的。 现在从西川到凤兴,到陇再到原州,然后直至灵武河套,唐军的链条式要塞防御体系已完备,除非蕃兵各个长出翅膀,不然对白于山那里就是鞭长莫及。 “愚蠢,急躁,党项人还是如此缺乏智慧,还是个劣等的民族。”坐在毯子上的赞普,气恼地说道。 随后赞普就询问马重英,如果想要打破唐家在陇山、大河的防御体系,需要多少兵马? 马重英也只能如实回答,如给臣五万精锐,臣能拔除掉唐家的丰安城,切断泾原和灵武的水运,而后沿渡黄河过鸣沙,叩击盐州城。 而尚绮心儿说,现在不要说五万精锐很难凑齐,就能打到盐州城又如何?唐家的盐州城不但重筑过了,还增补强兵驻防,不可能轻易攻破,还会有被抄断后路的危险。 别忘记,高岳正于庆州按兵不动,虎视眈眈呢! 赞普便又问大论们,是否可以从别的地带发起攻势,也能牵制住唐。 结果还没等各位有结论,就有飞鸟使来到金色牙帐前禀告: 韦皋忽然出蜀都城,至西山处并频繁调动兵马,似乎有谋取无忧城(维州城)的迹象; 陇山地带,唐军游骑也频频出现在水洛川地带,似乎是在进行威力侦察高岳虽去庆州,但陇山东的刘海宾、邢君牙两大神策军事集团还原地不动,就像两座山般。 “想要越过陇山,必然会与其发生惨烈的交手......更何况,剑南还有个韦夜叉在那里,不能轻易撼动。”赞普叹息起来。 并且尚绮心儿还忧心忡忡地进言,如今陇右数州的汉人都蠢蠢欲动,有的逃亡入山,有的反抗袭击我大蕃的子民,现在既然和唐家达成和议,便不要再轻启战端,专心镇抚国内为好。 整个大论会议上顿时死一般的静默,难堪的静默。 现在包括赤松德赞在内的西蕃上下,都已形成个共识,那便是唐家复兴的速度快得让他们难以置信,须知十年前西蕃铁骑还能肆意践踏蹂躏陇山以东直到长安间的广袤地带,唐只能依靠凤翔、泾州和宁几个孤立的点苦苦应付,现在点连成线,线连成面,反倒是他们被一逼再逼,在军事失败后,黯然退缩到陇山这边来。 死结开始形成:西蕃没有力量再压迫唐家,只能采取守势;而这种消极而守的时间一长,唐家便会复元得更加强大,到时唐蕃对比态势,对己方便越来越不乐观。 这会儿尚绮心儿左思右想,便献策说:不然让会州地界的沙陀、吐谷浑小王出动万骑左右,攻唐家的原州萧关路,或可减轻些党项的压力? 9.同怀投唐意 “这两位小王可靠吗?”赞普犹豫不决。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因为先前每次出征,都是北道大论马重英督押沙陀和吐谷浑两支仆从军作战的。 面对赞普的询问,马重英直接说不可靠,这两年来大蕃不断发送密信策反唐家境内的党项,但另外一面唐家也在紧密拉拢屯扎于会州地界的沙陀和吐谷浑部族。 如果让这两位单独出军的话,很可能会投靠唐家。 “那便让一位大论监护,如何?” 马重英便说那样也不理想,先前我大蕃对唐军有巨大优势,所以他们不敢有异心,但今时不同往日,如在关键恶战时他们临阵倒戈,可就太危险了,还请赞普三思。 “为防备万一,不如将沙陀和吐谷浑从会州调离,全部族迁徙至甘州地界,然后我大蕃再以他们为先锋,集中精锐部伍,回过头去先攻陷唐家孤立的安西北庭。”这时尚结赞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个“围魏救赵”的招数倒是挺狠辣的,不管唐家现在国力恢复到原本几成,可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却一直孤悬在西蕃、回纥、葛逻禄等势力的夹缝当中,再者其多年抵抗我大蕃,军事实力早已残缺,不妨背盟,趁着唐家全力清剿白于山党项叛乱时,我大蕃也集中军力往西把这个心腹之患拔除掉,这样我救不得党项,他也救不得安西北庭,在时局棋盘上也能和唐做到五五开,绝对不亏。 更重要的是,安西四镇人烟辐辏,贸易发达,我大蕃只要占据此处,便可与河中地进行贸易,所得那可是丰厚无比。 就在赞普心动时,尚绮心儿却极力反对,他说当今之际,应该全力固守河西陇右,并镇抚好云南,唐家的安西四镇虽然衰落,可城防、吏民、军伍都还算健全,外有回纥援军,内有于阗、龟兹的协助,饶是我大蕃武士骁勇,急切间也难以完全攻取,而若唐家平灭党项后,挟胜利态势往西越过陇山猛攻,大蕃必捉襟见肘,到时被两面夹攻的反倒是我们啊! “东也不进,西也不攻,日复一日,国势便会此消彼涨,届时再想回转,更不可能。”尚结赞则坚决要攻安西。 他很清楚西蕃这种体制,只能扩张再扩张,一旦停下来,内部矛盾便会无限度激化,更何况最近尚结赞觉得高原一年一比一年更为寒冷,庄稼的收成也不断减弱,那些庸(农奴)们的怨气好像也越来越大。 可尚绮心儿依旧针锋相对,他说河西、陇山如果丧失,唐家直接便可以彼为跳板,封锁黄河河曲,蚕食青海道,那时他们和安西北庭连成一片,我大蕃将坐困而亡。 “都不要再吵了!”赞普心烦意乱,最终他想了想,出于整个西蕃帝国最高等级奴隶主的阶级立场及思维,他还是赞同了尚结赞的想法,“派遣飞鸟使,让约地居桑(青海道)、北道、东道、萨毗(帕米尔军镇)、勃律五大区进行料集,约白服突厥、葛逻禄为盟军,且让沙陀、吐谷浑小王自会州而返,尚绮心儿派送五千士兵前去接替防务,我大蕃要在秋月出兵,齐力围攻西域。” 这时得到赞普首肯的尚结赞意气奋发,便用手指着地图筹划说:“我大蕃北道与唐家西域间,只剩沙州(今敦煌)未下,先集中军力攻陷沙州,随即全军再横扫伊州、庭州,彻底肃清该地的唐军残余力量,将彼方北庭、安西撕裂。接着先破北庭,把回纥势力彻底逐出,而后再南下,逐个将于阗、疏勒、焉耆、龟兹这安西四镇拔除掉!” 赞普的金色牙帐便位于鄯州新落成的圣容寺旁侧,该寺为徐舍人捐资所建,这时寺院僧人都被动员起来,充任文书工作,袁同直行者也在僧房当中,因他知晓文字,得到蕃人贵族的信任,所以数名当地的蕃兵军官很匆忙走入进来,说很快就要备齐战马、武器和旗帜出发,请袁同直为他们写木简,充为家信送到庄园去给妻儿知晓。 袁同直便按照他们的口述,在木简上蘸墨,用蕃文写到:“赞普天父现在雅莫塘(鄯州)军府宫堡内,下令所有的万户大区料集......” 这时袁同直心中一凛,就用蕃语问这几位,你们是要往何处去,我方便在信中告知你们的家人。 “西面,沙州。”得到的回答便是如此。 日暮时分,十多名飞鸟使驰出宫堡大门,在通往东侧的街道上扬起阵阵尘土,圣容寺门前桑树下,袁同直合掌而立,若有所思...... 几日后,会州地界的慕容俊超和朱邪赤心得到飞鸟使的急信,要求他们全族的兵马即刻起拨,火速赶往西面遥远的甘州。 “这是为何?”二位小王无不吃惊。 当地监察他俩的铜告身节儿达布扎杰便说,待到甘州和其他大蕃部伍集结后,便要围攻唐家还在坚守的沙州,等到攻陷沙州后,你们的部落便迁徙到富饶的甘州。 慕容俊超小心翼翼地询问说:“不是先前会盟过了,唐蕃停战,划水洛川为闲田,这(怎么又翻脸了)?” 达布扎杰不耐烦地说,赞普刚刚册封党项的首领拓跋朝晖为“赞普钟”(赞普的小弟弟)、“北日王”,而唐家却侵犯了赞普钟,所以我大蕃有充裕的理由对唐家安西北庭开战,明白否! 沙州是唐河西终端,仅存的一个据点,故而要优先将其攻陷。 “赞普天父的旨意,我等敢不遵从?”慕容俊超和朱邪赤心齐齐答应。 可回营后,朱邪赤心长吁短叹,喊来儿子执宜。 同时慕容俊超也喊来各位部族长心腹,商讨这件事。 “父亲不能再犹豫了,西蕃驱我等如犬马,原本我们定居在北庭处月,后来被西蕃强制迁徙到凉州,之前为防备唐家,又呆在会州这里,现在又驱赶我们去甘州,哪里有战事就强令我们到哪里,丝毫不体恤我等,不如趁着交接机会,杀达布扎杰,携首级去投唐!”执宜是个火爆性子。 而那侧,慕容俊超的心腹们建议同样如此,“青海湖原本是我吐谷浑的国度,是西蕃侵占了此地,让我等沦为亡国奴,之前唐家为支援我等复国,才和西蕃多次恶战,现在处西蕃的篱下,安危存亡不可知,连小小的铜告身节儿都能对王您颐指气使,不如杀达布扎杰,携首级去投唐。” “如朱邪赤心不愿投唐,如何?”慕容俊超问。 “如慕容俊超不愿随我投唐,如何?”那边营帐,朱邪赤心也这样问到。 “那就杀慕容俊超。” “那就一并杀了朱邪赤心。” 10.鸣镝射何人 会州宫堡旁侧的营地里,朱邪赤心和另外处的慕容俊超达成惊人的一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可朱邪赤心还是非常逡巡,他还在畏惧着唐家会“翻旧账”,毕竟当初是他在北庭,勾结叛将周逸,把坚持抵抗的节度使杨志烈杀害的,另外沙陀现在虽然大部分都在会州地区游牧,可依旧有三千族人,作为人质身份,被羁留在凉州的西蕃军镇里,其中包括自己的两个亲妹妹。 如果自己投唐,那么等待这三千族人的将是什么命运,真的不堪想象。 沉吟犹豫时,朱邪执宜再也忍不住,他蓦地拉开帷幕,其后藏着的包括薄骨在内的十余沙陀酋长,纷纷上前拜倒,对赤心哀求说牺牲在所难免,可若留在西蕃的话,那到最后结局必然是亡族灭种的! 这不由得朱邪赤心不同意,他长吁流泪说,只要我处月全族得以保全,唐家如追究弑杀杨志烈的罪责,我愿一人担之。 而薄骨则劝他说,先前唐家西北营田大使高岳曾手书给我,称如若可汗你能弃暗投明,他保证奏请唐家天子,既往不咎。 “好,好!”这时朱邪赤心最终决意已定。 夜晚三更后,宫堡东侧的沙陀人七八百,多是朱邪父子的亲卫,各个默不作声地上马,搭好弓弦,披好铠甲,布囊里暗藏火种,然后列成长队,急速出营,往火光微微的宫堡而去。 会州四野,荒凉无比,星辰璀璨,整个宫堡并没有其他武力,达布扎杰身边只有两名笼官,和百人上下的直属西蕃兵驻守。 “可汗!”这时当前探的几名斥候,赶紧来报告时,沙陀骑兵们鹰般的双眼,看到夜幕下,在宫堡那边的原野上,忽然出现大批骑兵。 “不要惊慌,看我的鸣镝行事。”披着铠甲的朱邪赤心沉声对身边人说到,他一旦射出鸣镝的话,全军将士都得跟着他一起拉弓射那目标。 待到两军靠近到箭羽的射程内,沙陀族才确认,对方全是吐谷浑族,且可汗慕容俊超也在其中。 “不要慌,听我的鸣镝,射往谁你们就全都射过去。”慕容俊超也对身边的侍卫们说道。 这时候,朱邪赤心心虚,便隔阵厉声询问慕容俊超,“你等深夜全副武装出营,莫非,莫非是要投唐乎?” 慕容俊超大怒,心想你别想着给我安置罪名,便回诘说本王是见到你们初月人的营地骚动不安,才出骑兵来警备宫堡的,“我看你才是想要去投唐。” 双方顿时僵持,突然朱邪执宜骑马而出,这个举动吓坏了两位可汗,急忙捏起弓,便要把鸣镝给射出去,结果朱邪执宜索性立在两军间,朗声喊到:“我等就是要投唐,退浑王子何不与我同去?” 退浑,即吐谷浑;西蕃则称吐谷浑为阿柴。 千钧一发之际,慕容俊超立刻明白沙陀族的心意,便很快接口,“既然如此,那便事不宜迟。” 毕竟西蕃东道副相论徐力,马上就要领五千兵马前来交接会州防务,要逃离只能趁现在。 会州宫堡处,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忽然骑马来到军门前,请求节儿达布扎杰出来见面。 达布扎杰还一脸茫然,和两名笼官穿着便服走到军门处。 看到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他便大声问:“有何事?” 朱邪赤心说:“天都山至好水川,有大股唐军出现,故来急报。” “唐军入会州地界,意欲何为?” “怕是要来擒阁下。”慕容俊超说到。 达布扎杰摊开手,不明所以,他个铜告身的节儿难道值得唐家这样大动干戈?结果刚准备叫笼官去哨探时,朱邪赤心忽然在马背上举起弓箭,“我愿为唐军先锋。” 鸣镝之箭带着呜呜呜的叫声,划破夜色,噗嗤射中达布扎杰身右的那名笼官。 “你疯了......”还没等达布扎杰喊完,慕容俊超面露杀气,也拉满弓弦,“我也愿为唐家先锋。”说完又是一声鸣镝响动,达布扎杰身左的笼官惨叫声,胸膛中箭。 这时宫堡前各个方向火光大举,点燃松明的沙陀及吐谷浑骑兵不动,后排的骑兵追随着可汗、王子的鸣镝,把千百支利箭暴雨般齐齐射出:达布扎杰身中数十箭,如同豪猪般被钉在军门处,一命呜呼。 “杀西蕃!”呼喊声和马蹄声骤起,沙陀和吐谷浑的骑兵们砸开军门,把达布扎杰的尸身践踏成泥,张弓挥刀,涌入到宫堡之内...... 次日,论徐力领五千骑兵,到了会州宫堡处时,愕然发觉宫堡已焚毁为残垣碎瓦,百多名西蕃兵的尸身黑压压扔了一地,脑袋都被切下带走,现场插满了白色的雕翎,和烧得焦黑的箭杆。 醒过神来的论徐力在心中大呼,不好,阿柴王子和处月的小可汗叛国投唐了。 “给我追!”接着论徐力和五千西蕃骑兵旋风般追着,希望一探究竟。 果然天都山地区,丝毫不见有沙陀族的穹帐,地面上多有牛马的蹄印,往东而去。 绝险的石门堡城头,神策将马有麟大惊失色,望着壁垒下原野上成千上万的胡人,携带着帐幕、牛车、牲畜滚滚而来,并且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上下都喊着,我等是弃绝西蕃前来投奔皇唐的,望将军接纳我等,不要攻杀。 马有麟是既不敢攻杀,但也不敢随随便便接纳,便在烽堠上举火,往更远处的白草军城及固原告急。 这会儿胡人们把薄骨给推举出来,薄骨立在石门堡下,用汉话大呼:我要去见高节帅。 没过多久,论徐力其下五千骑追至,见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共一万多帐,全都屯扎在唐家高岭处的石门堡四面,不由得破空骂起来,果然这两个奸邪投唐了。 城中的马有麟,一望到更远处有大批西蕃骑兵,更不晓得沙陀和吐谷浑来投是真是假,莫不是要赚开我城门的?便下令全城警备,城门紧闭,近千名驻防的神策军如临大敌。 消息先是传到固原,然后直接到了泾州,再过薛举城的驿站,马不停蹄过驿马关,往庆州城那里送。 “天佑我唐,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绝不会造假,让戎机衙门把这个消息立刻传到京师里让圣主知晓。”高岳大喜,是拍案而起,“我亲自去固原,迎接二位归唐!” 11.唐土息香甜 “那平羌的事如何办?”高固急忙问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便笑起来说,现在沙陀和吐谷浑万帐来内附,真的可以说是绝大的喜事,不但我唐实力倍增,西蕃边地实力更衰,我还由此能周知西蕃的内情,知己知彼,然后在剿灭党项时便可后顾无忧了。 随后高岳就把军务托给高固、吴献甫,自己让传令司的数位虞侯,抢先一步飞马至原州石门堡,让马有麟放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入境。 大明宫内,皇帝得到奏报同样喜出望外,身旁问对的贾耽贺喜说:“此两族来归,实在是昭显我唐复兴,重新君临万邦的气象啊!” 皇帝当然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了。 可窦参却说,西蕃曾经的遣唐使,都要得到陛下的诏令才可入境,现在沙陀、吐谷浑不下万帐,身后又有西蕃大军,徒说自己诚意来附,但真伪不知,高岳未得圣谕,便擅自将其放入,如中西蕃之计,那样国家边防可就危殆了。 “卿谨慎是对的,但朕是知道的,高岳早已秘密联络沙陀、吐谷浑,正如韦皋对南诏、东蛮及西山八国所做的一样,千万百计要他们弃暗投明,可以说今日有如此结果,是高岳心血的结晶。”皇帝说得是眉飞色舞,浑然将李泌临终的告诫抛诸脑后。 接着皇帝下令翰林学士院草诏,沙陀的朱邪赤心昔日罪愆不问,封处月王、开国张掖郡公、右龙武大将军,对内可用可汗的尊号,族人安置于行秦州,授田地、牧场;而慕容俊超封青海国王、开国河源郡公、左金吾大将军,对内也依旧袭用可汗尊号,族人安置于盐州之地。 等到皇帝的诏书开始上路时,得到高岳指令的石门堡城关门大开,一片欢呼声里,沙陀和吐谷浑的族人列成长队,由此山隘进入到唐家的领土,原州。 这时尚绮心儿带着更多的骑兵赶来,但也只能望着石门堡烽堠处升起的长烟,望洋兴叹。 固原城的军衙里,高岳还没来,倒是有位特殊的客人先一日到来,迎接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 让他俩意外的是,此人是个西蕃人,名叫浪息曩。 浪息曩很坦率地告诉他俩,“我本是州的一名笼官,后来被高淇侯俘虏,如今便也在唐家效力。” 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顿时会意,就用蕃语询问浪息曩说,你在唐家过得如何? 浪息曩颇为自得,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瑞莎绯衣,说皇帝赐我赭红色衣衫,而后又指着腰带上的金银首饰,说这是高节帅赏给我的,并说高节帅对我推心置腹,给了我三十匹骏马,每年光是卖马都能得利千贯钱,如今我在兴元府已有馆舍亭榭了,就等哪日唐家光复州,我可以把身份公开,将家人接来团聚。 周围沙陀、吐谷浑的酋长大人无不羡慕,薄骨咽下口水,问浪息曩说,那你现在可以吃生鲜鱼吗?他自在凤翔府被高岳招待一次后,迄今是念念不忘。 浪息曩笑起来,说兴元也好,凤翔也罢,不但牛羊众多,桑麻遍地,而且鱼鲜是值不得什么钱的,你若想吃,随时都能吃到。 “可你就这样,不想回西蕃之地了?”几位酋长对浪息曩的态度半信半疑。 浪息曩坚决地说,那种酷寒之地,我们以前是没见过花花世界,所以还被赞普诓骗着像马匪般到处劫掠,现在见识到唐家的灿烂文明,谁还稀罕回本地去?马上我就改衣着、改汉名,三代后就能完全成为唐人,谁还想回西蕃啃青稞面,“这中土啊,连空气都是香甜的。”说到这,浪息曩的五官都甜蜜且发自内心地凑在一起,做出微笑的表情来。 “是哉,是哉。”各位沙陀或吐谷浑的酋长,高度赞同了浪息曩的观点。 大家拼死拼活跑到这里来,不就是希望过上更好的生活,不用再在风沙草原里放牛牧马。 没过多久,滔滔蔚如川河畔,高岳来到,亲热信任地携着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的手,走在他们中间,随后给他们带来皇帝的册封。 不但这两位都有封爵,朱邪执宜直接被皇帝授予殿中侍御史,而慕容俊超之子慕容复(呃,确实有叫这个吐谷浑的酋长)被授予昭武校尉的武散官。 “这唐家的驭人之道啊,俺算是瞧明白了,总结起来就是早归化不如晚归化,晚归化不如不归化,不杀唐人归化又不如杀唐人后再归化。”这时一侧观册封礼的明怀义低声对两位弟弟抱怨,你看朱邪赤心可是杀害过唐家节度使的人物,现在一来后,居然直接封开国郡公,还搞个处月王,是多威风啊!可怜我到现在也当不上个郡公,我阿爹都官居三品了,爵位也就是个开国县侯。 明怀义只顾胡言乱语,吓得两位弟弟赶紧踩他的脚,让他闭口。 高岳高度评价了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的投唐壮举,并称这下西蕃的军事部署被二位完全打乱,正是我皇唐之大幸事。 可私下地高岳却很紧张: 该死的西蕃,居然企图趁我平定平夏、六府党项时,要卑劣地对安西北庭下手了吗? “不能只寄希望于安西北庭自身的抵御,我们得好好帮助这群孤忠一把,让他们能在西域绝境的绿洲里继续坚守下去。”高岳如此想着,也将这个消息,火速告知大明宫的皇帝,希望皇帝能好好注重这件事。 另外事不宜迟,对党项也该动真格的了。 鄯州宫堡内,得知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叛逃的消息,赤松德赞脸色因愤怒而变得惨白,良久他猛地将茶盅掷在地上,摔得粉碎,四周奴仆急忙伏低,称罪不止。 这两部叛逃的恶劣影响非常大: 首先,围攻沙州乃至安西北庭的兵力,还没开战就损失了相当部分; 东道原本在华亭之战里就损失惨重,现在更是脱走了两个万户,可堪使用的兵力只剩两万不到,多是苏毗部族的移民,简而言之东道现在只能自守,无法出兵沙州; 唐家现在对我方的目标和举措洞若观火,大蕃随后在军事、外交上都将陷于被动。 赞普怒气未消,蔡邦王后直接入见,极力诋毁说这是尚结赞和马重英的失误,要不是他们急切要攻安西北庭,也不会出现这么大的损失。 可不久尚结赞却也入见,诋毁说这是东道大论尚绮心儿平日里对两部疏于监察管理所致,现在他们脱逃,尚绮心儿必须得负主要责任。 “本雍仲,视沙陀处月为真正的盟友,而阿柴(吐谷浑)更是等同于尚论般的存在,可他们却无耻地叛逆了本雍仲,把沙陀处月留在凉州的族人,把阿柴留在青海湖的族人,统统碎掉!”赤松德赞全无平日里的温和从容,他丧却理智,歇斯底里地露出本来面目。 12.大昌军工坊 按理说,处死人质是不明智的行为,因为这只能激起叛逃民族无休无止的仇恨,但局势已然发展到了这步,赞普的感情已战胜了他的理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反正也不指望这万余帐落的沙陀和吐谷浑能回来,那么索性把他们留在大蕃境内的族人统统杀光,以绝后患。 凉州邻靠沙漠的边缘地带,沙陀的部落之地,哀哭声冲天,西蕃的骑兵冲入进来,肆意践踏他们的穹帐,掳走他们的牛羊,而后不问男女还是老幼,统统拉到沙碛边,残忍地挖眼、断手,然后处斩,罪名是他们在会州地界驻防的同族,特别是可汗朱邪赤心已经投唐,现在全沙陀已是大蕃国家的仇敌,不留一人。 朱邪赤心的两个妹妹,跪在草地上,眼睁睁望着西蕃行刑官用锋利的砍刀,一个接着一个把她们孩子的头颅给斩落下来,断绝了他们的性命。每落下颗年轻的头颅,这两位妇人就要尖利地号叫声,撕心裂肺。 行刑官上前,把赤心妹妹尚在襁褓的一个女孩夺过来,高举过头顶,然后狠狠砸在栓牛的石磙上,那女孩连哭都没来及哭出声来,顿时面目全非,迸出血肉来...... 残存的一些沙陀处月人,多数是壮实些的男丁,想尽各种办法逃出来,骑在马或骆驼上,带着对西蕃无边的仇恨,纷纷投往唐军所驻守的北庭都护去。 青海湖地带,留存的吐谷浑族人更惨,尸身和鲜血飘满了湖面,并且他们是无地方可逃的,在吐谷浑政权被西蕃攻灭后,他们就沦为西蕃的臣民,负担沉重的“牛腿税”(缴纳四分之一的收入),并未西蕃养马,所以有西蕃军马钱粮,半出退浑(吐谷浑)之说,现在更是遭逢灭顶之灾。 族人被屠戮的消息传到原州后,朱邪赤心和慕容俊超目眦尽裂,带着麾下登山西拜,祭奠死难的族人,是号泣呕血,并发毒誓子孙世世代代与西蕃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此后有一人返向西蕃,全族必然“蛇入穹帐,头生烂疮,不生草,六畜横死”。 高岳趁机宣谕宽慰他们,并鼓动沙陀和吐谷浑: 他表示将来唐军光复河西,要划出羁縻州府来,让所有沙陀族人返回故园,你们可汗世袭,族人自治安堵; 他也对慕容俊超说,将来唐军攻占青海后,你们也统统回去,以前承担的“牛腿税”废除掉,只要每年给唐家贡献战马即可。 然后高岳诚恳地拉着两位可汗、王子的手,说现在我们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我唐家要收复河西、陇右,你们则要光复故国,我们的血是完全融在一起的,都要为重振汉唐的丝绸之路而努力奋斗! 感动完后,高岳就详细问了西蕃在会州直至河湟地区的地理风土,为将来继续开边复土做好资料的收集工作,然后高岳就对二位说,现在白于山党项未灭,不晓得二位可能协岳一臂之力呢? 两位顿时心领神会,明白这是高岳代表唐家,向他们要“投名状”来着,赶紧毕恭毕敬说我等不过降人,只要节下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高岳赶紧说,说什么降人?以后切不可再如此称呼自己,沙陀处月和退浑你们是属于“内附”、“回归”。 对外,高岳下令严格保守沙陀和吐谷浑的消息,特别是对处于白于山包围网当中的党项们。 七月既望后,庆州城附近已化为一座巨大的军事堡垒,定武军和义宁军各八千将兵步骑,保大军五千步骑和论惟明四千将兵及六千射士,全都聚集设营在此,四周各县有白马、杀牛、树黟等羌屯堡寨,各依地险,斥候拱卫。 在高岳命令下,庆州南大昌原的丘陵、山梁通风良好处,因地凿穴,并筑垒起“镔铁”、“铜冶”炉来,这些炉口小腹宽,有利于往下投放燃料,并减少锻冶时热量的流失,炉壁内涂满伴着麦穗、谷壳、粗砂的耐火泥,然后高岳再度委托商队从行秦州的彰信铜山内运来铜块,又让商队从兴元府的利州、洋州的铁官那里运来大批生铁,就地在庆州各山岭砍伐树木,制为木炭,来冶炼各色攻守器械。 每至傍晚,整个大昌原的山谷间红光熊熊,铁水顺着山麓蜿蜒,如同条可怕的红龙那样。 为此高岳以免除两税的优惠条件,和雇征调了兴元、凤翔大批的廓坊户:打造器械用有手艺的廓坊户,而冶炼铜铁高岳使用了三千名东山官奴,这些全是先前从庆州抓捕来的,现在他们重返故地,却是奴隶的身份,他们漫山遍野,在铜铁炉四周赤着光溜溜的脊梁,迎着和炉火交相为虐的烈日,汗珠刚从身躯里渗出,或在阳光下化为水汽,或滴在火炉边的土地冒成青烟。 对于东山奴来说,唯一的慰藉,就是兴元府里用麦子酿造的低度酒,它和“中梁烧酒”截然相反,酒精度低,喝起来不容易醉也很爽口,特别适合这群身为锻奴的东山羌们饮用。 非但如此,高岳还按照明玄法师给予的图纸,制造出数百个“行军炉”,顾名思义,这种熔铁炉便于随军作战,它比较小巧,除去炉体,其外主要接有个梯形风箱,其上凿有木孔,并各安嵌块可活动的“木风扇”,廓坊户工匠们用两根可抽拉的木杆,牵动两块木风扇张张合合,扇动大股的空气入炉中,可迅速升高内里的温度,然后铁水可从炉脐的溜子流出,用于锻打各种甲片、蹄铁、环镫、兜鍪、箭簇、战车、刀剑等。 当然,还有由飞山五营里的定放手张保百改进的“虎踞”。 现在高岳大笔一挥,说虎踞而今已不再抛射石弹,而是用神雷火发射铅铁弹丸,所以改“”为“炮”。 这不,在七月二十日,高岳亲临大昌原的野外练兵校场,观验更新式的“虎踞炮.叁式”,和其他新锐的甲胄武器。 这些武器马上便准备在平羌的战争里采用,在杀人的过程当中,既让士兵们熟悉新式武器的操作,顺带革新武备、战术,此外也为未来对河陇的光复战争里积累经验,便于改进。 没错,这渭北六府,和朔方的平夏党项们,就是新式武器和战术的血腥试验场。 从此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是我高岳; 当然你们也会留下名字的,作为凄惨的被灭族者,是我光辉业绩的一行注脚,也是帝国复兴铁蹄下踩踏的一块铺路石。 13.万事已具备 大昌原校场上,远远的长垛上竖起靶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张保百的一个儿子张贯千,带着一个幢队的定武军步卒,立在炮位的左侧,这群步卒全都身披精良的锁子甲。 高岳阅览时,张贯千便说,节下先前在苟头原大捷时曾缴获西蕃大论尚结赞的铠甲,其甲片青莹洁净,光耀照人,可鉴须发,三十步内弓箭无法贯穿,五十步内弩箭无法侵彻,我们便在洋州、利州的铁官仿制,最初不得其法,后来经几名东山奴之口,晓得内里奥秘则是反复冷锻,将锻造出的铁片锻至原物三分之二厚时,即算大功告成。 听到这话,高岳便看士卒身上的铠甲,却见每块甲片上某段还留着块未锻,所以其他冷锻过的厚度是三分之二,只有这小段厚度还是原本模样,故而凸出,形如筷子头。 高岳想起来,这不是后世宋朝时期,青羌所锻造的“瘊子甲”吗?那未冷锻的凸出部分,正好和人皮肤上长出的瘊子般,故而得名。 “甲已坚整,那么卫体的刀剑呢?”高岳便询问。 这时数名步卒站出来,将平陇长刀和横刀擎出,高岳一看,刀刃锋利,闪着冷冷的光芒,绝对能吹毛断发,比原来的版本果然要厉害。 “这是宿铁刀。”张贯千介绍说。 张贯千进一步说,这便是团炼法,所谓的“宿”,就是阴阳雌雄交配的意思,在熊熊的熔炉内,先用熟铁做成弯曲形成,然后缠绕入生铁,两者互相交合,然后生铁在高温里泄出米青(高岳的脸微微一红),注入到熟铁之内,最后炼成坚硬细密的刚刃,用来制造矛刃、刀剑,在战场上无往而不利。 原来这炼钢的过程,都这么污不堪的。 高岳就问,是不是所有的刀剑武器都用这种团炼钢打造呢? 张贯千面对节帅这个问题,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高岳就语重心长,说长刺杀人,靠的是矛尖,刀剑劈砍杀人,靠的是刀刃那块,箭羽伤人,靠的也就是簇头那块,所以就这些要害处用团炼钢就行,其他地方可用普通钢铁,不然这造武器的代价太昂贵了,我们大唐毕竟是靠体量取胜的。 “好钢用在刀刃上”,高岳又为中华民族贡献了句俗语。 炮位的右侧,是义宁军的一支幢队,他们为高岳展示的是弓弩之器。 其实是两种规制的箭簇。 一种扁平而阔,簇身被打得挺薄,叫“铩簇”;另外种细而尖利,叫“针簇”。 前者便于杀伤无甲或轻甲的敌人,而后者则利于射贯重甲的敌人。 高岳点点头,说这种箭簇之制可推广至兴元、凤翔全境,将兵、射士此后面对不同敌众,可用不同的箭簇给予打击。 随后高岳踱步到中间的炮位处,这可是他最关心的新式火器。 张保百和几名炮手对高岳躬身行礼,而后便指着架设在车厢上的“虎踞炮.叁式”,对高岳说到:“i节下,此炮较之前者,击发更加骤密,也更为便捷,且威力更上一层楼。” “为何?” 张保百就说,现在他们在铸炮时发觉,炮身如果过短,那么弹丸很难射远,那么这虎踞炮还不如弓弩有效。 听到这话高岳点点头,由此足见什么三眼铳那种短不溜秋的玩意儿,能算个什么正常火器?发铳打不远,抡起来当棒槌砸?那为什么不直接用蒺藜狼牙棒呢?吹什么又能放铳又能当近身武器的,往往就是两头都不靠谱的废物。 然后张保百接着说,可是炮身铸长的话,一来难以整铸,二来也不便转向,所以小的便加以改进,用熟铁分为三或五节,卷为筒形,厚薄务求相同,而后再用梯架接好,融为一体,旋镗打磨,塞住一头,用沸水灌入,如有渗漏的地方则表示没有过关,如果没有渗漏才算是质地优良的。 融接好的叫做母炮。 母炮的炮身,和炮口的比例,由“多少径”来测算,分为长中短三份,其中长者可达一石重,置放在城头马面墙或围城土山上,中者则半石重,可架设在战车上,下有转盘可供一定角度的旋转;至于短的仅四分之一石,骑兵和步卒都可便携。 母炮制好后,再制子炮,子炮厚度为母炮十分之八,内里置放炮弹、神雷药,以求切合浑密,且母炮后有托栓,以承子炮射神雷时所产生的劲道,托栓有眼,发射时用圆木塞住。 每门母炮配合五六门子炮,更换提放,如此子炮射出的弹丸,经母炮之筒,必远而猛(基本的弹道学,也就是为什么枪管长的射出的弹丸射程远且威力强),且轮番放入子炮施放,射速也快,敌众未能反应我炮即射三四轮矣,母炮筒身也不会过热变形。 言毕,卓越优秀的定放手张保百,给高岳及众人演示了新锐的虎踞炮。 这是门中型的虎踞炮,母炮长度从填门到炮口,约是炮口长度的十倍,即是“十径”。 只见名炮手将铸有提手的子炮筒,忽地搁入母炮内,而后点着火捻。 “砰!”母炮很均衡地抖动下,炮口激出一簇青烟,接着长垛上的三层杉木板,迅速被击穿、碎裂。 然后这门被发射后的子炮,冒着热气白烟,又被提出,掷在一侧,接着便闪电般又放入另外门子炮,接着又是声剧烈的炮响...... “这个架设在战车上,轮番猛射,不管是守御,还是伴随步骑冲锋,可太厉害了!”高岳赞不绝口,当场表示要赏赐张保百、张贯千和张贯万父子三人钱五百贯,并说以后廓坊户和军卒,在武备上有任何革新的想法,都可呈交上来,本招讨使一经采纳,便立刻加以赏格。 旧式的虎踞炮有二十门,新式的造出八门,高岳便让梓匠们造出合适的战车和转盘,加以托载,务求可以伴随军队作战。 试炮完毕后,高岳很是满意,便与都统监军使谭知重达成共识: 这段时间,我军在庆州地区甲胄、箭簇、刀剑、长柄乃至虎踞炮、神雷箭这些,都制造齐备,战马和粮草也已到位,现在更有沙陀、吐谷浑弃西蕃来投,更是如虎添翼陇山西侧,赞普无能为也,我们可以对坐困白于山和统万城的党项叛党下刀了! 14.摸石头过河 出兵前,除去数军联合在一起进行紧锣密鼓的操练外,在筹略上高岳和谭知重、西门粲、高固、张敬则等监军、大将也进行反复地推演。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发觉所有人最担心的,还是白于山的地形问题,它横亘四五百里(折合现在二百多公里),山岭大多高三千尺,几座主峰则高达四五千尺,地形盘旋险峻,西中东三条隘路至关重要,转输艰难,按照谭知重的说法,现在各路御营军马固守防界还好,但一旦动起来,那十石的粮秣能有一石到前线就不错了。更何况即便突破白于山的险阻,到了夏州地方,如党项死守统万城,坚壁清野,我军粮食不济,恐怕最终也只得力尽退军,甚至还会损兵折将。 谭知重的担心,其实高岳也清楚。 后世大宋在神宗朝也搞过五路伐夏,最终却是场惨重的失败,加上其后不久的永乐城惨败,士兵、民夫死亡数十万,神宗皇帝更是因此一蹶不振,厌谈兵事,以致在失意中晏驾。 可详细比较后(人家都是摸着前人的石头过河,高岳就不一样了,他可以摸着后人的石头过河),高岳觉得此次大举征剿党项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以野诗良弼先前所说的三利三不利为基础,高岳进一步强化自己的征讨方案,并且和后世宋伐西夏的战例进行了对比: 一、此时的党项羌族大多还是部落制,虽然叛贼拓跋朝晖自称为青天子,可实则平夏也好六府也罢,总体还是各打各的,但宋朝时则不同,唐和党项间是国家和蕃落间的对抗;但宋时不同经宋前期军事和政治上对党项的双重失败,西夏已蜕变为相对成熟的政权体系,宋和西夏间已演变为国家和国家间的对抗。 二、宋军五路伐夏是哪五路?王中正(监军宦官)是河东路,种谔走的是延路,这两路的目标是夺取白于山北的银州、夏州和宥州;而后高遵裕(巧了,这位也姓高,并且所行军路线也和高岳一样)出环庆路(环州和庆州),刘昌祚出泾原路(受高遵裕节制),而后李宪(监军宦官)节制熙河、秦凤路军马沿熙河往东北而进,这三路的目标是夺取盐州和灵州地区最终五路兵马会齐在灵州,再围攻夺取西夏的王都兴庆府。 那么最关键的区别来了: 我如今和宋神宗的战略目标根本不同啊! 宋神宗的目标是要彻底灭掉西夏,他的战略是攻陷兴庆府(灵武地带); 至于我的目标,则也是彻底要灭掉党项,但我的战略是攻陷夏州统万城。 为什么会有此区别,很简单,因为如今灵武还牢牢地掌握在大唐的手中(唐灭亡也没丢),河套也还掌控在天德、振武两军手中,平夏部党项也只能在宥州和夏州地区起事,占据统万城为伪都。 所以战略形势和目标的不同,往往决定了一场战争是胜还是负。 其实五路宋军在战役前半阶段已经成功突破了西夏位于白于山,也即是横山地区的防线。种谔攻陷米脂寨,斩首八千,光复绥州、银州和石州全境;王中正也成功自河东迂回而西,占据无定河;最成功的是泾原路的刘昌祚,攻陷了磨脐隘,这处隘口往北离灵州只有一百余里的路程;李宪也击破了兰州古城,推进到天都山屯营,和刘昌祚离的也不算远。 可后半阶段为什么就崩了?高岳清楚,因为宋神宗所制定的战略目标不是夺取横山完事的,而是好大喜功,要直接打到兴庆府,解放梁太后。 这就致命了。 当时西夏梁太后听取部下建议,把精锐全都收缩集中在兴庆府,并遣轻骑在外,抄掠宋军粮道,打的就是标准的“坚壁清野”,随后实施反攻的战术。 而对于宋军来说,他们要求突破白于山后,五路军初步集合地点是环州可,从环州到兴庆府,可是足有七百里的距离,还多是沙漠!更可怕的是,环州确实位于秦凤路、环庆路和泾原路的北端交汇点,李宪、高遵裕和刘昌祚到这里来并不费事(环州大致等于高岳先前和西蕃马重英鏖战的安乐州),但种谔和王中正可就惨了他俩这两路十几万军队,外加十万民夫,好不容易到了白于山北,还得慢慢往西再走数百里,才能到环州...... 种谔行军到夏州索家平,天降大雪,军粮告罄,十万士卒不战而溃;王中正的六万士卒,外加差不多数量的民夫,顺着无定河往北走,一头扎进沙湿地带,人马沉陷而死者累累,最后走到宥州奈王井,军粮完蛋,也是不战而溃。 这两路一溃败后,高遵裕和刘昌祚也就不行了,虽然拱到灵州,可兵力对兴庆府的西夏不占优势,粮道被截断,军营又被西夏掘开黄河淹了,大败而逃。 李宪没去凑这个热闹,看诸路不利后,便直接撤军了。 “如果神宗皇帝制定个踏实可行的战略目标,比如就是种谔、王中正夺取横山,然后在山脉上筑垒,招募此地羌落为义从,蚕食掉夏州、宥州和银州,并在无定河屯田耕殖,解决兵粮问题,而高遵裕和刘昌祚也满足于攻占天都山,同样在此筑垒,步步为营,慢慢缩短对西夏兴庆府的攻击距离,在合宜时机到来后,西东并进,凭靠宋朝国力,是肯定能碾压西夏的。” 如今高岳的战略就很可行他打消了各位的顾虑,拿出一套方案来:“我们先要占据白于山,将山北的平夏党项和山南的六府党项切割开来,随后各路会剿,先灭山南和渭北的六府、离石党项,随后各路并进,围攻统万城,剿灭平夏党项。”随即高岳手指地图,“军粮问题不大,灵盐一路利用丰安的水运,屯粮于灵武和盐州城;庆州一路则屯粮在木波堡;延一路屯粮于雕阴城;而河东、泽潞一路则屯粮于新筑的青涧城。转输的人手,一半由各镇射士、和雇贫户担当,一半由商队承接。” 现在高岳将轻货,如棉布、丝帛和北地最珍贵的物产盐都集中在营中军市,随即开货引让各处巡院组织,动员灵武、宁庆、凤翔、兴元、河东乃至京畿的商贾们,运粮草至各处集结,而后把轻货的价钱往下压,售卖给商队,差价便当作商队承担的脚力钱,这样便不会给百姓造成额外负担。 但对包围网内的党项,高岳以御营都统长史的身份,对五路发布最严厉的禁商令! 15.金明必争地 所谓的禁商令,具体来说便是“五禁买五禁卖”,都有哪些? 禁买党项牛羊骆驼; 禁买党项战马; 禁买党项谷麦; 禁买党项山货,如麝香、毛褐、皮毯、羚角、牛角等; 禁买党项铜铁。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以上是“五禁买”,还有“五禁卖”。 禁卖党项战马; 禁卖党项粟麦; 禁卖党项铜铁,及刀剑、弓弩、甲胄等; 禁卖党项茶、酒; 禁卖党项棉布、丝帛,还有最重要的青白盐。 先前清剿庆州的东山党项,高岳采取的先用互市套买党项战马,然后雷厉风行地突袭剿灭。但这次高岳要动用禁商令,彻底削弱各部党项的抵抗力量,逐步蚕食,让他们困竭而亡,情况不同,手段也不同。 在高岳的禁商令范围内,先前所开设的数处边境榷场,如驿马关、彭原、甘泉等旧的互市场所统统关闭,当地常驻的商队,全部被高岳“包养”下来:只要为军队跑转输,就有收入,钱也好丝帛也好,统统给你,但是严禁和渭北、白于山和夏宥的党项蕃落做生意,更不准走私乃至借此出卖情报,一经发现有触犯禁商令的,所有财物全部籍没,首犯枭首示众,从犯配流西北的“犯人屯”营田。 这会儿听完高岳进兵方略及禁商令后,谭知重有些放心,但他还是担忧:白于山各处隘道,相隔很远,首尾不能呼应,如遭党羌于险地设堡阻遏,或遭其埋伏、劫粮,又该如何? 高岳微笑说都统监军使尽可安心: “大略上,平羌乱我是先山南,后山北;然而在奇策上,我则是先山北、后山南,只要此策略功成,白于山三路,我唐军来去自如,拓跋朝晖只能困守统万城而覆灭。” “这?”谭知重有些不明所以。 但高岳也是卖了个关子,他对谭知重说,我将御营右军的大营主力屯于庆州便是这个目的,另外这招棋关键在刚归附的沙陀、吐谷浑二王的身上! 言毕,高岳就把手指,先指在看似和白于山不相及的,位于黄河岸边的丰安城,而后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划,划到了灵武城处,接着又在盐州城这里重重点了点。 如此谭知重、西门粲和诸位大将顿时醒悟,连说节下高见。 数日后,庆州的城头上伸出的木杆,悬着一串血淋淋的首级,在风中摇晃着,夏末的苍蝇嗅到血腥的味道,绕着飞舞着,其下竖着木扎,旁边是贯甲执刀的士兵看守。 扎帖上写着,这几位有的是军中士卒,有的是当地的商贾,在禁商令颁布后依旧利欲熏心,先是军卒夹带盐,趁机在军市中交给商贾,而后商贾又越山企图高价卖给党项蕃落,结果被游奕骑兵抓捕到,人赃并获,明正典刑,罪无可恕,悉数枭首以徇。 城头谯楼处,谭知重脸色苍白,用丝帕捂着嘴,远远看着这些可怕的首级,对旁边的高岳说:“圣主又派中使来催促了。” 说完谭知重让几位侍从抬着名贵檀木做的匣子,其上用襄阳漆刷出精美考究的花纹,光是这匣子就值得百贯钱,打开后里面是金银腰带、细绸单衣、白玉酒樽,还有象牙笏板,“都是圣主赐给三郎你的。”谭知重带着笑,语重心长说到。 可这些赐物内里意思也非常明白,大明宫皇帝见高岳居在庆州,是兵强马壮、器械锋锐,心想高三你怎么还不出战?焦急下便让中使来庆州城宣慰,实则就是督促高岳尽快出兵。 高岳当即将皇帝所赐的腰带、单衣、象笏等物恭敬收下,并对谭知重保证:“岳即择选刚日,大出庆州,破党羌盘踞的金明道!” 所谓的金明道,就是高岳先前观看地形,连接白于山南北的中道地区(位于如今陕西省的志丹、安塞等县),经金明道可至土门,也就是白于山南的芦子关,然后穿过狭长的隘道,便可由山北的乌延口而出,至柳泊岭,便是宥、夏州的地界,全是水沙地区。 等到高岳将己方监军使西门粲请来后,便对他说: “金明道北即白于山,东南则是延州三川口,西南经芳池则可抵我大军所屯的庆州城,乃是要冲中的要冲。”说着,高岳便用手在沙盘地势图上对西门粲也是谭知重一一点明部署,“金明自芳池至我庆州,据野诗良弼所献出的地理虚实图,共有三条通道,北道节点为白豹川,中道节点为练马坪,南道节点为平定川,此三路为官军和叛羌皆可往来之地,不可不争!” 说完高岳也对西门粲使了个眼色,大意是:“先和金明道的六府党项大战一场,也是我预定的‘声南击北’奇策一环,再者也可搪塞大明宫圣主之(微)口(操)。” 西门粲心领神会,便朗声问高岳,那么三路当中,先以攻哪路为先? “北道白豹川的更北处,恰好就是长城岭和百井戍所在,也是白于山、子午岭交接处,那个什么司波大野就驻守彼处,本帅先前曾遣虞侯周子平二百骑及千余义从羌兵去那里,帮司波大野筑垒固守,作为大军攻略监察白于山的双目,故而我们就先夺白豹川这条路,扫荡在此的党项叛党后,于白豹川筑城垒,与百井戍互为犄角,由此也可对金明道和芦子关间形成背胁俯冲的态势,随后再稳扎稳打,进取练马坪、平定川两路,同样筑起城垒扼守道路,如此秋末便能全占三路,再和延州的戴仆射(休颜)、浑侍中合兵,全夺金明道,打通自白于山去夏州的道路。” 西门粲即刻说,某这便将节下的方略让各位小监军抄录在奏报当中,火速送往京师,由圣主阅览。 没多久,端居紫宸殿的皇帝龙颜大悦,他看到高岳的进军计划及承诺,便对身边的执政和内侍说:“高岳此方略,由朕看来虽然保守,但最稳妥不过,叛乱的小羌蕃落们一旦在这三路被挤压,便只能往东奔窜,猬集在金明道及绥、银两处,再等大军会齐,剿灭洗雪便指日可待。” 然后皇帝自信满满地说,那么最迟到来年,渭北的党项便能扫清,京畿北门获宁。 同时,高岳暗中有意放风出去,让党项们知晓他马上要来争白豹川。 负责金明道军事的党项酋帅,正是尼也族的泥香王子,他如今被拓跋朝晖委以“山南大王”的爵位,全权负责白于山以南的战局,得到这个情报后,泥香王子便回应:“无论真假,我方都必须先把百井戍给拔除掉,不然如鲠在喉,如刃置腹。” 16.保卫百井戍 八月第三日,金明道十余姓六府党项,共计三万骑的兵马如潮水般自土门各个山谷倾巢而出,进逼对其西侧对其造成严重威胁的百井戍。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此刻百井戍已齐备木栅和土垒,屯守的军马只有两百人是正规定武军士卒,其他千余羌兵义大部分是数黟、白马两族的,还有少部分则是党项司氏家族的残党。 自壁垒所在的山岭往下望去,各个方面都是围攻而来的六府党项士兵,人马满山满谷,喧嚣得如同海潮般,震撼着守军的神经。 司波大野披着犀甲,头颅四面的须发全都髡干净,腮帮和耳根还留着剃刀的新鲜疤痕,顶正中央留着数绺头发,按照鲜卑式样绞成冲天小辫,看到其下如云的战阵,是血气翻涌,带刀持弓,走来走去,大声呼喝鼓舞着族人,说要杀泥香王子为阿父报仇。 在中央台地竖起的烽燧下,定武军三衙虞侯周子平则很平静地立在苇草堆前,指令手下点起烽火,火焰和烟雾升腾,滚滚而起。 司波大野回头看着他,很好奇这位为什么能气定神闲。 他也知晓,唐军的援兵正在路上。然而百井戍直到白豹川间,多为丘陵山地,且泥香王子还有打援的队伍。更让人不安的是,这里只有一千二百名守军,而敌人则接近三万! 能不能坚守到唐军主力到来,这是司波大野最害怕的事。 哄叫声震天动地,六府党项各蕃落,之间根本没什么配合,也谈不上什么战术,反正就是对面铜锹山上泥香王子挥动下青色的令旗(就是这面令旗,也是泥香王子在先前偷偷从庆州商人那里买来的),成千上万的羌人,纷纷舍弃马匹,背着箭囊,从百井戍山脚下的各个方向,蜂拥着仰攻上来! 百井戍头道木栅的各处缝隙后,树黟、白马两族的义从们,很冷酷地给自己角弓上弦,接着从身下的泥地抽出箭支,在火堆上掠下,一支接着一支地射出去,无数用鹿角和兽骨削成的箭簇挟着劲风,不断命中前赴后继的六府党项。 六府党项的壮丁缺乏铠甲,绝大部分人都披着皮裘而已,从百井戍上射下的利箭,轻易贯穿他们的四肢、胸膛、脑门,蹿出殷红的血,丧失性命的就颓然倒在山坡的草丛里,或者翻滚下去,受伤的则抱着创口,躲在岩石后拔出匕首来,惨叫着企图从那里挖出箭簇来。 这种箭簇事前插在土中,一旦被射中,即便当时不死,很快创伤就能形成严重而可怕的腐坏,受此折磨而死去要比头颅坠地痛苦得多。 很快攻山的六府党项,也开始重重叠叠,或立或跪,用手中的角弓,对着唐军和义从所在的木栅、土垒对着射箭,弓弦弹动的声响如同骤雨般,“激射之矢,宛若飞虻,覆盖苍穹”。 烟火和飞矢交错当中的百井戍,依旧在不屈地抵御。 长城岭某处山谷间,高岳的另外位传令司虞侯李宪,引着七骑游奕,在看到百井戍升起的烽火后,便急忙上马,扬鞭飞驰,往芳池的方向而去。 他原本就潜藏在附近,和周子平遥相呼应,看到烽火就得奔去报警。 这三衙当中的传令司,是高岳多次和西蕃交手后,从西蕃的“笼官制度”当中汲取经验,模仿设置的。 西蕃的笼官,其实便是驿长,和平时期负责送信或驿站所在地的治安,战时则负责参谋乃至带兵作战。因他们都是管理驿站的,故而对所在地的风土地理都非常熟悉,一旦有战事,便能很好地发挥火线传递情报,奇袭渗透的任务。 高岳便建起李宪、周子平所在的传令司,要他们发挥和西蕃笼官相同的联络、巡哨、警备等职责,游走于战地、仆从蕃落间,锻炼自己的蕃语和羌语,并不断汲取增强军务经验。 白豹川西南三十里处的马铺寨,李宪迎面瞧见滚滚而来的定武军第二将八个足编的营,由兵马使程俊仁统带,他们手持长、团牌、镗钯、神雷火箭,严格按照李卫公兵法里规定的“险阻行军”的队法,按幢队列成双排,蜿蜒自山岭间而出。 等到步军全都出来后,立马在旁侧的李宪,才看到其旁侧的山岗里忽然出现一营骑兵,看来是预先设伏好的,给步军大队保障侧翼的。 这营骑兵,正是徐泗的骡子营,共八百多士兵,还是骑乘着高头骡子,携带柄手弩,前手的全都仿造正规骑兵,更换上了马叉这次徐泗终于得偿所愿,高岳让他伴同程俊仁去攻白豹川,不用再当预备队了。 “节下果然妙算,让我等来白豹川,一为占据地利,二为驰援可能遭到叛羌围攻的百井戍。”兵马使程俊仁及徐泗,在继续簇拥着一辆辆战车往前行进的队伍旁边,对前来报警的李宪说到。 李宪就询问程俊仁马上该如何? “本兵马使的这一将兵马,先进抵百井戍南的长城岭立砦,和周子平成掎角声援之势,而后淇侯的大队主力即将到来,继续夺占白豹川不变。”程俊仁大声回答。 李宪便自领四骑,再往庆州城方向而去,通知后继的兵马;同时让其余的三骑,分别驰往怀安、芳池、洛源、方渠等各处羌屯,号召他们出更多的城傍义从来百井戍参加战斗。 大约两个时辰后,大顺川边的草野处,定武军第二将共八营的兵马,和三四千名来此阻截的六府党项撞上。 尘土飞扬,党项的骑兵们都在草野上疾驰盘绕着,时聚时散,许多人的秃发迎风飘荡,发出各种各样挑衅的号叫。 白于山地带游牧的党项羌人,大多身材高大魁梧,骑术和箭术都相当了得,而他们对面正在变换队形的定武军士卒,大部分身躯要矮小得多,可这群唐兵肩上却扛着极长的几近十多尺的长,很娴熟地从行军的纵队模式,转换为接战的横队,这让党项们惊骇不已。 唐军的大阵,由纵变为横,似乎就是一瞬间的事,非常魔幻。 17.唐军新武备 先是最前头的四支幢队停下,摇动大小旗帜,接着其后的幢队两两,如春秋时代战车编制的“角”那般,呈扇形依次展开,很快就组成了一支庞大的横阵,将其后的各色车辆掩护起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第一道横阵里的唐兵,六成为鸦颈长手,其余四成在幢队侧后处分列,各个手里举着镗钯,身后背着火燧、药捻和一文文神雷火箭。 接着第二道横阵也列好了,部分为团牌手、跳荡手,另外部分为弩手和镗钯手。 最后的则是车辆,还有徐泗的骡子兵压阵。 “咚!”一声震响,居中的车上,几名鼓手自前后两面,擂响了大鼓。 如林般的长,和密密麻麻的镗钯,在日头和风烟里,刃尖闪着鳞片似的光芒,开始随着这声鼓声,及幢头们挥动的小旗和号令喊声,横阵里的定武军士兵们齐齐迈动着扎着绑腿的步子,往前前进,他们身上随动作而晃动的甲片,振出低潮般的碎响。 这会儿,当面重新聚在一起的党项,很多人脸上浮现出畏惧的神色。 习惯夸耀个人武勇的他们,在遇见阵势严整静默向自己逼近的大军阵,本能会感到“这可不是什么蕃落间的血仇酬赛啊!”从而感到畏惧和退缩。 因为定武军这第二将八营共三千多步卒,足足走出了两三万大军的气势: 定武军的大阵,前进了十步后,哗啦啦停下。 接着又是声大鼓,他们便应和着鼓声,继续朝前前进十步。 鼓声一下一下,坚实有力,唐军距离这群党项越来越近。 直到相距百步开外时,党项骑兵们开始拉弓射箭,箭矢不断从他们马头的鬃毛间被发射出去,箭簇在半空里划动着,带着点点的光,纷纷扬扬坠落当唐军阵前,零零落落,有的唐兵中箭倒下了,很快被同伴拖走,整个横队依旧如铁壁般坚整。 定武军当中的镗钯手们,听取号令,纷纷半跪在地上,开始在镗钯的三齿上系上神雷火箭,接着将其点着。很快横亘五百步的唐军阵势里,猛烈的火花带着呲呲叫的青烟,先是迸散,而后越来越密,乃至汇聚起来。 党项骑兵群陷于短暂的惊愕状态。 接着天崩地裂般的声响炸起,成百上千的神雷火箭拖曳着光亮的尾巴,从一排排镗钯齿上飞射而出,滚起的硝烟,将唐军的大横阵都给“吞没”掉了,而射出来的火箭,则也罢前来拦截的党项骑兵们的阵势给“撕裂”掉有的人仰马翻,有的则狼奔豕突。 随后白色的烟雾当中,唐军的长手们纷拥杀出,齐声呐喊的声势惊得党项战马嘶鸣不休,和定武军第二将人数相当的六府党项骑兵们,居然在瞬间就溃不成军,三三两两沿着大顺川往东北逃走。 程俊仁也不追赶,让骡子兵把六府党项里被击毙者的脑袋割下,悬挂在车的轼下,便直接下令把大顺川到白豹川这一带的草,统统焚毁掉。 而后唐军的横阵再度变为行军的纵队,继续向百井戍挺进。一些士卒暂且留下来,两人一组,一人身着缀甲的棉衣手持突火管,另外一人则提着火壶,很分散地立在河边的草原上。 这里水草丰茂,是再合适不过的牧马、屯营的场所。那么将其焚毁,便能断了身为游牧民族的党项牛马羊的基本生存来源。 “噗!”一道道长达丈余的炽热火焰,自突火管里喷出,在长草间翻滚着,初秋高爽干燥的空气是最适合纵火的,只需要你立在上风处。 往百井戍前进的唐军援兵,车轼上挂着党项叛党的首级,身后燃起无边无际的大火...... “什么,前去阻截的蕃落被打败了,唐家援兵正自长城岭,往这里前进?”铜锹山上的泥香王子,望着对面被火和箭包围的百井戍,然后对前来报信的人喊到。 那人还告诉他,唐军携带了种神秘的长管,顶端似乎是龙首的形状,施发机关,便可飞出夺目的火龙,尽焚方圆数里的牧草。 还有唐军大量持有三齿的长柄武器,齿头的火箭不用弓弦便能直飞百步开外,我方人马当之者,无不立刻毙命。 “牧草被焚烧没了,我们蕃落如何过冬?不用弓弦就能射出大批火箭,我们蕃落骑兵又有何用武之地?”泥香王子觉得,这次党项们的反抗,可能会是条凄惨的不归路。 因为高岳所掌唐军的军备规制,已经超越他,或者同时代大部分人的想象。 但当得知来援的唐军不过三千余人时,泥香王子还是产生了“试一试,集中优势军力,先把这股深入的唐军给吃掉,再趁着唐军主力来到前,攻取屠灭百井戍”的想法。 这时百井戍四面的坡地上,已倒满了六府党项伤死者的身躯,木栅、树干、岩石缝隙间都是箭,有的折弯,有的还笔直地插着,但守军也有三百多人伤亡,第一道木栅被击毁,周子平和司波大野环绕着山顶核心的烽燧、泉井,依凭土垒、木栅,组成了长宽各二百余步的第二道防线,也是最后的防线。 在度过个夜晚后,第二天又有万余六府党项,几乎是毫不停歇地对百井戍壁垒发起攻势,这次他们变灵活了,不再以密集队形冲锋,而是三五人一小队,利用树草和岩石,乃至同伴还留在山坡上的尸体作为掩护,逼近唐方的木栅土垒后,然后拉弦发箭。 司波大野身边的一位堂弟,刚才还好好地靠在垒墙后,准备拉弓,可瞬间一支冷箭,从垒墙的缺口处飞入,笔直贯穿了他的脖子,血溅了司波大野一身,也把土质的墙染红一大片,当司波大野将那堂弟拉回去,看到对方早已咽了气。 在如此更迭不休的对射下,整个百井戍的战斗变得异常残酷:二三十步开外,甚至十步开外,隔着道垒墙,隔着道木栅,或者就单单是隔着些岩石,不是你拉弓,便是他射箭,生与死就在那一秒间注定,守兵的伤亡越来越大,心态和意志也开始走向临界点。 “可恶,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百井戍东北角的垒墙角,司波大野半跪在缺口处,他的右侧已躺着五具司氏族人的尸体,血就在他脚下吱吱地流着,他坚厚的犀甲上也中了七八根箭,所幸都没对他造成伤害,身后两名亲兵给他不间断地递送箭,其中一人的腿已重伤,只能伏在地上司波大野就这样,不断勾弦,牵动着弓耳,对着其下影影绰绰的敌人,一发又一发地射出夹着仇焰的箭矢。 18.山南王遁走 鏖战当中,定武军虞侯周子平却始终很冷静,每战三个时辰,他就按时让几名麾下燃放烽火,等于不间断地给长城岭那边的庆州地界发送告急警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终于在垒墙东北处,连弓弦也拉断的司波大野,听到身边亲兵声低低的呼声,带着诧异,更带着喜悦百井戍南侧长城岭的处高岗上,青灰色和赭黄色交杂的草野砂土间,扬起大股大股的尘土,上百名“骑兵”披着甲胄拉成条灰黑色的“带子”,上了彼处,扬起的旌旗格外醒目。 接着这条带子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宽,三百、五百,最终确定有近千名骑兵,占据了那处高阜,正对着通往百井戍的山谷岔路口。 其实这不是骑兵,全是兴元府的骡子兵,在这种地形当中,温顺矫健的骡子跑起来,其实要比战马要迅速。 “大唐的援兵来啦!” 百井戍防线内,兴奋的定武军部和羌人义从们一处接着一处欢呼起来,轰雷般,接着他们带着野兽般的嗥叫,明显是被围攻下压抑恐惧的心态此刻得到彻底释放,各个站起来,被弓弦勒出血痕的手指重新涌出了无穷的力量,疯狂地拉弦射箭,雨点般的箭矢呼啸着飞下山坡,原本潮水般四边合围上来的六府党项,顿时被射中一大片,又如同退潮般丢下成片的尸体,仓惶退了下去。 对面铜锹岭上,泥香王子都不清楚,唐军骡子兵是什么时候赶赴到长城岭的?他要求在外围阻截或警哨的六府蕃落,根本没有履行职责,当唐军援兵的前哨小队伍出现在他们视野里时,他们根本不互相联络,也不向最高指挥官“山南大王”泥香王子报警,而是一股脑冲上去搏战,结果唐军后继的步卒、骡子兵赶上来,把他们逐个击溃打退。 于是现在骡子军已到了长城岭谷口处,和铜锹岭、百井戍相距不过三四里。 泥香王子将青色令旗挥动。 他组织了六七千党项之众,猛攻增援来的骡子军。 结果队伍还没和骡子军接战,谷口便出现了定武军第二将的营伍,结阵堵在谷口处,更迭施放镗钯火箭不绝,炸雷般的响动,和阵阵弥漫的烟雾,震荡染白着山麓,惊得百井戍四周扎营的六府党项是两股战战。 结果打到日暮时分,两三千定武军步卒,居然把七千党项叛兵给硬生生逐出了谷口,骡子军趁势随后冲击追杀,斩下许多脑袋,接着占据处有溪涧的山坡,将其圈住,步卒们便拖曳推动车辆,将其每隔一段布防在坡地上,中间用短矛扎成拒马栅充塞,便结成个半圆形的营砦,与百井戍遥相呼应。 恼羞成怒的泥香王子,在入夜后拉起万余叛羌,分成十部,企图凭借绝对的数量优势,举火轮番猛攻定武军第二将阵地。 这时却轮到百井戍上的唐兵和羌人义从“观戏”了: 那车营当中的车辆轮子,都被土埋住,内里不断射出夺目的大火鸦,每射一轮,不但声如雷霆,还满山满谷地照亮到处攒动的党项兵马,接着就是连续不断的镗钯火箭从车阵当中射出来,每名镗钯手背负二十文或三十文火箭,车内还有储备,打得是漫天火雨,既可怕又美丽。 如是从酉时激战到子时,党项叛兵终于败退,消停了。 夜晚的火光里,照着到处冉冉飘起的烟灰。 至寅时,党项又拼尽最后资源,发起一轮猛袭,但很快又被击退。 当阳光开始照亮这片峡谷山地时,数位战车后的唐军士兵,有些疲累地手持着镗钯,看到齿头已燃黑,触目所及,山坡上躺着累累的叛羌人马的尸体,被火鸦击中而亡的,有被镗钯火箭射死的,也有被刀剑、长、弓弩刺杀、斫杀的,足有千余具。 那边百井戍处,扒在垒墙后看着此情此景的司波大野,从心中涌起了炽热的念头,他没有遮掩,公然对身旁亲族们说,“我若得此神雷之法,也可王霸一国啊!” 言犹未毕,长城岭处更多的号角声响起。 刺目的秋日下,越来越多的山谷里,扬着唐军的战旗,回荡着唐军的战鼓声。 高固领定武军第一将,侯兰领定武军第五将的军伍,得到李宪的告警后,也迤逦驰援而来了! 这下泥香王子毫无战意,率先自铜锹岭山领着部众,往东面的金明道溃逃,两三万党项蕃落一营接着一营,山崩海啸般丢弃了百井戍,是接连败走! 徐泗引八百骡子兵尾后冲杀,连踏七处叛羌营寨,斩杀首级一千三百颗,抓捕随营的党项妇孺老人近三千,定武军各将并同百井戍守兵也四出冲杀,同样斩获颇丰。泥香王子一路溃退到了芦子关附近,才停下脚步,心有余悸地在关隘左右山上各垒一处堡垒,以为固守之计。 接下来唐军并未进逼到芦子关土门,而是回旋过来,于庆州、金明间的要冲白豹川处立下营地,很快高岳的传令司虞侯到来,要求三将的兵马就地筑城,限期一月完工! 百井戍战役的同时,唐军同样于中道和南道进军扫荡,皆完成预定目标,也开始在练马坪和平定川各自筑城,同样限期一月。 “敌酋伪山南大王泥香王子,攻百井戍不就,遭我唐援军邀险冲杀,败绩远遁......此战拨羌砦十一处,斩获叛羌六千有奇,三道获安,现臣已于百井戍、白豹川、练马坪及平定川四地筑城,一月后即可功成,其后臣必当砥砺奋发,以四城为凭,引各路兵马出金明道,偕浑、戴休颜合师会剿,务求山南、渭北间绝无党羌孑遗!”这是高岳给大明宫的奏状,在都统监军使谭知重和定武监军使西门粲连署认可后,即呈交在皇帝的眼前。 “善!”皇帝大为高兴,晚膳都多吃了两块粟米糕。 正在这时,灵虚公主乘着檐子,静悄悄在几名中官引导下,至皇帝所居的便殿前。 外室内,宋家的大姊宋若华端坐其中,今晚是她侍奉皇帝。 灵虚公主入道后,便是内宫的常客,虽然宋若华感到不太满意,宫禁毕竟有宫禁的规矩,就算是长公主也...... 但走进来的灵虚,只说来探望爷安康的,宋若华在通报后,也实在没有阻拦的理由。 其实,灵虚是给皇帝带来高岳的密信的。 19.李抱真服食 现在高岳、灵虚和皇帝间,形成了真正的“密垣政治”。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在奏报当中只说他想让世人看到的,但他的一些真实方略,“为避人耳目”,便以灵虚为中介,私底下交给皇帝。 这便是高岳精明处,他的密函通过灵虚,只给皇帝一人看。 这样皇帝便对前线有了虚拟的但却无比强烈的操纵感和亲历感,这是延英殿内和宰执问对所无法获得的,仿佛就是朕,在真正指挥高岳,而高岳则直接掌握战局。 华亭战役也好,庆州清剿东山党项也好,还有方才的三路并出的战事也罢,其实都是朕在幕后,含辛茹苦地筹划指挥啊! 由是高岳所陈述的,皇帝始终都会认为这些东西都是“朕自己的”。 别看李适老是喜欢否决刁难执政大臣、谏臣和御史,但他还能否决“朕自己的”方案吗?故而高岳所言,十有**都被应允。 这时候皇帝还不知晓,自己已慢慢陷入李泌临终所告诫的内溺之中:君主不可过分独断秘宣,避开宰执,信任身边的亲眷、女官、中官,不然看似察察,实则更容易被壅塞蒙蔽,待到醒悟时再求脱身,晚矣。 灵虚笑吟吟地来时,皇帝正在吃粟糕和蒸饼,案几前摆着份菜蔬汤。 看到父亲这样简朴,灵虚的笑容立刻消失,有很深的心疼感觉。 父亲整日向方镇和各道各州近似死皮赖脸地“宣索”求进奉,为此不但被其他大臣,连最信任的先生李泌和学士陆贽,都猛烈地就内库宣索问题指责父亲。 其实父亲要这些钱来,何尝花天酒地来着?有的是给女儿们筹办婚事购买宅第,有的是用来疏通和回纥、南诏的关系,其他大部分都在支援前线的军费所需,毕竟现在度支司供应是不够的,成千上万士兵立功的“激赏钱”还是需父亲自己掏腰包的。尤其是他那日在云阳田猎时,看到马宜驽家的遭遇后,归宫后更是经常长吁短叹,也只有高岳送来的前线密函,才能让他开心会儿。 所以皇帝用膳,吃的就是这些东西,边吃还边慢慢看着中官送来的内库簿册,精打细算着账目。 果然,当皇帝知道女儿送来高岳的密信别纸时,就迫不及待地搁下食箸拆阅起来。 很快在下场延英问对时,皇帝径自说出的话,连中书侍郎窦参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高岳统制八军,指麾非常困难,朕准备将保大军(宁)、静塞军(渭北)复归河中节度使浑;而刘海宾的神策威戎军和邢君牙的神策宣威军单独建制,归神策大将军邢君牙统制。 所以现在高岳直接指挥的,就是定武、义宁、神策决胜军,另外灵武的朔方军也暂且归其统制。 至于普王和贾耽的(吉祥物)职位不变,班宏也继续判度支司案,负责供军。 听到这话,窦参窃喜。 毕竟高岳原本统制八路军,总数近二十万,兵权几乎超越了昔日的汾阳君王郭子仪,岂是正常的皇帝所能容忍的? 此刻皇帝又问窦参:“白于山东侧,朕欲任振武军节度使李景略为都统,统制夏绥银、天德军、奉诚军、昭义军(王延贵)四路,负责进讨该地党项,择日恢复银、绥、石各州,由代北水运使张滂来供军,若何?” 窦参又是阵暗喜,皇帝肯重用我方的人了! 但他表面上还是要谦虚下,便说原本御营北军的都统军使应是司空李抱真的,这必须要派中使前去知谕下才好。 皇帝说好,朕即刻就派人去,而后他对班宏说,度支司急支四十万贯钱,充高岳所奏请的百井戍、白豹、练马、平定四城的筑造费用。 班宏立即承应,而窦参也没提什么反对意见。 如此,这次问对产生的决议,实则是按照原本的御营规制,分出四个战区:邢君牙的,主要是监视防备西蕃;高岳的,清剿党项;浑的,还有李景略的,方针和高岳相同。 昭义军的军府里,楼台亭榭,花苑池沼参差华丽,所费不下五十万贯,这些都是近三年养尊处优的李抱真所营建的。 当初李抱真接手泽潞行营时,土地荒芜,军伍残缺,他和军府上下是披荆斩棘,手把手练出了精锐冠盖天下的“昭义军”,为了筹措军费,李抱真还做过骗杀和尚的狠绝事(我就不赘述了,想看的朋友可自己看唐李绰所著的《尚书故实》,里面有李抱真焚僧事)。可自从上次平定河朔方镇失利后,皇帝便和河朔三镇妥协议和,李抱真又由此得太行山东面的邢、、磁富饶三州,军用丰裕,如今关东基本无事,李抱真也开始厌倦征战,开始不懈地求仙问道,服食金丹。 当皇帝的中使孟光诚来到花苑处时,几位军府僚佐上前,面带不安地对中使说,司空前几日服食金丹过量,正在卧榻,与炼师孙季长论道。 一听这个,孟光诚脸色不悦,就训斥几位僚佐说,你们居于幕府,所辅佐的就是司空,他现在吃这东西也没个节制,早晚要出事,你们全都不劝诫,由此如国家折了栋梁,你们都是有责任的。 几位僚佐面露难色,对孟光诚坦白说,昭义军的军政现在几近废弛,司空只信那孙季长的,我们也无能为力。 孟光诚摇摇头,叹口气,就问到,这次司空服食了多少颗金丹? 花苑精舍当中,李抱真面色蜡黄,躺在榻上,对旁边的炼师孙季长说:“这次我一下吃了一千颗尊师所赠的金丹,吃下来浑身如焚,体轻如燕般,原本以为可飞升了。可谁想到,短短三日后,就腹胀难忍,口舌干燥,路也走不得......” 孙炼师微微一笑,不语。 “请尊师有以教我。”李抱真恳求道。 孙炼师就说:“其实,还是司空服食金丹的量不足所致。” 李抱真一听,汗都淌下来,心念千颗还不够? 孙炼师点头,随即举出三根手指来。 三,三千颗! 李抱真颤颤巍巍地从榻上起身,走到馆舍前庭,那里有个高数尺,用名贵木材和涂漆所制就的仙鹤,是栩栩如生。 跟在他身后的孙季长就指着这木鹤,语重心长地劝李抱真:“司空乃是有仙骨之人,制造这木鹤便是为飞升做预演的,只要坚持服我的金丹,那日便有真的仙鹤飞降,载司空成仙,自此便能遨游于无穷之间,奈何半途而废?” 20.四路并筑城 听到孙季长的花言巧语,李抱真便又重新心动,深刻认知到自己之所以吃了千颗金丹还未羽化登仙,完全是因服食的数量还没达标,便挣扎着手持拂尘,爬上了那只木鹤上,来来去去地摇,就像在战场上骑马般初秋的花苑里,有种舒爽但却凉薄的味道,好似李司空对这红尘乱世的弃绝般。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将来骑着真正的仙鹤,游在太真虚空当中,岂不美哉?”这是他而今唯一的追求。 当孟光诚和批中使进来时,李抱真见天使到来,便急忙又爬下木鹤来迎接。 看到司空这副模样,孟光诚不由得又好笑又心痛,在宣读完皇帝意思后,李抱真没有任何不满,说那就让振武的李景略都统御营北军好了,我昭义军的王延贵绝对会俯首帖耳。 “司空深沉爱士,国家栋梁,有些虚妄的事岂是不知?我劝司空该重新抖擞,现在这天下还需司空这样的方岳柱石啊!”孟光诚见孙炼师避让入馆舍内,便很真诚地劝诫李抱真道。 意思是,最起码你得把你的昭义军给管好啊,不然上党此地处河东、太行、河南的咽喉,乃国家内腹所在,出了乱子,司空你一世英名可就完堕了。 孰料李抱真似真似假地笑了两声,对孟回答说:“人在事外皆清醒,人在事内皆糊涂,服食金丹这种事,天下人清醒时没几个信的,可真正遇到事后就不由得不信了。” 见李抱真糊涂如此,孟也只能把喟叹埋在心里,完成宣谕后即离开了上党地。 当孟光诚踏上驿路时,得到朝廷度支司拨给专款的百井戍、白豹、练马、平定四堡经二十日的抢筑,几乎在同一时刻大功告成。 高岳著紫袍,骑白色骏马,周围牙兵举长旌、牙旗,亲至白豹城一观,顺带把城功钱十万贯,外带皇帝的十万贯激赏钱,统统分赐给诸军将士。 白豹城,南面控扼白豹川而过,北侧和西侧依山岭,依照地势而建,故而只是建了南侧与东侧的城墙,皆为烧制三合土筑就,此后在南城外,又增修了“偃月城”,呈半圆形,开三门,留一暗门,其上增设雉堞女墙,乃诱敌制胜的奥秘所在。 待到高岳立马白豹川时,望见偃月城上已架起了起重器械,这是个大型的桔槔,其在城头的部分设有一对轱辘,缠绕绳索,而后贴城内的墙壁,其下坠着纯铁的“砝码”,这些砝码还可根据起吊物资的重量进行加减,平日里用轱辘绞索把砝码吊起,桔槔摆臂的彼端系在城外的地上,修筑谯楼时所需的中梁木就是摆在彼端的兜上系住,而后解开轱辘上的绞索,让砝码匀速下沉,而后桔槔迅速升起,将所需的木材、砖石升至城头取用。 现在它又用来吊起“虎踞炮.叁式”的炮管,只见一石重的青铜铸就的炮管,两端用绳子捆绑系好,不摇不晃地升到城头,被群士卒们接住,接着安置在女墙垛口后的炮位处。 高岳望着这个,灵光一动,便要人将随军的张保百唤来,用马鞭遥指着这大型的桔槔,对张如此云云,张不住地点头,接着就躬身抱拳,说此事便交给麾下去做。 “新炮需试放三发!”不久,白豹城的炮位处,几名炮手士卒大喝着说好,接着搬来装填好神雷火药和弹丸的子炮,安在母炮的腹中,用炮口和简易的照准,对着城南白豹川的水面处,点燃了火捻! “砰”,城头的虎踞炮炮口喷出一阵青烟。 水川边的高岳,只觉得空气里穿过阵尖锐的嘶鸣,接着百步开外的水面上,炸起一根高高的水柱。 整个白豹川附近的山谷草野,都颤抖起来。 高岳开怀笑起来。 接着便是第二发,和第三发,这声音远远传开来。 远方山上,还在白豹川至金明道间放牧的六府党项蕃落的男女,骑在马上,听到这不详的炮声,心中都难受地揪住起来。 秋日的骄阳中,白豹城通往更东方的城门,打开了: 骄傲的唐军骑兵,戴着插着鸟羽的兜鍪,身披锁子甲,有的手持马叉,有的手持马槊,有的则背负着箭囊、弩机,长柄顶端系着的小旗如迎着风的火舌,他们飞也般地按照幢队列成长长如箭般的阵形,转忽便射出了白豹城,望着广袤的诸多藏青色山谷呼啸奔去。 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许许多多义从的羌骑兵,这群人头顶毡帽,握着套索,背着弓箭,唐骑如飞鸿,他们即像飞鸿的羽翼那般。 高岳又对金明道的六府党项诸蕃落,于秋季的关键期发动了残酷的“浅攻”战术。 他规定:唐军各营骑兵以幢队为单位,每支幢队再配备相当数量的义从羌骑,自百井戍、白豹城、练马城及平定城四路轮番并出,一改曾在庆州的骑兵大集团浅攻,变为小队伍的浅攻。 然而这种小队伍的浅攻,对六府党项而言,却更加残忍。 一支白豹城出战的唐骑幢队,捕捉到了个山川边放牧的六府小蕃落:因游牧民族的特性,他们必须得分散开来,每个蕃落都得占据大片的草野,才能保证六畜的食用和活动所需。 泥香王子对百井戍的浩大攻势惨败后,元气大伤的渭北党项蕃落们只能化整为零,趁秋季将牲畜放养出去,这样冬季到来时才能保障牲畜的存活,也才能保障人的存活。 可这也给了唐军骑兵们分散剿捕,残酷绝灭的机会。 这一支唐军的骑兵幢队,在片党项牧人的惊叫惨呼声里,闪电般突入他们的穹帐所在地,接着便是用箭射,用马槊和马叉刺杀,用朴刀或奚刀劈刺砍,又用嵌着铁的马蹄践踏,杀死了部分男人,粉碎了这个蕃落的反抗意识小蕃落还活着的男女们,大约二百人上下,只能哀哭着,齐齐跪下来,惊恐万分地望着被杀死毙命的尸体,耳边里充盈唐军战骑的铁甲晃动声,及他们轻蔑的斥骂声,锋利的刀刃在党项还活着的男女眼前掠来掠去,很多人只能死死把脑袋抱住,乞求对方的刀不会斫砍到自己脖子上来。 尖叫声里,此蕃落的女孩及幼童,被赶来的羌骑义从们牵拉,扔在马背上,往白豹城驰归。其他的人,统统用羁马绳串着,由唐军骑兵两侧押送着,同样往白豹城而去。 1.雄踞白城子 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堡迥烽相见,河移浪旋生。 无蝉嘶折柳,有寇似防兵。 不耐饥寒迫,终谁至此行。 许棠《夏州道中》 +++++++++++++++++++++++++++++++++++++++++++++++++++ 蕃落的穹帐和草野,随后全被扔下了浸油的火种,熊熊大火燃起,很快这片党项赖以生存的地界,就毁灭掉了。 白豹城设下小型军市,被掳掠来的男女,作为“六府奴”,像马匹那般烙上印记,备好契约文簿后,便很快贩售出去。 掠奴是有赏格的,所有参与其中的羌兵义从,每给唐家夺得一名奴隶,便有粮食、布帛或钱的赏赐,这样庆州的白马、树黟、杀牛及桥山的野龙羌屯城傍们,根本不会考虑自身和六府党项间有什么族缘乃至亲缘关系,因庆州学宫或佛寺里的知识人告诉他们:“你们才是和汉族同种同源的,是炎黄的骄傲嫡系后裔,有资格与唐家将士并肩作战,而那些平夏和六府的,全是群低劣的杂种胡虏罢了,当炎黄部落骄傲地立于峰岭城邦中时,他们全在苦寒的僻远之地,过着非人如鬼般的日子,不,他们就是非人,就是鬼,没资格称作‘羌’,没资格自称‘弥药’!你们当初往西,是奉了先祖的使命去征服他们,而不是和肮脏的他们混为一体的,现在该是泾渭分明的时刻了。” 杀掉这些杂虏,或者把他们降为奴隶,抢占他们的土地,这是羌的血统一种自我净化。 带着这样的认知,这群羌骑义从在执行浅攻时,觉得刀锋和箭簇上的血腥,都镀上层神圣的光辉,“我为天子、天可汗杀胡虏耳!” 类似酷烈的浅攻,每日都在庆州和延州金明道交界的四城辐射范围内发生,短短月余,唐军清剿部队就捕杀六府党项近万男女,至于放牧的草场,不是被焚毁便是被唐军射士或义从兵给抢割泥香王子陷于极大的被动,在金明道数县他是反攻也反攻不了,因为打不过新锐军备的唐军;但自保也自保不了,唐军的骑兵攻劫焚杀,无时无刻不在削减各反抗蕃落的实力。 九月底,渭北节度使戴休颜卒于军中,皇帝下诏哀悼追封,并让戴休颜的弟弟戴休袭旌节,另外个弟弟戴休晏为行军司马,继续统静塞军,归浑节制。 浑很快集河中兵马和静塞军万余精锐,大出延州的三川口,破羌砦数十处,捕斩党项五千余,俘男女两万。 泥香王子耐不住,只能带幸免的蕃落十多万,退至芦子关,到那里后才看到当地全是山地,无法放牧,牛马羊牲畜死亡极多,不由得大为恐惧,担心就此被唐军给围歼,便准备沿芦子关领六府、离石的党项各部退到白于山北的夏州去,和平夏部会合。 而高岳、浑则盛兵于芳池、敷政、金明等地,杀气腾腾,高岳直接对麾下扬言:入冬后下雪时,六府党项牲畜保不住十一,届时我亲督精锐和浑侍中进逼,攻芦子土门,把十多万六府奴统统收入中,卖往天下各处。 泥香王子听闻高岳的消息后,知道这位人屠、瘟神说到就肯定能做到,吓得派遣数名亲随,穿过芦子关,把这个讯息送到拓跋朝晖的统万城中,急求对方收留。 夏州契吴山处的统万城,为当初“天王大单于”赫连于公元413年,任命叱干阿利为将作大匠,征发白于山北(岭北)十万人丁所筑,以此城雄踞朔方,故而取“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命名为“统万城”。传说修筑城池时,叱干阿利极为残虐,命民夫用砂、石灰和粘土烧蒸为三合土,夯其成墙,接着用利锥刺探,凡锥入城墙一寸者,即杀筑墙的民夫,强令返工。完工后的统万城,因城墙为石灰白,又十分紧密,自远方望去宛如水练白带般,所以也名“白城子”。 统万城诞生迄今已近四百年,当初赫连勃勃在此称霸时,夏州还是片水草丰茂、宜耕宜牧的地带,哪怕到唐初梁师都于此割据,还称得上是富庶之地,可如今却有沙漠化的倾向、但即便如此,当平夏部来到这座雄浑城池前时,依旧被它的气魄所压倒!它的外城极大,但有数段已然坍圮,前面堆满了北面吹来的风沙,但内城却依旧屹立在原地,哪怕到了宋朝,来此参观的沈括也是赞不绝口的,更别说平夏部这群蛮子了。 其内城分为东城和西城,西城周长七千二百尺,东城周长七千五百尺,城墙宽达四十八尺,可供四匹马驰过,且马面保存极为完好,东西城墙的四角都筑有极其高大的墩台角楼,角楼共有七层,每层环绕墙壁都伸出许多木椽,椽子上可铺设木板,圈起栏杆,形如栈道、露台,可供士兵在其上遮蔽身躯,发射矢石,墩台顶部平坦,建有华丽的敌楼,供指挥、架设弩之用,而每隔一段的凸出马面,其内部更是凿空,铺设层板梯道,分为数层,储藏无数的谷粮、武器和石,士兵在内,即可休息,也可攀爬上城墙,防御攻击来袭的敌人。 正如赫连勃勃的统万城石碑所言,此城可谓“高隅隐日,崇墉际云”、“高构千寻,崇基万仞”。 当平夏部的拓跋朝晖领着无数族人集合在白城子时,不由得喟叹它的雄伟壮丽,更感激赫连勃勃在冥冥当中给了他们夏的国号,还给了他们座难攻不落的大堡垒于是乎平夏部的丁壮们将坍塌的城墙修复起来,把朽坏的角楼修葺好,重新把木椽铺设好木板,栏杆上裹好生牛皮和骆驼皮,又稍稍整备了内外城的城门、道路和宫室,增修了部分馆驿,供忠于自己的酋帅、族人居住,或用来接待外来的“使节”。 现在统万城又恢复生机,拓跋朝晖改名为“元晖”并自称青天子后,率先模仿汉地的天子,在西城内造了宗庙,祭祀自己死难的老爹,还建了座“天王庙”祭祀赫连勃勃,来取悦这座统万城的缔造者和保护者,自己则居住在宫殿里,戴起金冠,穿起色彩华丽的丝衣,并册封了妻妾和子嗣,享受起真正皇帝的待遇来。 当泥香王子求助的来到外城的馆舍时,元晖便召集各位酋长入殿商议此事。 2.党项变农耕 结果当各位平夏部酋长来殿内时,他们的粗陋让元晖很不高兴,让这统万城一点style都没有很多人依旧披着臭气呼呼的毛褐、羊裘,手里握着鞭子,不是胡须肮脏,就是还秃发拖着辫子,脚上套着皮靴,好远就能闻到那让人不快的膻味,和脚臭味混杂一起杀伤力更大,居然还有个远道而来的,把脏兮兮的骆驼牵到殿下石柱上拴着,那骆驼扑腾扑腾只知道屙矢。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元晖强行让自己减少呼吸的次数,觉得整个殿内的空气都被玷污的感觉,当他把渭北的情况说完后,这群酋长根本也拿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在北方的土地上,党项勇健、魁梧,吃苦耐劳,擅长畜牧、骑乘和射箭搏杀,但他们没有汉人那样精细的规划和组织能力,或者说这统万城的党项政权,如果没有杰出的汉人参与进来,帮助建立典章、官制、军制等等,那么元晖永远也只能是个鸠占鹊巢,跑到统万城里来的“沙漠骆驼”,上不得台面。 可如今四面皆敌,哪里找来汉人帮自己呢? 元晖看着其下嘈嘈杂杂的酋长们,不由得有些凄凉的感觉,“西蕃的援助也不到来,唐军的围剿态势日甚一日,我该何去何从?” 最终还是元晖自己给出决策: 芦子关太狭窄,渭北六府党项一二十万男女岂能很快穿行过来?请泥香王子留少部分人守芦子关的堡垒,其余大部分人往东,去白于山南麓的大理河、小理河处,那里土地肥沃,你们抢种些粮食,依山修起壁垒,足以自持长久。 当元晖说出自己想法后,平夏部酋长们便一哄而散。 秋末,遵照青天子的安排,泥香王子留下三部共一万余党项,坚守在芦子关处,而后自己领着十余万人,来到大理河、小理河流域,各修堡寨,并在四周开垦田地,除去保留部分牛来耕作外,其余牲畜统统杀掉过冬食用,希冀来年能收获粮食,和李自良、王延贵所筑的青涧城遥遥相望。 至此这六府党项活生生被高岳逼成了农耕民族...... 听到六府党项东遁后,高岳大喜,说果不其然中了我的计策,随即他移书给浑,请他领兵在金明处设下营垒,虚张声势,做出要攻打天险芦子关的态势,为了声援浑,高岳又遣送论惟明的四千庆州神策决胜军兵赶赴那里,很快唐军在这一带是旌旗如林,鼓声喧天,来往的大明宫使节络绎不绝谁都相信唐军的下一个目标便是进攻芦子关了。 然而实则高岳则秘密下令,定武军、义宁军的步骑主力,及三千义从羌骑兵,忽然出庆州城北,沿马岭河道,过木波堡、方渠,取仓城里十五万石粮,动员射士和贫户随军转输,并随各色车辆川流不息,而后直出青刚岭,短短五日便来到盐州新城处! 这时高崇文、骆元光和朔方军康日知共一万二千兵马,正屯集在城东的柳泊岭四周,和岭山的平夏党项营砦互相对峙呢! 盐州新城内只留三千神策决胜军驻防。 高岳与城兵交割了手续后,不等派遣使者,便领着三衙及牙兵们,直接驱赴柳泊岭处。 胡天八月即飞雪,这时白于山的北和南,几乎是两个世界,五原边界的黄沙已覆上层寒雪,朔风一吹动,远远望去是铺天盖地旋着,吹在人的颜面上如刀割般痛楚。 神策决胜军营地处,高敬奉和高敬仰这两位兄弟,正冻得缩成团,哥哥怀里抱着那把奚刀,而弟弟则仗着柄比自己个子高了足足近两倍的长,呆在帅营外的地面上。 他俩又回归给高崇文当执衣了。 阴漠漠的云气下,高敬奉挨着篝火,望见一骑白马载着名紫袍金鱼,身披银灰色狐裘,头顶毡帽的人物而来,身后跟着群披甲的牙兵,便即刻站起来,和兄弟一道抵住这位的前进,而后指着神策大将军营帐前的“行马”,高声说到是何人! 那人物笑起来,便说小子去通传你家大将军,便说有客来访。 两位小兄弟便嚷道,如无书状牒文,我家大将军岂能见你? 那人物身后的重甲牙兵们都轰然笑起来。 这让高敬奉很是不快,他觉得面子遭到伤害了,就对白马上的人物说,今日必须有牒文,不然就算你是都统四路兵马的高淇侯,也绝不能入营。 这会儿又是阵轰笑,几名决胜军虞侯赶紧跑过来,对高敬奉、高敬仰骂道:“两个不长眼的儿,这便是高淇侯!” 一听到眼前这位白面书生,居然就是杀败西蕃的高淇侯,吓得高敬奉高敬仰兄弟刷得笔直站立,然后急忙搬开行马,让高岳策马进来。 这时高岳继续温和地笑着,下了马,然后询问“你两个儿,便是盐州城伍亭长的孩子吧?” 两位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世连淇侯都知晓,不由得立在原地,激动地发抖(或者是冷得),说不出话来。 高岳便把身上披着的银灰色狐裘解下,系在哥哥的肩上,而后又让伴随自己的韦驮天递送来件棉衣,披在弟弟的身上,用温暖的手拍拍兄弟俩的头,“忠于职守,很好,很好,区区两件衣衫,乃我所赠,切勿推辞。”然后就走进帅营当中。 高敬奉兄弟俩赶紧牵着淇侯的马去槽前喂养,并且偷偷地借机看着营内的事态。 一向桀骜的大将军高崇文,居然也客客气气立在下首,迎接这淇侯的到来,让他坐在中央绳床上,“不愧是杀败西蕃数万大军的淇侯啊!”兄弟俩心中说不出的倾慕。 很快,朔方军节度使康日知也匆匆自别的营地赶来,和骆元光一道,来拜谒高岳。 高岳也没有什么废话,直接让三位将军报平夏党项营砦的位置,得知万余党项据险,扼守在柳泊岭、长泽监、乌延口处,阻遏高崇文、康日知部东进。 “所以本帅便将突破口,先放在对面的柳泊岭上!” 这便是高岳事前所说的,战略上先南后北,但奇策上却要先北后南。 “攻破柳泊岭后,便趁势夺取乌延口、奈王井,将平夏党项逼回统万城,随即便在乌延筑城,由此处往南可直通芦子关,不过九十里耳,此举必让芦子关驻防的党项背后受敌,对我唐来说此关隘便形同虚设了。” 3.均分节赐钱 顿时高崇文、骆元光和康日知等将就明白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为什么高岳会忽然领主力来到盐州五原?就是因他认为按部就班,强攻延州西北芦子关是不值得的行为,高岳是读过太祖文选的人,虽然他不可能像勇将那样冲锋驰骋,可始终在大略上能把握住三点法宝: 政治斗争远比军事斗争重要,所以他不断策反西蕃境内的仆从民族,如吐谷浑、沙陀; 搞好根据地和军事建设,所以他大举在兴元、凤翔经营农商,足食足兵,改进武备,增设作坊; 还有一点,那就是让敌人越分散越好,自己则越集中越好,故而他将六府党项往东压迫去大理河、小理河后,就让浑为虚兵,牵制住芦子关,制造假象欺骗泥香王子、拓跋朝晖,自己则利用唐家驿路、情报、军制上的优势,雷霆果决地领军出庆州路,赶赴盐州和高崇文、康日知会师,抓住战机,会集三万精锐,先突破掉柳泊岭防线,随后将白于山西侧的关隘悉数夺占,让其天险不再给唐军造成任何阻隔。 “一旦将平夏党项逼回统万城,东北面李景略、韩潭所部兵马再夺回银州,整个党项将在白于山南北,被分割为两个互不相靠的区域,依次击灭,可坐收全功!”高岳指着地图,让随从来的,熟谙党项地理内情的野诗良弼在其上依次标注通道、要害。 “那事不宜迟,趁着朔风大雪还未到来时,我军可集中主力猛攻柳泊岭。”高崇文当即请战。 高岳却笑吟吟地举手,说不用着急,定武军、义宁军随即至此并营,对外暂且偃旗息鼓,等待时机。 “等待,可天气?”高崇文和康日知还有些迷糊。 “没错,等的就是朔风大雪的天气。”高岳气定神闲。 这时候帐篷外,高敬奉、高敬仰两兄弟听到此,也觉得这淇侯用兵真是玄乎啊,不在晴朗日子进兵,却偏偏要等大风雪来,真的是莫测莫测。 而黑漆漆的韦驮天则满脸司空见惯的模样,蹲坐在篝火边,在衣领里捉着虱子,他已慢慢适应边地寒冷的气候,每捉出个虱子就往火里扔,烧得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 天一日一日地冷了,丰安军城的水运,要发送最后一批船舶去灵武城。 皇帝在大明宫内,出内库的钱财,要给京师内的神威军、巡城监军,还有在外的神策军们发送冬衣赐了,这是每年必备的支出款项,是皇帝获取禁军忠诚度所必须要去做的。 度支司的宰相班宏先做出了初步测算,认为整个京西的神策军包括刘海宾的威戎军共两万五千,邢君牙的宣威军共两万五千,及盐州、庆州的高崇文神策决胜军两万,共计七万兵额皇帝共需发放冬衣绢布七十万匹,另外皇帝还要给这批神策军支出七十万贯的“冬至节赐钱”。 今年冬至的含元殿大朝会,皇帝认为西北、北地征讨叛羌的将士们都还曝在雪野当中,朕无心庆贺,便被取消了。 当然这笔钱帛,班宏也只是提供个测算罢了,因其出自于大盈、琼林内库,具体事务全都是宦官霍忠唐经手的不过班宏也提议陛下,这笔冬衣赐和节赐钱,恰好往西到泾原,分发给威戎、宣威两军后,其他的便可直接当作轻货,载于丰安军城的水驿船只,运抵灵武城,再发给高崇文的神策决胜军,如是的话便能节省不少脚力钱。 皇帝曰可。 塞上名城灵武,其城池邻靠的雄伟黄河平缓而过,已开始夹杂着冬季的块块寒冰了,城边集市上商贾、军卒和百姓欢声雷动,迎接着今年最后一批丰安船队的到来,下一次只能等来年三月后,其间四个月,是黄河的冰封期整个灵武城要做好防御游牧民族从冰河上侵攻而来的警备。 “西蕃兵来啦!”不知是谁惊呼了下,接着整个集市乱作一团。 船只靠岸的浅水处,许许多多的战马跋涉上来,随即就有披着西蕃样式铠甲的士卒,明显是胡人相貌,也佩剑挟弓,自船上鱼贯而下。 这时一名蹲在集市边沿城墙上的市署官,便大喊道别慌,这是我唐家的城傍。 没错,这批军队正是刚刚新附的沙陀、吐谷浑骑兵。 旬日后,唐军大规模在柳泊岭集结的消息,传到统万城里,让元晖六神无主。 因为唐军同样大规模集结于金明道芦子关前。 唐军主攻的方向,到底在山南芦子,还是在山北的柳泊岭? 元晖没法做出判断。 同时,皇帝给神策决胜军的冬衣绢布和赐钱,也到了五原的营地里。 出于对淇侯高岳的尊敬,决胜军长史便把三千匹细绢布的契书交到高岳的案头。 这是常例:皇帝所赐的钱帛,到士卒手里肯定是要缩水的,有一成或二成是归节度使、军使,也就是说七十万匹布,高崇文、骆元光要拿七万匹,至于节赐钱他们也要占七万贯。 可现在高岳在此坐镇,出于尊敬高崇文不敢独占这个份额,就让长史来献三千匹绢,并表示我高崇文所占的这些,也不是自己独吞的,绝大部分也要分赐给僚佐军校的。 高岳有些惊愕,便问了决胜军长史到底是什么情况。 问完后,高岳没说什么,就让长史离去了。 黄昏时分,高崇文和骆元光大惊失色,“淇侯将皇帝所赐的冬衣和钱,全都均分给其他各军了!?” 长史和司戈们脸色苍白,只能点点头。 等到高崇文走出帐篷,发觉整个营地里都沸腾了,神策军各个纳罕,有的愤懑,而朔方军、定武军、义宁军则各个欢呼雀跃,都争着去领财物,并高呼圣主万岁,淇侯千岁不绝。 “这些绢布和钱,是圣主按常例所赐,只能分发给神策军的,边军是没有的。边军冬衣、赏设钱,是由各镇军府的留使钱支给。”这下高崇文和骆元光颇为恼怒。 结果还没个着落,营地里又欢腾起来。 一打听,高岳把自己所得的三千匹绢布,交给灵武城那边的商队,统统拿来买羊,要弄浑脱全羊大宴,供诸军将士们上阵杀敌前所食。 4.怒斩槐林兵 御营右军都统军使高岳的营帐内,高崇文、骆元光二位脸色铁青从西厢边而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敬奉兄弟俩也很忐忑地立在营外的雪地里,他俩晓得下面怕不是要爆发场争吵? 果然高崇文虽然理论上归高岳节制,可他毕竟是神策决胜军的大将军,是这支队伍的一号首长,对上他对谁负责?高崇文认为,我才不对你高岳负责,我只对都统监军使谭知重和大明宫圣主负责的! “淇侯此举属擅分天子所赐,如酿成兵变,崇文和元光不愿担责。”这二位神策将就如此对高岳说到。 高岳将公牍文卷掩上,便问此举如何能造成兵变? “我神策军子弟这次每人应得绢布十匹、赏赐钱十千,然则淇侯却将其均分给其他诸军,决胜军内部汹汹,已是显然之事!”高崇文愤然。 “诸军都是朝廷儿郎,你神策军得绢布十匹,赏钱十千,朔方、定武、义宁则全然没有。难道马上攻柳泊岭,你决胜军一军上,其他诸军于营中观杂戏耳?”高岳起身背着手说到。 “道理我高崇文也能明白,可堵塞不住麾下之口。” “那决胜军就回盐州五原去,我定武军、义宁军来攻柳泊岭,不用劳烦大将军。” “淇侯休要过分跋扈......”高崇文还没说完,旁侧骆元光便更凶狠地对高岳说:“淇侯劫夺决胜军的衣钱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抢西蕃人的!” 高岳愕然地望着他,接着指指自己。 骆元光才醒悟刚才的话不对,高岳可不一直在打西蕃的吗?便只能暂时想起他的突破口。 “这次衣帛也好,赐钱也罢,都是天子自内库所出,他军可沾染不得。义宁军、定武军的衣赐,由凤翔、兴元两府留使钱所支,灵武朔方军的衣赐则应是朝廷度支司所支。井水岂可犯浑河水?”高崇文还在抗辩。 “朔方军衣赐何曾到位足数过,长期他们都是妻儿衣着无依!”高岳也生气起来,“马上强攻柳泊岭诸军将士同冒白刃矢石,生死未卜,党项人的箭簇可会分井水还是河水?你神策军身披锦绣,他朔方军却宛若乞子,还未开战军心便生隔阂怨恨,李怀光长武军叛逆犯阙的教训尚在眼前,是故本帅才就地作主,不分神策、边镇还是城傍义从,统统见者有份,要的就是三军整肃划一,并肩破敌。” “那马上庆州都统监军院若知晓此事的话,也是崇文份内职责。” 高岳便说,大将军且去报,有任何事本帅一肩承担。 营帐内是不欢而散,高崇文和骆元光都气愤难当地走出来,心念神策军组建这么多年,京畿、西北他军无不侧目,哪里想到今日会这般被地方上节度使羞辱。 高崇文还想在规矩内解决这事,于是他决意向都统监军院申诉,可骆元光这个莽夫就不同了...... 次日,高岳乘马巡行定武、义宁、神策决胜和朔方四军营,准备马上便筹划攻击被平夏党项占据的柳泊岭。 结果走到神策决胜军营时,高崇文正忙着在和长史写弹劾高岳的文书,而营地通衢两侧都站满身着黑衣的神策子弟,各个用敌视不满的眼光望着白马上的高岳,也不去通传。 高岳便将坐骑勒住,呵斥说:“主帅巡营,你等却不列队,是何道理?” 人群当中,骆元光对高敬奉和高敬仰兄弟俩使了个眼色,头歪向高岳。 可这对兄弟却低头退缩,不愿意趟浑水。 骆元光骂了句,接着对身旁一名叫王光九的“槐林仗队”(神策军内的牙兵,庆典时还要给皇帝立仗)兵也使了个眼色。 “好!”,如此哄笑声里,那王光九流里流气地,斜刺地横穿了人群夹峙的通衢,然后在阵阵挑衅式的呼喝里,又大摇大摆走过高岳的马头。 这是有意犯高岳的威仪,让他难堪,下不来台。 看到这,骆元光在鼻子里哼出冷气来,看你高岳这次如何收场?神策军在京畿也好,军镇也好,都享有治外法权的,他们不归京兆府或任何州县长官管辖,现在还算是轻的,马上闹到圣主那里...... 还没等骆元光展望好未来,他忽然眼前一片灰色,因为另外种颜色的反照。 穿过重重人群,他见到了一抹艳丽的血飞飙起来。 那,那不可能是高岳的,只能是王光九的。 轰得声,通衢两侧围堵的神策子弟们都惊得往后仰退。 血,热乎乎地溅到高岳所骑乘的白马上,那美丽的鬃毛被染红了大片。 高岳手中握着剑柄,剑刃偏斜。 而王光九则捂着脖子,腿微微蜷缩着,僵仆在对方的马蹄下,一脸死不瞑目的表情。 “犯都统军使马头,斩!”言毕,高岳利索地收剑回鞘。 一名神策军里的槐林兵,就这样被高岳斩杀了。 同时高岳身后的定武、义宁牙兵们,则纷纷拔剑,惊得神策军们各个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此人姓甚名谁?”高岳喝问道。 神策军们全都口舌僵直,再也喊不出个好来,原本的泼皮习气哪里还敢张扬半分! 高岳牙兵们很快把王光九所在幢队,全都从人群里牵拉出来,“收斩幢头,其余以下,统统杖刑。” 王光九那倒霉的幢头,稀里糊涂地就身首异处,其他的同袍则被摁在地上,棍杖翻飞,打得叫唤不已。 “列队!”高岳再喊一声。 整个神策决胜军七千将兵,全都屏声敛气,瞬间按照幢队列在通衢两侧,营帐之前。 待到高岳走后,决胜军帅营当中,刚刚得知此事的高崇文错愕无比,以致坐在胡床上良久不能语,而天不怕地不怕的骆元光,亲眼目睹高岳斩人,则更是震惊到战栗,也不敢说什么。 “这封信,暂且别往都统监军院里送了。”高崇文最后对自己长史如此说到。 朔方军营里,五千朔方兵看到高岳到来,不但列队,且齐齐都跪拜在地上,手里奉绢布,高呼“此乃度支司新赐我等的冬衣,我等不愿独占,也请淇侯均分给他军同袍,我等上阵,绝不落于他军之后。” 高岳点点头,明白军心可用,便大声对所有朔方兵说:“人皆言朔方军威名不减当年,随即攻柳泊岭,希冀你等为先锋,蹈刃而上,可否?” “愿先手,愿陷阵!”五千朔方将士齐声大呼。 5.强攻柳泊岭 冬至日,整个朔方天空彤云密布,阴风四合,白昼宛如黄昏,不久天空就下起雪霰来,密密麻麻,打到人的脸上或手上,比用刀子割还要疼痛。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柳泊岭营砦上的平夏党项,死也不会想到,唐军会在如此气候里对他们发动强攻! 这个天气实在太冷,连弓弦都拉不动的。 可鼓声还是响起来,平夏的党项们隔着木栅看到,柳泊岭下无数的黑衣黑甲朔方军士兵,列成多支队伍,冒着寒风,踏着大雪,手里举着战旗、长,乃至刀刃,奋勇向己方所占据的山岭杀来。 而柳泊岭东南侧的市泽原,同样出现大批唐军士兵,全是神策决胜军的人马,高崇文和骆元光乃至整支军队上下,也许曾骄横无比,但而今也只能暂且屈从于高岳的“淫威”下,遵照他的部署,往柳泊岭纵深处迂回攻击,目标则是长泽监。 只有柳泊岭西北侧的石岭,是定武军和义宁军强攻的目标。 这次唐军的攻势可谓触目惊心,高岳不选择什么重点还是侧翼现在四路军兵马近三万,且多是历战精锐,军备无缺,当面平夏党项各地守军加一起也不过万把人,优势在我,全面出击,一战下来,柳泊岭、石岭、长泽监,直至乌延口、奈王井这些要点,我全都要! 雪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猛,天色也越来越昏暗。 柳泊岭各山的山砦中,党项人几乎冷得无法钩弦拉弓,唐军也是相同,不能射神雷火箭或火飞鸦,最终只能短兵相接。 不同山径上,举着火把的朔方军呐喊着,和猛扑出来的党项扭打厮杀在一起,各自的手腕上都缠绕着密密麻麻的布条,这样才让手和寒冷的刀剑结合起来,足以挥动砍杀,鏖战一番后,士兵们踏在浸满血的雪地中,将火把扔下,再在其上烤刀锋,使其缭绕着雪沫烧融的水汽,然后再继续对党项的营砦发动进攻。 到了营砦门内,搏战更为残酷激烈,党项们肩并肩重重叠叠,手持七八尺长的木矛,拼死抵挡着不断上前格战的朔方兵。 有的朔方兵翻爬过砦墙,接着纷纷把火把投掷在党项人的屋舍顶上,党项的屋舍不用砖石,都使用夯土垒成的,屋顶也不用瓦,而是用牛毛或羊毛覆盖,一沾上火,极容易延烧。 团团火焰围困着还在顽抗的党项群落,不少人周身都烧伤冒火,还在嚎叫着死斗,绝不屈服。 实在无法完全击溃,朔方军就只能继续纵火,直到营砦化为火海,而后再往另外个营砦进攻。 一处又一处的营砦冒出冲天火焰,火、血和雪,在柳泊岭上肆意漫延着。 石岭处,党项当着山崖筑起一处大营砦,又用卸下的车轮,于其上浇水成冰,密集地堵塞在正门处,使得攻砦的唐军只能绕到两侧的小路进攻,但小路全被砦墙射出的弓箭封锁控制着,中箭身亡的唐兵仆满其中。 最后苏浦领飞山五营的突火手们而上,七八道夺目的神雷火激射而出(这不是希腊火,希腊火以燃料生出火焰,然后用压力管将其射出去的,但这里的突火管射的是特种火药),烧化了车轮上的坚冰,也燃着了车轮,其他唐兵将其破毁,突火手再上前对砦门、木栅射火,风卷火势,其后的党项遭灼烧后无法自支,纷纷败逃。 定武军便攻入其中,惊讶地见到许多平夏党项女子,也持兵作战,可此战却不比蕃落间的酬赛定武军的精卒毫无困难地将这群女子大部杀死,其余统统捆缚起来,砦内女子的尖叫、哀哭声,让人听了格外毛骨悚然。 而义宁军则迂回至石岭后地带纵火、堵截,捕杀从山上溃逃下来的党项。 四个时辰后,石岭、柳泊岭陷于火海当中,党项大部分营砦被焚毁摧垮,投崖、战死、被俘者不计其数。 至于神策决胜军,在进抵市泽原野的荒野后,先遭乌延口党项骑兵猛袭,而后自奈王井、长泽监两地又冲来数千党项骑兵,各路不辨敌我,混战在一起。 一直打到下午时分,有两千多朔方兵从柳泊岭上而来,接应了神策决胜军,党项骑兵们不敌,开始纷纷往更东的奈王井处逃逸。 “击鼓,朝长泽监进军!”高崇文的铁盔檐上,缀满了冰雪,大呼道。 决胜军人马,便只能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向既定目标攻去。 而这时奈王井处,青天子元晖亲率五千党项骑兵自统万城至此,又收拢数千败兵,重振声势。 听说唐军已攻陷柳泊岭和石岭后,元晖又惧又怒,对属下说唐军虽得小胜,然则久战疲敝,我军刚刚进入战场,锐气正盛,给本天子往西前进,遇见唐军便上前驰突,将其逐个击溃。 “柳泊岭、乌延口和奈王井绝不可丢,否则不但山南芦子关不保,我统万城也将陷于困守无为之地!” 至奈王井西七里处,元晖即遇见一支唐军,这时已真正接近当日黄昏时分,风雪已减弱不少,可雾气却浓烈起来。 那支唐军在雾中见到影影绰绰,对面大股党项骑兵出现,便顿时往后回撤,毫不犹豫。 但随后,不断有小股追击来的唐军出现在元晖视野中,因情报不准,没料到统万城方向会来一支党项生力援军,连接着被元晖成功击溃,两三百唐兵被杀死捕获。 元晖从俘虏口中得知,现在唐方的神策决胜军已前去围攻长泽监的营砦,元晖便说我们先至乌延城的营砦,等雾气消散些后,再去击溃长泽一带的唐军。 当晚,柳泊岭和石岭火光及残存的厮杀声依旧不绝,山下高岳坐在都统军使大营里,不断听着前方递送来的消息,“定武军廓清二处山岭的残敌,义宁军驰市泽原和长泽监,准备增援决胜军的军势,务必要夺取这两处,然后往乌延口推进,最后定要攻陷乌延口,否则战胜也不为胜!” 四更时分,大批义宁军将兵经短暂的休整,接着沿着柳泊岭,遵照指南车的方向,开始穿过市泽原。 而几乎同时,元晖集合共万骑平夏党项,从乌延口进发,目标直指长泽监。 一个时辰后,双方前哨遭遇在一起。 6.长泽监陷落 此时雾气还未消散,义宁军的步卒队伍迅速收拢结成“战陈”,十几尺的鸦颈长如林般对外,其余步卒弯腰手持镗钯、长刀,夹在阵队的间隙当中,整支义宁军的营伍顿时变为个无数武器齐集的“壁垒”,横在市泽原当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元晖的骑兵大队上前,轮番射箭冲突不止,整个市泽原马蹄声、喊杀声震天动地。 原本元晖认为骑兵上前,几轮冲锋即可把步卒防线撕开个口子,然后再让更精锐的骑兵贯穿过去,对方便是全线溃退崩盘的结局。 这是数百年来战争的经验。 但现在打了近两个时辰,战旗下的元晖却眼睁睁看到,对面的唐军步卒队就像“被冰水浇铸过的铁墙”般岿然,他们分成数十人一幢的编制,鼓锣号角更迭响起,党项骑兵冲来时这批唐兵时就如蚁群般散而复聚,结成矛墙,阻隔党项冲锋的路线;待到党项骑兵稍却时,唐兵的刀牌手、弓弩手、镗钯手就跃出,短促逆袭,杀死来不及退走的党项,扔下他们的尸首,然后夺取他们的战马。 雾中,长泽监的城池依旧遥不可及。 四五千义宁军的步卒,居然死死把上万平夏党项骑兵给黏住。 眼见唐军并未投入骑兵队伍,元晖愈发焦灼不安。 这时长泽监的壁垒处,激烈战斗也在展开。 固守长泽的,是元晖的亲叔父,拓跋守约,最近改名为元约。 而围攻长泽的,是神策决胜军和朔方军,高崇文、骆元光和康日知亲自立在对面山阜上,脚下插满了党项自城头射来的箭羽,指挥两军将士拼死攀爬城墙猛攻。 毕竟高淇侯下达的是死命令:攻城器械暂时运不上来,但长泽必须要拿下,决胜军的目标就是此,哪怕是轻装,也得给我把这座据点给啃下来! 神策军的弩手们,按照《神机制敌太白阴经》里的教弩法,:左翼队列皆立“丁字步”,当中央的皆立“八字步”,左右手都用防冻防水的皮革覆盖,口中不断呼出团团白气,当心不断扳动弩牙,高抬弩头,番次轮回,张而复出,射而复入,张阵对长泽城抛射箭雨,将其覆盖住。 弩射停住后,其他的步卒持长、棍棒、刀剑,搭云梯而上,不间歇地对长泽城四面城墙发动猛攻,许多身中弩箭的党项士兵,挥动连枷、镰枪,对爬上女墙的唐兵猛砸猛戳,鲜血飞溅浸满了城头。 所幸的是,决胜军在攻坚时,得到朔方军士兵的亲密协助,两军不分你我,并肩血战,有受伤的,其他人就及时上前救护,或者接替对方岗位,继续奋战。 到了下午时分,长泽已有三面城墙被唐军占领,元约领数百丁壮,背靠城堡西北角的一隅,用削尖的木矛设成临时拒马栅,犹自苦战,绝不降服。 高崇文下令将长泽城东、西、南三城门撞毁打开,接着神策军的甲士涌入,对一隅的党项士兵发起挤压式的进攻,而弓弩手则在城墙上蹲坐,对下面顽抗的党项居高临下攒射。 至傍晚时分,战斗的声响渐渐沉寂下来。 长泽城西北角,元约怒睁着双目,胸膛、脖子、四肢上中了三十余支箭,右手犹自紧握着剑,血顺着弩箭的沟槽,及箭矢的鹅翎汩汩而出,已然流成了洼,四周他的族人和亲兵,互相抱着,环绕着元约挤作一团,尸体交叠着武器,有的被枪矛戳死,有的被箭射死,有的......再往外看,方圆百步内,枕籍堆满了党项人的尸身,几乎堆起来有城墙一半的高度,全都是奋斗而死,无一投降。 战后,高崇文下令自军营里调来五十辆犊车来拉党项的尸体,来来去去拉了七八趟,才算是完结,除去元约和一些酋帅的首级给割下请功外,其他的全都扔入城侧的壕沟里,掘土集中掩埋掉了。而长泽监的西北两段城墙,原本夯土的赤黄色,被血浸泡为赤色,风吹雨淋,非但不能取色,反倒越来越深,唐军戍卒只能将其毁掉,重新烧土修筑。 长泽城陷落后,市泽原战场上,元晖的队伍依旧突破不了义宁军的战陈。 元晖是越打心里越没底,只能鸣金退兵,全军往乌延城退却。 义宁军遣送出三个营,死死咬住元晖的骑兵,其他大队步卒则变换队形,似乎还有余裕,准备和其他唐军会师,一副来攻乌延的模样。 此战,元晖的斗志都被粉碎掉了。 惶惶然败退时,元晖开始产生狂乱的迷信猜想:他甚至认为,平夏部本来这个名字就是不吉的,他又取了个叫“夏”的国号,平夏,平夏,岂不是夏国被平的意思?怪不得,一败再败,一路丢了柳泊岭、石岭,马上就只能剩下座统万城。 到了这天黄昏,筋疲力尽且伤亡惨重的平夏党项们,骑着马退到乌延城下,准备立栅休整。 依旧没有消散的雾气里,尾随元晖而来的那义宁军三个营,也左中右三翼分开,遥遥监控着乌延城。 区区千多名唐兵,居然如此嚣张,相距千余步开外,在万余党项前毫不畏惧地列阵。 可元晖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让所有人下马,和乌延城的守兵一道,开始喂食战马,烧煮食物青天子惆怅地望着西面漠漠荒原,和湮没在雾中的长泽城,那边迄今也没传来任何消息,他叔父和所有城兵,想必已凶多吉少。 白于山的中道,南口是芦子关,北口就是乌延城,南北穿过大约也就九十里,哪怕是唐政府的驿马,走一日半便也能从南到北。 此外,乌延奈王井,更是统万城西侧的门户所在,元晖决意要死守此处,不能让唐军轻易夺下,不然整个夏人便没有回旋生存的空间了。 夜幕降临时,整个乌延城四面,山麓和旷野全都被白茫茫的雪雾给吞没,可见度很低。城头的夏国士兵将燃着油膏的火盆,用绳索吊住,悬在城墙半腰处,才把城内外照亮,垛口后夏人的猎犬扒在砖石上,汪汪汪吠叫着,给人紧张不安的感觉。 乌延城很小,元晖就让大部分骑兵在城墙和木栅间的地带休憩,这对习惯在沙漠、草野里游牧的夏人而言,并没有什么。 然而,很快在大雾里,传来了马蹄声。 7.青天子败绩 这马蹄声从很远地方而来,先是很轻,隐隐约约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不久便变得密集、骤烈,乌延城内外的夏兵只感觉城垛都在微微颤抖,雾中的大地像是鼓面,那群马蹄就像是无数棒槌,在雄浑地击打着它! 几名夏兵举着火,惊恐地望着城头放置的水瓮,靠着西墙的瓮中水晃动尤其厉害,一圈圈涟漪波动开来。 “西侧,是唐军骑兵来攻乌延城了?”元晖登上城头,紧急召集酋帅们商议。 大伙儿都有些不敢相信,因唐军如今数量占优,并且取得大胜,按理说是不会跑到这里来发动夜袭的,还是用骑兵...... 忽然大雾中,好像爆发了激烈的战斗,刀剑挥砍相触,弓箭破空,人马的呐喊,阵阵传来。 “莫不是那股抵进乌延的唐军,和这群骑兵交手了?” 一会儿后,如临大敌的夏军骑兵们,纷纷上马,列阵在木栅后警备。 雾里,马蹄声隆隆,越来越清晰。 渐渐,一群群衣甲青灰色的骑兵,褪去了原本掩在人马身上的雾纱,每一小群里有举着火把的,忽明忽暗,然则夏军们很清楚地望见,对方阵头打着的,有红狮子、雪莲、飞马等锦绣战旗,骑兵的数量越来越多,三千,五千,或者更多,距离木栅也越来越近。 “别让他们靠近!”元晖不知这群骑兵是敌是友,在城头挥手,对麾下大呼命令道。 可雾中走出来的骑兵却放缓脚步,当先的军官模样的,各个兜鍪上蒙着虎尾,铠甲上披着虎豹皮做的披肩、围裙,而后抵进到乌延城木栅外百步,纷纷用流利的西蕃语大呼: “我等是大蕃的武士,已杀败围城的唐兵,前来援助赞普钟青天子!” 这时,城头上的元晖眨眨眼睛,看着迷雾里的这群骑兵,简直恍如梦中。 他原本确实寄希望于西蕃会出兵,渡过黄河,来盐州帮助他。 然则这西蕃的骑兵也太厉害了吧,直接扑到宥州来了。 “盐州那里,唐兵如何?” 那西蕃的料敌防御使们,便喊到:“已被我大蕃北道和东道大论的联军击溃,僵尸无数,卧于沙漠当中,我等七支先锋小通颊(千户)先驰至此城,敢问何人为青天子?” 元晖猛地按住周围人的手臂,然后又喊话说:“我等夏人向赞普请求援军,曾派去一十七人,除去野诗宕叛变外,其他人在何处?若你等能让其一二人出面,我方自然打开城门。” “你夏国使者确实有人在大蕃军中,然则尚在柳泊岭处。” 这时元晖毛发都竖立起来,忽然神经质地蹦跳起来,“这是唐军假冒来赚乌延城的,给我射,狠狠地射!” 话音犹自未毕,“大蕃骑兵”前首的数名料敌防御使忽然厉声叱马前驱,手里挽起了强弓,直接冲到木栅十步开外,才引弓放箭。 这几乎是抵住对面数名夏军酋帅的脸门放箭。 射出的箭的簇头,是尖锐如巨针的式样,十步开外,挨个贯穿了夏军阵中党项酋帅的头颅。 脑浆和血,扑腾从死者的脑后喷出来。 木栅前后,很快马头交错,悲鸣声四起,“西蕃骑兵”大军转忽就对这道防线奔射突击,和夏军骑兵厮杀了起来。 那第一个射箭的料敌防御使,依旧用蕃语喊到:“我乃处月王子,朱邪执宜,叛羌青天子速来授首!” “沙陀人投唐了?”元晖大惊。 结果这时城北,也出现大批骑兵,自雾中举火杀出,当先一名年轻的将军也大喊道:“我乃青海国退浑王子慕容复,叛羌降者免死!” “什么,河陇的吐谷浑也投唐了?” 更后面,大批大批唐军的步骑也摇动战旗,滚滚杀出来,大部是定武、义宁军的将士。 这下乌延城的党项夏军,心惊胆裂,全部无心拒敌,骑上马或骆驼,丢弃了城池,往更东方的奈王井夺路狂奔。 其中也包括所谓的青天子元晖在内。 奈王井在今夜里又飘起了雪,漫野的夏军骑兵边打着鞭子边跑,沙陀和吐谷浑骑兵凶悍地在其后追击,元晖伏在马鞍上,雪片像刀片般,夹着冰粒,从他的脸颊和胡须边不断呼啸掠过,当然还有后面沙陀人射来的箭。 亲兵们不是被射杀坠马,就是逃散了,终于在处雪地里的残垣,他的马后臀中了箭,元晖向前扑倒,结结实实摔倒在雪中,眼睛全是溅出的雪沫,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后,看到自己坐骑悲叫着,打了个滚,随后就伸直了前蹄,侧躺着再也立不起来。 元晖急忙猫下腰,爬行了几步。 四周昏的雪中,到处都是骑兵策马奔过,有的是己方的败兵,有的则是追击的敌兵,他靠在株树下,脱下了象征身份的斗篷,努力使得自己像个普通的士兵。 可不远处,一群嗥叫着的沙陀骑兵,勒得马头吐着白雾乱晃,举着火把,闪电般奔袭而来。 自己若还呆在这棵树下,不管如何,肯定会被他们射死的。 生死存亡的时刻,一名夏军士兵过来,下了马,而后把自己坐骑让给了元晖。 “你是何人?”扬鞭奔逃前的瞬间,感激万分的元晖还回头问了下。 “细封移鼠。”那夏军士兵回答出自己的名字。 元晖都没法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只隐约感觉是个披散着头发,蓄着胡须的年轻人,胯下的战马便跑动起来,一闪间,那年轻人便落在自己身后。 那群沙陀骑兵冲过来,当即挥刀向失去马匹的细封移鼠劈去。 马蹄扬起阵雪,细封移鼠应该是被砍中,在刀光里倒下了...... 两日后,元晖逃回统万城。 整个西线的夏军,幸存者十不有五,丧魂落魄的元晖索性让东线银州地区的族人也全都回来,据守统万城附近,免得被唐军给消灭掉。 现在乌延口到奈王井,全被高岳指挥的唐军攻占。 因城池是原本就有的,高岳接下来即在雪停后,让各军士兵修缮长泽、乌延、柳泊岭的营砦和城池。 果然与高岳预计的相同,大约旬日后,得到元晖惨败消息后,山南芦子关的万余党项,自知已陷于绝境,便在首领颇超怡磨的带领下,主动献出城堡,利利索索地向浑的军队投降了。 “羌乱彻底平定,最迟不过来年冬至。”高岳在给大明宫的奏报里,如此说到。 8.满室青蝇飞 高岳所说的彻底平定,也就意味着唐军要攻破那座统万城,粉碎掉叛乱党项精神上的最后根支柱,并降服所有的夏人,或者将其贩卖为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东线战场上的唐军进展也非常顺利,李景略、韩潭先前自麟州出击,光复银州理所鱼河堡,从另外个方面逼近夏州。 而今的党项蕃落,如高岳事前所预料的那般,已被分割为两大块:坐困夏州统万城的元晖,和同样坐困山南大小理河的泥香王子。 整座白于山西面的通路、关隘、城池,已尽在高岳手握里。 于是高岳奏请朝廷,在乌延城增筑仓城,而后动员庆州射士三千,和羌骑义从两千,押送木波堡粮食十万石,运至此囤积,另外号召各地商队,分路再把数额二十万石的粮食从灵武、彭原,同样运至乌延,再换取丝帛、战俘奴隶,把补给路线、仓廪前移,以作攻略统万城之需。 关键时刻,和高岳奏报一起抵达京师的,还有高岳强行把神策军衣赐、节赐均分给所节制四路军马的消息,当然这并非正统的途径,既不是高崇文弹劾,也不是都统监军使谭知重禀告,是真正从“小道”传出来的。 对这个消息,谭知重已病笃,喉咙不断咯血,声称已无力处断,所以央请圣主亲自来仲裁。 这个消息过宁和渭北时,保大军和静塞军的士卒也蜂起闹事,都痛诉自己身为边军,冲锋陷阵,身冒白刃,可每逢衣赐、赏设时,所得却不及神策军的几分之一,一到灾年,都养不活妻儿子女,他们甚至串联了河中军,成千上万地拜伏在军门前,请侍中浑上书朝廷,改变这种不公平现象。 浑望着士卒哭诉,年纪虽大,可躯体内的热血也沸腾起来,当即把军府内储积的财物分给士卒们,然后请掌书记卢纶洋洋洒洒写了千字的奏论,呈交给大明宫。 “高岳违制,瓜分御赐禁军之财物,摇动军情,可罢免御营右军所有职务、兴元、凤翔两府尹,令其素服至大明宫客省待罪!”紫宸殿内,这便是中书侍郎窦参的意见。 “高三这是要干什么......连浑日进也......”皇帝在心里狠狠嘀咕。 在皇帝还没有表态时,司农少卿裴延龄也上前,也说了句:“臣闻高岳在边地,士卒但有不均便亲自均之,士卒有疾病即亲自调汤药,士卒但有扰人、作奸犯科者,却定斩不赦。但凡筑城,必亲负土石,和士卒同甘共苦;如有战事,高岳便骑乘白马,立在敌人箭镝可射及处,敌我皆可目见,敌人无不胆裂,我军无不奋进。” 这话说的皇帝心中又柔软下来,便对裴延龄说,卿所言的朕全都知道。 可裴延龄紧接着又补充说:“所以臣认为,高岳能得十万军的人心、死力也,区区均分御赐之物,并未有什么大不了。” 此言一出,皇帝浑身如通电般,明显颤抖了下。 而侧边的窦参,嘴角则浮现出笑来。 入夜后,心神不定的皇帝,命车驾至蓬莱殿侧边的延喜书阁当中,不久宫人前来掌烛,翰林学士等依次自银台门至此觐见。 承旨学士于公异,及吴通玄、吴通微兄弟,极力诋毁高岳,说三清殿宫主司马承祯尊师,早就说过高岳狼视鹰顾,手爪有潜龙之象,如恣其骄横跋扈,恐为梁冀、董卓、曹操之辈,现在他敢均分皇帝御赐禁军的财物,便是往军队售卖私恩,如圣主姑息,明日他就敢起不臣之心。 李吉甫则是沉默不语。 这话说得皇帝更是心乱如麻,于公异见皇帝心境摇动,就趁机进言:“高岳仰仗陛下威灵,毕竟侥幸有战功,如陛下不忍加以罪罚,也该稍加裁抑才行。依愚见,不妨削去高岳御营右军都统,以防备西蕃为名,使他还军兴元,节度如故。” 皇帝的手艰难地举起来,然后仿佛下定决心,对着于公异摆了数摆。 于公异当即大喜,便请宫人递送来笔墨纸砚,便为皇帝草诏。 这时皇帝身后的宋若华、宋若昭二姊妹,轻轻低下头来,微声叹息,然几不可闻。 等到于公异等学士准备退下时,却见另外位学士卫次公,依旧端坐在茵席上,纹丝不动。 “从周为何不行?”于公异知道他与高岳是同气连枝的,莫不是准备趁机留下来,再在圣主面前替高岳盘桓? 皇帝的目光也投向卫次公,整个延喜阁的气氛顿时凝结起来。 卫次公的泪,清清楚楚地流下来,然后他对皇帝拜了三拜,朗声说:“请圣主下旨,可次公明日出院。” “你要替高岳抱屈?”皇帝的语气明显带着不高兴。 而卫次公索性也豁出去,自从郑出院、陆贽服丧后,于公异和吴氏兄弟沆瀣一气,他早就不想呆在银台门学士院当中,这时反正也是个死,卫次公愤青本色浮起,今日就小小地,把在座各位都得罪下好了,“次公侥幸,播迁奉天时得以奉陛下鞭镫,才于学士院敬陪末席,而今诸位大才,皆卢杞、白志贞之伦,圣主又已中兴皇唐,既有黄钟大吕,何用瓦釜雷鸣?请即放次公去湖海之间。” 这话里满带着讽刺,不但于公异等人色恐,就连宋氏姊妹也面面相觑。 皇帝大怒,“从周不愧是和高三同棚的,这份指斥乘舆的底气都是相同的足!” “卫次公语出狂逆......”于公异等纷纷喊到。 “高淇侯出征渭北时,陛下在麟德殿景云阁后院射竹发愿,君臣信诺,此景尚在眼前;陛下又曾言淇侯出征有任何不遂意,当亲率天子六军为之后援,此语犹响耳边。而今淇侯不过因地制宜,调用圣主数十万贯钱财奖励三军,一鼓而定柳泊岭、乌延口、奈王井,兵锋直抵贼巢白城子,陛下却在千里外的宫廷中,因区区数人摇动唇舌,便更改心意,阵前换帅次公愚钝,无法为圣主批答代言,又不愿屈从真实想法,故而请辞出院!”卫次公这时的声音,比皇帝还要高。 “从周独不见姜公辅乎?本食三品俸禄,一朝肆意而鸣,便即放出。” 卫次公却不回答,只是叩首,气得皇帝无可奈何。 9.起榻寻清风 延喜阁的问对也不欢而散。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卫次公这家伙,朕随即就让他出院,去州府当参军判司!”皇帝的怒气未消。 这会儿宋若华悠悠地掌起了烛火,若昭则在案几上收拾器具,过了会儿皇帝见若华还不说话,就忍不住问她:“女学士有何想法?适才问对不便,而今阁内并无翰林学士在场,可畅所欲言。” 皇帝对宋家姊妹,始终称其为“女学士”或“女先生”,全不同普通妃嫔。 宋若华说话完全吻合儒家中庸之道:“淇侯功高震主、阵前自专的行为是有的,可窦中郎、于学士挟私报复的行为,也是有的。不过如圣主今日因卫次公一番直言,便使其出院的话,天下人不会认为卫次公是自辞的,皆会认为是忤逆圣主心意所致,妾身恐言路就此会壅塞。” “壅塞便壅塞,朕也不想整日面对执政、谏官和御史无尽的聒噪!”皇帝拂袖,很不高兴。 “既然圣主不愿面对聒噪,何不直接出慰制书仪,问清楚淇侯本人呢?”那边,宋若昭轻声建议。 这话说得倒是中肯,皇帝点点头,“可是朕担心如果让学士院草制,于公异等人又会......不如这样,请二位女学士为我手写书信,避开众人耳目,送至盐州高三那里。” “妾身不愿预政事。”宋氏姊妹急忙推辞。 “无妨,这只是朕的私人信件。” 两日后,大明宫光顺门外的命妇院,小妹宋若宪手持大姊和二姊所撰就的书仪,也听了她俩“此信直送都亭驿递铺,不可转手他人,我等出身寒末,处处得遵循礼仪规制,凡事都得谨小慎微”的告诫,便登上钿车,离开大明宫的兴安门。 然则若宪是三姊妹里年龄最小的,却也是见识最为独特,野心最大的,她没让车辆去都亭驿,而是到了辅兴坊的灵虚观。 不要小瞧了年轻的女子,做什么,站哪里,她们的心里都是有数的。 正在和薛瑶英、元凝真煎茶赏雪景的灵虚公主,在得到若宪送来的信后,便径自拆封阅读,然后不由得怒气上扬:“窦参这老獠奴,吃得两日的三品禄,猪狗也想变得麒麟,偏偏要做出些头角峥嵘的乔模样来,当真是让人作呕!” 薛瑶英便也来看,就问现在应该如何。 “爷也真是的,当初播迁奉天城时,谁是真正的忠臣心中难道没数吗?给边疆赐衣服赐赏钱,不就是给高岳用的嘛,现在既然已发挥效用,高岳领四军大破叛羌不就得了,还噜苏个甚?”灵虚不由得公然埋怨起父亲来。 元和宋二位少女未经人事,只当是公主仗义执言。 只有蒲团上坐着的薛瑶英心中有数,这公主肯定还是和高岳发生什么,不然何以帮着情郎骂生父?女人啊,都是这样。 而后,公主便写了张别纸,悄然附在信封里正文后...... 乌延城下,一列列神策士兵背负着布囊,正在整修着城墙,高岳坐在军使大营里,先是有中使持学士院所拟的制书来,并当众阅读,斥责高岳先前均分御赐禁军物的专断行为,并要求高岳给出解释,否则将罢免其御营右军职务云云。 高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李逢龙”私人的信件也被掌书记权德舆送来,高岳便对中使说少待,取出随身的匕首将其裁开,将正文和别纸都读了番。 李逢龙的信里,别别扭扭地,既希望高岳不要介意,给朕个台阶下,又说高岳你这次确实做错了。字迹又是娟丽的,看起来就是出自女子手。 再看了下灵虚的别纸,高岳随即起身,敛容对中使说:“请天使回覆圣主,臣岳已知罪。” 说完这句,高岳将信收入袖中,然后提笔在一方纸上写下首诗,便径自走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中使。 营门中垒处,高岳翻身骑上白马,韦驮天前来执辔头,一群定武、义宁军的将领都惊讶地围过来,忙问都统发生何事。 “先前分衣赐、节赐事发,我须得回兴元府蛰居反省,以等大明宫裁决。”高岳简捷地说完这句话,而后就策马出中垒,孤身往盐州城的方向而去。 定武军、义宁军哄然! 很快,三衙各司将中垒的仓廪、甲仗库、军资库等搬运一空,装载在车辆上,而后周围各营垒的步骑扬旗组队,各将领上马,紧随着淇侯的步伐,也离开乌延城! 听到这事的高崇文、骆元光和康日知大惊失色,等到他们走出营来挽留时已然迟了。 雪后,当高敬奉和高敬仰两兄弟爬上乌延口的高坡上,只看到浩荡清冷的苍天下,成千上万的定武、义宁两军将士,列成长队,依次井然有序地离垒,迤逦蜿蜒在市泽原处...... 帐幕内的中使,举起高岳所写的纸笺,上面赫然是四句: 人生四十愧无功, 花木春过夏已中。 满室青蝇难扫净, 起寻禅榻卧清风。 这次高岳丝毫没给李逢龙面子,骂朝中“青蝇满室”,然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便“起寻禅榻卧清风”直接领军,打道回兴元府了。 “决裂,这高三是要跟朕决裂?”当高岳的人马过庆州驿马关,入泾州时,他的诗歌也是答复,已传到了皇帝的面前,气得皇帝将诗笺掷在案头,指着其上的墨字,浑身发抖,口鼻都要歪斜了。 明明朕都在私信里,和你剖析了衷曲,请求你的谅解,可你简直不识好歹,这是当面在唾朕的脸。 可高岳负气而走,毕竟带走了很多云彩。伴随而来的,是边地雪片般的告急文书神策决胜军、朔方军、保大军、静塞军等,纷纷说高岳领定武、义宁两军而去,围剿党项的势力便会大衰,柳泊岭、乌延城一线只有数千神策、朔方士卒分地据守,军情这下真的被摇动了! 另外,西蕃开始围攻沙州的消息,也通过曲折的路径,传到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便让中使紧急驰往西川,请韦皋出击西南维州,牵动西蕃军力,以分解西域坚守的唐军之压力。 可韦皋的答复就是,臣死罪,臣病了,实在无力组织对维州的出击。 皇帝又想让浑为帅,尽快夺下统万城,然后往西去救安西北庭。 10.国难思贤臣 先前浑奏请神策、边军待遇划一的奏疏,立刻被大明宫否决,回覆到了延州城,浑还对僚佐们自我苦笑解嘲说:“其他方镇的奏请圣主无所不允,独我浑不过,这说明圣主没把浑当作跋扈武人,而是视为心腹也。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解嘲完,浑也“病倒”了,对挂帅的请求等于是推辞了。 “这个天下,难道非你高、韦不可?”皇帝怒发冲冠。 这时窦参便向皇帝举荐,马上攻统万城,既然高岳请辞,那么臣愿推举御营北军都统李景略,替陛下彻底平定羌乱。 另外,窦参极力推举嗣虢王李则之为神威大将军,希望由他统领皇帝的神威军,出京走渭北,协助李景略平叛。 坐回到绳床上的皇帝,心中犹自怨恨高岳不已,便摆摆手,说依卿所奏。 现在皇帝想法是,平夏、六府党项的命运已是风前残烛,谁来吹这最后一口气都行,原本朕是要成全你高岳的功勋,你却不识好歹,自引军归府,那朕便让李景略和虢王则之来吹这最后口气得了。 得到皇帝首肯的窦参喜形于色,在归第后就得意洋洋地对族子窦申说:“高岳负气领军回本镇,他的势力已然衰落,怕是不会再得皇帝的宠信,现在该是平陵窦氏全面开花结果的时刻了。” 窦申喜不自胜,便请求说:“叔父若是想运势长久,必须得把持住谏台系统,孩儿不才,但怎么说也曾冒险出使过西蕃一遭,愿为京兆少尹。” 这时另外个族子窦荣也索取殿中侍御史的官职。 最初窦参还有些犹豫,可架不住两位族子的恳求,便答应下来。 这时,在中堂偏厅处偷听到这一切的侍妾上清,便不安地放下手中的针线,微微叹息,她心中晓得,窦参始终膝下无子,宗族意识又特别强,故而将窦申和窦荣当作自己亲子来抚养,希望的就是带领整个平陵窦氏能重登辉煌巅峰。 然则窦参对外是强敏果断的,对内却对这两位宠族子溺过甚,现在又要在皇帝眼前遍植党羽,树大招风,怕是倾覆之祸就在眼前...... 上清是聪敏的,可她不过一介侍妾,家计窦参还能听听她的,外事上对她屡次的忠告却是充耳不闻,宁愿神神叨叨,去拜谒那个恐怖的蒲草人“五兄”。 她能怎么办呢?她也是束手无策。 兴元七年(789)年春,距离高岳领义宁、定武两军自白于山乌延口归镇,已过去三月,皇帝和高岳始终处于冷战的僵局当中: 高岳深恨皇帝追究自己均分神策衣赐、节赐钱的事,归镇后致力农商,和妻子亲自耕作田庄,庶务便交给僚佐打理,宛如隐居; 另外面,皇帝也恼怒高岳没给自己这个九五至尊面子,所以转眼就把诸党项招讨使、押党项蕃落大使的职务给了李景略,绝口不提起用高岳重回北地剿羌。 不准皇帝自己不提,也不准其他人提。 两位宰相班宏、董晋都上疏请求重新用高岳,皇帝不回; 陆贽在嵩山寺庙为亡母守丧祈福,也给皇帝来信,不断提及这件事,皇帝装听不见。 几名年轻御史出于公义,上疏奏请让高岳回营执掌节钺,皇帝大怒,窦参会意,当即就把这几位逐出宪台,送往地方州县去任职了。 只有翰林学士卫次公,反正也得罪过皇帝一次,也不在乎第二次,但凡皇帝和学士们唱和、游赏时,必然提及高岳事,说陛下你忘记了当初醉游景云阁射竹的诺言否? “从周聒噪,朕不耐也!”皇帝也很苦恼,最后就不带卫次公,每次游赏时就让卫在银台门当值,只是让中使把补偿的衣衫、瓜果、米粮当补助,足数给卫次公送去。 只有大女儿灵虚来省时,皇帝会“嗯......”想从灵虚那里,拐弯抹角和高岳取得联系。 可灵虚居然也从不接茬,装听不到的样子,让皇帝冷冷清清,冷冷清清。 暮春时节,时光流转,皇帝居住在大明宫内的浴堂殿,看着台阶缝隙里被春雨灌溉下迅速拔节的小草,看着依次凋落的花卉,听着被微风摇动的檐铃,和堂内枯燥的水漏,心情非但没有获得安宁,反倒愈发焦躁起来。 高岳掌御营右军进剿时,战报那是又快又准,调运钱粮也从来不用皇帝操心,他和班宏对接得清清楚楚皇帝只要享受“拟微操”的快感即可。 但现在自从李景略为帅后,唐军作战主力转为了振武军,及河东奉诚、泽潞昭义这三支队伍,军费和转输的问题立刻严峻起来,一大堆烦心的奏疏开始堆上皇帝的书案。 原来,这三支军队的经费模式,和高岳的截然不同。 高岳用凤翔养义宁军,用兴元养定武军,乍一听和天下其他方镇没什么不同,但拿定武军来说,现在虽则兵额有两万五千,可常备脱产的将兵步骑加一起就万人,其他一万五千是营田戍防的射士,朝廷和军府不用担负过多费用,义宁军的状态也差不多:再者,高岳营田、通商,用羌奴锻冶、设酒、茶等园子作坊,盈利颇多,把两支军队养得是肥肥壮壮的,故而每次出战都有建勋。 振武、河东就不同,拿河东而言,虽然当地经商也蔚然成风,可不管是马燧还是继任的李自良,都专注军事,忽略“以商补军”,和商界接触不多,军队只能靠当地赋税养。开元天宝年间,河东号称“天下雄镇”,但现在有兵三万、战马五千,户口却经安史等多次战乱,凋零到仅余十五万户的程度,也就是百姓五户就得养一个军人,承担极重。两税法后,河东军队靠本道赋税自己供养,不足处军府只能克扣本道州县官员的俸料钱,闹得朝廷没人敢去河东当官...... 先前马燧为节度使,带着河东军东征西讨,靠的就是其他道及朝廷度支司提供给养、军饷,自己在河东本道却执行减税政策,所以马燧很得河东本地人的人心(马燧是得了人心,可却让朝廷供军供到濒临破产,最后闹出乱子)。 现在马燧被罢免,河东情况就不容乐观了,先前李自良过个黄河还看不出,如今开春后,屡屡攻打大小理河的党项堡寨,短板暴露无疑。 11.灾事接踵至 所谓的短板,归根结底,就是“没钱、没钱、没钱”。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河东军资库里没钱,仓廪里没粮食,甲仗库里武器相对钝弱,按李自良奏疏里的描述,光靠本道去年的留使钱支用军需,两个月就见底了,再打下去我害怕奉诚军会哗变。 于是朝廷只能拿出李泌生前所储备的“户部钱”,调拨给奉诚军、昭义军。 同样,李景略的振武军,和韩潭的夏绥银军也不容乐观,也只能花大批的钱,从河朔那里购买粮食。 结果奉诚军和昭义军也不给力,或者说陷于恶性循环:没钱,军备士气都不力,啃不下党项的堡寨壁垒;朝廷只能塞钱进去,但钱到了军队里,只能用来填窟窿偿旧债,没半文钱也没半尺布用来改善军备的最后是越打越穷,越穷越打不赢,也越让朝廷焦头烂额。 “先生主持户部钱三载,积蓄几乎六百万贯,而今开战不过仨月,已去大半。”皇帝看着李泌辛辛苦苦攒下的户部钱就像沸锅里的雪般,转忽消融无影,心脏都在滴血。 银州一线,李景略主持攻统万城,也极为不顺利。 对夏人来说,他们就是部落制嘛,百姓就是兵,打猎游牧和作战也没啥不同,有口吃的有马骑就能打,打胜有战利品就是赚得,此外青天子元晖原本窝在统万城里吓得如过冬的蛐蛐似的,可转眼间见唐家内讧,而后最害怕的高岳解职离去,立刻又活跃神气起来,规划了坚守统万城的计划: 万余党项轻骑,绕统万城四出,占据水草、河道、通路,唐军来攻便远遁,唐军如停就抄掠粮道,而西线方面高崇文、康日知兵力不足,又不敢配合对进,使得李景略几次出击都铩羽而归,消耗损失都很大。 以至得意的元晖派人直接向唐家“乞降”,称愿去青天子、大夏天王的称号,也推辞掉西蕃那边赞普钟的王号,此后不劳王师远道征讨,只求给我郡王爵位,世袭天柱军节度使,许可占宥、夏、银三州即可,另外元晖甚至还向唐家求婚,要仿照回纥的例子,求皇帝亲女为妻,族内其他宗室女子为媵(陪嫁的)。 “耻辱,莫大的耻辱!”皇帝怒不可遏,直接对宋若华、若昭姊妹说到,然后气得数日都吃不下饭。 最终旁边侍坐的宋若华忍不住,便对躺在绳床上不言不语的皇帝直接说:“为天下计,圣主何妨重新起用淇侯?” 皇帝翻了个身,哼哼两声,也不理她。 来日延英殿内,皇帝不耐烦地问窦参:振武、奉诚、昭义军军用浩繁,朝廷供应不足,不但户部钱告罄,马上还得用江淮的两税支持,卿有何见解。 窦参便说,此事交给臣即可。 “可现在是无数钱帛花了,对叛羌的征剿却寸步难行!”皇帝陡然咆哮起来。 这声音震得雕梁都在晃动,窦参惊得面色苍白,却只能捧起笏板不敢回话。 那边班宏进言更让皇帝苦恼:“陛下,神威军已进抵延州城,可本在此屯守的渭北、宁、河中诸军却不肯随嗣虢王(李则之)并进。” 什么? 要知道,神威军是皇帝如今最后一根稻草了。 接着班宏就说:“这些边军士兵皆言,神威、神策逢节都能得数十贯钱帛的恩赐,皇恩如此隆厚,理应让他们出军,我等命贱,不愿抢夺功勋。” “那就让神威、神策军上!论惟明和李则之先上,要是战不济的话,朕就御驾亲征!朕信用的大臣不跟我,朕边军不跟我,最起码禁军还是追随朕的。”皇帝再次怒吼起来。 一月后,皇帝差点吐血。 光顺门外,自前线归来的神威将军张万福求见,而后老将军就毫不客气地对皇帝说出骇人的消息: 延川口处,李则之、王希迁和论惟明的兵马刚刚中了六府贼的埋伏,吃了个大败仗,神威、神策子弟战殁者近三千。 听到这个结果,皇帝只觉得喉头一甜,半口血就含在那里晃荡...... 原来,李则之和论惟明领军至延川,便要求李自良和王延贵向自己靠拢,可对方却说全军缺饷乏粮,没法子自青涧城开拨。 无奈下李则之只能统率神威、神策约一万五千人,渡过延川往东北方向前进,结果遭遇泥香王子的两三万党项。 去年冬天点了“定居政策”,在绥、银地带修了坞堡并抢种了粮食后,泥香王子居然活过来了,六府党项而今缺战马,却也灵活地变更为步战冲锋的方式。 双方在射姑山对战,李则之刚刚当神威大将军,实权还是掌握在监勾当宦官王希迁的手里,而王希迁打仗时有个习惯,那便是把全军精壮的牙兵抽出来,于战场上列队环卫自己,送到前阵的都是些孱弱之辈更何况,王希迁认为虢王李则之是来抢自己兵权的,双方配合可想而知六府党项先野蛮攻击,打崩了神威军的前阵,而后泥香王子张两翼包抄,王希迁扭头领兵奔逃,李则之、张万福、论惟明等将也莫名其妙地跟着败绩,退回延州城,辎重甲仗遗弃无数,全部资敌。 到了城下,非但没有慰问,还遭到保大、静塞等军士卒的嘲笑,人人都立在城头大喊:“白领五十匹绢布,却不识战斗的军队凯旋喽!” 描述战局至此后,张万福恨恨地说,陛下,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我建议还是让淇侯出来执掌节钺,统制战局。 “你!”皇帝最忌讳别人提这事。 可张万福一把年纪,须发皆白,毫不避讳,坦率得很,“西蕃正在围攻沙州,沙州如陷,安西北庭便危在旦夕;国内又有叛羌,必须加以剿灭。如今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人,圣主仅因些小差池,便废淇侯不用,窃为圣主不取。” “这,这,高三那混蛋负气出走,还留下诗羞辱朕,现在怎么反倒成了朕的过失了......”皇帝心中大窘。 可接下来数日,不但张万福,保大军节度使吴献甫,河中节度使浑,决胜军节度副使论惟明,西川节度使韦皋,东川节度使杜黄裳,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陕虢观察使吴凑等都纷纷奏请,让高岳重新掌军。 最后谏议大夫阳城也忽然从宅里起身,随后伏在光顺门外,口呼万岁,便开门见山,称羌乱非高岳不能平也。 少阳院的太子李诵也难得上了奏疏,内容是一样的。 皇帝下不来台,等到灵虚和义阳二位公主入宫时,便对两位女儿说,陪朕再去云阳春猎番。 12.幡然醒转悟 自大明宫北苑门策马而出的灵虚和义阳,背着弓箭,装着猎衣,戴着男子幞头,伴侍在微服的父亲左右,心里都明白,父亲此行始终背负着“用不用高三”(或者朕如何下台)这个纠结心事,另外为什么又要去云阳? 因为父亲又想起那个叫马宜驽的农户,大概想去看看对方境况如何。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一行人过云阳原时,是个初春晴朗的天气,漂亮的云都垂在郁郁葱葱的枝桠上头,尤其灵虚见到那熟悉的山崖时,念起那日和高岳在洞中的胡作非为,脸儿还不由得酡红起来,宛如“中梁烧”般。 皇帝压根就没心思射猎,拉着马儿溜了两弯后,就让侍从中官支起胡床,坐在林荫下,春天的日头已很强烈,而后皇帝让二位公主也靠在左右,这次倒是挺坦率:“朕也想重新用高三,奈何......” 灵虚还未说话,直脾气的义阳就开腔了:“爷,女儿也曾读过些史书,依爷的看法,那诸葛亮和蜀汉后主刘禅间该是个什么关系呢?” 听到这话,皇帝不语。 义阳便接着说:“要说阵前自专,高三他哪能比得过诸葛亮呢!武侯专国内大权,又总边地之师,国外但知有武侯而不知有后主也,可诸葛亮征南蛮、北伐中原,如此种种后主从来也不曾掣肘。武侯薨后,后主亲自素服哀悼,大臣李邈却上奏疏诋毁武侯,说什么‘亮身杖强兵,狼顾虎视,五大不在边,臣常危之。今亮殒没,盖宗族得全,西戎静息,大小为庆’结果后主当即就把李邈下狱处死。后主御世,用的也是武侯所举荐的蒋琬、费等辈,蜀汉以一州之地,安然无事二十载,岂非武侯的泽被?按女儿的看法啊,高三不如武侯,可爷你却应远远胜过那后主才是啊!” “高三哪里比得上武侯那般正人君子......”灵虚在心中暗念。 “后主是宁庸而不昏,可朕呢?谈不上明君,但行事却和后主相反,是宁昏而不庸。”皇帝这番自我评价,倒也到位,说明他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楚的。 这会儿灵虚也帮腔说:“爷,而今虽然小康无大乱,可西蕃、回纥、党项、南诏都环伺在外,河朔、淄青、淮西等又桀骜在内,天下事仍殷。神策军虽有东西二大营,但西要防备西蕃,东要保护漕运,算来算去,只有高岳这两军数万人,是爷唯一可以倚仗的生力(总机动兵团),高三这数年替爷征伐,也没滥用过一文钱,现在爷不用他,坊间还风言爷要把他召回京师为京兆尹,那兴元、凤翔,爷又放心让谁去持旌节呢?” “谁说要把高岳召回来?要召的话朕还需等到今日?你们啊,说来说去,全是朕的错喽?” 灵虚笑起来,挽起板着脸的皇帝胳膊,“当年李怀光师变时,爷困守奉天一城,社稷几近坍塌,多亏爷有远见卓识,起用高岳、韦皋、陆贽这些英才,而今我唐往西已稳固陇山、剑南,那处月和退浑又来投靠,局势起死回生不说,还一日更胜一日,中兴即在眼前。高岳是你的大臣,是你的门生,你若用他,那就是明君和贤臣的际遇佳话,高三敢说半个不好?再者,高三有怨气,还是对窦参发的,也没曾说爷半点不对。” “朕当时让二位宋女学士,写私信给他的,可他不识好歹!”皇帝说到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女学士代笔终究隔了层,爷你如有想法,为什么不直接给高三写信,由女儿转递呢?”灵虚这时公然嗔怪起皇帝来。 “......”皇帝居然无言以对。 不过这时皇帝已被两个爱女说动了七成,于是一行人休息完毕,吃了些饭食酒水,便重新上马,来到马宜驽所居的村社。 然则走到村社路口,皇帝就呆住了。 马宜驽家原本俨然的草舍已然坍塌,断垣上伸着些椽头,已被雨水淋得发黑,残缺的屋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周围荒草丛生,既无犬吠,也无鸡鸣,完全看不出有人在这里生活的迹象,一副荒败的模样。 “怎么了?这才短短半年不到的时光,到底发生了什么......”非但马宜驽一户,这个村社望去,好多户都是残垣断壁,根本没有生气,远方的田野也抛荒了,虽然是适宜稼穑的沃土,但根本无人在其上耕作。 两名中官即刻被派去,询问还留在这里的人户到底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中官诚惶诚恐地跪在皇帝马前,低声说:“马宜驽全家已逃亡他州为客户去了。” “为何?这数年始终是丰稔的啊!”皇帝震惊非常,喃喃自语。 那中官壮起胆子,就说:“听云阳人户说,淇侯坐镇剿羌时,京畿百姓并无负担;然则淇侯离去后,陛下用振武、奉诚、昭义军进剿,军用不足,有司就只能在京畿额外加征,许多人户在青黄不接时承担不起,便如这马宜驽般,统统逃亡他州为浮浪人了。” “那加征的费用可没变,大概又要‘摊逃’了,马宜驽虽走,留在这里的张宜驽或许宜驽又得遭殃,这个村社很快便会彻底崩溃消亡。”这时皇帝不由得想起处士韩愈书稿里所说的种种,不由得仰面长叹,而后对女儿说: “非马宜驽负朕,乃朕负马宜驽啊!” 随即,皇帝怏怏打鞭归大明宫去...... 三日后皇帝很郑重地将翰林学士卫次公、李吉甫召到浴堂殿中。 “弘宪,这制书就交给你和从周。”交谈好一会儿,皇帝便开口说道。 李吉甫没有拒绝不满的表示,俯身领命。 很快,卫次公、李吉甫回到银台门的学士院,便取出麻纸端坐在书案前,随即开始提笔草制。 承旨学士于公异踱过来,就问制书是什么内容? “圣主要问策于淇侯高岳。”卫次公波澜不惊,说出这话来。 而李吉甫则更是面无表情,只是奋笔疾书。 于公异听到这个,就好像芒刺扎在背上,良久讪笑两声,又问“是什么策”。 “对西蕃、党项、南诏之策。”得到的回答便是如此。 接着整个房间满是寂静,于公异见无人搭理,很是尴尬,就自言自语两句,绕到廊外花苑处。 此刻,浴堂殿的皇帝心情轻松不少,也望着琳琅的花苑,心想:“高三,这数个月你在兴元,其实过得也不舒坦吧?也在日夜渴望重掌节钺吧?” 13.兴元革命论 兴元府鹿角庄内,高岳坐在榻前,很关切地一手扶住妻子,一手在给她喂食肉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云韶笑着对他说,又不是头次怀胎,卿卿你还如此谨慎啊。 高岳返归兴元府不久,云韶第三次受孕了。 整个军府内,双文为刘德室,住住为蔡逢元,还有碎金为郭再贞,都生下来三四个儿女,可其中都各有个夭折的,连高岳也深为悲哀,为三个刚刚来到这世上就又匆匆离去的孩子,全都撰写过墓志文。 众人便更羡慕高岳,二子一女,全都健硕,根本没有夭折的。 他们将此归结于高岳命数富贵,可高岳却清楚,他的体质和这个时代的古人大不相同,孩子丰茂,可能也有此因素在内。 现在云韶又有身子,高岳恰好半赋闲在家,便把妻子照顾得很周到。 另外好在有云和帮忙,那边芝蕙也从凤翔府归来(原本高岳是把芝蕙带去凤翔府照顾自己起居的),继续和阿措操持家计,整个鹿角庄便重新热闹起来。 高岳陪在云韶身边之余,还要时不时监察竟儿的功课,陪达儿和蔚如玩耍,这高达和他阿兄相同,就爱玩“军事谷板”游戏,于是高岳只能自己动手做工,用砂土、米粒、豆子做成城池模型,以满足孩子们的需求。 这下,反倒是云和最为忙碌,因她还要主持兴元府女塾事务,每日都往来军府官舍与鹿角庄之间。 倒是吴彩鸾最为潇洒,不沾尘世事,又衣食无忧,她的闲就是和宝相伴,或者给军卒街坊表演几段傀儡戏,忙时也就是云游兴元山水,远的话还会去蜀地或巴南,美其名曰寻找洞天福地。 一日女塾休息,高岳心疼云和劳累,就陪她在庄内后山池沼处垂钓,舒散心情。 今日云和精心梳理了头发,是鸦鬓抱粉面,更用翠羽簪在顶上分出一长一短两段秀发来,望之如飘带般,钓了会儿鱼后云和就埋怨高岳说:“哪有如崧卿这般,身居方岳,整日甘为孺子牛的?再者,崧卿你好久好久都没有写过传奇长编了,这十年间又是忙于官业,又是抚养孩童的,以前你在阿姊面前最最闪光的地方却荒废掉了。” 高岳摇摇头,笑着叹口气,对云和的埋怨,他其实也深有体会,人在婚姻和事业都有起色后,自身反倒会变得平庸起来,古今中外皆是如此。 两人接着闲聊,就谈到了洋州的韩处士,也便是韩愈。 自从韩愈用笔名“食鼍山人”,在兴元邸报上分数期刊登自己文章,用一个又一个鲜活而生动的事例,和自己犀利的见解,将唐政府西北、山南、京畿的军政、赋税、变法等诸般情况剖析在士子庶人面前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一时间光是兴元府就印制五千册,以《秦岭琐言》为名目疯传,是洛阳纸贵。 这文高岳和云韶、云和姊妹都看过,现在云和还对其中一些名言警句如数家珍,她特别赞许韩愈最大的优点便是“敢言”,另外便是“亲历”,比如韩愈去京师平康坊时,就把内里的情况介绍得清清楚楚,官妓有什么特点,散娼有什么特点,营妓又有什么特点云云。 “退之啊退之,你拿我军府给你的资装费,去平康坊分类嫖宿,靡不毕尽,还把亲历写成文章,也算是奇功甚伟。”高岳苦笑着想到。 然后云和又低声切切对他说:“姊夫(云和亲昵时反倒喜欢如此称呼)啊,那食鼍山人最近又写了份书稿,我近水楼台,已先得了个抄本来。”说完云和就从随身的箱箧里取出卷书稿来,两人在池沼边展开阅读。 这文章是韩愈亲自走到洋州纸坊,而后又去利州铁官,看了造纸的过程,又观看了虎踞炮制造和发射的过程,还亲眼目睹奴工煎炼火药的过程,随后在此篇名为《兴元革命论》的文章里指出: 兴元革命,完全不亚于著名的“汤武革命”。 韩愈说,神雷火用铜炮击发,可飞数百步,力大无匹,弹丸可射杀人,炮风可扇杀人,壁垒城垣当之,脆薄如纸,“如一军有此炮数十门,敌方虽劲弩万张,骁骑千群,高垒百所,何能为也?”且此炮一旦铸成,“虽贩夫走卒也可精熟操练“,发炮可立取王侯将相性命,那么汉将熟读兵法,蕃将世代骑射,在这神雷火前根本无用武之地。同时韩愈也提及,兴元府自从广种草棉后,苎麻、竹子便有更为宽裕的收成,文教大盛,最典型的便是不但有官方的邸报,民间私人的报纸也繁多起来,每人的想法和言论现在都能通过印制为媒介自由抒发,此外诸子文论、三教坟典、治国方策和用兵韬略,先前都是密不外传的(或小范围圈子传播),现在也飞入寻常人家,韩愈不由得惊呼:“由此观之,此后英杰莫不尽出于草莽之间乎?” 故而他高唱的兴元革命,已呼之欲出了。 看着看着,高岳沉默了。 这牛人就是牛人,韩愈不愧是唐朝数得着的文学家和思想家,看问题和形势还是相当敏锐的。 另外下面韩愈的“担忧”更让他佩服。 韩愈说有神雷药后,普通人户可迅速成军;有印纸术后,普通人户也可迅速为明经、进士。然则官俸、军饷都是有限的,我唐很快就要由原本的外困,转为内忧,由原本奄奄的残月,转忽成为炽热的太阳,也就是多余的武力和知识发泄不出去,大规模的作业、渴求更多财富也会缺乏人手,韩愈便说自从高岳掠卖党项奴后,各方食髓知味,随后不至有党项奴,还会有西蕃奴、昆仑奴、新罗奴、九黎奴、西原奴、黄洞奴等,在列举这群“奴”的字眼后,韩愈忧心忡忡地说,虎踞炮也许只是肇始,威力更大的新锐武器会继续出现,血腥浩劫也许会播散在四海更为渺远之地,对利的追求会压倒对德、对品的追求,这场兴元大革命会把它所产生的力量,爆发投射到更遥远未知的领域里去,所以可比什么汤武革命要强劲得多,至于最终九州会被演变塑造成何种模样,“实不可知也”。 这文章纯用古文写就,加上韩愈奇峭瑰丽的语言风格,读起来格外有感染力。 见高岳沉吟,云和噗嗤笑出来,还揶揄他说:“如何啊姊夫,论起实务你比这韩处士要强得多,可论起文采来,你可就比不过了吧?” 14.逢龙又下第 云和这是完完全全的激将啊! 高岳心想我的文学如何能与韩愈相提并论呢?不过你姊夫有个最大的长处你可能到现在还不晓得,那就是我既能摸着后人的石头过河,也能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做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高岳是不愿意说的,这点秘密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这世界上只有那个风雪夜的神秘少女明白,至于他的假冒身份,也只有平康坊的都知杨妙儿,和王团团母女知道,而今杨妙儿在京师内养老,王团团和独孤良器半隐逸在苏杭山水当中故而此秘密高岳连最亲的云韶、云和姊妹,还有最信任的小棉袄芝蕙,都不曾吐露过。 “文章铺陈和气势上,你姊夫我确实不如韩退之,不过论起传奇长编的精妙,韩退之可就不如我了。”高岳故意悠悠地说。 云和又笑起来,露出晶莹的牙齿,心想姊夫果然入我的中,“反正而今姊夫你兵权也被解了,半赋闲在家,不如拾起旧行当,我和阿姊用脂粉钱给你当润笔,就像以前在长安城月堂时一样,好不好?” 其实云和是害怕高岳对白于山半途而归的事感到失意,所以希望与他一起做些有意思的事,好舒缓下高岳的情绪。 “你和阿霓每个月脂粉钱虽则有百贯钱,但如今却请不动我喽。”高岳用长竿提起水中一条鱼,一道银色的弧光在云和眼眸里闪下。 “哼,姊夫好器量呢!不如这样,我和阿姊校书,让兴元府雕梓坊帮你也如<秦岭琐言>那般印个五千乃至一万册,五到八贯一本,相信也会洛阳纸贵的,姊夫你轻轻松松就能入手数万贯钱,比节度使俸禄如何啊?” 正说话间,设亭院落角门处有人轻轻叩着,高岳起身,一见原来是阿措,手里还拿着封书信,说是京师递送来的。 池沼边柳荫下,高岳一看到封皮上的字体,就满脸不耐烦,也不取刀来拆,云和这时靠过来,“太原府乡贡举子李逢龙......”然后也没好气地对高岳说:“如姊夫预料,看来今年这李逢龙科场又下第呢!” 高岳面色凝重,负着手,说这李逢龙怕是又要来捣我的乱子。 “他不是说要姊夫留在兴元府防备西蕃的嘛,那还回白于山干什么?”一提起这人,云和心中就满是不快。 “话是如此没错,可我有一策,即可让西蕃顾此失彼,无法深侵安西北庭;亦可在今年冬至到来年,平灭叛乱的党羌,也可顺势让南诏重归我唐......”高岳沉吟起来。 看着高岳出神,云和盯着他望了小会儿,就拍了下高岳肩膀,“晓得啦晓得啦,姊夫你也给这李逢龙些薄面便是,不是为他,而是这天下还离不开姊夫。” 设亭上,水云相映,云和轻轻依偎在高岳的怀里,“天下安定后,我和阿姊可是要日日都催你的长编的......” 数日后,高岳在这段时间里难得至军府坐衙。 正堂内僚佐和军将都分东西两厢坐定,大将蔡逢元、郭再贞率先抱拳对高岳说:“节下,此次圣主欲再将太阿之剑托付,足见节下若不出,天下事便裹足难行。” “这是什么话?本尹早就说清楚了,这段时间在兴元府内,一是为了监视西蕃,二是等到圣主的裁决。现在所幸圣主不弃,还愿再信任岳一次,不但不追究先前于柳泊岭均分节赐的过错,还给定武、义宁两军送来三十万贯激赏钱,并问策于岳,是推心置腹。本尹也实在是不能再无所事事下去了,届时征伐,还多得仰仗诸位高才。” 高固、赵光先、王、徐泗、苏浦、孙秉谦、唐景延、李宪、张熙、米原、周子平等武将,韦平、刘德室、苏延、权德舆等文胆齐声说:“愿随节下牙旗,建勋立业!” 这会儿明怀义又对两位弟弟嘀咕说:“俺早说,这唐家用人就是这么怪。你看俺阿爹好好在前线征战,尽心尽力,这天子就老是在后面掣肘;俺阿爹给他脸色看,扔下白于山战事不做了,这天子就大老远又是派来给激赏钱,又是要央求阿爹东山再起的......”吓得两位弟弟又把明怀义的嘴巴给捂住。 入夜后,高岳便留宿在官舍当中,和韦平、刘德室、王、赵光先密议。 “兴元和凤翔的邸报都登了文章,称西蕃攻我唐沙州,背信弃义,再启战端,天下士民无不扼腕愤慨,并说此战非韦皋、高岳主持不可!”说完韦平便把一份凤翔邸报送到高岳手里,“尤其是这篇雄文写得最好!” 高岳便将其接过来一览,文章名字就叫《**丑蕃》,内里文字果然汪洋恣肆、畅快淋漓,将西蕃的来源、历来侵攻我唐领土的行为,奴役唐人的罪恶揭露得明明白白,并且还说只要圣主能用高岳、韦皋,丑蕃必定会被犁庭扫穴高岳看着看着,不由得击节赞叹。 这篇文章也没用真实姓名,于是韦平就问,是不是那个韩处士的手笔? 高岳笑着摇摇头,指着其上“黎丘丈人”的笔名,说这是陇州南由县丞黎逢所写的,不愧是大历十二年状头,马上将此雄文印制数千,张贴在凤翔、兴元各州县,京师进奏院木扎上也需要,并替我送一百段蜀锦给黎县丞。 随后高岳便对王和赵光先说:“京师内窦参那老獠奴,在方镇、国计、宪台、学士院内都有党羽耳目,并且想把我给扳倒,现在我准备以退为进,愿让出凤翔府,向朝廷推举少尹薛白京接任凤翔尹,二位则入其幕府为行军司马。” 王和赵光先会意,他俩都是闲居京师的李晟李令公心腹,现在也完全被高岳纳入其体系当中,现在高岳明着让薛白京为凤翔尹,可实际还是牢牢掌握义宁军武装,他俩和张敬则、扶余淮便是高岳在军营里的代理。 这时王按捺不住,直接**裸地征询高岳: “淇侯,统万城一旦平定,天子便愈发倚重,试问天下还有谁能阻挡淇侯您入主中书门下?如窦参敢有所动作,我等皆为淇侯羽翼爪牙,可也请淇侯稍降清高,为全兴元的僚佐、军将着想啊!” 高岳明白,如今自己是个庞大山头的魁首,有些事你不做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打造了个集团,就必须得为这个集团利益代言这道理,连那么希望自己伴在身边的云韶、云和都晓得。 对王的话,高岳不慌不忙,回答出这么一句来。 15.世事全如棋 “如今宰执我唐,在大明宫中书门下政事堂,不如在兴元府来得自由快意。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非它,只因圣主采纳杨炎主张行两税法以来,财权、兵权分割为朝廷、方镇、州县三层,相互争利,钩矩纵横。诸君看看窦参,虽为中书侍郎,但事关戎务、漕运、赋税方面他哪有半点自专权力?圣主、中官、方镇、南省间他得费力斡旋,才能稍得舒展回环,他如想真正当像李林甫、杨国忠那样的实权宰执,该怎么办?只能在朝堂里广植党羽,可如此来,必与政敌侧目,很久就会和圣主相见两厌,如处峻险绝危之地而不自知。我则不然,圣主在先前的事上,未必真的谅解我,但他迫于形势,又不能不用我,也非它,皆因我在兴元、凤翔有军、有钱。忠臣大丈夫,兵强马壮者为之耳。现在的世道,非是人主择选忠臣,是忠臣翊戴人主而已。” “那淇侯你难道?”王和赵光先等还是疑惑。 莫非等高岳你掌握兵权财权后,再却铺通往中书门下的道路? 高岳笑笑,对他们的想法并未有否认的态度,“倚天照海花无数,高山流水心自知。诸君之劝勉,岳铭感五内,且等机遇罢了。” 其实高岳心中很清楚,如今唐朝的中枢,已不再是高宗、玄宗朝代的那个中枢,既然中央和地方权力二元化格局形成,那么单单个中书侍郎平章事,是很难改变这个天下的唯一的途径,便是某个地方权力扩张到相当程度,再水到渠成入主中枢,而后才能把理想推行至整个国家。 就好像韩那样,只不过韩晋公壮志未酬死于非命,他的遗愿就由我高岳在未来将其实现好了。 衙署中堂会议结束后,高岳又单独找到韦平: “城武那边,都已协调好了?” 韦平颔首,说淇侯你的方案,韦皋完全接受。 烛火下,高岳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拱手低声对韦平保证:“这次仆的一箭三雕(西蕃、党项、南诏)之策若是功成,城武的帮忙誓死不忘!” “淇侯何出此外人之语?”韦平有些吃惊,心想你我两族还分什么彼此呢。 “未来岳如白麻宣下,城武必拜中书令。” “我弟岂是看重中书令官衔的人?” “那以中书令,都统三川(东川、西川、山南西道)节度使,若何?”这话一出,韦平先是表情错愕,然后重重点头。 高岳很满意与韦皋这样的人打交道,就是痛快省心,还仗义知进退。 相当快的速度,兴元府的密使来到蜀都城里。 锦官城刚刚落过阵急雨,全城到处皆是的花卉饱吸了水分,红得更红,紫得更紫,蓝得更蓝,更显婀娜多姿。城头高楼中,韦皋正与宾客们欢宴,拆开高岳密信后大喜,便亲自走出楼宇,来到城堞边的露台处,宾客、歌伎、军将们还不明所以,便纷纷离席,跟在韦皋的身后。 “高淇侯已重新自兴元府中出兵,受诏继续讨伐叛羌余党!”当韦皋说出这话来后,整个席间激起一片赞扬之声。 还没等韦皋话说完,忽然楼宇筵席间响起阵女子的惊叫声:只见衣着锦绣的营妓们,扔下各色乐器,纷纷躲在屏风后或案几下,带头的“乐将”(老鸨)虽然多见世面,却也立在原地,吓得面如土色。 韦皋和众人望去,原来惊骇营妓们的,是道霓虹,其怪得很,直接从空中而下,穿锦官楼的窗牖入,红碧霏霭,虚空五色,这霓虹的头就如同头驴般,“趴”在筵席上,仿佛在饮酒进食,隔了会儿,才慢慢消散。 这异象让韦皋心生恶感,便宣布罢宴。 这时前河南少尹,现在西蜀作客的豆卢署便立起身子,询问韦皋:“连帅为何如此担忧?” 韦皋皱着眉头指着那霓虹消失的地方,“我听书中说,霓虹乃为妖气所化,如今降临在筵席中,恐非吉兆。” 豆卢署哈哈大笑:“霓虹绝非妖气,乃是天使所化,不过降于邪则为戾,降于正则为祥,韦公乃当世正人,妖邪蛮夷尚不敢造次,这区区霓虹,落在连帅您的筵席中,必是祥瑞之兆,应该庆贺才是。” 一番话说得韦皋心花怒发,在席的各位也都齐声庆贺,称“淇侯已东山再起,连帅你又坐镇西南,此年内必有大捷!” 不多日,在蜀都城军府里,韦皋专等着高岳的新消息。 高岳的方案是:现在西蕃趁着我们征剿党项的时机,再次背信弃义,开始往西围攻我唐的沙州,并准备将来彻底消灭安西北庭。直接增援沙州、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已不可能,为今之计一方面得靠这些地区的唐军和民众坚持抗争,另外一方面高、韦(我俩)得再次联手,也趁西蕃主力去西域时,在剑南、陇右地带实施一次规模巨大的、卓有成效的打击,毁灭西蕃的部分军力和地盘,让其首尾无法兼顾,武力大损,彻底粉碎他们谋取西域的野心,也为马上我唐完全无后顾之忧剿灭党项张目,另外也可凭借这次胜利,让南诏心悦臣服。 这对高岳和韦皋而言,都可能是人生一世绝大的战略手笔。 也即是说,唐、西蕃、党项、南诏不同的政权势力,长安、西域、雪原、洱海、统万城天南海北的空间,牵一发而动全身,全络绎不绝地被卷入到了棋盘上,国运之间的真正博弈,即将到来了。 只是没人清楚,这场填入无数血肉的博弈棋局,什么时候才可决出最后的胜负来,五年,十年,抑或更久? 当这面棋局走到终点时,会不会又有新的棋手加入,开启新的一盘大棋? “维州,秦州,还是州?”这是韦皋当先思索的问题,也即是高岳和他的军队铁锤,会砸在哪个地方。 高岳麾下年轻的虞侯李宪,李晟之子,一位英俊的骑士,骑着藏青色的骏马,风也般穿过剑阁,穿过鹿头戍,最后拜谒在蜀都城的军府当中,他带来的高岳最终成熟的想法。 “州。”李宪清清楚楚地说到。 “州。”韦皋重复了下,语气变得很重很坚决。 没错,南诏、唐、西蕃三方势力交错处,州。 恰好这时,门户黎州的东蛮发生的剧烈变故,也给了韦皋出兵的绝好条件。 16.减省粮料钱 先前韦皋和高岳连兵进攻西南,先是巩固了邛崃关,而后南进攻略与州相邻的黎州,此地的东蛮三部,即勿邓、两林和丰琵,各自的大鬼主都投向唐军,而后唐王朝册封勿邓大鬼主苴嵩为长川郡公,两林大鬼主苴那时为顺政郡王,又任命丰琶的大鬼主骠傍为和义郡王,三位而后还都曾来到都城长安参加皇帝于麟德殿的大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可归国后不久,勿邓大鬼主苴嵩病故,其儿子苴骠离年龄尚小,故而该东蛮部落便派遣使者来韦皋这里,请求暂时由苴嵩的弟弟苴梦冲摄政韦皋也答应下来,而后奏请朝廷,册封苴梦冲为怀化郡王,兼任邛部团练使,统摄三部里实力最强的勿邓部落。 可谁想,西蕃驻屯在州的“云岭大论”,也即是尚结赞的长子乞藏遮遮,却采取主动出击的方法,暗中策反了苴梦冲! 原来苴梦冲这人的野心很大,他不但想掌握勿邓部,还想借助西蕃之手,吞并两林、丰琶,从而“一统东蛮各部,割据黎州,做唐、西蕃、云南后的第四把交椅”。 韦皋安置在黎州和雅州的军吏,将苴梦冲的动向火速呈报给节度使。韦皋又怒又惊,他明白不管是东蛮,还是蜀都城西山那边的八个小羌国,其实在顺从大唐的同时,还与西蕃背地里保持千丝万缕的勾结,韦皋先前曾骂过西山八国是“两面羌”,现在他又骂苴梦冲为“二头蛮”,骂归骂,可外在上韦皋却不动声色,掌握好军队,密切监视东蛮各部的动向。 果然今年开春,在得到唐军正全力在夏州宥州平羌,而己方东道、北道等主力开始围攻拔除唐军于河西最后一处据点沙州(敦煌)的消息时,好战尚武的乞藏遮遮忍不住,重用熟知地理的笼官马定德,以州台登城为据点中枢,频频越过清溪关周围的山路,勾结勿邓的苴梦冲,攻击劫掠依旧效忠唐朝的两林和丰琶,以策应牵制大蕃的其他战场,首当其冲的是丰琶大鬼主骠傍,这位骠傍很年轻,血气方刚,带领族人坚决抗击西蕃兵马,可却敌不过乞藏遮遮,开屯的庄稼全被西蕃骑兵践踏殆尽,而后骠傍就据守自己的馆城继续抵抗,西蕃兵在马定德率领下,抄小路攻陷了丰琶馆城,烧毁了丰琶蛮人的居室和殿堂骠傍逃走,唐朝赐予给他的印章也丢掉了。 没了印章的骠傍大哭,赤足跑到邛崃关前,对唐家守捉说自己犯了死罪,居然将皇帝和韦公赐给的印章给丧失了。 很快蜀都城的韦皋便又镌刻了颗新的印章给骠傍,还赠送给丰琶族人许多武器、丝帛和粮食,许诺:“勿哭,我不但给你新的印章,马上还要出兵为你等复仇雪恨!在此前,你领族人和两林蛮连兵,固守黎州诸城堡,等我的号令。” 这时围绕着黎州,西蕃和唐之间的战事已箭在弦上。 高岳委托李宪,给韦皋送来的方案即是:“羌戎(西蕃别称)背信弃义,尚绮心儿、马重英攻我河西沙州,乞藏遮遮跳梁于剑南黎州,如要安枕无忧地平党项,须得截断羌戎一臂......钱粮具备后,我当与城武,会同东川杜黄裳,集三川精兵,大攻乞藏遮遮于州台登城,斩其首以震骇羌戎,使其不得快意于西域。” 得到高岳信号的韦皋于是大喜,便暗中调兵遣将,开赴雅州,准备作战。 另外一面,长安城大明宫紫宸殿内,皇帝特意将窦参、班宏、董晋、贾耽四位执政级别的唤来。 军事上的斗争,前后必然伴随着政治上的摩擦。 当时的议题是,窦参在推行了差纲法后,又请求皇帝减“诸道将士资装费、粮料钱”。 原来皇帝自播迁奉天以来,各道方镇都曾兴兵来勤王,然后各节度使也趁着这个机会,干了两样事: 一、趁机扩大兵额,向朝廷度支司要更多的钱粮额度来养兵,但其实,比如打报告扩充一万兵,实则扩充五千可能都没有,多出来这五千名额全被节度使吃空饷吃了; 二、以供军为名义,在各自管辖境内加征“大军粮料钱”、“赏设钱”等杂税,加重百姓负担。 其实高岳在兴元和凤翔也做了这两件事,不过他扩兵扩得实,“虚占挂籍”始终严格控制在十分之一的比例,此外他也没加征杂税,扩军所需他通过振兴兴元凤翔的农工商各业,及经界法整顿赋税便可补足,不用额外给百姓添加负担。 可窦参却借此对皇帝说:“如今国难已平定,各道扩充招募的士兵,实际大多已被节度使下令解散归农,如昔日担当宣润镇海军节度使的韩,在长武军兵变后,不但把镇海军牙兵及采石等镇兵扩充到三万,还下令各州增募土团,小州八百,大州一千,这些都是用正税来养。而今镇海军已裁减兵马,不到原本的五分之三,可每年自正税、杂税里割取用来供军的数额却不曾减少,兵没了,可赋敛还在,朝廷正税不足的根源便在于此。” 接着窦参旧事重提,又说高岳的兴元、凤翔,韦皋的西川等方镇,已废州郡的团结(土团),革新后的军队里五分之三为射士,营田自给自足;只有五分之二为将兵,这才由方镇正税里的“留使”和“留州”部分承担供养然则这些方镇原本和朝廷间签订的“分税定额”却不变,每年交给度支司的还是那么些钱,节约下来的全都入了定武、义宁、奉义等军的私库,高岳和韦皋又利用这些钱大肆开织造、酿酒、种棉等,钱滚钱是越来越多,可半文钱也没到国库当中啊!窦参强烈建议,高岳必须要把经界法后的砧基簿抄录份交到户部来,另外高岳也必须配合朝廷,重新调整兴元、凤翔的两税“三品”(上供、留使和留州)比例,争取把多出来的钱财大部分上供到京师来,而不是自己留占私用。 皇帝很犹豫,就对窦参说,高岳的这些收入,多是税商所得,朝廷不好跑去索要。 毕竟这个时代,朝廷的收税基准主要还局限在土地、人丁,最多还加上盐、酒、茶等间接消费税,对商业活动的正税能力不足。 窦参针锋相对,说高岳砧基簿里也有对商、廓坊各户“人丁、资产”的详细统计,朝廷户部只要拿到他的砧基簿,便万事大吉。 “卿所言甚善,然则......”良久,皇帝开口说了这么句。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7.皇帝惊警觉 其实窦参还不知道,皇帝在前些日子已和高岳重新私下“媾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中介除去灵虚、义阳二位公主外,还有个关键人物那便是掌天子私库的宦官霍忠唐。 皇帝以李逢龙名义亲手给高岳写信,不但服软,且给高岳更多的便宜自专的大权,比如承诺高岳马上在进剿党项的战事当中,对御营各军人事、供应、指挥都有处置权力。 高岳呢,见形势也达到自己所期望的,同时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重新和皇帝“热络”起来,最重要的就是通过霍忠唐,进奉了五万贯钱给大盈库,对皇帝表示我依旧是陛下您的忠臣,依旧还是您的门生,你给我权力,我尽心替你办事不含糊。 这五万贯钱让皇帝心花怒发,喜得其实不是这笔款子本身,他喜得是高岳这位“圣眷之子”(或“皇恩亲女儿”)的回归。 对而今的唐朝政局来说,形成了个很怪异也很制衡的圈: 宰相窦参想要对藩镇特别是高岳的兴元和凤翔下手,以“减大军粮料税钱”和上缴砧基簿给户部为名目(先前是设两税使但被高岳弄垮了),企图调整两税的分税比例,目的便是从地方那里夺得更多的利益,来充实朝廷国库; 窦参的措施是对的,如高岳是宰相他也会这么做,可高岳不是,他现在是兴元节度使,他认为自己是利益被侵害的一方,便坚决抵制窦参所为,他的办法就是把兴元凤翔财政盈余抽出部分,进奉给皇帝来固宠,另外还交接谭知重、霍忠唐这样的宦官,以此为倚靠,来和窦参的宰相势力斗争; 那么对皇帝而言呢,国库左右藏是南衙宰相管的,他如果同意窦参调整税额,把地方除正税外所得给缴上来,这笔钱也还是进国库里的户部钱,自己得不到任何好处,但如果他不同意窦参,那么高岳们起码还会把额外所得里的部分,以“进奉”名义送到自己的大盈、琼林内库里来。 所以窦参图谋的这笔钱,实际是由皇帝和高岳们瓜分的。总结下,窦参此举虽然于天下有利,并且也算是继承李泌的主张,可却同时侵害了皇帝和高岳的权益。 “卿所言甚善,然则......如今对党项、西蕃战事又起,朕正要倚兴元、凤翔、西川等方镇军队收功,不愿节外生枝,卿且忍耐,待事定后朕必与卿共谋之。”最终皇帝徐徐说到。 窦参似乎也明白: 这皇帝又和高岳旧情复炽了! 于是乎窦参只能惆怅而退。 但很快,让窦参震怒不休的事故发生了。 麟德殿边侧的左藏库广厦前,当窦参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另外位宰相班宏已带着出纳、校验的一帮官员,开始让库吏开始往外搬运数之不尽的丝绸布帛、金银钱财。 “这是做什么!”窦参心急如焚,追问道。 唐朝国库分左右藏,其中右藏收纳的是长安以西的贡赋,而左藏则是收纳长安以东的贡赋,其都是“正库”,归宰相管理,可现在班宏堂而皇之地从其中取钱,窦参却毫不知情。 面对窦参的诘问,班宏也丝毫不恭敬,因为他原本就认为自己班资远超窦参,“奉圣主谕令,出左藏三十万贯钱,出户部钱(青苗钱库)、延资库七十万贯钱,另圣主又出大盈琼林库四十万贯钱,合计一百四十万贯钱,以轻货发至百里城,充普王、高岳(实权者是这位)行营军资。” 窦参差点没吐血,他手都颤抖起来:“这,这,这......” 可班宏根本没理会他,依旧我行我素。 这笔钱是皇帝特支给高岳的,供他全权调拨使用。 归第后的窦参脸色难看极了,坐在床榻上不语,二位族子都来询问到底怎么回事,窦参长叹口气,便把事情说了出来。 窦申大怒,说高岳阿谀人主、交结权贵,挪用国库钱财充作军资,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却难以扳倒他啊......”窦参懊丧地说到。 次日窦申以京兆少尹的身份巡街,恰好遇到郭锻,便和他立在坊墙角落地交谈。 郭锻便神神秘秘地告诉窦申,有些事情闹得太大,在皇帝心中就是“婿有婿的理,翁有翁的理”,想要改变皇帝的好恶,不妨从小事入手,“难道这高岳就没有行贿受贿,就没有男女作风上的缺陷?”郭锻如此说到。 “我信高岳有,但高岳如有,我也有,当年一道去平康坊嫖宿的有他就有我,我若去指责他,岂不是徒惹笑话。”窦参难得有了回自知之明。 郭锻笑起来说郎君你有所不知,弹劾高岳何必你自己出手?到了你和窦中郎这个层次,很多事只要你点个头,下面自然有无数人愿赴汤蹈火,比如我。 窦申大喜,而后郭锻就拍着胸脯保证,这些刺探交给他去做就好。 “郭判司你......” “但求事成后,可让锻知皇都巡城监。”郭锻恬不知耻地报出了自己的价码。 “可你儿子在兴元定武军中呢!” “无妨,再贞是大唐公忠,岂是他高岳的私忠?希望事后可为神威军军将。” 窦申当即就和郭锻达成协议,而后这位是喜气洋洋,心想自己使唤个像郭锻这样的粗坯,还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这个惊喜,窦申就决意暂且不告诉族父了。 对此不知情的窦参,满腔怒火又转移到处处和自己作对的班宏身上,他认为班宏不但掌握着盐铁,还觊觎度支和户部,并且和高岳有所勾结,如今必须要抓住他一个痛脚,对其施以精确狠辣的打击。 另外个族子窦荣告诉他,御史台最近掌握了些东南的情况,在那里扬子盐铁巡院的知院官徐粲,也是班宏的心腹,似乎有贪赃的罪行。 听到这里,窦参的眼睛一亮..... 这段时间,皇帝在大明宫日盼夜盼,等着高岳入京。 然而灵虚公主很快持封密信,这是兴元进奏院的步奏官日夜兼程从兴元府送来的。 “什么,高岳不来觐见朕了?是不是他对朕还有什么怨恨?”皇帝听到灵虚的汇报,顿时失落极了。 灵虚笑了笑,对父亲低声说了会,而后把高岳的亲笔信交到皇帝手里。 皇帝听完读完后,不由得喜出望外,连说高岳的方策和朕真的不谋而合啊! 接着皇帝忽然脸色变了,他好像想起什么,怔怔看着灵虚。 灵虚被父亲盯得有点发毛。 良久皇帝问了句:“萱淑,你莫非和高三有私情耶......”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8.萱淑泪涟涟 浴堂殿内,萤火悄然飞动,四面寂静无声,灵虚公主,也即是李萱淑缓缓而无神地坐下来,在发出诘问的父亲面前羞愧难当地用葱指掩住了雪面,而后泪滴无声地自她的指缝渗出,再凝结成玉珠,从皓腕处滴滴坠在地板上,发髻上的花树步摇不断颤动着。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皇帝只觉得头晕目眩,没想到,没想到,他刚有了如此的担心,就化为了现实,他喘着气捂着胸口,颓然坐在绳床上,接着额头的青筋几乎要炸裂出来,满身的血气都在逆流翻涌,“萱淑,你是帝胄天女,虽然先皇考曾将你许配给高三,可高岳却回绝了,你也入道了,可谁想还是和高三做出如此寡廉鲜耻的勾当来!” 这时灵虚不晓得哪里来的勇气,忍住哽咽,“爷,身为李家女儿,我这辈子本来也有婚配降嫁的机会,但是却被自己倾慕的人亲手给毁掉......我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变得和那群满头白丝都无法出嫁的郡主、县主一样,在这幽闭深峻的宫廷里蹉跎了最好的年华,到末了才能离开十王宅,得到几同施舍的婚姻,浑浑噩噩,毫无乐趣地度过残生,只剩墓志铭上虚情假意不痛不痒的几行文字,在荒草孤坟间,被凄风冷雨消磨。” 李适大怒:“萱淑你自己也说,你是被高三毁掉的,这点朕也明白,但可正因如此,你却还是**苟合于高三,这简直毫无体统,让皇家颜面扫地!” “什么体统不体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就是要和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萱淑大喊起来。 “朕说过,你既然有了道观,看中哪位年轻才俊都行,做什么快乐的事皆可,但和高三就是不可以。” “可萱淑不能欺骗自己,那便是非高三不行,我做出了逆伦非法的事,罪不容诛。”萱淑凄然地说道,她的心,在那个午后集贤院里,隔着窗牖望见身着青衫的高岳时,便再也不在自己的躯壳内了。 言毕,她也不愿意拖累自家的名声,她晓得爷和其他先帝不同,最看重好名声,“也许灵虚公主暴病而亡,还能得个体面的葬仪,对所有人也是最好的结果罢。”萱淑恍惚间,好像望见了死去姑母郜国公主的影子,接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从发髻里猛地拔出尖锐的簪子,对着自己的咽喉用尽全力地刺下去...... 好痛,好痛。 萱淑倒下,秀发披散,咽喉飞出的血染红了她雪白的羽衣,“我憎恶这件衣衫,它冷冷清清,没半点尘世的快乐气味。”她的头侧到一边,半睁的瞳子带着自嘲和哀怨的神色,看着那羽衣的袖口,直到慢慢消散了神彩,身体也逐渐褪去了温度。 耳边隐隐约约还传来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以上,全是李萱淑那霎那间,自我的一种想象。 可事实是,那日在大雨中,在云阳佛窟里和高岳做过“最快乐的事”的她,可完全不想死,生命多么美好啊。 她更明白,自己若死,父亲定会难受一辈子。 于是在这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灵虚公主李萱淑决心编造个半真半假的谎言。 李萱淑用手掌遮颜,痛苦地跪坐下来。 皇帝满脸都是不安和惊恐,同样坐到了绳床上。 “其实,其实这次高三能回心转意,再次接过征剿党项旌节,确实是有原因的。”萱淑的声音很低。 这时浴堂殿内外很安静,女学士宋若昭正坐在帷帐外,身处不足以听到皇帝父女对话的位置,提着笔在烛火下,细细写着《女论语》。 她不晓得,现在的皇帝嘴巴长得出奇的大,几乎气都要喘不过来,手捂着几乎不堪重负的心脏,“萱淑你意思是,高三对你做出过,足以让他愧疚的事来。” “实则这事是女儿做的。” “这事怎么,怎么可能是萱淑你......”皇帝话都不利索起来。 “那日云阳秋猎,高岳见女儿淋雨,便护送女儿至一处佛窟里,解下衣衫给女儿取暖,然后是我动了**,向他索要酒喝。” “萱淑你可是从来不饮酒的,是不是就借着酒劲把高三给?” 李萱淑点点头,然后对皇帝说:“爷,切莫怪责高三,事后高三还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爷。这次因均分节赐的事,他忤逆了爷后,是女儿送信给他后,他感到害怕不安,才答应重新出山的。” 说到这里,皇帝虚脱一般,靠在绳床的背上,眼神哀怨地侧望着斋堂的门,那里供祭着昭德皇后的神主位,“朕无能,居然要依靠萱淑,唉!” 皇帝想发怒,但却察觉这种事发怒是半点用没有,萱淑和高岳因情动苟合在一起,本就是人之大欲,况且这事什么处罚的名分都没有啊! 因为萱淑和高岳,只是私情关系。 惩罚萱淑?他怎么舍得。 惩罚高岳?他也惩罚不了呀。 把这件事昭告天下,这不是自取其辱嘛,朕不要面子了? 高岳你这混蛋,朕将你青衫换绯衫又换紫衫,木简换象笏,银鱼变金鱼,兴元的旌节给你,凤翔的旌节也给你,天下就京兆、河南、河中、太原、凤翔、兴元、蜀都、江陵八府,两个都是你的,要兵朕给你,要钱朕给你,要粮朕给你,要权朕也给你,你却奸占了朕最心爱的大女儿,虽然这女儿朕原本也是想给你的,但是给你当妻子的,不是给你当......你以后若...... “高三以后若亏欠萱淑你,朕绝不轻恕!”最终皇帝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来,“朕现在便下诏,让高三休妻,改娶萱淑你,如何?” 萱淑急忙上前,抱住父亲的膝盖,“爷切莫如此,如此的话女儿和高三都免不得个死,还会身败名裂,如高三平羌功成,女儿也算是和他互不相欠,此后便两两相忘于江湖,呜呜呜呜。” 皇帝很心痛,说高三欠萱淑你的,岂是区区平羌所能抵偿的。 萱淑泪水涟涟,回答说那更好,让高三永远欠我的,将他来就做爷的半个女婿,继续辅佐爷的江山好了。 皇帝愕然,然后居然不得不承认,遮掩这件事,然后私下地把高岳当野女婿,确实是如今最优的选择。 其外,宋若昭脸色苍白,摇曳的火光下,她听不清殿内的对话到底是什么,可灵虚公主的哭泣声却不断传来,还伴随着皇帝痛惜的语调。 可对宋若昭来说,这种对话永远都是听不到的为好。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9.段佐决意定 三日后,蓬莱书院长廊里,皇帝心情出奇地好,对伴游在自己身边的学士卫次公说:“韦皋、高岳的策略,朕已让都统监军院的小使们回覆,皆为允可。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朕随即就在禁内,专等边疆捷报了。” 卫次公跟在后面,心中想着:“圣主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就算是开心,也不至于这么开心。” 接下来皇帝的行为让他更是惊惧。 皇帝的手,无声无息地抚在卫次公的背上,卫次公只觉得一股阴寒死亡的气息自脊梁隐隐传来,是浑身发抖,他在奉天城当然也听过这个轶事:但凡给皇帝摸过背慰劳过的,莫不死于王事。 然后皇帝热切的声音传来:“从周啊,当初你和高岳是在一个棚中,也是同年及第的,对否?” 卫次公硬着头皮只能说是。 然后皇帝就问了一大串,当初高岳在韬奋棚时的种种过往趣事,笑声不停回荡在蓬莱殿前的亭榭和池水之间。 “从周你说啊,这孙儿好,还是外孙儿好呢?” 这个问题更无头绪,也更惊悚,卫次公的脸都扭曲了,嘴巴倔强地闭着。 “陛下,外孙儿何能及孙儿?”良久,卫次公才开口报出这个答案来。 “唉,从周有些迂腐了,依朕的看法,子孙一多,必生祸乱,而外孙儿则可使其安心辅弼好子孙,何况女婿也算不得外戚,然否?” 出于强烈的求生欲,卫次公对皇帝这几番胡言乱语,都是笑而不答的态度,但嘿嘿而已。 然后皇帝就慨然说道:“朕有仁厚太子,又有好皇孙,如再有几个好外孙,加上从周等贤臣辅佐,何愁大唐不能中兴。” 说完皇帝又深深了抚了下卫次公的后背...... 春末,庆州城大昌原处,依山而建的各处炉灶再度冒出腾腾的火焰,当初高岳走时,还是把数千东山奴给留下来,现在他们再度开始锻冶兵器军备,似乎在预示着唐家对叛乱党项的新大规模攻势即将到来。 果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项项异动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元晖所在的统万城内: 唐家天子重新起用高岳,不但官复原职,还赐给他通天带; 据说义宁军开始大规模集结于百里城附近,可能要开赴庆州,然后再至盐州; 唐家出近二百万贯的钱帛,大肆在西北买米囤积,还招募舟子水手,开始往灵武城水运物资; 那叛徒野诗良弼和司波大野,也开始频频往山南小理河大理河的党项营砦射出箭书,里面都是策反离间之语。 这些迹象都表明,高岳要再来,彻底屠戮毁灭我们了,而今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 “不要慌,既然现在高岳重新得到重用,就表明唐家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况且就算是高岳,也未必能攻破这坚如磐石的统万城;再者西蕃已开始围攻沙州,唐家孤悬在外的安西北庭就要不保,我如能再坚持会儿,说不定就能让弥药坐上继唐、西蕃、回纥、云南后,这天下的第五把交椅。”元晖暗自不断给自己打气,随即一面加强修缮统万城的城防,争取做到万无一失;另外一面,也会沿白于山东的山路,输送军马和武器给泥香王子,而泥香王子已开始在所占据的山谷内设立炉灶,冶炼各种铜铁武器了。 元晖有点猜得没错,西蕃这时候已经集合近三万兵马,以瓜州、甘州为前进基地,逼近沙州敦煌,并让分遣军队占据玉门关,切断沙州和北庭数州间的关系,随即主力沿沙州城北、南、东三面筑起七个营垒,围困住敦煌城开始令人窒息的攻击。 其实多亏沙陀和吐谷浑这两个小王在先前投唐,使得西蕃的军力大衰,特别是尚绮心儿的东道,只派出了五千兵马而已,围城主力是北道马重英的两万兵,还有青海大道的五千兵马。 即便是凑齐这三万人,本次大料集的标准,也是三户抽一。 三户抽一,几乎便是全民皆兵,也就西蕃这样的半农耕半游牧的奴隶制政权,尚能勉强支撑。 另外为了解决攻打敦煌城的后勤所需,赞普特意下达决议: 甘州地区土地肥美,请各道遣送相当数量的汉奴来此屯田,生产粮秣来就近解决军需。 其实这时候的西蕃军政制度,已和唐颇有类似之处,除去德论类似节度使外,其下属的大农业官(农田使)等同于唐的营田使,其的职责便是统率农奴,在西蕃占领区内开垦田地,用“突”这种计量单位来取代唐的“亩”,田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充作西蕃官兵的“禄田”,一类便是用来供养佛寺的“寺田”。 东道出兵虽不多,但其地区的唐人最多,故而赞普让尚绮心儿遣送五千人来,至甘州营田。 尚绮心儿自然将任务交给大农业官徐舍人。 徐舍人便强逼段佐,去自己庄园和全鄯州,征集五千唐人到甘州去,去为围攻沙州的蕃兵营田。 段佐大惊失色,对徐舍人说:“甘州路途遥远,如征调过多的汉人去那里,本地收成特别是您家里的收成,又该如何保障?” 可徐舍人说,我的一切都是天神赞普给的,如惹怒触犯了赞普,结局要比你说的严重得多。 这时段佐咬咬牙,就对徐舍人说:“甘州是马重英的辖境,他素来和大论尚绮心儿不合,我等如去那里,没有种子、耕牛、农具,马重英又不肯提供,该如何办?” 最终徐舍人答应段佐的请求,表示可以自己可以让这群唐人携带农具、并且带部分犏牛、犊车上路,总之段佐你负责做好一切。 “喏!”段佐承应下来,可行礼的同时,他的眼神里闪烁出火般的光芒,似乎在下定决心,做一件自己必须去做的壮举。 同时鄯州的文殊寺里,行者袁同直立在庭院中,拜谒在这里修行的娘.定埃增和赞普小王子牟迪。 之前西蕃内部,天竺那里传来以莲花生为代表的宗派,和以摩诃衍那为代表的河陇汉地禅宗发生争端,为了平息争端,赤松德赞便把长子牟尼交给莲花生,而把小儿子牟迪交给摩诃衍那和娘.定埃增,各自修行。 “敦煌内有大佛寺和无数珈蓝,实不忍其毁在战火当中,恳请尊师慈悲为怀,赶赴沙州劝说如大蕃武士破城,勿要保全百姓、僧侣为好。”袁同直披着缁衣,对摩诃衍那恳求道。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20.改入剑门路 听到袁同直的请求,摩诃衍那和娘.定埃增沉默不语。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西域最早的佛教是盛行于龟兹国的小乘,其特点是修行严苛且具有组织严密的僧团,却由此和王室统治发生严重冲突,毕竟没有王室喜欢宗教势力过于膨胀,故而在南北朝时期发生“汉地佛教回传”的浪潮以普度众生的大乘佛教,开始得到西域各国的欢迎。 而后西蕃势力占据此地,同样受到汉地禅宗的巨大影响,马重英、尚结赞等河陇大论都是其信徒,故而袁同直请求“大乘和尚”摩诃衍那拯救沙州于兵火当中。 可沙州是天神赞普一意要攻取的目标,如就此拖延了攻城的步骤,怕是会惹赞普降罪的。 这会儿,始终坐在其后蒲团上,清秀瘦弱的牟迪王子开口说话了:“佛寺、珈蓝未必值得去救,终究不过场泡影而已。可整个敦煌的百姓何辜?如果不救,此后如何行佛法于世......” 听到牟迪王子的话语,二位僧人都动容合掌,而后答应袁同直,文殊寺的僧侣们愿意前去沙州止杀止焚。 很快鄯州城的街道上,段佐挎着横刀和其他汉族官吏一起,到处清点着要去甘州营田的唐人,很多被料集的人都晓得这次很可能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哭声是震满整座城池。 同时牟迪王子抿着单薄的嘴唇,裹上赭红色的僧衣,跨坐上了匹骆驼,而袁同直和娘.定埃增则各骑着头驴子,这时努琼从文殊寺旁的屋舍里走出来,背着沉重的行李,往牟迪这里走来。 “努琼,这里去甘州路途遥远,你是女子,不用跟随我。”牟迪回头对努琼喊到。 可努琼却丝毫不听,执拗地跟在牟迪的后面。 驼铃响动,出了鄯州城的前面,弥漫着无边无际的荒原,漠漠风尘里,牟迪王子的眼神盯着前方,十分坚定。 而行者袁同直则回望了鄯州的城头,和更东处,于心中喃喃自语:“我得立下功勋,才有资本借机返归乡土,也只能这样帮沙州军民了。” 沙州敦煌,原本它可通过玉门关至伊州,也可往西出阳关,越过茫茫沙海,前往安西四镇,不过其后玉门关迁徙到了瓜州(今甘肃酒泉)处,但敦煌地位并未由此衰落,它通往西域各处的道路仍然繁荣,自西而来的商队在穿过大砂海时,也需要在敦煌城这块绿洲提供水源、食宿,然后再穿过狭窄的河西走廊,往更东方的唐土而去。 西蕃觊觎敦煌已非一日二日,不过安史之乱后西蕃对河西、陇右的攻略路线是“先东后西”,先夺取陇右诸州,而后依次攻陷河西的凉、甘、肃、瓜各州,同时也对伊庭不断发起围攻,如此态势下沙州反倒成了唐家河西最后个据点。 大历年间,西蕃几乎全占河陇,屡次对沙州发起攻势。 沙州刺史兼河西观察节度使是周鼎,在坚守十余年后,因回纥援兵无望,一度想毁城东逃,被主张继续守城的兵马使阎朝杀死,这是大历十二年年底的事,那时的高岳还在长安城准备着来年的春闱。 又是个十年过去了,阎朝登上谯楼,望着其下三面如乌云般的西蕃战阵,和绵延不绝的封锁线营砦、壕沟,不由得大笑起来,对身边的吏民们说:“小蕃势衰矣!我沙州于绝境当中,屹立几近三十载,昔日小蕃来攻时,尚有五万到十万兵马,而今观之,区区两三万耳,听闻我唐家已全取陇山各关隘,重取陇、原等地,足见小蕃现在已日薄西山了!” “阎开府,然则敦煌城内堪战的吏民也不足两三千了,请选死士出城西寿昌阳关,驰去安西镇请求援兵。”阎朝身边的兵马使和虞侯们都请求说。 阎朝点点头,然后沉声叹息说,安西四镇的军力也是捉襟见肘,便看郭昕能不能派出个千人队伍来这里,只要有一千援兵,我就有决心死守敦煌城起码半年! 不久寿昌处,几名敦煌戍卒骑着骆驼,负着水囊和箭袋,从被三面重围的城中而出,在一处早已坍圮荒废的烽堠处,这几位戍卒望望苍空里若有若无的几丝游云,接着头也不回,毅然奔入到浩瀚无边的沙漠当中:他们要走很长的路程,而后在弩支城处分为两路,一路往西北走抵达龟兹,一路则继续往西,直走到于阗。 至于弩支城处,会不会已经有西蕃的游骑在彼处以逸待劳,准备捕杀他们?这已不是他们所能考虑的。 这个拯救河西最后一座城的使命,便肩负在他们的身上,除死方休! 兴元府内,高岳也在做出征前,和家人的最后道别。 后院处高岳想起什么,便对云和说:“先前郑文明曾托他家仆刘景来,对我请托件事,若我出征后有位叫薛涛的年轻女郎服除后来投,你可把她安置在女塾里为学官。” 这话听得云和秀眉微蹙,“姊夫,你是不是又要收侍妾呢?” 高岳赶紧辩解说,怎么可能呢?在云和你心中,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货色吗? “怎么就不可能!听闻这薛洪度先前就想要自荐枕席,于姊夫你为妾,现在倒好,姊夫好人情,直接把对方送到咱们腹心里来。”云和不依不饶。 高岳心想这时正常的解释,是绝对不会让云和满意的,只能如此了: 这时高岳把双手摁在云和的香肩上,语重心长,“云和切莫胡说,这薛洪度实则已答应为郑侍妾,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不过郑现在入了云南为使,故而托付在兴元这里照料而已。” 云和微微视了自己眼,然后就说:“好,这次就信姊夫一遭。”接着她的语气变得柔和,捏捏自己的衣衽,眼睛也红了,“你去白于山万事小心,家中阿姊和孩子们,就交给我与芝惠照顾。” 兴元府城北军营处,川流不息的定武军将兵,身着浅蓝色薄棉衣装,胳膊上按照阶层不同戴着不同数量的铜章,下身着裤和绑腿,头上统一裹赤红色的幞,身后背着卷起的棉造被褥、甲胄,腰带上系着火镰、匕首、横刀、陶碗等杂七杂八的物什,夹持着一辆辆运载武器的车辆,轻快迅捷地往西开拨。 飞扬的牙旗下,高岳勒住战马,突然对身旁的军将们说:“先到兴州略阳,而后不走陈仓道,改入剑门路!”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再至邛崃关 忽闻天上将,关塞重横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 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 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 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 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 唐陈子昂《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 ++++++++++++++++++++++++++++++++++++++++++++ 这个决定,高岳只在对皇帝及韦皋、杜黄裳的密信当中提及。 方才在自家田庄后院当中,他连云韶、云和都不曾吐露过,这对姊妹始终以为高岳出征的方向,肯定是出陈仓道,然后到庆州城,再征剿党项。 可是高岳真正的用兵方向,则是西南的州,因为而今摆在他战略棋局上的,已是整个天下,党项不过其中一角而已:此战,他和韦皋要大举出兵,目标非常明确,捕捉歼灭西蕃在州的军力,歼灭彻底摧垮其在西南地区的经营,从而牵动并配合唐家河西沙州、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的坚守。 不久兴州略阳城下,高岳登坛,对万千定武将兵誓师,称“此战我等必取台登城,尽屠清溪关至会川之丑蕃堡寨也!你等出征赏设,至蜀都城军府可取也,大捷后更有天子恩赐无数,诸军儿郎可更砥砺精进一层!” 旌旗招展,戈矛如林,所有定武军将士齐齐攘臂,应和节度使的呼喊,兴州重山间,振声若雷。 然后高岳对传令司虞侯李宪说,先行一步,到利州处取铁官里的匠师和锻奴至三泉供军院集结,马上随我同时出征州。 几乎同时,凤州河池城四千射士沿白龙江西进,威逼西蕃所占的武州、成州; 而陇州的源城也有三千义宁射士出安戎关,攻打西蕃所占的秦州清水; 六盘城、平凉城的刘海宾威戎军,及连云堡邢君牙宣威军,也各出三千步骑,越大小陇砥,出水洛川,声震西蕃东道。 这些全是掩护高岳真实意向的虚兵,可却气势十足,鄯州宫堡内的东道大论尚绮心儿一日连受七八份飞鸟使的急报,各个上面插满了银鹘,吓得尚绮心儿是六神无主,连连对逻些城发信,称唐军趁赞普主力去西域时,可能要对河陇大举出兵了。 就在赞普还在犹豫当口,刚刚投唐的退浑可汗慕容俊超和处月可汗朱邪尽忠,也集万骑兵马,自萧关道出石门堡,大举进攻天都山地带,横扫当地依附西蕃的南山党项部落,兵锋一日疾驰百里,直叩黄河处的乌兰镇和会宁关,一旦此两处关隘被慕容俊超、朱邪尽忠击破,唐军既可自乌兰镇渡黄河,进逼凉州;也可顺会宁关往西南,威逼金城(金城郡,即黄河名都兰州),如金城不保,那么西蕃的河西和陇右两大地区,就会被唐家的刀锋活活劈成两片! 长安城含元殿的朝堂处,西蕃的数名遣唐使脸色铁青,立在原地,皇帝亲自让鸿胪寺官员伴同翰林学士李吉甫持诏书来,怒斥西蕃对西域所犯下的侵略罪行,和背信弃义、煽动党羌叛乱的丑态。 这个举动是得到皇帝授意许可的。 皇帝也很愤怒:“丑蕃原本趁我唐内乱,安西、河西、北庭、陇右劲旅大多返国平叛时,败盟进兵,掠朕土地,奴朕百姓,先前华亭、安乐川、故桃关、木瓜岭诸战,我唐将士奋发,连败蕃师,斩获无数,兵锋直抵大河。朕原本出于消弭战事、体恤黎元的愿望,才和丑蕃会盟,希冀其改过自新,悬崖勒马,孰料羌戎几同禽兽,无信无义,反复跳梁,如今又荼毒我沙州。依朕的看法,大唐现在一不输出侵略,二不输出贫穷,丑蕃却饱腹昏胀,屡屡犯塞,不可不大力惩罚!弘宪,笔给你,替朕来写这篇檄文。” 李吉甫声色俱厉,亢音飞动,屋脊画梁撼动不已,其当西蕃遣唐使的面,称马上御营都统军使高岳会进抵白于山,先屠灭党羌丑类,而后引兵往西飞度陇山,尽摧你等丑蕃在陇右所经营的军镇,救数十万沦陷地汉民唐人于倒悬之中。 这时西蕃遣唐使犹自抵赖,“是你唐败盟也!” 李吉甫大怒,反叱说:“沙州之围就在眼前,丑蕃安敢罔顾事实,胡言乱语?” 遣唐使便又说,请唐家效仿对回纥之例,出嫁公主至我大蕃国度里,大蕃自然罢兵。 李吉甫冷笑起来,不理会他们,而是继续高声宣读诏书里的赏格:“有斩赞普钟逆贼拓跋朝晖者,赏钱三万贯,超迁散官四品;有斩党羌泥香王子贼酋以下者,各赏钱一万至一千贯不等......灵盐、宁、渭北、振武、河东、河中、山南、凤翔、泾原、三川诸将士,有斩丑蕃赞普者(西蕃的遣唐使惊怒大恐,不住战栗),封异姓王;斩丑蕃三尚四论者,赏节度使;斩丑蕃德论、节儿者,赏兵马使......” 在遣唐使尖声的抗议中,李吉甫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洪亮,彻底把他们给压垮掉,直到几位遣唐使汗水淋漓,瘫倒在朝堂上为止。 而后李吉甫收起诏书,对身旁如狼似虎的巡城监子弟们说,现在丑蕃的行径,不过和他们讲什么外交礼制,你们举起哨棒,先把朝堂里这几位给结结实实地打脊番。 当即鸿胪寺的官员就赶紧对李吉甫说,这些全是使节而已。 “当初西吉丑蕃劫盟,杀掠我无辜使节、军卒,备极惨毒,如今还之彼身而已。” “泱泱华夏,君子风范,不应和丑蕃行径等同。” “君子射禽兽以示华夏之威!”李吉甫将手一挥,厉声说道。 结果巡城监子弟一拥而上,痛痛快快地把四位西蕃的遣唐使给狠狠杖打了顿。 当即就有位熬不住殒命,尸体直接扔在朝堂台阶处。 另外三位打得几近残废,用宫中的柴车载着,送到客省里拘禁起来等到韦伦和西蕃决裂关系归国入关时,这三位才被放出,驱逐回蕃地。 而这时唐蕃间的战火已四起。 并且这三个遣唐使带回的消息就是:高岳要赶赴白于山,先平定党项。 这个烟雾弹成功欺蒙了西蕃上下,他们几乎一致相信,唐家最精锐的定武、义宁两支主力军,此刻正在往庆州、盐州地区调动。 然而实际上,高岳的军队已在此刻迅速抵达鹿头戍了。 蜀都城的韦皋心领神会,立刻也虚张声势,他兵出五路,开始向维州地区前进,并撒出许多钱财、布帛向西山八羌国购买粮食、马匹,做出副要攻略“无忧城”的姿态。 于是维州城的论莽热,也急忙把前线的军情往逻些城送。 待到赞普知道此事时,高岳、韦皋的主力将兵会合,已到了邛崃关九折坂下,再越过此地,那边就是黎州。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2.云南班定远 关隘下的营帐中,高岳和韦皋都皱着眉,面对面而坐。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台登城,城如其名,环绕在高地和堡寨间,先前西蕃笼官马定德曾建言论莽热修堡子五十多处,通往登台城的道路,大致而言有两条,一条是越清溪关、木瓜岭,沿州对其东侧进攻;还有一条便是入登台北谷,对其北侧进攻。然而无论哪条,险要处都有西蕃堡子扼守,真的是棘手啊!”韦皋盯着沙盘,咋舌道。 “现在论莽热不是丧失了在州的兵权,缩在维州无忧城中,此地改由乞藏遮遮统领......”高岳说完,便用手指扶起下颔,然后说了句,“良策的话,还是攻心为上。” 而后高岳便用手指沙盘上州邻靠西蕃国土的几条山道,“腊城、曩贡、青海、神川,还有会川依附于西蕃的三诏首领利罗式,这几路的西蕃驻屯兵马,随时都可能对登台城发起增援。” “攻心同时,必须速战速决。”韦皋如是说道,“我军的第一筹码,便是东蛮里忠于我唐的两林、丰琶,他们熟知黎州、州的地理,可以给我们提供很大的帮助。” 高岳点点头,“第二个筹码,就是随我而来的利州铁官的匠师和锻奴,他们可以就地取材,铸造可以攻城的大炮,还有飞石机。” “多大的炮?” “西蕃从来没见识过的大。”高岳做出十分贴切的形容。 “善,驮兽、丝绸全由我西川还有杜黄裳的东川提供。” “杜尚书的援兵什么时候来?” “一万东川兵,大约旬日后可抵此邛崃关,作为我俩的后手。” 说着高岳便将第三颗黑白棋子,摆在案几上,“还有第三个筹码,那便是南诏王异牟寻。只要南诏肯及时投唐,便可在后背狠狠扎乞藏遮遮一刀,我军必能成全胜之势!” 听到第三个筹码,韦皋不免有些担心,他的使团从石门路进滇池,而后再到南诏王都,迄今也过去两三个月了,他没有也不可能得到准确的回信,一切只能看郑和崔佐时自己的发挥。 这时高岳也怅然地叹口气,心中想到:“文明,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胜任这样危险的工作,机灵点,也要狠辣些啊!我和城武,马上就翻过邛崃山,深入黎州、州策应你,南诏方面就系于你一身了。” 洱海边的阳苴咩城,无边的翠绿衬托着一簇簇洁白的佛塔,王都东门前的大道上,崔佐时和郑以下数十人,各自骑在马背上,装扮为商队模样,浩浩荡荡地来到城门处。 东门下,一队南诏的负排兵上前,于拒马前阻拦了他们。 崔佐时身躯胖大如山,声音洪亮,在气喘吁吁的坐骑上拱手,对领头的羽仪长说,请王城内算清平官郑回来见。 见这个大胖子如此跋扈的模样,羽仪长反倒不敢怠慢,当即转身,握着剑急匆匆入王城内衙署,通报了这个情况。 郑回和段谷普知道是唐家使团来了,不敢怠慢,一面派人去通报异牟寻,一面赶紧亲自出来迎接。 随即在巨大牌楼下,郑回在负排兵的簇拥下走来,崔佐时和郑赶紧上前告礼。 郑回还是第一次和郑想见,两人会心地点点头,接着靠近后耳语数句。 “奈城中西蕃使团何?”郑回最大的担忧便在于此。 原来,西蕃使臣乞胜坨这段时间,一直和百多名蕃人住在馆驿中,不断催促异牟寻往逻些城赞普那里交人质,同时也严密监察南诏王廷的异动。 郑便低声切切说:“仆和崔明府的性命不可有失,此次使命更不可有失,否则南诏和大唐间的仇怨便永世无法消解!”而后郑居然也做出个“杀”的手势,当机立决说:“所有请内算清平官处断,如此如此......” 耳语一会儿后,郑回下定决心点点头,接着对身后的段谷普摆摆手。 “谁来动手,谁来入殿?”崔佐时询问郑。 郑说:“你来入殿,我来动手。” 崔佐时见身体瘦弱单薄的郑,有些放不下心,“还是仆来动手吧。” “不,你的长相肥白壮大,绝不类南人,容易败露,由仆来比较合适。”说着郑指了指自己入石门路以来,被晒得黑黑的脸庞。 于是崔佐时也没犹豫,便立即和郑在牌楼下分成两路。 崔佐时等数人,跟着郑回直趋阳苴咩王城客省处; 而郑以下,牵着马队和行李,依旧商队打扮,则跟着段谷普匆匆走到处邸肆里。 王城正殿上,披着波罗虎皮的异牟寻,听到郑回来求觐见时,便将他召入。 “蛮利昶,有何事上奏?”异牟寻热切询问自己的老师兼南诏相国道。 郑回正色说:“诏(意即中土的陛下),唐家使者到了。” 异牟寻大吃一惊,心想说到就到啊,便低声小心地询问:“西蕃乞胜坨知道此事否?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不然元和整个南诏都会陷于危险。” 郑回笑了笑,然后就说:“乞胜坨当然知道。” 异牟寻二度大惊失色,“唐家使团行事为何如此不小心!” “非是唐家不小心,是我有意将此事泄露出乞胜坨的。” 郑回这话,让异牟寻更为惊骇,当即起身喊到:“蛮利昶,这是意欲何为呢?” 郑回当即拜倒叩首,“请诏将信么(南诏王后)、进武(妃嫔)、二诏(南诏王弟),诸位内外算清平官及六曹九爽官员,召集到此殿中来。如今诏再也不能在唐蕃间逡巡,必须在今日做出个了结,诏岂忘记先前西沪水兵败的耻辱乎?如今联唐反蕃,正逢其时啊!” “蛮利昶,容元再思考思考,你让唐家使臣穿上人的服装,假扮为他国的进贡使团,避开西蕃的乞胜坨,让元先和他们好好商议下,如何?”异牟寻仍旧没有下定决心。 然则这时在王城客省处,崔佐时跪在门前,对着北方长安城的方向拜了数拜,将南诏羽仪长送来的衣装、裹头推开,大怒着说到:“我乃大唐臣子,前来云南宣读天子诏命,上国之使岂可着南蛮之衣拿我的朝服来!” 而后崔佐时的随从将匣子里的衣衫取出,崔佐时便正冠,着绯色衣衫,系白玉带,持节,昂然而出,走到了乱作一团的西蕃使团馆驿门前。 乞胜坨刚得到唐家使团来阳苴咩城的消息,便和群随从慌了神,正商量的时。 门阍处,崔佐时持节旄,端端正正如座小山那般立在那里,斜睨着他们。 吓得乞胜坨等一行,差点仰面跌倒。 崔佐时冷哼声,一个字也不说,就迈开步子,登上通往王城铜门处的青石蹬道。 “追,追上去......”乞胜坨和数名随从发怒,便急忙跟在崔佐时的背后。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3.异牟寻听封 王城正殿当中,缠着红色裹头的异牟寻坐在中央,其弟凑罗栋,其世子寻阁劝,还有其王后妃嫔,清平官和各曹官长分坐左右厢。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当见到西川幕府推官崔佐时穿着鲜红色的朝服,双手持节,堂然走到南诏宫殿大堂时,异牟寻顿时感到极度的震撼,不由自主微微起身。 “大唐检校祠部郎中,南诏册封副使,崔佐时!” 自报身份的崔佐时立在殿堂中央,而后其随从手中捧出个紫檀木钿函,其上有银锁,打开后崔佐时伸手,其当中取出黄麻纸卷轴,便朗声说道:“我唐天子对南诏王、诸大将军清平官册书在此,异牟寻起身听封!” 这份震撼,让整个殿堂的南诏将军、内外算清平官和诸曹官长,还有宫中女眷们无不下意识地用双手撑住身躯,团团对着崔佐时下拜。 “住手!”这时西蕃使臣乞胜坨气急败坏,领着数名副使、侍从赶过来。 甲胄声响起,殿阶两侧的南诏羽仪卫士及负排兵上前,剑戟交叉,将大喊大叫的乞胜坨拦在其外。 “异牟寻休要做二头蛮,你国中还有不少子弟在逻些城为质,铁门、剑川、神川还有与你为敌的三诏浪人,今日你敢接过唐人册封,明日南诏阳苴咩城就会灰飞烟灭,望你思量!”乞胜坨双手握住南诏武士的戟枝,嚎啕着威胁说。 这时崔佐时将节旄递给自己随从,而后回手指着乞胜坨,对目瞪口呆的异牟寻说:“今日南诏想要复与唐之盟好,请先斩乞胜坨之首,以表诚意。” “诏,昔日我云南和唐反目成仇,只因玄宗老耆昏聩,信用奸臣杨国忠、鲜于仲通等压迫我等,即便如此诏的祖父(阁罗凤)依旧在国门前立碑,并说‘我上世世奉中国,后嗣容归之,若唐使者至,可指碑澡祓(洗刷)吾罪也’,而今西蕃暴敛云南,勒索人质,设军镇堡垒于我腹心,又扶持三诏浪人于我酣眠榻侧,如此狼子野心,如此骄横凌辱,若诏依旧屈膝事之,实在有辱先祖风烈哇!”这时郑回忽然喊出此番话,长拜于地不起。 异牟寻双目圆睁,时而看着手奉黄麻纸册书的崔佐时,时而又看着更远处跳脚威胁的乞胜坨,一时间陷于迷茫...... 而此刻,阳苴咩城大邸肆中,郑立在馆舍房间的中央,四周勾栏和廊下,使团成员将骡马上驮运的竹管依次取下来。 这竹管在南地,可以用来装水、盐和稻米,等同于中土的布囊皮袋,是件再常见不过的器具。 可当大家把竹管的封口揭开后,一阵钢铁的摩擦声,每根竹管当中居然都暗藏着把锋利的短柄刀,还有小型的手弩,纷纷被抽出! 而邸肆外一片骚动,那清平官段谷普引着数十名“负排兵”而入。 没错,南诏的大将军、清平官,都是有自己私人扈从武装的。 望见段谷普,郑立即拱手致礼。 “云南再为唐臣,便在今日。” 郑即刻便说:“云南王如优柔,便靠诸位清平官当机立断了,请断西蕃使团诸贼之首,以绝西蕃之望。” 很快,段、郑两人,引着武装起来的唐使团,和清平官的私兵,气势汹汹地来到王城墙下客省,西蕃使团馆驿处。 乞胜坨离去后,这群人还呆在这里等着更新的消息。 结果他们见到,高瘦的郑也穿着瑞莎草绯衣,背手傲气地立在馆驿大门前。 “你是何人?” “皇唐检校郎中、云南册封正使,荥阳郑。” 说完,大门两侧的院墙处呐喊鼓噪声四起,唐使团纷纷立起身子,胳膊支在瓦当上,扳动弩牙,射出弩箭如风如雨,立在轩廊处的数名西蕃使节,立刻惨叫着,满身中满了弩箭,垂死蜷缩在地上,想把弩箭给拔出来,结果这种弩箭是西川、兴元的唐军特有的,一拔便杆子便和镞头分离,徒劳无功。 还有名没被射中的,转身就夺路而奔,企图关门。 一支七尺长的铁矛倏地飞掷而来,如闪电般,跑得比这位快得多,那是段谷普身边的一名负排兵抛出的,矛刃削切脊梁骨的脆响声后,那西蕃使者半截身子松软,后背扎着那根铁矛,翻倒在血泊里毙命。 尖叫声四起,段谷普黝黑的脸上也腾腾杀气,挥手命令说:“奉诏的命令,今日云南背蕃投唐,尽杀丑蕃使节!”接着侍从他的负排兵们,身着犀甲,帽盔上白缨晃动,手握锋利的磨些长剑,呐喊着鱼贯冲入到馆驿里,见到西蕃人便挥剑砍杀,碎肢和腥血到处飞溅。 屠戮结束后,内算副清平官段谷普,和麾下的士卒们手提着西蕃使者的头颅,反复大呼着那句话,在一片混乱里,保护着郑,也登入了南诏王的殿上。 当看到自己人的脑袋在大殿石板上,咕噜噜滚来滚去时,乞胜坨目眦尽裂,便指着异牟寻怒骂,“天神赞普的怒火,早晚将此殿燃为灰烬,尔等二头蛮皆不得好死。” 异牟寻的手也在不停地抖着,他明白此时此刻,再奢谈南诏和西蕃恢复原本状态,根本是痴心妄想,他只能将错就错,下定决心了。 段谷普一个箭步,把长剑深深刺入西蕃使臣乞胜坨的腹部,乞胜坨暴喝声,眼珠都快凸出来,靠在宫殿的铜柱上,然后不知咕噜两句什么,就此殒命。 这会儿异牟寻也不再犹豫,迅速摆动了下手臂。 殿上侍卫的羽仪长们立刻挥动锋利的戟,将其他西蕃使团成员,尽数刺杀砍杀当场。 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拖出去,长长的血迹拖满了殿堂的青石板上,许多宫人奴仆随后用水冲洗,待到再度洁净后,崔佐时郑重地将册书交到了郑的手中。 “请云南王异牟寻下阶,由本使立于唐天子方位,而后就封!”郑正色说到。 此刻满堂的南诏文武臣子,纷纷避让,而后俯首。 在确定了天子方位后,郑站立彼处,异牟寻也低下身子,跪在当面听封。 郑刷地将黄麻纸册书展开,而后一字一句,将皇帝重新册封异牟寻为“云南王”的诏书阅读了起来。 读完后,异牟寻口呼万岁,接过册书。 “我唐两川、山南大军已至黎州,请云南王即刻出兵,配合夹攻会川城,屠灭盘踞此处的西蕃,待到大功告成后,两国即以西沪水为界,唐即继续出兵,帮助云南王歼灭三诏浪人,克服神川、铁桥,将西蕃势力彻底逐出云岭之东!”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4.苴梦冲就戮 听了郑的要求后,异牟寻也深受触动:“元而今有善战精兵数万,全据云南之地,拥有越战马、洱海鱼米、拓东金银、滇池雪盐,岂能受制于丑蕃?若唐家与我盟好,我自当反蕃也!” 随即整座阳苴咩城都运转起来,点苍山上战鼓声响起: 异牟寻大举出自羽依卫、负排兵、望苴子、乡兵、附蛮兵以下近四万人,是倾国而出,并下令数位清平官,“分押各部兵马,至会川城下,战时立在阵势前头,用书疏记各阵兵马进退勇怯,胆敢有畏葸不前者,斩!” 对外,云南这四万兵马打的旗帜,还是“为西蕃出兵至州,协助乞藏遮遮抵御唐兵”,直驱会川城。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而郑也随阵而出,崔佐时则留在阳苴咩城内。 几乎同时,奉义军、定武军、义宁军将兵共两万五千人已攀越了邛崃关的九折坂,出现在黎州地界,丰琶族的大鬼主骠傍来迎,韦皋和高岳让其暂且不要声张,而是派出精细心腹去联络两林族大鬼主苴那时连兵,接着韦皋又让其麾下“东蛮三部总管”许岌,领三百骑奔往怀有异心的勿邓大鬼主苴梦冲馆城处,“邀”他出来到黎武城商议。 黎武城,正是韦皋经营黎州,控制大渡河的核心据点。 三日后,许岌领三百骑,列队排开,在炎炎烈日下立在勿邓族馆城下。 所谓的馆城,便是造在山坡上的东蛮堡子,用土和竹子构筑,四面有许多梯田和屋舍。 面对许岌的“邀请”,心虚的苴梦冲并不敢立刻答应,“先前本鬼主不过是和两林、丰琶族在田地上有所矛盾,发生了几次械斗,至于西蕃兵趁虚而入,那可不是本鬼主引来的。” 馆城下许岌便喊到:“大鬼主所言,韦连帅是相信的,不过连帅还是希冀东蛮三族能重修旧好,故而命卑下和黎武城使(刘朝彩)设下筵席,请三位大鬼主和解。” 可苴梦冲犹自不愿相信,他便极力狡辩,称自己必然被苴那时与骠傍误会,他俩也肯定在许总管和刘城使前说我的坏话,我害怕无罪被诛,不敢赴宴。 暗地里,苴梦冲让馆城内的亲信做好战斗准备,万一韦皋在背后领大队兵马来攻的话,便裹挟所有族人一起厮杀。 同时馆城的暗门打开,苴梦冲的几名心腹骑马悄然驰出,便赶紧要把此地情况报告给台登城的乞藏遮遮,让其领西蕃大兵来援护自己。 然而苴梦冲派出的这几位倒霉鬼,刚出馆城不过十余里,就被唐家设立在武侯岭的烽堠察觉,各个山谷里唐家的哨马斥候分奔而出,在黎武城南二十里邻靠大渡河处,将苴梦冲的心腹拿获。 那边,许岌见苴梦冲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喊到:“如若大鬼主不肯来黎武城也行,请至山口城处。” 苴梦冲的手惊得全是汗珠,而这时馆城里许多对他统治不满的族人,簇拥着死去的苴嵩儿子苴骠离蜂拥登城,高呼着让苴梦冲尽快出馆城,去向唐家辨明先前的种种行为。 见自己先前背叛唐家,引蕃兵攻两林、丰琶同族的行为已丧尽人心,无奈的苴梦冲只能带着数十亲信,骑马冲出馆城,准备去投西蕃的乞藏遮遮。 许岌见苴梦冲逃跑,便对着勿邓的馆城大呼:“尔等不要害怕,田地、耕牛和农具全是韦连帅赠给你的,而今只诛苴梦冲一人,随后便还政于苴嵩之子,顺正讨逆,便在此日!” 这时勿邓馆城四面的城垣和竹栅里呼应许岌的喊声四起,许多勿邓族的丁壮手持木弩、毒箭,居高临下,对着企图逃走的苴梦冲发矢如雨。 苴梦冲的膝盖顿时中了一箭,坐下马匹也被射中,接着惨叫声,连人带马坠入到城壕当中,浑身都被削尖熏黑的竹矛刺伤,而后被许岌部下和自发站出来的勿邓族人用绳索给牵拉出来,在一片叫骂声里被押送到黎武城。 黎武城中的武侯神祠前,韦皋和高岳并肩坐在各自胡床上,阶梯四周全是如神鬼般的唐家将士,和怒目而视的东蛮同族,身受重伤的苴梦冲勾结西蕃的罪行是人赃俱获。 “朝廷封你为郡王,为团练使,你不思报效,反倒阴附西蕃,截断南诏进贡之路,并杀害两林、丰琶无辜族人,本帅今日若是留你,此后有何威仪经营云南?推至汉源场边枭首,对台登城方向示众!” 很快黎武城下的汉源场处,人山人海围观里,勿邓的苴梦冲被斩首,头颅高高悬在高竿上,插在汹涌的大渡河边,正对着那边的清溪关诸山。 随后韦皋下令把勿邓割分为六部,以族中长老样弃辅佐苴骠离治理,而后东蛮三部各出三千精壮,伴随唐军主力行动。 得知消息的乞藏遮遮十分吃惊,急忙引各位部众至大渡河南岸高峰出,但见对面黎武、山口、定蕃、沈黎、要冲诸座唐军的军堡,连营蜿蜒绵绵,旌旗飞扬这时唐军除去韦皋、高岳的主力外,杜黄裳麾下都知兵马使谢法成也领一万东川精锐来到,再加上东蛮的仆从军,足有五万人。 这时乞藏遮遮便对身边的马定德说:“唐军目的是大举来攻我州台登城,以图救他家的沙州,对武、成、秦、会等州出兵,不过是他们虚张声势。”言毕,乞藏遮遮便手指对面山岭中的貔貅旗和封豕大旗,“高魔罗、韦夜叉都在彼处,足知是唐军精锐无疑!” 这时马定德思索会儿,就请求乞藏遮遮说:“台登城处州北端,如若此时南诏背离我们,此城将前后受敌而成为绝地,大论你不妨撤出各路兵马,退至昆明城、诺济城(今西川盐源县、冕宁县)一线,背依大山和曩贡川、西贡川,得到大蕃南道其他各处援兵后,再寻找战机和唐军一较高下。” 乞藏遮遮却以丢弃台登城为耻辱,他对马定德说:“天神赞普委托我为云岭大论,岂可不战而丢弃州?那样还能算是那曩氏的骄傲后裔吗?我愿死守台登城,给予唐军重大杀伤,随即我大蕃起腊城、曩贡、西贡、会川、神川、青海六部兵马至此,可大破唐军疲敝之卒。” “还请少主听取......”乞藏遮遮身边的忠仆索玛刚开口。 这边马定德却立即说:“如此,愿为大论筹谋坚守台登城。”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5.神器打歌诀 这下索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西蕃在此处的军力构成,有云岭大论乞藏遮遮所辖的州,下有一个“通颊五万户”,实则可出兵万余,环绕台登城四周五十余处堡寨而布设,是且耕且战。 除此外,还有两支独立守备队伍,即会川防御使论乞髯和神川都督悉诺律,其麾下各有三千余兵,不过各自驻防在会川、神川处,和南诏势力犬牙交错。 被乞藏遮遮寄予厚望的“援军”,要来自于南道和青海道,论莽热的南道拥有五个德论区,即曩贡、西贡、松州、腊城和故洪,其中曩贡、西贡和腊城都与州相邻,故而乞藏遮遮需要知会联络该三处的德论、节儿:自己在台登城顽抗唐军,而后各路西蕃援兵来城下,将围困台登的唐军来个反包围,将其彻底击溃,这是乞藏遮遮所钟意的“中心开花”战术。 “索玛,请求援军的任务便交给你,事不宜迟。” 得到少主这个命令后,索玛只能义无反顾地骑上战马,忧心忡忡,反复叮嘱了少主数句,随即披上铠甲,戴好兜鍪,和其他二名飞鸟使一齐,携带插满银鹘的急信,出台登城西北的柳强镇,涉过险峻高山间蜿蜒的西贡川,随后往西蕃的西贡德论驻地没命奔去。 几乎同时,韦皋与高岳在黎武城下,集合三军将士,开始战前讲武。 而今高岳从定武军和义宁军里各挑选士卒,且大造轻重铳炮、神雷火箭和盾车,充实到“飞山五营”,将其改名为“神器五营”,让郭再贞、苏浦为正副兵马使,人员编制为四千人,其中三营为“车铳营”,其他二营为“飞山大炮营”。 韦皋亲自观看了车铳营的士卒,是如何演练火器阵势射击的: 汉源场的空旷处,五排裹着红色头巾,着扎甲外罩棉服的,大约三百名车铳营将士,前首处各有数名幢头执旗,其后则有鼓手和锣手。 这群将士四成握着“手把铳”,这种手把铳比起先前的突火管有很大改进,它是发射铅丸的,形制不再是笔直的,而是由前膛、药室和尾銎三部分构成,其中前膛为厚度较薄的铜管,不用箍条,而药室靠后,因其要承受神雷火药燃烧时的压强,故而微微凸隆而起,内壁也被加厚,防止炸裂,而尾銎则是后方的一个孔,用于充塞木柄,起泄露残留火药气的作用。 而其他六成将士则手持同样改进后的“神雷火箭”,用精铜整铸为三尺长的铜管,前插三五根短箭镞,绑火药包,其后凿有火门,拖出捻子,一经点燃,数根箭镞一齐奔射而出,状若火蛇,可飞二百步远,无论是杀伤敌众,还是焚毁敌人辎重营砦,都十分便利。 韦皋看见,这群手持火器的士卒,所携带的装备也和其他人不同,除去同样大小的药匙(方便定装火药)外,还有一串椴木马子,用于捣实火药后,而后闭塞住尾銎,使得弹丸和火箭往前全力发射。 这时但见幢头们纷纷挥动小旗,“一装铳,二捻线,三装药!”只听到这群士卒齐齐呐喊着,而后开始按照歌诀所说,纷纷开始操作起来。 不一会儿,幢头们再度挥动小旗,“四马子,五投至子,六打三槌”,士卒再度齐齐呐喊,用木马子不断捣药室,响动不休。 接下来幢头将小旗尖对准前方,“七插箭(丸),八行铳!”眼见士卒们把箭镞和铅丸放置在铜铳当中,而后一齐抬起,照准幢头小旗所指的方向。 这时铜号声响起,“九听号头呜呜叫!” 随即号声止,猛地一下铜钹响动,药捻子全被点着,而后霹雳声轰轰响起,铅丸、神雷箭在阵暴烈的烟雾升腾同时,密集地往前射出,将土垛子上的木靶打得七零八落,又是数声锣响,“收队!”前排的士卒们便收齐铜铳,齐整地退下。 韦皋意犹未尽,对这个射铳的歌诀非常感兴趣,便让身边的僚佐当即记下,说准备也在西川教习火器铳手,而后又让高岳要求他的车铳兵们演示多排轮射的战术,闹得整个汉源场是火铳火箭声轰鸣不休。 “攻城的大炮呢?” “正在黎武城就地铸造,足有十石之重,可以发射大石丸,是攻拨台登城的绝好利器。”高岳非常有信心。 黎武城下,大渡河前,许许多多的铜铁、木炭、牲畜驮兽坐在大皮筏子上,自东川、西川、兴元的各条水路,汇总而来,在城下竖起数座巨大的土台,内里燃火,不断喷出浓浓的烟雾,许许多多的工匠和锻奴环绕其间,光着双足和脊梁,日夜制造着高岳口中的“绝好利器”。 也就在同时,韦皋也不会等“万事俱备”,他传令下去: 中,东川兵马使谢法成领兵一万,出定蕃城道,至望星城,进攻台登城的北谷; 西,东蛮三部总管许岌,督两林、丰琶蛮兵六千,由铜山城道,越大渡河,进击西贡川、柳强镇,阻隔西蕃南道对台登城的援军路径; 东,黎武城使刘朝彩统三千西川保义强弩手,协同勿邓蛮兵三千,出清溪路,进击占据登台城通往三阜城(旧州理所地)的大道。 激战开始了,环绕着望星城、清溪关、木瓜岭,每日每夜都有唐军在猛攻拔除西蕃在前沿或纵深设置的堡寨,小规模残酷的战斗连绵不绝。 登台城中,乞藏遮遮不断根据前线的情报,调整着自己部署。 可他始终不肯领主力出战,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唐军现在推上来的,不是战斗力不甚强的客军,便是东蛮的义从,对方武力最为精强的奉义、定武、义宁三军,始终在黎武城处蓄势待命,被韦皋和高岳紧紧握在手里,像根拉满弓弦上的利箭,不到关键时刻不会引发的。 他父亲在华亭惨败的最大教训,就是没料到高岳会忽然带更多更强的队伍赶赴战场,并趁着战场力量对比发生扭转的那一霎那,果决发起突袭,让他父亲尚结赞一朝惨败,英名丧尽。 这边,立在武侯岭眺望南面战局的高岳,其实心中也在缜密地运算着,并带着不小的担忧,“希望,只希望沙州和安西北庭那边的军民,能得到回纥援助,牢牢守护住城池,能等到我们在这个战场胜利的那一刻!”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6.沙州众志坚 现在整个唐蕃的战火,已然遍燃在剑南、河西、陇山、会州等各个战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双方都在仔细而谨慎地审视所有的真真假假的情报,当索玛越过曩贡川,赶赴到西蕃和州相距最近的南道军镇曩贡时,当地的城防大使论东柴,便点起五千兵马,即刻自曩贡城堡出发; 接下来,得到台登城被围攻的腊城城防大使悉多杨朱,也同样点起五千兵马出发。 而后便是青海城节儿论结突梨...... 同时唐军高岳和韦皋的军伍开始进攻州的讯息,也一个驿站一个驿站地,随着飞鸟使的马蹄,传到了高原处的逻些城。 尚结赞心神慌乱,即刻进到红色的赞普宫中,谒见了赤松德赞。 “现在让你说,该如何办?”金色坐榻上的赞普,忧虑地反问尚结赞。 这时尚结赞面如死灰。 当初,围攻沙州敦煌的建议,是他联合马重英、论莽热(南道大论)和论恐波(青海中道大论)极力向赞普推荐的。 然而唐军这时猛攻他长子据守的州,目的就是要西蕃首尾不能相顾,目的就是要“围魏救赵”! 这让尚结赞彷徨、无奈而痛苦,在赞普面前他实在无颜请求撤还围攻沙州的大军,转去支援州。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的长子乞藏遮遮在那里。 他渴望救乞藏遮遮,却又害怕授人口实。 “州的云岭大论,是尚结赞的长子乞藏遮遮,是否?”此刻,小榻上坐着的蔡邦王后故作关切地询问说,话语里夹着寒冷的冰凌般,接着她欠欠身,就对赞普说:“应该把进攻沙州的大军......” “不!”当尚结赞喊出这话时,心其实都在滴血,他的指甲几乎要把肉给活生生挖出来,最终悲戚地说句,“乞藏遮遮在木简当中说,他会决死守护好赞普的登台城,和整个州的,有神川、会川、曩贡、腊城、西贡、青海这六路兵马,足以,足以击溃高岳、韦皋。” 听到这话的赤松德赞望着伏在阶下的尚结赞,眼眸里流露出哀伤的神情,他眼前的这位尊贵的尚,哪里还有半点贵族的倨傲?就像头战栗的老牛般,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犊,用角在和猛虎、狮子角力死战。 “韦皋如狮子般勇猛,高岳像老虎般凶残,在战场里还有头如狐狸般狡诈无常的蛮王异牟寻,我担忧乞藏遮遮的处境,就好像担忧自己的儿子那般。” 这会儿蔡邦王后在心中再度窃喜冷笑,抬高了声调,“请赞普还是下令,让......” “不用!”尚结赞红着眼睛,就好像个舍命的赌徒般,脸庞上的青筋根根凸起,“请赞普一定不能放弃对沙州城的进攻,一定不能......” 说到这里,他的嗓子已经半哑。 而这时的赤松德赞也长吁口气,显得格外痛苦,良久他也发出声音:“既如此,传令沙州城下各部大蕃的武士,加紧攻城。另外,让本雍仲的飞鸟使去无忧城,告诉南道的论莽热说,光是曩贡、西贡、腊城的兵马去救助乞藏遮遮是不够的,让他再动员无忧城、故洪、松州的兵马,尽所有的力量,一定要保障乞藏遮遮和登台城的安然无恙。” 现在绵延数千里,整个战局出现两个焦灼的点,正在发光,正在燃烧,一个是西蕃在倾尽全力攻打沙州敦煌城,而唐家也在倾尽全力在救援;另外一个是韦皋、高岳在倾尽全力攻打州台登城,而西蕃同样在倾尽全力去救援。 谁能坚持下来,谁才是这场角逐的胜利者。 至于统万城的元晖,和周围的唐军,反倒陷于了不可言说只可意会的静默安宁。 唐蕃之间,数十万兵马都卷入其中,用“倾尽全力”来形容双方各路人马,确实是再恰当不过的。 敦煌,赤黄色的城壁和丹红色的角楼处,英勇的沙州军民们,唐人在河西最后的菁华们,虽不过三四千壮丁,可正穿梭城间,冒着西蕃围攻兵马抛射出来的箭羽,抓起身旁的所有可用的武器,在刺史阎朝的带领鼓舞下,决死抵御着西蕃的猛攻。 马重英用七梢抛石机往城中抛射巨大火,城中军民便用木筒和水囊做成唧筒,喷水扑灭火焰; 马重英筑土山、楼橹,发矢注射城中,阎朝白日在城内竖起飞,让妇孺拉索发之,击碎楼橹,入夜又精选死士夜袭纵火,西蕃的围城工事靠近城墙三里内的几乎尽数被焚毁; 马重英派人企图掘暗壕,挖至敦煌城下凿空毁墙,阎朝就让人自城内也对进掘壕,毁掉西蕃的努力; 马重英制造驴车、井栏攻城,阎朝让城中出巨绳铁钩,钩翻驴车,又用沙州土产的猛火油,纳入罐中,抛掷碎爆,烧毁西蕃的井栏。 这样的日子,这样看不到援兵的日子,已然过去五十余天。 敦煌的军民伤亡也很惨重,战死者、横死者已有五百多人,尸身盖着白布,密密麻麻躺满在城中的菩提寺里,僧人们都盘膝坐在那里,诵经声绵绵不绝。 “坚守下去,安西四镇的援兵马上就会越过西面的沙海,前来增援我们的!”激战里,已战死两个儿子的阎朝,没有机会悲戚哀哭,他始终紧紧握着剑,激励着部下,一次又一次把爬上城头的蕃兵给打退。 龟兹城雄伟的千佛山下,一骑来自河西敦煌的报信士兵,肩膀上中了支箭,那是在弩支城下的沙漠当中,西蕃游骑射来的除去这位外,其他的伙伴都已牺牲了。 而这勇敢的幸存者,沿着几乎干涸的河道,九死一生,到了千佛山前的河流处,望见远处矗立着波斯风格圆塔的龟兹城墙时,摸摸早已干瘪的水囊,再也忍受不住箭伤的折磨,咕咚声从马背上直直地栽下来。 当龟兹的几名斥候骑兵将他扶起后,他睁开了双眼,燃尽最后的生命,说了三个字,“救敦煌。” 随即这位无名英雄的生命,就消逝在千佛山下的荒漠当中。 龟兹城中,方形圆顶的佛塔下,已白发苍苍的节度使郭昕,和安西军府里几乎所有的军将、官僚坐在那里,这里只有一个人是取道回纥,不远万里从本土来的安西北庭宣慰使,中官俱文珍。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7.安西孤忠军 救不救敦煌? 整个安西军府各执一词。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大部分人是不主张救的。 没别的原因,安西四镇现在着实是没有任何宽裕的兵马了,昔日安史之乱时,骁勇精强的安西四镇,就抽出最精华的三分之二的兵马,不远万里入陇山关隘平叛,与河西唐军一样,辗转关中、关东,先和安史叛军血战,而后又和叛将仆固怀恩喋血。 走的人还未回来(泾原的安西北庭行营血脉,算是被高岳保住了,可而今其兵员大多是更新换代的唐土本地子弟,老兵们不是战死,就是慢慢凋谢去世了),留下的却又岌岌可危,四镇各自的驻屯兵马,不过剩两三千而已,好在其四镇所居地,都是沙漠里最珍贵的绿洲,西蕃想要直接打到这里,还得假以时日。 郭昕无法下定决心,只能闭着眼睛思索。 可俱文珍的态度却异常强硬,“沙州敦煌,是安西都护府在东面的屏障,敦煌如在,蕃贼便不能畅意于安西和北庭,敦煌若失,安西、北庭也无法自保。请节下发兵,速速救援敦煌。” 这时安西军府内很多人都切齿泪流,想要反驳俱文珍可又不敢,只能伏地哀泣。 “此时宁可哀哭哉!?”俱文珍立在广地稠众间,指着诸位说到,“某自回纥路入北庭和安西来,唐家已光复原州和陇山、六盘山全部关隘,收取河西、陇右也就是这几年的光景,现在西蕃围攻敦煌,你们以为对方是胜券在握?不然,对方实则已是强弩之末,狗急跳墙,我们根本不用惧怕,敦煌如保住,安西和北庭就能保住,唇亡齿寒啊诸位。” 接着俱文珍奋力拍打自己胸膛,大呼到:“安西四镇但派遣援兵去敦煌,某愿孤身单骑,再去北庭都护李元忠(原姓曹,赐名李元忠)和回纥大相处去求更多的救兵来!” 还没商定完毕,又有数骑人从南面胡杨林方向驰来,见到佛塔下的郭昕,翻身下马便拜,“我等为于阗王的奏事官,近日西蕃大出兵马,正攻打我国。” 在场的人全都吃了一惊,要知道于阗国在龟兹以南,和西蕃北疆接壤,看来西蕃在攻打沙州的同时,也在向于阗示威,希望将此国收服在赞普的帐下。 原本于阗国王叫尉迟胜,安史之乱时领本国五千精锐,赴难中原帮助唐朝平叛,后来就留在长安无法归来,将王位让给自己的弟弟尉迟曜。 “那么于阗王的态度若何?”胡床上坐着的安西都护节度使郭昕便询问道。 这几位于阗的奏事官互相望了望,而后哭起来,拜伏在郭昕的膝前,代表尉迟曜发誓:“我于阗尉迟,世受大唐恩泽,愿为安西守南门而死。” 郭昕眼中也泛起了泪光,连说好好,“龟兹王白环,疏勒王裴冷冷,焉耆王龙如林,都是一模一样的想法,我安西四镇不论是唐人还是西域土著,都不甘心屈从于蕃贼羌戎的淫威下,人心可用哇!” “节下......”军府诸位来参会的将领,看着郭昕忽地站起来,全都失声喊道。 “我安西镇,旌节居于佛国龟兹,有瓜果米粮之丰,有金银铜铁之利,外又有疏勒、焉耆、于阗三国环卫,绝不可辜负天子的恩德,在西蕃面前屈膝投降,这场仗我们打定了,必须东出沙海,前去支援敦煌。”郭昕环视四周,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严厉,“我,绝不会给汾阳王府丢脸;相信诸位,也绝不会给安西四镇丢人下面由本使来点将。” 这时整个佛塔的周围,全都安静下来。 “军府奏事官尔朱玉忠。” “在此。” “你随他们回于阗,请求当地镇守使郑据所辖的汉兵,全力帮助于阗王守护好国境。” “喏。” “疏勒镇守使鲁阳。” “在此。” “焉耆镇守使杨日佑。” “在此。” “威戎镇守使苏岑。” “在此。” “据瑟得城军使窦诠。” “在此。” (各镇守使的名字,皆见于第一手史料《悟空入竺记》,他们在历史上亲历了大唐安西最后的孤忠和抗争) “你们四将集中全军府三千名士兵,骑乘所有能征集到的战马、骆驼、骡子,出龟兹,赴难敦煌。” “三千......”这四将大为惊诧,因为这么多兵马,可以说是安西四镇军府最后的精华了。 “你等和敦煌共存亡,如事不协,随后我郭昕也必枕龟兹城头而死,绝不苟存。” “喏!”四位将军都低首抱着拳头,接受了这个悲壮但却神圣的使命。 这时候郭昕哽咽着牵住俱文珍的手,“北庭和回纥的援兵,就交给敕使你了。” 俱文珍也泪流不止,“某绝不贪生瓦全,如求不来援兵,愿重来龟兹,和节下共赴国难,死而后已。” 很快龟兹城门处,打着战旗行出的,是安西四镇最后的唐军,他们年龄大的,还是开天年间入此戍防屯守的,三十年过去,业已花白头发,年龄小的,则多是戍卒的儿子、孙子,不过十五六的岁数,这支队伍是父子相伴,祖孙相随这群唐兵还穿着开天年间的旧铠甲,有的肩扛弩机,有的肩扛陌刀,虽然外观寒酸,可却步履坚整,一往无前,可在他们身上还能见到昔日安西四镇的军伍雄风,宛如沙海里蜿蜒前行的草木之河流,头也不回地向目的地敦煌增援而去...... 甘凉交界的焉支山北麓,段佐和一干唐人低层押官,各自提着血淋淋的剑和横刀,脚下横躺着被他们突袭杀死的西蕃笼官的尸身段佐诱骗这数名笼官到山上的神祠前祭祀,而后自背后果决地把他们一一干掉! 坡地上,数千名被料集要至甘州弱水“屯田”的鄯州汉民,都惊呆了,他们衣衫褴褛,队伍里夹杂着犊车、农具,全都呆在原地。 还有不少妇人,怀中抱着孩童,其中就有郝的妻子。 “各位不要慌。”段佐将手里的剑举起。 所有的唐人汉民都望住他。 “今日的机会,我已等了很多年,诸位不是鄯州的土著,便是昔日河西陇右的戍卒,我们都是唐人,如今却遭西蕃奴役几三十年。鄯州宫堡里的大论、德论节儿,不管是尚结赞还是尚绮心儿,都视我们汉人如草芥牛马,称我们为‘温末’,强迫我们给他们耕殖,供养他们的军卒,又逼我们穿蕃衣,行蕃历,遵蕃法,一年当中只有元月初一这一天,才让我们穿唐人的衣装。当地衣冠户如徐舍人者,寡廉鲜耻,早已卖身投蕃,联合那些蕃子,对同胞敲骨吸髓各位,为今我们虽是草莽出身,便也只能自救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8.焉支山举旗 言毕,段佐用剑刃指着东方,“徐舍人强迫我们离开鄯州故乡,先是过姑臧山守捉所处的雪山,再行至赤水军,又走几乎三百里,才到了焉支山这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段佐又用剑刃指望西边,“过焉支山后,沿弱水西行,到甘州祁连山侧,那里我们就得给北道的蕃兵屯田,屯田屯田,可是辛劳一年半载,所得绝大部分都得给蕃兵取走供军,供他们攻打敦煌,我们可能连口吃的都保障不了,还得给他们运粮七百里至瓜州,过姑臧山时死者便已过百,再到甘州屯田的话,各位的骨头怕是全都得散落在弱水的异乡处,沦为他乡之鬼。再不自救,我们全都活不了,人皆有一死,宁举大事而死。” “唯愿马首是瞻!”这时数千唐人齐声喊道,很多妇人都哭起来,但那不是胆怯的哭,而是壮烈的哭,即便是柔弱的她们,也已打定决心不往甘州屯田而死。 郝的妻子紧紧牵着自己的孩子,对他们说,“勿忘你阿父被蕃子杀害的仇恨(这时郝妻子认为丈夫已身死),勿忘蕃子不准我们祭奠你阿父的耻辱。” 两个孩子仰面,用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回答说:“孩儿不敢忘!” 这时段佐将剑往地上一插,指着山坡上的神祠。 认得字的唐人很清楚地看到,这神祠匾额上还残留着几个字“汉骠骑将军霍”的字样...... 段佐当即将所有唐人们划分好部署,接着让自己同志各领一部,几千唐人迅速而井井有条地赶着牲畜、扛着农具,或者推着犊车,散入到焉支山各峰峦处,择选平坦有水源的处所,男子伐木立棚、烧荒开耕(他们去甘州屯田,携带的有粮食种籽);女子和孩童则采撷可吃的野菜,收集石头。 整座焉支山绵延数十里,横在河西走廊的中腰,也是甘凉的咽喉处,段佐知道当地西蕃的军堡,马上就要出兵来捕捉清剿他们了。 好在焉支山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出产盐铁,又有许多有山泉、山涧的险要地,段佐当即择选精壮男丁,告诉他们无战事时于山中耕作、筑垒,并训练战阵,锻冶兵器,有战事时便要尽出,保护山寨;而妇孺们则协助男子,闻警报信。 这座焉支山寨,正式竖起了河陇地区唐人汉民自救反抗暴政的伟大旗帜。 当然他们暂且还不晓得,在数千里遥远的剑南、云南交界地,也有唐的柱石大臣同样拼尽全力,要救他们。 “沙州、安西四镇和北庭都护,我救定了!” 黎武城中的武侯祠,将指挥所安置于此的高岳,暗自下定了决心,不断勉励着自己,在听到斥候来报:“西路的两林、丰琶东蛮兵,察觉西贡川彼岸的河谷出现大批蕃兵,正往此处赶来。”便将手指指往台登城的西侧,“西贡、腊城的西蕃驻屯军,都可经此地增援乞藏遮遮。” “乞藏遮遮的目的,现在已很清晰,那就是用台登城黏住我们,然后各路蕃兵前来驰援,伺机内外夹攻,吃掉你我。”韦皋看着沙盘地图说到。 “那我们就先一步,集中兵力攻破台登城北谷的门户,保塞城。然后回过头来,逐个阻绝乃至吃掉他们的各路援兵,然后再包抄歼灭乞藏遮遮!”高岳敲定了围城打援的计策。 乞藏遮遮,你知不知道后世同样有个有勇无谋、志大才疏的张将军,就是如此丧命在一个叫孟良崮的山头上? 五月二十七日,西贡川河畔和柳强镇间的地带,两林、丰琶两部共六千东蛮兵,在各自大鬼主的带领下,自廓清军城进抵此处,东蛮三部总管许岌和部分奉义军三衙虞侯、营将被韦皋配备过来,手把手教东蛮兵如何打仗: 你们的职分,就是对内包围柳强镇,对外阻击住自西贡、腊城等地赶来增援乞藏遮遮的蕃兵,马上待到高淇侯的定武军到来,便配合他们攻陷柳强镇。 柳强镇,处西贡川、北谷间,更是台登城的交通咽喉地,也是高岳口中马上必须要先夺取的“旧保塞城”。 东蛮义从们,在许岌的指导下,便在旧保塞城下,直到西贡川岸侧,扛着砍伐来的粗毛竹,削尖后编成高达七尺的防栅,号称“竹城”,牢牢地占据了出入要地。 西贡、腊城的西蕃援军近万,看到东蛮严整的竹城,便只能择选在西贡川北的高台处立下营砦,和柳强镇隔河川相望。 同时唐军中路谢法成的东川兵已拔除数个西蕃堡寨,逼近台登城东北侧的胡浪山大寨,而东路刘朝彩监督勿邓东蛮,也已占据木瓜岭各处要所,同样开始筑造营垒,与谢法成互为犄角之势。 这时候乞藏遮遮几次逆袭不成,见唐军前进基地坚如磐石,西川、东川弩手据险发箭,让西蕃兵寸步难行,才有些惊惧,便问策马定德:“西贡、腊城的援军被阻隔在柳强镇外,而柳强镇本地又被各路唐军逐渐包围起来,如之奈何?” “柳强镇乃是咽喉之地,此地如果失陷,那么西贡、腊城的兵马便彻底无法来援。相反此地如果得以坚守,唐军便根本无法进逼到台登城,侧翼和粮道也会遭到威胁,请大论交给我一支精强兵马,前去增援柳强,击破唐军包围,把西贡和腊城的援军接应进来。”马定德请缨道。 乞藏遮遮便答应给马定德两千精兵,让他带着自己族人,走北谷山径增援柳强镇。 “神川、会川、曩贡的援军怎么还没抵达?”这时乞藏遮遮又关注起南面的援兵来。 言犹未毕,数位笼官脸色惨白,急忙走入到宫堡里,告诉乞藏遮遮个惊天的噩耗: “云南蛮王反了!” “什么?”乞藏遮遮的双目一阵眩晕发黑。 异牟寻这次出兵极其迅猛,距离最近的会川防御使论乞髯刚准备北援台登城时,南诏大军便攻至城下,宛如神兵天降般,吓得论乞髯只能收缩守城。 这下异牟寻的背刺,对云岭、剑南各路西蕃军马来说简直致命异牟寻让清平官郑回都督一万兵马围攻会川,又让段谷普都督一万兵马据泸津渡口,阻击西蕃神川、剑川的增援,不让他们接近,而后异牟寻本人和郑一道,亲自带领余下两万兵马,绕开会川围而不打,猛攻菁口、羌浪等据点,滚滚往登台城南路而来。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9.浪息曩劝降 异牟寻的忽然叛离,让乞藏遮遮气得是双眼充血,浑身发抖,“此二头蛮最为罔信者!” 然则南诏军在击破了州以南各处据点城池后,台登城的前后都严重受敌,现在是乞藏遮遮要做出决断的时候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大论,事不宜迟,台登附近堪战的精锐还有七八千,某愿意保大论往西突围至昆明城,在彼处可得曩贡城防使论东柴的接应。”马定德此刻也顾不上溜须拍马,他心中对双方态势理解得很透彻:唐军、东蛮,再加上反水的南诏,联合起来的总军力接近十万,外围数万西蕃援军依次被阻隔住,这登台城如困守下去,是凶多吉少的。 就在乞藏遮遮尚在犹豫时,先前在得到索玛告急的曩贡城防使论东柴已领五千兵马,涉过曩贡川,倒是先跑到登台城来了。 城内外的蕃兵欢呼声震天动地,士气一度为之振奋。 宫堡内,论东柴告诉乞藏遮遮:“这次不但曩贡、西贡和腊城的援兵来了,马上青海、无忧城也会各有一万精锐进至此处,援助大论您!” 于是乞藏遮遮便对马定德说:“大蕃在州驻屯兵马过万,加上他们的眷属族人,总人数足有四五万,忽然退去昆明城会有很大困难和骚动。台登城扼住唐家在清溪路上和南诏的联系,如果本论此刻弃守,非但经营多年的成果毁于一旦,还会让唐家和南诏连通,云岭以东的形势便会恶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到了那时就算昆明城还在,又怎能保全?我虽身死,也绝不倾大蕃的国运。” 见到乞藏遮遮决意坚守,马定德低头默然不语。 接着马定德得到的命令是:加上论东柴的援军,由你为向导,共七千人,即刻出击柳强镇,打通台登城和西贡、腊城援军的联系! 记住一旦进入到柳强镇,即刻在烽堠上燃起三堆火焰,并竖起我家族的蛙旗,和西贡、腊城的援兵内外呼应,击溃围困彼处的唐军及其东蛮仆从。 同时乞藏遮遮也没有放弃对南诏的外交努力,他让两名笼官往南走,遇到异牟寻的军队便加以质疑谴责,希望异牟寻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马上对旧保塞城(柳强镇)的总攻,定武、义宁、奉义这三支主力,要倾力而上,务必保证将这城池在最短时间内夺下。”将帅府三衙前移到大渡河南岸望星城的高岳,把笔往案头奋力一掷,接着对李宪、周子平说,“告诉东蛮的两林、丰琶大鬼主,他们马上可能会遭到两面夹攻,千万要依托竹城坚守住,各支东蛮兵的部伍,都得配上名西川、兴元的军校指挥监督,有阵前斩人的权力,严惩一切动摇军情的行为。” “你的神器军五营也该出动了。”韦皋在旁侧要求说。 高岳说这是当然,郭再贞领铳手三营驰援东蛮竹城,苏浦领攻城炮二营并定武军步卒共三十个营,出望星城,对先前驻营在那里的十个营,包打旧保塞城; 义宁军兵马使张敬则,统率义宁军步卒三十个营,至竹城右翼阵地,随时准备投入到对西贡、腊城蕃兵的打援战斗当中; 米原、扶余淮、明怀义领定武、义宁的所有骑兵,西川将领武导、扶忠义则领奉义军各营骑兵,作为预备机动军力,稍次布阵在登台城北谷和廓清军城的中间地带,静候出击指令。 二十九日,台登城胡浪山对面的唐军东川营砦当中,许多士兵手持弩机和弓,无不立在垒墙上,纷纷伸长脖子,目瞪口呆地望着西北侧的山谷山麓处:成千上万的西蕃士兵自台登城而出,沿着数条山路,竖起各色战旗,列成庞大长长的队形,如巨龙,如洪流,号角声、铜鼓声、铜钲声响彻整个北谷方圆十多里的地带,目标便是增援更北端的柳强镇。 东川兵马使谢法成严禁麾下出战,除去事前得到韦皋、高岳的“不得出营战”的命令外,更因其营垒西侧全是陡峭的沟壑,和起起伏伏的悬崖,一条蜿蜒的绳水夹在中间而过,直至入台登城这种地理态势,让他能望见台登城西蕃军的行动,却无法对其实施打击。 一日之间,论东柴和马定德便领七千兵,成功进入柳强镇。 站在城头,论东柴望到,西贡、腊城的援军营地,就在城西西贡川的对岸高台上,阻峙在其间的,则是东蛮构筑的“竹城”。 此竹城呈细长的偃月形,对西一面,对东也有一面,外围掘有环绕其的水壕,引入的便是西贡川的河水,内里坚守的有六千东蛮兵,并有粮道和唐家廓清、望星军城相连。 “速战速决,明日便燃起烽火,我们从此城里进攻,腊城的悉多杨朱从对岸同时突击,务必要将此竹城踏碎。”论东柴当即决定。 马定德则不做声地看看竹城,又看看柳强镇北侧定武军十个营于此地事前构筑起来的鱼鳞形围城营垒,而后对论东柴说:“城防使只顾安心出战,某在城头用巢车和令旗调度。” 当夜,柳强镇城墙下,一名西蕃笼官打扮的,悄然来到马定德的营砦前,自报身份,“我乃是昔日羌浪的笼官浪息曩,来见马定德,并带来了唐家淇侯的密信。” 营砦里,马定德握着剑柄,望着浪息曩,“木瓜岭之战你居然没死,还苟且叛敌,居然还有颜面来见我?” 原来浪息曩是该地羌浪的笼官,而马定德则是沙野的笼官,两人素来相识。 “我是来感谢大兄对我妻儿照料的恩情的。”浪息曩正色说道,接着奉上礼物。 马定德用剑尖挑开盘子上覆着的锦帕,全是金灿灿的马蹄金。 “韦连帅、高淇侯,对大兄那是非常的赏识,认为取登台城非大兄协助不可啊!”浪息曩虽然无耻,但也无耻得开门见山光明正大,“我入唐后,淇侯对我是青眼相加,不但奏请朝廷封我为六品武散官,还给了宅第、林苑、产业;大兄的才能十倍于我,何不背弃苦寒西蕃,投往光明唐土,全族人便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住口,我岂能做出如此厚颜无耻的勾当?带着你的金子,滚回到唐军那里去,看在我俩昔日交情,今日不杀你,他日如你再来,我不但杀你,还要把你妻子全都杀掉。” “那既然各为其主,大兄不妨让我从这里接走妻子,大兄你如想和百余族人和必亡的柳强镇、登台城一道同命,我绝不勉强,心中只有倾敬而已。” “你!”马定德是愤怒难当。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0.四忍四难忍 浪息曩忙不迭地将马蹄金收回怀中,还往马定德索求自己妻子。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马定德本想杀他,可自己本身的抵抗意志也不坚定,对整个台登城战役前景同样感到悲观,心念留着浪息曩当个中介也是不错的选择,便真的把对方的妻儿送出,把浪息曩礼送出营。 临别前,浪息曩提醒马定德:“唐军有威力巨大的新式火器,可射石丸达五百步开外,城墙角楼中之无不粉碎,如果开战时,大兄切莫着鲜明衣甲,切莫立在马面敌台醒目处。此外大兄如回心转意,便在北墙处竖白旗,某定会在唐军攻坚前再来,不过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万望大兄谨慎再谨慎。” 浪息曩离去后,于逡巡两可的迷雾里,马定德度过不眠的一夜: 降?柳强镇城内及四周堡寨,有精锐八千,总不能一箭不发,就投降唐家,那样简直是无能的表现; 不降?如今南诏也背蕃了,台登城被团团围困,我们这群族人数十年间陆陆续续从高原迁徙驻屯到这里,对逻些城的情感枢纽并没那么紧密,像浪息曩那样为自家自族谋出路,也是合情合理的举动。 待到第二天清晨,柳强镇城中骚动不宁登上战棚的马定德,蓦然发现北面山地上,唐军营垒和军伍数量暴增,因为高岳主力定武军四十个营,共八千余将兵都靠过来啦! 城西竹城内,昨夜子时忽然也火光齐举,进入了一支唐军加强。 几名笼官和曹长告诉论东柴、马定德,这支唐军约莫两千人,所持武器非常奇怪,好像铜铸的“唧筒”似的, 隔着高耸密集的竹栅,马定德瞧不清楚列阵其后的唐军新武备到底是什么。 西贡川薄薄的晨雾已然散去,论东柴没工夫考虑考虑敌情的变化,就要求马定德立在马面女墙后点燃烽火信号,并配合巢车来调度整个柳强镇战场,自己则要领五千城兵杀出,配合对岸腊城城防使悉多杨朱,击垮唐家的竹城。 “可北面出现大批新锐唐军,且是最精强的山南定武军,属唐家阵营中最可怖的敌手。暂且不要点燃烽火为好。”马定德劝说论东柴持重。 可马定德还不晓得,他此刻已被“出卖”了。 出卖的方式还是堂堂正正的。 南诏异牟寻猛攻州南门沙野城时,乞藏遮遮派遣的使节到来,责问异牟寻为何叛蕃投唐,异牟寻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对西蕃有“四忍四难忍”: 西蕃在神川设立都督,煽动三诏浪人以利罗式为首,不断对我南诏掀起蚕食、暴乱,迄今十二年,此一忍; 西蕃祸起萧墙,近臣跋扈,尚结赞、论莽热多次压迫我南诏小国,冤情无法上诉,此二忍; 西蕃多次强逼南诏君臣的子弟为人质,又索取各种贡赋,我邦不堪重负,此三忍; 西蕃怂恿浪人首领利罗式咒骂南诏,说“灭南诏者非我其谁,必将尽夺阳苴咩城财富”,此四忍; 西蕃送六十甲士环侍利罗式身边,助其凶焰,不劝其悔改,此一难忍; 西蕃多在我邦国腹心要害处筑城,移民来守,使我邦疆土支离破碎,此二难忍; 西蕃无端夺取西山女王(西山的女蛮国)之位,又无辜逼走退浑(吐谷浑)、处月(沙陀)二族投唐,二族不及走者皆被杀害,我南诏每思有朝一日也会惨遭同样灾祸,心寒胆战,此三难忍; 西蕃赞普又索要二诏(诏是异牟寻,二诏即国内的二号首长),也即是我的王弟凑罗栋入逻些城为质,妄图要挟我邦,此四难忍。 “有此四忍四难忍,足见你蕃悱刻无极,我邦已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如今决心抛弃你等,投靠皇唐,还请赞普答应,如不答应,异牟寻愿起洱海滇池全部精锐,誓死捍卫我云南的疆土。”异牟寻的一席话让乞藏遮遮使节感到,西蕃和南诏的关系至此彻底破裂,毫无挽留余地! 此外异牟寻还告诉使节:“你国在阳苴咩城的使臣乞胜坨以下百人,已全部被元诛杀,以绝两家之好!” 乞藏遮遮的使节听说乞胜坨等被害,勃然大怒,指责异牟寻居然杀害使臣,简直毫无信义。 “先前元取沙野城,遭你家南道兵马伏击惨败,把会川城都丧失了,危急时刻还不是你家一名叫马定德的笼官没有信义,接受元的大笔贿赂,才把元放出西沪水的。”异牟寻得意洋洋,还不忘离间西蕃内部一把。 当使节返回登台城,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乞藏遮遮时,乞藏遮遮大怒:“派人去抓捕马定德,械送回台登城来,由本论亲自审判他。” 这时大部分的城防使、料敌防御使、笼官都苦求乞藏遮遮,称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马定德有勇有谋,如将他下狱,不但让大论你自丧一臂,且会动摇全州的军情士气。 “这种无常的人,本论怕他马上把柳强镇也卖掉了!”乞藏遮遮不依不饶。 可乞藏遮遮刚来这里为大论不久,没想到这儿的各位西蕃军官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乞藏遮遮捕拿马定德的人手还未出城,暗地里便有人抄小路驰奔到柳强镇,提前将此事告诉马定德。 马定德畏罪,紧急召集族人商议,结果大部分都建议:柳强镇就在你手里,何不献出它为人情,投奔唐家呢? 于是马定德心生歹毒,趁登台城来捕拿他的人还没到,撺掇曩贡城防使论东柴说:“今日唐家援兵新到,不知虚实,后来仔细侦察,见新来的唐兵还在忙着立垒,明日清晨可趁对方不备,便可在城头燃起烽火,阁下可出兵大战,专力破竹城;某在城中抛石,领敢死出战,牢牢牵制住唐家定武军。” 论东柴哪里晓得马定德的奸诈,当即就答应下来。 夜晚,乞藏遮遮前来捕拿的人,还没进柳强镇就被马定德的族人伏击:这七骑在山路上,被前后左右堵住,全被射杀并割下头颅,无一幸免,悄无声息。 同时马定德在北墙竖起面白旗,并把箭镞点上火,连射三矢,飞入定武军围城壁垒中。 “很好,让浪息曩告诉马定德,只要他肯来投,本尹愿和城武连署保奏他为四品武散官将军!”望星城里,正在彻夜为攻势做准备的高岳大喜,对虞侯李宪如此说到。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1.秋娘火箭溜 四更天,和潜入的浪息曩完全谈好条件的马定德,登上柳强镇城头,举起火把,点着了三大堆苇草,悬起了蛙旗,烽燧火焰顿时冲起,照亮了依旧墨黑的夜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很快,柳强镇城门处,及各处西蕃堡寨、营垒喊杀声大起,曩贡城防使论东柴奋勇策马而先,领五千精兵蜂拥尽出,对竹城东墙垣杀来。 同时西贡川高台地上,来自西贡、腊城的近万西蕃兵,也步骑齐出,涉过河川,对着竹城的西墙垣发起攻击。 城中,马定德装模作样地挥动佩剑,指挥属下在墙后拽动绳索,让七梢、五梢对着城外定武军营垒射出密集的石块,以示“牵制”之效。 此刻竹城内,唐兵和东蛮兵早已做好应战准备,专等西蕃自投罗网: 许岌、骠傍、苴那时各自指挥东蛮兵,于竹城中央持矛列阵不动; 蔡逢元领两营车铳手,列阵在西墙垣的竹栅后; 郭再贞领一营车铳手,列阵于东墙垣的竹栅后。 “按神器歌诀,发铳!”微微歪着脖子的郭再贞,望着竹栅前,自柳强镇城山坡处暴风骤雨般扑来的论东柴各部步骑,摇旗高声下令。 近八百定武军车铳手,分站三番,前番端起手把铳和神雷火箭)此两种火器重量皆三斤上下,端在手中可谓轻便,并且已有简易的点火装置,即火门上的铁盖,绑着点着的火绳药捻,既可防潮,也可扣动击发),中番则在用木马子捣实药室,后番正检查着火药、捻子,并用鬃毛搠杖清理前膛。 “砰砰砰”,一阵雷霆齐射,竹栅缝隙处射出一团团青烟,而后飞散汇聚起来。 接着中番上前,又是阵齐射。 后番再更迭上前,铳弹和火箭渲亮黎明前的夜空,如灼烧群蜂般倾泻而出,疯狂蛰咬贯穿着西蕃骑兵们的铠甲和血肉之躯,许许多多英勇突击的曩贡蕃骑,人马颠仆翻滚,在悲鸣中阵亡殒命,冲锋的队形也被完全打乱,大部分战马被这种轮番射出的火药武器吓得惊恐不已,然则它们好歹是经过严格训练选拔的,在主人的驱使命令下,可以迎着箭雨舍命冲锋的,所以没有乱跑,倒下的永远倒下,可没倒下的依旧在奋勇前冲着! 至于东面竹栅后,蔡逢元指挥的两营车铳手,火力更是倍于郭再贞所部,飞射出的烈焰、火蛇,掠过西贡川乌黑的水面,把它照得闪闪发亮,也照亮了西蕃骑兵纷纷饮弹没羽,坠入水中的凄惨画面。 百步内,竹城防栅后,唐兵们将一辆辆插满大火箭的独轮车给推出,抵在防栅间的土垣后,这样有利于“群鸦飞火炮”的射界。 上下各八个溜槽,火箭上还帮着镞刃、刀剑、长矛不等。 虽然高岳在官方立场上,给这种武器命名为“群鸦飞火****的是个名头响亮,可普通士兵私下地却亲昵地称其为“秋娘”。 白乐天《琵琶行》里曾有“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的语句,可见秋娘在唐时正是美貌女子的代称,也更是唐兵们心中爱恋的集合体。于是“群鸦飞火炮”火爆而炽热的发射景象,很容易就得了“秋娘”这个形象的称呼,自从一名营将用毛笔在炮车上写下这个名字后,整个定武军的营地里很快就流传开来,约定俗成。 “秋娘”尖利的啸声四起,一簇簇飞舞的烟火中,无数绑着火箭溜的刀枪挟着劲风射出,直接让西蕃骑兵人马同时被洞穿,击毙者不计其数,更有火箭溜窜入后继的西蕃步卒矛阵当中的,也是血肉横飞。 三十步内,东蛮兵开始往外抛掷“震天雷”,这种器物外有铁壳,内藏神雷药、虎药(毒药)、铁渣、砒霜,点燃捻子后,像投石那般抛出去,是阵阵火光炸裂,毒气翻涌,而后东蛮兵举着没有切削的大毛竹,还有锋利的长矛,抵住防栅,将矛刃伸出间隙处,捅刺戳杀泅过水壕扑上来的西蕃兵。 竹城,很快化为了杀场,自两个方向攻来的西蕃步骑,反遭唐军手把铳、火箭溜和震天雷的猛烈阻击,这些火器几乎覆盖了所有的距离,再配合防栅和长矛,杀得蕃兵死伤惨重。 倒霉的论东柴,被一枚秋娘火箭溜击中,铠甲悉碎,灼伤遍体,几名披着虎豹皮的亲随拼死将他给拖回来,只剩半条命而已,失去指挥官的曩贡蕃军阵势大乱,纷纷往柳强镇的营垒败退。 西贡川内,西贡、腊城冲锋的蕃军也蒙受重创,数百人丧命落水,悉多杨朱冒着硝烟,狼狈败退到对岸高台地去。 这时马定德伺机派遣“敢死壮士”,打开柳强镇城北门,喊杀声大作,突往定武军的营垒。 结果兴元都知兵马使高固亲率五个营的将兵出战,马定德的敢死们立刻回身,往城中跑高固紧追不止,至北门处时马定德在城头扬起白旗,大呼“今日我全族投唐,城兵随我者不死!” 于是定武军前五个营,一哄而入,打到了柳强镇城中,马定德和所有族人大开各处城门,降服在唐军马头前。 定武军其他各营,依次发起突击,猛攻城外的西蕃营垒、堡寨,马定德、浪息曩各自骑马为唐兵先锋,每到处营垒前就高呼西蕃败了,先降者不死。 整个柳强镇的西蕃军马是人心大乱,有的弃甲兵投降,有的自己放火焚毁营地遁逃,有的在混战里自相践踏,往镇南通往台登城的各处山路上,仆满蕃兵人马的尸身,其中曩贡城防使论东柴脱逃没过两里,就因创伤恶化难忍,下马后在棵松树下拔剑自戕了,其首级被定武军第二将第五营第二幢队士兵割取,开始往望星城方向献捷请功。 傍晚时分,柳强镇也即是保塞城的望楼上,悬起了黑白貔貅战旗,西贡川岸边的悉多杨朱部望见,无不丧胆绝望。 高岳和韦皋得到捷报后,即刻赶赴柳强镇。 马定德跪在他俩马前,高岳和韦皋赶紧将其扶起,安顿好对方的族人,并给予大批赏赐,马定德感恩戴德,便对唐家献策:“此刻勿用急攻台登城,而是可强渡西贡川,再击破悉多杨朱,绝西蕃外援,如此台登城便是绝地,乞藏遮遮必不战而自溃。”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2.台登陷绝地 “如乞藏遮遮自台登城以西南,往昆明城而逃,又该如何?”高岳询问了这个最让他关切的问题。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马定德便说,所以要先击破西蕃西贡、腊城方向的援军,而后急下,夺占诺济城、昆明城,便可阻绝乞藏遮遮的退路。 “速度要快,要趁乞藏遮遮改变决心前,封死他。” 韦皋和高岳都同意,便急切做出以下部署: 一者,蔡逢元、郭再贞的三营车铳手,定武、奉义、义宁三军骑兵们后发,而后再以东蛮兵为先锋,三波急袭,攻陷西贡川对面的高台地; 二者,定武军自柳强镇,配合马定德的降兵,至台登城前步步为营,挑衅吸引乞藏遮遮的注意力; 三者,奉义军、义宁军的步卒除去休整外,各抽出十个营,迂回往西南,攻拨诺济、昆明二城,并招降当地磨些蛮; 四者,传令东川兵马使谢法成和黎武城军使刘朝彩这两路,往胡浪山西蕃大寨发起进攻,营造声势,在侧翼牵制乞藏遮遮注意力,并随时与异牟寻兵马取得联系,早日完成合围台登城的准备。 得知马定德叛变,论东柴战死的乞藏遮遮,是痛心疾首,待到他上了台登城的敌台时,望见各个方向都有唐军声势浩大的攻势,绳水对岸大批东川兵,正在猛攻胡浪山上己方营砦,双方互相纵火厮杀,喊声随着风阵阵传来。 不久刘朝彩部也切入到胡浪山的后方,开始往铁石山攻击。 而来自柳强镇方向,是高岳定武军的兵马,还有马定德带领的三千叛敌蕃兵伴同,马定德和浪息曩尤其嚣张,到处劝告西蕃堡寨开门投降,随即定武军士兵就把降服堡寨的土木砖石拆掉,进抵台登城对面五里开外的山峦处,构筑起工事营垒来。 至于南诏王异牟寻,也已攻陷后面的沙野城、三阜城,杀死两城驻屯的数百蕃兵,以泄昔日兵败西沪水的愤恨,只放五个少年来台登城报信,制造恐慌。 恐慌也确实满溢出来,台登城内守兵人心惶惶,很多料敌防御使、笼官都来哀求乞藏遮遮,不可再固守下去,趁着西南的路还没被切断,赶紧往昆明城逃。 “还有青海、无忧城的援兵没来呢!此外如本论就这样逃走,岂不是出卖西贡、腊城的援军?他们肯定遭高岳、韦皋攻击而覆没的!”乞藏遮遮犹自死硬,下达命令,台登城是城峻沟深,周围多有堡寨环卫,兵器、粮食足以支撑三年,各位只要下决心死守,唐军很快就会耗尽补给而退走。 这时乞藏遮遮不知道的是,高岳和韦皋已命大军强渡西贡川,对悉多杨朱部所据守的台地发起总攻了! 号角声和战鼓声响彻河川,最先涉水的是打头阵的东蛮兵,他们密密挨着,扛着长矛和砍刀,前赴后继扑上了岸侧,两位鬼主苴那时、骠傍尤其奋勇,亲自骑马立在阵头,和高台地反攻过来的蕃兵死战,双方一队队兵马,全都纠缠在高台地下的河滩,尸体、血迹铺满其间。 “唐人的骑兵来了!”一层层挥动戳刺的武器间,西贡、腊城两地的蕃兵听到脚下土地雷鸣般战栗,而后在他们纷纷往左望去,定武军陷骑、突骑、游骑三营,义宁军骠骑、轻骑、战骑三营,还有西川奉义军鸷击、迅电两营骑兵,外带兴元、西川的骡子兵,人马如骤雨狂风般,无数旌旗招展飘荡,无边无际列着阵队,也已渡过西贡川,对己方侧翼攻来。 现在西北、三川的唐家方镇拥有强大的骑兵队伍,作战时已丝毫不怵向来以骑兵见长的西蕃了,别说什么突击步兵,就是打骑兵对攻也是嗷嗷叫地就硬上了! 悉多杨朱亲自带着骑兵,赶紧纵前,和强攻奔袭来的唐骑们冲杀在一起,瞬间飞斧、箭矢、投石雨点交错,血飞溅在各自的痦子甲上,接着便是手持马槊互刺,倒下来的都是两国最勇敢最优秀的战士...... 这次唐军攻来的骑兵、骡子兵足有六七千,再加上悍不畏死的数千东蛮兵,悉多杨朱颓势渐显,这时蔡逢元和郭再贞领三营的车铳手也赶到了。 悉多杨朱恐退路被断,便下令全军退往高台地,伺机突围,这台登城是不准备去救了。 可悉多杨朱急,唐军更急尤其是丰琶鬼主骠傍,和西蕃有深仇大恨,径自说:“勿要放高台地上半个蕃兵回去!”说完,便一马当先,鼓舞刚刚渡河血战的东蛮兵们,不顾伤亡和疲累,奋勇攀爬仰攻高台地,悉多杨朱所部惊骇不已,急忙从高台地奔逃蔡逢元、郭再贞的三营铳手截断山谷间的通道,轮番猛射火铳、火箭,唐军骑兵也追至掩杀,悉多杨朱在突围途中饮弹身亡,西贡、腊城此路援军土崩瓦解,逃回去的十不存三。 随即,另外路唐军从西贡川间穿插过去,攻陷诺济城,此城后来被韦皋改名为普安城。 两日后,青海的西蕃援军在不知情下,通过西贡川河谷时,又被两侧唐军和东蛮兵伏击,当即战死三名料敌防御使,十五名笼官,青海城防使论突结梨仓皇败走。 感到绝望的乞藏遮遮,这时才想起派遣三千士兵,往昆明城而去,企图保障逃出来的道路。 然则高岳和韦皋又遣送十个营赶过去,巩固了既得的诺济城,昆明城和台登城的通道同样被截断。 数日后,异牟寻的大军攻陷苏祁县,自南面堵住了台登城。 这下乞藏遮遮真的是四面被围了。 唐军接连击破西蕃来自西贡、腊城、曩贡、青海的各路援军,声威大震。同时西蕃军马连续败绩,南诏背反的消息,也传到了赞普赤松德赞的宫廷当中。 赤松德赞将尚结赞唤入,很沉重地对他说: “唐军势大,几路前去救援台登城的兵马都遭到惨败,云南二头蛮又尤为无耻地背叛了,依本雍仲的看法,我们很难在州取得胜利。” 其实尚结赞比赞普的心情更加忧虑,毕竟他最喜欢的长子就被包围在州台登城啊! 可他痛苦地闭上嘴巴,不作声。 赞普知道他的苦衷,就低声说:“宁愿丧失整个州,也不能失去乞藏遮遮,本雍仲已经下令,让无忧城的论莽热领一万兵再去增援台登城,同时本雍仲出一万东岱禁兵,也去救......乞藏遮遮只要坚守两个月,便没有大碍的。”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3.满地山水寨 “两个月,两个月。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尚结赞在心中如是想到,按照常理来说,乞藏遮遮在台登城那样坚固的城池,并且凭仗经营储备多年的粮仓,莫要说两个月,就算是两年,又有什么困难? 可今时不同往日,自从高岳出现后,很多事情都在改变,且是那种脱离他认知范畴的巨变。 然而两个月,乞藏遮遮还是能坚持到的吧! 于是尚结赞叩首,感激赞普对那曩氏家族的善意,随后他请求自己亲自挂帅,统领东岱禁军去救台登城。 对于这点赞普并未给出明确的答复。 待到尚结赞离去后,王宫帷幕后蔡邦王后走出来,对赞普说到:“天神赞普啊,昔日在华亭时你曾给过尚结赞东岱禁兵,可去了近万人,活着回来的不超过两千,禁兵的防御使、小千户长和曹长们,都不信任尚结赞的能力,认为他是个晦气的将军,赞普您必须得慎重选择将领才好,不应让尚结赞统军。” 对此赞普也表示同意。 接着王后就推举说:“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赞普您的三子,已成年而英武的牟汝了!” 赤松德赞有四个儿子,大儿子牟赤松波早死,次子牟尼跟了莲花生,四子牟迪跟了摩诃衍那,只有三子牟汝入了军营,研习武艺和骑射。 “马加东格(王后的名字),本雍仲知晓你和那曩氏家族有仇怨,如果让牟汝去救援台登城,恐怕大臣们会有所议论,如救援不力,会影响赞普和三尚四论家族间的关系的。” “我主张让牟汝去,恰恰是为了赞普您的权力,军队特别是本部禁兵,本来不就该让亲生儿子来执掌吗?” 赞普沉吟不语。 这时几名宫廷侍从奉着插着银鹘的木简,隔着帷帐,交到赞普的手中。 “什么,河西、陇右的鄯、甘、肃、凉、秦、渭、成等州郡,唐人温末纷纷起来暴乱了?”看到这个消息,赞普的双眼一黑,差点没把持住。 明明不过是群被征服的孱弱奴隶,一群名为“温末”的连庸都比不过的汉人,居然会发动暴乱...... 其实这时河陇地区的情况比赞普所能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自从段佐和数千不甘心去甘州屯田的汉人,杀死押送的西蕃军官,登焉支山举旗后,屡屡打败前来征剿的小股西蕃部伍,队伍名气更大,而同时段佐也派人下山,前去联络鄯、甘、凉被奴役的唐人,“我用牲畜、药材、粮食来换你们手中的麻绢,何如?” 结果唐人们就问:“在焉支山上,要不要为宫堡服役?要不要缴纳牛腿税?要不要着蕃衣、行蕃历?要不要遵守蕃法?” “完全不用,焉支山上所有人结寨互保,耕作自食,守望相助,所有人都改回了汉人的衣装和历法。” “那还交换什么?我们都去焉支山!” 最后温末的起义风暴迅速席卷河陇大地,靠的近的千方百计扔下田地、庄舍,逃亡去焉支山入寨;离得远的,也纷纷起事,杀死监押他们的西蕃官员或士兵,入其他的高山,建立起“山水寨”来。 河陇五十万汉人,短短时间内就逃跑了四分之一,建起山水寨数十处,从焉支山到祁山比比皆是,西蕃东道和北道的留守队伍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地去弹压,反倒让事态愈发糜烂。 屯田政策就此失败,围攻沙州的马重英部,军粮供给很快发生困难。 望着依旧不屈,但却城壁残缺且军卒伤亡过半的敦煌城,马重英起了杀心:“随即全力攻城,拨取敦煌后,全军大纵三日。” 除去被敦煌唐家军民英勇抵抗激怒这个因素外,军粮不济,也是马重英决意发起总攻的重要原因。 恰恰此刻,牟迪、娘.定埃增和大乘和尚摩诃衍那经过长途跋涉,来到营地当中。 马重英大惊,不敢怠慢,前来迎接牟迪王子。 “沙州敦煌城内佛寺珈蓝众多,且有无数无价的经卷,不忍心见它们毁于战火当中,特来央求大论,争取让敦煌自行开城投降,保全其百姓、军卒的性命。”牟迪立在营帐里,对马重英合掌说明来意。 马重英内心极为不乐意,“我攻敦煌,旦夕可下。士卒苦战多日,死伤也重,如不劫掠此城,恐军心会发生动荡。” 袁同直这时上前,对牟迪建言数句。 牟迪便说:“敦煌城处流沙、河西间,先前商旅往来繁忙,是座富足的大城,如大论您能不杀生、不劫掠、不纵火,可以和城中人户约定,每户出四匹为‘乞活帛’、五斗粟麦及定量的盐、胡麻油、酒为‘全生粮’,每座佛寺则出银五十两,作为保全门户的赎金,用来赡大论的军队,何如?” 这话说的马重英犹豫不决。 此刻最被马重英尊重的大乘和尚摩诃衍那,也劝说马重英:“如能让敦煌城免于兵火,那绝对大欢喜事,也绝对是大论你的善业!” 不久,敦煌残毁的敌台里,一些城垣后的守兵,还打着“豆卢军”的战旗(沙州敦煌在盛唐驻屯的军队军号为豆卢),拄着弓弩或者陌刀,缓缓站起来。 城下,一列西蕃骑兵举着白旗徐徐而来,用汉话喊到不要放箭,有话要对你们太守说。 阎朝身披铠甲,很快站在台上。 西蕃骑兵们便宣告了“城若降,我等不杀不掠,但需要人户、佛寺缴乞活的钱帛米粮”这一系列条件云云。 “我怎么知道,把城门打开降服,你等会遵守诺言?”阎朝满心的不相信。 对方便说,这是北道大论马重英接受鄯州大德高僧劝诫所致,你等不用担心。 阎朝便说:我也在敦煌城内大寺中邀请一高僧,出城来和你们商议条件,谈妥后自然可开城。 而后,阎朝便去寻找谈判的僧人,但暗地里却传令全城百姓、军卒,抓紧时间拆毁自家屋舍,修复被损毁的城墙、望楼,并说城东的盐池也被西蕃侵占,便用军府里的布帛铜钱高价统购城中富户、寺庙储藏的盐,均分给所有人,以作长久坚守之计。 所以阎朝实则是铁定决心,绝不降服的! “贫僧法界,本龟兹莲花寺僧人,先前驻锡于敦煌寺中,来代表阎开府,与西蕃的将军、高僧商谈开城事宜。”马重英营前,一名敦煌城里出来的僧侣,对马重英、牟迪、摩诃衍那自我介绍说。 “法界......莫非是玄宗朝入犍陀罗的车奉朝?”旁边的行者袁同直暗暗吃了惊。 14.安西援军至 对面的这位法师正是车奉朝,泾阳云阳人氏,原本是唐朝的儒生、官员,后在玄宗朝随使团送前来朝贡的宾国(今巴基斯坦白沙瓦)使节归国,结果抵达目的地后却因病滞留在犍陀罗,便发愿如果病愈,就皈依佛门。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而后病果然好了,就当了和尚,法号“法界”,游历犍陀罗、天竺等地研习佛法,精通梵语,却愈发思念故土,在得到同意后翻越葱岭,准备回唐家,到了西域后见龟兹佛法兴盛,便在莲花寺中把带回来的佛经,翻译成汉文,结果在龟兹、敦煌一呆便是三十年,等到他恍然醒转时,才察觉世事变迁,河西陇右已尽丧蕃邦,回到故乡的心愿变得渺茫起来。 “我亦想回故乡啊!”营帐外,袁同直悄悄站在法界的面前,低下头,泣不成声。 也许待到回到故乡早已物是人非,早已沧海桑田,甚至可能掩埋在无尽的流沙和水泽下,可故乡永远是故乡啊! 法界和尚紧紧握住袁的手,只说了个字,“拖。” 随后二位心领神会,再无交流。 马重英营帐里,很快就变成法界和摩诃衍那的“舞台”,二位都是大德高僧,谈论起佛法精理来是天花乱坠,最后简直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我想要邀请你去龟兹莲花寺,你想要邀请我去鄯州文殊寺牟迪、袁同直、娘.定埃增,包括西蕃营地内许多将官,都团座在四周谛听。 一旦谈到开城时,法界就会十分巧妙地拖延或引开话题,这种能力对他而言简直是轻车熟路。 如此反反复复拖延了五日光景,最终法界和尚才答应了开城投降,不过他又对马重英请求说,请再给五日时间,让阎朝筹齐乞活的钱帛米酒,随后法界便飘然离开马重英的营地,返归敦煌城当中。 结果这数日,阎朝已指挥全城人,抢修好了被损坏的城墙塔楼,便登城指着前来“接受”的西蕃人大骂:“我堂堂太原阎开府,岂可能开城屈膝降蕃狗乎!蕃狗尽可来战!” 马重英大怒,知道中计,情急下指挥大军攀城猛攻,敦煌城内唐家军民同仇敌忾,加上城垣坚固,再度打退了敌人一次次的进攻。 “我刚刚做了个梦......”血战后,疲累无比的阎朝醒来后,坐在城头,怅然看着远方天际的云,悠悠对身边正在整修弓的士卒说到,“我梦到安西和北庭的援军都来啦,河西、陇右方向曾经的行营也杀回来啦,豆卢军、赤水军、威戎军、神武军......他们都穿着崭新的铠甲,扬着鲜艳的战旗,骑着各色骏马,铺天盖地地来敦煌......”说完,阎朝摸摸下巴上的胡茬,看着茫茫沙漠里,哪里有半点梦中的景象呢?这时他仰起脸来,想起两个战死的儿子,努力不让泪从脸颊上流下。 艰苦困境当中,最最难的,不是坚守下去的勇气,而是如何对抗深深而寒冷的绝望。 “阎开府,阎开府......”这时几名守兵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城西处。 等到阎朝循声来到此处城垛后时,猛地还以为见到了沙漠当中的“海市蜃楼”。 只见凸起的三危岭两侧平坦无垠的沙海里,阳光居于云层正中央的“漏勺”处,直射下来,染得阎朝一片明晃晃的金黄色,可蒸腾变形的暑气里,很快就反射出豆子大小的银光,点点如鱼鳞般,最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地平线竖起了战旗,还伴随着行军的鼓声,那光芒是士兵铠甲折射出来的,战旗下便是他们严整的步伐...... “安西四镇的兵马来救敦煌啦!” 这不是梦,安西三千士兵,携带着水囊,顺着沙漠里的河流,驮兽十有六七死在征途里,但依旧完成了壮绝的行军,最终来到了敦煌城西,穿过了玉门故关,穿过了阳关,最终穿过了三危岭,直向城池而来。 因敦煌西全是沙漠,西蕃无法在此扎营,也根本不会相信安西的唐军能横跨浩大的沙海前来增援敦煌,故而这批安西的士兵没有收到什么阻碍,便在城兵的欢声和接应下,进入到了城内。 阎朝和安西诸镇镇守使,都是热泪盈眶,互相死死抱住,按着肩膀,是欢呼雀跃。 城下的七梢前,马重英脸色气得铁青,狠狠地回首,望着同样惊讶的牟迪、娘.定埃增,心想全是这群僧侣坏了夺取沙州的大事。而今敦煌城不但城防巩固完备,且得到了三千援兵,再想将其攻下来是何其大的难度? 背后,瓜州、肃州、甘州、凉州等地的汉人纷纷暴动起义,上山结寨,劫掠西蕃的田地、粮仓,这支军队的给养已经难以支撑下去。 夺目的阳光下,来援的疏勒镇守使鲁阳威风凛凛地立在敦煌城头,拉弓对西蕃的围城营垒射出三支鸣镝响箭,随后中气充沛地大喊: “唐家安西北庭宣慰大使俱文珍,马上就会领回纥铁骑和北庭唐兵,踏破玉门关来此,尔等还不趁此刻退走,尚能苟全性命,不然天兵飞至,定叫你等鸡犬不留!” 马重英咆哮起来,拔剑猛砍七梢架数下,接着低头大声骂了句“可叹,可恶!撤围,烧营,回甘州和凉州去......” 沙州敦煌城下,三万西蕃兵垂头丧气,在城上守兵的欢呼和辱骂声里,骑上战马,携带着武器,卷起了穹帐,而后点燃了营垒,又点燃了攻城的器械,熊熊大火绕着敦煌城三面不熄,接着退走。 行到敦煌东盐池边,行者袁同直忽然被数名蕃兵拖曳下马,还没等他开口辩解,鼻子和脸颊就重重挨了几拳,血当时就溅出来了,缁衣也在粗暴的拉扯下被撕裂,袁同直的脖子被强硬地摁住,跪在盐池边的草地上。 “这个汉地僧,勾结敦煌里的那个法界和尚,欺骗出卖了大军!”马重英从马背上跃下,拔出利剑下,“他是内奸,让我亲手杀了他。” “我没有,我没有。”袁同直挣扎着哀叫起来,鼻血滴滴,冒着热气,坠入到膝盖下的砂地里。 但这并没有用,马重英的剑刃,距离他已经只剩下三尺不到的距离了。 15.西蕃启示录 “我不过是想要救敦煌的佛法,因为我现在是行者,入了桑门,再也不存在什么汉人蕃人的差别了!”袁同直看着越来越近的剑刃,不断用简单的蕃语嘶吼辩解着。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那边站着的努琼惊恐地捂住嘴巴,她认为马上就得眼睁睁看着这个出身唐土的行者人头落地。 “住手吧大论,袁行者和那龟兹莲花寺法界素未平生,他之前来寺庙里说要救敦煌的佛法,也是发自本心的,我和大乘和尚及牟迪王子都可作证。”马上,披着袈裟的娘.定埃增也为袁同直求情。 他之所以这样做,倒也不是完全出于对袁的同情,娘氏家族在西蕃早期历史里曾显赫过段时间,但自从他先祖娘.尚囊被松赞干布惩处后,家族百年间都非常式微娘.定埃增自小就抱定复兴家族权势的梦想,西蕃贵族视家族荣耀远远高于国家颜面,定埃增也不例外当初得到马重英推荐,进入佛门,得以接近牟迪王子,不过是他计划里的一环罢了。 “僧侣的安全神圣不可侵犯,哪怕对方是位大论”,通过救助袁同直表述出这样的道理,这才是娘.定埃增如此做的根本原因,“僧侣的证言,在大蕃的土地上是不用质疑的。” 听到这话,牟迪和摩诃衍那也一起点头,表示赞同。 气得马重英收剑回鞘,一脚将袁同直踹翻在盐池边的地上,然后瞪了牟迪王子眼,这眼神十分复杂,重新跨上了马背,悠悠地走了。 西蕃的骑兵,人人在经过时,也会好奇地望着趴在地上不断咳嗽喘息的袁同直眼。 盐池边沿的草很少,砂土里渗着灰白的颜色,那是化为硬壳的盐土,袁同直现在嘴里和脸上沾满这个,导致他的伤口拉扯般地剧痛,但舌头蘸到了咸味后,抵充了因疼痛流泪而丧失的,抬眼看到苍云下平静的盐池,袁同直的心反倒静谧下来。 心中的那个想法,愈发坚定...... 马重英围攻沙州敦煌的行动,在河西、安西残留的唐军坚决抵抗下,也在河陇唐人汉民的奋起反抗下,归于了惨败。 多年后,人们便直接将其当作西蕃帝国急速衰落的转折点。 这样体制的国家,往往保有胜利的时间,比取得胜利的时间,要短暂得多。 恰如其后一代思想、文学宗师韩愈所著的《西蕃亡国警世录》里所言:“西蕃羌戎,本不行仁义大道,其人虽质朴却失于昧信,虽骁勇却失于贪暴,先崇苯教,又佞佛法,王权幽暗,人不堪重敛,又认河陇汉人豪杰为异类,无论贤愚莫敢任者,悉以为奴婢,人心苦厌之。一旦扩张为我中国英武所阻,其势必淹滞乃至分崩离析,以致草泽温末并起而亡,王室暴尸于野,陵寝隳为狐鼠出没之穴,诚可叹哉,而诚可诫哉!” 韩愈清点的很到位,西蕃灭亡的原因无外乎三点: 奴隶制政权固有缺陷,根本不体恤本邦农奴及汉人,视之如草芥,残酷压迫,经济政策上毫无可取处,最后酿成了奴隶的大叛乱而垮台; 国内贵族专权,一旦扩张势头被阻遏,内部矛盾立刻激化,便是自相残杀的局面; 在河西、陇右的新占区不敢吸纳精英汉人参与政权,把汉人全都当作奴隶对待,错失了政权转型进化的机会,最终因其固守的野蛮落后,无情被历史淘汰。 韩愈的这部作品,高岳阅读后亲自用笔在末尾处加上句更警醒的注解:“西蕃不暇自哀,而他国哀之,他国哀之而不鉴之,亦使他国而复哀他国也。” 当然转折点除去西蕃进攻西域的失败外,还有唐军在西南州所取得的辉煌胜利。 六月十六日,州东北胡浪山下,进抵攻陷此处的定武军飞山营,在营垒当中东川兵的惊呼声里,在不易行走的山道上,铺设了一块块木板,形成条从营垒到山头的通道,随后在木板上抹上牛羊油脂,接着用鞭子驱动犏牛、骡马,于两侧牵拉密如蛛网般的绳索,把两门十石重(合计现在五百公斤左右)的大口径铜炮给拉上来了! 这大铜炮在黎武城的“铸炮炉”里,耗费一个半月时间完工,和她俩同时“诞生”的姊妹,还有四门,有两门炮位设在台登城西北侧的秃松山,还有两门炮位则在城东的营垒土山处。 韦皋迫不及待要给六门炮各自以独特而华丽的名字,并准备让工匠铭刻其上。 可高岳却说,名字取得普通简洁点,方便记。 于是胡浪山的两门就叫“胡浪壹”和“胡浪贰”;秃松山的自然是“秃松叁”和“秃松肆”,至于东门处的就是“东风伍”和“东风陆”。 这名字,急得韦皋强迫症差点犯了。 当大铜炮被移动到固定的炮位后,飞山营士卒又在其后掘出了坑来,且用粗壮的铁链钩爪四面固定,据说是防止大炮发射时后坐力和神雷药气浪伤人。 而后望着对面,清晰可见的台登城的城垣、外围堡寨,还有拐角处高耸的射楼、马面敌台,及蜿蜒其上的战棚,飞山营士卒将一桶桶硝、木炭、硫磺从骡马背上卸下来,小心翼翼地堆放在掘好的窖中,分类摆放,接着在熟练的炮匠操作下,把三种成分取出,混在一起,加以合宜比例的牛油猪油搅拌均匀,填放入隆起的药室内,冷峻反光的巨大青铜炮口,对准台登城的方向。 旁侧还有许多石匠,正在细心打磨着石造弹丸。 城内西蕃守兵人心惶惶,乞藏遮遮拒绝了唐军连续三次的劝降,用笔在木简上写下给父亲尚结赞和赞普的诀别信。 信中,乞藏遮遮声讨了两个人。 一位是据说带着东岱禁兵来增援的牟汝王子,他的军队还没过曩贡川就停下脚步,逡巡不前; 还有位是在维州无忧城的南道大论论莽热,他听说自己辖境内西贡、腊城、曩贡去台登城的援军都遭到惨败,两位城防使丧命的消息后,龟缩不敢出战,暗中里又通过西山八国的酋长为中介,接纳韦皋和高岳的贿赂,默认对方提出的“我不取维州,只取州而已,尔壁上观即可”条件,找出种种理由抗拒了赞普的命令。 “真可耻也!”乞藏遮遮的笔尖在木简上,划出了刀刃般的声响。 16.困兽犹作斗 “伟大的天神赞普,全大蕃子民的父亲,台登城已被彻底合围近二十日,先前唐兵集定武、义宁、奉义、东川四方镇精锐军马计四万有奇,昼夜不舍,猛攻我胡浪、秃松、铁石诸堡子,大蕃武士在给予其重大杀伤同时,先后与堡子共殉亡,皆以往生极乐矣,我领部落亲兵和其他各堡寨诸曹士兵,尚有七千二百丁,退守台登城,浴血奋战,唐兵掘壕筑垒,火器、矢石抛射如雨,最近处已迫城墙外不足十尺,驱东蛮在前,如蚁附腥膻,高魔罗、韦夜叉跳梁逞恶,我与全云岭的城防使、讨击使、料敌防御使、笼官、曹长,决意以身殉国,以英勇的鲜血湮没唐兵的凶焰......此次云岭军事的惨败,我以为有三。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一者,州及南道的我蕃士兵,在诸大道当中军纪最败坏,敌前意识最为淡薄,部分笼官在国之存亡关头,弃械投敌,柳强镇的失守即是明证,大蕃之人一旦离开高原严酷之地,就会被唐土的靡靡之音腐化,而今又有云南背叛,使我腹背受敌,实可恨也; 二者,我本已在台登城四周死死咬住唐兵主力,然则援兵作战不利,策略不得法,疏于战阵防备,故导致而今救兵被歼,城池难守的恶劣局面; 三者,军政不畅,某道大论先前便讳败为胜,此刻又胆小如鼠,脖子上圈上无数无形的狐狸尾巴,平日里大料集要钱得钱,要兵得兵,临战却百无一用,先前有人说他会败坏葬送整个国家基业,向时不信,今果然也。” 将木简用笔墨写满后,忽然乞藏遮遮听到数声尖锐恐怖的轰鸣,好像山神发怒,也好像雷霆飞降,他案面上的器具乒乒乓乓,全部翻到,笔尖不仅长划了下,导致最后的署名可笑地斜叉下去了。 整座台登城都在硝烟中摇动着。 六门大铜炮,在配给好神雷药后,炮手们光着汗涔涔的脊梁,用定量铸好的大药匙将其装填好,接着用长长的转杖,将磨圆合隙的石弹轰隆隆塞入到炮膛当中。 一阵剧烈的青烟,从炮口里喷出。 其后掘出的土坑,因为猛烈的后坐力,而飞起阵阵泥土,四周的炮手们被溅得满头满脸都是。 迅速的,六发巨大的石头炮弹,周身裹着火药的红炎,就像一颗颗带来噩运的彗星,从胡浪山、秃松山、东门三个方向,交叉飞至台登城的城头,目标处的马面被击塌,谯楼碎裂,战棚肢解,许多城头防守的蕃兵在猝不及防下,头面身躯被打成了齑粉,纷纷扬扬坠入城下。 每半个时辰,六门炮都要齐射一轮,十分有节奏,更十分有规律。 可西蕃人将其总结得再准确,也无济于事这六门大铜炮就是用来攻城得,台登城无法移动,它们的炮位也就雷打不动,事前测好距离,计算好装药量,定时打出去就是,反正目的就是要“平毁城头,击垮墙垣”,蕃兵可以避炮,但却无法阻挡这炮弹对城池的摧毁。 乞藏遮遮动员麾下抢修,可台登城当初修造时,秉承的原则便是“城高垒峻”,这种筑城模式对旧时代很有用,可遇到火炮只能沦为最好的靶子所以乞藏遮遮修补得越好,一个时辰后唐军一轮炮射,所有努力便又被毁掉。 趁着大铜炮的掩护,各路唐军全面逼近台登城四面,占据要点,疯狂修筑封锁城池的营垒、土山、防栅,掘出双道的堑壕来,最终和城南的南诏军会合,构成一道对内七里、对外十三里的防线,并且在堑壕中砸下梅花桩、竹签、铁钩等,通道处安下“盾车”,后有长槊、刀牌、劲弩及虎踞炮严防死守,准备适时发起总攻。 在城内乞藏遮遮曾组织敢死,对异牟寻的围城营地发起突袭,焚毁其营垒三处,杀伤南诏兵数百,可这对拥有两万兵马的异牟寻而言,实在算不上伤筋动骨的损失。 无奈下,乞藏遮遮只能把给赞普的木简信埋在土中,插上标志,随后召集城内的西蕃军将们,对他们说:“城内水源、粮食和兵器是充足的,你们不用惊慌,唐军的那种大炮是死的,避开它就行,我们抓住个黄昏或黎明时刻,趁唐军不放炮时,对他们的营垒发起突袭,把他们准备好的攻城器械都烧毁掉。” 这时已是六月二十七日,台登城内的蕃将们在听到这个命令时面面相觑: 不出战的话,唐军的大炮已把城墙轰得七零八落,且造好了各种攻城器具,困守在城里,唐军一个强攻,城破了就全垮掉; 可出战的话,要我们冲唐军严密的围城营垒,能把数万唐兵给打垮?无异于痴人说梦。 前者是“坐以待毙”,后者便是“自投罗网”。 可恶,援军不是被击破失败,就是被阻截,或者根本逡巡不敢来救,这座城市的前途越来越黯淡了。 后来又寄希望于天气,这里的山地只要下几场暴雨,唐兵就全泡在水中,不完蛋也只能退走,可要命的是,这两个月整个清溪关没下过一阵大雨。 “不要怕!三千名敢死,再不济也要攻陷他唐家一半的营垒,只有我们果敢作战,援军才能慢慢向这里靠拢。神川那边的援军应该就在这几日到来,无忧城,无忧城的军马也快至西贡川,到时唐兵前后受敌,只能败退!”乞藏遮遮给诸位打气。 二十八日,火星巡行夜空,台登城忽然喊杀声震天动地,东门处的暗门、堡寨和木栅后,乞藏遮遮亲自登上敌台,举着火把指挥城方的突击: 每座西蕃堡寨,留一名曹长和十名箭手防备,其他的兵马尽出,最前列的是五百名披痦子甲的勇悍武士,一手持火把,一手持利刃;其后是持铜盾的桂,他们另外只手握锚斧、长矛、蒺藜长棒等;最后面是手持十二尺长矛的桂们,也披着各色铠甲两翼和更后方,便是携弓箭、投石的庸们。台登城的西蕃军队,由此组成三四层的叠阵,狂涛骇浪一样,舍生忘死地对着唐兵营垒发起猛攻! 17.东风急速射 第一道堑壕里,冲入的西蕃士兵已拥堵起来,顽强的他们忍受着倒钩、竹签的伤害折磨,将火把抛至防栅上,就拔剑劈砍,或者和唐兵们从栅栏里刺出的长槊对抗。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推到砍开栅栏后,披着重甲的西蕃武士们,连续将城北门外三处壁垒里的唐兵杀退,开始焚烧屯在其中的攻城器械和车辆,却发觉其数量很少,便接着进攻起第二道堑壕。 结果在这道堑壕里,后撤入营垒内的唐兵开始抛掷“震天雷”,黑乎乎的燃烧引信的铁球,纷纷滚下了壕沟斜坡,这时蕃兵们才意识到为什么这道堑壕是没有水的,一团团沉闷的爆炸,伴随着纷舞的铁渣碎屑、赤色橘色的毒烟:被害的蕃兵们很多人身上的锁子甲、痦子甲虽扎得周身层层叠叠,但也被炸开,露出血肉模糊的创伤,在烟雾里痛苦地爬行着、翻滚着。 好不容易爬上来列阵,却发觉营垒防栅后,定武军、义宁军、奉义军大部分士卒已列好密密麻麻的反突袭阵容高岳和韦皋的围城战术,便是“前虚后实”,前面重点布置散兵、箭手监视,后面才是重兵防备处。 爬上来的蕃兵精锐们,察觉对面唐军丝毫没有被他们突破第一道堑壕的“成果”吓住,反倒列好了严整的应战阵势,刀牌手列在第一层,其后是手持鸦颈枪的士卒,两侧和边后则是手持镗耙、火箭的,最后面的全是西川的强弩手。 盾车射孔后的定武军铳手们率先在呜呜呜鸣叫的铜号声中,开始齐射; 接着是镗耙手们开始猛射火箭; 无数的铳弹、火蛇铺天盖地射入西蕃军队的前锋。 同时唐军后队里的“秋娘”火箭溜和强弩手们,也开始射出密集的大火箭和弩矢来。 大火箭的射程最远,直接打击到以庸为主的西蕃后队兵马头顶上,冲天的焰火不断烧起,庸们大部分都是无甲的,很多人裹着火,惨叫着往城中溃逃,或跳入满是竹签、蒺藜的堑壕里,因为那里有水。 突出部两侧的唐军营垒,搬出来的虎踞炮,开始在盾车遮蔽下一发又一发射而出,挟着死亡的劲风,打到西蕃军队的“侧腰”位置。 这时两军的先锋,西蕃方的虎豹皮武士,及唐家的跳荡兵,迅猛开始交手,残酷的白刃战经过不过短短一刻,后队和侧翼率先溃败的蕃军很快就招架不住了,阵队大乱,不顾笼官和曹长们的叱责开始扭头,向台登城退却,唐军则挺着长刀、鸦颈枪,排山倒海般发起冲锋。 由此第二道堑壕处顿时化为血肉炼狱,企图脱逃的蕃兵们层层叠叠倒在其中,有的被自己人践踏而过,有的则被赶过来的唐军刺杀,倒栽其中,待到尸体几乎和壕沟齐平后,唐军便如履平地般涉过,继续往城门处追击。 敌台上的乞藏遮遮,高呼重组队形,也无济于事,只能带着三百名部族亲兵,冲出北门,背对城墙决死抵御,掩护其他的蕃兵潮水般拥入城中。 唐军无数长矛、镗耙、长刀打来,乞藏遮遮着重甲,浴血苦战不退,死死钉在城门前,寸步不退。 这时东门外唐军的“东风伍”和“东风陆”两尊大铜炮冷不丁发出怒吼:两颗石弹击中台登城谯楼和一段城墙,掀起巨大的烟尘。 还没等守在其上的蕃兵开始抢修,这两门大铜炮后的炮手,打破了半个时辰射一轮的节奏,忽然再装填神雷药,随即用转杆把早已用蜀锦丝绸包好的另外两发石弹,顺滑推入到热气未有消散的炮膛当中,合隙后便果决点燃药捻。 又是震天动地的巨响,这即是唐军的“急速射”。 再来的两发石弹再接再厉,直接把台登城东城墙,宽七八丈的地段尽数轰塌:其上的谯楼、战棚完全随之塌陷粉碎,而后燃起大火来,迅速蔓延到四周。 “台登城失陷啦,诏的勇士们,冲啊!”城南处,见到此情景的异牟寻当机立断,扬动旗牦,冲在最前面的是依附于南诏的“白衣没命军”,其全是开化程度更低的蛮子,着白麻短裤,**上身,鼻孔穿箍,手里握着可怖的大刀、毒箭,嚎叫着蜂拥上前,开始搭上云梯,忘死攀爬城墙。 “定武军不能落后!”这时东门处唐军营垒,已经投效的郝咬牙切齿,双手握着明晃晃的长刀,率先冲出来,在跨过堑壕后,往烈火熊熊的台登城东门扑去。 以这位为榜样,其余各营的定武军,也都高声呐喊,自发强攻起来。 东门城墙塌陷处,到处烧着余火,郝目眦尽裂,挥动长刀,连杀了数名被压在瓦砾下半死的蕃兵,把刀锋刺入他们的脑袋,狠命转动着,再带着骨血、脑浆拔出,刀钝了后,又抓起把锚斧,发疯般得猛斫猛砍。 北门处,乞藏遮遮在苦战半个时辰后,亲兵们伤亡殆尽,也只能退到门下,高呼守兵把闸石给击发坠下,希望借此阻挡住唐军的步伐。 然则这时南门、东门都已失陷,北门城墙上的蕃兵早已丧失坚守下去的勇气,早已逃散,根本无人回应乞藏遮遮。 整座台登城里,西蕃的将官士卒们携带自己的家眷们,都在争出西门,被挤死踩死的人惨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宫堡的后院,乞藏遮遮将给赞普的木简重新用剑给挖出来,用草绳捆绑在自己身上,待到他走到前庭处时,堡墙上已全是唐兵,对着他喊:“这不是西蕃大将吗?速速来降服!” 乞藏遮遮二话不说,他没想到,一次出城的突击,却给台登城带来覆灭之祸,“大蕃的武士们,千万不能再用旧的方法对抗唐军了,希望我的死能唤醒赞普,唤醒所有的人......”想到此,万念俱灰的乞藏遮遮脱下兜鍪,然后当着许多围过来的唐兵,依在柱子上,拔出自己佩剑,壮烈无比地掠过了自己的脖子! 高原的崇山峻岭间,尚结赞的心猛地沉下来,他听到声悠长的悲鸣。 山峰的尽头,那只羽毛威武而美丽的鹰,坠落了下来,不断地坠着,直到消失在绝壁间,再也看不到为止。 “乞藏遮遮我的儿......”尚结赞捂着脸,抽泣起来。 18.南诏献当归 无忧城的宫堡前,索玛的脸上全是仇恨和绝望,他跪在这里已三日三夜,目的就是祈求南道大论论莽热能按照赞普的命令出动一万,或者五千,不,哪怕是三千,去救援台登城。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里松州草原上豢养着大批的骏马,只要论莽热点头,蕃兵骑马也不过五日即能抵达西贡川。 可论莽热始终在说:“本论的辖地内,西贡、曩贡、腊城的城防使都去救台登城,结果论东柴和悉多杨朱都战死了,军队也覆没掉,青海那边的援兵也遭到伏击而惨败无忧城正被唐家韦皋的军队围攻,哪里还有余裕去救乞藏遮遮?” “来维州的不过是韦皋的虚兵。” “虚虚实实,谁能知道?”论莽热大为不满。 于是任由索玛如何叩首哀求,以至额头流血被面,论莽热完全不为所动。 最后论莽热直接对索玛说:“台登城是救不了的,去收回乞藏遮遮的尸体吧!” 索玛起身上马,接着回头指着论莽热的宫堡大骂:“我早说论莽热会害死少主,可惜主人没有听取我的忠言,他失却了理智,选择和论莽热这样的畜生名王交往,最终葬送了少主,还会葬送那曩氏的荣耀论莽热我诅咒你,愿夜叉闯入你的家宅,取走你所有亲人、仆人的性命,让你也遭受到如同主人的苦痛!”言毕索玛咬牙切齿,取出弓来,对着宫堡的门楣处连射三箭,箭箭皆命中,接着纵马绝尘而去。 西贡川以西五十里的高谷里,牟汝王子统率的一万禁兵,驻屯在此处,遥遥地对着战火和围困里的台登城裹足不前。 尚结赞次子伍仁,动员了自家封地里的三千私奴,浩浩荡荡来到这里,然后披着铠甲,骑乘战马,绕着牟汝王子的营地三圈,大呼道:“我是父亲的儿子,你也是,请你体谅体谅父亲失去儿子的痛苦吧!” 可牟汝王子却沉默不动。 他在出征前,他母亲蔡邦王后就对他说:“让那囊氏的年轻人都死掉吧!脱离缰绳的桀骜马匹,就会踣仆在道路上。” 看到牟汝如此铁石心肠,伍仁便只能把仇恨埋在心底,冒死领着武装私奴们,往西贡川的方向而去。 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想救出自己的长兄。 河谷台地和荒野间,到处横卧着死尸,在夏季的日光下早已腐烂,苍蝇漫天飞舞,这些都是西贡、腊城援兵被杀留下的,铠甲、盾和马匹全都被唐人或东蛮人剥下、牵走,只剩赤条条的尸体,无人掩埋,凄惨极了。 结果半路上,伍仁的私奴便惊吓逃走数百,谁都知道台登城肯定化为地狱了。 没有人想在活着的时候入地狱的血口。 至西贡川前,伍仁便又看到成摞成摞的尸体,大部分的脑袋已被切下,壅塞在对面河滩上,许许多多蕃人的妇女都坐在那里号哭。 至于台登城,到处冒着浓烟,它显然已陷落了。 河边的尸体,应该是往西逃的,结果被唐和南诏追上,悉数斩杀。 台登城外,高岳营帐里,唐兵捆住一名受伤坠马的西蕃将军,送到高岳面前。 “你是达奚小俊......”高岳认得这位,李怀光麾下的头号猛将,后来因对唐家不满,裹挟王朝干投蕃,成了尚结赞的属下,后来转入其长子乞藏遮遮营中先前台登城之战里,他背靠城墙奋战,气数已尽后便准备骑马逃跑,结果跌入壕沟里被捕获。 “昔日在泾州城会面时,淇侯只是一青衫孔目,不想今日已然为公卿方岳了。”达奚小俊回话说。 高岳颔首不语,然后沉声对达奚小俊说,你既然犯了背国叛敌的大罪,必须得接受极刑,头颅还要送往京师。 “死便死耳。”达奚小俊倒不在意,而后他觉得反正是个死,索性就对高岳说个痛快,“我长武军本是朔方军一员,那唐家肃宗皇帝靠的是朔方军拥戴才中兴的,所以先是让朔方军排挤安西北庭行营,夺马所领的西北各州,只剩泾原一地,马薨后又毁其宅地;接着,又对朔方军下手,拆为灵武、振武、长武、河东、河中数部,又逼李怀光反;现在你定武军和韦皋的奉义军,又是独任天下无限功,只是淇侯你别忘记,安西北庭行营和朔方军曾经的遭遇为好,免得步入后尘,自古薄凉是圣恩啊!” 听到这话,高岳叹口气,而后在案几上满斟了一盅酒,叫韦驮天递到达奚小俊的手中,“达奚将军,岳也相信你曾想为大唐忠臣却不得的苦楚,但错了就是错了,败了就是败了,如此次是岳兵败,相信落在达奚将军的手中,也是个必死结局。只能说,感谢你的提醒,岳会好自为之的。” “淇侯果然是大坦白人,领受了!”达奚小俊便把酒满饮,然后望了高岳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就戮。 不久,“文明!”高岳和韦皋来到唐和南诏两军间搭起的座帐幕,当高岳见到郑时,顿有心中大石落地的感觉,急忙上前。 “逸崧......城武......”郑极力压抑心中的喜悦,可握住两位的手时,感情还是按捺不住,泪珠都在打着转。 “这次出使南诏,文明可谓立下云南归唐、击灭西蕃的第一大功!” 接着由郑引荐,高岳和韦皋出帐幕,迎面异牟寻带着一干南诏的将领,和群负排兵来迎,高岳、韦皋对其执见王侯之礼,而后异牟寻立刻让郑立天子方位,对其下拜,而后将自己的信物交到高和韦的手中。 打开盒子后,里面装着一段绵,这寓意南诏柔服,不敢生梗; 又有当归,表示南诏诚心内属; 又有朱砂,寓意南诏赤心向唐; 又有一块金,意思是南诏的归义之言,其坚比金。 “请二位节帅代元将这些信物献给朝廷天子,南人永不反!”异牟寻热泪盈眶,哽咽请求说。 “南诏如此,岂有不信之理,随即我俩愿领大军协助,继续横扫此处的西蕃和三诏浪人据点,此后会川、神川、剑川地归南诏,昆明、诺济、台登、三阜、苏祁归唐,双方划西沪水为界,各筑大城、驿馆、榷场,互通有无,守望相助,共攘西蕃,岂不美哉?” “此正是绝好的事!”异牟寻大喜过望。 19.伍仁扶柩归 表忠心后,异牟寻为了讨好两位节度使,开始动真格的:只要唐军能协助我南诏夺取会川、神川、剑川地,我愿出“助军钱”四十万贯,并赠定武、奉义、义宁、东川军盐三万斛,战马八百匹,银两千两,金一千两。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韦皋和高岳原本的目标,就是要在州“夷平西蕃诸壁垒,逐其出云岭外”,现在异牟寻的战略目标恰好和他们不谋而合,当即就同意下来。 随后南诏营地里送往唐军营垒里的钱、彩缯、盐和金银的车辆是川流不息。 连高岳都惊叹,这南诏现在还没完全统一云南,就如此富有。 后来想想也是,云南土地肥沃,有洱海、滇池的鱼米盐铁,还富产金银铜等,确实是块宝地,用来割,不,若用来赡养军队,是最合宜不过的地区。 他也晓得,异牟寻认为将西蕃势力逐出去,南诏的受益最大,其西北边境门户可以获得安宁,马上便能全力向南特别是东南方向拓展势力,因为那里是交趾,可以获得贸易出海口在这个年代,海贸的利润就很可观了。 “交趾乃是我唐安南都护府所在地,也即是说南诏可能早晚要围绕安南港口,和我唐发生利益冲突而翻脸。”高岳思忖着,不过想想那也是后来事,做好防备即可,现在和南诏方面,和平交往,共同对付西蕃才是主旋律嘛! 不一会儿,帐幕外忽然传来女子的喧哗声,说的全是高岳不懂的言语,高岳不悦,便让韦驮天出去看个究竟。 这一看不打紧,轰轰然中,一大群浓妆艳抹穿着夸张服饰的南诏妇人,都冲到帐幕来,牙兵们挡都挡不住。 高岳大惊,忙问这是为何? 几名通译过来,是满头大汗,向他解释说:这群都是随异牟寻出征来的妇人,她们的兄弟、父亲或其他亲戚都在对面营中。 “她们的夫君呢?快点把这些给领回去。”高岳急忙问到。 通译面面相觑,而后说她们唯一缺的就是夫君。 因为这群妇人都是寡妇,南诏风俗是婚配前女子如有苟且,当即处以死刑,可一旦守寡,国家也好家族也罢,不但鼓励再嫁,且不禁她们私下风流,哪怕有孕也不以为耻,家族视同己出。 这不,寡妇居然跟着军营一道移动出征,也是天下奇闻。 郑这段时间随异牟寻,已然深受其苦每到晚上,就有随军寡妇来骚扰,现在台登城被攻陷,大军得胜,她们更是兴奋,恨不得就要合力把郑摁在营帐榻上,发泄“兽欲”,把这只唐土来的小绵羊给生吞活剥掉。 情急下,郑急中生智,对她们说我唐兴元尹高岳文采风流十倍于我,此刻便在对面定武军营地里,可去找他。 这帮女人便风风火火,冲到兴元尹帐幕里,牙兵们看是群女人,都惊呆了,哪个敢阻拦的? 吓得高岳狼狈不堪,把帐幕里原本准备带回去送给云韶、云和姊妹的上好蜀锦扔了满地,趁这群寡妇抢夺的当儿,在韦驮天和数名亲兵保护下,翻越垒墙,到了高固的营帐里才安全下来。 迷迷糊糊睡到平明时分,韦驮天又来报: “西贡川对面,尚结赞的次子来求见主人您。” 不久,因涉水而浑身湿透的伍仁,跪拜在高岳面前,他孤身前来的目的只有一个,索回兄长的尸体。 高岳不作声,而是起身从背后的书架上取出块木简来,上面浸染了乞藏遮遮自刭飞出的血,但刻写的字迹都还是清清楚楚的,“两国交兵,主帅死伤在所难免,乞藏遮遮守台登城至最后一刻,也算是让人敬佩的勇士,只是他死得不值得,替一位反复毁盟、屡次盗边的赞普卖命而死,不过好歹我和那曩氏父子都交过手,也算有点私人情谊,可以把乞藏遮遮的尸体还给你。” 听到这话,伍仁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只能流泪叩首,赞颂高岳的仁慈恩义。 和韦皋商议后,当太阳还没有升起在州群山头顶处时,伍仁和那曩氏家族的仆人们,百余人穿着最盛大的服装,用一辆唐营的犊车,抬乞藏遮遮的尸体,边走边哭,哭声苍凉宛转,响彻西贡川的源头。 高岳和韦皋,及数军的军将们,立在秃松山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河畔,更有上千名那曩氏的家人、仆役跪在那里,其中索玛也赶来了,他笔直立在载运棺椁的大车边,望着少主的尸体缓缓地靠过来。 两边会拢后,伍仁转身跪在长兄尸体边,边哭边喊,问了句蕃话。 通译就对高岳、韦皋、郑说:“创痛乎?” 立着的索玛,成了死者乞藏遮遮的代言人,也高声用蕃话回了句,“痛。” 于是众人大哭,捧出膏药来,涂抹在乞藏遮遮的尸体上。 接着伍仁又喊:“食乎?” 索玛仰起脖子,喊到,“食。” 众人便又大哭,将装着食物的器皿摆在乞藏遮遮尸体边。 “寒乎?” “寒。” 众人便把裘衣细心地盖在乞藏遮遮的尸体上。 “归乎?” “归。”索玛喊完后,便放声恸哭起来。 伍仁和所有人也都哭声不绝,他们至此把乞藏遮遮的尸体搬到了大车上。 接着伍仁和索玛回头,对着高岳所站立的山阜方向跪下,连叩三下首,这才簇拥着柩车,往西贡川对岸而去。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高岳这时候明白,这是西蕃苯教的一种祭奠战死者的仪轨,可他还是禁不住吟诵出屈原《国殇》里的这一句来。 随后,高岳和韦皋料选精兵强将,先是协助南诏异牟寻回头,攻陷了会川城,西蕃在城中的军使论乞髯投降,成为异牟寻的阶下囚。 随后异牟寻的南诏兵马,在唐兵配合下,又横扫整个神川,五战五捷,兵锋直抵云岭深入高原的关隘“铁桥”,消灭依附于西蕃的“三诏浪人”万余,捕获接受西蕃册封的三诏土王五人,而三诏领袖利罗式和神川都督悉诺律只能逃入铁桥的壁垒里,据险自守。 待到唐军回师时,又顺路取下了久困的昆明城:内里的七百驻守的蕃兵,在马定德的劝说下,也看不到有援兵的希望(那牟汝王子的一万禁兵,早就退回高原),便同样开城降服。 20.商路第六条 至此,台登城大战,唐家再度取得辉煌的胜利。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过清溪关,唐军再度拓地数百里,夺取了整个州,杀西蕃云岭大论乞藏遮遮、曩贡城防使论东柴、腊城城防使悉多杨朱、台登城防使达奚小俊,同样大破青海城防使论突结梨,俘会川防御使论乞髯,降服笼官马定德等,杀西蕃料敌防御使十七,笼官五十四,六标识的虎豹皮勇士九百,及以下将士一万三千有余,俘西蕃士卒、男女二万,击破堡寨七十处,缴获铠甲、器仗、旗帜万余,战马两千匹,还有牛羊数千头。 西蕃损失的不单单是州和数万兵马,此次惨败更代表他们在云南、剑南数十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军队、屯所、城池、土地统统丧失了,南诏也背叛了。现在西蕃的南道,只剩下曩贡、西贡、腊城、故洪、无忧城等一线几个寥寥据点,而原本神川和会川的兵马也几乎全都丧失,只能龟缩于铁桥处。 州的易手,引起了连锁的反应马重英围攻沙州敦煌的计划失败,仓惶退回河西凉州去了。 而东道大论尚绮心儿面对自河池、源出战的高岳射士军,还有神策威戎军、神策宣威军,及沙陀、吐谷浑等附唐部族的多路进攻,也是疲于应付,军力窘迫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七月以来,射士军攻陷了仇池山,打通自兴元前往秦、渭等州的道路;威戎军、宣威军打下了水洛,而沙陀和吐谷浑则攻占了半个会州。 尚绮心儿恼羞成怒,弹劾尚结赞、马重英,要他们为和唐家开衅后的连锁失败负责! 逻些城内,赤松德赞几乎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他已没有精力去仲裁重臣们间的内讧和纷争,当乞藏遮遮染血的木简摆在他眼前时,赤松德赞居然号啕大哭起来,泪珠洒在其上,斑斑点点。 “向我的舅家求和,求和......”赤松德赞招来区颊赞,拜托他为遣唐使。 区颊赞惶恐不已,称当初策划西吉劫盟,我也是其中一份子,如果以我为使臣,怕是会被唐家天子断首泄愤的。 “你、尚结赞、马重英误了本雍仲!”赞普捶胸顿足,但区颊赞却没命叩首,死活不肯去长安城,赞普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垂头哀泣。 这时桑耶寺前的馆舍里,赞普最宠爱的波雍妃,双眼通红而惊恐地拜在莲花生的身前。 莲花生急忙询问到底发生什么事。 波雍妃便捂着脸哭起来,而后指着自己的腹部,说我已有了赞普的孩子,如果是女儿还好,如果是儿子的话,肯定会激起蔡邦王后的嫉恨,母子都会被她害死。 所以波雍妃哀求莲花生,说整个高原都说你是最有神通的僧侣,请你帮帮我,渡过这个劫难。 莲花生接受了波雍妃的请托,便进入宫殿,告诉赞普说:“这位妃子腹中的孩子,正是赞普你已亡故的长子牟赤松波的转生!” 赞普还没从哀痛里走出来,昏昏沉沉地听了莲花生的说话,心中还有些怀疑,“牟赤松波为什么会托生波雍的腹中?” “他割舍不了和父母及兄弟间的情爱。” 听到这个,赞普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而随后,蔡邦王后狠狠地将盛着乳酪的金杯掼在地上,雪白的汁水泼洒在光洁的地板上,王后的脸都扭结起来,“牟赤松波是我的长子,他怎么可能托生在那个夜叉般的下贱女人肚子里?” 她晓得自己吃了哑巴亏,波雍妃和莲花生勾结起来,让她投鼠忌器,不敢加害波雍妃腹中的孩子:谁会害自己死去长子的转世呢? “莲花生的中观宗,还有那大乘和尚的汉地禅宗,不管是哪个僧侣,都晃动着充满谎言和蛊惑的唇舌,吸吮着国家的膏血,还夺走我的两个儿子(牟尼和牟迪),我们高原的真正信仰应该是苯教啊,是苯教!”最终,蔡邦王后把所有的怨毒,都发泄在了佛教的身上,但赞普是崇佛的,她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将敌意埋在了心中。 所幸她现在还能依靠没有进入佛寺的牟汝,她真正亲任的三儿子。 而今西蕃内部,王后和妃子的矛盾,中观宗和禅宗的矛盾,苯教和佛教的矛盾,还有重臣尚论间的矛盾,迅速开始交织在一起,随着军事上的惨败,而不断膨胀起来。 迟早有一天,它会化为饕餮,吞噬毁灭这个国度。 台登城下,刚刚修筑好的大榷场处,高岳、韦皋和郑饶有兴趣地望着南诏送来的诸色贡物,这些马上都要送到京师大明宫,可也代表着,马上通过边境贸易,它们也将作为大宗商品,进入西川、东川乃至兴元、凤翔境内。 高岳现在掌握的商路共有五大条: 汉川可通往山南东道、荆南乃至更远的鄂岳,从哪里能买到上好的漆器、瓷器、水果、木材; 大竹道通往巴南、夔府,从彼处购入金器; 利州道勾通西川、东川,丝织品、盐、茶的贸易十分繁盛; 凤、兴一路通往凤翔、泾原,牛羊、谷物、酒、茶、棉布贸易也非常发达; 自然还有他所掌握的泾原水运,直接和回纥经黄河做生意,转手西域、中亚卖入的毛毯、钻石、宝珠、玉、香料等奢侈品,再把唐土出产的丝绢、茶叶、纸张等卖出去,一来二往,增财亿万; 更别说洋州通往名郡金州、商州,骆谷道可直接通往京畿等次级商路了。 不过现在,高岳满心要在对南诏的贸易上,分一杯羹。 负责介绍贡品的是郑,他一路入使南诏,对当地的风土特产、天文地理是了如指掌,现在更是如数家珍。 现在郑正准备把见闻写成本《南诏书》,高岳自然全力支持,说交给我洋州的纸坊和雕梓坊承印就好。 第一个被郑介绍的,是南诏战争方面的特产:越赕川的骏马。 其实看到越赕马时,高岳是惊骇的。 在他印象里,云南的马就是滇马,而滇马应该是矮小、温顺,以耐力见长,擅长走山路的。 但南诏也出产越赕马这样优秀的战马! 1.云浮铎鞘剑 虽云风景异华夏, 亦喜地理通楼烦。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白羽矢飞先火炮, 黄金甲耀夺朝暾。 要须洒扫龙沙净, 归谒明光一报恩。 武元衡《出塞作》 +++++++++++++++++++++++++++++++++++++++++++++++++++++++++ 通过郑的介绍,高岳才恍然大悟。 原来矮小的滇马,多是南诏东部养的马,体型较小,通常也不喂养,而是野放散养,多用于托运货物辎重罢了。 可洱海以西的雪原地带,也即是在南诏发迹的越赕川、蒙舍川地区,更盛产骏马。 高岳一听就来了兴趣,就问郑这越赕马如何养。 结果郑说,这马一岁后用纽莎草做成笼头牵着,三年内就给它喂清粥米汁,而后到五岁后开始再喂养精饲料,七岁方成,可日行千里,冲锋陷阵。 “越赕马,以青色和白色毛发最佳,其中青色别名‘越赕骢’,白色则名‘大厘雪’。”郑拍着南诏送来的骏马鬃毛,如此说道。 高岳心中嘀咕,这越赕马的成本可真是昂贵,后来又听说整个南诏王室花费巨资也就养了五百匹而已,原本的兴趣就歇了:“还是让羌、沙陀和吐谷浑在凤翔、泾原、盐州那里牧马,更能满足军队需求,这越赕马也只能当奢侈品,送人也好,给将帅使用也行,广大骑兵是用不起了。” 可高岳还是接受了大厘雪,而韦皋则收下越赕骢,给皇帝留了几匹相对平平的骏马。 和骏马一起献上来的,还有南诏特产“统备马甲”,就是战马披挂的马铠,细分为鸡脖甲(马脖)、门帘甲(马面颊)、“前裆甲”和“后裆甲”,皆用精锻甲片,可照毛发,用坚韧丝线串缀而成,“这种统备马甲是什么人锻造出来的?”按照惯理,高岳更关心器物的制造者,而不是器物本身。 进贡的南诏使臣便毕恭毕敬地说:“丽水(今丽江)的磨些蛮,尤其擅长锻造刀剑、马甲。” “你家的诏可有磨些蛮工匠?”高岳迫不及待地询问。 使臣回答说有的,我家的诏拥有无数奴隶,有的为他种田,有的为他放牧,有的为他淘盐,还有的为他打造武器,光是磨些蛮的甲匠和刀剑匠就不下三百。 说完,南诏使臣很骄傲地将三把锋利的兵器端出来,说这是我家诏出于友谊,特意馈赠给唐家的礼物。 “此乃何物?”高岳和韦皋都十分讶异。 单见这武器,形状如戟戈的残刃,以犀角为剑柄,柄处饰有黄金碧玉,装以金穹铁,锋刃呈沉沉的青黑色,可握在手中却十分轻巧,完美和人的肌肉节奏妥帖起来。 韦皋挥动这刀不似刀,剑不似剑的武器,轻轻一拟,南诏方才献来的统备马甲,居然在铿锵声里,被轻巧劈开! 这下连韦皋都愣住了。 “这就是磨些蛮锻造出来的铎鞘。”郑介绍说。 这种铎鞘,使用丽水打造,反复锻冶,而后插在高山泥土当中,在旁侧挖出孔穴通风,每月用马血祭之,乃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 “当世最好的铎鞘,共有七把,即天降、禄娑摩求、铎茸、铎摩那、同铎、朱、云浮。我诏随身所佩的,正是天降铎鞘,分为左右。这里是同铎、朱、云浮三把,赠予唐家。” “同铎、朱、云浮,这三把优劣如何?”韦皋问到。 使臣说,朱、云浮为好,同铎稍次,但都是不实出的兵器。 然后韦皋收下了朱剑,高岳喜欢“云浮”这个名字,便接下云浮剑,至于稍次的同铎,便装入到函中,留给皇帝去了。 骏马、马铠和铎鞘都看过了,该勒留的也勒留了,其后的一些金盏、银瓶、筒布等倒没有什么让人惊奇处,高岳和韦皋也就懒得探究下去。 而后韦皋就抽出三百骑兵来,护送南诏的最尊贵使者,二诏即异牟寻的弟弟凑罗栋,带着这些贡品,浩浩荡荡地往长安城而去。 在班师前,定武军和奉义军的一股骑兵,自昆明城进发,忽然往西渡过泸水,奇袭了数个磨些蛮部落,抓了百多男女,统统塞到槛车当中,“送去蜀都、兴元,为军队锻剑造甲。” 此外韦皋安顿了降服的西蕃人,任命马定德为“州群牧使”,负责统帅他们,驻屯在苏祁县,又任命麾下大将武导为台登城军使、州刺史,带两千戍卒镇守台登城,营建对南诏的榷场,每年的三月至五月,十月至于十二月开放贸易。 韦皋还遣送使者去东川,请杜黄裳同样在戎州开设榷场,沿石门路和南诏贸易。 至于黎州,依旧让东蛮三部耕作,唐兵驻屯几座要害军城,一旦有警,驱使降蕃和东蛮作战即可,韦皋自可领大军为后备,如此可减省四千戍卒,每年节约军费近十万贯。 贸易的大宗是什么? 一是盐,二是绵羊。 南诏境内多有盐池、盐泉或盐井,且质量很高,价钱也不昂贵。更加上韦皋这次攻取的州昆明城,拥有座大盐湖,只要开通边境贸易,再加上西川、兴元、东川自己的盐井所出,按照高岳的测算,不出两三年即可满足三川自需,其后还可有富余销往山南东道、荆南、鄂岳等地,在此地足以和江淮、淄青的海盐相争衡。 “我们尊皇攘夷的西南联盟,靠南诏和三川盐,就能与关东的海盐打个平手,如再加上一个方镇的盐,甚至还能取得压倒性优势。”帐幕内密谈中,高岳信心满满地对韦皋说。 “哪个方镇?” “岭南。”高岳微笑着回答。 在那里的杜佑,这两年不但蔗糖(煞割务)产业是风生水起,也开始大煮海盐(平卢军靠海,浙东靠海,我广州难道就不靠了吗),很快就能成为整个国家新兴崛起的盐源地。 至于绵羊,南诏养殖量惊人,且还懂得如何把剪下来的羊毛制造成“毳衣”,这种衣服类似于现在的羊毛衣,远比北地的羊毛织物轻盈细腻,直接可系在身上,十分温暖。 “马上除去棉花监司外,还要设立羊毳监司。”高岳很肯定地说。 至于监司内的劳动力,除去射士家庭外,那主要还得是奴隶。 奴隶的数量看来还是不足,下次战争所获,就不能再贩卖给私人家了,应优先配于羊毳监司才是。 “城武,这次打台登城我是客军,马上去祁山你得当客军。”把一切谈妥后,高岳明确对韦皋提出请求,言下之意他很快要出河池城,重点攻略祁山。 这既是此次战争的一波余韵,也是下场攻势的前哨铺垫。 2.相争三泉院 高岳在晓得定武军的射士们已将仇池山夺下后,便急切希望巩固这个战果。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不为别的,只因仇池山位于秦、陇、汉中、巴蜀的交会处,其位于嘉陵江的上游,恰好处在陇右的成州地,只要获得此处,便可与定武军的河池城呼应,北可出祁山道进攻秦州,西北可走狄道蚕食渭州陇西,往西南还有坦途河流,可侵入西蕃南道最为倚重的牧马地松州草原。 但先前高岳在台登城之战里,已动员定武、义宁所有的将兵、神器五营兵,还有所有的骑兵、炮与车辆,真的算是倾尽所有了。 故而巩固仇池山,他希望得到韦皋的帮助。 韦皋二话不说,“维州无忧城的论莽热已被我的虚兵吓到不敢出来,故而马上把西山那边的一万兵,交给王有道、曹良金指挥,借给逸崧你三个月,仇池山一旦到手稳当下来,就得还给我。” 这当然没问题,反正从西川借兵,就是希望把西蕃的势力恫吓驱逐出仇池山周围而已,顺带让苦战后的定武、义宁将兵们得到休整与补充。 两相情愿之后,高岳便自台登城起拔,与郑一道,开始往兴元府归师。 八月初,利州三泉院处,朝廷使节到来,带来皇帝的慰劳,其实就是要催促高岳尽快回北地统制御营各路军马,彻底剿灭党项因高岳已是两府节度使、正拜御史大夫,故而皇帝赏赐他金银衣衫无数,并且加封五百户;至于郑,也因出使云南,策反异牟寻的大功,被皇帝除以礼部侍郎,且皇帝还要求:来年京师的春闱,由郑来知贡举,代替原本的高郢。 最初两人都是欢喜的,便在三泉院设下酒宴,互相庆贺。 可酒水尚未过三巡,高岳和郑就爆发激烈的争吵。 究其原因,是高岳未有忘记和李吉甫的三年约定,信心满满地要解送兴元府、凤翔韬奋学宫的生徒们,赶赴京城应试,并希望皇帝能亲自在大明宫,于殿堂上紧接礼部春闱再设天子制举,成绩优异者便可直接委任为县令,特别是西北西南地区,县令尤缺。 如是的话,不但高岳的“韬奋人才计划”能大功告成,打响名气,也能解决唐政府理人县令紧缺的局面。 当然这里面也有高岳的私心在内:毕竟当初我和李吉甫打赌的,我高三是个谦逊的人,只有一点原则性,那便是不能输。 郑文明你我私交这么好,你当礼部侍郎又是来年春闱主司,我俩联手,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不过其实高岳之前能冷静想想,而不是被酒宴上的一时情热冲昏头脑,他就该明白,郑绝对是茅厕里的石头级别的。 所以开口后,局面便立刻无法控制。 “你身为朝廷方岳,把春闱的进士科考试当作什么了!”郑大怒。 高岳有些窘迫,要知道宴席上都是兴元、凤翔的大将、官佐,还有皇帝宣诏的中使在场,我不要面子了?于是脾气也上来:“仆又没说过要郑文明你徇私通榜,不过褒奖有才学的举子,让文明你留意而已。” “这已经是徇私了,你可是朝廷方岳……” “方岳如何?方岳如何?方岳就不能举贤了吗?”高岳也暴躁起来,陡然提高了嗓门。 席间的众人都低头不语。 “你到底要褒奖几位,你说?” “也就三四十个而已……” “朝廷历年春闱,取士少不及二十,多也不过三十,你倒好,一开口就是请托三四十个,是把礼部贡院当骡马行耶?” “取士太少的问题,由仆去和圣主说,这不是你操心的……” 还没等高岳说完,郑便把酒具一推,拂袖起身,“好哇,我刚为礼部侍郎,你都操心到了春闱,你持心不正,从当初结棚哄抢大历十三年状头那时就开始,从来都没变过。” “你就吵我有能耐!”高岳也激愤不已,同样起身指着郑,“你给我记住,别以为春闱那么好知的,如果没有我在你背后为奥援,别说能不能继续知第二年春闱,怕是这一次就会身败名裂,你就不能给我稍微克制下?” “可惜,我欲为完人。”郑觉得两人再次话不投机,当即冷冷拱手,接着头也不回,离开三泉院的设亭。 “完人,完个狗脚……”高岳张牙舞爪,气得够呛,四周的军将高固、蔡逢元、郭再贞、崔枢、崔平等看淇侯气得要发狂,赶紧一拥而上拦住,不住地劝解,节帅节帅算了算了。 气得高岳随后下令全军在三泉院设营,自己背着弓弩,在四周山上团团打了三天猎,有意和郑错开行程,“我不想在驿路上见到郑文明这混账东西,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后来是郭再贞找到他,“淇侯你可别误了回兴元过仲秋的日子。” 中秋节快到了,于是高岳便怒气未消地引军继续往兴元赶路。 途中高岳想一封密信,阻遏朝廷对郑的任命,但冷静下来又觉得这样做有失风范,也只能将这件事埋在心中。 鹿角庄的门屏外,芝蕙举着温暖的烛火,渐圆的月挂在院外的柳梢头,语气里喜滋滋地,“三兄你回来啦?” 韦驮天将坐骑牵入马厩处,高岳应答声,就问她,主母呢? “主母有身以来,入夜后便会困乏,现在已上榻休息了。阿措带竟儿和达儿休息了,竟儿小姨娘在别的庄子里女塾迁到兴元府北坊了,小姨娘有时候便住在那里。” 不久,高岳盘膝坐在正堂帷幕里,抱着女儿蔚如。 这小妮刚才还在和父亲耍球,可转眼间眼睛的长睫毛便忽闪忽闪,望着父亲甜甜笑笑,然后就立刻睡着了,呼吸一下下吹在高岳的臂弯上,十分热乎而均匀。 芝蕙走过来,把熟睡的女儿接过来抱起,然后低声说三兄你去正寝,回衙署后还策马往这里赶,怕是早已累了,去和主母休息吧! 云韶侧着身子,原本在沉沉地睡着,轻纱已快遮不住隆起的腹部,很快温暖袭来,“是卿卿?”她带着慵懒和惊喜,半睁开星眼,果然是高岳坐在床榻头,亲手将带回来细细的南诏羊毯盖在她的身上,原本有点生气的眉眼,自从看到她,忽然就有了笑意。 3.羌奴吁天录 仲秋前两日,兴元府衙署中,刘德室找到高岳,说马上节日过后,就要在城外设亭内举办乡饮之礼,送举子们去京师应考啦。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一提到这个,高岳心中犹自感到不快,不过他还是对刘德室说:“芳斋兄,举子们马上顺骆谷道跋涉去京师,一呆便是数月,吃住方面兴元府和京城里的进奏院,得安排好,别让举子们有缺衣少食之虞。” “这是自然,全兴元、凤翔的军将、官吏和大商户、廓坊户都答应出一笔钱,专门资助韬奋学宫举子们春闱之需。” “别让我们兴元凤翔的学子被人瞧不起!”高岳这时忽然提高音调,掷地有声,闹得刘德室有些摸不着头脑。 接着刘德室见四下无人,便把高岳牵拉到衙署后院角落处竹林,把一卷书稿交给他。 “这是?”高岳一看,书稿首处,写着《羌奴吁天录》五个遒劲的大字。 不用猜,这字迹他是很熟悉的,“韩退之啊韩退之,我出征前特意叫芳斋兄您携钱帛给他,叫他安心在学宫里温书写策论,准备来年春闱,结果他这段时间搞了什么?就写了这本书稿来的……这都是什么……” 刘德室叹口气,招招手,院子角门处原本京城胜业坊的经生贺摩云走进来,对高岳作揖。 贺摩云、冉三娘这一干写经人,现在跟着高岳也都腾达了,在洋州经营几个纸坊、雕梓坊,其中也就吴彩鸾是真正的闲云野鹤而已。 “自从湖南那边送来竹狸后,鄙人在洋州田舍中就饲喂了不少。”贺摩云拱手对高岳说: 一日,韩处士来他的田舍游玩,他就招待酒食,烤了只竹狸,可韩处士明显有心事,告诉他说,最近兴元邸报上有个叫“桐花”的,写出的诗歌轰动全城,他看了后,惊骇于自己的才学不及此人。 “桐花,这是个女学士?”高岳心中似乎有了答案。 贺摩云点头,然后说韩处士心情颇为低落,抱怨说本来全兴元他的诗才应是第一,结果比他年轻的白居易来后,明显后来者居上,现在又有这个署名桐花的女流也让他自愧不如,说着说着韩处士更加怅恨,说害怕对不起淇侯的栽培。 “老是在乎诗赋,退之太杞人忧天了。”高岳说。 后来韩愈趁着酒劲,看了贺摩云喂养竹狸的地方,看到这群肥仔被困在一格格栅中,只知道啃噬竹子,对自己马上要被割肉剥皮的命运完全不知,便长叹一声,说兴元那群棉田、盐井、铁官和马坊里的羌奴不也如此吗? 随即高岳捂住了额头,他似乎已预见了结局。 果然韩处士离开洋州,专门跑到兴州略阳的棉织监司处,观察了快一个月,详细了解东山羌的女奴们在那里的工作和生活,回来后就奋笔疾书,写下这本《羌奴吁天录》,还找到刘德室说要刊印。 刘德室翻了内容,压根不敢答应韩愈,等到高岳归来,就给了这位兴元话事人看,让高岳来做定夺。 “!”高岳匆匆走到衙署正堂的高案前,将书稿给展开。 开篇便是兴元某年四月望日,余自兴元行至略阳的字样,然后这位韩处士就见到了传说里的棉织监司,让他惊奇的是,这座监司外观上“与坞堡无异,壁垒森然”,所有的东山女奴们,大约从十来岁到三四十岁的都蜗居其中,足有千人,其房间“如三圄,如蜂房”,密密地挨着,每日寅时刚刚过半,她们就被叫起,各个蓬头垢面、身骨嶙峋,宛若骷髅,公然在“监司吏”前换衣服、小解而不知羞耻…… 接着韩愈便说,整个监司是个宛若衙署的严密组织,最顶层的是兴元的大商户萧(韩处士在文章里指名道姓),家财百万贯,且和官员们“过从甚密”,其下每所监司都有个“都知判司”,其下有吏,多是射士家中人充任,监司的四周还有射士的屯所,负责警戒弹压云云。 韩愈又揭露,这群羌奴多为官府织造棉布,她们和普通的棉户不同,唐人棉户们可自由种田,既有人户,也有射士,收棉后以合适价钱卖给监司,监司便逼着这群东山女奴没日没夜地织造,把棉变成布,还要提花印染,再贩售天下四方,却只给她们吃粥,还是那种掺了糠的粥,“余目不忍睹,尤其惨然。” 韩愈还测算了下,一个羌族女奴一年连米带糠,所食不过区区四石粟米而已(军卒的口分粮一年都有十二石),但她所被榨取的价值,通过各种花纹色彩的棉布体现出来,足有十二贯钱到十五贯钱,就拿兴州略阳一处的棉织监司而言,每年就能获取一万三四千贯的利入。而整个兴元和凤翔,这样的监司不下七处,分别为略阳、凤池、扶风、南由、普润和麟游,也即是说一年光是这七个监司,就能带来十余万贯的利入,萧这样的商户分润六成,军府分润四成更何况不单单是棉织,还有铁、盐、芸薹油等产业都大量使用羌奴,肆意压榨,却不问他们的死活,可以说兴元、凤翔每年在正税所得外,光是从羌奴身上便能盘剥出二十万贯的利益。 “周身棉缕参差无数,著之不可谓不熨帖,然织奴夙兴夜寐,佝偻机前,受四苦终身,何为四苦?饥、寒、虐、病是也。”韩愈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他在洋州看到贺摩云饲养竹狸的情景,说这群竹狸的脚被捆住,整天就是在那里吃竹子吃竹子,饲户看他们胖了,就一提,然后肉、皮毛都被卖出去,可好歹竹狸在丧身前,还能吃饱竹子,饲户还会担心它们中暑与否。然则这样饲养和被饲养的关系,到了唐人和羌奴间,连最后一丝的温情也荡然无存了。 “嗟乎,向者国风有硕鼠之讥,余则唯恐兴元且有盗跖之变。”韩愈在最终在文末,如此警告着“上位者”。 读完后,高岳背脊上是汗,可头顶上却冒着烟火,把书稿往案上一扔。 刘德室、贺摩云莫不惊得退在一旁。 “把韩四给我唤来,我看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把这小子喂得太饱了!”高岳心想,你居然还想把这书稿给刊印出去? 从郑到你韩四,一个个都给我难堪是不。 4.女学士辩难 就在刘德室暗中为韩愈叹息担心,准备找人去传唤时,高岳举起手来,说且慢,接着来回踱了两步,便冷笑起来,“芳斋兄你且去找韩愈,先让厨院招待他食个中饭,至日后引他来衙署竹亭,我在那里等他。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还没到晌午,韩愈立在兴元府牙兵院前,姿态古怪,一脸即慨然又害怕的神情,慨然是肯定他所撰写的《羌奴吁天录》震撼到了节下,可害怕的是节下会不会由此发怒。 谁都知道,高岳一旦如此,他的功名、前程可就彻底没了。 “韩郎君……”刘德室带着数名牙兵,不断做出邀请的手势。 很快在厨院中,韩愈面前摆上了一尾鲜鱼,色香味俱全。 “这鱼为何头被切去?”韩愈举起了食箸,小心翼翼地询问厨子。 “鱼嘴有毒,吃前须得割去。”厨子漫不经心的回答,差点让韩愈被鱼刺给卡住,不住地咳嗽起来。 西苑竹亭里,高岳穿着核桃花纹的轻棉衣衫,对作揖的韩愈说:“韩处士,这便是桐花。” 韩愈吃了惊,才抬起头顺着高岳所指,对亭子内望去,只见到名很年轻的女子,内里还衬着白麻,一副聪明伶俐、才气逼人的模样。 当即韩愈就开始心虚,往后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桐花还未服除,不过已被本尹提前聘为兴元女塾的学士,因还未到任,加上她是女流,无法应举,所以闲暇时就在邸报上写几篇诗赋,并与伯苍(武元衡)、乐天(白居易)和载之(权德舆)间有些唱和。” “唔唔唔。”韩愈只是应和着。 “妾身姓薛名涛,贱字洪度。”薛涛立起身来,下亭阶对韩愈告礼。 韩愈急忙回礼。 “适才拜读韩征君(唐对有才学但还未做官的人尊称)大作。”薛涛又说。 韩愈只是哦哦哦的。 “有一二不解处,还望征君指教。”薛涛的话语便有了丝锋芒。 韩愈宽大脑门的汗淌下来,脸上热燥燥的。 亭子边高岳气定神闲的表情,在旁悠哉哉地观望,亭子内石桌上摆着几枚金黄色的柚子,远远飘来清香。 “征君身上未着麻衣,着的是棉衣,为何?” “如今苎麻多去造纸,麻衣更贵,且穿着不若棉衣舒爽温暖。”韩愈如实回答说。 “染色棉布而今一段长,价钱几何?” “百文钱。” 薛涛嘴角浮现出笑意,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一段绢布可要一贯钱呢!想必没有染色提花的更为便宜,对不对?妾身所居住的北坊,人户孩子多的,在淇侯推广棉布前,到冬天只能赤着足,双髀往往冻得乌黑青紫,如遇大雪,冻死夭折者不知凡几,诚可哀哉。现在棉布物美价廉,孩子们也能怡然过冬,这总归是件好事,对不对。” “可种棉织棉,可以让普通人户去做。”韩愈回答说,他认为让羌奴做这些事太不人道。 “普通人户做并非不可,但是征君有未思考过,兴元凤翔的人户们都要种粮的,粮人人都是食,衣人人都要穿,但两者又是无法兼得的。再者,如人户种棉织棉,成本增加,棉布很快又不是普通人所能负担起的了。征君表面上是爱羌奴,实则此种小爱,往往会造成大害。” 韩愈语塞,然后只能硬着脖子说,此绝非君子之道。 薛涛雪白牙齿绽出,“征君大可做君子,只是在这天下做君子、做完人,说得轻巧,边事如何?征赋如何?兵制如何?官俸如何?总得有人去做去办,官有品秩之别,人又如何没有?” “……”韩愈还想着要说什么。 薛涛便说:“妾身看过韩征君昔日下第后投给淇侯的文章,里面曾说过,士子和王侯间,是相须和相资的关系,士子写文章褒扬王侯,王侯则授士子名和器,既然如此,以文犯忌,贻害大局的事,征君岂可为之?” 一番话语后,韩愈是节节败退,他本来在年轻漂亮的女子前就没有什么招架之力,现在便更是狼狈,连支吾都开始乏力,而高岳只是在旁边静听,没有丝毫叫停的意思。 “你们怎么在这里如此调侃韩处士!”这时西苑通往后院官舍的小径处,崔云和丽如仙子般,扶着雍容的阿姊云韶,忽然走入进来,替韩愈解围。 韩愈见是淇侯夫人和妻妹来到,便赶紧作揖,退在一旁,恨不得躲在云韶、云和姊妹的身后,像个怕事的弟弟。 云和其实心中好笑,就佯怒指责高岳和薛涛:“棉织监司里的女奴事,确实是萧做得太过分了,韩处士所言也没有错,既然晓得棉布推广不易可贵,便不要过分凌虐压榨为好。” 高岳也趁机敛容,向韩愈和小姨子致歉,说自己先前出征西南时,得知南诏那边是如何对待奴隶的,他准备让各处监司效仿给奴隶全家分配足量的口粮,富余的芸薹油、棉布、盐也会支给他们,让他们能饱暖地生活下去,“至于刚才,纯属女学士和退之辩难而已,没有其他意思。” 如此各让一步(韩愈的书稿肯定是别想刊印),皆大欢喜。 毕竟高岳还是爱才的。 很快大家便坐定,云韶热情地招呼韩愈,说仲秋时节吃橘子和柚子最好,退之你马上便要进京春闱应试,多吃些,到京师里可没这么便宜的瓜果了。 “今年……”韩愈面露难色,明显没有信心。 “姊夫你不是说,荥阳郑文明知来年贡举的吗?依你和他的交情,应该不难让韩处士登第吧!”云和当即请求高岳为韩愈通榜,让韩愈心中暖洋洋的。 不提郑还好,一提到高岳眉眼的怒气又涌上来,不过他稍微想想,心中有数,就正色说,郑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们又不是不了解,我若写信让他通榜,岂不是反而害了退之。 说到此,高岳便从袖中取出文牒来,“正好,河池那边的仇池山、黑水堡传来捷报,我兴元的大军已驱走那里的蕃兵,不过军力有限,且射士在凤州兴州都有屯田家业,也很难直接迁徙驻防到那里,故而我准备效仿河陇唐人起义所用的山水寨,在仇池山也建起来个大寨,招募不愿再被西蕃奴役的成、秦、渭各州的唐人前来,耕守自保,让西蕃东道财力损减。这个山水寨的话题,马上便会成为边戎的热门策问,退之你仲秋后出发前,精心揣摩揣摩,写一篇关于山水寨的文章给我览阅,我自有计较。” 言毕,高岳见韩愈还有些担心,就笑着说:“退之安心,要知道你可是献过书稿给圣主的人啊!” 5.兴元仲秋节 得到淇侯的保证后,韩愈才稍微安下心来,心念不管如何,哪怕来年春闱再度下第,可也要在策问当中营建个亮点,于京师内博取个名声,来年乃至后年及第的可能性就大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韩征君勉力,适才辩难多有唐突,还望见谅。”衙署西苑至街道的门处,薛涛走出,带着些歉意,对辞行的韩愈说到。 韩愈窘得别过脸去,低声客气了几句,他这么多年唯一深入交往的女人只有他寡嫂而已,且是将对方当半个娘亲看待的,薛涛这个巧目流转、伶牙俐齿的姑娘在他面前的话,韩愈如何能扛得住? 这会儿薛涛见韩愈的呆状,不由得抿嘴笑起来,又对他说:“既然淇侯看重你,必然会帮你通榜的,不过路数和通常认为的可能迥异罢了。韩征君,士子最患不得知己,这样说不晓得你明白否?” “咳。”韩愈急忙点头,而后低身急趋,恨不得插上翅膀早点飞出这所庭院,但心中又隐隐带着些眷念。 结果韩愈还没走几步,背后又传来薛涛的笑声,“征君且少待。” 韩愈心中欢喜下,但又猛地告诫自己,不可,不可,你家中有寡嫂,还有一大票侄儿,生活贫寒交迫,都在等着你出人头地呢,哪里有闲心想这些风花雪月的事! 回首,月儿微光洒在枝头,其下薛涛衣装淡雅,对他微笑着摇手,神情里满是纯真,“征君赴京应贡举期间,希望你我间能多以尺牍来往,能多个唱和的友人太好了。” “嗯!”韩愈莫名其妙笑起来,然后重重点头。 接着他恨不得猛抽自己几个耳光,才羞惭地离去。 薛涛依依不舍地望着韩愈离去,其实她也很倾慕对方的才学。 对于薛涛来说,她不是“真多情”,而是“多真情”,这份倾慕其实是不掺假的。 一转身,她忽然望见门下,立着崔云和。 云和看着自己,眉眼里似乎有点不快。 薛涛既然已被提前聘为女塾的学士,禄米和体己钱每月都是由兴元府按时送到她的居所的,当然也晓得女塾的主事人实则是淇侯的这位妻妹再加上云和平日里不是很随和,故而薛涛最怕她。 “方才与韩处士之言,本意是想激励他博取功名,可谁想无意间却挟淇侯自重,请恕罪则个!”薛涛怕得,直接向云和告罪。 “如只是让韩愈登第的话,对姊夫来说确实就一句话的事而已,郑不允,朝廷里有的是人让他允,洪度你倒也谈不上挟谁自重。”云和的语气傲得很,这也是薛涛害怕她的重要原因,“不过韩愈不比他人,姊夫是真正珍惜他的才学的,是想要为国举贤的,而不是找个党羽棚友那么简单。” “女士教训的是。”薛涛说到。 崔云和继续看她两眼,才说出了真实不快的理由:“你以桐花之名展示才情,不但韩愈颠倒了,那彰信县令武元衡,韬奋郎君白居易,还有幕府掌书记权德舆,各个都为你痴迷女人嘛,像你如此才貌兼备,出现此局面倒也不是很难理解。” 这话说得薛涛惊慌不宁。 因为云和的话语里,才貌兼备,单单缺了个“德”,更何况论美貌,她何能及得上崔云和的六成? 更更关键的是,其实女塾里的生徒们都没看出来,但她看出来了,云和是强烈爱慕自己姊夫的!虽然云和平日里极力掩藏,但这种暗流式的情感,一眸一笑间的东西,是根本瞒不过薛涛的双眼的。 这个秘密薛涛可不敢说,她虽有些痴,但却不傻。 何况,“淇侯那么优秀,这云和爱慕他再正常不过,爱慕一个好男子有什么错?”薛涛表示一万分的理解,加上这份爱还天然带着逆伦的禁忌感,所以每当她想起来,心中早将高岳与云和间的让人面红耳赤的画面描摹了千遍万遍,为之兴奋得几乎要气绝这画面出现的频率,在薛涛脑海里,仅高于高岳和郑的,略微高于高岳和韦皋的。 所以云和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怪责我水性杨花,会有一天勾引淇侯来着? 就在薛涛脸色苍白,准备要辩解时,云和开口了,“你既然已答应要备郑文明家的少姜之典......” “哎?”薛涛当即就愣住了,头脑瞬间没转过来。 中秋节到来了,兴元府南郑城的汉阴长街上,男女老幼,互相携着,今夜大尹下令“彻夜不禁”,草市、城楼、码头、瓦肆林立处,是张灯结彩,游人如织,璀璨的景象倒映汉水之中,让人如醉如痴,各种吃的,各种玩的,无不备足,彻显“兴元气象”。 尤其在大渚河的回堤处,定武军的将兵、射士们被挑选出最健壮最灵活的尖子来,裹着赤巾,打着绑腿和草鞋,耍动两头凿空的长竹仗,在堤坝两岸如潮的观者前,于内里塞上了暴烈的神雷药,一经点燃,绚丽白灼的火光被自两头窜射而出,飞舞的火星在阵阵惊呼里,有的落在士卒的脊梁上,有的则落入水中。 对面城墙处最高处的天汉楼,灯火辉煌,其上露台搭设了极大的帷幕,由当地最优秀的俗讲僧们给士庶们表演各种变文的傀儡戏,还有皮影戏,只见变文里的“亭台楼阁”、“琳琅仙境”在河水的映衬下,宛若浮在了半空里,梦幻非常。 兴元和各地商贾、行人,有得步行在街,有得登楼观望,有得还赶着大小船只,都簇拥在平蔡湖面上,随着变文故事人物的喜怒哀乐,或笑或哭着。 这些变文有《目连救母》、《昭君出塞》、《汉将王陵》等四字头的传统曲目,也有《玄宗游月紫云回》、《朱忠义潜龙殿》等七字头的新时节目,高岳曾指示刘德室、权德舆等主抓兴元凤翔文化产业的官员,“这些变文内容一定要加以整合删改,要讴歌真善美,鞭挞假恶丑,要突出教化作用,要突出这个时代国家百姓的向往,要突出中心人物在历史当中的积极意义。”是为三突出。 结果就有些文士曲意迎合,把《韩晋公扁担变文》改头换面,成了《高淇侯扁担变文》,扁担给了高岳,地点也转移了是高岳和白草军(定武军前身)将士一起挑扁担,把粮食送到奉天城,才挽救了国家危机。 高岳对此很不高兴,说了句:“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便又把“扁担”还给了韩晋公韩。 6.汉川骠国乐 整个仲秋节庆的最**,莫过于临近子夜时分,在汉阴街外的草野处,燃起的三大堆“塔子火”了,兴元的人户百姓们都绕着火堆,高声舞踊着,这便是踏月的风俗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一阵欢呼和喝彩声,一艘巨大的画船缓缓驶入到塔子火前的河湾处,“看跳舞哦!”民众们都癫狂了,不少人索性爬上屋脊上跨坐着,指指点点:“好美啊,都是画中的仙子!” “唉,中间的不就是彩鸾炼师嘛......”当即就有眼尖的大呼起来。 天汉楼上,高岳扶着妻子云韶,带着子女们,也遥望到了画船上众星拱月般的吴彩鸾,这时候高岳的思绪不由得回到十年前,长安曲江水面上,彩鸾所表演的那段舞蹈。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师还是那样年轻美丽。 只见灯火水影映照下,彩鸾梳着高髻,其上插着花朵、珠缨,穿着的舞衣拖地一尺有余,裸露的手腕和颜面上贴着亮丽的花纹,其后的十六名兴元教坊里的舞女,也都相似打扮,或蹲,或立,或斜,状若佛窟里的飞天,又如寺庙当中的雕像,神色妩媚里透着份庄严祥和。 水边,和学宫生徒一道来游玩的白居易,立在垂柳下,看着舟上的彩鸾,不由得大加赞美,激动地对同学们说:“这是骠国(缅甸)来的舞乐啊,而今圣君真的要致天下太平了,海外献乐,正是慕化臣从的标志啊!” 刚说话间,一声铜鼓声忽地响起,整个河湾处万人顿时安静下来,彩鸾和其他的舞者们立刻飞身,脱静为动,进退回旋起来。 “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一击文身踊。”白居易见此,不由得唱和起来。 “船上帘子后的,是小姨娘吧?”高竟则伏在天汉楼的窗棂上,对帘子后的人格外感兴趣。 他说得没错,自从唐军在西南取得大胜后,不但南诏,连带着更南面的那些王国,都开始重新朝贡而来,骠国献来的舞乐,由韦皋做出修改(没错,韦皋既能上阵杀敌,指挥千军万马,也精通音律),然后先送至兴元府趁仲秋表演,成熟后再进献给大明宫。 骠国乐,不但出动了吴彩鸾领舞,还请动了崔云和奏琴,女塾里的其他女生徒也持乐器伴奏,而不用教坊人,以显女塾之能,此种开化盛景,一时间传为美谈。 这种机遇,兴元百姓们终身也就这一次而已。 纱帘后,云和侧低着容颜,手扶骠国特有的“总稿机”,其实是个巨大的如舟形状的弯琴,因又像织机而得名,金碧辉煌,琴盘之上竖着一根根弯如鹤颈般的弦柱,琴弦十四根,如风帆般张开,其他女生徒在后面用套鼓、套锣、海笛、唢呐、铃铛伴奏,并称为“赛因”,乐声雄厚而又幽雅,随着乐声,吴彩鸾和舞者们的步伐越来也轻盈,身态也越来越高,“仙子们都飞起来啦!”观看的人们惊呼说。 更大的惊呼里,彩鸾抬起玉足,将叫“龙格”的彩球踢起,接着所有的舞者一面回旋,一面将各自龙格蹴来踢去,足尖几乎不沾地,许许多多的龙格也像天上的彩云那样飘来荡去,把人们都看得陶醉不已。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斗薮龙蛇动。”白居易见状,又吟出一句来。 轰然声,龙格向四面八方飘洒开去,人们无不叫着蹦着,争相抢夺。 而吴彩鸾和舞者们则在旋转后,一起正面对着天汉楼,手背弓起,双手合拜,如含苞的芙蓉般,笑容嫣然,接着在无数的喝彩声中徐徐退去...... 兴元府盛大的仲秋庆典,白居易去了,可韩愈却没去,他在写策问时不愿被任何外来事物打扰,可枯思了好几日,再加上薛涛的容颜又时不时浮现在他目前,闹得韩愈五行不定,写了又涂改,然后又写,最后还是毫无头绪。 最后韩愈得出了结论:什么事,不亲眼看过,不亲身经历,是绝然写不出好文章来的。 “哈哈,退之想要去看看仇池的山水寨?”衙署当中,当韩愈苦恼地前来拜谒高岳时,高岳便笑着说道。 韩愈忙说是。 这时旁边的监军使西门粲便说:“京师那边,圣主催促是日甚一日,淇侯赶赴京师应当急于星火才是,奈何还要去仇池山看寨子?” 高岳摆手笑起来,说十三郎尽管安心,“圣主那边我比你还要熟稔,去了大明宫后问的无外乎就是剿灭党项的事耳,岳心中已有方寸,所以早一日去无益,迟一日去也无害。反倒是仇池山的寨子,水洛川的堡子,这一南一北,乃平羌后我唐光复河陇的紧要处,决不能忽视,我还是得带韩退之去一趟。” 随后高岳就正色对韩愈说:“退之曾在文章中说过,寺庙里有一口大钟,沉沉寂然,可每到霜降时节,便会自动鸣响,此为‘不平则鸣’仲秋已过,霜降转乎即至,我想退之你这口钟,也到了该鸣响的时候吧!” 韩愈当即就听明白高岳话语里的提携之意,不由得感激莫名,心中对他也更为倾敬了。 入九月后,兴元定武军牙兵们擎张伞盖,扬起旗旄,簇拥着高岳还有随行的韩初士,往兴州略阳而去。 接着他们翻过青泥岭,又入凤州的堡垒河池城,该城扼守山谷,下临浩荡而过的嘉陵水而过,待到高岳等人住宿在城中馆驿后,韩愈登上城头,望见对面山峰绝壁,形状恰似名女子,其顶上还有所小小的神祠,此便是“仙姑祠”了。 来日,他们沿着山崖与深川间狭窄的道路继续前行,抵达成州同谷县,该县本为西蕃所占,又有马匪为非作歹,现在全被唐兵们驱逐消灭,高岳奏请朝廷,在此处设“行成州”,并委派刺史和县令来。 过了同谷,两三日后即抵达了目的地,仇池山。 “壮哉,伟哉!”当韩愈看到此山后,不由得发出如此惊呼。 整个仇池山宛若仙境,景色极美,其周回四面,全是竖立的悬崖,只有南北各一条道路可通行其上,高岳便和韩愈攀登而上,等到山顶后,韩愈看到,整个山顶处却是一片旷然的平地,方圆百顷,有沃土,有盐井,有多处山泉,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农耕筑城地。 7.村寨围州郡 其实古往今来,所有的文士都有颗“戎马天下”的心,这韩愈也不例外,看着仇池山山顶壮丽的景色,便啥也不顾,眼睛都发亮,很快把高岳扔在身后,不断往前走着,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笑起来,对伴在自己身边的兴元大将蔡逢元低声说:“这里四面山势陡峭,寨子也还没成形,让牙兵们跟紧韩处士,别让他遇到危险了。” 高岳的担心不是没道理,他是害怕韩愈又遇到去华山时的事。 那还是先前韩愈离开洋州,沿山南、西北、京兆、同华一线调查,撰写《秦岭琐言》书稿时,他到了华州后就拜谒了高岳的老师,隐居在彼处的刘晏,随后自己去爬了华山结果登上华山险处“苍龙岭”的韩愈,忽然发觉脚下道路是如履薄刃,两侧又是万丈绝壁,顿时便不走了,坐在原地寸步难移,放声大哭,还对身边吓得要死的客人说,这下死定了,我要写遗书,然后便拿起笔来写,写好了后泪珠纵横,说我的书稿就只能委托兴元尹高淇侯为我整理刊印了,便把遗书投入到山崖下面去。 听到这件事的刘晏,火速找到华阴县令,县令组织人手去救韩愈,好做歹做,总算把韩愈从苍龙岭上抬下来了。 刘晏在书信里,对高岳说过此事,并开玩笑说,韩退之这个年轻人,他的抱负很热忱,可往往会在冲动下,自己将自己至于上下不得的绝境,且在绝境当中他又是个极度容易失却“方寸”的人,“由我观之,退之可为文业,不善为官业也。” 想到老师的这话,又看着前面韩愈踊跃的背影,高岳在心中慨叹:“晏师看人眼光果然如炬,退之啊,原本我初次听到你,还是将你当做教科书里的那个韩愈来看待,可现在相处久了,你就是个年轻人啊,一个唐朝的年轻人......” 真实位面的你,哪怕都五十二岁,也会在捍卫名教的勇气驱使下,上了那封《谏迎佛骨表》,然后就被贬去八千里外的潮州,途中饥寒交迫,十二岁大的女儿阿也夭折了,在荒郊野岭里抱着娇女冰冷尸体的你号哭着,和着血泪写下了悼念阿的诗文: 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 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 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惟闻饭一盘。 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那时的你,和困在华山苍龙岭上的你,完全一模一样啊! 然后你就害怕自己会永远“一身去国,万死投荒”(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是柳宗元的名句,不过让人惊诧的是,柳宗元在被贬谪的途中没留下任何一首叫苦叫惨的诗,足见他的倔强和骨鲠,柳是死也不会回头服软的人),转眼就又写了《潮州刺史谢上表》,向宪宗皇帝哀声乞怜。 这就是你啊,真实的韩愈,死硬但又软弱的韩愈。 想到此,高岳笑笑。 站在仇池山顶,四周都是被解放的当地唐人,正在辛勤地伐木立栅,辟垦田地,烧土筑垒。 这个“仇池山水寨”是军用和民用合一的,既有顶部的大寨,也有环卫四面山峦的小寨以供警备。 “退之,能看出这仇池山四面的交通否?”高岳和韩愈立在崖侧。 韩愈只看到四周魏巍、浩浩的雄伟景象,一时间也没法回答高岳的问题。 于是高岳就亲自对他说:“有了仇池山,便能控扼成州;而成州,正处在河西、陇右、京师三角交通的中枢,其往西可接通往河陇、西域的大道,往东南则可通兴元再入剑南、南诏,往西南亦可循白龙江,深入青海、河西,去各个方向的距离,都是三百里而已。早在三国魏晋,此处便可掌控上(天水)、下辨(汉中关隘)、阴平(蜀都关隘)三条孔道,蜀汉诸葛武侯多次北伐,走的都是这条路。” “那淇侯的意思,是要把仇池山经营为光复整个河陇的咽喉?”韩愈问到。 高岳微笑着摇摇头,“仇池山,只是建起个山水寨,目的是什么?就是依靠这里的险峻和丰饶,把陇右各州不甘心被西蕃暴政统治的唐人,全都招揽入此寨里,他们耕作的粮食我唐也不征收,全留给寨户们自持。” “就是说,来山水寨的唐人越多,西蕃掌控的丁口就越少;山水寨产出的粮食越多,西蕃能料集到的赋税也就越少!”韩愈顿时明白了。 高岳大笑起来,说退之果然聪敏。 韩愈很高兴,他认为通过山水寨,似乎见识到一种全新的战争模式,这种战争不看一时胜负的,而是依托民众,对敌国持续不断地削弱,最终达到战略目标。 “山水寨的人户,操练战阵,演习兵器,严防奸细,也不是为了和西蕃的大军对抗,而是要自保自卫,并以此为标杆,壮大河陇失陷地唐人的胆魄,等到我唐天兵一到,他们便能在山水寨的引导下,奋起反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高岳点头,又问韩愈:“那依退之的看法,山水寨到底要和西蕃争什么?” “愚以为有四争,一争情报,二争粮食,三争丁口,四争道路。” “哈哈,四争说得不错,退之与我心有戚戚焉!只要做到这四争,这仇池山哪怕不和西蕃的军队硬对硬,也会让西蕃在整个陇右的统治千疮百孔,寝食不安的。”说完,高岳上前步,指着北面的苍莽景色,对韩愈说出在仇池山立山水寨后,下面设定的目标:“此山北面不过百里,即是成州理所所在地建安,肃宗皇帝曾在那里设汉源县,后没入西蕃之手,此地正对着祁山二岈,二岈间有军道而过,又有可种麦的田地千顷,更东北处有大盐池。仇池山大寨一成,时机成熟,我便行武侯的故路,得仇池山水寨相助,攻陷汉源建安城和祁山堡,据此‘麦庄’、‘盐池’供军,再与北面水洛城呼应对进,全取秦州、成州,随后席卷陇右,便易如反掌!” 听到高岳这个方案,韩愈也非常激动,说:“淇侯安心,山水寨会牵动成州、秦州更多的唐人村落起事,西蕃区区几个宫堡、理所,很快就会被陷于汪洋大海之中,这便是村落包围州县的妙策啊!” 8.舍身荐韩生 不久,仇池山营寨工地上,一群从定武军、义宁军里被遣送到这里,大约三十多名士卒在高岳面前行礼。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虽然山水寨并不完全是一支军队,可高岳也没傻到相信聚拢在其中的唐人百姓可以独力抵抗西蕃攻击的地步,故而让正规的军人来此还是非常必要的。 韩愈看到,领头的是名黑面孔而壮硕的汉子,他叫郝,原本是名鄯州的温末唐人,后来被西蕃东道强征入“汉人军”里,在攻打华亭城充当炮灰,几乎命丧黄泉,后来抱着对西蕃刻骨的仇恨加入到唐军里来。 在台登城东门攻击战中,郝第一个斩入城中,获得跳荡先登的首功,被提拔为军校,然后又自告奋勇来仇池山大寨,被任命为“城寨使”,负责指导这里的筑寨、练寨兵的事务。 “郝,你在定武军里是只晓得杀敌就行,但到了这里,决不能如此,本尹让你来此,不是看重你能冲锋陷阵的,你懂不懂?”高岳特意叮嘱郝,并对他叙说整个山水寨的指导方策。 韩愈急忙举起纸笔,在后面记录着。 这些学问,是他在书斋里完全无法获取到的。 而郝也抱拳恭立,静静地听着。 高岳的方策有以下几条: 首先,对周围地区既要打,但在大军不在的情况下,不可大打,让西蕃感到难受的程度即可; 鼓动整个陇右的唐人村落,敢于和西蕃宫堡斗争,抗牛腿税,抗大料集,抗屯田,只要唐人愿意破坏西蕃的生产,山水寨就必须策应; 如西蕃动员力量前来清剿的话,山水寨们必须做好防卫的准备,西蕃退走的话,便立刻抓紧时间耕作织造,储备物资; 慢慢渗透,利用唐人村落不断往更西处拓展情报网,和各地其他山水寨陆续取得联络,守望相助,并肩作战,由点连成线,再由线连成面,直到燎原态势; 山水寨除去劳作、斗争外,更要注重道义的宣传,相信伟力是蕴藏于整个河陇沦陷区的百姓当中的,揭露西蕃的丑恶压迫,呼吁汉家政权的正统性; 山水寨的衙署名额,我军将士在此者占三分一,寨户里淳厚有威望者占三分一,另外三分一,可以招揽蕃人里为奴者充当。 “蕃人!?”高岳这话一说出来,不但郝,就连韩愈也感到惊讶。 高岳笑着点头说没错,“西蕃的庸们,也是深受压迫的,和唐人温末们一样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现在西蕃的贵族们用佛教来麻痹他们,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群贫苦的庸给争取过来,如此我方之势益张,而敌方之势益衰,这才是百战百胜的法宝所在。” 接着高岳说,不要说西蕃里的庸奴,就连生活在河陇的羌族,也可以鼓动他们和山水寨联合起来,打倒西蕃的宫堡和贵族。 韩愈不住地点头,将高岳所说的一条一条细心地记下,如获至宝。 现在高岳的方策,只等着和他的文笔结合起来了! 不过韩愈暂时还不知道的是,陇州南由县有个右腕残废的黎逢,也在努力创作着,不断撰写如何对付西蕃、党项的书稿,他渴望进入兴元军府,成为淇侯的幕僚,那样即可发挥自己的价值…… 从仇池山归来的韩愈,心无旁骛,端坐在学宫的宿房当中,摊开竹纸,提起笔来,将高岳关于山水寨的见解、方策迅速形成了自己的文章,是喷薄而出,不知不觉时,已到了“清风窗户凉”的次日清晨。 很快韩愈的书稿完工,名为《山寨星火》,送到高岳那里。 高岳阅读后,非常满意,火速让刘德室刊印,但说了不要多,多了就不好了,只要十份。 当十份《山寨星火》用漂亮的封装印制好后,高岳将其装入行囊里,不久兴元府举办了盛大的乡饮之礼:韬奋学宫的举子,和地方州县解送来的生徒,一道高歌完《鹿鸣》后,便结伴入京准备春闱,其中也包括韩愈在内。 高岳本人,则在皇帝中使接踵于驿路的不断催促下,先举子队伍三日,开始往长安城进发。 “你妻妹有身了没有?”咸阳武安君祠的后院处,灵虚公主直接的问话,让前来饮茶的高岳一口噗了出来。 这次高岳入京,走的不是陈仓道,也不是骆谷道,而是中间的褒斜道,然后也没直接去长安,而是秘密地先来到咸阳,他知道灵虚公主在那里等着自己。庭院中摆满了高岳馈赠的名贵礼品,不过灵虚并不感兴趣。 灵虚在雅舍当中,设下了茶炉,招待了他。 结果在席间,就问出这样的话来。 看到高岳差点被茶水给噎住,灵虚便从小盘里捻起一枚小小精致的绿芋糕,塞入他口中。 “你害怕什么,我又没对任何人说过。” 听到这话,高岳稍觉心安。 “你仲秋在兴元府,好好和妻儿、妻妹度过了,体面人你也当了,马上重阳就在我这里过好了。” 高岳将绿芋糕吞下,敛容正色对公主说:“不可,岳马上入京觐见圣主,即刻就要执掌御营诸军,进剿统万城、大小理河的党项……” “这个当然晓得,不过与重阳有什么关系?不过完这个冬季,兵马、粮秣、器械也准备不好的。”灵虚满不在乎地说,然后更是得寸进尺,“辅兴坊的道观,重阳前后你来过夜,我在榻上等你。” “你疯了,辅兴坊就在皇城西第一坊,天子脚下,你就不怕……” 这时灵虚看了他眼,最终还是忍住,“爷可是住在大明宫里,又不在皇城,瞧把你吓得你来京师,去升平坊你岳父家省个亲,回宣平坊你那甲第更是冷清,连个侍妾都没有(高岳这时后悔,早知道该把芝蕙给带来的,可女儿蔚如粘着芝蕙,脱不开身),我伴在你身边,来侍奉你,有什么不好的!” 对于这个,高岳未置可否,但还是厚着脸皮,把一册《山寨星火》给拿出来,奉送到了灵虚的手中。 “这么多年,等你阿阳侯恩仇记的结局也等不到,倒是对个韩处士的文名如此上心。”灵虚公主老大的不高兴,把韩愈大作扔在一侧。 “这韩愈马上就入京应考,来年礼部侍郎知贡举的那个郑,又和我反目闹翻,所以春闱前还请公主援引韩生,岳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公主忽然重复这话来,接着双眸含水,若有所思,“高郎如何个不尽法?” 9.专拨平羌钱 微凉的秋风拂过了武安君祠后院的草木,摇落了些淡黄色的枯叶。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雅舍里的扇门都半开半合着,浅紫色的纱帘也都被放下来,随着一阵持续不少时间的剧烈肉肉盘桓声后,池沼边的几只鸟儿被惊起,翅膀擦过水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内寝的地板上,扔着羽衣、汗袜、裤奴、亵衣,灵虚仰起了脖子,咽喉处因酥麻和快乐而急速颤动着,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张开了,露出上排细碎的皓齿,她贪婪地呼吸着,努力要把自己从刚才濒死的状态拯救回来。 她的玉足反着弓起,紧绷如弦般,还保持着勾住高岳后腰的姿势。 高岳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不断滴落下来,打在灵虚光洁窈窕的后背上,每滴一下,灵虚就要快乐地抖下...... 两人保持这样好久,才双双瘫痪,脱离了战斗,各自躺了下来。 “韩处士及第,也不是特别难的事,高郎你若觉得郑会刁难的话,找个由头,让爷继续委派高郢知贡举好了。”被“感激不尽”的灵虚,脸色满是愉悦的潮红色,连鼻尖都渗出了香汗,侧过娇躯来,亲昵不舍地勾住高岳的脖子。 “我倒不是害怕郑文明这个死脑筋,我怕的是窦参会作梗。” “那便等后年,到了后年高郎你剿灭党项立下功勋,陆敬舆也服除了,少不得爷要给他知贡举的,陆九总比郑要通达的。” 其实听到灵虚的这话,高岳真的有些心痛郑,文明你啊,确实只是个“过渡”而已。 “重阳我在升平坊过。”欢好**后,高岳有点后悔和心虚,在灵虚为他穿好衣衫后,就如此说到。 很快,义阳公主在城郊昆明池的别业当中,灵虚眼睛都哭红了,惹得坐在榻上的义阳也大骂高岳怎么如此薄幸。 “这条妇家狗,他家妻妾对他好,他便乔模乔样的装圣人;本主对他好,他就扔下些土味贡和金银首饰,撒腿就走,闹得本主像平康坊的散娼似的。”灵虚有说不出的委屈。 毕竟义阳属见多识广的,当即就摇着秋扇给阿姊分析说:“高三这种妇家狗,你给他吃好食是没用的,姊姊你变得温柔贤淑,可他家中的妻子比你更温软,又有高三的后嗣骨血,也就是说高三吃这个已吃饱了,你再投食,他当然不感兴趣。” “那如何处?”灵虚就抽泣着问。 义阳想了想,就说如此如此。 同时在大明宫的小延英殿中,皇帝端坐在绳床上,见到高岳前来觐见问对,便连续咳嗽了几声。 自从昔日在乌延城他和高岳闹了别扭后,君臣迄今快一年都没有见面,现在皇帝有些尴尬。 寒暄完毕后,皇帝居然没先问党项的事,而是开口问:重阳节,朕在大明宫麟德殿举办宴会,你不用着急赶赴御营,在这里过了节再走。 高岳耳朵动了下,警觉起来,嗅出点不一样的味道: 怎么这对父女都在谈重阳节的事...... 于是高岳就婉言拒绝,说要去升平坊崔家。 “入夜再去你泰山那里,白昼就在朕这里!”皇帝按捺不住,有点生气,心想你天大的便宜都从朕心尖里占去了,重阳节来大明宫朕这里饮下酒又怎么了? 高岳有些摸不着头脑,也只能勉强应承下来。 这下皇帝喜笑颜开,就问马上你都统御营各军,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尽管给朕提。 高岳便开门见山,“今年进剿党项不用托大,先灭绥州、银州的羌酋泥香王子,将其抓捕起来,献捷太庙;待到来年各路兵马稳当后,再攻取统万城,由此党项便一劳永逸了。” 皇帝点头,而后说军费方面卿有什么想法。 “陛下不用让度支司按月供粮饷,可一次出左右藏及内库钱帛三百五十万贯,支给由臣筹办就行。” 高岳的意思是,你也别像昔日对河朔方镇战争那样,填窟窿似的一百万贯一百万贯地往前线砸了,一次**割给我,我负责把事情给你办好。 “先前曾支给西北营田水运巡院一百四十万贯......”皇帝嗫喏着,意思是你也别忘记这笔款项,可又有些怕高岳不耐烦。 高岳便捧起象笏说到,陛下安心,那一百四十万贯钱,已交给营田副使王绍在西北营办粮食、战马和漕船(灵武水路的),并带筑城所需,现在全都办妥,囤积好七个月的军需,马上出军便后顾无忧,之所以再向陛下索要三百五十万贯,主要是用于支给士兵的激赏钱、冬衣赐、节赐和设“炮监局”、“铳监局”所需。 “炮监局,铳监局?”皇帝对这两个机构不甚明了。 高岳对他解释说,先前台登城大捷,西蕃城防之所以不堪一击,就是我唐兵马铸造了六门大铜炮,此炮发射石弹,射程有五百步,最利于攻城拨寨,有如神助。臣筹划,现在攻泥香王子堡寨之前,铸轻炮三十门,交定武、义宁、神策诸军演习精熟,同时更铸三十石的大铜炮(台登城的六门炮是十石的重量)两门,十石的攻城铜炮十二门,前者需工时三个月,后者需工时一个月,再加上铸手把铳、火箭铳所需,所以要增设此两监局,届时大炮完工,便分拆装运到统万城下,便可发挥功用。 “可,此事着都统监军院协理,重阳后三百五十万贯便直接拨给卿的三衙。”皇帝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而在延英殿问对的同时,政事堂内窦参则是坐立不安,自从高岳要入京来,他的睡眠便严重不足,十分焦虑。 窦参最害怕,高岳会以平党项为要挟,登入相位。 不过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延英问对后,高岳连自朝官里辟署幕僚的举动都未曾有,据“眼线”的汇报,高岳和皇帝间的谈话就两个方面: 首先,淇侯重阳节去哪家吃饭的问题; 还有个,高岳向皇帝索钱,皇帝也答应下来; 最后来了个插曲,高岳向皇帝献上一册《山寨星火》,皇帝说重阳节赐宴时再观。 一和三倒是很平平无奇,就是高岳的第二条举动,激起窦参的强烈反弹。 10.朝堂争再起 政事堂内五房的官吏都围在窦参的身边,很吃惊地问,历来朝廷用兵,所费都有度支司供给,现在又加上个户部钱,现在淇侯直接向皇帝从国库、内库里拿钱,然后由他行营三衙来统筹花销,这,这,简而言之就是军帅绕过了你这个中书侍郎平章事,那以后宰相打理国库的意义何在? 坦白说窦参也很愤怒。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要我的钱就罢了,还直接利用皇帝伸手来国库要钱,以后都是如此,那主掌国计的宰相岂不是成了个摆设? 窦参便指示翰林学士吴通玄和吴通微兄弟俩,在皇帝身边进言,称高岳此举于政理不合,不可放开这个口子。 结果皇帝很不高兴,当场就警告吴氏兄弟,你俩专心草拟诏书即可,这种国策方面的东西,是朕和大臣商议决定下来的,无需你等多言。 这也等于是皇帝放出口风来,“再把高岳给气走,朕就让你们来收拾烂摊子。” 窦参无奈间,却有人上门来。 此人正是“小裴学士”,即司农少卿裴延龄。 原来裴延龄是卢杞的狗头军师,谋害杨炎他也有从中出谋划策,卢死后他吓得蛰伏了好几年,后来一度想攀附高岳,可高岳远离中枢,一直呆在兴元、凤翔,窦参如今为中书侍郎,近水楼台,他就和窦参打得火热。 听了此事后,裴延龄就笑着对窦参说:“这三百五十万贯须得给高岳,如不给他,圣主问谁可主持灭党项的大局的话,敢问窦中郎可有合宜的人选?” 窦参默然,他之前寄予厚望的刘玄佐也好,李景略也罢,关键时候都掉了链子。 于是裴延龄就说,这笔钱是圣主给高岳打统万城用的,中郎你不满意的话,你就得接过这个担子,可你又接不了,这不是平白无故得罪圣主吗? “那以小裴学士你的高见,如之奈何?” “高岳灭党项不难,这三百五十万贯给他便是。可我们如果在收功时来这么下子,他就很难了,说不定会恼羞成怒,那时他就露出破绽来......”裴延龄这时贴在窦参的身旁,做出个手势来。 次日,窦参入紫宸殿,当着皇帝的面,很痛快地答应拨专款用于御营平羌所需。 不过窦参说,这笔钱从度支司里出。 这位算盘打得很响现在管财政的三司,原本窦参管度支司和户部司,班宏管盐铁司。 度支司主要是天下的正税也就是两税钱,及河东和三川的盐利(朔方几个盐池得利,是归朔方军几个系统所享有的); 户部司的户部钱,由李泌设立,财源是田亩附加税(青苗钱),各州县官田、职田收入折纳钱,还有全国州刺史的执刀马钱(刺史以管军事为名领取的额外津贴,每位刺史每月七十贯左右,后来被李泌强制撤除,这笔钱纳入户部钱),阙官、员外官的俸料钱,及除陌钱; 最后盐铁司,这时最重要的来源没变,还是江淮东南的盐利。 最早窦参管度支司和户部司,原为韩副手的门下侍郎班宏管盐铁司。 但自从高岳领御营友军屠羌来,因和窦参不睦,便请求皇帝让班宏供军,于是两位宰相角色发生调动:班宏去度支司,而窦参则管户部司及盐铁司。 更何况窦参曾经还对班宏保证过,一年后我就把判三司的权力都还给你(才有个鬼)。 现在窦参满口答应要给高岳三百五十万贯,面子装出来了,但却叫班宏度支司承担这笔钱,自己的户部司和盐铁司却“铁公鸡一毛不拔”。 非但如此,为了根绝班宏在盐铁司的班底,窦参还指示御史台弹劾了扬子巡院的知院徐粲,抓住徐贪腐的罪证,要求撤换掉徐粲,将其送到御史台来问罪。至于谁在其后接受扬子巡院,窦参极力向皇帝举荐裴延龄,还要让他兼任江淮转运使。 此时,窦参自以为得计: 度支司耗干,削弱班宏的话语权;此外治徐粲的罪,加以株连,不但能借机搬倒班宏,还能彻底掌握盐铁司和江淮转运使这个要害部门,这样距离自己独掌三司的日子便不远了! 但私下底,高岳这次入京,当然和有着共同敌人的班宏一拍即合。 针对窦参的政治派系也在搭台子唱戏。 不但班宏参与进来,连淮南节度使杜亚也参与来了。 韬奋棚的顾秀先前到京城来,以进奏院都知的身份,和高岳、班宏秘密会晤,顾秀询问:“窦参谋以其族父窦觎,夺淮南的旌节,请问班门郎、高淇侯计从何出?” 高岳便说:“由班门郎奏请,杜亚可自淮南节度使转为河南尹,也不算亏,但绝不可让窦觎接旌节,仆便推举一人,灭窦参非分之想。” 果然,而后围绕“扬子巡院徐粲贪赃”如何处置这个话题,皇帝在延英殿再次问对,高岳已被授予“同平章事”使职,便也和各位执政大臣一道入阁。 没说的,窦参开门见山,激烈弹劾徐粲,然后又指责淮南节度使杜亚,“淮南乃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镇,前陈少游征税烦重,奢侈僭滥,又遭叛将王韶乱兵剽掠;淮南之人,本希冀杜亚之至,可以革旧弊,恢复康宁。然杜亚处扬州,政事多委参佐,招引宾客,高谈阔论而已。”给杜亚安上“迂阔”“无政”的罪名,请求皇帝剥夺杜亚淮南旌节,给东都一闲散分司职位处置。 说实话,皇帝李适刚刚即位时,因杜亚名望挺高,一度还想让杜亚来当御史大夫同平章事(见前文),后来察觉杜亚这个人办事不牢,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很是失望,过去把淮南给他,本就是政治妥协的产物,也该到收回的时候。 “依窦中郎之见,何人去淮南扬州合适?” 窦参也没丝毫客气的表示,就说窦觎在平定李怀光叛乱时立下大功,可为新的淮南节度使,而司农少卿裴延龄办事机敏,可知扬子巡院。 一听这个,高岳就来气,你吹什么法螺呢?还“立下大功”?不就是你那废物族父窦觎在当坊州刺史时,曾拉起七八百名土团,在渭北节度使戴休颜命令下调防了下而已,这就是大功了,那我在奉天播迁时的功勋,岂不是能上天了? 这时,皇帝开口问,其他各位执政可有什么异议? 11.麟德切糕宴 当事人门下侍郎班宏默不作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因徐粲确实有贪赃的行为,他不好强行发声包庇。 可高岳就是来搅局的,他可不管那么多,便上前开口就说:“徐粲如有贪赃的嫌疑,交付御史台理所当然,杜亚交淮南旌节也可,然则杜亚乃元老宿臣,须得妥善安置才可。” 皇帝表示同意,高岳就趁机说,杜亚的职位和身份,调为河南尹正好适合。 窦参在心中想,只要能叫这位让出淮南来,为河南尹也未尝不...... “陛下,扬子巡院乃江淮漕运盐铁的首要大院,东南赋税、盐利皆在此地集散,虽窦中郎先前推行差纲法,自扬子江、淮水、汴水等各河段漕运船只,都改由沿途的方镇州郡承担,然而扬子巡院依旧是江淮转运使的驻地所在,调集船只、缉拿私盐的职能重要不减当年,臣岳认为巡院的知院官需谨慎择选,而新任淮南节度使更需肱骨重臣前去。”高岳接下来说的,和窦参相差不大。 毕竟扬子巡院,是处在淮南镇的范围内的,两者联系十分紧密。 窦参还未来得及发话,高岳又抢先一步,“此任非圣主老舅,陕虢观察使吴凑不可为也。” 一下子在殿内,淮南节度使是该让窦觎去,还是吴凑去?这个选择摆在了皇帝的面前。 窦参脸色涨得通红,没想到高岳居然推出了皇帝的舅爷爷来! “窦中郎,依你之见,朕老舅可否胜任淮南方镇之职?”绳床上的皇帝,又贴心地将选择权推到了窦参身上。 窦参支支吾吾,他可没那个胆量公开说皇帝老舅不行。何况吴凑之前就当过福建观察使,在地方上已有施政的经验。 这时贾耽、董晋、班宏都附和赞同了高岳的意见。 最终皇帝敲定,淮南节度使让吴凑去做,而杜亚至东都为河南尹,陕虢观察使则交给窦觎。 至于知扬子巡院兼江淮转运使的位子,裴延龄也没去成高岳、班宏极力反对,说裴延龄从来都没有处理财务的经验,于是班宏提出自己的人选户部仓部郎中兼判度支案的苏弁。 “苏弁为人宽简,确实是合宜的人选。”贾耽和董晋也都表示赞同。 不!窦参在心中急速呐喊说,众所周知苏弁是班宏下面的人,要是让苏弁当上江淮转运使的话,那自己可就双败了! 窦参心想,也顾不上替小裴学士说项了,但想到自己还有个人选,那便是时任代北雁门水运使的张滂,便开口又要举荐张滂。 然则高岳却也开口,西北营田水运副使王绍,精干勤恪,臣举荐其为江淮转运使,掌扬子、白沙等巡院。 这下窦参气得要发狂,眼睛充血,瞪着手奉象笏表情淡然的高岳,心想“你个啖狗肠奴食狗矢的混蛋,早知道当初你在东市当街杀回纥那案子时,就该趁机把你给弄死掉!” 这下,绳床上的皇帝居然哈哈笑起来,说你们啊,都是大臣执政,却只会推举你们自己阵营里的人选,有点让朕失望。 “臣有罪。”这下窦参、班宏和高岳才齐齐说到,表示请皇帝来裁决。 皇帝也不傻,他同样不愿意让任何一方坐大,即搞了平衡术:以张滂为户部侍郎、江淮转运使兼盐铁使,与御史台巡行人员一道赴扬子巡院,调查徐粲的贪赃事(满足窦参的心愿);苏弁依旧为仓部郎中判度支案,但同样被委任为“炮铳铸造使”,协助高岳至庆州设立炮局和铳局(满足了班宏的心愿);而张滂的代北水运使,由西北营田副使王绍兼任,也即是说王绍实则负责西北、河东、渭北、夏绥银等数个地区的军资供应(这又满足了高岳的心愿)。 对皇帝来说,满足窦参即可保障东南;而满足班宏则可稳定西北、山南;至于满足高岳,那更不用说,便能早日平定党项。 这次问对,实则是把各位执政大臣的“利益范围”又分割了番。 可实际上窦参也好,高岳、班宏也罢,他们对分多大份额的饼不感兴趣,而只想掌握切饼的刀。 出阁后,班宏即和窦参爆发激烈的争吵。 班宏逼迫窦参说话算话,赶紧把三司的权力统统交还给自己。 而窦参则百般抵赖,说一年的期限还未到。 接下来班宏又说:“代北水运使张滂刚戾难制,不可去扬子巡院调查徐粲,不然铸成冤案可就后悔莫及。” 窦参则说,世人都晓得检校御史中丞徐粲乃是你的门下,莫非班门郎要徇私耶? 两人互不相容,不欢而散。 很快重阳节到了,高岳硬着头皮,在白昼入麟德殿,参加了皇帝的招待宴会。 等到入了帷幕后坐定,高岳才看到这个宴会的规模很小,或者说白了,赐宴的对象就只有他一位而已。 可席位上却坐着义阳、德阳等公主,待到皇帝坐定后,一群中官和宋若华、宋若昭两位女学士,及些许妃嫔便坐在更外围的席位。 看看义阳望着自己的神情,又看看皇帝,高岳觉得后脖子里有些冒冷汗。 几位中官将餐盘奉在高岳面前的餐几上,高岳看到,盘子里摆着一枚红酪糕点,很雅致精美。 “吃糕。”皇帝低沉的声音传来,然后高岳抬眼瞧见,皇帝举起切肉的匕首,有些用力地在自己盘子里切割着,还说“切糕”不休。 糕,高...... 宴席帷幕的四面,闪烁着中官和槐林仪仗兵的身影,他们的佩刀影子拖得长长的。 要知道皇帝李适这人最喜猜忌,现在皇都巡城司的探子密布京畿,专门监察大臣家,闹得人们根本不敢举办宴会,只能私下秘密会晤,这次重阳节前皇帝软硬兼施,非要我到麟德殿来,莫非是知晓了我和灵虚公主李萱淑私通事? “该不会先以‘吃糕’、‘切糕’为令,让外面的甲士将我捕拿,再下密室审讯,然后秘密处决,对外说我在宴会时暴毙而亡!”高岳当即惊恐万分,“那萱淑呢,为什么不在此赐宴上?要知道义阳、德阳都来了啊,会不会萱淑已被别拘他处,把事情全都交待,莫非这次真的要,要身败名裂了......萱淑,没想到啊,万万没想到啊,最终却是和你死在一处的。”高岳心理活动异常激烈。 12.灵虚观寻旧 这时他又望了望义阳公主,晓得这位和灵虚关系最密切,会不会得到了什么讯息? 可义阳和其丈夫王士平,一脸漠然,只是用细长的银勺在面前的羹汤里搅动着,并没有任何回应他的表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情急下,高岳不由得想到了鱼死网破,然后下意识地摸自己佩戴的云浮剑,这才想起入大明宫通门籍时就被巡城监仗院给扣下了,毕竟自己还未到“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地步啊。 可皇帝却说:“来年德阳便要远嫁回纥了,这次宴席一定要高三你来,就是想让你和朕一起参详下,送德阳的正副使节人选。” “惭愧,惭愧......”高岳在心中长吁声,原来还没有东窗事发。 皇帝就说太常寺、鸿胪寺的建议是,让殿中监李齐运为正使,让御史中丞赵憬为副使,不知高三你意下如何? “你们老李家嫁女儿,定下就定下了,为什么老是要我参合进来?”高岳心中大为不满,可表面上却说这两个人选非常合适。 然后皇帝也没说什么,殷勤招呼高岳进食,眼神十分慈祥,还时不时说,“君王家务事也牵扯到国家啊,有个像卿这样的亲信大臣帮忙,朕心安定多了。”说完后,还亲手捞起了自己最喜欢吃的“玉尖面”,让中官送给高岳。 可高岳哪有心情,心中牵挂着李萱淑到底在哪里呢? 稀里糊涂加提心吊胆,宴会结束后,高岳便来到巡城监的仗院前,石榴树下一脸横肉的郭锻对他不经意使了个眼色,两下无言。 宣平坊高岳的甲第里,一直有兴元、凤翔两处进奏院的邸吏,和高岳的防阁(高品秩大臣的仆人)两班轮流当值,高岳入宅后,便换便服和骏马,要改在日暮鼓声来临前,往升平坊岳父家去。 换着换着,高岳始终有些心神不宁。 李萱淑到底去哪,按理说她该在麟德殿宴会上的啊。 不久升平坊的崔宅家宴里,高岳先拜崔宁和柳氏,然后再拜崔宽和卢氏。 “我婿可登阶。”崔宁说道,旁边的崔宽虽然没说,大致也是这个意思。 唉,崔宅院中现在已默认了高岳妻云韶、云和堂姊妹的事实了。 崔氏兄弟能安享致仕后的厚禄华宅、锦衣玉食,不被皇帝的中官或巡城监骚扰勒索,靠的便是女婿高岳啊! 次日时分,高岳返归自己的甲第。 又过了数日,前代北水运使张滂入京,觐见了皇帝后,便接受任命。 随即京兆尹薛珏(窦参党羽)和少尹窦申找到张滂,把班宏阻碍他任命的消息告知,张滂大怒,私下底对薛、窦说:“我去扬子巡院,必穷治徐粲罪状,借此摧垮班宏这贼獠!” “班宏而今与高岳结党,这次淮南节度使他俩就在其中作梗,最后让圣主老舅吴凑成行。” “无惧也。”张滂如此说,似乎是成竹在胸。 而后张滂就昂然直入政事堂,向班宏索取盐铁簿,说用来兑扬子巡院的账目,处理徐粲的案件。 班宏不给,张滂立刻指示数名御史,在《长安邸报》上公开发言,称班宏包庇贪赃罪犯,是为同谋。 可班宏也不是吃素的,他很快找到高岳帮忙,高岳这几天正被心事缠绕,也不客气,他可是正拜的御史大夫,虽然始终不在宪台视事,可一旦来坐院就是地动山摇: 高岳坐在御史三院里的“台院都厅”当中,当即让知杂侍御史和主簿,连逐七名窦党的御史出台。 窦参手下的御史毫不屈服,便叫嚣要仗弹高岳。 然而皇帝这几个月也没正式朝会过一次,平日里政事就在紫宸殿或小延英殿里和数名宰臣决议,御史想要仗弹高岳,也没有机会,便又投匦弹劾,然则投匦的密信还是要从高岳那里走,高岳按信笔迹索人,又驱逐五名御史出台。 最终御史中丞赵憬找到皇帝抱怨说,再让高淇侯这样撵下去,马上御史台三院就空了。 皇帝没办法,就把高岳、窦参和班宏三位喊来,要赐宴仲裁争端。 窦参跪在皇帝面前是老泪纵横,说高岳肆意践踏宪台定则,要求罢免其御史大夫的官职,再者他身为兴元、凤翔节度使,也不该兼任正拜的御史大夫衔。 可高岳却说,我若罢御史大夫,便同时请罢窦参的中书侍郎! 为息事宁人,皇帝即刻出制,让高岳九月十五日时便出京,至庆州城,筹办御营各路军马剿灭党项的事宜,不得再于长安滞留,“兴元节度使高岳入朝至此结束。” 同时新任的淮南节度使吴凑,和江淮转运使张滂也一并必须离京,往东南去赴任。 临行前张滂还奏请皇帝,说他到了扬子巡院后,原本刘晏在河南、江淮所设的十二所巡院,还有十盐场、四盐监,他都有权力征辟相应的官员,并且给皇帝献上了份名单。 可班宏却坚决不肯接受这份名单,对皇帝说巡院、盐场和盐监官吏的任免权,应在判度支的宰相手中。 由是班宏、张滂怨恨更深。 十五日当天清晨,官街鼓在四更二点刚刚敲响时,高岳不走都亭驿,而是直接出宣平坊,往京西而去。 辅兴坊的灵虚观前,高岳下马,怔怔看着蜿蜒而上的台阶,和掩在各色林荫下的园舍。 “韦驮天你把马拴在树边,不要随意走动。” “主人,这是啥地方,你要进去?” “我去见一位友人。” 单纯的韦驮天就哦的声,蹲在了树下。 高岳拾级而上,灵虚观无人把守,已经无花的桃树遍栽观内,草堂廊下几名幼小的婢女正笑着在那里打双陆。 见到高岳打扮,她们急忙起身告礼,告诉高岳,灵虚炼师在重阳节前就和几位侍女去咸阳旧城登高去了。 听到这里,高岳的心才算安定下来,原来李萱淑无碍。 不过他也明白,李萱淑之前还吵着要重阳节和高岳一起过夜的,现在却一反常态去登高,怕是也有怨恨的心思在里面。 两天后,咸阳武安君祠堂中,高岳绕过祭殿和焚帛炉,来到十分僻静的后院。 “淇侯,淇侯。”看到高岳,一名侍女脸色惊慌地跑出来,倒把高岳惊得不轻,“发生何事了?” 那侍女就说,淇侯赶紧来雅舍里来看看,公主有大事了。 13.高淇侯决狱 待到高岳匆匆走入雅舍当中时,就看到公主的身影跪坐在扇门后,几名女子正在牵扯叱责着什么,还能听到公主隐隐的哭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摸不着头脑的高岳拉开门扉,单见公主一袭白色羽衣,头发披散下来,乱纷纷覆在在雪腮的两边,手和肩膀都被摁着,哀声说求求你们放开我。 可这几个女子,分明是她的侍婢啊。 见到高岳来到后,公主的婢女们齐声喊到:“大尹来也,请断狱!” “嗯?”高岳有些吃惊。 这是什么个现象,或者说什么个,游戏? 公主泪水涟涟,说请大尹为我伸冤。 这时一名壮硕的婢女将个精巧的胡床搬来,让高岳端坐下来,而公主就继续伏在地上,手伸出来,摸住高岳的靴子,哀声夹杂着媚声,呼唤个不休。 高岳被她摸得有些麻酥,一时兴起,就清清嗓子,问这位炼师坐何罪被拘? 另外两名婢女妆模作样地说,我唐律法,比丘、比丘尼、男女道士皆不可乘马,此炼师道号灵虚,公然绕城骑马,现已被我等不良人捕拿,请大尹断狱发落。 “居然敢骑马,骑得是什么马?” 公主哭哭啼啼,回答说,“骑得是大厘雪。”说着,衣袖间眉眼带着泪珠儿,还时不时挑弄下。 “大厘雪是本尹的坐骑,也是你可骑的,岂非两罪并发!”高岳发怒说,“有推官在此否,核查律条,该当何罪?” 搬来胡床的那位,顿时带入“幕府推官”的角色,想了想,就回禀道:“应鞭笞十下,由大尹亲自动手。”说完,就有竹节递送到高岳手里。 公主的羽衣被解开衣领,由两侧褪下,露出浑圆白皙的两个肩头,反手和腰则被捆束起来,当真是“肉袒受刑”,后背处纵横几条亵衣的细带,微微勒出丰腴的肉痕来。 “这真的要打啊......”高岳握住竹节,思忖着。 不过高岳的手还是超越了理性思考,“啪”一声,公主的发髻即可耸动下,发出声湿漉漉的闷哼,光洁的后背脊,多了条红色,像条雪地里游行的小蛇。 继续打了三下后,公主便告饶起来,说大尹不要再打下去,再打下去可就“生杀了妾身了”,并且说妾身愿抵罪,可应承大尹任何做牛做马的要求。 “说,如何抵罪?”高岳只觉得下腹一团火热腾腾烧起来,直升到了喉咙处。 “妾身愿为大尹吹一首尺八。”灵虚侧回过脸来,咬着嘴唇,红色舌尖微微露出,可怜地请求说。 很快,一排婢女们低着头,从雅舍里退出,并放下了垂帘。 高岳的身影投在了垂帘纱上,他自胡床上站立起来,而公主的影子则缩得更小,依旧反剪着手,乖乖地膝行到了高岳的影子边,接着唇儿张开,便和对面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不一会儿就似乎有尺八的鸣响,充盈在整个小房间内...... 听了义阳的建议后,灵虚此战果然大捷,和兴元尹足足盘桓了两夜,最后是高岳害怕皇帝会派中官来沿路驿站,检查他的行程,才在第三天“逃走”。 秋末,西蕃居然还在西南处动员了八万兵马,沿着曩贡川一线,对唐和南诏发起一次反攻。 这次反攻,其实更像是赤松德赞在无能狂怒下找场子的行为。 韦皋听到前线情报大笑说:“西蕃势衰矣,此次不劳高逸崧来援,其必无功而返。”而后,韦皋令王有道带一万兵固守邛、雅,又让曹良金带一万兵守西山,接着命武导带五千兵及同样数量的东蛮兵,出台登城,驰援昆明城南诏方、马定德的降蕃也出兵策应,待到韦皋亲率奉义军五千将兵来到昆明城时,西蕃各路兵马已败退而走,韦皋命骑兵踏雪追击,斩蕃兵首级两千余,在囊贡川边封京观而凯旋。 归蜀都城后,韦皋下令于城外同样设局,从兴元、凤翔、东川购进铜铁、硫磺,开始在西川大造铳炮起来,是摩拳擦掌,准备根据形势,择时对西蕃发起大反攻。 庆州城大昌原处,苏弁已开始把原来就有的炼炉、行军炉都运用起来,明玄法师也领着本门的弟子至此,开始和定武军的炮手、锻匠,比如张保百三父子们一起搭设铸炮台。 铸炮台有烟孔、梯道,以杉木混楠木做成炮模,而后在造好的“旋车”上不断翻转,涂刷黄泥、羊毛、细砂等,用铁条箍好,用炭火于内反复烘烤,打出木模,留下所谓的“模范”;再造铁为模芯,其中模芯的粗细就是炮口径的二分之一,在模芯头部留下铁铛,用专门的起重设备,将其吊起,安塞入炮模之中,内用铁掐(一种铁架,或十字形或三角形)固定好,而后吊放入铸炮台的竖井当中。 铸炮台的旁侧就是“熔铜炉”,羌奴们在其下用大批木柴,混合猪油和牛油,塞入灶中燃烧,匠师们则蒙着面,在其上投入铜块铜锭搅炼,并配以适当的锡,放出铜汁,反复而谨慎地灌入竖井里的炮模里,直到成形为止。 其实说白了,模范包的是铜火炮的外壁,而模芯外则是铜火炮的内壁,浇铸好后,再把其从铸炮台里吊出,打去泥模,并清洁加工炮膛等等。 如此,一门十石重的攻城炮便大功告成了。 一般制造周期是一个月,庆州此处有四座大型铸炮台,每台可同时浇铸四门,两个月内即可完工三十二门。 铸炮是个庞大的军工工程,光是具体的技术流程,就和雇兴元、凤翔廓坊户,外加的京畿、河中、河东的匠师们,合在一起足有千余人,更有七千羌奴在负责辅助和打底的工作:砍柴,粗木工,搓麻绳,搓药捻等等。 当然现在在高岳的干涉下,羌奴的待遇有不小的改善,兴元和凤翔两地的东山、六府党项奴隶有近三万,高岳让韦平将他们统统造册登记,使羌奴们有了“户籍”,如其有锻造兵器、放牧牲畜、织造布匹等特长,则为“投效户”;而技术欠缺,只能做些初级工作的,则为“定用户”不管是投效户还是定用户,都有口粮、衣赐,还有其他物资分配,但却不分配田地,现在其角色更类似熟练工和廉价工,被集中在作坊工坊当中,且人身权归兴元军府所有。 就算这样,京师里还是有诋毁高岳的声音,使其大为光火。 14.八路将帅会 现在京师里的舆论界也不得了,简直可以用蓬勃来形容。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皇帝仿造兴元邸报,也搞了个长安邸报和东都邸报,不过和兴元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同,这两份邸报的官方色彩更浓,主要是对朝官们汇报政事动向的。除去这邸报外,更有文士写出各种各样的小册子,全是政治八卦,捕风捉影,为了避免皇都巡城监找麻烦,这些小册子的作者当然全都是化名,不过这也被些有野心的大臣利用,将其做成了党同伐异的舆论阵地。 结果就不断有人指责高岳,在平羌过程当中大肆贩卖奴隶,实在是有违人道。 这股风气愈演愈烈,更有人跳出来说,高岳残虐羌人,天神公愤;还说天下本相安无事,都是高岳为满足私欲,肆意开边,叫嚣“高三不死,边事未已”;还有人阴恻恻说,高岳现在不但掌定武、义宁两军,且整个西北的营田、水运、马坊、铸钱都归他管,现在更是在庆州铸炮铸铳,以前我们唐朝也有一位享有和高岳一样的大权,那个人名字叫什么?叫安禄山。 高岳当然也不会束手,他晓得这群人大部分都是窦参、窦申这对叔侄指使的,便在庆州城里破口大骂那些小册子战斗者:“我用羌奴,可种棉,可织布,可造炮,可搬输,以前这些事都是让我唐的人户去承担的,一次送粮到边地,五百里的路程都能弄死三成的应役人户,使其家破人亡。现在大部分都让羌奴分担,我不但彻底变革了以前对党羌内迁、羁縻都无效的旧策,还能保障羌奴全然无恙,且不扰乱百姓耕织,这就是真正的仁道。要不是我手握重兵,数次大败西蕃,你们全家说不定哪天就被蕃骑给掠到陇山那边去当温末了,居然忘恩负义如此……”个人情感宣泄完后,高岳也动员了自己的笔杆子,掌书记权德舆,笔名“东桥子”,南由县丞黎逢,笔名“黎丘丈人”,又是写邸报,又是写小册子,也骂京师内潜伏着一大批祸国殃民的无名子,是国家的蠹虫,应该统统抓起来到西北的“犯人屯”里耕田改造。 有时高岳闲暇时也会亲自上阵,他的笔名叫“钟声”,得自于韩愈的“有大钟,不平则鸣”的说法。 当然笔头仗归笔头仗,真正的平羌战争高岳也是不会放松的,他在视察完庆州的炮铳局后,就越过练马城,进入金明道,而后到了延州城,下令说皇帝的御营幕府便设在此处。 他是御营的都统长史,又是最高的军事负责人,所以在正式进兵前,不但幕府僚佐和三衙人员,连奉化军(河中得名奉化军)节度使浑,振武军节度使李景略,奉诚军节度使李自良,天兵军(夏绥银得名天兵)节度使韩谭,天德军节度使韩游瑰,保大军节度使吴献甫,静塞军节度使戴休,还有昭义军都知兵马使王延贵共八路兵马将帅,此刻都来到延州城中,参加行营的军事会议。 另外神策决胜军高崇文、骆元光和论惟明,和灵武朔方军节度使康日知,虽然没来参会,可也遥受高岳节制。 行营会议上,让八位感到极度意外的是,高岳丝毫没有谈军事部署,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大伙儿:“部署上没什么可说的,自从银州鱼河堡光复后,自振武军城过麟州府谷,再到渭北,中间只剩下那泥香王子盘踞在绥州、银州的诸多羌寨这一个障碍了,冬至前尽量解决拔除掉就可以了。而今御营各路兵马,连师几近二十万,正面交锋泥香王子不可能是我唐的敌手,他唯一寄希望的,便是依托堡寨,拖延时间,消耗我唐的后勤,效仿昔日河朔叛镇的故技,以此求得朝廷姑息而已。” 接着高岳直截了当:“故而此战的根本,一乃是在于供军后勤,二乃是断绝羌人求降之路。” 说完他的举动更是让人吃惊,只见高岳从苏弁手中接过个文簿,直接先对浑说,这是奉化军的“份额”。 浑很惊讶,不晓得什么叫份额。 “侍中身兼河中尹,请自奉化军里分出兵卒来,在本府的闲荒地带营田来,种子、耕牛和农具由苏郎中筹办提供,抢种冬麦和胡麻,来年初夏须收得麦谷十二万石,这便是奉化军的份额。” “这......”浑心想我是来打仗的啊,怎么叫我营田种麦呢? 可浑向来淳厚老实,也没抗辩什么,便接下来。 “如果来年达不成份额,重重有罚!”高岳把丑话说在前头。 接着是李自良,责令其在河东离石开屯,份额是七万石。 王延贵这支上党来的客军也没对他客气,要求其在丹州河谷开屯,份额五万石。 戴休本来就执掌渭北的旌节,要在延州、坊州等地营田,份额九万石。 河套北侧,西面的天德军任务是三万石,东面的振武军任务是八万石。 韩游瑰和李景略大为不满,当面就对高岳说:“陛下在京师延颈而望,所盼的事便是淇侯能早日敉平党羌堡寨,随后攻拨统万城,光复夏、宥州之地,如今却不让我等上阵杀敌,却叫我们营田,这是为何?莫非军中储积的粮食不足以剿平泥香王子?” 高岳心中清楚,这两位都是窦参一党的,便笑笑说:“二位节帅暂且听我说,原本在雕阴城囤积的十万石已移至延州城,庆州处各堡也有近十万石的存粮,合计二十多万石,如以三个月为期,也足够大军剿平泥香王子的。“ “那这是为何!”韩和李更是不满。 “因为平定泥香王子算什么?圣主所关心的,是逆贼拓跋朝晖所盘踞的统万城,如今给各军配发的营田份额,正是未来攻取统万城的军资所需,不然届时大军四面合围统万,却粮秣不足的话,于城下兵溃,进退无据,覆军杀将,那灾难可就无法挽回了,要知道这些兵马而今是圣主及大唐所依仗的根本精锐。”然后高岳语重心长地对韩游瑰和李景略说,“天德军(丰州)和振武军(今内蒙古包头附近)所镇守的地带,临靠大河(黄河),水渠完备,自魏晋时就是一等一的沃土良田,所以马上围攻统万城功成与否,关键便看二位节帅营田所获,能不能及时送抵了,切勿要耽误大事。” 15.韩李作毒计 没想到我天德军和振武军的地位居然如此重要,韩游瑰和李景略这才欣然接受营田的指令。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于是高岳便让户部仓部郎中苏弁,手持账簿,自度支司和天子内库里拨给的三百五十万贯钱帛里,特意抽出七十万贯来,按照营田份额的不同,分给八路的将帅,并称这些就是用来购置牲畜、种子和农具的。 这些东西从哪里买? 当然是从西北营田巡院、马坊当中买了,高岳这两三年在王绍的辅佐下,于凤翔、泾原的营田大有所获,稻麦积压如砥,牛马繁盛如云,尤其是犏牛、骡子更是数量充足,再加上有兴元、利州等地的铁官锻造,一切所需要的都有,而今全输送囤积在庆州、延州城中这所谓的七十万贯钱,也就是从高岳的左面兜里,转到右面兜里,想到此高岳不由得用手做出个插兜的动作,才发觉自己身上的紫袍是无兜的。 那么韩游瑰和李景略是不是真的心悦诚服呢? 才有个鬼。 李自良和王延贵出延州城后,走的是北道,过琉璃山、魏平关后,再往东折往新筑的清涧城; 而韩游瑰和李景略则走延州城东南,转入蜿蜒的云岩河谷,抵达黄河渡口圪针滩,前去河东,再返归各自的本镇,因夏绥银与渭北的陆路通道被泥香王子的羌寨隔断。 “窦中郎和小裴学士都差人遣送书信来,这次绝不可让高岳成了大功。”韩游瑰骑在晃悠悠的马背上,在临滔滔黄河前时,对李景略说到。 “然则高岳而今统制军镇十多处,想要阻止他是何其之难也!” “之前高岳不是叫我两军屯田吗?天德和振武屯田的所获,他说是要用来攻拨统万城的。” 听到韩游瑰的点拨,李景略的眼睛一亮:天德和振武军恰好占据了河套一线,未来要打统万城的话,它们和刚刚在夏绥银新设立的天兵军,确实是距离前线最近的方镇,这也是高岳让其营田的最重要原因。 “营田的资费,高岳给我们,我们便收下;营田也真的营田只不过,待到高岳统领定武、义宁军攻统万城时,需要我们的粮食解燃眉之急时,那时候给和不给,便全在我们了。”韩游瑰公然如此说到。 “这......”坦白说,李景略还有些不安犹豫。 可韩却毫不在乎,“高岳的定武、义宁因缺粮而溃败,那是最好不过的,兴元凤翔的兵死了跑了,和我们天德、振武有什么关系?高岳本人败亡更好,既为圣主陛下除隐患,也为窦中郎除宿敌。他那两军,连带其他兵马,和拓跋朝晖两败俱伤时,我两军恰好驰至统万城下,可坐收全功。” “然则振武、天德两军虽经窦中郎尽力扩充兵额,营田后可供上阵的将兵也不会超过万人。”李景略害怕自己和韩的这些军队,还不够看的。 “勿忧,窦中郎自有安排,那汴州的宣武军可是兵强马壮的......”韩游瑰如此给李景略打气,看来宣武的刘玄佐,现在又和窦参俩眉来眼去了。 只要刘玄佐适时出来,便能如裴延龄所策划的那般,在关键结尾时,抢高岳的功勋。 且韩游瑰告诉李景略说,“窦中郎许愿,这事如果做得漂亮,即便高岳不死,他也要策动圣主罢黜之,兴元、凤翔、泾原这三处方镇拨给刘玄佐司徒,并加其衔为安西四镇北庭兵马副元帅,马上收复河陇的大功也是我们这边的!至于我,可都统天德、灵武、天柱,而您则都统振武、天兵、奉诚三军。窦中郎主内,你我主外,何克不捷?” 这一番许诺,说得李景略心旌摇曳不止,当即答应下来。 在八路将帅各归本镇后,高岳于延州城内,又将西北、兴元、京畿和河东的大商贾们都邀请来,设宴款待,席间是觥筹交错,由昔日京师的大豪商萧来作高岳的代言人,西北营田副使王绍作陪,对各位商贾要求说: 御营都统长史这里有三十万贯钱、布帛和盐,这笔巨款便看你们能不能抓住良机了。 这话一说,在座的各位商贾无不眼红耳热。 谁不想从这三十万贯当中,好好分一杯羹呢! 这种办法高岳已轻车熟路了,不少商贾在之前就和他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对高淇侯的“商业信誉”是赞不绝口。 于是王绍出面,在地图上对各位商人规划了三条路线,两条到延州,一条沿水运到灵武,且规定商贾从西北军府和巡院的仓廪里取米,而后按照路程远近,往上虚估五分之二到五分之四的价钱,将其输送到前线来,这里面一半为脚力本钱,剩下一半便是给商贾的分润。 也即是说,高岳实则要用三十万贯钱,叫商人将军府、巡院里约四十万石的粟米、稻麦运到前线来。这样再加上原本就储积在庆州、延州的二十万石米,他便可以高枕无忧地对泥香王子发起攻击来。 足足六十万石的粮食,够六万大军作战七个月以上了! 安排妥当后,十月廿七日,当庆州大昌原先前铸造的近三十门大铜炮运抵延州城后,高岳亲自节制定武、义宁两军所有将兵,并保大、静塞、奉化各出的三千兵,合计两万五千,又有庆州、延州义从羌兵步骑一万二千,由司波大野、野诗良弼、歧良(原杀牛族的酋帅)、傅云赞(原白马族酋帅)、甘煌(原树黟族酋帅)、颇超怡磨(原本守芦子关的叛羌首领,后降唐)六位党项将领统率,出琉璃山、苇子,接着兵分两路高岳命司波大野、甘煌领四千羌兵,至芦子关,保障侧翼,其他的主力则渡魏平关和吐延水,至清涧城与李自良、王延贵所领六千兵会师。 高岳询问李自良、王延贵有否营田? 李和王都说,淇侯指令,我等岂敢不从,已拨出四五千士卒,于吐延水和黄河对岸的离石等地开设军屯。 高岳非常满意,便褒奖了两位将帅。 得知高岳大军已抵清涧城,原本正出动大批兵马围攻银州鱼河堡,企图打通和统万城联系的“山南大王”泥香王子不敢怠慢,急忙撤围,返归其据点绥州城(即龙泉),接着往已暴露在高岳兵锋下的绥德县驰援而来! 16.大炮之话术 绥德县城,距清涧城不过三十里,左山右水,现在已被四千六府党项男女营修成个巨大的堡垒,城墙四角全都悬挂上了风雨灯,党项炼薄铁皮为四角形,其上用铁链,其下用麻绳缠绕住块木板,木板上堆积干柴,混杂沥青,点火燃烧,风雨不熄,悬挂在城腰上,城上望城下光亮如画,而城下往城上则黑漆漆一片。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环绕城墙,党项还增筑了敌台,内凿密集的射孔,不但可以射箭,还可伸出长矛刺杀接近的敌人。 敌台外更有壕沟双重,是党项们辛辛苦苦顺着山麓挖掘的,其中壕沟旁侧还挖有大大小小的陷坑,内里插满竹箭、蒺藜、铁钩等,为了防备唐军阻绝水源,党项还使出巧思:除去在吐延水挖处道明渠,自城堡西侧水门引入外,还偷偷在山崖下挖出道暗渠,注入城中的“暗泉”当中,以备不虞。另外,更在城中屋舍顶上用木板、竹子做成“水溜”,管道内涂上黄泥,天上雨水掉落,便可顺着这水溜,注入到各处石井当中,不但可供人和牲畜饮用,也可用于灌溉绥德城四面堡寨开辟出来的田地。 这种堡寨,在绥德城周围的山谷间,足有七处,都驻屯着兵马,还修有烽火,用于互相报警。 也怪不得先前李自良和王延贵数次来攻,都铩羽而归。 当高岳登上吐延川南的丘尼谷(此处本为绥德县的旧理所所在,后唐武德二年,把理所移到了吐延川北,即而今党项盘踞的城池),远望战场态势时,心有余悸的李自良和王延贵都前来请示说: “绥德城坚固非常,羌人在此城里还储备大量粮食,且有旧石城、仆射堡、骨悉崮堡、斜溪岭、吉鱼山、城平堡、保定岭七座羌寨,各有千余党项把守,互相声援呼应。淇侯不妨先攻拨扫清外围的七座羌寨堡子,分兵据守关隘要道,阻绝泥香王子自北来的援兵,而后再合围绥德城,一旦攻陷绥德城,党项杂虏气焰必大衰,接下来的仗就容易打了。” 可高岳却不以为然,说了句:“既如此,自然先打下绥德城为好。” 李自良和王延贵默然。 高岳就说:“攻城时,义从羌兵为先锋,随后我神器五营以战车、火铳和大炮居前,定武军、义宁军步卒居后,骑兵在两翼警戒。保大、静塞、奉诚、奉化、昭义各军阻断绥德城和其他羌寨通路,一鼓可定。” 听到这话,李自良和王延贵都认为高岳不是妄自托大,便是疯了。 要知道之前他俩数次打绥德都没打下,皇帝委派嗣虢王李则之领精锐神威神策禁军,也在射姑山被泥香王子杀败。 这高岳,虽然打败过东山党项、平夏党项,以及西蕃,可在这个时代说什么“一鼓平定”拥山溪之险的绥德城,也未免太猖狂了吧? 可来日,高岳没说谎,他已经部署各路将帅攻城了! 而泥香王子的援军,还在无定河的南河谷间,往绥德城行进呢! 绥德城下的平野处,先是数千羌兵义从们击鼓呐喊,手持弓箭,列阵于彼处,冒着城头暴雨般射来的箭镞,和据守绥德的同族党项们驳火,而后高岳庞大的“车营”在反叛的党项视野里出现了。 与其说是车营,不妨说是座移动的堡垒。 前列是轻便的战车,轮毂飞转,前伸刺矛,由背着手把铳、火箭铳的士卒推动,两侧则是偏厢车,同样由弓弩手推动,外沿则是一队队定武军义宁军的骑兵,中线的为双列辎车,居内的为骆驼、骡马牵拉的“虎踞炮车”、“大铜炮车”、“秋娘群鸦火箭溜车”等,还有种叫“得意车”的重装大车,车营后方是开阔的,列的是密密麻麻的定武义宁军的步卒幢队们,旌旗漫野招展吗,鼓声震天动地。 绥德城内的叛军男女被吓住了,他们不敢冲下山来实施突袭,因为敌人的步骑都得到了车辆掩护。 于是很快地,车营的各色车辆停下,像一段段活动的城垣般连接起来,侧翼的偏厢车被展开,用于掩护伸出的大铜炮炮位,各车间用麻绳用铁链,重重叠叠,长短兵器和远程火器组合起来,骑兵护卫其侧边道路,横卧在绥德城的山脚下,就像个巨大的龟壳。 很快,丢下一些中箭尸体的唐军羌兵义从们,待到车营落定后,即火速退回其间; 同时定武军和义宁军的部分步卒也自后奔入车营当中,增强守卫,其余大部立在其后,充当攻城的预备主力。 核心的得意车上,高固登上车轼,随即往后挥动令旗。 鼓声当中,车铳手和炮手们开始在骡马、骆驼负载的行囊当中,火速卸下神雷药、弹丸、各色点火装填的器物...... 不久,大铜炮的炮位被掘好,每隔一长段距离便设置一门,二三十门绕着绥德城的南面、东面,暂时沉默着。 平日里,高岳军中的车铳卒和炮手训练最为严格,其中车铳手的练兵分三步走,先练器法(了解火铳使用流程),再练药法(明白如何装填神雷药),最后再练射法,用实弹打靶的,除此外更要练车营,炮手也是如此,最机敏的才能当点炮定放的人员,如会基本算法,更是容易被擢升,所以一到战时,他们的操作十分精熟。 填药,装弹,是一气呵成。 不久,近三十门大铜炮先后发出团团焰火,震得绥德城四周地动山摇,最早高固和张保百下令打出的是四斤重的铁弹,射速较快,不一会儿绥德城的城壁便千疮百孔;不久后,打出的又是足以摧垮城壁的石弹,射速较慢,然则一发飞过去,夯土的城壁基本无法抵挡得住。 迅速地,绥德城先前的惨淡经营全部在大炮的威力下,被说服,被臣服:城壁一段又一段地被轰塌,城头被击中的尸骨无存,化为齑粉和血漕,城中受惊的羊马和妇孺乱窜着,在冲天的烟雾里不知道该如何逃出这个人间地狱。 可高岳不紧不慢,说继续给我轰,轰到绥德城城壁无存为止。 17.疾风扫落叶 于是唐军的大铜炮每隔一阵,便齐发一轮,当捻子的火星窜起后,点放手们便跃入到事前挖好的土坑里,以防自己被震死炸死,不过这批火炮在严格把关下,都用精铜铸就,没有发生炸膛的事故,而是不知疲倦似的,不断对绥德城打出猛烈的炮弹。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种抛弃蚁群般攀附强攻,改为不间歇的火力轰击的攻城模式,充分体现了唐军的战术理念,已领先时代五百年。 至黄昏时分,炮弹划着火焰的长长尾巴,丝毫没有松懈,不断砸中绥德城的城壁、堡寨和城壕。 四千把守的党项叛军,到了凌晨时分,已逃散一半出来,他们大多往仆射堡和骨悉崮堡的方向逃逸,但很快被断住道路的保大军、静塞军捕获,光是范希朝所部骑兵,一晚上就抓了近五百俘虏。 次日晌午,绥德城的斗志和士气全线崩溃。 当定武军和义宁军推着盾车,填平城下壕沟,用突火管焚毁木栅,迫近到城下时,察觉到大多数的城垣已经被轰塌,冒着青烟变形凹陷的铁弹和石弹,滚散的到处都是有些被党项们搬到城头,往他们的头顶掷来,砸毁掉一些盾车。 接着高岳麾下的步卒,分为几路,如迅猛的钻头般沿着被大炮轰出的缺口,打入到城内。 至此,绥德城中的死硬抵抗分子大部分化为了被炮击阵亡的尸体,小部分在唐军落城前自杀,其他的一千三百名男女走出了藏身的屋舍或棚子,向唐军降服。 这次高岳改变了昔日的做法,撤销了公开贩奴这个程序,“昔日我要给党羌们示威,示威必须要屠城杀生,现在则要尽快扫荡清除他们的反抗势力,所以这次出兵,要剿抚并用。” 话是这么说,其实也就是暗暗变革了个方式罢了: 军队和商队们达成默契,直接把俘虏的党项人给登记在簿,然后给予编号,听其自叙,划分好“投效户”和“定用户”,接着让前来接应的射士们,分路押送到兴元或凤翔的官庄监司当中,这些官庄监司除去军器部门外,大部已被高岳承包给了有力的廓坊户(手工业主)、商户和形势户,他们通过契约文书“租赁雇佣”这批劳动力,当然价钱高岳永远是有优惠的,比和雇唐人百姓来做工要便宜得多。 “贩奴”利润换了张皮,继续存在。 羌户们除去不配给永业田外,充当的角色便是作坊工、织造工、军器工,当然还有棉田的佃农等,马坊的掌固等,因为对这些羌户们,雇主也支付了租金和生活支给,故而残虐的现象便少了许多。 他们也有权力在城郭下居住,人们有时候分不清他们是投效还是定用,就统称其为“附城户”。 此外高岳还制定了详细的“附城户薪资格”,手艺技巧突出的羌户男女,如雇主不给他们升格(就是加薪),他们有权力向官府申诉,官府认可后,便可撤销他们和雇主间的契约,配于其他需要的并愿意承担更多支给的雇主。 说白了,这就是在培养“羌奴贵族阶层”,来分化压制羌奴们,也许听起来很矛盾,但事实就是如此,后世的所谓“工人贵族阶层”也是这样。 听到绥德城被攻陷后,泥香王子的军队才到城北四十里的地方,吓得退到更险峻的绥州龙泉城,其他各部则守在抚宁(今陕西米脂)、大斌、延福等县。 高岳来到沙盘地图前,看到整个态势是龙泉居中,大斌在西,延福在东,而抚宁居后。 而后高岳便分兵:保大军、静塞军伴同芦子关的羌兵义从清剿大斌之地的党项堡寨,昭义军、奉诚军、奉化军伴同野诗良弼的另外部羌兵义从清剿延福的党项堡寨,至于高岳则居中路,在扫荡绥德各处堡寨后,便直接进逼龙泉城。 同时高岳让人绕道河东,向韩谭、李景略传令,让他们集结一支精兵,出鱼河堡,越过明堂川,自后背进攻抚宁。 一个半月后,数路兵马都取得胜利。 绥德城在高岳大炮轰击下的瞬间陷落,给六府、离石党项的心理打击是极其严重的既然苦心修筑近一年的绥德城短短两日不到就被唐军用威力巨大的武器攻取,那么其他的堡寨又如何才能保护族人的性命呢? 故而高岳直属的兵马,逐个攻克了旧石城、仆射、骨悉崮、斜溪岭、吉鱼山、城平、保定岭七座堡寨,缴获粮食数万石,牛羊战马七千头,里面据守的党项几乎没经过什么抵抗,就开堡降服了,然后近万男女在被收编登记后,开始列成长队,被押送到兴元凤翔各州县为“附城户”。 西路兵马则攻陷了柱天山、大力川、小力川等地的党项堡寨; 同样东路兵马,也攻陷了青龙山、洛阳山、大和川、小横山、吴儿城、弥溺堡、圣佛崖等处堡寨,党项纷纷出降。 只有延福旧城,构筑在山崖之上,三面为绝地,浑、李自良和王延贵感到棘手,特派遣人前来向高岳求援,高岳便支援了八门大铜炮过去。 炮声响起不过一日,延福旧城内的两千党项叛党便走出来,投降了。 最后,龙泉城的泥香王子惶惶不能终日,他知道城池再险固,也阻挡不了唐军那势如破竹的大火铳,便思考着要从无定河的南谷,过白于山东侧,趁唐军包围网还未形成,尽快去统万城。 到冬至前,龙泉城三万多党项们哭声震天,丢弃了大部分的田产和牲畜,带着少量的干粮,跑出城池,在颓丧绝望的泥香王子带领下,浩浩荡荡穿过冰封而积雪的无定河谷,放弃了固守的希望,开始向统万城逃去。 十日后,唐军的前哨骑兵们,看到龙泉城被废弃的模样,便大胆直贯进入,而后发觉城内大部分党项已脱走,只剩下一些无法行动的老人,冻死饿死在雪地当中。 等到高岳来到龙泉城后,才看到此城真的是险峻无比,在雪雾里宛若冰封的王座般屹立,其四面都是石崖,东面高八十尺,西面高一百四十尺,南面高四十尺,北面高一百二十尺,城壁周回四里二百步,便笑着说:“羌贼胆落,如此之城,只用数门虎踞炮防守,三万精锐也难以攻下,现在泥香王子不战而走,此天赐我大唐也!” 18.李景略按兵 攻占了龙泉城的高岳,发觉整个绥州和银州地区,党项叛逆们也就只剩下个抚宁堡寨暂且未下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然则此时原本屯在延州军仓当中的粮食也因之前的军事行动而接近告罄,于是高岳便下令,食用缴获来的粮食,全军在吐延川四面连营,等待各路商队把后继的粮食自山南和西北运来。 “然后一气攻下抚宁,各路兵马便于冬日里休整操练,以待来年攻取统万城。” 同时,高岳以都统长史的身份出牒文,派人自孟门津过黄河,走河东北侧送到振武军和天兵军那里,要求先前没经历什么战斗的李景略和韩谭,尽快出兵,自北面围困住抚宁城寨。 苦心经营的绥州各堡寨,短短一个多月即被高岳用大炮如秋风扫落叶般陆续攻陷,泥香王子已在逃往统万城的途中这样的消息传到元晖的耳朵里后,他坐在宝座上的双手不断颤抖。 难道,朕的气数这么快就尽了? 可唐家一直也不允许我投降啊! 黑水之南,无定河之北,其间的雄伟统万城真珠楼,元晖登了上去,对其下成群成队出发,赶赴夏州南界,去准备接应泥香王子的部族大军不断挥手,这是整个弥药人最后的菁华与凭仗了。 什么时高岳的军队、大炮进入到夏州地界,他身为皇帝的岁月可能很快就要屈辱收场,好快速,就像一场仲夏时节的美梦,在冬季被冻结了般。 此刻,真珠楼直到城南的“朝宋门”处,忽然闹出了很大的骚动,元晖望去:一群士兵正在愤怒地扭打名披散着头发的男子。 这男子身后跟着群民不民、僧不僧打扮的人物,看着此男子被殴打,也不帮忙也不劝解,只是跪在尘土里不断地低头祷告着什么。 “你们信仰了伪神,那白山的、贺兰山的祖庙里,供奉的全是伪神,你们供奉它们便是有罪的,所以真正的天帝给你们带来的惩罚,这惩罚便是唐人的那神雷火焰,这座统万城的高耸坚固的城墙和敌楼也保护不了任何罪人,天帝惩罚的鞭子和雷电,总会降临在你们的头上的!”那男子被打的口鼻出血,躺在地上,微微蜷起,迎接着雨点般的踢打,他脸上和须发上满是脏兮兮的灰土,只剩下双白白的双眼,写满了淡然和执拗,还在反复聒噪不休。 “这是厮(党项话里的萨满巫师),还是什么寺僧?”元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面,诧异地询问到。 当其他人们将殴打这位男子的士兵拉开后,元晖细看了下,不由得失声喊道:“这不是那日在奈王井雪原里舍弃马儿救朕的,细封移鼠吗?” 他没有被依附唐军的沙陀骑兵斩杀,而是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吗? 于是元晖急忙下了真珠楼,唤了细封移鼠的名字。 周围平夏党项的士兵和族人,人山人海,都很惊诧地看着,青天子元晖与这个叫移鼠的“疯子”牵手。 可移鼠看元晖的眼神,却充满了波澜不惊,他简单地告礼后,就转身往朝宋门的方向走去,许多追随他的信者都低着头,跟在移鼠的后面。 “细封移鼠你是弥药人,你该和士兵们一起,拿起弓箭和刀,骑上战马,来保卫大夏国……”元晖举起手,对移鼠的背影苦劝喊道。 “夏……夏国对我不是主人,唐朝对我也不是外敌,谁都不是我的国,我们的国筑在这里。”移鼠披散着头发,嘴角还有血痕,回头指着心脏的位置,坦然说到,而后他合起了手掌,十指交叉,这似乎使他所创立的新宗教的仪轨,说了句,“我是天降下的弥勒,天降下的弥勒,这座城和想要围攻这座城的都是有罪的,光明在弥勒指认的日子会回归这片天地,最终的惩罚很快便会来临,信弥勒的才拥有美好的来世。” 目瞪口呆的元晖,望着移鼠的身影,被追随者簇拥着,很快消散在城门人马搅起的烟尘当中。 几乎同时,在绥德城中,高岳于御营帐幕内大发雷霆,“振武军李景略,天兵军韩谭,在得到牒文后过去足足二十天,为何依旧不出兵抚宁!” 其下的三衙各监各司的人员,大气都不敢喘息声。 用指头点着桌案的高岳,皱着眉头,似乎觉得在接连取得大胜的北地,阴郁的乌云正在团聚,似乎要有场暴风雨雪来临似的。 振武军的单于都护府城里,一队队铠甲上落雪的士卒提着灯笼,来来去去,穿梭不休,城角厩舍处,脸上满是疤痕的徐抱晖立在那里,几名司戈和虞侯官环绕着他,急切说些什么,而徐抱晖一边听着,时不时抬头,看着军府衙署内燃着的红光,听着内里传出的歌舞欢笑声。 “节下招我入宴,是要借机杀我?”徐抱晖喃喃说到。 这几位前来报信的军官都点点头。 李景略要杀他,就是因他是先前振武节度使张光晟麾下的心腹爱将。 当年张光晟在军城内大杀回纥使团时,自己也是重要的参与者。 圣主播迁奉天时,也是他领兵将昭德皇后(当时还是王贵妃)一行人救出。 张光晟被窦参中伤,去了长安城赋闲,他却依旧待在振武军,所以若留着在军中威望极高的他,李景略不放心。 等到走到宴席中时,李景略正端坐其中,账下则是跳舞的营妓,等到徐抱晖心神不宁地坐下后,很敏锐地察觉身旁几位坐在瓮边负责斟酒的军吏,浑身都在发抖。 “酒有问题?”聪敏的徐抱晖顿时觉得肯定有鬼。 当两位军吏忙不急要给振武兵马使徐抱晖斟酒时,上座的李景略忽然举手阻止说:且慢,判官任公迟来,等他赴席后再饮不迟。 任公,即任迪简,现任振武军幕府判官。 “既然我和任迪简同瓮饮酒,应该不会用鸩酒毒杀我,不晓得会是什么花样,暂且细心提防。”徐抱晖心忖说。 这时牙兵院里,忠于徐抱晖的振武军卒们,也在绕着甲仗楼的方向打着圈,他们晓得李景略向来残暴,要是徐抱晖被害,他们也不会幸免,索**发后一拼,鱼死网破。 不久,任迪简穿着绯衣,佩着银鱼,在通传声里,自东厢廊走入到宴席当中。 19.窦时中逼宫 “判官迟来,按照军律,得罚一大觥酒才是。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李景略皮笑肉不笑。 任迪简从容告罪,而后坐定,那几名军吏各个面如死灰,用长勺从瓮中给兵马使和判官斟酒。 结果徐抱晖的嘴唇刚刚沾到这“酒”后,一股刺激的味道传来,他的脑袋轰得声,不由得迅速骂了句“李景略你这条契丹狗,好生歹毒!” 原来这酒,全是醋。 宴席是李景略命令徐抱晖承办的,可暗中这位又威逼军吏们将酒换成醋,故意等判官任迪简入席后,让任也喝到醋,然后借着这个机会,责备徐抱晖“怠慢错谬”,再行正法杀戮。 这时,徐抱晖望着端起酒觥的任迪简。 而上座的李景略也狞笑着,望着任迪简。 坐席间的军吏们都伏在地上,牙齿惊得格格响动,他们知道马上自己都是必死的结局。 宴堂外的各处角落里,不同阵营的士卒也紧张万分地摸着腰带上系着的佩刀。 乐声当中,只有那几位营妓还浑然不知,继续舞动着千娇百媚的身躯。 结果任迪简几乎连稍微的错愕和迟疑都没有,先是平啜,而后索性仰起脖子,满满地饮下一大觥的“酒”。 “判官……”同时,李景略微微吃惊,而徐抱晖及其他军吏都要喊出来了。 任迪简将觥安然搁在几上,然后对军吏说:“这酒是好酒,然则有些寡淡了,我在判官孔目院地板下藏有美酒,取来与节下一同畅饮。” “喏!”宴席当中,所有振武军的军吏都齐声应答,接着忙不迭地往孔目院里狂奔。 “取美酒,判官与节下、储帅痛饮!”如此的喊声瞬间传遍了振武军城。 李景略极度不快地冷哼声,睥睨了徐抱晖眼,将自己酒盅放下…… 雪落无声,当宴席结束后,刚刚走出军城门的任迪简,脸色如金纸般,再也忍受不住,噗得声呕出一大团血来,浑身上下因剧痛而憋着的冷汗,刷声全都流出来,如此冷的雪夜,饮了这么多的醋,而后又加上酒,当真是胃如刀绞,他硬是支撑了足足一个时辰! 徐抱晖和许多军吏、士卒都围上来,哭着把任迪简给抬住,“此夜如不是判官相救,我等都要被诬以军法而死。” 几乎虚脱的任迪简一下抓住徐抱晖的手,低声对他说:“让亲信人去银州报信给天兵节度使韩谭,就说……” 好几日后,儒林县鱼河堡里,韩谭也紧张地踱来踱去,高岳催促出兵抚宁的信牒他是收到一封又一封,然则夏绥银三州先前因党项叛乱而十分残破,银州理所也是刚刚光复,他手头的兵马不过三千,没有振武李景略的后援,他是断然无法对抚宁独力发起攻击的。 更何况,鱼河堡现在还处在拓跋朝晖(青天子元晖)大兵的威胁下。 可李景略连半个影子都见不到。 风雪里,鱼河堡军城的内门忽然被推开,火把里一位满身都快冻僵的人,伏在地上,说自己是奉振武兵马使徐抱晖的密令来的。 又过了数日,韩谭的密报也送到高岳帐幕之中。 韩是高岳泰山崔宁的老部下,他自然是向着崔宁女婿的。 “果然是李景略,和背后的窦参在搞鬼!”高岳大怒,“给他和韩游瑰钱财营田,他怕是已阳奉阴违,现在又迟迟不肯出兵。” 现在高岳自己出兵攻打抚宁已不可能,因原本延州城的粮食已吃光,他在等度支司的仓部郎中苏弁,尽快将先前让商队承办运输的数十万石粮食尽快送至。 不然不要说前进拿下抚宁了,就这吐延川驻屯的大军吃饭,都会发生困难。 可高岳期盼的苏弁郎中,怕是不会来了。 四十万石的粮食,确实已从各路陆续运抵京师军资库,但再也运不到延州城了。 冬至时,皇帝听说了前线捷报后,心情大好,喊来诸位皇子皇孙,还有公主们,在麟德殿餐饮。 “灵虚呢?”皇帝见萱淑未来,就问义阳。 义阳回答说,阿姊前些日子有点风寒,正在她的宅第里调养。 “嗯……”皇帝并未有多问。 宴席刚刚结束,窦参就匆匆走出政事堂,神色激动地请求开阁问对。 而后窦参和一群大臣便告诉皇帝,徐粲的案件已水落石出。 “这么快?”皇帝很是惊讶。 张滂去当江淮转运使后,果然穷治徐粲,和群御史们疯狂拷打,搜罗证据,新任淮南节度使吴凑想要援救,但也无可奈何,最后御史们索性把巡院还未来及送抵京师的四十万贯盐利钱,也算成徐粲的“赃钱”,此外徐粲还被逼交待,他之所以若此,与门下侍郎班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听到这里,皇帝皱起眉头,就问窦参,那徐粲应该如此处理? “贪赃万亿,理应罢黜官身,长流岭表,终生不得量移!”窦参朗声说道。 其他许多大臣也跟在窦参后,附和。 “此事就到此为止。”皇帝不愿窦参再牵连追究。 可窦参不依不饶,“徐粲固然罪无可赦,然则当初举荐庇护他的大臣,难道不该任其疚责了吗?” 话锋直至门下侍郎兼判度支班宏。 “朕不愿广有牵扯,摇动诸大臣之心。”皇帝心底清楚,这件事如让窦参挖下去,会影响整个大好局面的。 “法为天下法,非陛下法也……”窦参堂然说到。 皇帝惊愕。 然后御史台疯狂弹劾班宏,御史中丞赵憬想方设法要遏制这股势头,可无济于事。 疯狂的顶点,是几位监察御史,直接将军资库里,原本准备送往渭北前线的粮食给扣押下来,班宏和苏弁大怒,前去交涉也无济于事,便前来向皇帝申诉: 此是大军军粮,如果无法按时送到渭北延州城,御营诸军断粮,先前对党项的大好局势就得前功尽弃了。 皇帝只能找窦参。 然而窦参抢先一步,把度支司的钱财也掌握住了。 原来包给高岳有三百五十万贯,可这不是一次性给的,苏弁先前给的数额是一百二十万,马上准备陆续到位。 可现在剩余的二百三十万贯钱,等于被冻结了。 窦参的说法是,班宏和苏弁,与徐粲的贪赃案都有牵涉,这些军粮和钱款十分可疑,必须严查清楚,才能放行。 20.北都新幕府 长安邸报的一些文章,公然喊道,围绕着徐粲的案件,更大更可怖的巨蠹,便会从阴湿的土中,被彻底挖掘出来,笼罩在青天白日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皇帝十分被动,也十分焦急。 高岳和他的军队,要是吃不上饭,那该如何? “这四十万石的粮食,必须尽快送到渭北延州城去。”皇帝勃然,对窦参明确要求到。 可窦参却顽固得很,只是跪在皇帝面前,眼泪流着,可就是不松口,称:“徐粲贪渎,便是利用对江淮各巡院、转运库的监察之便,监守自盗,赃款如此巨大,说明整个朝廷的度支司、盐铁司都有触目惊心的问题,遵照制度,国库当中无论是左右藏,亦或是太府少府库,或是太仓等,御史台、刑部比部都有对其审计纠查的职责和权力,臣愚钝,不晓得这四十万石的粮食,还有三百五十万贯钱里,有无像徐粲一样的蟊贼于其中上下其手,只能寄希望于国法。” “卿的意思是,班宏和高岳也贪了?” “臣没有如此说过,不过徐粲罪发前,也不止一个人在臣面前信誓旦旦,力保徐粲的清廉。” “军情如火,何不等战事结束后再查?” “陛下,这军粮和钱帛一到军营当中,人吃马嚼,转输赏赐,便完全如泥牛入海。仗完了,钱粮也完了,如何纠查?” 皇帝很生气,“卿纠查便由卿去,朕要先从神策库和神威库里调拨钱粮。” 结果而今掌握神威军的虢王李则之,立刻上疏称:“神策库、神威库乃陛下禁军的仓廪,是我唐江山的倚仗所在,岂有用其内藏,去给边军的道理?”李则之还撺掇神威子弟起哄闹事,诓骗他们说陛下听信谗言,要克扣你们的衣赐和粮赐,去给兴元定武军。 “高三原本在乌延城就做过此事,圣主如再姑息纵容,我等便请散去,圣主自己找人看护皇城和大明宫!”许多神威子弟都如此叫嚣。 三日后,皇帝再次召见窦参。 要是在奉天播迁前,窦参敢如此跋扈的话,李适绝对会一纸贬书,让他去蓝田驿,而后再派几个中官带着鸩酒和棍杖去结果这位的性命。 可现在皇帝李适比刚刚即位的时候要成熟不少。 他已经晓得退步和妥协。 他知道窦参背后站着的,是关东的几个桀骜方镇,所以窦参才有恃无恐。 皇都巡城监有情报:淄青平卢军的李纳,淮西的吴少诚,魏博的田绪,特别还有汴宋宣武军刘玄佐,都沆瀣一气,在背后支持窦参。 这群节度使的目的在于希望借窦参的手,彻底将朝廷的巡院化为有名无实的“尸骸”,自己来分割抽取江淮和东南的租税和盐利。 其中刘玄佐想夺高岳的兵权,不但要汴宋,还要掌控山南、西北和朔方的军队,要收对西蕃作战的利益和荣耀。 而李纳和吴少诚之流,当然是想杀高岳的威势,他们晓得高岳一旦剿灭党项,并从西蕃那里光复河陇的话,下步必然是打着皇帝的旗号削藩,最好的办法便是把做完全大做强前的高岳给打翻在地。 而窦参,则想通过出卖朝廷利益,换取他们的支持,和高岳、班宏、韦皋这些朝廷内外的政敌对抗。 关东的各个方镇,都在暗中贿赂巴结窦参,这群人一拍即合,也形成个联盟。 窦参身居政事堂,御史台也被他把握,在内有神威军大将军李则之为党羽,在外更有多个方镇为他奥援,皇帝这时候如果硬来,是不明智的。 前面说过,李适现在已懂得以柔克刚。 果然皇帝主动对窦参说:“朕已让翰林学士草拟诏书,贬徐粲为流人,全家亲戚、仆役一百多口,统统流放岭南。” “徐粲固然罪有应得,可......” 皇帝知窦参心不足,便说:“不妨遵循昔日韩和刘晏故事,西渭桥以西,西北、山南西、东西川的财赋归班宏;东渭桥以东,归张滂来判案,何如?” 这实则是等于将原本归度支司所管的整个天下的两税,又重新一分为二,以求和窦参的妥协。 可窦参依旧不答。 “朕罢班宏的门下侍郎,授其卫尉卿的闲职,将仓部郎中苏弁召回,且把度支司归卿判,何如?”皇帝最终要让窦参判三司。 “臣不敢独判度支司,愿为陛下举荐司农少卿裴延龄。”窦参居然还很谦虚。 皇帝在心中冷笑声,而后又说御史台和比部对国库和转运库的纠查可以进行,不过先应出十五到二十万石的军粮去延州城。 窦参也答应,可窦参不是傻子,他害怕高岳得到这批粮食后,会再度不受控制,便索性请求亲自上阵,公然说“朝廷聚兵征讨党项累年,本命高岳连师十万,度支供饷,不胜其弊,然岳玩寇自重,偶有小捷,却纵大敌,故而迄今未有成功,又请敕费钱,要各路军马开营田,实则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这话听得皇帝气得暗中发抖)臣认为贼不可赦,但因所托非人,以致劳师弊赋,曾无宁日,臣请亲自督师进讨,必取统万城以慰安圣意。” 窦参的言下之意,放这批粮食和钱财也行,但必须由我亲自来用,剿灭党项的功勋也要归我才是。 “那好,朕便罢御营五军,改为特敕幕府,以卿为党项都统招讨使。”皇帝叹口气,看起来要继续妥协。 可窦参却说,臣不习武事,愿保举司徒刘玄佐为都统招讨使,臣以中书侍郎身份为“党项宣慰处置使”即可。 皇帝说无妨,卿这个幕府,可以自聘朝官。 最终窦参给出一揽子名单: 党项招讨宣慰行营不安在延州,而改在太原,由窦参我本人为宣慰处置使,兼北都留守太原尹;刘玄佐为都统招讨使,兼行军司马;振武节度使李景略为都知兵马使,天德节度使韩游瑰为都押衙,神威大将军李则之为都虞侯,以比部员外郎崔元为判官,以都官员外郎柳为掌书记,又请求神策军在京东的行营归自己指挥,以平党项。 对此,皇帝居然一一答应下来。 1.宣武镇出师 自昔英雄有屈信, 危机变化亦逡巡。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阴平穷寇非难御, 如此江山坐付人。 陆游《剑门城北回望剑关诸峰青入云汉感蜀亡事慨然》 走出延英殿的窦参,心中所想的,当然不是亲自前往太原府指挥剿灭党项的事宜,因为他晓得此举已等于完全摊牌。 自己之所以要去太原,不为它事,就是要借此将军队控制在手中。 宣武军、振武军、奉诚军、天德军,全要部署在自己幕府四周,窦参想要他们明白,“你们已和我牢牢捆绑起来,如果我窦参有任何倾覆,你们也无法置身事外。” 而京师内,判度支司的裴延龄是他亲信,虢王李则之虽然名为幕府的都虞侯,可却留屯在皇城,监察朝廷的一举一动。同时自己的党羽薛珏是京兆尹,族子窦申则是京兆少尹,另外位张滂则于江淮掌控扬子巡院兵权和财权全在自己手中,下面要做的,就是步步把高岳逼到死为止。 然后自己可就独秉国钧了。 至于皇帝,自己的这些行为完全在体制范畴,这位也是无可奈何。 其实李适从即位以来,始终不得完全自专,最快意的时候还是卢杞为相时,卢杞被罢黜后,他便或多或少受制于宰相们,无论是财用还有人事。 正是如此,窦参便没有把皇帝放在心中,他认为自己不会重蹈杨炎的覆辙,无他,因杨炎没有方镇的武力可以作为依靠,所以才会如釜中之鱼,幕上之燕,招来杀身之祸。 但走出延英殿的窦参,还不晓得的是,有双充满阴毒和仇恨的眼睛,盯住了他的背影。 不是别人,正是皇帝李适。 而今李适心中明白,为什么他父亲代宗皇帝曾说过“朝堂三品皆是贼”的愤激之语,也理解为什么代宗皇帝当初要杀死元载。 和储君之争无关,只因元载的跋扈已威胁到了皇权。 李适感到后悔,当初在安排谁去扬子巡院时,为什么要搞平衡术,导致现在窦参拿徐粲贪赃案做文章来逼宫。 “只有无能平庸的皇帝才会搞什么平衡!”想到这里,李适的牙齿正咯咯作响,杀心已起。 “窦中郎。”等到窦参走回自己政事堂时,三清殿宫主司马承祯从街角转出,唤住了他,然后望了望他,眉眼里充满牵挂,语重心长,“中郎莫非在家宅里役鬼乎?” 这话说得窦参顿时脸色苍白,但矢口否认。 前些日子他去拜祭“五兄”后,五兄便在梦中告诉他,你的好日子要到来了,接着给他赶来了一头牛,这牛通体雪白,有两根尾巴,神奇无比,尤其是耳朵更是漂亮,五兄递送给窦参一把刀,窦参便将牛耳割取下来。 “时中,你很快就是执牛耳者了。”说完,五兄就在梦中消失了。 这个梦,窦参谁都没告诉。 可司马承祯看窦参无意承认,便摇着头告诫说:“中郎,难道没听过高宗朝的正谏大夫明崇俨乎?此君深通术数,役使小鬼为己所用,千里万里,可往阴山取雪,可至岭南取瓜,须臾便成。然崇俨最终却深夜坐堂,被刺中心脏而亡,刀没入柄,索贼不得,其实杀他的哪里是贼,实则是那群被他劳役的小鬼,不堪其苦,故而反噬杀之。小鬼尚且如此,更无需说阴狡的大鬼了。” 反正自己的话也说了,司马承祯便掐指行礼,飘然离去。 可其后返归宅邸的窦参,早已将司马承祯的劝告抛诸脑后,他满心打算的是:“政事堂、翰林院、御史台,乃至京城内的神威军已被我控制,可还有个前身为金吾军的皇都巡城监,不在我手中。” 结果喜形于色的窦申、窦荣跑来,给他出主意说:“高岳、韦皋等地方节帅,哪个没有给皇帝搞过进奉?进奉同时,还要分钱给权阉。” “御史台有把柄吗?” “当然!”窦荣恨不得挽起袖子,说先前十二名御史被高岳逐出台,现在全都在我安排下回来了,各个恨不得对高岳那妇家狗食肉寝皮。 这时窦参捋着胡须,点点头。 三日后,皇帝出制文,罢班宏判度支的权力,改为裴延龄接替,班宏为卫尉卿,同时加封为萧国公,实则被驱逐出朝政中枢。 此外下达了组建窦参特敕幕府的名单,罢原本御营五军,并召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领两万精锐,入京听用,准备来年三月起赴太原,继续进剿党项。 朝堂和整个京师轰然而动,晓得窦参得势,无不侧目。 一时间窦参宅第前车水马龙,关东各方镇进奏院无不暗中行贿巴结,人人都说窦参的这个幕府,便是“小朝廷”。 但窦参的攻势并未终结,他指使御史台出手,弹劾神威军监勾当王希迁、皇都巡城司枢密使尹志贞两位大宦官,接受西南、西北方镇的贿赂,要求皇帝对其治罪。 皇帝无奈,只能让御史台、内侍省推按,结果御史们盛气凌人,指着前来的文思院、宣徽南北院等来会审的中官好一顿怒斥,警告他们不得有任何袒护,而王希迁和尹志贞也确实接受了大批贿款,当《长安邸报》将事实披露后,整个都城的官僚、士子界都出离愤怒了,要求罢免中官管理勾当禁军的呼声如狂潮般,此外还要求撤废中官的“宫市”和五坊小儿,因这些东西祸害长安市井最甚(比如白居易的卖炭翁反应的便是此事)。 还有,许多人都在打听追问,给王希迁、尹志贞行贿的节度使是谁?为何不一并治罪? 大众总是有看神仙遭殃的快感的,虽然他们心中也晓得,中官是皇帝家奴,治罪也就治罪了,可方镇节度使手里有兵,从来只有他们牵连别人倒霉,自己却永远逍遥法外,可即便如此,过过嘴瘾也是舒爽的。 对此窦参神秘地表示:已经掌握了完全的情况,都安排上了,但现在不能说,该你们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们知道。 最先倒霉的,是鄂岳观察防御团练使李兼,他送给王希迁的六尺高银瓶最先被曝光,不过李兼毕竟身居方岳,在舆论压力下代替他倒霉的是鄂岳判官柳镇和支使杨凭,双双被贬谪到岭南为县尉。 值得一提的是,出身河东的柳镇和出身弘农的杨凭还是儿女亲家关系,其中柳镇的儿子便是柳宗元。 李兼后,下一个会是谁? 风雨渐来时,两万宣武军士兵出汴州城,水陆并进,开始往门户陕州的方向前进,目的地是抵达京师,加入窦参的幕府牙旗下,先前因打猎摔伤的刘玄佐,而今却容光焕发! 2.郑絪拒通榜 窦参早已派人和他通过气,现在党项已风前残烛,你我前去太原府就是收取大功的,统万城马上立起的“平羌碑”荣耀,有我的一半就有你的一半,但绝不可以有高岳半个字在上面。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至于下步,就是挟平党项的大功,擢升你为安西北庭河陇都统招讨使,再去陇西建立更大的功勋。 那样整个国家就是你我的了。 来摘桃子,刘玄佐心中却没有任何羞耻的感觉,只有轻易撷取到更高权力的无上欣喜。 同时长安城曲江北的升道坊,被扩建的五间房韬奋棚处,正是兴元凤翔的学子们住宿备考的地方,且马上就到了向礼部“纳省卷”的时候。 纳省卷是很重要的程序,也就是在正式春闱考前,礼部主司先在都堂内,让各地举子把自己最得意的诗赋作品交纳上来,自己批阅。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有些平日里有才学的举子,在考场中临时发挥不善,从而有遗珠之恨。又或者说,纳省卷同时,给礼部主司的第一印象也是异常重要的,可能直接决定春闱的成败。 但此刻,韬奋棚内却乱作一团,数十举子坐卧不安,最近朝廷的风暴,明显最终的指向是兴元节度使高岳,那么自己的前程会不会被牵累影响?中书侍郎窦参到底会把这事做到何种程度为止? 更何况,听说来年知贡举的郑礼侍,和高岳素来不和。 纷乱里,只有韩愈端坐席位上,手不释卷,闲暇时和远在兴元府的薛涛做笔尖和心灵上的双重交流。 很快南省都堂上,新任礼部侍郎郑坐在高案后,看到了列在兴元凤翔举子队伍里排首的韩愈。 “你便是河阳韩退之?”郑特意问到。 “仆虽出生在河阳,实则却是昌黎韩氏后代。”韩愈很执拗地辨正了自己的郡望。 郑摇摇头,说英雄不问出路,明明先前韩晋公韩,和而今宣歙观察使韩洄才是正宗的昌黎韩,你胡乱攀宗,又是何苦来哉? 听到这话,其他兴元凤翔的举子各个面无人色,心想这不知死活的韩愈要是得罪了郑礼侍,大家都得完蛋。 可韩愈并没有任何道歉的意思,只是拱手而立。 郑也不追究,而是揭开韩愈省卷,认真而细致地阅读,其实在心中对韩愈的文采十分佩服。特别是韩愈关于唐蕃交界地设置山水寨的策问,尤其出色,郑品了好长时间,方才掩卷询问韩说,你这些策问并未用四六骈体,而是纯以古文写就,是何道理? “四六之体,已然是以辞害意,不如古文长短随意,更能施展心中所想,所谓言之有物,文以载道也。”韩愈如此回答说。 看来郑对这个答复十分满意,虽然没笑容,可也难得地颔首,接着在省卷名单上,用笔于韩愈的名字上点个圈。 而后,尚书省西亭子处,结束了繁重省卷工作的郑,正立在其间赏雪景休憩,忽然有人来访,居然是残缺了右手手指的京兆少尹窦申,这位今日恰好在大明宫的京兆府递院里当值,便直接找到郑,拿出份名单交给他。 “这是什么?”郑心中大致猜了个**不离十,有点生气。 “文明既知来年的礼部春闱贡举,岂不闻通榜的道理?”窦申带着巴结的笑。 他听说郑在三泉院处和高岳闹翻,便认为这位应是己方天然的盟友。 “通榜者,圣主已经认定,一为礼部尚书高郢,一为太常寺卿鲍防,以防在春闱里有遗贤之失,这名单乃何人所拟,不闻也!”郑冰冷地拒绝了窦申。 窦申闹个好大的没趣,言语里隐隐带着威胁,“这份通榜名单文明不要也罢,可也该知晓,断不能取兴元凤翔举子。” 郑冷笑反驳:“为何不能?” “扬子巡院徐粲全族百余人已长流岭表,中官王希迁、尹志贞,还有鄂岳的判官柳镇、支使杨凭也因贪赃事败,下步该是谁,文明乃当世俊杰,岂有不知的道理?知贡举是关乎整个朝堂甚至天下的大事,个中利害,还请文明细细思量。” 可郑向来都是这样,视原则如生命,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回荡在西亭子:“如果窦少尹想要问各位举子的籍贯、郡望、家状、保人,是不是兴元府的,又是不是凤翔府的,请窦少尹自己去户部调阅,既然今天举子们来我礼部纳省卷,那我郑看的就只是文采辞学、策问义理。若是那节度使高岳举荐来,却无才的,哪怕他高某亲自跪在我面前长揖不起,求给哪位个及第,也不会给他一个正眼;若是真的有才的,哪怕全是来自兴元一地的,也照取无误,全不惧人言。窦少尹,这就要去会食了,告辞。” “文明此言,岂不惧朝廷即将治高岳的朋党,牵累到你吗?当初你泰山张延赏,难道不是受高岳逼迫才郁郁而终的?”当郑走到西亭苑门处时,窦申回头,公开如此威胁。 “我荥阳郑身行合一,自问无党,于心无愧,说我是高岳朋党,真让我感到比死都羞耻。” “这郑去了趟南诏,立下些微末功勋,还没在春闱贡举里收几位得意门生呢,便如此叫嚣,他不是高岳的朋党,谁才是?”很快,政事堂内的窦参捋着胡须,大为光火,“等着吧,我看来年的这个榜,你如何能在贡院墙上挂得住!” 就在刘玄佐的宣武军进入陕州地界时,京师和朝堂的巨大变故,也正式到了绥德城高岳的耳朵里。 城池微雪,簌簌而落,定武军和义宁军的将兵们,都按照各自幢队立好阵势,战旗、镗耙、长槊、手把铳、长刀、团牌一望无际,前面排着三十门硕大无匹的铜火炮。 “艹。”站在谯楼前,检阅完自己军队会操的高岳,在读到来自进奏院的书信后,简洁低声骂了句,接着走入楼宇,对高固、权德舆、蔡逢元、郭再贞、明怀义等心腹说,“窦参这老獠奴,终于按捺不住,把叶子戏里的底牌给打出来了。不过有时候啊,这叶子牌扣在手里,别人不明所以,还能忌惮三分,这一沉不住气,打出来,落到了我眼睛前,可就不好收场了。” 3.凝望吐延川 “窦中郎现在正指示御史台纠查都统监军院的谭知重,且皇帝宣诏罢免御营五军,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节下的御营长史身份也不复存在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掌书记权德舆忧心忡忡地说道。 “可谁会跟着窦参这老獠奴的套路走……御营长史算的什么,定武军和义宁军可活生生地,就在这谯楼下。”高岳满不在乎地回答。 听到这话,为人异常谨慎的权德舆嘴都有些合不拢,他是胆战心惊:都说窦参这次的刀把子,是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其背后更有平卢军(淄青)、天雄军(魏博)和淮宁军(淮西)的撑腰,这高淇侯手中又有定武和义宁双煞,该不会,该不会要同时返归京畿地带,火并厮杀吧! 我大唐这几年好不容易恢复到如此好的局面,难道昔日整个天下方镇反叛、残杀得重演了吗? 渭北的山峰,不是赭黄色的,便是深红色的,再加上落下的雪,东一块西一块,让这片土地充满了褶皱,夹在险峻的关隘和林麓间,是稍稍弯曲流过的吐延川,黑色的河水在白雪当中显得格外静谧和神秘。 渡过了吐延川,往南穿过延州城,便能直达长安城所在的京畿了。 此刻,比吐延川更加深邃的,是高岳一双细长的眼睛,映着冰冷的雪光,他拉住坐骑大厘雪的辔头,立在缓缓流过的河川边,紫袍犀带下悬着锋利的云浮铎鞘。 “骰子已经......”顺着刺骨的冬风,高岳一字胡下的嘴唇微微开启,两颗后镶进去的象牙假齿夹在其中,刚准备把旷世惊恐的话给说出来。 谁想还没说完,旁边围着锦貂的明怀义便大吼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节下还想着耍骰子打双陆?请节下速速下令,儿我即刻领骑兵过吐延川,杀到上都斩窦参那蟊贼的首级,悬挂在大明宫望仙门前,以清君侧、振纲纪!” 高岳深深皱起眉头,没好气地扭头侧望着雄风浩荡的这位,心想你能不能等我把情给抒发完整了再插嘴? 明怀义看到干爹不怒而威的模样,顿时缩颈不敢再嚎叫。 “你们啊,整天就知道用武力解决问题,这大炮是对着党羌,对着西蕃轰得,不到万不得已,怎么能对着大唐的都城和百姓呢!”随后吐延川边,明怀义、蔡逢元、米原等大将都羞惭地低着头,趺坐地上,听坐在石头上的高岳如此训话。 “那如今军粮只剩半月不到,其后叫商队运来的数十万石,全被窦参扣押在京师东渭桥。军粮不继的话,各路兵马便不得不退回本镇,定武、义宁军也抱不成团了,现在窦参不但得到敕书成立幕府,取代我御营,并且开始穷究都统监军使谭知重,目的很明显,就是要扳倒节下您,再犹豫的话,我们便只能困坐在吐延川,慢慢丧失有利态势,窦参早晚会全掌财权、军权和政事权,逼死我等。”监军使西门粲十分焦虑地对握着马鞭的高岳建言。 这时,绥德城下定武军营地里,许许多多的士兵穿棉衣,扎着抹额,拱合袖口,聚集在几位幢头的帐幕前这几位就说,圣主在禁内,被奸臣窦参给逼宫了,如今生死未卜,这窦参挟天子,要坑害咱们定武、义宁两军。 “俺们战西蕃,杀党羌,对大唐是忠心耿耿,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士兵们愤怒了,满是轰轰然。 “奸臣要和你谈为什么,那还叫奸臣!”有白草军时代就出生入死的老兵怒喊起来。 “杀到大明宫去,宰了窦参那老獠奴就完事了呗!” “同去,同去,只要淇侯一声令下。” 几位闹事的幢头东张西望,看着士兵的表情,他们屁股下坐着的箱箧,隐隐露出赤黄色的衣衫袍角来......不过这是最后一招,现在看起来全军的怒火都已集中在窦参身上,很是顺利,暂时不需要后招了。 “圣主这是被要挟了,知道吗?”这会儿,吐延川边高岳对军将和监军们如此判断说,“要是罢免御营是出于圣主本心的话,他肯定会如上次乌延那次,先让敕使递送密信来(哔哔一番),这次说罢就罢,且罢免班宏门下侍郎和判度支,这种反常举动,绝非出于本心。” “莫非殿后神威军、皇都巡城司都被窦参那老獠奴给控制住了?” 高岳摸着胡子,“看来先前是我小觑了窦参,他故意以杜亚的淮南节度使为幌子,让他族父窦觎去扬州恐非本意,最终让窦觊到陕虢才是真实目的啊!现在神威军有虢王李则之,巡城司原枢密使尹志贞被罢黜流放,兵权怕是也被窦参夺去,更有南衙和御史台为他爪牙,学士院里的于公异、吴通玄、吴通微为耳目,这个局看来窦参也布置很久了。” 众人默然,陕虢处在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间,乃是关东军队、漕运进入京畿的锁钥之地。 现在刘玄佐便是借着这条道长驱直入的,窦觎还把河阴沿路七座转运院里的粮食全都送给了宣武军。 “那怎么办,节下!”各位大将都心急如焚地围住高岳询问道。 高岳很快就拍着膝盖大笑起来,“勿忧勿忧,现在圣主接连流徐粲、罢班宏,让窦参执掌三司,独揽大权,不断以饵食诱他滞留在京师,这就是圣主缓兵之计而已,窦参看似步步得意,实则也在步步走向悬崖深渊,我昨日就和载之说过,不用落入窦参的毂中,他走他的道,我渡我的桥现在谁先把统万城拿下,谁就能笑到最后,所以窦参见我军节节胜利,他也明白这个道理,才急不可耐地跳将出来的。我们不用受影响,继续往抚宁寨进军!” “啊,那阿爹你刚才以那种眼神看着吐延川干嘛,搞得俺还以为你要?”明怀义心中大嘘。 “可大军的军粮......”西门粲有些担心。 高岳竖起两根手指,低声地对在场的众人说,“我从兴元府出征时,已留好后手,都交给韦平、刘德室和唐景延去筹办了。十二郎,而今全营还剩下多少钱,多少米粮?” “军粮满打满算还能支撑二十日,钱帛的话尚有十来万贯。” “把钱帛统统分给将士们,不留。”高岳迅捷地摆摆手,如此要求。 4.高师独暴走 “之前叫商队转输,还有二十万贯的尾款未付,现在反正所有物资都被窦参扣押,这笔钱是不是不用再付,交由三衙的人去渭北人户里和买粮食?”西门粲这时建议道。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沉吟下,“不,不可。兴元、凤翔、河东和京兆的商贾们,先前垫付了很多钱在这上面,我们如不把尾款结清,他们当中很多人可都要倒霉的,窦参不仁,我们可不能不义,这群商贾先前就长久支持我们定武军和义宁军,这么多年出力很大,绝不能叫他们寒心,况且马上的局面还得依仗他们。” 随即,高岳就让自己的明舅哥崔平,和暗舅哥崔枢,将二十万贯钱带着,前往庆州处把这笔钱支给商贾们。 然后在绥德城,高岳于帐幕中设酒宴,招待原本所节制的浑、李自良、王延贵、戴休、吴献甫等节帅。 “悲哉!”宴席上,高岳捶打这自己的胸膛,是泪流满面,接着满饮一盅,对各位慨叹道:“本想直捣统万城,诛灭羌戎,再与诸君痛饮耳,可孰料时局如此,臣数年心血功勋,毁于一旦,所得州郡,俄尔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 素来忠厚的浑也垂头落泪。 吴献甫更是咬牙切齿,泣不成声。 就连先前和高岳没什么交集的李自良、戴休和王延贵,虽然表面不说,可心中也是激愤悲叹。 高岳放下酒杯,目视南面的方向,口述李太白诗歌一联: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就在众将帅惆怅莫名时,高岳便又哽咽着唱起了曲子词: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河陇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焉支山缺。壮志饥餐西蕃肉,笑谈渴饮羌奴血。待从头、收拾故山河,归天阙。” 刚唱完,后面坐着的明怀义没忍住,呜哇声,哭得像个两百多斤的孩子。 而后整座帐幕当中,不光兴元凤翔,也包括其他诸军镇的官佐、军将,无不掩面哭泣,而帐幕外的整个吐延川的营盘,也都满是悲壮的哀声。 吴献甫当先拜倒,主动对高岳说,先前淇侯给保大军的营田钱款,除去已花掉的部分,尚有三万贯,原本确实想充入到我保大军的军资库当中私用的,现在全都返归给淇侯。 接着便是浑,最后连李自良、戴休和王延贵等都提出相同的要求。 高岳大为感动,也对他们拜倒,“这如何使得?岳只是想拼尽军中最后些钱粮,将抚宁寨给攻下来,如此银州、绥州和延州便能联成一线,对统万城的围困便能大功告成,这样就算高岳个人有什么荣辱得失,也了无遗憾。” “逸崧,无论如何,窦中郎的幕府来春便会开赴北都,到时我等各军营田的本利,全都会被他收走。坦率说,我们宁愿这些本利能在逸崧你的手中。”浑拍着胸脯,慷慨激昂。 “对,当初国家最危急的时候,是高淇侯你领军苦战转斗,才挫败西蕃,如今方有兴复河陇的希望,他刘玄佐当初在韩晋公死后,立刻缩卵,还上疏说什么西蕃方盛,不可争锋,现在却恬不知耻地要来抢我等血战的果实,绝不能忍,我们可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吴献甫这时也说到。 “我等虽是武夫,可义理本分也稍微懂些,万望淇侯勿要推辞!”李自良等人也喊到。 “诸位......”接着高岳哽咽着,领定武军和义宁军的各将领僚佐,齐刷刷地对着浑、吴献甫等拜倒。 而对面也是肃穆拜倒。 次日正午,高岳将其他几个友军方镇返归的钱财,外加先前余留下来的十二万贯钱帛,统统堆在中垒的高台上,近两万麾下将士列队环绕,将这些财货看得是清清楚楚。 高岳立在台上,各大将、幕僚分站东西,“这里有三十万贯,你们追随岳征战数年,大部分人却未能腾达富足,岳觉得心中有愧,政府(唐宋对宰相政事堂的别称)大约不日就要派敕使来,要求我等班师,这抚宁、统万,我们是去不了啦,所以这钱索性就分赐下去,权当岳对你们的饯别之礼。” “淇侯!”许多士兵捶胸顿足,大哭起来,纷纷跪倒,“这些年来,俺们定武军、义宁军精锐冠绝天下,可绝不能就这样遣散了啊!淇侯如不坐镇兴元凤翔,那再换其他人来掌旌节,这汉中和陇的儿郎,还肯不肯为大唐卖命,这国家的西门还能不能守住,实未可知也!” 更有人喊出“淇侯若不主军,我等索性去投山水寨(甚至可以去投西......)。” “这江山除去淇侯,谁能收拾?” “这断头的钱,我们不要,愿继续随淇侯平羌!” 一时间群情汹涌,高岳便动(趁)情(机)洒泪,说你们的忠义岳看在眼中,刻在心里,不如这样,三十万贯钱我托付给三衙,在渭北的人户里,加价统购粮食供军,哪怕三十万贯只换十万石的粮食,那也是好的。 然后,兴元和凤翔两府,我会想各种办法,使其送更多的粮食来供军。 我们不班师,继续北进,攻抚宁寨,攻下来后所得,统统分给诸位儿郎。 不过这三十万贯钱,还是你们的,不过我高岳在此立据,算是借你们的,等到凯旋那日,加三成返还! 说完,高岳取出借款的凭据,当着两万将士的面,啮破手指,蘸着热乎乎的血,在其上署名画押。 “万岁!”将士们无不欢呼踊跃。 三日后,数名监察御史从长安城驰马而来,先到延州城,询问高岳班师了没有,解散御营了没有? 这时渭北节度使留后,就回答监察御史说,你且去吐延川。 于是这几位又马不停蹄,赶往吐延川。 结果刚好遇到往后班师的保大军和静塞军,便又问高岳何在。 吴献甫故作惊讶地说,淇侯已经领军去攻抚宁了。 监察御史大惊失色。 很快,长安邸报的头首出现了可怕的篇目,即《高淇侯麾下定武义宁军,独断暴走,攻党羌抚宁寨》、《高岳擅兴兵革,不俟朝命》、《高逸崧者,和平之敌也》,是触目惊心,整个舆论大哗。 5.定武拒班师 此刻,正在中书门下的窦参,还在得意洋洋地对身边的五房官吏,讨论着高岳的着落: “岳这数年来行贿都统监军使谭知重钱财不下十万贯,如今证据确凿,谭虽在上旬因肺疾而亡,可事情该发露还是要发露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若那高岳不愿就范,如何?”一名党羽拱手询问,他是晓得的,高岳这样在地方上有兵有权的,可轻易开罪不得。 “兴元、凤翔,可不是河朔、淄青那样的方镇,旌节的授予权在朝廷的手中,如高岳敢负隅顽抗,只要给他准备具枷锁就行,我就不信,高岳还敢起兵谋逆不成?他如果逃走,投向西蕃或南诏那就更妙妙了,这样最后不但身死,名声也要遗臭,抗蕃名将?哼哼。”就在窦参在政事堂踌躇满志时,几名书手匆匆将长安邸报送过来,窦参听到高岳军队独走的消息后,又惊又怒,“不是已将高三的军粮切断了吗?他为什么还能往北动?” “我等实不知情,不过保大、静塞、奉化、奉诚和昭义军似乎都开始返归本镇了。”书手们在阶下回答说。 窦参呆了会儿,额头上的汗刷刷地往下落,“高岳是要自专攻陷抚宁?不,这不可能,他有什么胆气违抗朝命,他的军粮又从哪里来?不,不行,决不能让高岳打下抚宁,那样我这个党项宣慰处置大使又会是个什么尴尬的角色?” 只要高岳把党项的抚宁寨打下,便可以得到给养,下步是不是就要去打统万城,那自己能干什么,跟在高岳的屁股后面,眼睁睁看他成就大功吗?那自己这个幕府就会变成个笑话。 想到此,窦参焦灼起来,来回踱着步子,谁都看出他的脸色铁青,非常难看。 “区区两万兵马,且没有补给,怎么打抚宁,又如何去攻统万城......可先前高岳攻党项经营盘踞的绥德城,听说不过两日就攻拔成功了......”这时窦参依旧是稀里糊涂的,他不知兵,也很难对高岳此举成功与否下自己判断。 他原本的预想是,高岳没粮食,又畏罪,应该拉着队伍往兴元回,然后或被逼跳墙,或坐困就擒,谁想这位不退反进,反倒打乱了自己计划。 “刘玄佐的队伍还未到东渭桥吗?”最终,窦参有些歇斯底里地呼喊起来。 紫宸便殿当中,皇帝神态很悠闲,盘膝坐在绳床上,手持卷切韵书,正在揣摩诗歌联句,香炉里的青烟旋绕,“卿何故非要和高岳为难呢,如卿不嫌,朕马上在殿内赐宴,让卿和高岳冰释前嫌,何如?” “臣只是怀疑高岳行贿结交中官,于国法不容。”窦参真的是没话找话。 “方镇上的节帅看朕在禁内,缺乏用度,宫室不修,出于孝敬,偶尔给朕进奉个五万十万贯钱,又害怕家奴中官在其中做奸贪污,故而预先也塞点钱给他们,不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吧!”此刻皇帝将切韵放下,眼角望着窦参,舒缓的语气里隐隐透着不满,“一个鄂岳的李兼已经满天风雨了,你再动高岳,人心可就更加不稳了。” 这时窦参陷入被动,只好请皇帝仲裁,让高岳离开军队,到大明宫来,有什么矛盾误解,他身为宰相,可以与高岳当面说清楚。 皇帝点头,就提笔在御札上写了数行,完后便唤来宣徽院使第五守义,说这封信速速送去绥德城。 “还有,如朕的信唤回高岳,你俩言和后,卿的幕府马上可要快点起行,不然在此前让高岳的军队一不注意把抚宁给打下来,卿可就......”就在窦参要告辞时,皇帝忽然唤住他,阴冷的话语让窦参背脊都在发毛。 入夜后,窦参的宅第当中,这位是方寸全失,“不,我不能随幕府离开京师,那样的话,肯定会有人趁我离开后攻讦诬陷我......得留在政事堂,坐镇大局......可若我不在行营幕府里主持大局,也不知道刘玄佐可以不可以独力平定党羌。” 就在窦参脸色苍白团团转时,他的妾侍上清忧虑地走过来,“我见明公六神无主,不妨趁事情还有挽留余地,赶紧将扣留的钱粮归还高岳,如此不在明面上决裂便好。” “你个妇人懂得什么!”窦参十分激动,“这事早就不可以回寰,我若不杀高岳,则岳必杀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随即,窦参喘着粗气,在心中想着,“也不知道高岳得到皇帝的手诏御札后,会不会......” 银州地界,高岳穿着铠甲,坐在无定河畔的一所佛堂廊下,远处的火炮声时不时传来,是震耳欲聋,屋脊上的雪不断被撼动滑下,堂下立着数排拣选出来的牙兵,“甲胄在身,不便对天使叩首下拜,少罪。”对着手持御札的中官,高岳如此说道。 “请淇侯班师。”中官小声说到。 “让岳班师,这是圣主的意思吗?”高岳反问。 这中官语塞,只能把御札献上。 掌书记权德舆接下,而后踏着阶梯,又转送到高岳手中。 高岳展开一观,便说:“圣主并未让岳班师,只是说元月在大明宫有宴,召岳前去参加,不过前线军机倏忽急变,抚宁城的攻击决不能半途而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区区筵席,岳在此辞谢,还请天使回禀。” 言毕,权德舆已将回书一挥而就,折叠好装入封中,交给这中官。 “淇侯在此独力攻抚宁,军粮......” “我已遣兴元府都虞侯郭再贞去求窦中郎,勿忧!”高岳的答复直截了当。 待到高岳的回书送到京师时,皇帝心中暗笑,召来窦参,故作讶异地说:“高岳那厮,还真的以为朕只是召他回京与宴了,一口就拒绝了,看来朕还得再写一封御札,把窦卿的心思说清楚才好。” 窦参尴尬地站着,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结果这时东渭桥转运院外,等待往太原进军的宣武镇营垒处,郭再贞倒骑着马来了,径自拜见刘玄佐,“请司徒转告窦中郎,尽快出兵接应抚宁寨战场,此外先送五千石军粮至我营中,不然淇侯便有断粮之虞。” 刘玄佐立刻傻了眼,这高岳到底在干什么? 消息传到政事堂,窦参也一脸的犹豫不决,觉得高岳虚虚实实,也不知道自己有无被他耍。 6.窦参镇太原 现在纠结的问题是,高岳是缺粮,还是不缺粮? 如果事实是前者,他还敢冒险打抚宁,这时只要窦参和刘玄佐按兵不动,等高岳粮尽自溃就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可高岳绝不是这么傻的人。 要是后者的话,高岳故意来告缺粮,这是对自己的挑衅,还是另有什么诡计。 不久判度支司裴延龄赶来,建言窦参说,“此事不知虚实,可让刘司徒领军随军粮一并赶赴抚宁寨,不用去北都太原,见高岳实际情况后,如高岳有粮,便让司徒抢攻占抚宁寨的功勋,高岳便无能为力,再见机行事;如见高岳无粮,便果断些,以其和谭知重勾结贪赃的罪名,把高岳抓捕入槛车。” “把槛车送到京师来?” 裴延龄说,“万万不可,圣主在此,高岳绝不会有罪,中郎即刻出镇太原,捕拿高岳后,应送往太原,就地定下罪名,杀之!” 窦参大惊:“高岳可是方镇节度使,我唐就连区区个县尉犯了死罪,也要三次反复审核,最后由圣主同意才可以处刑。” “中郎,事已至此,便只好无所不用其极,此事如让圣主经手,高岳撑死也就是外放为刺史,两三年后说不定圣主思慕,又重新召其还朝,中郎还是危殆。现在高岳独断攻打抚宁,擅兴战事,这就是死罪,中郎你为宣慰处置大使,又如何没有这样的权力,只要杀了高岳,定武、义宁两军作鸟兽散,这天下又有何人能阻挡中郎?” 窦参想要果决地按照裴的建议去做,但又横不下来心,正在思忖时,巡城监判司兼金吾同正郭锻忽然出现了,并且要求谒见窦参。 “中郎救我。”郭锻一见到窦参,就涕泗横流,说自己也被御史台盯上,就因他先前和枢密使尹志贞间关系密切,“只要中郎肯替我说项一二,此后整个巡城监唯中郎马首是瞻。” 窦参便急忙将郭锻扶起,说判司何须如此,本中郎对你根本不担心,倒是更担心令郎啊! 郭锻一脸诧异,说请中郎明示。 “再贞现在于何人的营中效力?”窦参反问说。 郭锻而后恍然大悟,哭着说:“本来我见高岳飞黄腾达,心念鸡子不能摆在一个竹箩里,可谁想还请中郎搭救,我郭氏可就这一点骨血。”说完郭锻就给窦参叩首不住。 “再贞这次前来,还要替高岳索要五千石军粮,要是让高岳得到这批粮食,违命打下抚宁寨,那再贞的罪过可就更大了,真的是脱也脱不掉干系。”窦参试探性地询问到。 结果次日,郭锻冲到灞桥驿,他儿子郭再贞刚刚在牵马,准备赶回抚宁城下去,这时被老子给抓住,用马鞭好一顿打,“我是朝廷四品武散官,就算你是我阿父,也打不得我的身体。”郭再贞抱住厩舍前的槽枥,奋力抵抗着。 “四品,什么狗脚四品,马上你就要当流人了,知道不知道?还要五千石粮食去给定武军,这擅兴军旅的罪名你也准备担一份不成!”郭锻一边用鞭子抽得再贞满地爬,一面咬牙切齿大骂说。 整个厩舍间,随着郭锻的鞭风,搅得草芥乱飞。 “什么擅兴之罪,淇侯不还是御营的都统长史吗?此次遣送我来,说是圣主让宣武军前来替手保大、静塞等军,当攻打抚宁、护送军粮的后援的。”结果郭再贞就这样大喊道。 “高岳这是在诓骗全军,也许他的军粮真的见底了,可速让刘玄佐去抚宁。”当郭再贞的话传到窦参耳朵里,这位不再犹豫,是当机立断。 同时窦参自己也准备出镇太原了。 然而走之前,他还是有些不安心。 于是他指示两个族子窦申和窦荣,立刻与李则之、于公异、吴通玄、吴通微等党羽加强联盟关系,当然也还有刘玄佐这样的人物。 最后窦申来拍板,吴通玄取李则之侄女为妾,而吴通微的妹妹又嫁给刘玄佐为妾,同时窦申还对于公异保证说,马上春闱一出榜,就找个刁难处让郑完蛋,由你出院接替为礼部侍郎覆试。 于公异则也受宠若惊,对窦申说郎君你可为吏部侍郎,如此贡举、铨选、学士院、禁军、宪台、南省衙署都在我们的股掌之中了! 窦申骄横无比,说到做到,没过两天就威逼仅剩的一位门下侍郎董晋,在皇帝面前替自己求吏部侍郎的官职。 董晋胆小怕事,只能找到皇帝,嗦好长时间,转弯抹角,然后说窦申年轻有为,先前出使西蕃又有功劳,臣以为可以让其再进一阶,为吏部侍郎。 皇帝笑笑,对董晋说,这应该是窦氏让卿来的吧? 董晋大窘,只能硬着头皮承认确实如此。 皇帝知道董晋这人,不过是个“伴食宰相”而已,怯弱无为,也不难为他,反倒很慷慨地说:“卿有举贤之意,朕心甚慰,可窦申为吏部侍郎。” 答应过了后,皇帝又唤住了董晋,然后很诚恳地对他说:“卿替朕传个话给窦中郎,就说杨炎当初没能管得住妻儿,最终败亡,让窦中郎识得前车之鉴,朕听说他的这个族子,有个绰号叫‘喜鹊’,意思说哪位只要得了他的青眼,便官运有喜了。朕觉得,这个绰号啊,实在是不雅,吏部侍郎又别称天官,希望窦喜鹊在任间,别做出什么枉法出格的事来。” 董晋吓得不敢怠慢,便径自去传话,规劝准备出发的窦参。 窦参也担心皇帝会抓喜鹊的把柄,就将两位族子喊来,说你俩都要争气,以前官职轻微,年龄不大,少年心性放荡不羁点可以理解,现在申儿你位居吏部,荣儿你位居御史台,全是显耀的职务,可要收敛,谨慎精进,等我自太原功成还朝,大局便妥定了。 窦申和窦荣都十分认真严肃地向族父保证,绝对会约束好自己的。 交代好了,又有李则之掌握神威军在京师,窦参这才安心不少,至蒲津准备渡黄河去太原。 这时刘玄佐的消息传来: 宣武军已经到了延州城。 戴休和吴献甫来见刘玄佐,并说静塞军和保大军现在也没粮食,请司徒对度支司通融,尽快拨给军粮来,我等愿追随司徒前往抚宁寨。 刘玄佐就让度支司送来四万石粮食来。 结果戴和吴刚拿到这批粮食,暗中就召集河东和宁的商贾,卖了一万石给他们,然后商贾雇了些人户脚力,私下往抚宁那边的高岳营中走私贩卖。 7.走私粮秣战 刘玄佐对此浑然不觉,在延州城逗留的数日里,他只晓得和宣武军的将佐牙兵们饮酒吃肉,其他的一概不问。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同时宣武军骄横恶劣的习气,也在渭北人户里留下很坏的影响,对当地零星的抢劫、奸淫自不必说,且士卒在军市买卖时强暴非常,仗着手里的刀低买高卖,还叫嚣:“我等当初在陇州源筑城抵御西蕃时,当地人众全力支持,要什么就有什么,现在到了你们这里,人众品性尤其恶劣,不但不主动来犒劳大军,居然索要了也不给,简直是对我抗蕃英雄队伍的侮辱!” 宣武军原本便处在汴宋这个漕运枢纽上,朝廷待遇尤其丰厚,昔日李忠臣来当节度使时,这支军队虽然能打,但已浸染骄肆的习气,刘玄佐继任后,这种现象更是变本加厉。 以至于延州城的百姓提到过境的宣武军,无不切齿,还弄出了首歌谣:“宁叫西蕃来烧杀,不想宣武军来驻屯!”特别是对比高岳拔营前,定武和义宁军的小校们集中出来,代理军营来民间采购粮食和其他物品,“买卖公平和气,不争不抢,还加价和买”,和宣武军不异天壤之别。 另外边,从蒲津渡河先到河中府的窦参幕府行营可谓威风八面,内里皆是朝廷重臣,等到奉化军节度使浑来拜见时,窦参知道浑日进乃皇帝最信任的老将,就希望他和奉化军也加入到幕府行营当中来。 浑受宠若惊,当即答应,接着让掌书记卢纶迅速起草奏章给朝廷,希望皇帝能批准。 接着窦参就询问浑,整个河中、河东到抚宁寨的水陆通道和地理态势,浑知无不言,而后又自告奋勇,要和奉诚军的李自良一起,为窦中郎的先锋。 “刘玄佐走延州路,浑和李自良走河东路,两路齐进抚宁,这样我的态势更稳当些。”窦参欣喜,不由得陶然无比。 当然浑也向窦参乃至整个度支司,给奉化军拨粮食四万石,给奉诚军拨粮食三万石。 窦参当即应允,同时以宣慰处置大使的身份,给振武军李景略、天兵军韩谭发去牒文,要求他们自北面同时出兵,“速下抚宁寨,如高岳军马敢有沮扰行为,格杀勿论。” 按照窦参的认知,身为宰相身为处置使,将堂牒给飞出去就行,剩下的各路将帅就会替他办好。 不久,窦参幕府来到太原府,幕僚文士济济,整日置酒高会,嬉笑戏谑,一时传为佳话。 可窦参不晓得的是,高岳这段时间的动作比他有效率得多! “窦参最大的失误就是,误判了如今天下政局的形势,认为朝廷三司和漕运便能把我卡死,殊不知兴元、凤翔背靠着泾原、东川西川和山南东道,早已形成个稳固的自业体,也就说如今没有朝廷三司的支持,我定武军和义宁军打西蕃不好说,独力平灭区区党项,问题不大。”高岳公然如此骄狂地对权德舆说道。 这话,连兴元掌书记权德舆都有些不敢相信。 可事实教育了权德舆: 高岳的两位舅哥先前去庆州大昌原,如数将二十万贯的尾款偿付给商贾们,让商贾们非常感动,当即大伙儿就表示要坚决支持淇侯(不能失去淇侯这尊保护神):这二十万贯不作它途,我们就拿来再做脚力钱,把兴元、凤翔的还余下的钱粮,过驿马关,沿淇侯之前所筑的白豹、练马和定安三城的通道,过延州城继续送到抚宁去! 商贾们说到做到,很快他们就聚集在兴元府衙署,这里刘德室和韦平听说淇侯在前线快断粮了,那还得了!赶紧带着军校们,去天汉楼的军资库、典质库、延资库等,共七十七间的仓廪,又到赤崖关巡院转运库,随后还调阅簿集,核计完了,最终得出个数据: 兴元府这数年,先是营田和回商回易,然后搞棉织、贩奴、榷茶、榷酒、放贷(用护国寺为媒介),军库里储积加上可调动的钱帛有二百四十四万贯!赤崖关及山河堰、黄泥河、月河谷数处粮仓,留存的“备水旱”的粮食,除去高岳先前带走的部分外,也还有四十多万石! 这数目,最初连刘德室都不太敢相信。 他拿着叠叠账簿,和韦平两人对望的眼神里,台词分明是“淇侯现在可能比皇帝还要阔气,低调,要低调”。 “原本还想派船去山南东道和荆南买粮的,现在看来并无必要。” 很快,韦平就和雇了三千人户壮丁,外加五百射士卫护,用车辆把十万石的粮食先送往利州三泉。 那里,韦皋调派来的大批船只沿嘉陵水而来,韦连帅对高岳如今的处境表示极度的关注,“如刘玄佐的宣武军对逸崧敢有任何为难处,我当率一万奉义军牙兵,为逸崧后援,我最怕窦参和刘玄佐不讲道理,诬害忠良,他俩要不讲道理,我就与逸崧一起和他俩讲道理,讲到他们讲道理为止。” 当三泉院处,粮食纷纷装载在西川船只,往凤州运,而后再过驿马关入庆州、延州时,西北营田副使王绍也在积极运作,先把凤翔的轻货如钱帛拿出来,从羌屯、马坊里调集大批牲畜,再同样将十万石留存的粮食,统统往庆州方向运。 而两位神策军节度使,刘海宾和邢君牙,对过境的运粮队伍默然,不闻不问。 然后庆州的论惟明,也是相同的态度。 如是,高岳先是派遣营中的一群精细军校,让蔡逢元带着,装扮成普通的河东商贾,然后到南面的清涧城,以此地为据点,大肆收买保大、静塞、奉化、奉诚军从窦参那里要来的粮食太原府连日吟诗高歌的窦参浑然不觉,这一旬内起码有近两万石的粟米稻麦,“走私”进入了定武军的营中。 另外还有二十万石,正在兴元和凤翔赶往这里的路上。 其实这批粮食,高岳已经预算留给统万城的战场了,而不是抚宁。 “窦参这样从大理寺、御史台一路走出来的官僚,怎么会知道边镇军队的黑手段?”高岳哂笑不已。 此外,吴献甫还主动派密使来告诉高岳,刘玄佐和宣武军已快到吐延川了。 “来得正好。”高岳自信满满。 8.党项僧移鼠 刘玄佐得到的指令,就是裴延龄建议的版本: 高岳的军粮快要断了,你带着五千石粮食以增援名义过去,如果事实如此,你便趁机逼降吞并定武、义宁两军,擒住高岳送来太原府发落;如果事实不如此,你就趁机抢在高岳前,攻陷抚宁寨,而后太原幕府跟进政治手段,一样可以逼死他。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样精细入微的操作,刘玄佐想了想,整个天下也就自己有资本和能力完成。 舍我其谁啊! 然则等到两万宣武军,后面还跟着运粮食(边运边盗卖)的三四千保大、静塞军,浩浩荡荡穿过吐延川,又到绥德城,接着又过龙泉城,不久真正来到无定河中游西岸的抚宁时,刘玄佐登上高处远望,不由得大惊失色: 五里外,定武军、义宁军的军营异常严整,其中定武军还筑起了中垒和前后左右四垒,中垒高树牙旗和节旄,设有粮仓、军资库,其余四垒环卫周边,警备森严,壕沟木栅一应俱全,各外路处驮马、骡驴和骆驼运载物资出入不绝,看起来丝毫没有缺粮缺钱的迹象。 刘玄佐还俯瞰到,义宁军的营垒在东,自成一体,是个巨大的偃月形,以各色车辆为外围,内里还有壁垒,恰好和无定河一道,构成了对抚宁寨的包围,唐军的两处营垒间筑起了长达一里半的甬道,两面都有土墙和壕沟,其上有烽火和戍卒把守看顾,甬道里可过战马、车辆。 时不时,义宁军的各处壁垒都会颤抖,发出地动山摇的巨响,喷出一团团焰火和浓雾,接着抚宁寨便会同样摇撼,那应该就是所说的攻城用的大火铳,以燃药爆裂发力,射出巨大的弹丸,摧垮城墙楼宇最为得力。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刘玄佐和麾下大将刘昌、李万荣等面面相觑,心中的那点底气,在看到此情此景时荡然无存。 别说捕拿高岳了,高岳不来捕拿他们就万事大吉了。 这时刘玄佐所在的山脚下,忽然出现一支剽悍的骑兵,打首位年轻的军将便问自己是否为刘司徒? 刘玄坐答曰是。 那年轻人便下马告礼,说自己是淇侯麾下的传令司虞侯李宪。 “原来是李晟之子。”刘玄佐暗忖。 “司徒在此少待,容某去禀告淇侯来见。”李宪故意说到。 等到李宪驰往中垒,将宣武军来到的消息告诉高岳时,高岳大笑起来,当着各位幕僚和军将的面,“现在不用去见司徒,全军当着司徒的面,拿下抚宁寨后,自然好见!” 随后高岳就让麾下各将官汇报攻城的进度。 这次抚宁寨近万党项抵抗还是挺顽强的,羌人也在战争里学习战争,他们在晓得唐军大炮是用射出的弹丸击毁城墙后,便在墙后更掘土夯起复墙来,在两道墙的中间填塞枝条、羊毛,把原本的城墙增厚了近一倍,让唐军的炮子无法贯穿过来。每次唐军发炮时他们还懂得在挖出的坑中躲避,因为炮弹很少会落入进来,大大减少了伤亡。 不过占据战场主动的唐军还是更胜一筹,他们扫清外围的羌寨后,迫近挖堑壕到抚宁大寨下,垒砌小垒,将轻型火炮架高,密集俯射党项的汲水之道,又用抛石机猛砸城中的井泉,因定武军和义宁军现在的粮食还足以支撑,各个还都等着凯旋去那那三十万贯附加三成利息的赏赐,所以打得非常凶狠激烈。 最终抚宁城寨摇摇欲坠,就剩下最后口气了,但内里的党项依旧拒绝降服,他们内心更多的不是不屈,而是害怕,害怕被屠戮,也怕被贩售为奴,不如索性死扛到底。 这时刘玄佐来了,高岳便准备集中两军的精锐跳荡、先登,当着宣武军的面,将抚宁给一口气攻下,给刘司徒个响亮的耳光! 可就在这会儿,有位叫细封移鼠的“党项僧”求见,说自己能让抚宁无血开城。 “这时候还见什么,莫不是缓兵之计?他若想为城中党项求情,不妨待到城落后再见!”最初高岳并不以为然,不过他权衡了番后,还是决定给这个叫移鼠一日的时间,就让人将其带入营帐。 另外位虞侯周子平引着位长头发的党项男子走到帐幕中来,高岳看到这传说里的“细封移鼠”,不由得微微吃惊,这个人和某些画像里的那位,真的有七八分神似,头发长长的,拉风的胡须,还有那艺术生般忧郁的眼神。 细封移鼠最近在北面的羌地声势很大,追随者越来越多:绝望里的族群,确实会有宗教横行的现象。尤其统万城的周围多是不毛的沙漠,沙漠深处催生什么样的宗教来,高岳都不会稀奇。 这次细封移鼠要来拜谒他,目的也很简单,劝告抚宁寨里被围困的近万党项投降唐军,保全性命,条件是高岳答应他自此可以在整个白于山地区传教。 “你......”高岳越看细封移鼠越忍不住,最终还是脱口而出,“不知令尊、令堂高姓大名?” 旁边的明怀义和野诗良弼便用党项土话,传达了高岳的意思。 细封移鼠就回答说,自己父亲是党项细封蕃落的大人,母亲是猜听蕃落大人的女儿。 没听到他阿父是当梓匠的,也没听说过他阿母是处女怀孕的,高岳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下来,就又问移鼠,“君为何不直接让统万城的拓跋朝晖开城降伏于我?” “所有都是帝天的旨意,现在还未轮到统万城。”移鼠说到。 帝天?看来这移鼠已创造出来个宗教概念,高岳有些踌躇此子可留,还是不可留? 接着高岳沉吟下,又问道:“依君的看法,我等是善,还是恶?” “善和恶,不过是个人的虚妄见解,在我的眼中,只有信和不信的区别。”移鼠交叉手指合掌回答说,“信便是光明,不信便会堕入黑暗。” “去,看来这家伙还杂糅了摩尼教的东西进去。”高岳这时来了兴趣,他觉得这个移鼠不妨暂且留着,看看他会发展出来个什么教派。 何况,抚宁城寨里的这群党项男女,高岳也无意加以屠戮和贩卖,他已经让人去庆州,将原本在彼处锻冶的七千东山羌奴,分出三千来,马上就是要使用这批人外加抚宁的党项,在无定河中段紧急屯田,再加上随即兴元和凤翔运来的粮食,自己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9.刘司徒惭遁 于是高岳告诉了移鼠,你如能让抚宁开城投降,里面九千党项男女绝不会受到分毫伤害,并且还可以保留私产,但是有个条件,那就是开春后必须为我在当地划分土地营田,分作六个羌屯管制,等收获之后,所得的粮食,这抚宁的党项分六,我军分四,如何? 此外,你也可在此地传教。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细封移鼠便说没有任何问题。 “六四分润,真的可以吗?”高岳还有点不放心。 移鼠便说无妨,粮食不过作为租税,交给人间统治者也即是淇侯你,而信仰的义则是奉献给帝天的,两者并无相抵触的地方,“淇侯的归淇侯,帝天的归帝天。” “你真的不是?”高岳望着移鼠的背影,无比讶异和欷。 然而让他更讶异的是,移鼠在进入到抚宁城寨后,短短两个时辰就让城中放弃了抵抗,接受了高岳的条件。 其中移鼠还告诉城中的党项男女说,你们都是有罪的,帝天让淇侯来惩戒你们,所以他杀你们把你们变卖成奴隶是无罪的,他宽恕你们则是因为他有义,你们不可敌视仇恨他,反而要感谢他为你们背负了这么多杀戮的罪孽,所以淇侯已经达到了“义人”的层次,你们每户人家,此后都要在抚宁四周各自种下一株树,来赞颂义人淇侯的善恩。 “勿要恨,勿要报复,勿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专心洗刷你们自己的罪。”于是抚宁就这样放弃了抵抗,这种效果就连高岳也目瞪口呆。 抚宁城处处冒起的黑白色烟中,站在偃月城敌台上的高岳,看到开城后九千多党项的男女,牵着牛羊拉着简陋的犊车,成排成列地跪在无定河畔,对着自己下拜,言语里充满了感激,高呼“淇侯义人”时,他心中想到书上写宗教是最厉害的精神麻醉剂,果不其然! 更有党项撅着屁股,双手高举着兽皮做的画像,绘的正是“唐义人高淇侯岳”的相貌,在本主的眼睛里晃荡。 赞颂声极高,很快传到了宣武军的营垒里,刘玄佐脸色惨白。 李宪当着他的面,所回去禀告高岳,来和自己见面。 结果一日内,抚宁城就被高岳攻下,自己的脸颊仿佛被狠狠抽了一记。 而后,两军各进三里,在抚宁西南的一座无名山脚下会面。 高岳领数千精骑,各个贯甲,杀气腾腾,看起来是根本没把刘玄佐和宣武军放在眼中。 而刘玄佐、刘昌和李万荣,则脸色发虚,也领五千宣武军牙兵布阵,缓缓而来。 “二位中丞,源、华亭一别,岳是日夜思怀,不想此日在此地重逢,嗟呀之余,不胜欢欣。”高岳在大厘雪上,不先和刘玄佐寒暄,反倒先与宣武大将刘昌、李万荣攀谈。 他和这两位也是旧相识,毕竟在陇州并肩打过西蕃的。 刘昌和李万荣不敢怠慢,也都对高岳于马上行礼。 接下来高岳才望住刘玄佐,“司徒久镇汴宋之地,岳也是初次得缘,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信然。” 刘玄佐的脸皮发烧,这高岳是在讥讽自己当年不敢出兵防秋,或者是说嘲笑自己徒然在此一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定武军和义宁军取下抚宁。 “不晓得司徒是否将事前答应的五千石粮食送至?”就在刘玄佐还思索如何应答时,高岳已直接问他了。 难道你宣武军千里迢迢赶来,不是给我们押送军粮的吗?辛苦辛苦。 刘玄佐在马背上气得脸色发青,是真的瞠目结舌。 最终他只能装腔作势,叱问高岳,为什么接二连三收到政事堂的堂牒,却充耳不闻,现在又违抗命令,擅自攻打抚宁寨。 谁想高岳更狠,他拱手对长安方向,堂然在两军之前,“圣主来年便要践行与回纥的婚约,将德阳公主远嫁武义可汗牙帐,特下密旨,令高岳在此剿灭叛羌,扫清前去回纥的道路,勿让德阳公主有任何蹉跌,岳在此只受禁内差遣,和什么政事堂、特敕幕府无任何干系,司徒不要听风言风语,产生什么误会,岳个人得失事小,导致宣武、定武军间有什么冲突,贻害了整个国家大局可就不妙了!” “你......” “请司徒速归本镇,不然晚节不保,一失足成千古恨,受天下物议,仆于心不忍!”还没等刘玄佐说什么,高岳便在马上,居然扯出皇帝来,称自己行为完全得到了皇帝的“密诏”。 “既有密诏,为何不开诚布公!”刘玄佐切齿问到。 高岳也勃然:“司徒出语何如此荒谬耶,人君有密诏下达,受诏臣子当倾力行之,且不能泄露王言,臣子如有疑惑,也可上疏密议,此所谓‘密垣’,只在君臣之间而已。哪有当着万千将士的面公开宣读的道理,是将宸衷布露天下,将置人君于何地?司徒真是大不敬!” 如此,高岳便达成了“薛定谔的密诏”这个伟大的物理学成就。 “高三你侥幸承恩元从而已,出言居然如此不逊。”刘玄佐没想到高岳会如此猖狂,暴怒不已。 孰料高岳用马鞭回指自己,语气更是激烈:“仆有一言,劝司徒莫要阿附奸佞,不然家庙被毁,身败名裂,悔之晚矣。速速将五千石粮秣留下,领军退走,今日仆不与司徒争一日短长,来日必踏平太原伪幕府,鸡犬不留。” 话刚说完,高岳身后雷霆巨响升腾而起,山上的数门大铜炮齐齐发射,震得山川摇晃,惊得宣武军纷纷倒退披靡,刘玄佐又气又羞,拨转马头,低首驰走。 “谢刘司徒运粮!”随着这炮声隆隆,定武军和义宁军的骑兵们齐声高喊这句话,狠狠羞辱了宣武军。 退回吐延川的刘玄佐,又见到从太原赶来的崔元,崔元就询问他,“司徒为什么不捕拿高岳?” “呸!”刘玄佐只是狠狠望崔元脸上啐了一大口,然后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毁在窦参这混蛋的手里,当初为什么要带着整个宣武镇站在这人的身旁呢?很快,刘玄佐领两万宣武兵,黯然而匆忙地往京师回,在请得皇帝的诏书后,又往本镇归去。 回去的途中,刘玄佐是又心累,又憋屈,还有更多的惶恐,立刻便病倒了。 这次是真病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0.薛定谔密诏 高岳抢先攻下抚宁大寨,收降羌人近万,彻底打通绥银和延州通道的消息,很快越过黄河传到了太原府。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军府的亭子内,窦参手持密信是心惊肉跳。 而身边掌书记柳和几位文士还在那里咿呀啊呀地唱和。 “别聒噪了!”窦参忽然大怒,叱责说。 几位幕僚文士都十分震惊,按照常理,幕宾如无违法之举,幕主无论如何都要对其礼敬的,然则窦中郎居然恼怒如此,全无风度,对此他们也只能一脸遗憾的表情,拱手告退。 “宣武的刘玄佐,无能,怯弱,高岳阵前一番责骂,简直如训斥稚儿似的,他接不上话,居然就窝囊地退了。”窦参涨红了脸,对柳抱怨道。 柳看了信,也是头皮发麻,他晓得自己是太原幕府的掌书记,和幕主窦参那是荣损俱共的关系,要是让高岳得逞,整个幕府里的人物一个都逃不了。 事态已然是你死我活。 并且现在高岳占据了主动权。 “得让韩游瑰和李景略尽快进兵统万城。”柳建议说。 “废话,天德军兵员七千,振武军兵员一万二千,储备粮食也不足,哪里能独力攻下统万?”窦参大不以为然,他明白自从宣武军跑路后,他的军事实力折损太大。 “灵武的康日知,盐州的高崇文,尚有近两万兵马。” “保大吴献甫,静塞戴休,还有奉化浑,都是高岳同情者,都非常不可信任。高岳之所以没断粮,之所以有力量攻下抚宁,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即是这群人阳奉阴违,把度支司拨给他们的军粮,偷偷私贩给高岳,就用清涧城为交易据点。”这个事实,窦参也是最近才发现的,“至于康日知和高崇文,他们之前在奈王井也和高岳并肩作战后,我也不能信任这股人马。” 窦参的心理,已经患上典型的“恐高症”了,这西北、西南和朔方的节帅们,和高岳挨上边的,都像感染瘟疫那般,统统被“高化”了。 自己窝在太原府里的这个把月,窦参感到连奉诚军节度使李自良似乎也在暗通高岳。 这个幕府,除去一班幕僚官佐还听自己的外,麾下全无直属的武装,就如海洋里的一座孤岛般无助。 接下来的日子,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不但宣武军退走,刘玄佐病倒,还听说高岳手里有封“薛定谔密诏”: 高岳想去哪就去哪,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谁来质询我,阻止我,我就说奉了皇帝的密诏如此;可你要问密诏在哪,对不起,这是皇帝给我的密诏,你无权过问非常完美的闭环; 那么到底真的有无密诏呢?其实连窦参都不敢问,因为他知道,这密诏对质到皇帝眼前,皇帝张口承认也就是瞬间的事,那高岳所做的一切都有不可违抗的皇权色彩,哪怕高岳哪天冲到太原来,捆了自己,那也是天经地义皇帝事后补个话就成。 这种密诏制度,可以说贯穿了唐朝的历史,它的最基本特点就是: 绕开一切明的程序制度,君臣间直达; 密诏的效力比明诏还要大,既代表皇帝真实意愿,臣子也不得违背,需立即执行,当然臣子也可以密议,即暗中上疏给皇帝,讨论此事,劝皇帝回心转意; 第三,密诏一旦在完成前泄露,将会对皇帝的形象造成毁灭性打击,哪怕完成后泄露,也会有副作用,是把可怕的双刃剑。 同样举三个例子来对应下,真实历史位面里的唐德宗,听说凤翔节度使张敬则曾准备收复陇右,但德宗在考虑到财政支持不了这样的军事行动后,便直接密诏,要求张敬则停止调集兵马;此外德宗晚年曾厌恶个叫李藩的官员,便密诏(一般是用宦官来传递)其上司杜佑杀之,杜佑接到密诏后彷徨犹豫了十来天,写了封“密议”呈给德宗,最后打消了德宗杀李藩的念头,幸免于难的李藩其后官运亨通,还当过宰相;宪宗朝,宪宗也下达过密诏,让信任的宦官吐突承和昭义军将领乌重胤联手,发动兵变,突袭抓捕了昭义节度使卢从史,但事后翰林学士李绛激烈批评这种“不经正常司法程序便抓捕地方节度使”的行为,称其虽然是良谋妙策,但却不合制度,是对国家公信的破坏。 不过这种密诏,现在成为高岳手里的大杀器。 这时,窦参咕咚下坐在树荫下的绳床上,神情委顿,精爽全无。 大约又过了旬日,已过了新年,兴元和凤翔共二十万石的粮食,也运到了抚宁,高岳当即下令,运粮的牛马全都留下来,役使降服的羌人结屯,而后开凿无定河的水渠,在抚宁两岸辟垦稻麦田地来,大有将此地经营成攻取统万城前进基地的气势! 就在窦参感到惊惶时,高岳的手段如暴风骤雨般,让自己无从喘息:他居然再度大摇大摆派遣郭再贞入朝进奏,报告皇帝说:“陛下先前的旨意,臣岳已经完成。” 大明宫里的皇帝慰劳说:“善,高卿辛苦。”(闭环完成) 高岳又让郭再贞说:“抚宁此地田地肥沃,适于屯垦,德阳公主马上降嫁回纥,走此道过统万城,再入丰州天德军,最为便宜。” 皇帝就问:“为何不自原州丰安水路至灵武,再入回纥?” 郭再贞就说:“淇侯惧公主不惯水路。” “善,如此高卿费心了。”(重新开环) 郭再贞就趁机请求:“淇侯请在抚宁筑大馆驿别宫,整备道路,供德阳公主降嫁时休憩所用,此后也可用于驿传,此路为昔日始皇帝之直道,对于边防极为重要。” “可,请度支司拨二十万贯钱帛,并出十万石粮食,交给淇侯筹办。” 裴延龄觉得这样不对,就急切面奏皇帝,说度支司并不承担这笔费用。 皇帝就改口:“那也行,就从朕的内库里出。” 朕自己的钱,花在自己女儿出嫁上,你总没得话说吧? 裴延龄还想辩争什么,皇帝忽然目露凶光,“此乃朕的家事,卿何故干预!” 裴延龄是何等世故精明的人,吓得立刻闭嘴。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1.郑礼侍左迁 很快,皇帝就让霍忠唐、霍文澈这对宦官父子,携内库的钱款、粮食,堂而皇之地上路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笔钱其实谁都晓得,是皇帝公开给高岳撑腰,明着是给他在抚宁修馆驿和别宫用的,实则就是给定武军、义宁军用的。 谁叫高岳依旧是皇帝的“亲女儿”呢! 窦参怕是凶多吉少了。 更让窦参害怕的是,皇帝起用了萧国侯、卫尉卿班宏为“营建使”,殿中监兼宗正卿李齐运(李齐运也是宗室)也一道前往抚宁,说是要具体负责造宫殿和馆驿,供德阳公主出嫁所用。 “造我的坟墓还差不多......”窦参便如惊弓之鸟。 班宏和高岳挨在一起,还得了? 这是个再强烈不过的政治信号了! 率先嗅出风向的《长安邸报》,其主持者是大明宫集贤院的学士胡锡晋,原本得到窦参授意,炮制《高岳定武义宁军独断暴走》的文章便是这位,现在立刻改弦更张,洋洋洒洒写了篇《抚宁淇侯二三事》,里面用细腻的笔调,充实的内容,撷取了淇侯“是如何在军粮困乏的情况下,继续激励督促我唐英勇的边军,成功攻下坚固的抚宁羌寨”、“淇侯是如何宽宏仁慈,赦免了近万降服的党项,现在使其安居乐业,在无定河营田”、“淇侯在抚宁城,又是如何事必躬亲,为了圣主的心愿尽忠在一线”三个片段,缀连成文,里面充满了对高淇侯的景仰和赞誉。 此篇报论一出,长安城的舆论再度大哗。 有人就私下嘲笑胡学士,“操得好巧的舵,逆风过夔府瞿塘峡,如履平地。”于是京中就给胡锡晋取了个绰号,曰胡大舵。 在这样的风云逆转局面当中,京城里礼部春闱开始。 此前,皇帝特意找来礼部侍郎郑,问他先前纳省卷时,有无察觉什么优秀的才子? 郑有些吃惊,因为天子先前很少过问礼部考试的事,但而今既然问了,便一五一十地如实回答了。 听到兴元凤翔的举子占据大部分后,皇帝点点头,心中赞赏郑的纯良正直,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郑:“现在对西蕃,对党项的边事方炽,策问可于这方面做文章。” 郑颔首。 其实自从那次纳省卷时,郑便心许韩愈为这次进士试的状头,满心要当这位的伯乐。 礼部南贡院的墙角处,悄然开放数朵梅花,长安的雪依旧弥漫,东西庑廊,身着白色麻衣的举子密密坐满其间,笔尖触碰卷宗的声音如春蚕食桑叶那般,而正厅的帘子后,郑终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这时候他还没想到的是,这场贡举会成为各方势力对决的爆发点。 郑的放榜效率很快,在和来通榜的礼部尚书高郢和太常寺卿鲍防达成一致后,便拟好了淡墨榜单,随即在礼部贡院外的墙上悬出。 墙边的大树下,韩愈等一帮人早早来看榜。 结果韩愈的眼睛里充满了焰火,他清清楚楚看到,榜单上的头一位,便是自己的名字。 “我为状头了,我及第为状头了!”韩愈高兴地跃起,奋力地拍着巴掌。 今年郑严格把关,进士总登第人数不过二十二,韬奋学宫的生徒当中,同样被取为进士的就还有八人,其中有萧的儿子萧子显,还有兴元酒亭商人王伯迁的儿子王卢,还有个凤翔军吏之子洪宣等等,加上韩愈足有九人。 这些人,虽然都非出身世家,但都凭借韬奋学宫的统一教学,和统一传授的经学、诗赋的印刷品,成功登第,这与其说是九位个人才智的胜利,不如说是韬奋学宫这种近世化教育模式的胜利! 然则,还没等韩愈等人相拥,抒发庆贺的欢欣时,各路权贵、官宦的弹劾状就暴雨般冲向大明宫,集火攻击的目标便是春闱主司郑。 理由很简单,郑全按照才学高低取进士,大大触犯了这群人的利益。 崇文弘文两馆里就学的子弟,郑没有照顾; 高品朝官的姻亲、宗族或门生,郑未曾理会; 地方节度使褒送的关系户,郑也不闻不问。 这就很犯忌讳了,这个叫郑的,前宰相张延赏的女婿,居然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即便如此,郑依旧不屈从,坚持说我这二十二个录取的举子,都是真才实学,问心无愧。 权贵们更加激怒。 一张张人际关系网连接起来,无数诋毁弹劾的箭从明处暗处射出来最后皇帝,将翰林学士于公异、李吉甫和卫次公给喊到蓬莱殿中,询问说春闱的事闹得太大,你们如何看? “臣和高淇侯先前关于科场有过赌约关节,故以臣的立场,不便发言。”李吉甫表示沉默。 而卫次公忽然对皇帝说:“郑礼侍掌春闱,似太迂执。” 皇帝也缓缓点头,应该是赞同卫次公的见解。 这进士科举嘛,也就是个读书人为清资官的门路,录取哪些人,当然不能全照那群权贵的意思来,但也不能不对他们的诉求加以考虑,郑这次做得确实有些太固执、太决绝。 看皇帝神态如此,于公异转了转眼珠,就趁机进谗:“今年策问有尴尬处,都说淇侯在西边设立山水寨,而郑礼侍的策问便恰好是山水寨,这策问又恰好是兴元、凤翔举子们的专长,故而其他举子有所怨望,怕也是理所当然的。” 皇帝故作惊讶,“果有此事?” 于公异就说,整个京师对贡举不满,根源便是如此。 说白了就是郑和高岳狼狈为奸,故意卖题,让兴元和凤翔举子占了大面。 这时皇帝在茵席上微微屈膝,良久说了句,“派中使去问责郑。” 说完后,皇帝特意对于公异说,“若真的要覆试,卿可拜为中书舍人,替代文明为主司。” 卫次公脸色惨白,似乎没料到他的一句话会造成如此结果。 而于公异则满脸得意,当即谢恩。 一侧的李吉甫脸色平淡,看不出任何态度和端倪。 礼部的“冰厅”内,郑垂着眼,听着皇帝派来中使的诘责盘问,最终也没透露“策问的题目是圣主亲自要求”的,而是直接说“莫有可辩解处”。 意思是看着办吧。 最终在殿中得到回报的皇帝,心中叹口气,“果然,文明你才是最好的翰林学士啊,可惜朕这次要小小委屈得罪你下了。” 很快宫中出制文,认为郑此次主司春闱,处置失当,所有举子举行覆试,郑即刻罢礼部侍郎,外放为越州刺史。 12.于公异替手 得到外放为刺史的制文后,郑倒是很平静,他当即就在自家宅第里收拾行装,准备出发。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韦皋妻子张玉箫,当时正在长安省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和弟弟张弘靖一道,来郑宅哭泣不已。 反倒是郑的妻子碧笙,和她夫君一样平静,在哭声里帮夫君一起拾掇,准备上路。 “弘靖你去西川进奏院,不管阿父先前和城武有什么过节,但文明是他连襟,知道后总会通融帮忙的。”玉箫擦拭着泪珠,心疼的其实还是自己的妹妹,毕竟要离开京城,去遥远的越州,那里虽然比湖南、岭南、黔中强很多,是个富庶之地,但生活习性毕竟与我们中原差别太大,听说越州人不但吃虾子,还吃海里的东西,好可怕。 这时郑只是说了一句:“其实这件事,无论如何还是我错了,是我先入为主认为兴元和凤翔的举子优秀,而后在出题时不免偏移,有此惩罚,并不过分。” 听到郑这冒傻气的回答,等于拒绝要韦皋的帮忙,玉箫哭得更厉害,可碧笙却无所谓,只是拜托阿姊说,我和文明的两个儿子郑和郑德年纪尚小,骨骼不健,并不方便上路,在京师暂且委托阿姊和阿弟照料。 说完,郑夫妻就即刻离开宅第,去了京城曲江的都亭驿。 于驿站停留,准备领取传符的那个夜晚,郑背着手,望着曲江夜晚的水景,听着远方坊内寺庙隐隐传来的梵钟,若有所思。 “夫君。”碧笙自后而来,轻轻唤了一声。 “嗯。”郑的视线,却没离开驿厅靠着水苑的几个席座。 自己和高岳曾经在这里,喝得伶仃大醉,而后骑马绕着兴庆宫勤政楼,一时间传为长安笑谈,彼时的情景郑记忆犹新。 “那时我是秘省的校书郎,他刚从泾州回来,是监察御史里行,我九品他八品,都穿着惨绿青衫,在曲江驿站的这个酒亭中谈着志向。”郑这时悠悠地对妻子谈起过往来。 碧笙也不答话,就静静坐下来,听对方的倾诉。 “高三那时官职低微,但口气却大得很,我的志向就是能以词学入翰苑,得人主赏识,而后缓登公卿府邸,他却不同,他那时候就说我从泾州回来,我懂得朝廷的边患了,我要光复河陇、安西、北庭沦丧的数十州地界,要去救五十万唐人。那时我看到高三的眼睛都在闪闪发光,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世俗对他来说很难形成桎梏,他只要眼睛里有那种光芒和火焰,就一定会去做。所以十年过去了,他的志向居然实现了大半,实现了大半......而我......”郑摇着头苦笑起来。 这些年郑觉得,做得其实最痛快的,居然就是出使云南时,杀戮西蕃的使团了,但他将其深深埋在心底,他似乎也懂得,人一旦有什么欲念在沉睡里被唤醒,便很难再将其抑制下去。 所有人都一样,其中也包括高岳。 “你本与高逸崧便不同,就像元法寺里的那双松,松树和松树的风骨气质也不会完全一样的。” “现在我只是害怕,像窦参、窦申这样的蠢货,弄巧成拙,反倒把高三的另外面给激发出来,在毁灭自己的同时,也会深深扭转这个世代。罢黜了我,下一个来覆试的主司,难道真的会如窦氏所愿吗?”郑似乎在心中觉得,或者说他又想起自己和高岳夜谈的时,高岳口中所说的东西,怕是真的在不久未来,会变为现实! 可时运如洪水猛兽而来,岂是他能够逆转的。 叹息之余,郑拿起笔来,在驿站的厅壁上慢慢写下了首诗歌: 霜钟初应律,寂寂出重林。 拂水宜清听,凌空散迥音。 舂容时未歇,摇曳夜方深。 月下和虚籁,风前间远砧。 净兼寒漏彻,闲畏曙更侵。 遥相千山外,泠泠何处寻。 郑离开京师,赴任越州后,吏部侍郎窦申和一群党羽爪牙,立即弹冠相庆,全把窦参出镇太原前,自己所做的承诺抛之脑后,大肆收取贿赂,并狂言马上到来的覆试,自己想让谁上就让谁上,直接和窦荣在家宅里私拟榜单,他已得意忘形到根本不清楚如今自己的族父已处在悬崖边缘了。 上清苦苦相劝,可窦申和窦荣充耳不闻。 那集贤院的学士胡锡晋,即胡大舵又急速炮制雄文,大骂外镇的节帅(指向淇侯)和朝堂的礼侍勾结,居然在科场上徇私舞弊,成何体统,如果国家的兵权、选举都掌握在他们手里,“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窦申再接再厉,指使爪牙疯狂弹劾和郑一起通榜的礼部尚书高郢,说其同样难辞其咎。 高郢上疏请退,皇帝挽留,但还是调其前往东都为分司留守。 另外个倒霉的就是通榜的太常寺卿鲍防,直接被逼以工部尚书的职务致仕,致仕便是退休,和鲍防同时退休的,是秘书监、太子少师萧昕,这时萧昕已年过九十了。 皇帝体恤萧昕年老望高,便规定萧昕归宅后,偶尔参加朝会即可,俸禄依旧可以领取一半:这也是我国退休金的滥觞,长者萧昕是历史上享受退休金第一人,唐会要里明文记载:“(萧昕)致仕,仍给半禄及赐帛......致仕官给禄料,自昕等始也......授官致仕,令不理务,特给俸禄,惠养老臣也。” 可对于鲍防来说,这却是极大的耻辱,他悲愤地对友人说:“我和萧昕儿子辈差不多大,却和昕一并致仕,深可耻也!” 此事告一段落,皇帝便立即在紫宸便殿处,单独召来于公异,手提御笔,案面上有雪白的御札麻纸。 于公异进来后,皇帝就笑吟吟地问他:“如何,覆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话说得于公异心花怒发,毕竟窦氏早已答应他,马上你就会出院正拜礼部侍郎,接替郑覆试。 覆试的题目,于公异都已暗中卖出去了,接受的贿款也是堆积如山。 看来今日便要兑现了! “本来朕想拜萧昕为礼部尚书,主司覆试,可昕刚刚监修代宗实录完毕,颇费精力,以致年高神衰,难以支应,故而朕便归其养老了。朕想来想去,最合宜主持覆试的,在这殿内,只有一人。” 听到这话,于公异兴奋不已,当即就准备将笏板举起,承受任命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3.陆贽赠孝经 这时皇帝在御札上龙飞凤舞,将自己钟意的新礼部侍郎的名字一挥而就,接着让身旁掌扇使孟光诚交到于公异的手中。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于喜滋滋地拜受,接着展开一看。 其上赫然是“速拟陆九自嵩山来。” 宛若一声惊雷,于公异的脸色惨白,双手抖个不停。 是的,他差点就忘记了,陆贽已经服阙了! 不是自己健忘,而是陆贽服丧的这二十五个月实在太低调,他一直在嵩山的丰乐寺深居简出,虽然四面的方镇馈赠无数,但他亦无所取,只收两个节帅,即韦皋和高岳的赠予。因陆贽先前为官太清廉,故而治丧、营葬的费用便只能依靠两位的帮助,不过韦、高的馈赠也就是点到为止,如此的云淡风轻下,陆贽在今年朝廷的争斗里,已到了湮没无闻的地步了。 可皇帝还是没有忘记。 陆贽要回归朝堂了。 于公异害怕,怕得要死,他当初是李晟幕府里的文胆,后来因李晟偏袒小女婿,夺了自己的文章,所以于公异深恨不满,就投靠了张延赏,张失势后立刻投窦参,并趁陆贽丁忧时机,夺了陆的翰林承旨学士的席位。 原本满心打算接替郑,为礼部侍郎,知个两三年的贡举,收取提携门生,给未来仕途打下稳固江山,可谁想到...... 这陆贽回来,自己还有好果子吃吗? 但绳床上的皇帝,就像只兴致勃勃,戏耍掌中老鼠的猫般,又开口询问说:“翰林院随即尚阙一承旨。”言毕就又移来张麻纸,写起来。 连我的承旨学士也不能保全! 于公异抖得和筛子般,头触碰在地板上,冰凉冰凉的,就和他此刻的心境一样,寒如冰窖。 不久孟光诚走近,手里拿着另外份写好名字的御札,于公异眼珠抖动着,他不想看,可又不能不看。 御札上新的翰林承旨学士的名字,是兴元府南郑县令,韦执谊。 此刻于公异的肚子里好像掉出了什么东西,他的大脑一片惨淡的空白,其后皇帝说了什么,中官们说了什么,他都听不到,便殿内的屋梁、柱子和屏风,都没有了光彩,统统成了灰蒙蒙的颜色。 不晓得过了多久,孟光诚反复唤醒了他,叫他可以离开了。 “陛!”于公异痛苦地喊着,却发现皇帝已离开,还有张空荡荡的绳床在那迷蒙的香雾当间。 “于学士,回去吧,圣主毕竟还惋惜你的才华,以后到了地方上,要谨言慎行。”孟光诚这话语,实则已宣告于公异政治生命的死亡,但孟顿了顿,叹息声,随即话中有话,“不过马上你就明白,于学士你绝对还算是幸运的。” 当日,于公异便被逐出翰林院,罪名是“交接权贵,泄露王言”,还有个更加恐怖的,为“事亲不孝”这在古代社会,等于将当事人从政和处世的资格全都剥夺干净了。 对于公异的惩处,是贬谪为福建汀州司户参军。 他这辈子,就到此为止了。 更惨的是,于公异事前自许为礼部侍郎并知贡举,吹嘘要主司覆试,已以窦申、窦荣这对族兄弟为中介,收取许多皇亲权贵的珍宝贿赂,现在是既不敢带上路,更不敢退掉,只能在上路前,草草扔在宅第的厕房当中。 然后于公异害怕行贿者报复,也害怕朝廷有司追查,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出了京城,来到了灞桥处。 赤红色的灞桥上,事前就得到皇帝密诏的陆贽,正好骑着马而来,遇到了于公异,陆贽就很冷淡地对他说: “昔日同处院中,尊下曾言令堂(于公异的继母)身体大恙,不知而今如何了?” 于公异羞惭后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继母重病乃至死时,自己压根都没回去,更不要说守丧了。 见于公异这幅模样,陆贽更加厌恶,就叫仆人自箱箧里取出一卷书来,说尊下远赴汀州,某也没什么可赠的,这卷书便请尊下收下,读之当有裨益。 等到陆贽远离后,于才敢将书卷的系带给解开,却看到卷首两个大字,《孝经》。 “于公异被远放汀州!” 窦参的宅第当中,窦荣匆匆自御史台里赶来,告诉喜鹊这个晴天霹雳,喜鹊再傻,也晓得这里面的利害,当即惊得是四肢冰凉,几乎瘫坐在地上。 “阿兄,如今为之奈何?”窦荣带着哭腔。 窦申也没个计较,他还不知道的是,皇帝已秘密叫巡城监的人,把太原至长安的驿路给控制监察住,他族父窦参的信件是完全送不到自己手里的,自己便是个聋子瞎子。 这时隔扇门被推开,听到此事的上清脸儿苍白地走出来,建议说:“二位现在便肉袒负荆赶赴阙下,不可经任何人之手,在圣主面前自陈死罪,若圣主追问罪行,二位便矢口咬定只是贪财,接受了方镇的贿赂,决不可说自己与翰林院、神威军方面有任何......” 结果上清还没有说完,暴跳如雷的窦申便用健全的左手,狠狠抽了上清个耳光,“贱人安敢如此?” 上清悲鸣声,嘴角流血,直被打坐在地上。 接着窦申便把无能而产生的怒火,全都撒在柔弱的上清身上,揪住上清的发髻,用靴子猛踢猛踹,口中骂个不休,连窦荣都被吓得立在一旁僵住了。 好在上清也是聪明的,她捂着腹部,反口恫吓窦申,“今日便打死我,我也必申诉冥司,追索你命于地下;若不打死我,我即刻入大明宫出首你等,拼着自己被没入掖庭,也要先看你死!” 这话果然有效果,又把窦申和窦荣这对兄弟吓得连连后退。 “呸!”上清拼尽全力,把血沫喷在了窦申的衣角上,接着忍痛靠在庭院的槐树下,纵声大笑。 “阿兄,她疯了,她疯了。”窦荣先丧魂落魄地喊起来。 没想到大难临头,连个区区卑贱的侍妾都有胆量反攻倒算了。 窦申也顾不得再殴打上清,只是叫奴仆把上清给杀了,埋在后院当中,接着也没看具体有无执行,两兄弟就像无头苍蝇般奔出宅院。 这时长安城暮色涌起,萧瑟的鼓声阵阵传来。 此刻宅门前,窦申、窦荣恰好看到一袭紫袍的裴延龄,正朝自己而来,好像见到了救命稻草,连呼“小裴学士救我”。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4.裴延龄出首 一行人赶紧待在坊墙下的拐角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虽然狠狠殴打了上清,可窦申还是率先将她的建议说给了裴延龄听,就问现在于公异被贬,说明圣主已对我们起了猜忌和杀意,我去主动请罪,或可免死,学士认为如何? 裴延龄大惊失色,急忙掩住窦申的嘴,规劝说:“切莫听信妇人之言若此,你族父现在是中书侍郎、诸党项宣慰处置大使,在太原府手握兵权,坐镇北地,和高岳间也是有来有往。于公异被贬,因只是他当初夺了陆九的翰林承旨学士,又因恋栈,欺瞒朝廷不遵丁忧,属罪有应得,未必和你有牵连,可你却贸贸然去认罪,岂不是自己昭告天下结党营私?愚不可及。” 一听裴延龄这话,窦申又觉得很有道理,可他毕竟心虚,便问裴现在如不请罪的话,那又该如何做呢? 裴想了想,便给窦申打气说:“不用慌张,现在朝廷三司算是在我手中,神威军在嗣虢王的麾下,而巡城监的郭锻也是亲我们的,高岳如今驻屯在抚宁也不过就是得到天子内库财源的支撑莫如这样,我们索性效仿先前明皇倚仗禁军诛杀韦庶人的例子,夺取宫门,发起政变,剪除奸党。” 这话说得窦申既胆战心惊,又跃跃欲试,“如伤及圣主,又该如何?” 裴延龄当机立断,“可让神威子弟入少阳院,拥太子即位。只是二位切记,不要自投罗网才好。” “殿后神威军愿意追随我等吗?” “我有三司钱财,事后再发天子内库钱帛大加犒赏,神威军岂有不从之理?”裴延龄还挺有自信的,接着他劝二窦,“于公异被贬谪,现在确实和你窦无涉,可于先前收取那么多的贿赂,现在又不能替人通榜,早晚事败,此事如被高岳等奸人利用,攻讦窦中郎的话,确实也不好收场,故而只能冒险搏一把了!” 于是三人对天发誓,接着裴说我去联络巡城监的郭锻,你和窦荣趁夜入大明宫北苑神威军营里,找到李则之,约定好时间后,里应外合,打开大明宫北端的玄武门,夺取飞龙厩和神威甲杖楼、军资库等要害,此事必成。 夜,大明宫龙首渠御桥两侧的内巡城监杖院中,裴延龄气喘吁吁地直入,找到郭锻,接着呼“有贼人要害圣主,我来出首。” 郭锻听说后,立刻带着两排披甲而手持刀刃的巡城监士兵而出,直勾勾地看着裴延龄。 裴神色镇定,知道郭锻可能会害死自己,将出首逆谋的功勋独占,就对郭说:“我事前已得圣主密诏,又已和淇侯通谋,特来揭发逆贼,你若杀我,圣主和淇侯都不得饶你。” 知道这小裴学士不是个善类,郭锻眼珠一转,便急忙说:“锻岂敢害公?不过有些事态不明,不敢轻举妄动。” 裴延龄即刻上前,热情握住郭锻的手,说大兄何须如此,我这不第一个来找巡城监了嘛!就是知晓郭金吾你这身躯内,全是片赤诚心肝。 两人大喜,惺惺相惜,便携手一道伏在光顺门前,号称出首。 此刻窦申和窦荣这对傻子,历尽辛苦,才进了北苑的光泰门,找到神威军的衙署营地,说有十万紧急的事来寻虢王。 很快,衙署内李则之脸色都发紫了,他怒不可遏,对这一对活宝的愚蠢行为不知如何评价才好,差点没给气晕过去,“是谁人教唆你这样做?” 这下窦申呆在原地,汗如雨下,便嗫喏说是小裴学士建言的。 李则之狠狠跺了几下脚,大骂你族父怎么会有你俩这么蠢的后辈,小裴学士现在必定去出首密告你们,以求脱身了,你等深夜来我这里,不是把个“逆谋”刺在脸上吗? “小裴学士,和我族父情同手足,怎会,怎会如此......”直到这时,窦申还结结巴巴,不敢相信。 紫宸殿内,皇帝火速召集当值的学士李吉甫和卫次公,接着便是巡城监各中官勾当进入,而后皇帝称窦参族子窦申,企图勾结神威大将军虢王则之谋反。 这下中官们都哭倒在皇帝的脚下,咬牙切齿,说窦参、李则之罪该万死,先前诬害王希迁、谭知重和尹志贞,就是要夺取兵权,架空陛下,最后就是要加害陛下。 “窦参出镇北都,在外;窦申谋逆京师,在内。内外勾结,觊觎神器,证据确凿,皆罪无可赦,杀之!”皇帝勃然而冷酷地下令道。 皇帝恨的是先前被窦参以宰相的身份和权力逼迫。 他认为,宰相此后废除才好。 接着挟雷霆震怒,皇帝做出具体安排,让霍忠唐、孟光诚发内库的钱财,激励募集宫内的中官们前来保护自己; 郭锻领三百巡城监子弟出禁内,去赋闲的段秀实、李晟、崔宁、张光晟、马燧等人的宅第告知此事,一是号召他们到宫殿来增强武装,二也是试探他们的立场; 另外位巡城金吾将军令狐建,则领一百子弟,速速去少阳院保护太子和皇孙; 速召刚刚返京的陆贽进宫,督李吉甫、卫次公等,起草四方往来文书,控制住局势,不让事态波及地方。 同时,北苑的神威军营地里,窦申和窦荣抱头痛哭,哀嚎着,乞求李则之速速起兵逼宫,这样还有一线生机。 李则之也是慌得没有办法,他想索性杀了眼前这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活宝,可又不忍心,只能提着剑来来去去。 这时牙门前,两位神威军射生将,即李叔汶和莫六浑,忽然得到了一位神秘人的口讯,说你俩的忠义前程就在今晚,速杀虢王李则之,此后便能掌控禁军,不久即能替郜国公主平反昭雪。 李和莫,在郜国公主被赐死后,始终不敢为她声张冤屈,现在得到这个保证后,激动雀跃,当即就将营中所有的神威子弟召集起来,对他们说:“陛下有旨意,嗣虢王李则之图谋不轨,令我等捕杀之。” 这营中的士兵,大多是和两位先前就熟稔的山棚出身,没有任何怀疑,便呐喊着冲出营来,大呼“虢王逆反,夺甲杖楼啊!” 这让人胆寒的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北苑,很多还不明所以的神威士兵惊得乱窜,山崩海啸般。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5.天网一罗净 李叔汶和莫六浑目标十分明确,带着百多号人冲到北苑城墙边的甲杖楼,先把铠甲、武器、火铳和弓弩的武库给统统占据住,接着攀登到楼顶,其他神威军只要是靠近的,就高呼着用火铳射击,道道焰火滑亮了夜空,接着他俩本营的同伴靠近,便领取更多的甲胄武装了自己。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很快,神威军将军张万福等也策马而来。 “请张将军领我等杀平逆贼!”楼上勾栏处,李叔汶举着火把大呼。 张万福还不是很了解情况,就挥手喊到,敌我不明,等朝廷敕使的消息为准。 话音刚落,便有数名敕使赶到,说虢王和吏部侍郎窦申、殿中侍御史窦荣等勾结作乱,要谋害圣主、挟持太子,你等神威子弟乃天子禁卫,直上前去,格杀勿论。 这下张万福便不再犹豫,大呼到还没有附逆的都跟着我的旌旗,前去平叛谁敢不跟?很快数千神威军子弟,即在张万福、李叔汶、莫六浑等将领的带领下,将李则之的衙署包围得水泄不通。 火光耀夜,呐喊如雷,几位李则之的僚属和家仆刚出来,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密集射来的箭矢攒中,还没死的浑身是箭,呻唤着在地上挣扎蠕动,大伙儿都齐声高呼,晃动如海般的松明,“逆贼早降!”声震屋瓦。 李则之知道自己无法身免,是百口莫辩,谁叫他当初利欲熏心,上了窦参这条贼船呢?如今又被他两个蠢如木鸡的族子牵累,只能匆匆在纸笺上写下八个字:“诚为裹挟,只乞矜悯”,写完后便拔出剑来,骂瘫坐一团的窦申和窦荣说,“人都说你窦申是喜鹊,依我看就是只报丧的乌鸦,不过这次你我都是被裴延龄这奸蟊害了,我下冥司,也要咒他不得好死。”说完,李则之便拔剑自裁了! 当窦申看到虢王的血飞得好高,洒到了自己的靴子前时,吓得一泡热尿是喷薄而出。 而神威军的士兵们已冲入了衙署,甲片的晃动声,靴子的践踏声,及粗粝的呵斥声,转忽由远及近,窦申不由得想起了先前西吉会盟时被西蕃骑兵追袭的景象。 可而今却比那时候还要绝望。 我完了,族父也要完了,窦申将头凄惨地埋在膝盖间,徒劳地躲在柱子间的帷帐后,眼泪和鼻涕横流不已。 轰得声,帷帐被数双强壮的胳膊扯开,明晃晃的火光照得窦申和窦荣睁不开眼,“这里这里!”接着许许多多的身躯、手臂和腿,在窦申的眼前迅速晃,晃得他头晕目眩,砰砰几下,拳头打在他鼻梁和脸颊上,“果然是,不知死耶?”伴随着如此的怒骂,窦申的鼻孔呲溜溜地往下淌着血,染得衣襟满是,他虚弱得和只小鸡似的,脸是煞白的,浑身没丁点挣扎的力气,靴子尖拖着地被架起来。 这时神威军士兵们听到,窦申忽然发出干嚎声,这声音也不粗犷,更多的是像老鼠绝望般的唧唧叫,每拖一段,他就要叫唤数下,而另外位窦荣则低着头,吓得连喊莫打我莫打我,边喊边哭个不停。 恍惚间,窦申又想起十来年前的平康坊,他亲眼看着元载的小儿子元季能,是如何被京兆府的不良人捕拿羞辱的。 可谁曾想到,此时此刻轮到了自己? 神威大将军、嗣虢王在衙署畏罪自杀,吏部侍郎窦申、殿中侍御史窦荣在当场被抓捕。 这场谋逆真的是铁案如山。 黎明四更不到,段秀实、李晟、马燧、崔宁、张光晟,还有义阳公主的夫君王士平,神威将军张万福、李惟简等,有的是带着私下武装的家奴子弟,有的则领着部伍,同时还有少阳院的太子,全都及时赶到了大明宫城内护驾。 陆贽不久也到了。 而后皇帝眼泪横流,在殿堂上接见了数位老臣,言“朕对平陵窦氏言无不从,孰料其居然包藏祸心,居然要煽动禁军来谋害朕,如无诸位爱卿入内,朕安危不得知也。” 段秀实、李晟知道窦氏已无法幸免,便齐齐请求:“如今京城内不晓得是否还有窦氏的同党潜伏,陛下可调遣神策左大营尚可孤、曲环两部军入京戒备,此外窦参族父窦觎为京师东门陕虢观察使,不得纵容,可让神策左大营驻屯在陕州的燕子楚,抓捕逼杀之。” 皇帝颔首,说善善善,诸位的忠心,朕全都明白。 而后李晟想一想,便进言:“陛下,窦参和整个太原幕府还在北都,不知圣意如何处分?” 皇帝的回答很利索:“密诏抚宁的淇侯高岳,统制定武、义宁、奉化、奉诚、保大、静塞六军,直出太原,擒拿窦参,到即宣朕号令,罢废北都幕府,如窦参敢有违抗,高岳可就地将其处斩,朕不问。”说完,皇帝还补充,此是密诏,在场诸位切忌泄露。 这几位武臣都没话说,可陆贽却大惊,便上前请求皇帝说:“陛下,窦参虽罪无可赦,然为当朝中书侍郎平章事,先前幕府又是遵陛下敕令所建,还是将窦参械送京师来,明证刑法,此外窦参毕竟大臣,可免显戮,废为庶人即可,以示朝廷宽宏。” “谋逆极恶,参为元凶,何赦之有?”皇帝完全否决了陆贽的求情。 陆贽在内心里认为,让一位节度使突袭杀死当朝宰相,不异于将宰相等同于敌国仇寇,这样的行为是对政治规则和法度的一种破坏。 但这时候的皇帝就像打了鸡血般,对这些建议是完全听不进去的。 同时皇帝还说,窦参之后,便以你陆贽和高岳为相。 班列当中,崔宁、李晟等脸色都有轻微的浮动。 陆贽继而为相倒不稀奇,不过高岳...... “我女婿为相,本是件好事,可从今日来看,实乃高危啊!”矮胖的崔宁在心里隐隐担忧。 不过三日,得到密令的神策将燕子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领着兵马将陕县的衙署围得重重叠叠,走投无路的陕虢防御观察处置使兼陕州大都督府长史窦觎惊惶下,饮药自绝。 可悲的是,这时窦参还在太原府,对烈雷般的朝堂政变不得而知。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6.我不杀伯仁 窦申和窦荣还留着口气,便是用来清洗朝堂的,他俩被专门拘押在巡城监的牢狱里,由郭锻亲自来审讯。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而郭锻教两位什么叫生不如死,十八般酷刑全都用上了,铺棘床、竹签插指、方梁压踝、碎瓦跪膝都是小儿科,还有花样迭出的仙人献菜,玉女登梯,凤凰展翅,驴儿拔橛,猕猴钻火等等。 “早知如此,便不从西蕃归国了!”窦申浑身上下几乎都没一块好皮,惨嚎着说到。 而窦荣身上全是失禁的东西,气味简直弥漫了整座土牢,只是反复哀求让我速死。 “罪人居然说早知如此,便不从西蕃归国也就是说,没什么特殊原因,他本不会从西蕃来我大唐,很可能有里通西蕃充作奸细的嫌疑。”郭锻旁边的几位刀笔吏趁机说到。 郭锻点点头,说给我继续拷打,看看他们有无叛国通蕃的供认。 又是轮番的毒打拷讯,打得窦申和窦荣是魂飞魄散,**和精神是彻底崩溃,这会儿郭锻就喝问他俩,指认什么事什么事,二位早已半死不活,只能是郭锻问什么他俩就招什么,然后被扯住手指在供状上画押承认。 神策左大营的尚可孤、曲环两军入京后,配合巡城监满地大索“窦党”,京兆尹薛珏被捕拿,关入狱中肆意拷打,其他被牵连进去的,哪怕是仅仅给窦参行过贿的,也都不能幸免,一时间入狱者成百上千,牵连越来越广。 至于窦宅更是被抄家,所有资产都被登记为赃钱没收,家人、奴仆统统被栓上链子,男的没为官奴,女子包括上清则被送入掖庭皇帝意犹未尽,下诏平毁窦宅的中堂、别院、设亭,还要开掘窦参父母和先祖的坟墓,斫棺暴尸。 此刻多亏陆贽和谏议大夫阳城拼死进谏阻拦,皇帝盛怒之余,便说不拆窦宅,但将其朱门和院墙毁弃掉,里面的亭榭花苑池沼,命名为“恬游园”,自此对全长安的百姓开放。 一时间曾煊赫无比的“平陵窦氏”之华宅,彻底变为长安城的一座旅游景点。 此外窦参先祖坟墓,皇帝的做法是将其铲平,窦参父母的,还是劈开棺椁,将尸骨仍在荒野里,以示惩戒。 “阿姊,高三白麻宣下在即了!”不几日,义阳公主坐着檐子返归到自家宅院后,就喜不自胜地来到别厅,告诉在此“养病”多日的灵虚公主道。 此刻灵虚正坐在廊下的茵席上,身躯上的羽衣似乎比先前更要宽松。 义阳靠坐下来,用手摸了下灵虚的小腹明显微微隆起,“阿姊啊,你这样也只能害得我对外宣告有身了......” 很快,义阳便呆在宅第当中,对自己的家丞说已有身了,讨厌吹风,讨厌见到外人,便身居闺中不再出来,同时让姊姊灵虚“陪伴”自己。 在窦氏倾覆的政治漩涡里,这件事简直就不算个事,很快就处在被遗忘忽视的角落里。 而义阳的夫君王士平,也忽然起身赶赴成德军镇,似乎是带着什么皇帝的密旨去和父亲王武俊商议。 现在关东的诸方镇,或多或少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因皇都内消息封锁得紧,具体眉目还不清楚,吴少诚、刘玄佐、李纳、田绪等都是胆战心惊。 开春时节,当抚宁羌屯的党项们在指导下,居然会开渠引水,开始排队插下稻苗时,朝中的敕使第五守义来到了高岳的军帐里,一来告诉高岳京畿发生的事,并要求高岳尽快遵照皇帝的密诏处决窦参;二来还带来了翰林院拟好的制书此事完毕,要以高岳与陆贽、班宏、董晋同为宰相。 当敕使离去后,帐幕内唯一在场的便是班宏,当即喜形于色,说窦参这獠奴也有今日,逸崧你速速遵照密旨出兵便好。 可高岳却沉吟不语。 良久他对班宏说:“杀窦参不难,不过恰如陆九所担心的,得有个合适的罪名才是。” 班宏倒是不慌,他接下来低声对高岳说如此如此,一二三四,等到说清楚后,高岳就摸摸一字胡,仿佛下定决心,对班宏说:“那我便拣选一千精骑,渡过孟门津,再赶赴太原府执行密诏。” 班宏满意地离开,当高岳将心腹大将明怀义和米原喊来时,却直截了当对二位说:“当不当宰相且不说,可若是我动手杀了窦参,背负的罪愆就大了!” 明怀义和米原互相对视,都不理解高岳此话的含义,“窦参几次三番想要害阿爹你,难道不该杀他吗?” “那是你们党项的风气,有什么仇怨就搞血亲酬赛。确实以现在的态势,我杀窦参不过像杀条狗似的,可窦参毕竟官居三品,是开幕的宰相,所以你俩应该知道,这是皇帝故意叫我去的。” “这难道不是圣主信托淇侯吗?”米原暂时还没转过来弯。 可明怀义似乎懂了,“这就好比当年俺被野鸡族压迫,阿爹你帮俺复仇,用俺们妹轻族当先锋,那么只要妹轻族的双手沾上野鸡族的血,就必须得把野鸡全族杀光,然后死心塌地追随阿爹你。” 高岳望了望他,最终点头,“我若杀了窦参,在皇帝和天下的眼中实则就是同态复仇,自此后我就不得不和皇帝永远捆绑起来,荣辱与共。故而皇帝派遣敕使来,要白麻宣下以我为宰相也是同理,我明明知道他在窦参后,会非常厌恶宰相,但却不遗余力地要我入主中书门下。” “那难道要抗诏不成?” 这时高岳举起手来,说不,皇帝那边马上自有我应付,你们也领骑兵开赴太原,照办就行,我绝不会让你们为难。 “莫不是让奉诚军动手?” “也不然,你们杀窦参当然可以,只需要加个手脚,我在奏疏上明示出来就行。”高岳最终说出这话来。 在高岳说出“手脚”后,明怀义和米原当即领受指令。 抚宁城寨的东门大开,明怀义和米原带着一千骑兵,旋风般疾驰而出,马不停蹄,沿无定河下游注入黄河的道路,直抵孟门,随后依次渡河,穿过石州、汾州,往河东重镇太原府而来。 此刻窦参的幕府已知道了京师之变,也已被李自良的奉诚军和浑的奉化军包围在衙署之中,窦参几次三番要哭着寻死,可都被两军的将士阻拦。 很显然,李自良和浑也不想窦参死在自己军队的手里。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7.车登石岭关 但窦参心里也清楚,这局博弈他输得精光,他事前有三个没想到: 第一个没想到高三会一反常态,继续攻抚宁寨,让他在政治和军事上陷于极度被动; 第二个没想到皇帝会对他厌恶到如此程度,直接以密诏和栽赃的说法清洗掉他在京师内的政治集团; 第三个没想到的是,他所倚重的宣武军是如此孱弱,刘玄佐居然被高三一顿叱骂,就灰溜溜地遁回本镇去,而其他几个关东方镇现在也默无声息,看来作壁上观的可能性非常大至于名义上归自己节制的几个方镇,奉化和奉诚军早已暗通高岳,而振武李景略和天德韩游瑰根本就是一双废物,原本领受南下攻击抚宁寨命令的李景略,现在还于十二连城附近屯营逗留呢! 奉诚军府衙,随着春天的来临,黑压压的乌鸦都覆在屋脊和院墙上,一双双红色人的眼睛盯着内里,不断响起毛骨悚然的叫声,窦参形销骨立,他已经多日没有好好进食,伏在了绳床上,心中虽丧气绝望,可他潜意识内还有根救命的稻草,只见这位中书侍郎手里还握着个蒲草织就的小人,时不时抬起头,对着半空里,用虚弱的声音呼号一声,“五兄”不绝。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到现在,还不相信司马承祯曾经对自己的劝告,反倒是用更加狂热的态度,寄希望于所谓的五兄能在此境遇里帮自己一把。(1) 可五兄却渺然不闻,充斥在窦参耳边的,只有乌鸦的叫声,跟催死般。可死并不容易,他想死也没有办法啊,武器没有的,门窗都被封死,角门被堵住,四面楼上都有奉诚军的弩手在监视,池沼太浅淹不死人,唯一可撞死自己的假石山也被搬走了。 每天外面的奉诚军牙兵都会送两餐饭来,不发疯时候,窦中郎就会委顿地坐在池边,看着在里面游来游去的鱼儿。 最后也曾精敏强干、果于政事的窦参,却产生了可笑的幻觉,他时不时从那绳床上跃起,叫嚣着振武军来啦,天德军来啦,宣武军来啦,快,快,速速随我去京师,圣主被奸党挟持啦,然后看了看四周,墙外的牙兵院和楼宇,依旧满是李自良部属的旌旗,窦参幕府的僚佐都被牵拉出去隔离审讯关押,他的“罪证”也正在一步步搜集完全。 整个衙署的后院,只有他一个人在演着“独角戏”。 雪化了,竹子重新拔节了,亭子和勾栏的花儿也依次怒发起来,孤独坐在绳床上的窦中郎却一次次地绝望崩溃,号啕大哭。 不知道是哪一日,忽然府衙外有大门被推开的声响,隆隆的就像春雷那般,乌鸦们咿呀咿呀叫着,纷纷升空而飞,而后就有士兵的呐喊声,窦参惊醒过来,大喊:“终于,终于要来杀我,我是朝廷平章事,是执政大臣,是出镇太原的党项宣慰处置大使,你们不能这样做,我要见圣主,要明正典刑,我没有任何足以死罪的证据,高三你来尽情诬害我吧,我不惧!” 果然冲进来一批士兵,各个身上都披着痦子甲,宛若覆盖着鱼鳞的怪物,他们盔帽的铁檐下还有颊甲,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神和墙上的乌鸦十分相似,当先两人扭住了窦参。 窦参还在挣扎着,衣衫都被扯碎,可犹自发疯般叫骂:“高三你这奸党,啖狗肠奴,仗着恩幸胡作非为,这江山到底是李姓的还是高姓的?整个天下的义人们,整个天下的士大夫们,快快起来啊,担负起兴亡的职责啊,不让社稷,社稷化为荒丘......”周围楼头的奉诚军士兵,见到窦参喊到这里时,真的精疲力尽了,最后被拖出衙署的门,塞入辆马车当中。 接着一阵灰尘扬起,马车的车轮迅速转动起来,在全身贯甲的骑兵扈从下,疾往太原府的北城而去。 先前马燧镇守北都时,曾引灌河水,淹没了北面城墙下的土地,来节省戍卒,这队车马从一处高梁般凸起的陆桥上,穿过两侧茫茫的河泽,居然直往北而去。 马车四面的油壁外,还挂着厚厚的帷幕,窦参蹲在里面,真的是不见天日,不辨方向,只能听到外面战马的嘶鸣和蹄声,他只能惶恐地计算着大致的行程,毕竟每隔三四十里,押送他的骑兵们就要在经过的驿站短暂停留下,补充水和人马的吃食。 最早的一个驿站他不明,押送他的骑兵们在这里停了会儿就立刻驰发,继续上路; 接着又过了一驿,窦参听到外面有人烟喧哗的市井声,推测应该是到了另外城,但还是无法判定; 而后行三四十里,又到处驿站。 窦参瞪大眼睛,把耳朵贴在车壁上,倒是模模糊糊听到两个外面的士兵,在饮马之余闲谈,其中一个似乎问“淇侯叫你识文断字,你瞧这对面的寺碑,我下十个钱的注,你说得出来,我就输给你。” 另外个则说什么,“淇侯在营垒里禁断博戏的。” “哎,淇侯也说过,只要咱们赌得是投石、超距、射箭,淇侯不会过问,这识字也是一样的。” 结果那人果然开始念寺碑上的字来:“某认得个‘南’,后面是个‘西’,还有个‘两’,最后那个是‘山’不?” “哎呀,旁边还有呢!” 这时窦参的汗倾泻而出,他是精通金石的,这两个卒子读的,岂不是洛**修寺的碑文,其上有两行,即是“南西两峪,观重驿如往来;北东两岭,每截云以河汉”。 “我在往北而走!”窦参的脑袋咕咚声,砸在车壁上。 他推断出来,第一个过的驿站是太原府北的三交寨,第二处应是阳朔木井城,现在应该就是太原府和忻州的交界处,即百井原。 下一站就是石岭关。 果然,随后窦参明显感觉马车在不断往上升,是沿着山路蜿蜒而上的,后来还有士兵在其后推动车轮。 过了这个关隘,要把我送哪里? 是过飞狐口去幽燕之地,还是出马邑前往北地振武军的单于都护府? 很迅速地窦参心中有了答案,他抬起脸来,望着漆黑一片的车顶,发出了声惨绝的哀号:“高三,你真的是阴毒无比,杀人还要诛意!” 18.魂断桑干泉 车马越过石岭关后,继续在雄伟的山川间疾驰着。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不过过了定襄县和唐林县,他们就逆滹沱河往代州雁门走,至代州后往西北而行,一路奔到了马邑的勾注山下,来到桑干河的上游。 一阵开锁的声响,随后阳光猛然随着帷幕和板门的开启,刺入到窦参敏感而苍白的眼睑上,让他无法睁开,接着数支强壮的胳膊伸来,将他拉下了车。 春日的阳光非常的和煦,待到窦参开眼后,满脸庞和身躯都是洋洋的暖意在他跪着的地方,缓缓的坡地往下,是片开阔而美丽的湖泽,湖水粼粼,不断往北涌,在一处山谷间,奔腾为条浩荡的河流,河流两岸,满是沃野之地。 “此是何处?”窦参用微弱的声音问到。 几名党项人面目的军将愣愣地看着他,并不答话,旁边的群汉兵指着西面一座城池,告诉窦参,“那便是马邑城。” “那这里既是桑干泉了......”窦参的猜想得到了士兵的认可。 而后士兵们要求就很直接,他们对窦参行礼,“在此送中郎。” “没想到最后,我死得还不如元载!”窦参呼号起来。 “中郎命死在这里,不过身还要往西北再行些路,到恶阳岭。”这时士兵们带着讥讽说到。 “高三用心何其毒也!”窦参哭起来,可他很快便无法出声,因口被塞住,只能披散着头发,呜呜着,被士兵拖到了桑干泉的边沿。 这时伸着脖子的窦参,恍然看到,这湖泉的四周,长满了蒲草,也叫水烛,当真是无边无际,它们虽然没到开花的季节,可已然碧绿而高大,一阵风吹来,蒲草宛然发出波浪潮水般得声音,冥冥中窦参忽然听到了笑声。 “五,五兄!”窦参的额头青筋都勒出来了,他奋力四下看着。 五兄终于还是出现了。 也许这里只有他能听到“五兄”的声音,也只有他才能和五兄进行暗中的对话。 “时中,当初你在蒲圻来拜祭我庙宇,许下飞黄腾达的愿望时,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哪有光予不索的神灵呢?” “司马尊师说得对,我要被你反噬了吗?” “反噬,说得好难听啊,我都帮你做到中书侍郎了,索取下你的命,算不得什么的。” “可那日梦境当中,你明明驱赶白牛来,说我要执牛耳的,五兄你诓骗我。” “我没有骗你,这头白牛有两条尾巴,是也不是?” “是......” “牛有两尾,便是个‘失’字,这说明你早晚倾覆丧命。结果时中你只看到牛耳却不见牛尾,利欲熏心,注定你是无头又无尾的结局。” “五兄,五兄,求求你,我身死倒没有什么,能不能帮平陵窦氏保住血脉,窦申,窦荣,都可以,求求你......” 五兄倒是停了一下会儿,接着发出诡异的笑声,“你侍妾上清本来身上已有了你后代,如果正常下去,李唐皇帝倒也不会杀上清和这孩子,可惜啊可惜,你最宠溺的族子窦申,在事败前殴打上清,踹其腹已致流产,所以平陵窦氏真的无后了,你就安心跟我走吧!” “......”这时窦参的眼眶里,滚出了豆大的泪珠。 到底是哀伤,还是悔恨,说不清楚了。 身后,明怀义挥动了手臂,一名手持锋利宿铁刀的定武军骑士,用力对着窦参的脖子劈砍下去。 “哗!”风骤然而起,明怀义只见到翻滚的草浪里,好像拂过一团黑色的影子,是鸟的影子,还是云的?明怀义没看清楚,那团影子绕了窦参身首分离的尸体下,接着就消散到了桑干泉湖水波浪里,杳然无寻。 而后明怀义、米原携着窦参的头颅和躯干,又奔驰了好一阵,直到黄河君子津渡口边,登上了恶阳岭,将窦参的尸体摆在谷口通道处。 这里相距振武军的单于都护府,往北不过一百四十里的路程。 旬日后,抚宁城塞处,高岳正式把昭告天下的奏疏,呈交到大明宫,里面说: “窦参知事败不免,铤而走险,于奉诚军、定武军捕拿前自北都脱走,过马邑,驱恶阳岭,企图投单于府,勾连振武军帅李景略作乱......孰料天网恢恢,过岭道为山棚贼寇劫杀,死于山麓下,为我军所获,验明正身无误......” 振武军城处,李景略伏在马鞍上,绝望而无目的地奔跑着。 身后,徐抱晖和任迪简派遣来的骑兵穷追不舍,口中高呼着,奉圣主诏令,擒杀逆贼李景略不绝。 黄河边,李景略的马蹄陷入泥沼里,振武军士卒射出的弩箭飞蝗般袭来,李的坐骑中箭毙命,李的侧肋和腹部也中了三箭,肠子流出,但依旧跳下来,捂着肠子在泥中跑着,最后肠子全都缠绕在了蒲草上,才跌倒其间殒命。 接着李景略的头颅被砍下,悬在军城大门处示众。 消息到了河套西面的天德军,韩游瑰、韩钦绪父子俩跑得快,直接出军城,往更北处投大漠去了,消失了踪迹。 如是,随着窦参和李景略的死,外加韩父子畏罪潜逃,唐帝国整个河套区域的防线,也完全收归在高岳的手中。 很快高岳便奏请朝廷,请振武军前节度使张光晟返归,都知兵马使徐抱晖至天德为节度使。 振武天德所形成的三受降城体系继续保留,高岳请求按照窦参当初的方案:振武为一万二千的兵额,天德则为七千的兵额,其中两军要保留五千名轻装骑兵,一旦有事,河东奉诚军为振武后援,朔方灵武为天德后援,自此我唐北地可安枕无忧。 皇帝答曰可。 不过伴随着慰劳的中官,一道来抚宁寨的,还有皇帝第二次要求高岳入京为门下侍郎的诏书。 皇帝的意思是,陆九已按照你当初的建言,不但主持了覆试,还将进士和明经两科合并,统为进士甲科及第和乙科及第,朕又在殿中亲自主持制科,亲自取得其中二十四人为“对策高等”,不用守选,统授超擢为西北、朔方的县令,其中你兴元府的韩愈等都赫然在列朕对你是言听计从,又和你联手剪除了窦参一党,君臣间丝毫无猜忌,你也该满足朕的心愿,为门下侍郎平章事,以前你经营重镇经营得很好,现在朕将这个国家都托付你治理陆九此后主要是掌管决策制诰,高三你管施行,班宏管财计,董晋管“伴食”(这条删去),各有所司,中兴在望啊!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9.宰执竟何罪 对皇帝诚挚的邀请,高岳当然是婉言拒绝。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他回复说,臣绝非有沽名卖直的念头,只不过统万城尚未灭,臣还是得留守在抚宁。 很快皇帝的第三次要高岳入京为相的诏书抵达。 高岳继续拒绝。 第四次,皇帝说,你、韦皋的画像已经上了凌烟阁了,和李晟、马燧、段秀实靠着,都在朕的旁侧(德宗年轻时当过天下兵马元帅,画像上了凌烟阁)。 可高岳还是表示,陛下另请高明,不,是另请贤能吧!臣岳如在中枢,未必能尽展所长,平定党项后我便归隐第二故乡兴元府鹿角庄精舍里,以诗书射猎自娱,死后碑文上但写“唐故御营都统长史高岳”即可。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皇帝的口风越来越焦灼。 最后还是翰林学士卫次公,给皇帝起了个点子,他对李适说:“陛下在位以来,宰相杨炎、窦参、乔琳被处死,常衮、卢杞、萧复、姜公辅、张延赏等左迁废黜,淇侯不想来中书门下平章事,似乎也情有可原。” “从周你这话什么意思?”皇帝大为不满。 不过卫次公接下来倒说,七次明诏淇侯不来,怕只有密诏才能来。 皇帝一听有理,明诏的话你来我往,打嘴皮官司,迁延很久,可密诏代表的是朕真实不容置疑的想法,不由得高三他不来! 这时翰林院也遭到了大清洗。 吴通玄娶虢王李则之侄女为妾的事情败露,皇帝发怒说,吴这样的翰林学士,居然敢“沾污宗族之女”,还降其为妾,当即远贬,后来怒犹未平,派中官跟进,在驿站里将吴通玄杖杀。 而吴通玄的弟弟吴通微,吓得整日跪在光顺门前待罪,都不敢为死去的亲兄长披麻戴孝。最后还是司马承祯前来求情说项,皇帝便剥夺吴通微的所有官职,罚入道观中为奴。 现在翰林院以韦执谊为承旨,李吉甫、卫次公其后,皇帝暂时还没召其他人进来。 于是皇帝就让卫次公草拟了密诏,急速往抚宁寨送去。 得到了密诏后,高岳反复思索了会儿,就把几位心腹给唤来,坦诚说:“这趟京师,我是不得不去了。” 明怀义急不可耐,“淇侯你必定要当宰相了......” 话还没说完,高岳就举起手来,示意他不要再继续,“我唐的宰相难为啊,圣主连续七次下诏,我实在是难以推阻,不然便有轻君的嫌疑。” 说完后,高岳就开始委托,将羌屯托付给谁,将三衙事务托付给谁,将军伍和营垒托付给谁,如此搞得他好像不是准备入京白麻宣下似的,倒像是在托付后事,弄得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不过高岳心中是有数的,这么多年,他已经深谙应付皇帝的一套了。 所以他有自信,这次依旧能全身而退。 在高岳和班宏起行时,抚宁当地的驿馆来了封信件,高岳拆阅后,就知道妻子云韶又给自己生了个男孩,正要他给娃取个名字。 云韶好像是专门生男的,这已是第三个了! “名字?而今朝中奸屏斥一空,乾坤清朗,光芒万丈,就起名叫炅好了,字克明。”高岳如此回信道。 他想到,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怎么也算是家族丰茂了。 前往长安的路途当中,班宏忽然感了风寒,虽然病日渐沉重,可这位萧国公的兴致依旧高涨:他迫不及待地要重新主掌三司国计,并准备营救徐粲,并对张滂实施报复。 然而到了中渭桥时,班宏躺在车中,已口不能言,高岳握住他的手,他脸颊深凹,脸色发赤,歪歪斜斜地用笔,艰难地于一方纸上写了行字,交给高岳手中。 “复按徐粲案,废裴延龄、张滂。”这便是班宏所写的内容。 看来班宏是想要借着平反此案,彻底回复自己的政治信誉,哪怕他的生命已如风前残烛。 班宏注定看不到这一天,返京后第三天,他就在宅第当中病故,皇帝立即下令停朝追封,赠尚书右仆射,谥号为“敬”。 三日后,皇帝于紫宸便殿里单独和高岳问对。 四面没有任何一人在场,连陆贽都不在。 可以说这是皇帝和高岳两人,是在窦参死后,对国家未来政策走向的一场极其重要的交谈。 可交谈虽重要,但并不推心置腹,而是处处充满着你来我往的过招。 原本皇帝是要当面“强迫”高岳接受门下侍郎平章事的任命的,可高岳却率先将班宏遗留下来的纸笺交给皇帝。 “高三,只要卿答应下来,朕即刻诛裴延龄,长流张滂,为徐粲平反。” 谁想高岳半晌后,明确对皇帝说:“窦参已死,如再追索裴、张的罪过,牵涉太广,窃认为全无必要,可让裴继掌度支司,张滂掌盐铁司,苏弁掌户部司,三司分立,方便陛下了解国库虚实。” 皇帝轻咳数声,不让脸上露出表情来,可实际他对高岳的回答很满意。 只要有宰相掌国库,不管是杨炎、李泌还是窦参,都对朕的内库是指手画脚,国库和内库之争不曾停歇,现在裴延龄在出首窦参后,已完全阿附于朕,真是方便使用的时候,朕其实完全不希望再找个处处和朕作对的来替代。 反正现在班宏也去世,皇帝也不怕因此得罪个死人。 “窦参虽罪有应得,可接下来的局面却很棘手,卿试为朕谋之关东方镇最近明显互相密切接触,似乎是准备为窦参讨说法,卿虽为晁错,可朕绝不为汉景帝。”皇帝的意思是,窦参毕竟是刘玄佐、李纳、吴少诚、田绪这帮人的代理,如这群方镇借着窦参“冤死”的借口,蜂起要来“清君侧”,那么国家危难时,朕也不会出卖高三你的。 可高岳晓得,这不过是皇帝对自己的试探。 “窦参身死,可罪状尚未公布天下,如罪状颁布得好,关东方镇便缺乏起兵的借口了。” “哦,那朕定窦参谋逆罪,可否?” “不可。” “窦参在家宅里供奉蒲草邪神,号曰五兄,日夜祈祷,以此定死罪,可否?” “也不可。” “窦参指使二位族子大肆收取贿赂,并交接重镇节帅,如此可否?” “也不可。” “那依卿所见?” “窦参的罪名,就是私通西蕃。” “可,可窦参实无通藩的罪过,如何叫天下信服呢?”皇帝很是吃惊。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20.中官护禁军 “大政在君的手中,天下何人不信服?陛下须知道,天下的士人百姓和军卒,信服的并不是虚无缥缈的理,而是威、财、权和谋,此四者兼备的话,陛下自当口含天宪,无所不允。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高岳捧起笏板继续滔滔不绝,“现今天下事方殷,陛下应急用有实利实干实效者,以求振兴军国,罪名不过是个虚的,臣之所以希望陛下给窦参定下‘通蕃’的罪名,是因为一者,此罪名可让关东方镇无有‘清君侧’的口实;二者,此罪在西,也方便关东方镇自我撇清关系,只要让它们自保,它们就会继续苟存,而不会做犹斗困兽。” “卿的意思是,窦参的罪名就是通蕃,参与者只有李景略、韩游瑰,由此来缓和朝廷和关东的关系?” “然也。” “那也即是说,朝廷在攻灭统万城的下步,就是要,削藩了。”皇帝说到这话时,语气切切起来。 高岳想了想,很慎重地答复:“臣以为,应该先让皇唐西北的军队在河陇站稳脚跟,逼迫西蕃接受对我唐大为有利的和平,摧垮西蕃在削藩时自背后攻击我唐的战争力量,这样后方无虞,便可全力往东用兵,淮西、淄青、魏博诸贼便不在话下。” “那诸贼以何者为先?” “淮西。”高岳这次不假思索,“平灭蔡州后,便可解除朝廷的心腹之患,且蔡贼既桀骜,可盘踞的申光蔡三州在各方镇里又属最弱,只要朝廷下定决心剿灭,那么随后便可用杜佑的新漕运方案,过淮西开凿鸿沟渠,收东南、江淮、荆襄诸道的财赋为己所用,自此其余方镇便不在话下。” 皇帝点点头,接着他回到了原来的话题,“这些都离不开高三你,朕白麻宣下,希冀你为国相,便是如此的想法,此朕真意也,切勿辞谢。” 说到这里时,可能是太急切,皇帝忽然没能完全忍住,嘴里半真半假地说了这句:“你我两家,几同昔日郭汾阳与肃代皇帝,哪里还会有什么猜疑?只要你答应朕为宰相,神策和神威军同样交给你操练,这多次内乱外患,朕的禁军始终不能让朕满意安心。” 可听者有意,高岳心中咯噔下,莫不是我和李萱淑的事情败露了! 不过高岳现在毕竟身经百战,虚晃一枪就抓住皇帝的后半段发挥起来,他直接建议皇帝:“天子六军乃是皇朝根本,绝不可以交给他人,尤其不能是宰臣、宗室,只有交给禁内中官才可放心。” 中官,是皇帝的家奴,又无篡位的可能。 高岳接着说,莫如召回王希迁、尹志贞,随后设“神策京西大营”和“神策京东大营”的中尉,接着再设“殿后神威军中尉”,共三中尉典掌禁卫,再于皇都巡城监设立“内外枢密使”,内枢密使参预机务,负责皇帝和宰臣间的沟通;外枢密使则负责皇帝和方镇间的沟通同时内外枢密使,同样负责监察巡视整个都城。 此外文思使是“管中官的中官”,南北宣徽使则分管内廷杂务器具,内庄宅使负责皇家的产业田苑,飞龙厩使管禁内和西北的马坊,内库弓箭使管大盈琼林的钱财,神策、神威库使管理禁军的赏赐、甲杖、武器,再派驻中官为各军的监军使。这样,整个大明宫这个“内廷”,也俨然具备了朝廷所需的机能,陛下足不出宸中,即能把朝廷乃至整个天下牢牢控制起来。 高岳所言,实则莫不中皇帝的心思。 皇帝是个贪权的人,这点早被高岳给抓住了,他对家奴总比对大臣要放心,尤其是杨炎、窦参依次倾覆后,尤其让他对宰相充满猜忌和不满。 所以皇帝再度开口前,高岳趁机说:“陛下,既然如此的话,那么还要臣当这个门下侍郎平章事有何用处呢?” 一时间皇帝语塞,无有应答。 是啊,既然权力部门都安排好了,非要把高岳安插进来做什么呢,当摆设吗? 并且,他心中又何忍让高岳做摆设啊!他要狠狠压榨高岳的年华和光热,把皇唐复兴这个铜炉烧得旺旺的,烧得有声有色才甘心。 就像现在韦皋也不喜入朝,镇守西南不也是很好嘛,你召他来当宰相,起的作用不会有当节度使作用大,不过问题是皇帝心中还是渴望宰相重镇节度使之间能有个流转的程序,如此也可防备他们坐大威胁朝廷。 而高岳仿佛和自己心有灵犀似的,当即就说:“臣先为陛下平羌,而后可忝列中书门下一段时间,再请缨为陛下出镇山南东、鄂岳或淮南任一重镇,以图削藩大业!” 这话最终让皇帝大喜,他不由得走下台阶,将高岳扶起,其后便说到:“朕主内,卿主外,而后整个西北、朔方和河东的兵事、营田便托付给卿,以卿继续为御营五军都统长史、党项招讨使、党项宣慰使,赐通天带,便宜处置诸般事宜,全权攻讨叛羌的统万城!” 此刻,皇帝和高岳商讨出来的方针便是全面强化北司(宦官所在)权力,来替代侵夺原本属于宰相南衙的权力,从而使得皇帝彻底凌驾在整个朝堂之上,此后国事便等同于家事。 至于李泌原先临终时给皇帝的条陈,现在皇帝对此连模糊的记忆都很难保持了。 大明宫待制院的亭子内,“逸崧你推辞了白麻宣下?”刚准备和高岳同时主宰政府、大展拳脚的陆贽,非常惊讶地询问着高岳本人。 不过高岳只是很平淡地说,边疆的兵事陛下实在无法委托他人,所以我挂个同平章事的头衔,具体去做事就可以。 “可是,原本逸崧你主掌朝廷三司国计,是继班萧公后最好最理想的人选。”陆贽讶叹不已。 这时高岳反倒有了些心事,他看着陆贽,没忍住,就询问说:“陆九,圣主若白麻宣下以你为门下侍郎,乃至中书侍郎,你意欲何为呢?” “人为邦本,改革税弊,量出为入,轻徭薄赋,罢废私库,充盈国用。”陆贽为母亲守丧的这两年,也不断地在嵩山丰乐寺里思量斟酌着自己的施政理想。 高岳清楚地望见,陆贽在说到这些时,眼瞳里也在升腾着极有感染力的火焰、光芒。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敬舆且勉力 城南百战多苦辛,路傍死卧黄沙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戎衣不脱随霜雪,汗马骖单长被铁。 杨叶楼中不寄书,莲花剑上空流血。 匈奴未灭不言家,驱逐行行边徼赊。 归心海外见明月,别思天边梦落花。 天边回望何悠悠,芳树无人渡陇头。 春云不变阳关雪,桑叶先知胡地秋。 田畴不卖卢龙策,窦宪思勒燕然石。 麾兵静北垂,此日交河湄。 欲令塞上无干戚,会待单于系颈时。 唐李昂《从军行》 +++++++++++++++++++++++++++++++++++++++++++++ 然则高岳的心中看得更清楚: 其实皇帝倚重陆贽,不过是因他有辞学,有决策魄力,但实际上陆贽的政治理想,和皇帝是大相径庭,说得严重点,甚至能说是水火不容: 皇帝急求聚敛,而陆贽却希望“以义为先,以利为末”; 皇帝为了养越来越膨胀的军队和官僚,采取的依旧是“量出制入”,而陆贽却希望量入为出,由此限制朝廷的用度花费,减轻百姓的负担; 皇帝虽然杀了杨炎,可杨炎那套“按资纳税”却迄今原封不动,陆贽激烈反对,希望能复古为“按丁纳税”的租庸调制,并鼓吹百姓用实物交纳租税,而不是用钱,因为如此会造成钱重物贱的局面,变相增加百姓的负担。 皇帝对宰相权力的不信任,及昔日奉天播迁的阴影,让他几近贪婪地在充实自己的大盈琼林内库,于正税外不断派遣中官至地方宣索,而节度使们借机大肆炮制“圣主密诏”,以皇帝宣索的名义,对百姓额外横征暴敛,从中渔利,损害的却是皇帝的名誉,可对此皇帝本人却是不闻不问到麻木的程度,陆贽忧心忡忡,实则他也继承了李泌的想法,那就是希望废除天子内库,天子和内廷用度由国库来拨给,把国事拉回到正轨上来。 由此种种,可以想见,陆贽执政,必然会和皇帝间形成巨大的裂痕。 “我是不是太明哲保身,太自私了......不,留取有用之身,方能把握形势,图谋大举啊......”高岳想到这里,也只能点点头,挤出勉强的笑颜,声音有些沙哑地对陆贽说: “敬舆,多多保重。” 言毕,高岳便辞别了待制院亭子。 结果在行至集贤院前,便遇到了仍为户部侍郎兼判度支的裴延龄。 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裴延龄专门在此等待问对出阁的高岳。 见到高岳后,裴满脸的柔顺和谄媚,同时也是低声下气地挨在集贤院墙壁下,对高岳急忙作揖,此刻他还不清楚窦参身亡后,自己到底能不能保住名位,也晓得他的命运,其实就决定于方才高岳和皇帝的谈话当中。 “小裴学士,何至于此!”高岳假惺惺地将其扶起,然后直接对他说勿要惊扰,一码归一码,窦参那是通蕃叛变,企图在京师内对皇帝图谋不轨,是大逆的罪过(裴延龄听说窦参的罪行居然定为通蕃,下巴都快惊到地上了,忍得好辛苦);而先前小裴学士和张滂,对徐粲贪赃案的按查,完全符合朝廷的律法,绝无复按的可能。 听到这话,裴延龄心中长舒口气,他知道自己过关了。 瞬即,裴延龄的泪就流下来,他对高岳那叫个感恩戴德,恨不得跪在高岳的膝下,且急忙表态度支司先前扣押兴元凤翔运来的四十万石军粮,还有原本答应拨给淇侯的二百三十万贯的钱帛,现经查验没有任何问题,明日就从东渭桥转运院,向抚宁发送,绝不会有半点差池延误! 这时小裴学士已然已是年过花甲的人,却撅着屁股,对高岳连连作揖下拜,搞得高岳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高岳知道,裴这种人,绝不能被他的假象给欺瞒了,这位就是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先前就多次给窦参献策坑陷自己,以后万一给他抓住机会,定会毫不犹豫置自己于死地。 于是高岳假意劝慰了裴一番,便离开了大明宫。 不久,皇帝亲自临轩,难得在含元殿召开了次所有常参朝官都来的大朝会,在其间由宰相董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窦参的罪行: 私通西蕃,指使族子窦申、窦荣,勾结嗣虢王李则之企图于禁内发动逆乱,谋害皇帝和太子,自己则和太原幕府策应在外,证据确凿,事败后窦参又逃离北都遁逃,企图再引振武军李景略作乱,结果在恶阳岭遭劫杀; 窦参、李景略按大逆之罪处分,家产籍没,窦参两位族子申、荣送至东市狗脊岭腰斩,其余家人、仆客皆没为官奴婢; 窦参一党,皆有不同处分,以正朝纲; 除此外,并无其他同谋,朝内大臣及朝外方岳,尽可安心,绝无追索之举,永不秋后算账。 还有,皇帝随后又颁布一连串的政事命令: 董晋升为中书侍郎,陆贽此次知贡举甚得人心,白麻宣下,拜为门下侍郎,征东川节度使杜黄裳入朝,同为门下侍郎,又以裴延龄、苏弁、张滂各判度支、户部、盐铁转运三司; 高岳爵位进为汲郡开国公,以先前破台登及平羌之功勋,加封九百户,并先前共实封二千二百户,以检校御史大夫同平章事,兼御营各使职,西北、代北、六城营田水运大使,都统西北、朔方、渭北、河东等诸路兵马,会讨统万城(韦皋也有对应擢升); 在平定窦参之乱里,建立功勋的各军将士卒皆有升赏,其中尤以神威军牙门将李叔汶、莫六浑功最为显著,皇帝赐名,李叔汶得名“李靖忠”,莫六浑得名“李元忱”,都为四品神威将军,郭锻则升为皇都巡城监都知兵马使、巡街使; 以西门粲为神策京西大营护军中尉兼飞龙外厩使,征还王希迁为殿后神威军护军中尉兼飞龙内厩使,中官孙荣义为神策京东大营护军中尉兼神雷火器使;又以俱文珍继续为安西北庭宣慰使,征还尹志贞继续为内枢密使,另外位中官焦希望为外枢密使其中神策和神威的护军中尉,实则是原本宦官监勾当和监军权力的合一,也即是说,宦官们自此正式掌握了禁军兵权。 原本皇帝还想叫翰林的韦执谊和李吉甫、卫次公等,给中官们的委任书状写成白麻制文的规格,意思是这群手握兵权的中官也一样享受宰相的待遇,可三位学士坚决反对,说白麻岂是中官这群阉人所能用的无奈皇帝只能作罢。 窦参定罪的消息传出后,关东的大地暂且是沉默的,不知这群节帅的动向如何。 皇帝倒也很紧张,故而让神策京东大营加强了长安以东关隘的防御,并挽留高岳,让他暂且留京不动,密切观察事态发展。 由是很自然的,滞京的高岳便接到王士平和义阳公主宅宴的邀请。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2.承岳却姓王 待到高岳出宣平坊时,往东北方向望去,自资圣寺直到东市外狗脊岭处是人山人海,百姓都来围观前吏部侍郎窦申,还有前殿中侍御史窦荣因谋逆大罪,而被处斩的景象。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禁内公布出来的证据链很完整:窦申先前奉使去西吉会盟,遭西蕃劫持,而后屈膝变节,回来便和族父窦参、虢王李则之、族弟窦荣等合谋,企图杀害皇帝和太子,引蕃兵杀入长安来。 如何处决窦喜鹊,高岳没有去看,他骑乘在马上,拍拍自己的胸脯,“那位真正的本尊啊,你如在冥司的话也能含笑了,那喜鹊在你活着的时就是个表面朋友,多次侮辱坑陷你,现在他玩得越界过火了,也少不得在狗脊岭土坂上吃上一刀。” 想完,高岳即投城东而去,目的地便是少陵原下樊川处,义阳公主的别业。 狗脊岭邢神庙下的土坂处,一阵惊呼声,偌大的重斧忽闪而下,接着就是背脊骨头开裂的声响,窦申在这瞬间,不晓得是上半身脱离了下半身,还是下半身离开了上半身,顿时手足异处,他的脑袋暂时还能保持着思考,只是觉得原本如此尊贵的自己,跌落到了泥土当中。 嘴巴里满是草和土的臭味,他唔唔地呻唤几声,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了,好像溺水般,用牙齿死死咬住眼前的几根野草,可在十二万分的痛苦里挣扎了数下,便不再动了。 黑压压的人群,都看到了前宰相窦参的族子,被腰斩掉的半截身躯,还往前蠕动了大约两三尺,他死得很痛苦,健全的左手伸出,而残缺的右手没法抓住任何东西,便蜷缩着,残缺身躯由此歪斜着,好像更加努力地往前探,当刽子手把他的尸体拖住时,才发觉他的嘴里和左手指甲深深咬住抓住了身躯下的草根,费了好大劲才将其分离。 高岳在去樊川别业前,先登上少陵原,拜祭了以前在国子监中久试不第而忧愤死去的张谭之墓,而后又绕着朱太尉的坟墓两圈,乔琳、董秦等四座铸铁的跪像还在彼处,经风雨的侵蚀已有些斑驳...... 长安的春里,樊川是最佳的名胜,高岳从原上而下,过了“下杜城”的遗址,前面便是河泉纵横的一马平川,直到东义谷间,满是山水洒然,秀竹丛生,京师里的豪商权宦最喜在此构筑别业,义阳公主当然也不例外,她不但在昆明池和樊川各有别院,乃至远在咸阳处也有林苑。 光是这所别业就花费三万贯钱,除去皇帝给女儿的外,大部分则是她的公公,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为保持对朝廷的恭顺及自身割据而进奉来的。 待到门屏前,成群的男女仆役身着锦绣迎接上来,他们都得到主人教导,不再喊高岳为淇侯,统统呼为“汲公”,而后引着高岳过重廊,而后高岳眼前便是一大片清澈的池沼,四周环绕密密的松竹,两边横跨一座半月之桥,一艘装饰彩缯的游船缓缓而来。 义阳盛装坐在船首处,看见高岳就摇手,很开心地喊着:“三兄,且上来。” 待到高岳在岸边,踏着脚板登上船后,就好心劝说义阳公主:“公主如今正在待产,最好不要泛舟戏水......嗯?” 接着他瞪大眼睛,惊奇地看到义阳的身子,依旧是窈窕婀娜的,这是宫廷里通传的“待产的身子”? 正在他纳闷时,船篷前跪坐的两位侍婢,轻轻拉起了卷帘。 帘子后,坐着身着宽松羽衣的灵虚,正抚着明显凸起很高的腹部,眼角带着笑意,看着自己。 见到此,高岳只觉得头有些晕,船底的水光明朗朗地扎在自己眼中,往后退的脚却在打着晃,“汲公!”数名婢女急忙前后左右,将他给拦住,这才不至于跌落水中。 “我的孩子......”一会儿,待到高岳稍微定下心神后,坐在蒲席上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谁想昨年缱绻一度,便是珠胎暗结。 皇帝曾说过,我李,你高,已是昔日皇室和汾阳王府间的关系,莫非便是指此? 画舫依旧在池沼上浮动着。 “阿姊可不是只可能与三兄你也罢,这孩子无论男女,此后便只能姓王了。”义阳在旁边,挑着眉梢说到。 “姓王?”高岳诧异不已,但他很快就明白,义阳公主满宫廷放风自己“有身”的原因,居然便是在这里遮掩灵虚,我高岳的子嗣,居然便宜了隔壁的契丹出身的老王家。 不,这可不行。 不久,轻雾萦绕的竹林里,高岳指着对面立着的灵虚,“这孩子一旦出世,我会安排进奏院将他(她)秘密接出,此后养在兴元府当中。” 然而灵虚公主却根本不从,她只是对高岳说:“身躯是我的,怀胎是我的,将来孩子也是我的,高三你凭什么取走?” “他是我高氏的后代。” “不,他将来不会去兴元府,面对你与崔云韶、崔云和所生的子女,他会寄养在义阳的府邸里,名义上为成德王武俊王司空的外孙,实则是圣主的外孙,也是我,我李萱淑的孩子。”灵虚的语气带着倔强和骄傲,“他的生命是我给的,高三此生此世你不会属于我,可他以后会属于我,名字我都想到了......” 还没等高岳开口,灵虚公主就挨近步,眼睛明媚地望着他,低声说:“成德司空王氏,自王武俊下第三代都有个‘承’,若我腹中是个男子,他就叫王承岳。” 听到这名字,高岳差点没呕出血来。 “高三你接受吧,也请安心,这孩子不会回成德镇,他会安安逸逸地在这座都城里长大,他真正的外翁,还有我和义阳,都会疼惜他的,未来出将入相总是少不了的。” “你是说,你阿父晓得了?”高岳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无措。 “没错,爷保持了沉默,毕竟这样的事传出去便是山崩海裂的结局,我不对爷披露你妻姊妹的丑行,你也休来取小承岳,就这样两讫,如何?” “萱淑你......” 说话间,高岳的手掌被灵虚给握住,接着静静贴在对方雪白柔嫩的脸颊上,“去统万城多多保重,高三你想想,爷能倾大半国之兵为你统制,没一点点信物他又如何能真的放心?爷也想要个圣人给他带兵征伐,可谁都不是圣人,高三你也不是,所以......”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3.刘司徒病笃 温润的泪珠从高岳指缝里溢出,他明白了灵虚的想法和处境。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旬日后,挂名的安州刺史,也是义阳公主的丈夫王士平千里迢迢,从真定军镇回到了长安,接着觐见了皇帝,他带回了关东诸方镇的动向: 如今易定的义武军节度使张孝忠病故,且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病危,再加上朝廷新诛中书侍郎窦参,各方镇由此异动颇频繁。 当然王士平也带来他父亲,成德节度使王武俊的想法:张孝忠死后,因其在世时始终忠于朝廷,故而皇帝许可其子张升云继而为义武军留后,不日即将升格为节度使,可张升云有个弟弟名叫升,原本是海州团练使,回定州来守丧,因王武俊派遣使者来吊唁时出言不逊,张升想起家族先前和王氏的仇怨,就在父亲葬礼上使酒骂座,公然称王武俊为“契丹狗”(义武军张家则是奚族出身)王武俊由此大怒,一面上奏朝廷,说张升云的阿弟诟骂老夫,一面派成德精骑大出,猛攻义武军定州的安喜县(刘备曾在此当过县令),其实目的就是要占取富庶的定州。 “原本定州就该是成德军的,请陛下将其回归。”王士平如是向皇帝说到。 皇帝急召贾耽、陆贽、董晋、高岳,及刚刚来京为门下侍郎的杜黄裳,商议这数件事。 贾耽上前献策说,成德军和义武军的矛盾,就算是张升骂人在前,可也不能将定州割给王武俊,因朝廷现在不能失去义武军,需要它来牵制河朔其他的方镇。 “那依卿所见,此事该如何?”皇帝问到。 贾耽就说,让义武留后张升云向王武俊道歉,而后圣主派遣中官下诏,将张升削去官职,杖打三十,囚禁起来,以消弭王武俊的怒气,如此做的话,成德军便无再攻打定州的理由了。 “仆射所言甚善,可。” 成德和义武对骂,终究是件小事,可“宣武镇旌节的更易,关乎马上剿灭党项的大事。”皇帝一开始就给这场问对定下了基调,我们重点还是要谈宣武镇,因汴宋的地理位置实在太过重要,如处理不当,关东、河朔方镇蜂起叛逆,漕运断绝,那样朝廷便没有余力专平统万城了。 接着皇帝让中官来到阶下,将朝廷在宣武镇的监军孟介和宣武镇行军司马卢瑗送来的密信给各位执政大臣阅览。 孟介和卢瑗称,刘玄佐自上次狼狈归镇,羞惭莫名,故而病困危殆,在榻上多出悖逆狂乱之语,说而今圣主重用恩幸、阉人,遭其壅蔽,待到他病好后,便要和其他方镇连师起兵,以清君侧。 这矛头毫无疑问是针对高岳的。 可高岳浑然不惧,在心中嘲笑说:“刘司徒你身体好好时,就被我一顿羞辱而退兵,如真的堂堂对决,我怎么会怕了你?” 刘玄佐就是咽不下一口气,可据孟和卢的观察,这位时日无多了,军中已然汹汹,有的要主张等朝廷按照程序遣送新节度使来,这派暂且叫“尊皇派”;而有的则要拥立刘玄佐的儿子刘士宁,这派便可叫“土著派”所以孟介拉拢了尊皇派的汴州“城门将”曹金岸、李迈,并和卢瑗商议好,奏请皇帝,在刘玄佐死后,便迎淮南节度使也就是皇帝的老舅吴凑,来为新的宣武节度使。 孟介和卢瑗认为,这样就能粉碎宣武军“父死子继”的图谋,消除新的割据隐患。 “高三,若吴凑移镇汴宋,你在打破统万城后,便也自兴元移镇淮南。”皇帝有些焦急。 高岳低头,心想你啊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朝令夕改,完全不按照既定的规划来,之前我俩不是说好了,先安顿好关东不稳的方镇,集中力量先解决好统万城,随即转向西把西蕃打个不能自理,待到此后,再谈削藩的事。 许可我把定武军的精锐将兵都带着移镇,去扬州为淮南节度使、大都督府长史,这固然是好毕竟扬州是个适宜慢生活的地方,在那里特别能延年益寿可陛下你也得看看形势,又急不可耐地认为靠着几个卧底、三两只小猫,便能取巧解决好问题,真的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这时候陆贽率先提出反对,“陛下,开春以来陈、许等州洪灾爆发,百姓阖家被漂没者数万口,道路皆被冲毁,若此时朝廷冒然对宣武动手,军队和粮秣很难调集,仓促用兵,恐会先前重蹈削藩的覆辙。” “可朕有内应!”皇帝这时头脑里,专打神仙仗的思想又开始占据上风。 高岳忍不住,就站出来和陆贽并列,“孟介为内廷中官,入宣武镇为监军使,在汴人的眼中就是个外来户,哪有什么威信可言?至于行军司马卢瑗,一书生而已,根本没有掌控局势的能力。陛下,宣武军时至今日,上到军将下到卒子,无不是汴、宋、滑、颍、亳的土户出身,互相间早已胶固缠连,想要通过换节度使来解决好问题,何其难也。” “可孟介找到了宣武军城门将为内应,如此还不行?”皇帝对内应始终念念不忘,好像他手指一点,内应就可把城门打开,他老舅吴凑进去后,宣武军所有的不满就消散了,立刻就能转向朝廷。 高岳在心中微微叹气,然后就说:“区区两个城门将,如何能起到作用!试问陛下,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何方人士?” “滑州匡城人。” “宣武军都虞侯刘昌呢?” “汴州开封人。” “宣武军都知兵马使李万荣呢?” “刘玄佐同乡,也是滑州匡城人。” “另外位都知兵马使刘逸准呢?” “宋州人。” 果然等到高岳问完后,皇帝迅速沉默了。 “请陛下暂且姑息关东方镇,默许刘士宁继宣武旌节,以保全漕运来的财赋。”这时高岳便趁机向皇帝请求说。 三月末,汴州军城,也是未来开封城的雏形,当时并不大,四面都是城壁,此刻宣武军府内烛火粲然,刘玄佐的家人都围在塌边,哀哭不已。 果然如预料的那般,刘玄佐自从抚宁被高岳怒骂一顿后,负气归镇,是越想越无法解脱,居然就此病重,竟无回天之术了。 “阿母,阿母......”谁想刘玄佐在榻上,不断呼喊的,居然是老母的名字。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4.汴人之宣武 刘母白发苍苍,便坐在了榻边,摸了摸玄佐的额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阿母,孩儿不孝,不能奉养阿母至终。”刘玄佐的眼睛已然涣散了神采,在一片哭声里牵着母亲的手,随后叫其他人都退到屏风外去,自己只和母亲说话,“我在军府西院,给阿母您蓄积下钱帛二十万贯,希冀阿母能用这些钱娱老,也可稍微弥补下孩儿的愧疚。” “我要你这些钱作甚......”刘母叹息着说到,“我虽富贵为国夫人,迄今每日仍亲力织布一匹,充作自用。你啊,原本只是滑州出身的一介军卒,现在能当上检校司徒、方镇节度使,靠的不是别的,是朝廷和圣主对你的信任和恩赐啊!你为大唐的臣子,到死也不要忘却这个身份。” 说到这,刘玄佐脸上浮现悔恨和不安的神情,“阿母,孩儿先前的种种狂行谬言,都是被窦参所误,如今死前悔之不及,只怕,只怕我死后,军中会违抗朝命,私立我儿士宁继旌节,那样宣武镇便真的沦为平卢、天雄、成德、淮宁一流货色了,如事败的话,不但子孙不保,我死后坟墓也不得安宁,恐遭斫棺暴尸之辱。” 刘母就劝他说,“现在形势所逼,宣武镇的军将士卒都是河南道土人,肯定会作乱拥立士宁的,可你不妨立个‘隐储帅’,将合宜的人选写在纸笺上秘藏,如果士宁真的为非作歹为国家不容,我便以你遗命的方式把‘隐储帅’公布于众,以迎朝廷,这样就算士宁倾覆,我匡城的刘氏全族也能善终。” 这个提议让刘玄佐点头,接着他艰难起身,接过母亲给的笔墨,秘密写下立‘隐储帅’的命令。 当夜,刘玄佐便撒手人寰。 不久,汴州城内哭声一片,成千上万宣武军士卒披麻戴孝,簇拥着刘玄佐的家眷,准备抬着刘玄佐的棺椁,趁着夜色还未消散,便披星戴月,将刘玄佐送到故乡入葬。 送葬的队伍还未起行,行军司马卢瑗站出来,接着指着刘玄佐灵车上装载的贵重器皿,问军卒们:“此是我军府所藏的金银器具,你等莫非要将其作为明器陪葬?” 这下宣武军士兵愤怒哗然,便纷纷反问卢瑗:“这军府是司徒带着大家手把手垦辟出来的,这些器具不陪葬司徒,难道还有其他用处?” 卢瑗便昂然说,朝廷马上就会派遣新节度使来,军府当然要多留些财货给他备用。 “什么新节度使?除了司徒家,我们谁也不认!”宣武的将士们听到此言,无不勃然发怒,各个在白麻衣衫下,拔出了雪亮的刀剑。 这时都虞侯刘昌,及兵马使李万荣、刘逸准见形势不对,急忙大呼:“卢司马且避,勿要冲撞众怒。” 吓得卢瑗急急遁入后院,士兵们蜂拥举着刀追来,卢瑗是肝胆俱裂,幸亏刘昌等人奋力拦住宣武的牙兵们,才让卢瑗翻出院墙,夺路奔逃。 接着刘玄佐的女婿翟佐本,趁机在乱兵群中呼喊:“卢瑗本无谋,皆是监军使孟介挑唆,并串通了城门将曹金岸、李迈,要卖掉我宣武军,迎淮南吴凑来为新节度使!” 一时间,宣武军士卒愤怒叫喊如天崩地裂,他们像一头头发疯的野牛,肆虐在城内大小坊街上,到处抓捕孟介、曹金岸和李迈。 孟介逃到西墙处,被成群的士兵堵住,拳头如雨点般而下,把他打个口鼻迸血,半死不活,而后将他扔下二三丈高的城墙,跌入壕沟里,所幸没死,摔断了条腿,而后宣武军又把他抬上辆驴车,往京师里驱逐而去。 而曹金岸和李迈身为宣武军的“内奸”就绝无如此好的运气,他们被士兵们捧着,惊恐不已,随后掼在城头敌台上,“你俩皆是请吴凑者!”士兵们大骂着,拔出刀刃碎割活剐,甚至扑上去用牙撕咬,曹和李哀嚎着,就这样给活活割成了碎脔。 在如此恐怖的气氛下,宣武军那些潜在的“尊皇派”各个吓得半死,再也不敢出头。 军府牙兵院里,翟佐本伸手,将刘士宁身上的衰衣脱去,接着士卒们搬来三重床榻叠起,在一片欢呼声里将刘士宁给推上去。 踏上重榻的刘士宁,带着几分兴奋的神情,攘臂高呼:“宣武镇乃汴人的宣武,我愿继父亲旌节自理即可,不烦朝廷遣送人来。” “宣武万岁!”士兵们也都高举双手,热烈赞成。 牙兵院廊下,刘昌、李万荣、刘逸准等大将,看着万众之中的刘士宁,神色隐隐带着不安。 刘士宁随即往四方派送使者,要求得到平卢、淮宁、天雄、成德等方镇的认可,对外则再度隐匿刘玄佐已死的消息,准备等到时机成熟后,再往朝廷索取旌节。 可这时候的朝廷,已得知卢瑗和孟介被逐出,曹金岸和李迈被碎剐的消息了。 “高三、陆九,果真如你俩所言,卢、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帝在延英殿内,对高岳和陆贽如此喟叹道。 “请陛下暂且认可刘士宁继承旌节,以安抚宣武。”高岳和陆贽一起请求说。 同时,得到刘士宁请求的李纳、田绪、吴少诚,一致私下接触,并决定在德州的三汊城处秘密集会,商讨“关东河朔淮西联保”的事宜。 三汊城,恰好在淄青平卢军和魏博天雄军交界处,本就是李纳企图勾结田绪的产物。 田绪派出的密使,是魏博三世老将邢曹俊; 李纳派出的密使,则是自己女婿,平卢军行军司马王表(高岳前面一届的进士,和朱遂、袁同直、黎逢同年); 刘士宁派出的密使,是新任行军司马翟佐本; 而吴少诚派出的,是淮西行军司马李元平。 至于王武俊,则拒绝和他们合谋。 李元平身在淮西,去德州三汊城路途迂回曲折,断断续续舟马交替,走了好长时间才到目的地。 到那里的时候,邢曹俊、王表、翟佐本三位,代表各自背后的方镇,已然形成决议: 只要朝廷能认可刘士宁继承宣武军的旌节,我们便继续和长安城互不侵犯地共处下去。 “诸位不可,万万不可!”矮胖无须的李元平,扯着尖利的嗓子,急忙赶到会盟的亭子处,如此阻止说。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5.明顺暗逆策 接着在设亭之中,李元平尖叫着挥动着短小的胳膊,说这次决不能再姑息朝廷,中书侍郎窦参为何而死,诸公好好思量。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难道不是因为勾结西蕃吗?”王表朗声问到。 李元平立刻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这位,心想当初你是怎么通过礼部南院的进士科考试的? “窦中郎身死,确实是奸臣高岳的诬害,可朝廷如此定罪,我等也不好反驳,总不能起兵说要为窦参报仇,那样岂不是说我等也和西蕃共谋,如此便会失信于天下。”翟佐平身处宣武军当中,也和高岳有仇怨,但私下发起兵变他尚且还敢,公然叫嚣要为窦参复仇,却是他的禁区。 可李元平接下来的话语,让亭子内的各位都肝颤不已,“既然如此,我们关东方镇就该联络西蕃,东西夹攻,攻陷长安,倾覆掉李唐的江山社稷!” “你疯了。”翟佐平和王表,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恨不得把四个手都抬起来,指责李元平的胆大妄为。 “诸公,只要这朝廷还存在一日,方镇和它之间的仇怨便不可能消解,降嫁公主联姻也好,允许父死子继旌节也罢,终究不过是朝廷的权宜之计,只要天子康健,朝廷兵马强壮,就必然会委用高岳这样的酷烈暴戾之人,削平我等。窦中郎不过希望改善关东和长安间的相处而已,便身死名裂在恶阳岭,今日我不杀高岳,高岳他日必杀我等如窦参般。”而后李元平不顾阻拦,继续大放厥词,他指着在场各位说到:“各位可遣密使,去见赞普,约定西蕃一起起兵。大功告成后,我淮西便得鄂岳、山南东和荆南,汴宋可得河南、淮南两道,淄青可得浙东西,魏博可一统河朔幽燕,至于西蕃可让河陇、剑南、西北、关中予之。此后天下裂分,诸位皆有一番基业,此后再逐鹿中原,各看天命所归,胜负无怨。” “李元平,你这是悍然引羌戎入华夏中原,分裂江山数块,简直是乱臣贼子。”王表再也忍不住,戟指李是破口大骂。 而翟佐平也觉得李的方案实在是太过恶劣荒诞,根本不加以附和。 “实则,李兵侍(李元平而今为淮西幕府的判官,官衔已是检校兵部侍郎)说得倒也没错,无论如何,朝廷和我们间就是你死我亡的关系,窦参死后,我们在朝堂里便再也没有可以回寰的人了,也就是说一旦官军攻破统万城,可能下一个就轮到关东了......”此刻,始终在旁侧静默的魏博老将邢曹俊开了口。 接着这老将用精光四射的双目,看看王表,“也许,马上圣主就要我们平毁这三汊城了。” 王表缩颈,不再搭话。 邢曹俊又看着翟佐平,“刘司徒薨后,即便朝廷让司徒家公子继旌节,可嫌隙业已深种,以宣武镇的位置来看,朝廷是绝不可能长远姑息的。” 这话说得翟佐平也沉吟起来。 就在李元平大喜,认为这位魏博的老军头居然是知己时,准备对其作揖时,邢曹俊却也捋着胡须,有些斑秃的额头顶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瞪着李元平数落起来,“你淮宁军如此说,动机也很不纯良,先前朝廷宰相韩晋公的死,又如何与你淮西脱得干系?将来朝廷动兵,申光蔡也必然首当其冲,你这番话无非是希冀裹挟其他方镇罢了。” 这话直指要害,说得李元平是面红耳赤。 他在于蔡州城出发前,就撺掇吴少诚说,现在长安朝堂是血雨腥风,人心大乱,我们得抓住此机遇,和魏博、淄青联合反唐,哪怕卖身投靠西蕃也在所不惜,“不者,待到高岳平羌攘蕃,和韦皋等人成了大气候后,为了向皇帝邀宠,下步肯定就是侵我淮西,申光蔡人户才四十万上下,地窄财弱,又不产盐、马,更在唐鄂岳、山南东道、荆南、淮南、陈许各方镇的团团包夹下,伸头舒脚尚不得自由,如节下此刻贪图安逸,待到官军大举掩杀,各路袭来,便悔之晚矣。” 吴少诚一听也有道理,就让李元平参与到三汊城密会来。 谁想他的这番目的,却轻易被邢曹俊看破,非但如此邢还提及了韩的被刺和淮西镇的莫大关系,更是让李元平胆战心惊。 “什么,原来韩晋公的死,背后也有你淮西的黑手?”王表再度盛怒。 就在李元平要辩驳时,“行了!”这时邢曹俊站起来,给这场密会的争论画上个休止符: 宣武军、平卢军、天雄军、淮宁军结成攻守同盟,一旦朝廷插手其中任何个方镇事务,此四镇必须齐齐捍拒; 四镇自此后,自举官属,正税不入朝廷,州县的刺史、县令也缓缓自用土人,不让朝廷流官前来,然为缓和与朝廷关系打算,四镇每年私下各出数十万贯进奉天子内库,当今天子贪赂,中官专权,由此来迁延局势; 漕运沿路的埭塘,还有窦参遗留下来的“差纲法”,我等方镇继续施行,朝廷东南的两税、斛斗米从扬子巡院转入过来的话,不但要用我们的埭塘抽钱收税,且要重,越重越好,借此来困弊朝廷的财政; 一旦朝廷的军政有任何破绽,我等四镇便择机而出,务必借此要给朝廷严重打击,使其不得有余力往东; 淮西李元平的方策太过激进狂悖,不可使用。 总之,邢曹俊的方案就是八个字“不统不独,明顺暗逆”。 李元平要主动勾结西蕃反唐,邢曹俊不同意,他的想法则是“我们不明着勾结西蕃,而是在背后拉扯,把唐搞得精疲力竭,被西蕃反攻得不能招架时,我们再择机逆反,分疆裂土”。 这时候李元平退而求其次,便附和了邢俊曹,此外四镇还达成协议,即淄青平卢军利用遍布淮水山川间的“山棚”、“**”的集团,秘密沿长江,继续向淮西大批支援马和盐,将淮西巩固为抵抗唐的最前线壁垒。 淄青本身能走海运路线,从辽地购入良马,另外平卢军的海盐更是不成问题,卖入淮西是绰绰有余可淮西同样会把买来的盐余下部分,高价贩卖给缺盐的山南东道、荆南地区,又从中牟取了笔暴利。 所以李元平喜不自胜,这时他又想想,便献出条更为毒辣的计策来。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6.盐法大败坏 只见李元平说了句话,即“以盐代兵,紊乱盐法,困弊朝廷”。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夏六月,大明宫紫宸殿西耳室,白喇喇的雷电轰鸣里,豪雨万千条直线倾泻而下,雨水汇聚起来,顺着翘起的檐角而下,白玉勾栏处伸出的螭首微微昂起,水不断从它口中排出,灌入到翻腾的龙首渠中。 高岳脸色不安地站在耳室的础柱边侧,感受着外面的风雨咆哮。 就在下雨前,阳光还非常明朗时,义阳的几位奴仆在宫门前找到他,告诉自己,义阳(实则灵虚)刚刚诞下个男孩,得名“王承岳”。 灵虚永远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高岳也只能接受自家儿子姓了王这个事实。 而耳室的中央,皇帝则雷霆震怒,他前面的长案上摆着些货物。 这些都是扬子巡院的盐铁兼江淮转运使张滂,以“盐利”的名目,刚刚送到京师来的。 三司当中的盐铁司,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将东南的盐利转输到朝廷里来。 代宗皇帝的大历年间,盐利就是居天下赋税的一半,朝廷极度倚重。 可今年,皇帝看到所谓的“盐利”,却彻底发飙了。 只见他怒气冲冲捻起个玳瑁,“这就是张滂送来的所谓折纳过的轻货,簿子上居然标价,一个要四贯钱!” 随后皇帝又拿起个小小的漆器,好像是个碗,对在场的高岳、陆贽、贾耽和董晋咆哮,“这个漆器,一个算一贯钱。” 最让皇帝暴走的是,长案上堆着卷粗劣的土绢,这样的货色居然一匹算得两贯两百钱皇帝爆发神力,在极度愤怒下竟然把土绢布给撕得粉碎。 清脆的响声,顿时回荡在殿内。 大家都晓得皇帝是真的真的,非常生气。 董晋直接不敢作声,倒是陆贽上前说:“此乃张滂以虚数欺罔君上。” 听到这话,皇帝也无奈地点点头,接着坐在绳床上,有气无力地对各位说,比部和御史台核查出来实际的盐利了,今年才一百九十万贯,比往年足足少了八十万贯。 听到这个数目,各位执政大臣莫不吃惊。 这缩水得也太厉害了! 高岳这时开口说话:“昔日晏相在东南施行的盐法,而今被关东各方镇给彻底败坏了。此事真的不关盐铁转运使张滂的责任,他想必也是无计可施的。” 言毕,高岳将地板上撕碎的土绢拾起,对在场的人说,这种布纹我识得,就是淮西镇自己织出来的玩意儿。 另外高岳还得出个判断:此次盐法大坏,盐利锐减,背后还有魏博和淄青的黑手,及东南各位盐商、官吏的捣鬼。 皇帝将手抬起,示意高岳给各位大臣当面“抽丝剥茧”。 于是高岳便说起来。 这些事项,刘晏、萧都详细回复过他,故而他对大唐的盐法问题认知还是很深刻的,自然不难识破李元平的花招。 “现在我唐在东南的盐法出现了怪现象,那便是榷盐价为三百五十文,市面价却只为二百文,可盐商还在其中牟取极大暴利,诸公可能感到奇怪,为什么盐商买盐的价钱远远高于卖盐的价钱,还能有这么大的利润?” 没错,高岳而后指出,这便是“虚估法”变质后的恶果。 盐利这东西是怎么来的?说穿了,就是国家强制地将这种自然资源搞成专卖制,老百姓要吃盐,就不得不掏钱给国家,如此构成了古代最重要的间接税。 流程大约是这样的,国家设立院、监、场、亭等机构,把盐的生产、贩售、运输、储藏的环节都包揽下来。盐这种东西,和田地出产的粮食不同,种粮食的成本其实是很高的,人力、畜力、水力、种子、肥料等等,盐要什么呢?海里湖里应有尽有,最多费个熬制成本,七算八算,唐朝一斗盐的成本(也就是所谓的盐本)是七文钱,再加上运输的脚力钱,平均下来也就十文的本钱,唐朝每年海盐产量,光是东南一地,就有六百多万石之巨。 物以稀为贵吗?不存在的,盐利是完全脱离市场规律存在的,就好像现在的房价一样(这条删除)。 可当盐从亭到了场榷卖时,一斗盐的榷价,就变成了一百一十文钱,一下飞腾了足足十一倍。 盐商们就按照榷场价,从国家手里以每斗一百一十文的价格把盐给买下来,你必须从榷场买,不然就是“私盐贩子”,抓住要砍头的。 然后盐商就把盐转到市场卖给老百姓,每斗两百钱,盐商在中间赚了九十文钱,政府则是一百文钱,总之就是官商分吃老百姓的。 大历年间朝廷财政困难,什么都贵,特别是西北的边军每年春冬季节都要衣赐,可原本的衣料主产地,河朔割据了,河南则被战争摧残得七零八落,朝廷的布帛衣料继续要依仗东南当时主掌国计的刘晏就搞了个虚估法来,规定盐商在买盐时,一半用钱来支付,一半必须用布帛来支付,为了提高盐商给布帛的积极性,刘晏便说,布帛价钱固定为一匹四贯钱,而后用布帛换盐,每一贯钱再往上抬二百钱。 中间的计算公式不难,但有点繁琐,简单地说,就是盐商用布帛买盐时,拿出一匹布来,就能赚取八百文钱。 这样盐商除去榷买和市卖间,每斗盐固定赚取九十文钱外,还可从虚估法里赚取一部分,盐商肥起来了; 朝廷呢,更是一本万利赚翻了,刘晏时代,每年盐利号称有六百万贯; 对老百姓来说,虽然是绝对无疑的被盘剥阶层,可每斗二百文的价钱,也不算太贵,还能保证自己的食盐摄入量。 不过应清楚地看到,刘晏这六百万贯的盐利并非纯乎是钱,按照虚估法,一半即三百万贯是钱或者轻货,另一半三百万贯则是布帛,按照大历年间的物价,应是三百万除四(一匹布四贯)即七十五万匹。 这七十五万匹布帛,就拿来赐给西北的边军,和防秋的关东方镇兵,有效地增强了唐朝在最危机时刻,对西蕃入侵的防御力量。 原本如此持续下去,刘晏的盐法对朝廷、盐商和百姓三者都是合意的,可谓最完美的均衡。 那么为什么时至今日,军国用度的支柱盐利,居然沦为皇帝眼前这堆土绢、玳瑁、漆器这样的货色呢?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7.重建镇海军 原因和两税法的推行有很大的关系。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两税法规定了各道和各州的税额,但比较简单粗暴,就是取大历年间税额最高的那年为基准。盐利也一样,既然刘晏辉煌巅峰是整个东南一年六百万贯,那以后就是这个标准,唐政府是把六百万贯配额给各个盐铁领域的场、院官吏,如杭州盐场每年为三十六万贯,苏州盐场则是每年一百零五万贯,这便是场院官吏们的“盐课”,是否能达成或超越这个定额,成为考课场院官吏的唯一标准。 既然如此,各场院为完成配给来的盐利定额,当然要各显神通了,这便是所谓的“争课”。 但刘晏后,盐课实则很难再达到六百万贯。 为什么?很简单,钱荒是一个重要因素,而布帛的降价是另外个重要因素。 如今的皇帝即位后,唐帝国大部分地方都从战争创伤里纷纷恢复,米粮连年丰稔,布帛织造也稳步回升,人户数量同样不断孳生:米价越来越便宜,布帛也是一样的。 这一两年,江淮东南的布帛,一匹中等质量的,实际只需一贯钱了。 可盐商依旧按照昔日的“一匹布帛四贯钱”的价格从官府手中榷盐,再加上虚估法的优惠,利用差价大肆获利。 简言之,盐商卖出的布帛是一匹四贯(虚),交到朝廷手里就原形毕露,是一匹一贯(实),一虚一实间,导致盐利严重缩水。 那么巡院和盐场取消虚估法,要求实际市价来向盐商卖盐可以不可以呢? 答案是不可以,因为这样会让盐商觉得无利可图,一旦无利可图,他们就不会再来榷盐了,这样官府的亭和场晒出再多的盐也没任何用处:盐,只有通过商人采购后再卖给百姓食用,才能产生利润。 盐商不来的话,对于盐铁官吏来说,便无法完成“盐课”,那么等待他们的非但不会是升官进爵,反倒会是来自朝廷的严厉责罚。 所以这时博弈的主动权,便不在官吏手里,而转而握在盐商手里。 最早盐铁机构想出的办法,就是加榷价,皇帝在对河朔方镇发动战争时,曾把盐的榷价从每斗一百一十文加到二百文,希望以此来搜刮更多利润。 可现实狠狠打了他们的脸,盐的榷价上涨,市价也必然会随之上涨(涨为每斗三百文乃至更高),总之负担最终还是要转嫁到百姓身上,然而神奇的是,盐价在短期内暴涨后,很快就重新下降了:百姓在高物价前会自动降低**,这是古今不变的真理,百姓吃盐“佛系”起来,要不菜饭吃得淡,要不索性买私盐,盐的价钱在触碰到天花板后,只能回落了下来。 这样,盐铁机构还是完成不了“六百万贯”的定额。 最后在包佶当汴东转运使时,又想出个办法来,这便是陆贽所说的,“以轻货广虚数”。包佶把盐的榷价再涨到了一斗三百五十文,但根本不可能卖出这些钱,这些数字不过是欺罔上级而已,以图完成盐课罢了。实际情况是,包佶和盐商达成默契:盐商除去布帛外,拿出更多的“轻货”来榷盐,也就是摆在皇帝面前的玳瑁、漆器、瓷器等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在账簿上把这些轻货的价钱故意抬得高高的,直到拼凑够六百万贯的数目为止。 这便产生了高岳口中的怪现象:盐院榷价是每斗三百五十文,可市面上卖给百姓的价钱却是每斗二百文,可盐商依旧赚得肠满脑肥,因三百五十文大部分是用轻货抵充的。 然后这些所谓的轻货便用船只,一路送到京城来。 其实轻货哪里值得钱,六百万贯的盐利,真正转卖出去,实际所得往往不超过三百万贯。 今年则更惨。 “平卢军沿海也有盐场,每年煮盐一百五十万石,据朝廷所得的消息,李纳和田绪指使本镇商人,将富余的盐压价,大肆卖入东南江淮之地,使得当地盐价大降,盐商们便要求各场院降低榷价,各场院为完成盐课,不敢降低榷价,于是盐商就暗中逼迫场院,用这种土绢充作‘轻货’榷盐。”这时高岳举着淮西土绢的碎片,说到“此土绢一匹怕是连五百文都不值,居然标了二贯二百文,欺罔陛下,使得盐法败坏如斯。” “这土绢是淮西吴少诚让蔡人织造出来的,尤其粗恶,本来朕还要拿来作为市马钱支给回纥的,现在看来连回纥人都骗不过去。想必淮西镇也和东南的那群盐商有勾结,故意把这些土绢倾销给他们来榷盐。”皇帝接过高岳的话头,是大怒不已。 这就是李元平的诡计。 “朕平羌后,务要灭淮西!”皇帝的拳头狠狠砸在长案上,那几个玳瑁和漆器被震得乱晃,咕噜噜跌落到地板上。 “即便如此,盐利在沿漕运转输到京师来时,又被各方镇的埭塘勒索许多,更加减耗。” “宣武等镇都是一丘之貉,不想窦参差纲法遗毒至今!”皇帝是火上加油。 “陛下暂且息怒。”陆贽和贾耽还没来得及说话,高岳恨不得一个箭步上前,抢先给皇帝出谋划策起来,“自从兴元、凤翔、西川、东川得陛下恩准推行经界法来,税钱和斛斗米所得大增,臣、韦皋、刘长卿(现在升格为巴夔观察使)、谢法成(东川都知兵马使,杜黄裳入朝为宰相后,为东川留后)愿将今年多得的七十万贯钱、九十万石米进奉给朝廷,以充平羌军用。” 听到这话,皇帝感动到眼眶都在闪着泪花,一句“爱婿”差点脱口而出。 另外杜黄裳也上前建言:“兴元和凤翔棉织大兴,如今我唐关西、关中、朔方各军镇和神策军镇,士卒衣赐大多改为棉布,对东南布帛需求已不如代宗朝那么炽盛,故而刘晏曾经的虚估法,可以罢废了。” “不但要罢废,还得革新盐法和转运法,不过这也是平羌后的事情,和平定淮西蔡州同步,诸卿可从长计较。”这次皇帝脑袋算得清醒,作出的决策也是合理的。 陆贽又补充说:“东南盐法虽败坏,可赋税米粮依旧是朝廷倚重所在,臣建议将宣歙、浙西和浙东三观察使再合并,重建镇海军牙旗,以故韩晋公之弟韩洄统之,以镇海军自东南震慑李纳、刘士宁、吴少诚等宵小。” “可!”皇帝这时已下定决心,马上要和关东对抗,不然试问如今神州域中,究竟是何人之天下?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8.胡大舵遭辱 待到决议逐个敲定后,各位参与延英问对的执政大臣鱼贯出阁。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时皇帝看到队伍当中满脸轻松的中书侍郎董晋,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位来,可方才问对当中,其他大臣都有建言献策,只有董晋挨在柱子边始终呆若木鸡。 “唉!”皇帝在心里重重叹气,董晋这个人虽有德行,可素来平庸怯懦,之前窦参主政时他便是个伴食的,绝无建树,现在虽升为中书侍郎,可角色依然没变。 不过皇帝暂时也不准备把他逐出中枢,因窦参身死后,这种以伴食混吃为主的宰相,反倒更合自己口味。 只是可惜朕每年给他的三万贯“堂封”堂封,是执政大臣在正俸外,皇帝特给的赏赐,中书侍郎为三万贯,门下侍郎为两万五千贯,高岳这样的同平章事为一万八千贯钱。 接着皇帝在紫宸便殿耳室,身着常服,又单独接见高岳。 高岳请求马上会讨统万城,监军使不得干涉前线将领处置权,御营分为三路大军,西路由仆射贾耽督讨,中路我亲自居之,东路则由宰相杜黄裳督讨,至于盐政之事,待到班师后再行对此皇帝并无异议,说处断权都在你手中,凡事不需事事禀明。 “高三。”就在高岳辞行时候,皇帝唤住他。 然后皇帝叫女学士宋若昭从箱箧里取出件绮秀半臂衫来,交到高岳手中,“半臂乃穿着于肱股处,卿对于朕,正如此件半臂。” 雨继续下着,樊川别业当中,灵虚侧躺在铺着细白羊毡的榻上,静静而满足地看着旁侧襁褓里的小承岳。 原本儿子名字里是不允许出现父亲的名讳的,可谁管那妇家狗的吠叫哀鸣,小承岳是成德节帅王武俊的孙子,又没犯到王家的名讳。 小承岳正在睡着,他的所有都是那么小,鼻子、脸儿、手足,呼吸均匀,灵虚细长的手指轻轻地触摸着,慢慢地她在儿子脸上,咂摸出高岳的相貌来,“我为你十月怀胎,可你偏生长得和那薄幸郎几乎一模一样......”想到此,灵虚不由得心中有了丝哀怨。 “主,主......”这时几名门边侍坐的婢女,急切地唤着她。 灵虚扭过头,见到高岳袍衫下摆和靴子都湿透了,手里刚刚收起了纸伞,立在屋檐下的扇前,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卧榻。 “真是条妇家狗。”灵虚又几乎没忍住笑来。 随后高岳还是走了进来,挨在榻边的茵席上静静坐了很长段时间,直到临近黄昏,小承岳醒来,高岳将其揽入怀里,然后对灵虚说:“明日我就要启程去抚宁了。” 说完没多久,高岳就匆匆告辞了。 天色昏,灵虚看着高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的尽头,然后久久没有说话。 小承岳卧榻的边沿,多出些小玩具来。 次日雨收,全长安城艳阳高照,都亭驿前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上到宰执重臣,下到今年刚刚及第的各等进士们,都来为马上要前往抚宁寨彻底平定党项的高汲公送行。 驿厅内摆满了宴席,宾客如云,京兆府特意行牒,将全长安内最为铮铮的倡优们都召集而来助兴。 当集贤院学士、《长安邸报》修撰胡锡晋匆匆走进来,然后挨个呼喊对方名字、官衔,并团团作揖时,人们都笑起来,不但乐师、娼妓有笑,甚至包括庭院里呆着的车夫、防阁等奴仆也在笑,驿厅内外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可胡锡晋却丝毫没反应,他径自小跑趋到高岳的面前,长揖到地,然后还没等高岳说什么,这位就从袖中排出九联诗卷来,都是自己所作的,给高岳歌功颂德的诗赋,便要当众朗读。 “胡学士,胡大舵,你最近又胡言乱语了吧?”有人笑着,直接打断了他的阿谀。 “休要当无名子,诬陷清白。”胡锡晋脸色羞怒到涨红,反驳说。 “还辩解什么,最近圣主许可授宣武军刘士宁旌节,你大放厥词,说圣主是以寇为臣,是漕运不畅盐利锐减后的妥协之举,居然在邸报上写了篇<汴水之盟>来,用这名字嘲讽朝廷此举等同于太宗皇帝的渭水之盟执政看后勃然大怒,吓得你在中书门下政事堂前就跪下了,岂非事实?” 结果另外位官员怒气更甚:“圣主看过也龙颜震怒,责令修改,可这胡大舵居然将篇题改成<汴水之盟绝非渭水之盟>,阳奉阴违,依旧妄议国政,最后被剥俸半年,实属罪有应得!” 这时胡锡晋脸色转白,就咕噜些“穷兵黩武自取灭亡”、“士人良知便在逆鳞”、“天下事应小康安人,而非王霸之业”之类的大家都听不太懂的话语来,于是又遭到众人嘲笑,驿厅内再次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高岳也哂笑起来,然后他朗声问胡学士:“先生曾有过大作,说方镇和礼部内外勾连,以致泄题,将春闱化为骡马行,敢问此言是在针对仆和郑越州吗?” 这话就像高岳所佩的云浮剑般直接而锋利,吓得胡锡晋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急忙辩解说:“此绝非是攻讦汲公的,外指的是窦参、窦申等乱党,内指的是已贬谪汀州的于公异。” “先生大作面世时,于公异尚未事败,敢问先生如何得知,莫不是先生可闻禁中语耶?”高岳厉声追问。 对于这种人物,无需客气。 结果胡锡晋当即脚软,就再度于众目睽睽下噗通声跪拜下来,连说汲公之言某实在不敢当。 “信口雌黄,居心不正,见风使舵,寡廉鲜耻此九联诗皆人如其诗,粗恶如淮西土绢,倒算相配!今日仆便要因人废言一次。”言毕,高岳直接将胡献上的诗辞取来,纷纷扬扬掷出勾栏外,让牛马嚼食,随后又让随从捧出十段淮西土绢来,扔给胡锡晋,说先生的诗作当值如此。 一片轰然嘲笑声里,胡锡晋捧着土绢,是抱头鼠窜,出了都亭驿。 而后高岳端起酒盅,对在座的所有人豪言壮语,“待到仆夕烟下赫连台后,再和诸君痛饮!” “祝汲公弧矢扬威于北塞之地,大功告成,早慰圣心!”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9.葭芦冶铁务 初秋,高岳已站在抚宁寨西侧的山头,在他脚下,城寨的四周自无定河引入开凿的土渠纵横交错,割出一大片一大片肥沃的田地,稻子并不是完全齐整的,它们成簇成簇,方向各不相同,交错起来,自远方望去好像金黄色的焰火般,和碧蓝的天空,和依依的白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人的眼睛都温热舒怡起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整个天气是无风的,许许多多的将兵、羌户正弯腰,手持大小镰刀,背负着麦笼,热火朝天地收割稻谷入仓。 这群抚宁寨里降服的六府党项也是难得,居然很迅速就在定武、义宁军将兵的指导下,学会了稻作,干得还有模有样,如果再来几轮耕作的话,估计他们就完全适应这种农业生活了。 非但是抚宁一地,之前在高岳的主持下,由营田副使王绍亲自操刀,整个白于山南和东侧,自庆州白豹川起,直至黄河边的抚宁,白马河、吐延川、大理河、小理河、无定河各流域,全都使用羌屯来营田、放牧,成果斐然。 这片地带本就是整个白于山的农牧菁华处,现在落入高岳手里,怎可能不使其发挥功用?正如高岳对皇帝的奏疏里所说:“白于山周回绵延千里,最以山南、山东处易于牧稼,且此处山界羌人强劲敢战,可收为城傍义从,授予弓箭、良马,编练为熟羌军,每战先上,为我唐前驱,统万城平夏部党项不足为虑也。” 如今王绍在庆州、延州、绥州、银州,编组了二十多处羌屯,收六府、离石投降、依附来的党项男女十三万(其中熟蕃军兵丁在簿登录的足有两万)授田、授牛、授农具种籽,稼穑稻麦,所得四成归公,六成归己,实则已化为唐家的“农社奴隶”高岳又暗中许可细封移鼠在当地营建多所“帝天祠”,吸引熟羌们来信仰朝拜,移鼠十分感激,并对高岳承诺,“汲公以剑来护持我等,我等便以祷告来回报汲公。” 当然光是精神征服还不够,高岳另有其他的操作来收服人心,他把羌屯里的头领子弟全都送往庆州学宫去,学习儒学,这便形成了个有趣的现象:羌屯里的高层接受的是汉化的教育,而底层则开始信仰帝天教高岳认为如此做,高层和底层因分歧,也就很难抱团起来。 而后高岳还教会了党项熟羌酿酒,一时间这群羌人饮酒成风,留下的六成收获有富余的,全都拿去酿酒了,这样他们在棉布、食盐和其他日用品上,还是得依仗唐人输入,“羌屯里的党项只需要做四件事就行,种田,畜牧,酿酒,还有为我唐做工打仗就行。”这便是高岳的目标。 这时候,一群党项男女跪在高岳的面前,手捧着收获来的稻穗,献给汲侯。 高岳从中抽出颗最饱满丰硕的来,用力将谷壳掰碎,随即看到内里的谷粒雪白,含入嘴里,一股沁人心脾的微甜顿生。 “抚宁的稻米养人啊,真的就像肉脂般香甜可口,以我的看法,此后这里就改名,叫米脂好了。”就此,抚宁便在高岳的口中,改为了“米脂”。 光是种植稻麦放牧马匹还是远远不够的,自米脂往东北,行约一百五十里,白于山东侧余脉直入黄河处,和河东隔河相望的府谷,横贯一道葭芦谷,此地出产好铁,高岳在之前将其营造为铁官,同时把庆州的炮局和铳局迁徙到了这里,如此锻冶炮铳、箭矢、铠甲、弹丸等军器,便不用再从兴元、行秦州长距离输送原材料来了。 这时高岳索性将萧,自兴元府给邀请来,对他说葭芦的铁官,还有米脂的炮铳局、箭炉,就外包给河东的商贾承办算了。 萧当即就领受下来,商人做事很有效率,很快河东大户霍良便中选,高岳答应他,葭芦、米脂的冶炉、棚子、道路、驿站的花费都归你,建好后军器的所需也都仰仗你,不用课税,军队直接用度支司的钱帛支给,此外还给你一千五百名专司锻冶的羌户,你按照规定的薪资格养好他们就行,他们会好好给你做活的,源源不断的军器制造足以让你有赚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不是虚的,契约期限是十年,十年后官府可能收回这葭芦的冶务自营,当然你或其他商贾大户也可继续经营,但此后则需要课税。 霍良经手后毫不含糊,立刻就和雇人手,并驱使高岳送来的羌户们,修治冶炉、炮铳台、抟车、模具、吊重等设施,没过多久整个葭芦谷内就是副红光冲天,烟雾滚滚的景象来军器的基地,距离高岳的营地更加近,更加便捷了! 对此高岳非常得意,历史本位面上后来的宋朝,沈括也曾在米脂、葭芦经营筑寨,然而葭芦寨刚刚筑起一年,驻兵两千,还有一支小水兵百人,河东转运司的财政就支撑不住了,究其原因,就是宋为了保护葭芦寨修筑成功,发河东、延两路重兵保护,就已花了一大笔钱;而后还得长距离运输粮食和军饷来供应,再加上将帅到处屯扎重兵借机贪污,闹得宋神宗不得不考虑裁撤周围其他的堡寨,只保留葭芦寨一处。 面对窘境,当时太原府尹吕惠卿说要开源,于是说米脂到府谷,沃地有一两万顷,西夏称之为“歇头仓”,咱们可以招募河东、延的百姓来耕作嘛,然后收获粮食支援军需。结果事情哪里简单?招募百姓来营田有耗费,耕作时为防西夏掳掠袭扰,又得派兵护耕,忙乎好长时间,最后河东转运司的上奏还是“不偿所费”,最终元分疆时只能草草又割让回西夏了事。 而高岳摸着后人石头过河,首先他无需在米脂和葭芦筑城,前者党项已帮他筑好,后者也无什么军事意义,且交通不利,既然不用筑城,也就不用派兵驻扎,没有负担;其次他直接用降服的党项在米脂营田,收取四成,除去初期投入外,全无其他花费;再者,他直接将葭芦铁官冶务承包给商贾,也不用任何投入。 “逸崧,你这葭芦冶务的模式,可谓开天下风气之先啊!”萧对此大为赞叹。 “静之兄谬赞,葭芦有好铁,又临靠水源,自然能让商贾来承办,所谓‘贫女难嫁,而美女先嫁’嘛,我又有何创新?”高岳如此回答说。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0.会讨统万城 “如今我唐已将白于山山界尽占,地利完全在我,平夏部贼寇背有瀚海,前受阻于山,坐困烬灭之势已成,御营各路兵马分出,至于统万城下取齐,违期不至者斩无赦。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十月,当另外两位宰相贾耽、杜黄裳各自就位,高岳则在米脂登上木瓜原,当着两万定武、义宁军将士、两万“熟羌义从”前,正式行军礼祭大旗,宣誓对统万城发起总会讨! 此刻黄河葭芦谷边,壁立千仞,波涛翻滚,巨灵咆哮着,从两面的崇山峻岭间冲腾而下。无边无际的涛声当中,高岳的部伍扬起黑白貔貅旗,自米脂沿无定河,正式向银州鱼河堡进发,弯曲褶皱的渭北高原之中,唐军的精兵强将们意气奋发,队伍如条巨龙般,挟着风雨般的气势,滚滚而西。 最前首的,是近两万所谓的“熟羌义从”,他们当中一半为轻骑兵,另外一半则是弓箭手,原本他们当中的部分人,曾叛逆抵抗过唐王朝,可现在却成为高汲公最凶悍的前驱,马蹄轻疾,簇利羽白; 再其后的,是定武军、义宁军的步卒营队,扛着鸦颈长的士兵,身上披挂着痦子甲,走在队伍的最前列;而后是外罩锁子甲、皮甲,内衬棉服的镗耙手,这两支队伍首尾衔接起来,是戈矛齐举,自远方望去便是一片于峡谷中移动的森林。 再其后是跳荡兵和车铳手、铳箭手、弓弩手,跳荡兵持双手用的平陇长刀,着重甲;而铳手们的肩膀上都擎着三斤、五斤重的手把铳,腰上系着火捻、药筒、铅丸袋、麻纸卷、木马子、搠杖等林林总总的物什,弩手背着团牌,把弩机扛在肩上,在他们队伍的中间土道上,骡马、犏牛牵拉着一辆又一辆的盾车、炮车、辎车、偏厢车、轻革车,川流不息,车轮轰然如雷鸣般; 更往后的便是两军的骑兵诸营,其中定武军的陷阵营的战马已统一披挂上了南诏式样的“统备马甲”,骑士和坐骑皆重甲,内衬布帛衣衫,手持重而长的马槊,马头门帘甲上还竖起一根根羽翎,威武骇人。 这些骑兵簇拥护卫的核心,便是御营都统长史高岳的帐幕、三衙及牙旗所在了这位声势最盛的检校御史大夫同平章事、兴元尹兼判凤翔事、定武义宁军节度使、兴元凤翔射士都团练使、西北六城代北营田水运大使、御营都统长史、党项都统招讨宣慰处置使、柱国勋、汲郡开国公实封二千二百户,今年刚刚是三十八岁的年纪。 他和同样年龄入为门下侍郎的陆贽,堪称这个帝国最年轻最有为的权力者。 另外两个别路督讨的宰相贾耽和杜黄裳,实际不过是他的副手罢了。 当然高岳奏请这样的部署,也别有深意,灵虚公主的告诫他还是记在心中的,哪怕整个北方的军事都是他负责的,他还是向皇帝请求派遣两位宰相,分别都统萧关圣人道的西路,及河东振武单于都护府的东路,目的就是为了避嫌。包括出征前皇帝曾对他说,你可以自主征辟朝官入幕,高岳也拒绝了,说军务交给三衙就行。 十月七日,高岳的四万精锐抵达银州鱼河堡驻屯,韩谭领三千士卒来迎,高岳抚慰寒暄后,就让其“固守壁垒”,麾下军队主要职责便是保障鱼河堡和米脂、绥德间的交通补给路线。 九日,杜黄裳督浑奉化军、李自良奉诚军出马邑,越善阳、恶阳岭,与南下的张光晟三千振武骑兵会师,沿帝源川(即宋朝的明堂川)往鱼河堡集结而来,此路兵马合计两万,其中奉化军一万二千,奉诚军五千,振武军三千。 几乎同时,贾耽至庆州,接着吴献甫的保大军五千兵马,张万福统五千神威军,追随贾仆射溯白马川北上;另外戴休静塞军同样出五千兵马,出延州过金明道,双方于赫连勃勃昔日所筑的圣人道集结,而后穿越白于山的峡谷,往乌延口而来。同时,泾州、庆州又有三千骑“熟羌义从”加入其中,另沙陀可汗朱邪尽忠,吐谷浑可汗慕容俊超亦各领三千精锐骑兵加入,此便是贾耽所督的西路军,人马合计两万四千。 而柳泊岭、乌延城、长泽监原本驻屯的高崇文、骆元光、论惟明的神策决胜军合计一万一千兵马,开始往东出入奈王井地区,准备随时和贾耽合流,自西包夹统万城。 康日知出五千灵武朔方兵,乘泾原水驿提供的船只,经黄河抵河曲西段的天德军驻地,和天德节度使徐抱晖的两千兵马会师,又得到回纥武义可汗三千骑兵襄助,而后至河曲以南,疾驰过胡洛盐池,又南下往石子岭而来,要自北封锁住统万城的通道。 后勤补给上,高岳先前责令诸军在清涧、延州、丹州营田,及自己于抚宁等地的营田已有成效,解决了初发的三十万石军粮,另外还有事前高岳被度支司扣押的四十万石军粮,也正长途跋涉,往鱼河堡车马输送而来,另外西面丰安军城的河口巡院,也囤积了二十万石粮食,可以用千斛船往灵武乃至天德军城输送。 一时间,各路唐军共有九万,自东、西、北各个方向,穿过白于山各路,往统万城团团进逼而来。 统万城内,白土夯台上筑起的青天子宫殿里,元晖神色沮丧地坐在宝座上,前方各路唐军密集频繁的调遣,不可能不传到他的耳朵里,元晖这次也晓得了: 唐家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以高岳、贾耽、杜黄裳三位宰相级别的来督军,用近十万貔貅,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要碾碎攻陷这座雄伟的统万城。 统万城一旦毁灭,那么夏国和夏人便不复存在,不管唐是把我们全都屠杀了,还是贩卖为奴,亦或是怀柔些,分遣发配到各地的棉田、作坊里做活,都代表这个政权将在白于山的大漠、川泽中,完全消失踪迹,结局和昔日的赫连勃勃强极一时的大夏相同,化为场虚幻的梦境。 不久,泥香王子领着各位依旧忠于他的平夏酋帅们,列队站在宫殿中,要商议退敌之策。 说来说去无外乎三条道路: 第一条,集全族之力,坚守统万城,与之共存亡; 第二条,丢弃统万城,撤回浩浩的瀚海(毛乌素沙漠)里,化整为零,让唐家丧失彻底围剿的兴趣; 第三条,向高岳投降。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1.魏太武故道 泥香王子的想法是,我们夏人本就是游牧部族,没必要死守在统万城,那样迟早遭步步为营的唐军围困攻灭,不妨将分成数部,丢弃统万城,在朔方大漠里追逐水草,饥渴时便吃肉饮酪。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唐人如大举来攻,我们便遁入山中,北地霜雪厉害,唐人的军卒和战马支持不了多久的,这样在自然态势上我们夏人占优,待到彼方无力剿灭我等而退兵后,我们再会聚起来,伺机打下几座城塞,便可重振声势,说不定到时时局有变,夏国再兴便有望了。 座位上的元晖低着头,沉思苦恼了许久,最终他笑起来,情绪低沉地指着自己头上的冠冕,又指着身上的丝袍,最后站起来望着四周富丽堂皇的宫殿,最终对泥香王子说: “这些都是朕天生应该得到了吗?不,是当初夏人所有的首领大人们,在登上芦子关绝壁后,对着东方大河的日出发誓,又对着西面祖山和贺兰山许愿,拥戴我成为所有夏人的‘青天子’。夏人给予朕所有,朕却始终无法为夏人做些什么,现在整个夏的邦国之本,便在这座统万城中,朕绝不能望风而逃,朕愿在统万城里领万名夏人精壮坚守,你则领着其他人,按照你所想的去做吧,我们内外协力坚持,或许更有转机。” “陛下!”泥香王子还准备做进一步的劝说,可却被元晖给摁住了肩膀,这位青天子决心已定,“统万城的敌楼皆有九重城堞,城墙极为细密,箭矢不入,就算是唐人的那种大火铳也不能将其击垮。你则带着其他骑兵,出入驰骋于无定河与黑水南北间,伺机抄掠唐军粮道。” 言毕,元晖将自己的两个儿子元隆、元盛,从身后帷幕里牵出,一并托付给泥香王子:“二位皇子便随你行动,如朕战不利,统万城有个长短,你可继续以青天子的名义坚持下去,招兵买马,再兴大夏。” “陛下......”泥香王子哽咽着,对元晖叩拜下来。 这时高岳的大营正屯驻在银州鱼河堡,此城在米脂西北九十里处,而再自鱼河堡沿无定河往西行一百二十里,即可抵达统万城了! 鱼河堡正当帝源川(明堂川)和无定河之会,顺着前者往北走便是麟州,顺着后者往西即是夏州统万城。这时秋风猎猎,旌旗飞扬,高岳佩云浮剑,在各位大将的伴同下,骑马越过帝源川上的浮桥,而后登上鱼河堡对面的银城关。 此关隘往西北处逐渐抬高,最终隆起为一绝高的山阜,除去西南角外,其余各面都是如镜般的绝壁,夹住无定河的北岸,成为东西往来的锁钥之地。 高岳策马扬鞭,直登上了银城关。 关口往东的河原平野上,全是唐军和熟羌义从的营盘。 而向西极目望去,高岳知道自己此次征伐最终的目标,就在那里。 他握着马鞭,蔡逢元则举着统万城四通八达处的铜图立在马前,展示在汲公和其他各位节帅、将军眼前。 “白城子在典籍当中多次被史家提及,说无定河和多座大山在其南,河川自其西南处环绕城池,至东北而过,加上城堞崇高,绝非人力所能攻取。”此刻高岳喟叹说。 在场的韩谭、郭再贞、高固、明怀义等大将,听到汲公亲口说统万城“绝非人力所能攻取”时,脸色无不大变,“难道这次要在这统万城下损兵折将、徒耗钱粮吗?” 可转瞬间高岳忽又大笑起来,对各位说:“先前所言不过史家写在书卷上的,以虚夸为能事,如统万城真的坚不可摧的话,赫连勃勃缘何二代便亡?依我看,统万城的致命软肋处,不在其西、东和南处,只在其北处,没错便是后魏太武帝灭赫连昌的黑水!” 其实统万城在赫连勃勃死后两年,即被攻破了。 并且被击破得很窝囊,当时北魏太武帝下定决心要灭夏时,便在承光二年(426)只领一万八千轻骑,于该年冬季自平城出发,渡过黄河,掩击赫连昌,其时北魏的骑兵就是到统万城北三十余里的黑水处下营列阵的,赫连昌毫无准备,仓促出战,结果被击败,北魏骑兵一直冲入西城,大掠夏人而还。 第二年,太武帝又率三万骑兵渡过黄河,同样在黑水立营,不待后继的步兵和攻城器械跟上,便在城北与赫连昌大战,结果赫连昌的步军阵势被打垮,只能丢弃统万城往西面的陇山逃窜,不久便被俘,赫连夏就此灭亡。 所以高岳认为,进攻统万城最好的方法,四百年前的北魏太武帝早已告诉了他很明显,统万城南和东,因无定河环绕城墙而过,形成双重的堑壕,在那里很难施展开来攻城的军力,可城北就不同,其到黑水、契吴山之间三十余里处,全是利于骑兵驰突战斗的平坦之地。 什么?党项擅长骑兵战斗? 可而今我唐的骑兵,难道会怕了这群连铠甲和铁箭镞都稀缺的蛮夷吗? 此刻高岳决心已定,他举起马鞭,先指着帝源川,“定武、义宁两军共六营四千八百骑兵,外加六千熟羌义从骑兵,沿此川北进,迂回至契吴山更北处的沃野泊,等待天德军徐抱晖、朔方军康日知,和西路杜门郎的骑兵会师,而后再往南,击统万城北的黑水!” 随即他又将马鞭指望银城关以西,“高固、张敬则领两军共十将步卒、义从、车铳、大铜炮等,沿无定河堂堂向统万城以东进攻,以此为正兵,迷惑拓跋朝晖。” “同时,速速遣人知会西路贾仆射、高大将军的兵马,继续进抵统万城南红柳川处取齐。” 各位将领当即承受命令,并且明怀义还主动请缨说,帝源川方向的骑兵就交给俺来统带,无定河方向的步军炮军交给高固、张敬则,汲公你但坐镇这鱼河堡,听儿郎们胜利的捷报即可。 然而高岳下面的话语,却让各位颇是震撼:“此战骑兵深入敌方凶险之地,须得将士齐心用命,我为大帅岂能坐居帐幕帷幄当中?帝源川方向的骑兵攻击,由我亲自统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2.救主与弥勒 高岳此言一出,麾下各位大将急忙请求说,汲公居方岳之重,执黄钺白旄大权,身为三军统帅,受皇命征伐白城子,千万不可轻出,更何况是这种骑兵长途迂回的战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其中高固更是请求,不然将帝源川的战事交给我指挥好了。 然则高岳决心已定,他对诸位解释说:“表面的主攻方向是无定河,然则帝源川才是决定胜负的所在,我军必须出其不意,抢占契吴山、黑水,叩穿统万城北面门户,故而岳必须亲自督战,这样儿郎们才肯搏杀用命,再者,天德、灵武的徐抱晖、康日知马上至石子岭,还有河东太原西进而来的杜门郎随即至骆驼堰,都要和我军合流攻统万城这群人不是方镇节帅,便是朝堂宰相,黄岑你为兴元都知兵马使,权位和名望并不及他们,如何调遣得灵便?毋庸再言。” 这话说得倒也极有道理,高岳并没有将骑兵奇袭黑水当做场单纯的军事行动,而是将其上升到决定统万城之战胜负的战略高度,而战略层面上能将北路军(徐抱晖、康日知)和东路军(杜黄裳)指挥得动的,只有高岳本人。 所以听到这番话后,高固、张敬则等都知兵马使们也都服膺,表示接受。 很快,鱼河堡大营的中垒处,将士们欢呼雀跃高岳登上高台,正式叫人打开军资库,把先前欠定武、义宁两军士兵们的三十万贯钱帛,又加了十万贯的利钱,接着又从度支司后继支付来的二百三十万贯钱帛里,再抽出三十万贯来,合计七十万贯,悉数发放下去,“攻陷白城子后,再发五十万贯钱!”高岳的战前动员话语很简略,但足以让大军为之而狂热。 另外,对前来追随作战的熟羌义从们,高岳同样没有亏待:每名羌骑除去口分粮和马匹草料外,更发一贯的“修兵杖钱”,还有三匹棉布。 此外高岳又拿出一百万贯钱来,声称诸路军马合聚围攻统万城时,再将其赏赐给其他诸军。 其余的钱财,高岳交付给营田水运副使王绍,最重要的用途便是支给兴元、凤翔、泾原、京畿和河东的各商队,把粮食、军器后勤运输承包给他们,自水陆各条路线,配给份额,运到前线营地里来。 就在大营内所有的将士摩拳擦掌、厉兵秣马,准备上阵进攻时,主帅的帐幕前,左面立着象征杀戮权力的斧钺,右面则立着象征指挥战争权力的白旄、牙旗和貔貅战旗,“党项僧”细封移鼠受邀来到高岳的面前。 和沸腾的营地氛围截然不同,移鼠的表情依旧十分平静。 “对白城子的战事箭在弦上,谁也不清楚,这场战事到底会死多少人。但我相信,死去的大部分还是平夏部的党项。”高岳的这番话,让移鼠的眉眼稍微颤抖下。 没错,虽则誓言要将此身贡献给神,但一旦牵涉到故土、故族,哪怕是移鼠,内心也会微妙的波动。 此刻野诗良弼立在高岳的旁侧,不断把这位的话语通译成党项土话,对移鼠继续说到:“以前你在米脂城塞下曾说过,所有的党项,无论是东山、南山、六府、离石还是平夏,都受到了邪神和萨满的蛊惑,他们的命就得全献祭去贺兰山(说道这个,野诗良弼的脸色也是戚戚然的),他们不信仰真正的帝天之神,帝天之神便派遣我来,用利剑杀戮,用马鞭奴役,作为对全党项的惩罚。先前是米脂,而今则是白城子了。” “这是迷信不悟者的应得之罪。”移鼠如是回答。 高岳笑起来,“听说你曾在奈王井的雪原里,救过贼酋拓跋朝晖,既罪有应得,为何当初还要救他性命?” 移鼠将两掌的手指交叉:“因为那时我并未得到帝天神的召唤,奈王井当我被一名沙陀骑兵的刀锋劈中,倒在冰冷的雪上时,我能听到脖子中的血在流出,在蒸腾,那时的我感到的是深不见底的绝望,然后我才见到了帝天神灵,他救活我,并告诉我一切的谜底这场对唐人的战争,结果是无法逆转的,因为它不是一场敌我依靠勇力和智谋决出胜负的战争,而只是帝天对党项的惩戒。” “可你还是希望更多的党项,在赎罪的同时,获得生命保全,换言之只有生命保全下来,才能彻悟而赎清罪过,对否。”高岳很犀利地指出了移鼠冒着危险,在先前赶赴到米脂的原因。 “我愿肩负所有党项的罪愆。”移鼠低下头来,反复说着这句话。 真是不晓得他是达到了真正的修为境界,还是单纯的精神臆想病症。 “那,就跟着我的骑兵,一起行动吧,你可以亲眼见证白城子的陷落。” 对于高岳的这个要求,移鼠是沉默的。 可高岳随后通过野诗良弼对他说:“这也是在帮你的帝天教,既然你说所有党项的不信者都是有罪的,那只能通过战火、恫吓和强迫,才能让他们认知到这一点,这些东西全可以由我来提供,你只负责劝导他们降服、改信和赎罪就行。” 移鼠其实是很聪明的,他迅速明白了高岳的意思。 高岳对他,似乎也更有亲近的感觉。 毕竟一位自诩为帝天神的代言人兼救世主,一位满心期许自己为弥勒的降世。 都是大号的神棍,不过移鼠是明的,高岳是暗藏于心的。 最终,移鼠答应了高岳,要带着自己的门徒,加入队伍当中。 “将统万城里的人,从浩劫里拯救出来,让他们改信帝天教!”这是移鼠认为自己此行,所担负的神圣使命。 节制奉化、奉诚两军的门下侍郎杜黄裳,已自岚州的合河关津渡过黄河,又长驱七十里至栏杆山处,而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此刻也亲率三千精骑,越麟州界,和杜黄裳会师。 杜黄裳的行军路线,正和玄宗时张说击灭康待宾的相同:开元九年,河朔地区的胡人康待宾谋反,和当地党项勾结,肆掠河东和朔方交界地,当时检校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张说统率步骑万人,自合河津渡河而西,大破康待宾,一直追击杂胡、党项至骆驼堰,党项各部投降,张说便奏请朝廷,在此地设置麟州,“以安置党项余烬”。 可这次杜黄裳明白,无论朝廷也好,还是高岳也罢,已不准备再让党项留存什么“余烬”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3.疾驰河套地 栏杆山至瓦浪间,奉化、奉诚、振武三军连骑十多里,高岳派遣来的传令司虞侯李宪,自鱼河堡疾驰而来,叩拜在杜黄裳的马前,称奉汲公的命令,特邀杜门郎简拔精骑,涉帝源川,入统万城北侧的黑水川,汲公在彼处策应。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李宪的用语很巧妙,对杜用了“邀”这个字眼。 杜黄裳先是吃惊这高岳身为前线的最高指挥官,居然亲自领骑兵迂回包夹,真的是匪夷所思,但很快他又大笑起来,心中想到当初在菊水阻截擒拿叛贼李希烈时,他就晓得高岳是个想到就做到的人,他之所以亲自督战,那黑水应该就是夺取整个统万城的关键处。 于是杜黄裳很快就传令:本人和李工尚(河东节度使李自良官拜检校工部尚书)督率步军、辎重粮秣往银州鱼河堡方向前进,而张光晟将军领三千振武骑兵一路,目标直指骆驼堰,沿路清扫叛羌蕃落;浑侍中领奉化、奉诚共四千骑兵,目标直指沃野泊,准备和高汲公的兵马会师。 张光晟、浑,一个先前就在代北、振武久历沙场,一个先前随郭子仪的朔方军转战各地,对当地的地理环境可谓熟悉,对骑兵长途奔袭更是拿手。很快,他俩领着浩浩荡荡的骑兵,宛若两道巨大的铁钳,开始往契吴山以东的广袤沙漠、草野和湖泊迅速伸展。 就在张和浑两位大将自东而西奔袭时,高岳的骑兵们正由南而北,于统万城的东侧活动着。 六营骑兵飞扬着战旗于前,数千熟羌义从骑马于后,其中高岳本人,也骑乘着日行千里的南诏神驹“大厘雪”,伴随着万千儿郎、城傍们一起沿帝源川的西岸驰骋着。 战前,皇帝曾关切地问他,南诏和我唐随后就会在洱海的点苍山正式会盟,先前异牟寻的弟弟凑罗栋已入朝交纳信物,并送给朕一匹绝好宝马,卿此次征剿党项,多在白于山北大野大泽当中行动,少不得要策马奔腾,不妨朕便将这匹宝马赐予卿。 高岳热泪盈眶,说陛下错爱,可陛下的坐骑乃是载过圣人的,岂容俗人躯体再加沾染?臣怎敢僭越,领受陛下美意即可。 整条帝源川,在高岳飞动的衣袂间往后急退着,呼啸的风中,高岳看到这条河川十分奇特,两岸极度陡峭,宛若悬崖,是条隔绝东西的堑壕。 而堑壕往西看,都是荒野。 不,“荒野”这个词汇来形容不是特别确切,准确来说,朔方或者说河套地区只是个“准沙漠”,它也有山却不多,有七个比较大的湖泊,其中五个是盐湖,两个是淡水湖,内腹有极为宽广的沙漠,但也有极为丰美的水草地,再加上河套至白于山间地带有四个角落,都堪称极为富庶的农耕地区,绝对的“金角银边”:西南角的灵武,西北角的丰州天德军,东北角的胜州,还有东角的米脂到富原地区,都以土地肥沃著称,再加上此地盛产良马、青白盐,所以“黄河百害,惟富一套”的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 现在就要清扫这里的党项,用党项为内陆的工坊提供人力,同时也用戍卒和移民前来充实这里,巩固华夏北疆的防线。 整支骑兵的行动可以用神速和高效来形容,因高岳事前就让三衙刊印了贾耽所著的《四夷七道兵志图》数十册,颁发给各统军大将们,并且要求熟记,内里关于朔方的各条要道、里程和关隘要地记录十分详尽,绝无迷路可能。 三日后,高岳便饮马黑水川,他向西望去,即是巍峨雄伟的契吴山,当年赫连勃勃曾北游至此,发出慨叹说,“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这时赫连勃勃才下定决心,在这座山的南面筑一雄伟的城市,即后来的统万城,故而此城的地理态势即是“背名山(北面是契吴山)而面洪流(南面靠无定河),左河津而右重塞(无定河也绕过统万城的东面,故而有此左右之说,古代地图请反着看)”。 无数唐军骑兵们风尘仆仆,跃下了战马后,就牵拉着它们至黑水边饮水,有的则从褡裢里掏出些青色的碎盐块,让自己的亲密战友伸长舌头舔舐。 不久,义宁军马军都知兵马使扶余淮喊着汉话,而明怀义、野诗良弼则喊着党项土话,扬鞭骑马从休憩的大军间穿过,大呼不要懈怠,不准脱去铠甲,不准扔下兵器,全军列阵,火速抢占黑水南岸,马头统统面向白城子! 此刻白城子,东西两座城间,也是人马鼎沸的景象,巨大高耸的角楼往外凸出的勾栏上,夏的戍卒正举着火把,不断迅速地摇晃着,城下环绕疾驰的斥候则不断抬手,对着城堞喊着话: “唐军至矣!” “唐军大批骑兵,不知万千,已至城北七十里外契吴山黑水处!” 内城的真珠楼上,元晖听到这个消息后,浑身因惊惧而颤栗,他说:“泥香王子和朕的两位皇子......” 因为恰好此刻,泥香王子和元隆、元盛,正领着两万名夏骑,出了统万城,准备过契吴山以西,赶赴石子岭,再化整为零,伺机游击,策应马上的统万城保卫战。 按照事前的情报,高岳主力(高固、张敬则)正沿无定河,往统万城东面而来。 至于贾耽和高崇文的主力,则也刚刚到统万城西南的红柳河(无定河上游,两岸多有红柳树而得名,古代也叫奢延水)。 可谁想到高岳忽然统领一支骑兵大队,切断了统万城北面的黑水处。 毫无疑问,泥香王子准备去“游击”的队伍,才刚出城,就得在契吴山脚下和高岳的骑兵碰个正着。 当天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间)末尾,高岳、移鼠,在米原、野诗良弼和司波大野的卫护下,登上了契吴山。 山腰上矗立着赫连勃勃的庙宇,这位大夏皇帝的墓地也在此处,因城垣也为白色,故而叫“白城”,也叫“契吴城”,原本坍圮得厉害,而后元晖占据统万城称帝,自认为和赫连勃勃有香火情,便将此地修缮一新。 在高岳之前来的唐兵们,把赫连庙里不及逃走的几位“厮”(萨满巫师)给抓住,挨个切下了脑袋,尸体抛入山涧之中。 站在庙宇勾栏上远望的高岳,指着远方天际下出现的大批大批夏人骑兵,“奇哉,叛羌居然主动来应战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4.狼火耀黑水 “是否要燃起出战的狼火?”米原请示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颔首,“我军长途奔袭而来,但求和叛羌主力一战,不然干粮和草料耗尽,野外又无法求食,局势便危险了。” “是否要等北路和西路的援兵?”另外位虞侯问到。 “不必,绝不能让这股叛羌骑兵过契吴山,否则他们散入大漠当中,再四出抄袭我军粮道,便会误了大事,只要能夺取契吴山到白城子间这地界的话,敌人门户尽丧,优势便尽掌握在我等手中,叛羌只能坐困而亡,出战!”高岳当机立断。 这时,立在庙柱后,光着脑袋只梳着一根辫子的司波大野,手里握着奚刀,满心盘算着:“什么时候我才能像这唐家高岳般威势冲天,不,不能久在唐家营下苟存,得尽快窥得那什么神雷火药的秘密,而后便远走大漠,早晚重兴我弥药司氏的荣光......” 不久,一万多背依高山、黑水布好阵势的唐军骑兵,听到了赫连勃勃庙宇里传来的咚咚咚大鼓声音,当他们回首望去,山巅上已升起了黑白貔貅大旗。 这是出战的讯号。 最前方担当游骑斥候的,是二百名定武军游骑营将士,他们的马匹散落得比较广,由骑将朱博、沙通带领,是整支队伍前沿的双目。 漠漠大野当中,这群游骑很快就看到了无穷无尽的叛羌骑兵队伍,竖着杏黄色的旗幡,中间还夹杂着许许多多的牛羊骆驼,正对着己方所占据的契吴山涌来。 当然,唐军目为“叛羌”的,正是夏人骑兵,他们由泥香王子带领,内里还有元隆和元盛两位幼小的“皇子”。 泥香王子也没想到,他们出城走了不到六十里路,居然眼睁睁就在契吴山下,出现无数唐家骑兵。 风中,契吴山上的狼火飞舞,光照林麓,冒出的烟缭绕在黑水之上。 接着那烟飞扬的速度越来越快,就像条黑色的绸带似的,忽上忽下,被牵扯撕裂为无数道的丝线契吴山上的乌云开始翻滚四合起来,风越来越烈,而阵阵鼓声里,各色衣甲的唐军战骑,一支幢队一支幢队,层层叠叠,密密压压地挨着,马蹄小跑着,开始不断往己方的阵队逼来。 这是场毫无预兆的战斗! “速让二位皇子回统万城。”泥香王子在战前头脑还是清醒的,当即对身旁的侍卫呼喊起来。 “叛羌若前,则上前搏战;叛羌若退,则急速追击。”赫连庙处,登高督战的高岳如此号令。 旁边的移鼠也紧张地瞪大了双眼。 就在夏人护送二位皇子车辆的骑兵队伍,朝着相反的方向,开始脱离泥香王子的主力骑兵队伍时,统万城的角楼处,元晖攀登其上,正在让城内的队伍打开北面的“平朔门”,赶赴救援泥香王子。 唐军骑兵在渡过黑水,便重新披挂齐整,背靠依托契吴山列阵,故而战备较为充分: 义宁军大将扶余淮督骠骑、轻骑、战骑三营,居于左翼;定武军大将明怀义督陷骑、突骑、游骑三营居于右翼;两翼互成犄角之势,居中的为四千名熟羌义从骑兵,由颇超怡磨、司波大野分统。 同时高岳还命野诗良弼领剩余两千熟羌义从,至契吴山的西南角林地里设伏。 所以赫连庙中,只有高岳以下二十余三衙人员,携鼓角战旗指挥而已。 “砰”,脆亮的炮声响起。 接着便是炮声不绝。 唐军骑兵阵势在推进到距泥香王子大约二百步开外时,率先实施了炮火攻击。 炮是一石重量的轻型虎踞炮,共有十二门,是唐军队中的骆驼驮运,一路携来。 此刻,成群的骆驼乖乖地横着伏在草地上,炮就架在两座驼峰间,炮手便呆在骆驼身后操控,他们将子铳搁入到母炮的腹中,用木托抵紧,塞入弹丸和药炮后,便点燃捻子,于是炮口迅速抖动下,蹿出一股青烟,伴随着火光的闪烁,弹丸拖曳着烟,依次飞掠入夏人骑兵的前阵,当即就有许多夏骑被击翻在地,不断有失却主人的战马在烟雾里乱窜逃逸。 一发射击完毕,发热冒烟的子铳就被取出,咕噜噜扔在一旁,而后便塞入另外个,继续发射。 只见骆驼围里,炮火迅猛激烈,火团不断闪现,硝烟是纷纷扬扬。 高岳治下的军队,不管是骑兵也好步兵也罢,都有极其严重的火力不足症,所以就算是骑兵们几百里奔袭,也要携带轻型火炮,开战时先搞一通火力准备。 恰好是顺风的方位,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和马蹄声当中,唐军中央的熟羌骑兵们抢先拉起弓弦,或扬起手里的弯刀,在炮击暂歇后,对当面的夏骑发起突击。 党项土话的叫骂声四起,夏人怒骂当面,这群为唐军前驱的所谓熟羌义从们,就在一年前还是和他们比肩抗唐的六府、离石党项,可而今却调转马头,杀起了同种的手足。 然而熟羌杀夏人起来,比唐人还要狠。 无数骑兵对着穿梭而过,箭矢和刀光密集交错着,尸身从马鞍上坠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也很快就掩盖于震天动地的蹄声下。 双方的中央战线正在猛烈交合错动。 唐军骑兵的两翼此刻像不断伸展的牛角,或雁翅,正奔腾着,要包夹夏人的队伍。 夏人骑兵同样运动两翼,上前搏战。 然而一接触起来,夏人才察觉到,义宁军打首的战骑营,和定武军打首的陷骑营,人马一体,人披痦子甲,马披统备马甲,骑士头顶铁盔,外罩件丝袍,内衬棉衣,仅露出一对眼睛,所向披靡,夏人箭矢虽纷飞而至,可却无法伤及他们分毫。 等到十步之内,战骑营和陷骑营才开始引弓发箭,箭镞为尖利的粗针形状,夏骑本来就没什么铠甲,中箭者往往被一击贯颅,或透破后背,当即殒命;而其他各两营的骑兵,便趁机持马槊、狼牙棒、朴刀掩杀而至,驱散夏人两翼的骑兵,并开始合拢包抄中核。 泥香王子见势不妙,就放倒阵中的杏黄色大旗,要求所有夏人四散突围,发挥他们轻骑兵的优势。 夏人开始败逃,唐军骑兵则死死跟在其后,左右驰射,挨个将夏人自背后射毙。 看到无数夏人变成尸体,倒在唐军的铁蹄下,散落在契吴山的原野当中,于赫连庙观战的移鼠不由得浮出悲戚怜悯的神色,将双手交叉合拢起来,不断呼喊着帝天的慈悲。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5.拓跋盛就擒 然而降临在黑水草野上的,只有帝天对平夏部党项的惩戒。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夏骑在奔逸时,一个接着一个,被利箭射落,或被唐军刀剑劈砍,坠亡马下。 有的还回身拉弓,发出所谓的回马箭,可这有什么用呢?唐军骑兵身上的甲胄精良,兽骨做的箭镞,根本无力将其贯穿。 夏的山南大王泥香王子右手手腕中箭,流下的血将裤腿都染尽,索性用缰绳将自己的右手捆住,然后继续挥动左手里的羌剑,和追袭来的唐骑奋战。 “你们全是弱者,别进行着无畏的抵抗,降服吧!”奋进的旗幡之下,连仆从唐家的司波大野也忍不住咆哮着,他看到被杀死的夏人,其实绝大部分头顶上只有毡帽或压耳帽,身躯上也没有任何铠甲,己方只要稍微砍一下,或者射一箭,他们便非死即伤,这种单边的近似屠杀的行为,让和平夏部有血海深仇的司波大野,也忍不住流出泪水来。 一名年老的夏人,在司波大野的战马即将追及他时,便调转了马头,手擎着一根粗陋的铁头棒,要来砸击司波大野。 在交手的瞬间,司波大野看到这老人的眼神里,并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武,其实只剩下绝望惊惧。 本能的,司波大野扬起手里锋利无匹的奚刀,自下斜着往上一拟,对面冲来的那位老夏人,铁头棒脱手,张开了双臂,脖子和肩膀被切割开来,身影急速往后仰,血带着好听的呼啸声,飞扬而起,扑哧溅射到司波大野的眉骨上热乎乎的腥味扑鼻而来。 “啊,愚蠢!”司波大野愤怒了,他的马蹄继续往前,又狠狠握着奚刀,左刺右斫,连续杀死了好几名奔窜的夏人。 这时,望见夏人前阵已开始败退,而护送二位皇子的后阵也已奔出数里,前后阵拉开了较大的距离:预先埋伏在契吴山西南角林地的野诗良弼,果决抓住这个时机,带领两千羌骑呐喊着冲出,横着切入进来,彻底将夏军撕裂成不能相顾的两截。 就在此刻,赫连庙上督战的高岳,忽然觉得迎面转来了烈风,吹得他双眼几乎都要无法睁开,他急忙回头望去,山巅上的貔貅战旗的旗角旋了过去,而狼烟的方向也倒了过来,“风向变了!?”契吴山上的树林在大风中翻涌,发出潮水般深厚的响动。 果然,一时间唐军由顺风变为了逆风,战场上飞沙走石,都没见过如此猛烈的风,很多人伏在马鞍上,本能地贴稳身躯,在原地打转,很难再往前追击,原本准备抵前再用“百子铳”发射散弹的骆驼炮们,也只能缩在骆驼的身后,动弹不得。 只有野诗良弼的骑兵,横贯整个战场的腰部,一面和泥香王子的部众死战,一面又追袭夏国皇子的车队:虽然他们还不晓得这里面有两个幼小“大人物”。 手持铁锏披头散发的明怀义,还是全身贯重甲握着长槊的扶余淮,暂时都犹豫了起来,在这么大的风里,还能不能再深入追击下去。 这时,契吴山下,奔出一个雪白的点,越来越近,那正是高岳,骑着大厘雪的高岳,这位不顾三衙的阻拦,径自奔向了满是尸体和伤员的战场,“追击,给我追击!” 高岳不断地喊着,接着他噌一声,拔出了云浮铎鞘,剑芒似乎能将扑面而来的劲风给劈开,声音竭尽所能地传向了正在逡巡的己方骑兵们,“我是汲公,不要顾忌风沙,给我追击,不前者,斩!” 很快,伴在高岳身边,继续持槊往前的骑兵,是越来越多。 “不要停留,追击!”明怀义扬起铁锏喊到。 “不放叛羌半个人回去,追!”那边扶余淮也举高马槊,对身后的部众鼓舞说。 短暂的惊慌后,唐军的骑兵们继续把战旗裹在铠甲包覆的身躯上,咬着牙,有的索性闭着眼,逆着狂风向前,追击。 狂舞风沙里,义宁军大将扶余淮,手持长槊,见前面有位党项人的首领打扮的,右手似乎受伤拖着,正在往统万城方向奔驰,于是扶余淮闭住一只眼,另外只眼勉力睁开,死死盯住长槊的刃尖,与其连成一条直线,口中不作声,策马追上那人,和他保持住十多尺开外的距离,而后悄然而娴熟地将马槊搭在对方的左肩,冷不丁大吼声,“羌贼受死!” 那人惊怖的瞬间,随着这吼声本能扭过头来。 扶余淮迅捷把马槊刃尖往前一刺,便贯穿了那人的咽喉。 那人当即被刺出五六尺,倒着从马上摔下,滚了几滚,就丧命在草丛之中。 扶余淮收回平握着马槊,策马在其尸体边绕了两圈,叫几名赶来的义宁军骑兵:你们将这位的头颅割下,看起来是个首领。 事后检点时查明,扶余淮刺杀的这位,正是伪夏的山南大王泥香王子。 “啊!”在战场另外一端,野诗良弼的骑兵左右雁行,追上了一辆有装饰的马车,马车四面的夏骑见不免,纷纷转身死战。 混战间,统万城方向已冲出大批援兵,要来策应救援。 相距仅有二里地时,野诗良弼亲自带着亲兵赶来,将被困住车辆的夏人统统杀死。 这时一名身着丝衣,年龄大约十三四岁的男孩,忽然从车里跳出。 混乱里,一支箭飞来,正中这男孩的肋骨,他往后踉跄了下,脸色惨白地靠在不再转动的车轮上,慢慢蹲坐下来,看着围过来的敌人。 野诗良弼骑着马靠近,“你是拓跋朝晖的儿子......” “是,我是青天子兀卒之子,元隆。”那男孩挣扎着说完自己的身份后,漂亮的眼珠便凝结住了,长长的睫毛不再闪动。 他死了。 野诗良弼伸出刀刃,将车染满血迹的帷幕给挑开,看到里面还有个更小的,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在里面因害怕而颤抖个不停。 “你是拓跋朝晖的另外个儿子,叫拓跋盛。”说完这句,几名野诗部的骑兵就将连哭喊都不敢发出的拓跋盛扯出,捆在了马上。 统万城出来的夏军援兵,多是步卒,见到己方泥香王子的骑兵已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无不大哭悲号,结成阵势,手握武器,要和唐军决死战。 可此时已是日暮时分,达成目标的唐军骑兵散开,将战场上还残留口气的夏人伤兵,统统补杀,随后徐徐后撤,并不和列阵的夏军步卒纠缠。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6.各路军取齐 入夜后,夏人收敛己方士兵时举着的火把,在荒原上是繁若星辰,伴随着凄厉的哭声,与尸骸的腥臭混合,随着狂风直吹到契吴山上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而得胜归来的唐军,则也抢着在山脚处砍伐木材,不敢懈怠,环绕赫连庙所在的白色契吴城立木栅宿营。 支起的帐幕烛火下,高岳很满意此次对战的结果,并让随己而来的周子平,详细统计好将士们的斩获,这时拓跋朝晖的幼子盛,被高岳的牙兵推入进来。 “我不会斩你,不过希望你和这位名叫移鼠的帝天僧,在合适时机去白城子,劝说你的父亲投降,你平夏部没有任何得胜或脱逃的可能。”高岳语气温和,对拓跋盛如此说到。 这会儿盛看到了对方口中的“帝天僧”,也就是叫移鼠的男子,他神色十分祥和,一双眼睛很静谧地看着自己。 这会儿几位大将入帐,请示高岳下步是否该乘胜追击,直迫统万城下。 “不,先前利在急战,现在我军既已夺取契吴山和黑水,便无落败之忧,在此催促徐抱晖、张光晟、杜黄裳和康日知的兵马聚合。”想了下,高岳又补充下,“而后派遣熟羌义从的轻骑,轮番抄掠统万城四周,将叛羌尽量全都逼回城中,或驱散出去。” 而后,唐军很快就围绕着统万城,开始了轻骑兵式的劫掠,这对刚刚形成“半游牧半定居”模式的夏国政权来说非常有作用:大部分的蕃落营帐都在统万城下聚居,不少酋长头人已开始营造馆舍定居闪电飞驰而至的唐军,大部分是熟羌义从,抛掷火把烧毁建筑,或射杀掠夺夏人妇孺和他们的牲畜。 得知泥香王子战死,自己两个儿子生死未卜的青天子元晖,面如死灰,几乎丧尽了所有的斗志,此刻便听从麾下的劝告,将城外遭到唐骑袭扰攻击的蕃落男女,统统迁到城内来。 同时高岳也趁机,在不断收缩包围网。 不久,徐抱晖、康日知领七千骑,在攻陷统万城北二百里开外的榆多勒城后,又夺占了石子岭,得到高岳的指令,便南下来黑水与之会师,加入对统万城的攻击。 和二位节帅一道来的,还有回纥的一员“梅录”(将军之意)和三千回纥铁骑,这位梅录叫药罗葛灵,为武义可汗的养子,在回纥国内很有权势,极受可汗的信任。 但实际药罗葛灵是个汉人,本来姓吕,因擅长谋划才于大漠出头头地的,也正因如此,高岳和他结好交厚。从药罗葛灵口中,高岳明白他的任务,明里是协助武义可汗的准岳父,也即是唐家平统万城的,但暗中他还负责向唐家索取今年的“市马钱”,此外还有迎接德阳公主出嫁。 高岳就对他说:“只要一下统万城,公主婚嫁队列即刻沿此地直通天德军城,随即贵家可汗便能来迎亲,兄还可带回十万匹上好布帛,充我唐的市马钱。” 药罗葛灵大喜,表示我们回纥会全力帮忙。 这时高岳就趁机拉拢药罗葛灵,“我唐和回纥通婚后,便是一家人,兄以后但有任何事,只顾告诉仆即可。” 这药罗葛灵虽然身份成了回纥人,可骨子里还是汉人,汉人和汉人间的交流他当然能神会,当即诚惶诚恐,表示愿和高岳通好。 高岳便答应他,仆马上就奏请朝廷,授兄检校仆射的官衔,从此你在唐和回纥两国里,都是贵不可言。 作为回报,药罗葛灵就答应高岳,一旦婚礼大功告成,他就劝说武义可汗出兵五万,自北庭配合唐家,狠狠打击西蕃! 两位权臣一拍即合。 不久,浑领四千骑兵,也抵达了沃野泊,和高岳会师。 接着张光晟的三千振武骑兵也自骆驼堰而来,不但张本人到位,在胜州的西界处,原本内迁的一部吐谷浑赫连奉,领着族人三千帐来投奔张光晟,表示要依附唐家,和平夏部党项割裂友谊。 各部取齐后,高岳便下令,全军大举南下,至统万城的北原处屯营。 十月二十日,高固、张敬则领三万步卒,携带铜炮、车辆和辎重,也已到统万城的东处,并在无定河处搭建数座浮桥,和高岳的军营相通起来。 城中夏人曾出动两千轻骑想争夺焚烧浮桥,被定武军布设的虎踞炮一顿猛射,败退了回去。 又过两日,贾耽所督的唐军旗帜在南山和西原出现:在贾耽巧妙的部署下,西路唐军分为两线,夹着奢延水布阵,南山为保大、静塞、神策决胜各军,西原为朱邪尽忠和慕容俊超两部骑兵,同样在水川上,贾耽下令搭起四座浮桥。 如是,唐军加上依附的仆从军,共十万人,四面合围统万城。 大明宫内,皇帝脸色阴沉万分。 果然现在关东各方镇,都在拉着朝廷的后腿。 刚刚被朝廷认可旌节的宣武刘士宁,就迫不及待地巡视辖境内的各州县,然后忽然将朝廷委任的宋州刺史给赶走,换上了刘逸准,随即刘士宁才假模假样地上奏,请求朝廷认可。 朝廷多次下诏,叫田绪和李纳毁掉德州的三汊城,以免彼处成为魏博和淄青相连勾结之地,可两位节度使对朝廷置若罔闻,反倒开始加固增修三汊城的城堞。 最嚣张的还是淮西吴少诚,他居然擅自决开司河和洧河,给本镇的农田灌溉,然后两河带着漕运河水一起流入到淮西去了,漕河居然干涸见底,朝廷的船只根本不得过! 皇帝大怒,连续下达诏书叱责吴少诚,可吴充耳不闻。 最后皇帝想到,全国的精兵强将都被派去征讨统万城了,西北和西南也在全力支持这场战事,朕不能以小忿乱大局,只能派遣中官,加封吴少诚为检校司空,这才让吴重新答应把堤坝筑起,但出人出钱修堤的还是朝廷。 “朝廷待我如婴儿,不啼哭便不会来哺育。”吴少诚事后洋洋得意地对谋士李元平如此说到。 “你给朕等着,等高三从统万城凯旋,自当与你淮西好好算账!”皇帝咬牙切齿,心中恨意也愈发强烈起来。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7.御驾亲征讨 “高三啊,你给朕尽心征讨。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就在皇帝期待时,当真是事遂心愿: 九重宫阙处,京西监军院的人,骑着马过中渭桥,抵达玄武门,高声疾呼: “汲公在朔方黑水处,对叛乱党项取得大捷了,斩首近万!” “逆贼拓跋朝晖已坐困白城子,被我唐将士团团围定,土崩瓦解之势已成定局!” 欣喜万分的皇帝当即坐在金銮殿当中,召见数位翰林学士,激动地对他们说,平羌在即了,你们速速草拟慰劳的制文,去送给高卿。 当翰林学士们领命而退后,皇帝又宣入内库弓箭使霍忠唐,同样告诉他,朔方黑水大捷了。 霍忠唐顿时也欢喜到落泪。 “你自大盈琼林库中支出二十万贯激赏钱,速速送往前线去。” 同时,恰好今天为王公、命妇、大臣们云集光顺门前,向皇帝问候起居的日子。 从泾州百里城赶来的普王,声称有要事向陛下禀告。 “什么,御驾亲征?”金銮殿内,当普王单独对自己说出这个想法时,皇帝最初是愕然的。 但很快,就好像有几百只蚂蚁在他周身和心头爬动啮咬,是痒痒无比。 普王果然会投自己所好。 趁着这大捷的同时,朕还不顺势上去,借着这股东风,君臣两开花,岂不美哉。 不过皇帝还是有点害怕,他嗫喏着问普王,“征讨党项的是朕所设立的御营各军没错,不过高岳临行前,朕曾答应他,连各路监军使都不得对战事指手画脚,前线各方都由你都统长史负责,如朕御驾亲征,高岳他不高兴的话,为之奈何?” 普王就说:“汲公虽在黑水取得大捷,可党项依旧在白城子负隅顽抗,这时陛下亲临,我军士气必然大振,一鼓作气攻陷城池,这也是得蒙陛下您的威灵之福啊!” 这么一说,皇帝顿时觉得朕对于整个战局太重要了。 况且高岳曾经和自己问对时,也答应过,对叛羌扫尾时,朕是可以御驾亲征的嘛。 看着皇帝走来走去,焦躁不安,普王就再进一步,说和汲公的交涉便交给小王我了,旬日内必给陛下好消息。 “且慢,朕要是亲征的话,这京师和政事堂......” “太子如今已是壮龄,可以监国了,况且还有董中郎和陆门郎两位宰臣留后,陛下何忧之有呢。”普王这话,让皇帝立刻喜笑颜开。 对啊,就此让太子锻炼下实际的政务,也是好的。 “嗯,朕也曾是天下兵马元帅,那过去的戎马岁月时时刻刻激荡在朕的心底,便传话给汲公,只说朕想要登统万城南山处,凭轼观军校、儿郎们围猎叛羌。” 好几百里外的统万城,沿着奢延水、无定河的河畔和山谷,唐军营垒漫山遍野,宛若鱼鳞般密集,其中高岳在城北的空旷地,要求士兵掘出三处炮垒来,共架设大铜炮三十五门,每日自不同角度,交叉轰击统万城平朔门两侧的城墙和角楼。 沉重的炮弹不断射中在统万城高耸的角楼上,可这名城的坚固程度真的不同凡响,往往只是飞溅起一些白色的粉末烟雾,炮弹便坠落下来,打了数日,直到把事前所携带的炮弹打完,也未能轰塌任何一段城墙来。 同样的,神策决胜军在统万城南面“朝宋门”,架设的八门火炮,所遭遇的局面也是如此。 “暂且不用轰下去,让张保百带一千兵马,在契吴山上砍伐大树,再运到营地里来。”此外高岳还派人,要他们从葭芦山、米脂处紧急调运更多的神雷药和弹丸来。 “逸崧,对此城还是要攻心策略为上啊!”杜黄裳建言道。 高岳点点头,说门郎此言仆受益良多,统万城虽大,储存粮食充裕,但毕竟有限,承载不了近十万的平夏部族人,拓跋朝晖已开始往外疏散,其实说是疏散,在我唐围城营垒前和轻骑的游走抓捕下,基本全都被俘虏。据我测算,整座统万城站城墙守垛口、守敌楼,还有内城里的预备军力,统统加在一起,也不过一万五千到两万人左右,下面便是攻心和奇袭的战术了。 毕竟拓跋朝晖的小儿子在我们的手中。 杜黄裳退去后,高岳回到帐幕的后庭处,隔着屏风,梳着男子发髻穿着猎衣的阿藏也即是崔云裳转了出来,“姊夫。” “嗯。”高岳答应着,接着便和阿藏在屏风后,仔细交谈了很长时间...... “圣主要来此御驾亲征?”来日,当高岳集合诸位于帐幕中议事时,贾耽、杜黄裳等无不色变。 “圣主只是说要观猎且亲手分发激赏钱而已,并没说要指麾战事。”高岳宽慰说。 可众人犹自脸色苍白,内心不安。 “那逸崧你?”贾耽如此询问高岳的态度。 “其实圣主来此观猎督战也好,一来可落敌胆气,二来激励三军将士,三来白城子陷落后,圣主可亲临大河,威震塞外(指回纥),顺便将德阳公主送嫁,并让武义可汗出大军,配合我唐随后光复河陇的大举。”高岳居然赞同御驾亲征,另外他还敏锐指出,这样还能震慑下关东那些蠢蠢欲动图谋不轨的方镇,可谓一举数得。 “那国事奈何?”杜黄裳便问。 毕竟先前出军讨伐统万城,就一下子出动了三位宰相(高岳、贾耽、杜黄裳)级别,和拓跋朝晖作战,可谓“三相一天子会战”。 现在我唐天子也要掺和进来,那可就是“三相二天子会战”了。 那朝堂可就空了,整个国政、国计,难道就指望陆贽吗?反正没人指望董晋的。 “太子聪敏仁爱,可上奏圣主,以太子监国。”高岳当即说出来,意思就是要看贾耽和杜黄裳的态度。 贾和杜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这样很迅速的,京西的神策护军中尉西门粲,就将“白城子前线的宰相们一致同意,并希望圣主车驾亲临朔方,以此激励将士用命平叛”的消息,传递到了长安城。 皇帝开心到几乎昏厥,当时就把霍忠唐来喊来,说二十万贯的激赏钱不够,给朕加到五十万。 霍有些为难,说今年盐利大损,在支百官俸禄、军队花销后,朝廷三司都要荡家底了,要不是西南西北各方镇支援,这仗都难以支撑下去,陛下您的内库也不富余啊,全激赏出去,以后成了定规,再减可就难了。 “让中官持朕的敕令,去关东、东南再宣索!”皇帝彻底不要脸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8.笔墨朱胶钱 当然,皇帝也不是完全白拿各镇诸侯的进奉的,他和霍忠唐等中官密商,干脆叫前去宣索的使者带着数百道空白的文武官告身去,你几个方镇不是喜欢搞“自置官属”吗?以此来吸纳当地的形势户,增强你的割据力量吗?方镇可以把这群人征辟为巡官、推官、支使,或者什么“摄县令”之类的,但这些全是“职”,想要“官”的话那还是得朝廷授予才正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些空白的告身皇帝说了,文官方面什么“博士”、“协律郎”、“司直”,到“检校x部员外郎”、“检校x部郎中”都有,武官方面什么“都尉”、“校尉”、“游击将军”也都有,除去流内官外,还有大批的流外官,供方镇幕府或衙门里的吏们选择,甚至还有文武散官,及赠官、命妇、爵位,这些时专门走方镇上层路线的,你死去的爹要不要赠官?你老婆想不想要当命妇?总之从九品到五品一应俱全,除了内侍省的品阶暂时不卖外,涵盖流内、流外、散、勋、卫所有种类的官衔中官们把这些空白告身带去淮西、汴宋、淄青、魏博等地,流内官、散官标价从五百贯钱到一万贯依次不等,流外官标价从二十贯到三百贯不等,爵位最贵,开国男爵是八千贯起,最低贱的是名存实亡的卫、勋官,都卖成了白菜价了。 告身聚敛的名目,是抄写告身所需的“笔墨朱胶钱”,当地有钱有权的想要得到什么官衔,对中官说就行,中官觉得可以,谈好价钱后双方两讫,把告身方的姓名抄录上去,而后再带回南省衙门里来,文官的告身便让吏部盖上符印,字样为“尚书吏部之印”,武官就让兵部办,字样为“尚书兵部之印”,同时花钱买流内官告身的,还能获赠一份皇帝亲笔的“御日影”墨敕(人主签名,还写上日期)作为永久纪念,由驿站给付给诸位,钱货分明,童叟无欺。 “陛下,古来朝廷设官以待贤才,列爵以褒忠烈,选举最忌伪滥,昔日韦废庶人在宫内,一日内出墨敕斜封官告身不下数百,最后头悬高树之上,明正典刑,这都是前代的教训,陛下怎可以九五至尊的身份,重蹈覆辙?这让叙班而进的忠直之士如何想?”得知皇帝要卖官鬻爵搞钱的陆贽,大惊失色,痛心疾首地趋入殿内,劝告皇帝收回成命。 可皇帝却说,京师内三省六部、御史台、诸寺监的官员不伪且滥就行了,他们的考核和陟黜全都交给陆九你这个宰相,朕让小使们去关东地,卖卖告身充作军费,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当年玄宗皇帝也是靠卖空白告身,去六胡州套取当地酋长的战马的,什么“买卖公职”、“借虏平寇”这些东西,我们李家玩起来丝毫没有心理负担的,不然你以为长安被攻陷多次还能苟回来是假的?天子守国门、死社稷?对不起,不可能的,不存在的,别瞎说,傻不是...... 这时在侧侍坐的翰林学士李吉甫也帮皇帝说话,“军国多事之秋,也只能权宜从变了。” 闹得陆贽面红耳赤,也只能愤懑长叹而出。 “弘宪啊,光是关东卖告身,是不是稍嫌不足?” 李吉甫便建言皇帝,也可往三川和荆南鄂岳湖南,还有江南东西去卖。 现在尤其是高岳治下的兴元府,和韦皋治下的蜀都府,那里面的商贾、富户可各个都是家财丰盈,人嘛有了钱,就像搞个告身风光风光,陛下你得抓住天下的人心所向啊! “有道理,京师内就不要卖了,影响不好。”皇帝就此拍板。 这时皇帝又问李吉甫说,告身能不能捆绑什么东西,再弄一笔钱呢? 李吉甫就回答说,皇帝可以伴随告身,再卖笏板、朱紫、绯衣、金银鱼袋。 “金银鱼袋,这......” “真正朝官的鱼袋内皆有符,而这批卖出去的鱼袋,就在外面绣一道金线或银线即可。” 而后大明宫的各“官坊”开始疯狂运作,制造告身的“周边”所谓的象牙笏板,就是木简刷些乳白漆;而什么紫衣、绯衣便用棉服印染;鱼袋就是普通织物袋子,外面绣道线而已。 可厉害的是,出去各方镇的中官们,售卖告身的生意居然出奇的好! 各方镇不但是幕府、衙署内的官吏,就是那些有钱的商户、形势户们,无不踊跃来买这告身,还有象笏、朝服、鱼袋等周边,还有相当多的方镇僚佐和将领为子弟、妻妾、还有死去的爹妈求散官、命妇和赠官的,都和发了疯似的。 淮西李元平,就花了万贯钱,给宠妾湘灵也就是那个长得有几分相似云和的,买了个县君夫人过过瘾。 连吴少诚的家奴各个都成为了都尉、校尉。 卖告身的中官到了兴元府来兜售生意,高岳妻子云韶心痒痒,觉得有趣,说要花钱给妹妹云和,侍妾芝惠各买个命妇。 云和急忙阻止,鄙夷地所这种墨敕斜封的东西根本不值得钱,怎配得我们的身份?花钱等于白花,不过是朝廷征敛的手段而已。 而芝惠也劝主母别乱花钱财,马上由三兄堂堂正正往朝廷请就可以了。 最后,云韶倒是花了五百贯钱,给兴元女塾的学官薛涛,买了个“试校书郎”的官衔,最初云韶还有点担心,就问那中官,女身能不能买流内官告身? 中官拍着胸脯说,莫要说可以,就算不可以,凭你郡公夫人的身份,给兴元府的哪个男学官买个命妇都成。 这话说的云韶有点伤感,她后来私下底对云和、芝惠说,当年卿卿得了集贤院正字的告身,和一袭青衫,回来交给我剪裁时,不晓得有多自豪多风光,可现在? “这种墨敕斜封的东西,哪里能和姊夫当初的青衫相提并论呢!”云和便宽慰阿姊说。 抱怨归抱怨,大卖了一通告身后,皇帝居然敛财了一百三十万贯钱,此外又向各个方镇宣索了七十多万贯。 关键时刻雪中送炭的,还有岭南经略节度使杜佑,和判盐铁司的张滂,前者在岭南搞蔗糖煞割务专营,把利润里的二十五万贯钱进奉来;而张滂见盐利大损,害怕失势,开始榷茶、榷酒,所得四十万贯钱,他是沿着汉川,然后转上津道再送到京师来的。 搞到钱的皇帝大手一挥,说御驾亲征开始!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9.皇太子监国 此前,陆贽、阳城等轮番进谏,反对贩售告身,也反对张滂刻剥茶酒之利,可皇帝干脆就躲在内宫当中,连延英问对都不召开了,整日指使宋若华、若昭姊妹,还有几位中人,替自己张罗准备巡幸的事宜。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一直到巡幸白于山出发前,皇帝才特意在紫宸殿召见了太子、董晋、陆贽三位。 他要让太子李诵监国。 太子监国在唐朝大约有四种模式。一种是太子权力已经可以掌控国家了,故而以监国的名义进一步为正式登基做跳板,这其中最典型的便是太宗皇帝和玄宗皇帝,前者在玄武门兵变成功后,其父李渊被迫让李世民监国;同样的,玄宗皇帝在诛杀韦后之后,得到大臣张说、姚崇、宋、郭元振的支持,让睿宗任自己为监国;第二种正常点,便是皇帝出征、巡幸后,需要有人坐镇朝堂,便会让太子或太孙监国,最典型的是太宗皇帝征伐高丽时,就下诏让太子李治来监国;第三种是皇帝在大病临终前,下诏让太子监国,希望实现皇权的顺利交接;当然还有最后一种,晚唐宦官掌握禁军和皇位废立大权,一旦弑杀皇帝后,就会迎戴个亲王来监国,最终把他推上皇位,作为傀儡。 现在皇帝所做的,当然是第二种模式。 太子李诵着远游冠,穿紫衫外罩白襦裙,虽然看起来身体还是虚弱,可明显气色较之以前要好得多。 皇帝便问了他几句,大概就是最近身体如何,读的是什么书,少阳院内的人事可还好之类的。 李诵一一作出答复,让皇帝还算满意,于是就对李诵嘱咐说:“朕巡幸观猎,你可在每旬日里择选两日,一日在西少阳院听内廷诸司的禀报;一日在东少阳院见神威军中尉及内外枢密使。” 不过皇帝明显不想让太子插手国政,便又对董晋和陆贽说,国事让二位大臣处分。 这样就很好了,朕巡幸后,太子就处分内部事务,顺便当个精神偶像,锻炼下治政能力;而外部的事务,还是让陆贽去办。 即便如此,太子李诵还是感恩戴德不已。 终于终于,我这个病弱之躯,也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了。 当太子回到西少阳院的“柿林馆”时,是神采飞扬,当少阳院使李忠言和太子妃萧氏来迎时,太子喜悦地告诉他俩,寡人马上要监国了。 萧妃正是郜国公主的女儿,这时也非常开心,急忙让太子的侧妃王氏、牛氏一起出来,要在柿林馆召开宴席庆贺。 “皇太子。”庭院当中,二位年轻的官员恰好到来,便对李诵行礼。 “二位先生......”太子看到他俩很高兴,便告诉对方,自己监国了。 这二位,一位叫王,杭州人,现在是翰林院的“书待诏”;另外一位叫王叔文,越州人,现在是翰林院的“棋待诏”。他俩都是李泌举荐到朝廷里来的,任翰林待诏。 当然翰林待诏不等于是翰林学士,学士本来确实是翰林院当中的一类,后来因职掌清要,便独立出来成为皇帝的秘书机构,而其他的待诏,只是因有一技之长为皇家服务而已:王是擅长书法,王叔文则是精通棋艺,不过闲散也有闲散的好处,二王很快就和皇太子厮混熟悉,经常出入少阳院,实则和太子间为好友关系。 这种好友关系,是皇帝所能接纳的,皇帝最忌讳的是太子和宰相、节度使交往密切,像王、王叔文这种小猫,不会放在心上。 很快,庭院当中太子就对二王说,我为监国时期,可以处理宫廷诸司事,首要便是要废除掉宫市和五坊小儿。 “太子如此做得太对了!”王用浓郁的吴地方言率先赞同。 因为宫市和五坊小儿,多次出宫采买,是强买强卖,在长安城的名声极差,民愤很大太子迫不及待要将其废掉,就是渴求自己为政的美声,搞个“开门红”。 可王叔文却很冷静,他对太子说:“不可。陛下在宫中,太子您每日做好视膳问安即可现在陛下巡幸在外,只是让太子每隔几日听诸司的禀报而已,并未授予处分权力,太子冒然废除宫市,如陛下不允,不但损害太子您的威信,还会招致中官嫉恨,也会让陛下认为您热衷干预外事,一旦有奸臣挑唆,必有忧患。” 这话说得太子如梦初醒,急忙向王叔文道谢,然后他就问王叔文,那么监国时期应该如何? “太子在内外朝已得部分人心,监国时只做分内事就好,结识交纳更多英才的事,便交给我俩。”王叔文和王如此说道。 太子对王叔文的回答很满意,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问:“此次寡人之所以能监国,据说是普王、高汲公、贾仆射和杜门郎集体推举的,不晓得......” 王叔文知道太子想问什么,他笑了笑,就说:“太子勿要关心这些,其实以高汲公这样的地位,已经不需要和太子有什么私人的往来,观望以往事迹,汲公明显还是愿意扶持翊戴太子的,汲公如此,普王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十一月初,大明宫北苑处,皇帝乘坐车驾,竖起各色旗帜,在三千神威军子弟的扈从下,浩浩荡荡出中渭桥,往白于山米脂方向而去。 过了米脂,便折往西面,“观猎”统万城。 走走停停,大约旬日后,皇帝车驾过了银城关。 这时候,高岳重新组织指挥了对统万城的攻击战。 此次,唐军在城北处,搭建起了硕大无比的新式抛石车,极大增强了攻城的威力。 这种抛石车,足足高有数丈,端头悬着巨大的箱子,内里整齐码放着同等重量的巨大铁块,可以增减铁块数量,将石弹抛出不等的距离外另外个端头则伸着极长极长的摆臂,拴着皮兜和铁钩,抛石车的底座下一边一个巨大的轱辘,轱辘收放绳索,缠绕在摆臂上,将摆臂拉伸到地面用铁钩固定好的同时,也将对面装满铁块的箱子高高吊起悬空,然后猛地放开轱辘,箱子在重力作用下急速下坠,甩起长长的摆臂,将皮兜里预先装好的大石弹,给抛射出去。 先前,高岳让张保百带人去契吴山砍伐大木,就是用来制造这个的。 “既然是在统万城攻坚战用到的,就叫‘统万’好了。”高岳为此命名到。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20.青天子降服 统万的登场,迅速增加了唐军攻城的速度和砝码。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随着一声声铁块箱子下落的雷鸣响动,它们的长摆臂依次弹射起来,就像是巨人不断晃动的臂膀,巨大离心力抛出的石弹,可飞出五百步到千步开外,且不像大铜炮那样射界低矮,专门克统万城四面那高耸如云的敌楼。 短短两日,城西北角的“亢敌楼”被七块石弹连续穿射而过,数重木造的楼宇、勾栏被击成齑粉,这敌楼上驻守的夏人,几乎绝望地望着城上弥漫的云,然后便是沉重的呼啸声唐人那巨大抛石机射出的石弹,在半空中是个急剧翻滚的黑点,飞翔着,穿通撕裂了流云,然后精准地砸入到高大的楼体当中,发出天崩地陷般的声音,碎裂的木梁,还有遇害者的身躯残体,被到处乱窜的石弹裹着,从另外面贯穿而出,纷纷扬扬砸在城内的地界中,导致更为巨大的伤亡。 亢敌楼,也是统万城的象征和骄傲,在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撞击下,上下层摇晃错位着,最终带着可怖的悲鸣,坍塌下来,毁灭掉了,掀起的巨大烟尘消散后,在城内夏人的眼中,它没有了,只剩下白色城墙上一堆血迹斑斑的废墟、瓦砾。 统万砸毁得很容易,可夏人想要把敌楼重新修起来,是完全不可能的唐人用营垒和骑兵把所有适合采牧汲水的地区全都占了,整座统万城已经被围得如铁箍般结实。 山南大王泥香王子的头颅,被挑在高杆上,竖起于最前方的壁垒中,几乎每个城内的夏人登高都能望见。 这便是反抗者的下场。 又过了两日,城东北的角楼“飞霄楼”也被击碎,五十名坚守其中的夏人,和楼宇一起倒塌,很多人连尸骨都无法找寻。 如此,整个统万城的北段城墙实际上已没有可以居高临下,阻遏唐人攻城的高层防御工事了。 更让人恐怖的是,东西两座连体的城池(西面为罗城,东面为内城),而今守兵外加涌进来的平夏族人,总数已有近四万,还有许多牛羊狗等牲畜,只要唐军一发石弹从统万上飞起来,就算砸不到敌楼角楼,也会越过城墙,划过个长弧线,落到城内来,顿时便是死伤枕籍的惨景:人和牲畜的遗体,一日日堆积起来,最初还能火化,可数目越来越多,长期下去,爆发瘟疫是很可能的事情,那时候统万城一个人都活不下来。 唐军围住,哪怕不进来,统万城就得在瘟疫里化为人间地狱,自我毁灭掉。 到处都是哭泣的夏人。 他们不晓得死亡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但都晓得这不过是迟早的事。 只能等唐军给他们第二条道路,选择权在对方的手中。 皇帝来“观猎”前,统万城平朔门,移鼠满脸悲悯地立在其下,仰面对着垛口后引弓对着自己的夏人高呼:“降服吧,降服在帝天给予你们的惩戒下,然后洗清自己的罪愆,这是唯一的道路了。” 移鼠的左侧,居然是元晖的小儿子盛,右侧则是唐军的劝降使节周子平。 他们的后面,还有两个唐兵拉着辆革车,其上躺着具尸体,覆盖着白布。 不久真珠楼中,元晖抱住涂抹上石灰防腐的大儿子尸体,悲号不已,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的小儿子虽然被送回,但对高岳来说,也不过是猫把捕获的老鼠从左掌心换到了右掌心而已。 细封移鼠此行,就是来劝降的。 “我唐皇帝随即御驾亲征至此,屠灭白城子后,便要用平夏部的头颅筑京观,而后临大河扬威北塞,现在汲公趁着车驾未到时,来此晓谕你等,给你等最后一个降服自新的机会,白城子尚有避免屠城的可能!”周子平挥手呵斥坐在殿内的元晖说到。 移鼠表情平静,不发一语。 这时元晖头发披散,侧过脸来,暂时没有答复周子平。 “你们是没有胜算的,角楼在我们的巨前土崩瓦解,无定河也被截断,城内马上就要缺水,就算有些粮食和牲畜又能如何?只会更快爆发瘟疫,进城以来我已经目睹各种凄惨之状,你若真正爱护族人部众,便要他们早日出城降服归顺才好。不然,已有巨量的神雷火药从米脂送抵这里,汲公说马上掘出坑道来,用火药引发,便能将白城子的墙壁轰塌。” “统万城的墙基密不透风,刀锋都无法切入,你们的火药是很难把它们给轰塌的。”元晖淡淡地反驳。 “那就试试看好了,只是何必用上十万的族人性命做筹码呢?就算火药轰不塌,我们还可以把黑水原上你们夏人战死者腐烂的尸体,装在统万的皮兜中,像弹丸那样抛入到城中来,激发瘟疫感染,你们还是得死,所以拓跋朝晖你是注定要失败的。” 这时移鼠慢慢地跪坐下来,将手伸向了元晖,眼神温润,“牺牲是一件神圣高贵的事,如果你最终能救赎全城的人,那么在信义上,你还是当之无愧的青天子。” 元晖这时伏在地上,对唐军虞侯周子平深深叩首,说:“我愿废去所有的名号,投降汲公,投降大唐,但求能善待我平夏部族。” “汲公已经和贾仆射、杜门郎连署,保证统万城开城投降后,不妄杀一人,只是此后不再设州安置平夏党项,全族分离,处置在唐家天下各州县当中为羌户,在官府引导下自谋身计。” 听到周子平报出的条件,元晖的脸死死贴在毯子上,牙齿扭曲着啃咬着毯毡,心中满是山穷水尽的绝望,和无穷的屈辱,说什么在“官府引导下自谋身计”,其实还不是沦为官奴嘛......至于自己,至于自己,只怕也会在黯然中退场。 青天子,如此快,就成为历史中的一颗陨落的流星,一场消散的春梦。 当周子平和移鼠归来,带回元晖的承诺后,高岳很是喜悦,“再去传话,待到三日后御驾亲临时,平夏党项所有人众集合于西城,所有大姓头人集合于东内城,而后打开平朔(北)、朝宋(南)、服凉(西)、招魏(东)四座罗城大门,放唐军入占所有城垛、敌楼,平夏不得有一人持兵杖,不得有一人站城上,至于拓跋朝晖本人为首恶元逆,肉袒自缚,在内城凤阳门下跪迎天兵大军处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圣驾临统万 首路栗亭西,尚想凤凰村。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季冬携童稚,辛苦赴蜀门。 南登木皮岭,艰险不易论。 汗流被我体,祁寒为之暄。 远岫争辅佐,千岩自崩奔。 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 杜甫《木皮岭》,按木皮岭在河池西十里,为秦陇蜀三地襟口要冲处。 恰好此时,皇帝的车驾队伍已抵达统万城东的平野上。 成千上万的诸军将士、僚佐、监军拜在道路左侧,而高岳、杜黄裳、贾耽、浑等宰相级别的,引着成群的僚佐,还有依附来的沙陀、吐谷浑、熟羌党项的酋帅们,统统拜在道路右侧,夹出一条通往营垒的通道来,山呼万岁,是声震山河。 皇帝仪仗队伍当中,当先的是神威军武骑,举着一面面翠羽装饰的旗幡,银鞍雕弓,铁甲白羽,当真是翠华摇摇,蹄声哒哒;其后便是皇帝端坐其上的车辆,其上擎着硕大的伞盖,角上都系着摇曳的紫囊,普王骑乘一匹青色骏马,和普王府的扈从伴驾在皇帝身边,当后则是成群结队的中人、宫女、神威射生官,如云霞一般,自道路当间穿行而过。 至高岳等人面前时,诸位齐声拜谒皇帝。 皇帝则急忙下车,说诸卿免礼,挨个将其扶起,接着便让各位骑马引导,过了无定河上搭设的浮桥。 这下,李适终于又见到了雄浑壮阔的战场风景,随即他登上唐军北营的中垒处,极目四下远望,不由得高呼“美哉,壮哉!” 其后,是蜿蜒的黑水川,环绕着绝美的契吴山; 往前,则是城墙敌楼坍圮,烽烟滚滚的雄城统万; 往左,是咆哮奔涌的无定河; 往西,则是茫茫的沙漠和草野,一望无垠。 “真用武之地也。”皇帝喟叹说。 随后皇帝又看到了矗立如楼宇般的“统万”,得知此炮是模仿桔槔原理而造,不用数百人拉梢,极大节省抛石的人力,且威力巨大,抛石可至千步,不由得当即提笔,封这些为将军。 又看到罗列壁垒后的大铜炮,皇帝更是惊奇,就询问此火炮发射弹丸的原理何在,炮手们便对皇帝解释一番,皇帝虽似懂非懂,但也颔首赞许,便又提笔,封这三十多门火炮各为校尉。 “你看看,俺早说这唐家用人就是奇怪,早投效的不如晚投效,晚投效的不如誓死不投效,现在投效的连个喷火射弹的铜管子都不如了!”明怀义在围观队列里,双手抱胸,冷冷地对朱邪尽忠、慕容俊超两家子抱怨说。 然后明怀义就被自己两位弟弟给拖走了。 高岳和贾耽又趁机请求皇帝说,定放、发炮所需的人手绝不是普通士卒,必须懂得些数术算学,皇帝点头就说爱卿们所言甚当,马上朝廷拨钱,在京师及兴元、蜀都、太原,各建“武道学宫”,培养这方面的人才。 皇帝又看到了秋娘火箭飞炮,得知秋娘这个名字的由来后,不由得哈哈大笑,当然他最记挂的还是普通士卒的营地生活,很快就巡视了左右前后各垒,看了军资库、甲杖库,又亲自到灶处揭开盖子,看看士兵们平日里都吃些什么。 一看锅中浮着羊肉的羹汤,热气腾腾的,上下翻动着块状的面,皇帝就亲自用竹箸夹起一块,在口中嚼动起来,是又香又瓷实又有劲道,便大为赞美,高岳就说这些都是在营地里自己碾出来的,但不用人力和畜力,用的是风力,叫“风”。 原来唐军在营地中,烧土造砖,垒砌了磨坊,其上竖起了木架,张设布帆,北地风是最大,风吹动旋转布帆,便能带动其下的石磨,源源不断将各地运输来的稻麦粟磨成粉,就地晒干食用,非常方便。 一圈下来,皇帝既疲惫又满意,便让中官们直接给各军的粮草供军使们分发赏赐这次皇帝靠卖告身聚敛大批钱帛,犒赏起来也是大方得很,李适虽然平日里吝啬节俭,可也知道关键时刻最不能亏待的就是军卒。 这下各军的士兵都眉开眼笑,连声赞颂皇帝不绝。 黄昏时分,皇帝亲宿于高岳的帐幕之中,各位大将都侍坐其下,将统万城战事的铜图交到皇帝的眼前。 皇帝点点头,看了一会儿,就指南指北,指东指西,到处询问部署起来,各位是头皮发麻,但也一一勉力作答。 “这样打下去不太行,朕认为......”就在皇帝刚要开口时,帐幕外的数名虞侯和牙兵进来,急报说“白城子叛羌的酋帅,请求降服!” “这,朕还没有......怎么就降服了?”皇帝心中大惊。 下首处,坐在胡床上的浑刚准备说,陛下啊,其实三日前就谈好了。 可贾耽和杜黄裳,一左一右,狠狠而无声地踩了浑侍中的靴子下。 疼痛当中,浑顿时会意,便闭了嘴。 此刻还没等皇帝问什么,高岳、杜黄裳、浑、贾耽,乃至包括高崇文、论惟明等,都齐齐起身,高声喊道:“陛下车驾甫一至此,叛羌闻风丧胆,便请降服,以免受天罚刑戮。臣等侥幸,得蒙陛下威灵,成就此功,实不胜欣喜涕零!” “好,好,可。”皇帝稀里糊涂的,也只能如此说到。 翌日,统万城的平朔门于五更时分,随着唐军营垒里的隆隆鼓声,而打开了。 接着便是服凉门、朝宋门和招魏门。 西城的城垣下,成千上万的平夏羌人不敢哭泣,只能密密麻麻伏在地上,等候胜利者的裁决。 悠扬的号角和胡笳声里,各门静候的唐军步骑,依次列队入城,很快就占据了整个统万城四周的城墙、马面,然后便要求党项们统统走到城外阔野里,统统蹲伏下来,不准随意走动。 两个时辰后,震耳欲聋的“万岁欢呼”里,皇帝车驾驶入了平朔门,而拓跋朝晖、拓跋盛父子,还有大大小小的大人、酋长们,全都裸着上身,用绳索反手捆住自己,跪在内城的凤阳门外。 “嗟,受枷锁!”当先来到的,是几名定武军三衙营垒司的军吏,他们手持铁索,在一片哀泣声里将拓跋朝晖等降服者的脖子给系起来,然后就像牵拉牲畜似的,成队成队地拉到皇帝车驾的面前。 夺目的阳光下,皇帝头戴冠冕,是背着日头的,其周身便笼罩着金色的光芒,坐在高大的车上,极具震撼力和神圣的感觉,更可怕的是其车辆左侧,竖着的庞大斧钺。 拓跋朝晖抬头,努力睁开双眼,惊恐万分的望着那斧钺,不敢说半个字。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2.天可汗复威 但最终并没有唐人来用这斧钺斩下他的脑袋,皇帝身边数名身着绯衣的官员,手持绘着美丽祥云纹路的白麻纸册,用抑扬顿挫的汉话立在拓跋朝晖的面前,足足说了四分之一个时辰。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内容拓跋朝晖也能听得明白,这是唐家在数落他的罪行,不过在说完之后,唐家也最终网开一面,保证平夏党项上到酋帅下到部民的生命安全,接受他们的投降。 然后在军吏喝令下,头系铁链的拓跋朝晖、拓跋盛父子,和其他百多名平夏党项的大人们,皆匍匐身躯,口呼谢唐家天子不杀的恩典。 车上端坐的皇帝将阔大的衣袖扬起,军吏们便将他们脖子上的枷锁铁链卸去,然后解下捆在他们身上的绳索,扔到火堆里焚烧起来,这代表皇帝最终宽赦了平夏党项的死罪。 可统万城内外,被唐军俘虏的八万三千名平夏族人,统统被皇帝下诏“分置”掉了三千配于宫苑之中,又有四千配于皇家各地的“官庄”里,而其他的全都交付给商贾们,商贾自有途径消化这些人,现在天下的盐井、盐湖、各种工坊、棉田纺织、蔗糖等产业都亟需人力资源,在商贾们把“货引”们急速瓜分掉后,在每位俘囚的头上,还抽出五贯到十贯不等的分润,作为彩头分给参战的诸军将士们。 至于拓跋朝晖,被勒令送往大明宫客省馆舍里囚禁起来,终其一生。 而年幼的拓跋盛则授予官职,也被送往长安城里居住,此后他将永远和平夏党项割裂关系,被唐当做吉祥物那样豢养起来。 至于他所出身的“平夏党项”这个族群,现在已彻底被抹平了痕迹,完全不复存在了。 和平夏党项这个名词一起消亡的,还有统万城。 皇帝颁布的第二道诏令,就是“平隳白城子”,因统万城南临白于山,北依沙漠,军事地理位置实在太过重要,不能使其再度成为奸雄窃据之地,有必要将其完全拆毁掉在咨询了贾耽的建议后,皇帝便将夏州的理所迁到了契吴山北的榆多勒城。 对平夏部和统万城的处置命令下达后,皇帝虽然心喜平夏党项动乱的彻底镇压,然则内心却始终有不足之憾,在送走贾耽后,便于自己帐幕里转来转去,长吁短叹。 突然,把守在外的数名神威射生官急忙来说,汲公有紧急军情要禀报。 “快,速速召入!” 这时高岳身着戎服,匆匆走入进来,对皇帝说:“陛下,白城子的拓跋朝晖父子虽降,可叛羌犹然有一股残部,大约两三千人,沿苦水沟逃窜。” 皇帝皱着眉头,急切走到铜图沙盘前,然后对高岳说,将仆射、门郎和侍中都给朕齐集来。 于是乎贾耽、杜黄裳、浑也都陆续来到帐幕里。 皇帝用手指指画地图,急切判定说,“这股叛羌残部是企图渡过大河,去贺兰山啊!” “圣主所言极是。”众人齐声赞同。 皇帝便来回踱了几步,最终下定决心,“不可使其渡河,以免再勾连河西的西蕃、南山羌作乱,威胁我唐和回纥间的商路。” “便请圣主出兵追袭。”众人齐声建议说。 “可,朕亲自......”皇帝望着诸位元戎大将,声音居然有些颤抖。 很快漠漠荒野边的一处山阜上,皇帝扬鞭策马登了上去,只见巨大的灰尘烟雾里,果然有两三千扶老携幼的党项,骑着劣马,驱赶着骆驼,甚至很多人正在步行,是哭声连连,往朔方西北方向而去。 他们的身后,疾驰着一小群一小群的唐军斥候骑兵,尾随监视着。 “请陛下尽快决断,将其悉数攻击捕虏,不留一人去贺兰山。”高岳此刻赶紧请示。 皇帝满怀壮烈,手握马鞭朗声指麾左右,“浑领两千奉化军轻骑包抄左路,张光晟领两千振武军轻骑包抄右路,药罗葛灵领一千回纥骑兵居后。”然后皇帝亲自把老将张万福唤到身前,说旗旄便交给你,给朕领五百精锐神威骑兵从此驰下,歼灭这股逃窜的叛羌。不过给朕记住,只要他们肯投降,便给予其自新之路,不得胡乱杀伤。 很快,得到皇帝指令的各路骑兵喊杀声震天,各个奔腾得和离弦之箭似的,将这部“倒霉”的党项“残部”给迂回包夹住了,而后张万福舞动手里的凤嘴刀,引五百铁骑奋勇冲突而下:被骑兵们给围住的党项们哪里敢还手,各个都吓得拜伏下来。 这时皇帝亲自骑马来到阵前时,他举起弓来,射出一道响亮的鸣镝,直入云霄。 “愿降!”这群党项们立刻都对皇帝连连叩拜乞怜。 当皇帝带着成群结队的俘囚,凯旋统万城营垒前,三军将士和宰相们都前来迎接,无不山呼吾皇神武。 由是皇帝心情上的阴霾和不快顿时因为这次大捷一扫而空,在诏书上描述整个战争的流程也成为:高岳、杜黄裳、贾耽先督率御营各军苦战进讨,围困白城子时,叛羌抵抗尤为卓绝,战事艰难之际,陛下御驾亲征,神武英断,车驾逾白于山至城下后,叛羌酋帅知天子到来,心惊胆裂,自缚引颈,开城投降......其后又有一股贼子残部,妄图流窜贺兰山,陛下亲自追讨,敌众无不望风披靡,兵势旋即土崩云云。 极为满意的皇帝,虽然心里也清楚,先前追击叛羌残部那幕八成是高岳自导自演出来的,可这次面子、里子还是得到了极大的愉悦和满足。 在各军士兵开始拆毁白城子时,皇帝车驾又浩浩荡荡,亲临天德军城,观看壮美的冬日黄河,其四面各族,特别是回纥的武义可汗等,是云集而来,对皇帝顶礼膜拜。 至此,皇帝可以说是威震华夏,雄视四夷,天可汗的威名又恢复不少。 宣武、天雄、平卢、淮宁、成德、卢龙各军,纷纷派遣使者不远千里前来庆贺进奉,顺便惊惧地为以往认错告罪,都表示希望和朝廷保持良好的上下级关系。 长久淤积胸中的耻辱和不平,可以说是一朝得雪,快意极了! 隆冬,落满雪的契吴山景色更加雄伟绝美,气象万千,满是雾凇的林间,皇帝身着轻裘,欢声笑语,正在赫连庙中,和诸位宰臣围炉,畅谈马上的战略规划。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3.出军会计簿 杜黄裳奏请将宥、夏、绥、银这四州,统统归于韩谭的天兵军,郡县要精择优秀的官员前来治理,此后天兵军便驻屯在此,神策决胜军则驻屯在盐、庆,朔方军驻屯在灵州,恰好将白于山连成一线;再让天德军在丰州屯田,振武军于胜州、云中屯田,裁减部分脱产的将兵,多置些营田耕作的射士,如此又可将河套三受降城重新连成一线。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此后我唐北地,有河套、南山(白于山)双重防线,可谓固若金汤。 “善,可。”皇帝完全同意。 贾耽则请求,先前朔方的各盐湖出产,是归朔方军来招兵买马的,而今时过境迁,不能再拘泥下去,请将整个朔方地界的胡落池、白池、乌池等所出的盐利,重新收归度支司所有,增强朝廷的经济实力。 “善,可。”皇帝没有任何异议。 此刻高岳建言,而今我唐的北疆,自丰安城起,绕着大河直到河东,共一千数百里,已各有戍防,更加上白于山各隘口通道也已归我唐,回纥的武义可汗又为陛下的准婿,两家交好,如今也到叫武义可汗出兵北庭,而我唐同时越过陇山,光复河陇各州的时机了。 “善......”皇帝的赞许声还没有喊完,贾耽就有谨慎的不同意见。 贾仆射的意思是,朝廷和官军刚刚经过平统万城的战事,花费钱谷几乎有三百万贯,如急切再继以河陇征战的话,怕财政会难以维系。 “如此花费,有确切的数目吗?”皇帝就问到。 贾耽便说臣这是大致的估算。 这时高岳便让几位三衙的官吏捧出份详细的簿册来,呈交给皇帝。 皇帝翻阅开来,才发觉高岳的这本簿册,将出兵到平定统万城的时间,还有军队的口粮、衣赐、激赏,及军马、甲胄、转输脚力、草料、火药等等,所有的花费,事无巨细,靡不毕至,全都登录测算在案,更让皇帝惊奇的是,这簿册还有前后,即预算和实际支出的比照。 “这......” “臣这份簿册已抄录了另外份,于出征前便交给政事堂留守的董、陆二位宰相。若马上陛下有意联合回纥收复河陇各州,臣岳可就此再制一份‘河陇出军会计簿’,这样便能预先将大致战争花费给付在陛下、宰臣的眼中,然后朝堂可商议,如何在正税、羡余中分摊筹措,这样便能率先在兵事上做到量入为出,不会出现严重的临时加税。” 高岳的意思是,我们进行战争,要进行有预算的、符合国家收支规模的战争。 于是皇帝就把簿册交到贾耽和杜黄裳的手里。 两位传阅后,也很赞叹三衙的这种“预算战争”的模式,朝廷确实要对西蕃或者割据藩镇用武,也确实需要大批钱财来支撑战争,可谁都希望进行一场目标明晰、手腕灵活,而不是场无底洞般“量出制入”的战争。 “如国家单年财用不足以光复整个河陇的话......”贾耽开口。 高岳即刻回答,那我们便根据预先造好的出军会计簿,用多少兵,耗费多少钱粮,心中有数,打一场有节制的战争,可先光复成、秦等两州或者三州地界,站稳脚跟,获得支援安西北庭的通道,待到时机成熟,再徐徐光复他州不迟。 他的说法得到了赞同。 其中皇帝还补充说,不但要计算出兵的钱,还要把收复州郡后,驻防几何的成本也算入进去,不要到时产生“兵多徒费粮,兵少不足守”的尴尬局面只要能预算出大差不差的数额来,到时三司各出多少,朕再自内库里增补多少,朕心里就有底了。 就这样,皇帝把制《河陇出军会计簿》的任务托付给贾耽,让他随即到朝中和陆贽对接。 而整个朔方在战后的官吏、百姓、羌屯等事宜,则由杜黄裳接过高岳宣慰处置使的职务,留在米脂城塞专心处理。 然后,皇帝单独引高岳、普王二位入契吴山下的帐幕当中。 “陛下,自古以来财用,不过开源、节流两途,制出军会计簿可以说是节流,而臣再请为陛下试言开源一事。”这下高岳便趁机进言。 “如果高三你对朕说的是卖告身的事,这只能卖一次而已,也纯属饮鸩止渴的无奈之策。” “非也,而今朝廷再艰难,也艰难不过燕贼反乱(安史之乱)时,那时朝廷为募集军用,可谓竭尽思虑。就拿盐法来说,最初是颜鲁公革新盐政,然后第五至江淮榷收盐利,每年可得钱四十万贯,再用刘晏,盐法大为精专,每年可得钱六百万贯,军伍丰赡,而百姓不苦。如此可见,只要朝廷能再得一和盐法相似的榷卖,每年增收三百万贯,问题不大。” “棉布?”皇帝发问。 高岳摇摇头,称棉布绝不能行榷法,其原本就是百姓御寒最物美价廉的选择,如行榷法,价格必然飞腾(就像盐实际不过十文的本钱,榷价却到了一百一十文乃至更高的道理),这是伤害百姓最根本的利益。 “茶、酒?”皇帝又问。 高岳也摇头,他说百姓种茶树也好,私下酿酒也罢,朝廷只要对其适当征税即可,如张滂这样在茶山、酒坊设置榷场,禁私茶私酒,全由官府操控专卖,一面肆意压低茶农、酒工的薪酬,一面又在榷场哄抬茶酒价格,最后便是既让百姓受盘剥,又让商贾无利而裹足不前,贸易不兴,况且“如设榷场,一要军卒看护,二要场院官吏征收、缉私、转输,为了多一文钱的茶酒税利,可能要为此多支出三文乃至四文的本钱(军卒要钱,官吏也要钱,这就是所谓征税成本高于税收所得的困局),长远来看得不偿失,也会让百姓铤而走险,走私茶酒。” 这样皇帝如梦初醒,便准备要下诏令让张滂改榷茶、榷酒,为税茶和税酒,不过“那到底是何物,足可和盐相似,由官府用榷法专卖的?” “此物便是蔗糖。”高岳如此回答。 理由很简单,蔗糖的种植制造,绝不是普通人户能组织起来的,让官府来承办再合适不过,这便尽量避免官府和升斗小民争利; 再者,蔗糖的成本大大超过了盐本,但定价也能大大超越盐,依旧是个大有利可图的行当; 最后,蔗糖为甜,盐为咸,都是每人为满足五味的必需品,既然盐能行榷法,蔗糖当然也可以。 “确实如此。”皇帝也觉得找到了国计开源的好办法,这便是蔗糖。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4.岭南好经验 蔗糖,也叫糖霜,也叫煞割,这种食品和盐类似,人人都需要吃,能吃到甘甜而有热量的调味品,是多么美好的享受,古代不比现代,古代只存在食用不足的担忧和痛苦,现代一面享受便利廉价的“工业味觉”一面还在那里吹什么原生态的全是数典忘祖的清新教徒罢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再者蔗糖的滋味远胜原来于唐朝普遍食用的麦芽糖,很有推广的潜力和价值。 那么高岳为什么要推崇蔗糖榷卖,而不主张棉布、茶、酒榷卖呢? 其实原因很简单,蔗糖和盐一样,本质还是调味品,这种东西完全能做到“富人多吃些,穷人少吃些”,消费量相差不大(人身体结构决定你不可能狂吃盐或糖制品的,这和阶级无关),也完全不会催生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现代才有的咸党和甜党的决死纷争。但后面三者,特别是棉布这样的,属于生活的必需品,富人有钱便能在质地上做文章,穷人再穷也要五尺布御寒遮羞,而茶和酒也是无论贫富都要大量饮用的,穷汉喝酒也决计不会喝两钱就能打住的,若搞榷法专卖,务必会让百姓活不下去,武装的私茶、私酒贩子便会大批出现,使社会治安崩溃。 所以南宋时期,出现茶商比正规军还能打,金人来犯要依靠招募茶商才能保护城池的现象,便不难理解了。 至于私盐贩子一旦出现,如黄巢、张士诚,那基本已可以宣告该朝代可以关张更新了。 “杜佑在岭南的做法,大可推广他处。”高岳此刻,在皇帝面前为杜佑大唱赞歌。 这种杜佑式的岭南经验,严格来说并不稀奇,也是听取高岳建议后形成的: 杜佑将先前送来的大批东山党项奴隶分类,女子和体弱的分配到蔗田和煞割务作坊里劳作,精壮的男子则被分发武器、定时操练,又启用征辟批有军事才能的“流人”(岭南绝对不缺这种人)担任中低层的军官,自己再让亲信来统军,如此迅速组织起一支数千人的武装来,杜佑还向皇帝奏请了个“平波”的军号;随即杜佑将广州其他的地方军全部编组为水师,以自己广州刺史兼押蕃舶使的身份和权力,勒令城内的大食海商捐钱修建了大批战船,并通过海商雇佣了精通航海术的异邦人上船,负责操控驾驶,诸事齐备后杜佑便呈送给皇帝一份《请复琼州表》,得到批复后即大举渡海,出兵征讨朱崖地区(即如今的海南)的琼州没错,当时琼州并不在唐政府的控制下,早在唐高宗乾封二年(667)时,当地的黎人也就是所谓的“洞僚”就发动叛乱,攻陷占据了琼州城,其时唐军主力正在专力征讨高丽,平叛收复的事就此搁置下来,居然一拖就是一百二十多年。 经过竟年的征讨,杜佑的“平波军”终于扫清了琼州地区的黎人,平叛后杜佑采用了雷霆手段,把数千俘虏来的黎人统统送到广州府四周来安置处理,他手下的僚属建议将这批俘虏编为人户,“租税半输”(岭南的蛮族只需要交纳一半数额的赋税),杜佑不以为然,说不需要这群人当人户,转眼间统统将其分配去种甘蔗、熬糖霜,或者牧养水牛去了。 完事后,杜佑就在琼州伐木立栅,烧土筑城,建筑起个更坚固强大的琼州城壁垒,以此为基地,向朱崖内地不断深入,拓展势力。拥有了琼州这个据点后,整个广州对海路的掌控能力进一步增强,杜佑在市舶贸易里获利更大,便开始从流人当中自己择选精英,以取代早前的南选,壮大自身的力量。对杜佑擅自任用流人的做法,皇帝虽然也表示过担心和不满,你个封疆大吏用中央贬谪长流来的人算怎么回事呢?可皇帝又贪于每年岭南进奉丰厚,最终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光用武力还不够,毕竟岭南这地方因交通和风土问题,唐朝还是没法像西北、中原那样驻屯大量的兵力,唐太宗就说过,岭南“土多瘴疠,若我士兵疾疫,虽克翦此蛮,亦何所补?”并不主张对岭南诸蛮大举动武所以杜佑又开始搞经济侵略,他让军府僚属携各种海外来的珍奇货物,往岭南各地蛮族村寨跑动,蛮人本来就缺乏伦理心,看到这些货物就想要,但又没钱,于是夫卖妻换水牛,父卖子换铜器,兄卖弟换象牙,酋帅卖族人换香料者比比皆是。同时杜佑还会假意“慷慨大方”,他派人告诉那些酋帅:这些东西你买不起没事,我愿意赊账,来年若还不起,可以用你族内的贫户来抵充债务。就这样,杜牧就此每年从岭南东西二道,甚至福建地区,搞来的债务奴隶便有上万。 有僚属担心,说朝廷三番五次禁断奴隶交易,因其“伤骨肉之亲情”,结果杜佑大笑回答说,蛮人本无骨肉伦理,夫卖妻,父卖子,兄卖弟触目即是,我等以腐儒之理,去急蛮夷之伦,岂不谬哉!况且,在我广州府里为煞割户,过得可能比他们原本处境好得多。 于是这群奴隶部分便被杜佑分配到矿山,采掘金、银、玉;部分去种植蔗糖,或者养殖水牛,及煮海为盐;还有部分被命令去整修驿站道路,或者增修城池,扩营广州的府城原本广州城建筑全是竹木,动辄失火,杜牧开始挖掘水渠,创设火巷,并教导当地人烧砖盖房,广州城二三年内便大为美观,杜牧又增设市舶司的馆舍,并在城中专设“蕃客坊”,让海路商人集中居住管理,他们运来的货物要抽税,定居的人也要抽取户税,杜牧也迅速肥壮起来,而广州同样开始成为朝廷新的财源地! 所以,有钱,有兵就是大忠臣。 按照高岳给皇帝的分析,现在广州市舶每年能得钱三十万贯,蕃客坊每年可得钱十万贯,盐利有四十万贯,煞割利有近三十万贯,另外还有矿利等,这就是成功的“岭南经验”,和我的“兴元气象”不逞多让,马上陛下应该鼓励西川和东川也大举经营煞割务,这样筹措军费便不用再靠卖告身了。 “可朝臣中有人,还是对用奴生产颇为不满,就拿杜佑来说,陆九指责他也不止一次,并对朕说杜佑此行,若激起岭南蛮变,便悔之晚矣。” 对此,高岳微微一笑,便说出番话来,让皇帝彻底打消顾虑。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5.西选及南选 高岳说,先前我唐在广、邕、交三地(约等于而今的广东、广西、越南部分地区)住屯的“南兵”,所吃的米粮,都是从岭北五道运来的,所走的道路,还是秦朝遗留下来的灵渠,可如今灵渠壅塞不修,堤防坍塌,船只过此多有败没,计算下成本,还不如不运,罢免岭南通荆南、江南西道的漕运徭役,索性便让杜牧等岭南的经略使“自济”(自己解决自己地界问题):煮海盐,通蕃舶,营煞割,或者把部分奴隶训练为“兵蚁”,再去掠夺更多的“工蚁”来,总之随便你怎么折腾,也不问你搞什么所有制,是姓封建还是姓奴隶,只要搞到钱并进奉部分给朝廷就行这就是兴元气象、岭南经验的精髓所在。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也就是说,不管是什么个狸奴,抓到仓鼠的就是好狸奴。”皇帝背着手,对高岳这番话很精辟地打了个比方。 “陛下所言甚是,黑狸奴、白狸奴、花狸奴、粉鼻狸奴,能抓到仓鼠的就行。” 至此皇帝点点头,说那杜佑在岭南的所作所为,朕愿意为他张目,不过若是真的激起蛮变,又该如何? 高岳就说应付的方策不难,先礼后兵,让杜佑灵活些,拉起一派蛮族酋帅,去压制另外一派即刻即可。若事态真的闹大,广州驻军缺失食物的话,可以从海上调运过去。 这样说,皇帝的心就真的安稳下来,他便和高岳商定:大规模使用党项奴隶,在广州、兴元、蜀都、京师等几个核心大城,率先搞紧俏商品的大作坊及专产专卖制度,为朝廷搞更多的钱。 西川节度使韦皋也好,巴夔观察使刘长卿也罢,都坐不安稳,眼睛红通通地盯着这统万城降服的八万多平夏党项奴,前者要在遂州开设蔗糖煞割务,后者则要在新近接管的夔府的奉节、大昌、云安三地兴建盐场,都急需要大批人手,羌户这种和田地没有瓜葛的劳动力,是最适合的! 皇帝也想大批羌户来自己的官庄劳作,便在事前就向高岳同样索取了六七千人的份额。 当然高岳最关心的还是制定《河陇出军会计簿》的事,他这会儿很密切地对皇帝说:先前所说的种种都是国计的长远之策,马上兴兵收复河陇地,可能暂且救济不着,不过臣岳又有一计策,可立得两三百万贯钱,庶几能支撑马上的军需,不用加征天下州郡百姓一文钱。 “哦?”皇帝很感兴趣。 于是帐幕的烛火下,君臣两人面对面坐在屏风后,商议了很长时间。 皇帝对此事最初有些迟疑,但很快就赞不绝口。 冬至后新年前,八万多平夏党项的俘囚,在被配给好后,跟着各路商队,在唐军骑兵的督押下,开始往接纳各自的城市进发。 而重新纳入唐家城傍体系的党项蕃落,也在王绍的安排下,沿着白于山南北各地安置,增建更多的羌屯、田地,要把整个白于山经营为支撑河套防线的丰饶基地。 而统万城,这座雄浑的白色城池,被胜利者摧毁了,它的宫殿、楼宇、角楼都被拆除,所得的木材用骆驼和骡马载运,送往四周的长泽、乌延、榆多勒、鱼河堡,用来建造唐家官长们的衙署,或者用于增设往来的驿站,赫连勃勃曾立下的石碑,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被绳索牵拉倒下,转而树立起来的,是歌颂唐家皇帝、宰相讨平叛羌的赫赫武功“白城子平羌碑”边,是只剩下残垣的白城子,沉默无语地横卧在依旧奔腾的无定河边,不息的河水里送走的,是昔日赫连勃勃对朔方山川的赞美,是青天子拓跋朝晖不自量力的反叛,还有“党项”这个民族的存在。 拓跋朝晖和拓跋盛被塞入槛车,像两头被皇帝捕猎到的野兽般,由无数神威军子弟看管着,和皇帝车驾,也和高岳、贾耽两位宰相一并往京师凯旋。 杜黄裳留下来,预计要待到来年四五月,处理丰、胜、灵、宥、夏、银、绥等各州郡善后事宜,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在这些州废除原本的羁縻政策,完全委任汉人的刺史、县令来治理。 今年覆试里继续为状头的韩愈,就到了这里的长泽县为县令。 而同时高岳奏请:行秦州华亭县令武元衡,在任数考,皆以优异上闻,迁至兴元府所在的南郑县继为县令(不过南郑和华亭的级别,可大大不同,前任韦执谊现在已入京为翰林承旨学士了)。 一时间,今年新的科考所录取的英才,大部分都被送到西北、三川亟需人才的诸县,朝中索性称如今的礼部贡院和天子制科为“西选”,意思全是给京西地区治政选出来的天下的最南端,杜佑大举征辟得罪贬谪的流人为军将僚佐,被则被称为“新南选”。西选和南选交相辉映,是大唐官吏制度史上重大的革新。 新年时,长安城的太庙处,举办盛大无比的献俘仪式,拓跋朝晖父子在纷舞的大雪里继续裸着上身,跪在台阶下,皇帝则佩戴宝剑立在阶上,在这对父子叩首向皇帝谢罪后,皇帝表态赦免了他们。 “朕,欢喜!”走在落满雪的长长宫街上,皇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如此对伴在身旁的高岳、陆贽和贾耽说到。 所以皇帝在接下来于麟德殿所举办的小型筵席上,对数位宰臣正式吹了风:“如今平羌大功告成,我唐兵势大盛,西蕃自先前侵攻沙州不果以来,势力则更衰朕每思韩晋公遗留的愿景,未尝不悲壮慷慨,感动莫名,今年入秋后便欲驱十万雄师光复河陇,鞭指青海河曲,连通安西北庭,何如?” “陛下,平羌虽然功成,然则国库也因此靡费殆尽,请陛下暂以三年为期,积蓄财货,训练士马,如此便无后顾之忧。”陆贽对此持谨慎态度。 皇帝哈哈笑起来,对陆贽举起手,说陆九你暂且不要说一年三年的,马上贾耽会把一份《河陇出军会计簿》的预算案给你,你好好阅读下,看看我朝三司今年能不能支出这笔钱来,如果能,那么便这么说定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6.岂可弃寸土 这话说的陆贽也没有可以反驳的,如果今年能收取如此多的赋税,那么他也不会反对光复河陇的军事行动。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毕竟有了军事上的预算方案,也十分符合他始终提倡的“量入为出”的财政政策。 这时席位上的贾耽便对皇帝和在场诸位说:虽然详尽的出军会计簿还在核对当中,但仆可以给大家交个底,那就是彻底光复河陇,需用兵八万到十万,糜费钱谷帛合计一千二百万贯。 听到这个数目,筵席上顿时只剩下丝竹音乐的声音,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这笔数目确实很难承担得起。 现在唐朝的财政,为什么会出现量出制入的现象,有点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国计窘迫,每年收取上来的两税钱和其他林林总总的收入,分归度支、盐铁、户部三司掌握,但在支出军费、官俸、宫廷御用这三大块后,可以说所剩无几,中央很穷;地方上也不容乐观,虽然斛斗米大部分留在州郡常平仓里“备水旱”,可地方政府在得到朝廷允许前是不能随便支用的,留州的那部分钱财是固定的,斤斤计较后,往往还要负债经营,这也是通常所说的财政赤字。 中央穷,地方也不富余,在这样的财政体系下(再加上方镇制度),全国也没法一盘棋,想用举国之力发动一场暂时还见不到收益的“河陇之战”,确实非常困难。 陆贽想了又想,便用遗憾的眼神望着同样在沉思的高岳,意思是我实在尽力,可逸崧啊,这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毕竟朝廷当中又有人鼓吹“弃土”,也即是说有相当部分的大臣,说现在我唐西北陇山、六盘山、河套和剑南的防线已然稳固,西蕃可能一二十年都不能大举入侵京畿地,不如索性把陇西的土地,包括安西北庭统统放弃掉,以减省军费,换取局势的和平,用和平再来换取发展。 对此高岳也有耳闻,尤其愤怒。 可现在整个天下的思潮,已经开始有下个朝代的雏形了,那便是鼓吹弃土,鼓吹无原则的和平:陇西的土地没法经营,我们丢弃得了;漠北太远,全是蛮夷,得之无益,我们丢弃好了;安南交趾化外之地,我中国占之何益?不如放弃经略罢了。 就这样西域没了,河套没了,东北没了,交趾没了,他们缩在最传统的版图里沾沾自喜,吹嘘什么“华夷之辨”,以供后世的某些蝗虫们沾沾自喜,以血统论短长,以地区定华夷,一遍又一遍地在精神上阉割麻醉自己,只满足于做出个三六九等的架子里,发狠地盘剥百姓的膏血,供养自己身为所谓士大夫精英的迷醉道统,一旦外敌占据了这些崽卖爷田的地方,便变得强大起来,铁骑满郊甸,搅起风尘恶时,他们找不到救国救亡的道路,更不敢让其他人来救,于是只能耸着苍白的鼻尖,在发黄的故纸堆里寻找“先圣的智慧”,汉唐的霸道奋昂的举止让他们怕得要死,因他们萎靡的身躯和精神,都不足以支撑起这种霸道来,对此他们只能发挥专长,用墨写的东西来丑化矮化秦皇汉武,并鼓吹起所谓的道统来,什么孔仲尼后唯有孟轲,孟轲死后道统不传,多少年后只有哪位先生接过这盏明灯来,点亮继承了道统,否则便是万古长如夜至于这一位二位道学先生,把国家和百姓真的从“长如夜”的沦亡里拯救出来了吗?真实的答案简直不值一哂。 脱离实际的自我拔高精神,在残酷冷峻的现实下完全不堪一击,最终只能沦为虚化的道德标杆,以供互相攻讦和吹嘘造神。 阳痿的人最忌讳别人说他不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来证明三件事: “老是**是不健康,是罪恶的”; “古来的圣贤都是不举”; “我不举没法性生活,是因为我在精神上爱着我的夫人所致,这是种高尚的道德”。 所以当强壮的异邦人来占了宅子,占了妻女,他也只能忍气吞声,谄媚献好,以“男妾之道”来侍奉取悦新的主人,且越来越精通,也越来越不知廉耻。 现在那个所谓真正道统所在的小岛,不就干了这样的事吗? 而伟人也曾掷地有声,当我们的国家再度把什么道统重拾起来,并且有群人生和青年的导师为之摇旗呐喊时,那可真的是皮囊和内里都快要上来了。 真正的道统就是:这天下所至,全是我华夏版籍,不可丢弃一寸!丢掉的,吃糠咽菜,当了裤子,也要把它给夺回来。 “若是用兵五万呢?”想到这里,高岳下定了决心,静静地坐着,询问说。 贾耽沉吟了下,然后说那可以减省到八百到九百万贯,以征战半年为期,还可减省到七百万贯上下。 “若是暂且只光复秦、成两州呢?”高岳又问。 “那样,三百万贯足矣。” 这时皇帝的眼神看着高岳,期待着他的定论。 果然,高岳神色坚毅,轻轻将面前的杯盏推开,最终说到:“请朝廷三司拨给三百万贯,我自能完成皇命,先收复陇右数州。” 皇帝内心是赞许的,而陆贽、贾耽等也没有什么异议,既然高岳答应去如此做,那我们身为宰臣,便支持去做好了。 当年韩为何光复河陇的计划未竟?除去个人不幸的遭遇外,还有点,那就是他将重望寄托在军阀宣武刘玄佐的身上,可以想见哪怕韩不死,靠刘玄佐的宣武军,也很难收复失地。 现在高岳站出来,愿意肩负起这个责任,那以他以往的所作所为,便真的会做下去! 这时皇帝表示,这个议题就如此定了,各位宰臣各有所司即可,朕现在有个新的话题,大家参详。 “这些年啊,国家真的是多灾多难,朕愚钝,朕不察,先有方镇反乱,而后又有奉天播迁,接着天下蝗灾、水旱、雪灾绵绵不绝,好在这三年,谷麦连续丰收,局势也稳定下来,西蕃被击退不敢犯疆,回纥南诏又开始与我唐交好,而党项则被彻底平灭,朕便想起件事来。” 于是众臣就问是何事。 “释教的和尚曾说过,我唐每三十年就应迎次佛骨,如此可保证我唐每逢三十年期限便可丰稔,对内政理修明,对外武功昌隆现在距离先代皇帝迎佛骨,可不正过去三十年了吗?”皇帝这番话,让大臣们,除去高岳,都是震惊不已。 皇帝居然要迎佛骨?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7.卅年迎佛骨 这可和皇帝一贯的作风大相径庭啊! 李适登基以来,在宗教上和先代的肃宗、代宗皇帝截然不同,他非常排斥佛教。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安史之乱后,唐王室急切需求佛教的“镇护国家”作用,肃宗皇帝在世时就特别倚重密宗,曾在皇宫里设内道场,诏不空三藏和尚入内,整日搞些转轮法王的仪式,让宫女打扮为佛菩萨,让禁军武士打扮成金刚力士一起参与进来,还让大臣环绕膜拜。 代宗皇帝呢,出于政治目的考量,也非常佞佛,在大历三年曾迎过一次佛骨,那时的宰相门下侍郎王缙同样对佛痴迷(不愧是王维的弟弟),把国家的种种业绩都归结于“信佛”上。 在这样环境里长大的李适,实际对装神弄鬼的佛教是颇为不满的,他继位为帝后,先是将原本在宫中供奉的“盂兰盆”(一种信佛的法器,据说可解救死去亲人的倒悬之苦)撤走,又不允许僧人进内道场,后来更任命上清教的司马先生为三清宫宫主,一副斥佛尊道的态度。 可如今皇帝对各位的解释是,我李家虽是玄元皇帝李耳的后代,可道教却只能成就一人,不如佛教能镇护国家、化导世俗,为了国家能尽快“岁稔兵息”,朕宁肯信其有,便将这佛骨舍利迎入禁内供养些日子,又待如何? “陛下!”陆贽和贾耽同为正统的士人,便急忙要劝诫皇帝三思。 可这时高岳的怒气却不晓得哪来的,便起身抢先说,“陛下乃是华夏至尊,而佛陀不过是狄夷之神,某在兴元尹任上与其有过来往,深知其底细,陛下不能降尊纡贵,行此之事。” 筵席的场面顿时有些尴尬,皇帝盯住高岳,十分不高兴,说朕又没卖身于寺庙,不过想借用释教来收拢天下人心而已,卿言未免太过。 结果高岳不依不饶,他说如果真的要迎佛骨,可派遣一中官去凤翔法门寺取,再选择京师内的西明寺来安置,让士庶前去景仰供奉就行,绝不可将此物送到大明宫禁内里来。 “迎佛骨是教化人心生善的国家大事,朕岂可置身事外?”皇帝明显生气了。 高岳还待再辩驳,皇帝却一拂袖,“听闻卿家中(你老婆),不也是信佛的吗?” “妇人柔弱且无见识,故而礼佛,须眉岂可如此?” 皇帝当即大怒,说那今日朕就叫卿去迎佛骨,反正凤翔尹虽是薛白京,可判诸事的还是卿你。 高岳也梗着脖子,回答说去迎可以,但如佛骨舍利子无灵验,臣便将其投掷入渭水当中。 眼见这两位就要大动肝火争吵起来,陆贽、贾耽便急忙劝解。 结果次日皇帝就出诏,高岳为礼佛功德正使,霍忠唐为礼佛功德副使,即刻前往凤翔岐阳法门寺迎取佛骨; 此外,皇帝还命令,朕要在大明宫内修筑一座精舍,用来供养佛骨,但这种善业朕不敢独占,请天下各方镇节度使,各刺史,还有朝中公卿百官,及内外命妇夫人捐施修筑精舍的钱财。佛骨到京城之日,你们这些供养人都可来顶礼膜拜。 这个诏令一出,整个天下再度沸腾,京城各坊进奏院急忙飞传邸报,报于各方镇知晓。 胡锡晋知道高岳和皇帝差点因为佛骨的事吵崩,心想机遇来到了,便特意撰文于《长安邸报》,高度赞扬释学义理博大精深,我汉地儒学、道学远不能及,汲公排斥佛学,实乃心胸过于狭隘所致,且不解圣主苦心。 可谁想胡锡晋还不晓得是,韩愈还呆在京城里,没往北面的长泽县赴任呢,看到胡的这篇文章后是怒发冲冠(虽然韩愈也不太清楚,明明兴元尹高岳在镇期间,对佛教还是挺和善),便连写了三篇痛骂胡锡晋的雄文,送到长安邸报来要刊登胡不敢也不愿刊,可韩愈可是从兴元那片的舆论战场里厮杀出来的,怎会被拘束住?他当即就到东市大毕家的雕梓坊里,自己掏钱把文章各刊印了五十份,堂然于各进奏院前面的木札上张贴,一时间京师内观者如堵,韩愈名声大噪。 这下胡锡晋觉得脸面挂不住了,心想我堂堂集贤院学士,还不如你个河阳乡野地里出来的吗?便又撰文反驳,谁想他刚写了一篇,韩愈就写了三篇,他搜肠刮肚写了两篇,转眼间韩愈就写出六篇来,而且一篇比一篇精彩,一篇比一篇凌厉。 最后京师内一些反佛的士人,开始当街焚烧《长安邸报》,表示对胡大舵的蔑视。 胡没辙,就跑到待制院内哭诉,说皇帝要迎佛骨,韩愈则公然叫骂,骂的是老胡我,可实则是在指斥驾舆啊! 皇帝在禁内听到此事,心想:朕原本就是和高三串联好的,你偏偏窜出来展现你望风使舵的本领,你们这些耍笔杆子的,为了邀功媚上,见风就是雨,除去添乱还能起到什么作用,以后能不能别妄议朝政,妄议大臣? 愤恨下,皇帝直接说,胡锡晋扰乱舆论,难辞其咎,罚半年的俸料钱;韩愈则不要再于京师逗留,速速去长泽县赴你的任去。 得到此处理的胡锡晋同样愤恨难平,他不敢去找高岳麻烦,便找人脉,纠集一批信佛的神威军子弟,在白昼时就爬上韩愈所住邸舍的墙头,叫骂恫吓,还往韩愈的门前扔石块,扔死羊头,上面还贴着纸条,说是“韩愈之首”。 韩愈便去找高岳主持公道。 “居然敢如此对退之?”宣平坊甲第里的高岳很生气,第二天便单人骑着大厘雪,在韩愈的邸舍门前绕了两圈,接着用云浮剑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痕来,说何人敢越线犯韩退之,我必用此剑斩杀之。 吓得神威军屁滚尿流。 “此不是用箭射过神舆的高三郎吗?” “这高三还斩杀过拦住他马头的神策槐林兵,谁敢招惹?” 顿时,神威子弟走鸟兽散,再也不敢来骚扰韩愈。 韩愈感激涕零,临行前便给远在兴元的薛涛写去封信,在里面提及此事,并且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高汲公、郑越州和陆门郎,便是我的伯乐,我这匹骏马以后便供这三位不世出的伟男子驱使,任劳任怨,纵使累死也无憾。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8.贾敦诗卜牛 不久京师中渭桥的亭子内,前往长泽的韩愈热泪盈眶,对前来送别的高岳说,某不过是稍微写了几篇反佛的文章,便不容于京师,汲公你却被强逼去凤翔迎那秽物佛骨,当真是奇耻大辱啊! “唉,退之在任上且尽心尽力,其他天大的事,我来肩担就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高岳也是慷慨激昂,拍着韩愈的肩膀鼓励说,“家中不用烦忧,我家云韶每月都会寄送上好的蜀锦,走河南道送到宣州那里去给你阿嫂周济家用,等到你和武伯苍那般,考课卓异的话,便能回长安城立足,也可将你阿嫂和其他家人接来团聚了。” “汲公保重。”说到此,韩愈已以袖拂面,哽咽不已了,他早就把高岳和崔云韶,当第二父母来敬仰。 韩愈往北行不过三日,高岳便准备带着迎佛骨的队伍出发了。 其实韩愈和胡锡晋的骂战,不过是迎佛骨事件里一朵小浪花而已,并且反向促进了整个天下对佛骨的狂热:长安城内的豪商大贾,各色贵妇,外带信佛的官僚们无不欢腾踊跃,而京畿四周的士庶,乃至天下方镇里的许多礼佛的虔诚信徒,都开始携着各色财物,自水陆通道,要云集到都城里来。 可皇帝却欲擒故纵,对外就说此佛骨只有长安城的官民才能礼拜,然后就把四周的关所都封闭起来,不放信众进来。 樊川处,义阳公主宅第里,“小承岳,小承岳”,此刻的王承岳已快半岁,可以望着人吃吃地笑了,正堂的帷幕后,义阳和灵虚来回抱着逗弄着,是爱不释手。 而旁侧的王士平,也笑吟吟地坐在对面胡床上,对眉清目秀的小承岳也是非常欢喜。 内中秘密,他和义阳都严格遵守。 因为王士平知道,他的荣华富贵,只能寄托在保密而不是泄密上。 而坐在下首的薛瑶英、元凝真师徒,也在说些吉祥的祝福话语。 “三兄!”当王士平见到轻咳数下,在侍婢引导下走入进来的高岳,立即起身告礼。 皇帝这段时间用皇都巡城监,对大臣的监察更加严密,像董晋、陆贽这样的宰相是不敢交接宾客的,不过高岳却是个例外,京师内他想如何走便如何走。 “叫阿父。”这时,灵虚眉眼低垂,可义阳好像有意给高岳开玩笑似的,把小承岳举到王士平的面前说到。 小承岳看着王士平,眼睛弯弯,笑得可开心,在那里咿咿呀呀的。 高岳脸色顿时有些发青。 王士平也很尴尬。 这时义阳差点没忍住笑,又把小承岳举到高岳前,“这是你的高伯父。” 这下,小承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长大嘴巴,看着同样表情的“高伯父”...... “你去岐阳迎佛骨,也不用特意来向我个炼丹的女道士辞别。”廊檐下,灵虚对高岳如此说到。 “嗯,只是来向王贝州(王士平)说一下,希望他把这个消息能传到河朔那边去。” 听到这话,灵虚眨了眨眼睛,“京师内最近都疯传了,说爷要迎佛骨,高郎你则反对,还被逼着当了功德使要去凤翔法门寺。爷和你倒是又演了出好戏呢,所以要特意跑来告诉义阳夫妇此事,让河朔那边也晓得!” 高岳的头皮发麻,他觉得李萱淑的智商好像越来越有增涨的趋势。 “爷要迎佛骨,收取的是天下礼佛人的心思;高郎你反对,收取的又是像韩愈这样反佛人的心思。再者,其实迎不迎佛骨,对爷和你而言,其实根本不算是个信仰上的分歧,借着迎佛骨敛财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高岳索性也不遮掩,就对灵虚坦言说:“河陇战事需要钱,光靠朝廷三司不过两三百万贯而已,其他的便看这次迎佛骨了,如能多一百万贯,我便能多收复一州如能夺得两百万贯,别说三十年一遭,便是十年迎一遭佛骨也行。” “爷自从遇到你,手腕也愈发狠辣了。” “我如此做也是为了天下苍生,让百姓心甘情愿地为佛骨掏钱,也比先前强行征收百姓间架税,挖百姓家地窖抢粮食要好得多。百姓可以诚心供佛,军队也能以此光复失地,佛俗两......然否?” “啪”一声低微的声响。 灵虚的双手合在高岳的脸颊上,她踮起脚尖,看着高岳的神情,认认真真地说:“请君入瓮,是你高三最擅长的,让女子心甘情愿为你解衣奉枕,当初那崔云韶如此,其后那崔云和如此,后来我,也是如此......最终怕不是这个天下的人心,都要被你这样耍弄起来?” 长安的春天,人声鼎沸里,高岳、霍忠唐身着紫衫,周围的扈从们个个锦绣,整个朱雀大街以西的长安县数十坊百姓,都拥堵在街道两面,目送欢呼着高岳出开远门,往凤翔岐阳的法门寺而去。 “汲公已经去迎取佛骨啦!”崇仁坊边的酒亭里,人们都在奔走呼告这个消息,大家都忙着去采办香烛、火纸等物品,无不兴高采烈,一群群孩童拍着手,穿梭而过,满心期待着更为热闹的狂欢日子到来。 “相公,相公。”坊墙边的一株柳树下,骑着马刚刚从朝堂上归来的仆射贾耽,在这里被一位背着斗笠的老人家给唤住了。 贾耽很客气,就问老人家有什么事能效劳的。 “我进城来,牵着头牛,原本准备是想要卖掉,然后供奉给佛骨的,可谁想在这树下小睡会儿,醒来后却看到牛不见了。”老人家看起来很焦急。 贾耽笑起来,说你丢了牛,应该速速去寻,找我有何用? “我原本找到个道士,请他占卜一课,他却直接告诉我,说我的牛在贾相公的筒帽里。” 贾耽便摇着头笑起来,接着取下筒帽,在里面拿出面展盘来,算了一算,就告诉老人家,“你的牛正在安国寺第三门后面大槐树的鹊巢当中。” 看到老人家千恩万谢离去后,贾耽微微叹口气,说对佛的信仰,居然让人执着如斯,不惜卖牛,也不惜盗牛。 果然那老人到了大槐树处,望见鹊巢,就爬了上去,可什么都没有,正在失望时,却听到了坊墙那边有牛的叫声原来是内里这户人家,偷了他的牛,而目的也很有意思,准备卖掉换钱去供奉佛骨。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9.汲公至法门 高岳离去后,皇帝便召见了皇太子李诵。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一群中官都站在殿上,其中既有神威护军中尉王希迁、内枢密使尹志贞这样统军的,也有文思使、宣徽使、内宅使等处理庶务的。 “在朕观猎统万时,北司可有事情发生?”皇帝发言。 所有的中官都不敢插话,他们晓得皇帝是在询问太子。 “陛下,并无事情发生,儿倒是让内宅使和果园栽接使在北苑西南角荒地里多种了些枇杷和柑橘,以后宫中便省得再从街市上购买了。” 皇帝颔首,然后又问十王宅呢? 太子说,每月给十王宅各位王子皇孙们的俸钱,儿都催促到位了,务必让他们衣食无缺。 “神威军呢?” “神威军、巡城监自有中尉、内枢密使勾当,百事皆安,儿不曾过问。” 太子的答复,让皇帝格外满意,而所有的中官们此刻也彻底安心下来,忙争相赞颂太子聪敏仁慈。 “最近读什么书?”皇帝又问。 太子便说先前日子里,不处理公务时便在北苑游猎,然后就是抄录佛经或黄庭经为远在前线的陛下祈福,闲暇时便下下棋,对于书籍的事反倒懈怠下来了。 皇帝唔的一声,说这国家早晚是你的,坟典不可不读,是不是有时见书中所言生涩难明,就逡巡不前了?无妨,朕在这一年内给你物色侍读人选。 说完皇帝叹口气,站起来,对太子说:“朕昔日在春宫当中,侍读是张涉张先生,到现在哪怕他因罪削职归乡,也不妨碍朕继续唤他声先生。只是人心难测啊,朕原本想把先生一路拔擢到宰执的,可没想到登基以来,张先生居然挟朕自重,受贿狼藉,最后身败名裂如斯。所以朕决定,马上择选春宫侍读,德要排在首位。” “圣主英明!”太子和各位中官齐声回答。 太子离去后,皇帝车驾临幸蓬莱殿,又在这里召来判度支裴延龄。 裴延龄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撅着屁股伏在皇帝的面前。 “河陇是肯定要打的,可如钱在左右藏里,高岳用兵,未免会受政事堂的掣肘。”皇帝望着池沼边已开始露粉嫩尖角的芙蓉,对裴明确如此说到。 现在皇帝觉得国事,和高岳间谈妥就行了:朕下决心,高岳去做,万事大吉。 至于陆贽、贾耽、杜黄裳辈,遇到大事也就听听他们的意见就行。 裴延龄现在还能为户部侍郎兼判度支,当然明白是谁保住他的,不然他就是曾经卢杞的下场,此刻便赶紧说:“臣延龄明白!” “这天下的财赋以桥为界,以西都归你,包括兴元、西川、东川、夔府、荆南、鄂岳、山南东道、陈许、同华、陕虢等的税米,还有西北军镇的营田,和三川、朔方及河东的盐池,也都是归你。陆九那边朕怕你过不了关,所以你得想个办法。”皇帝负着手,话中有话。 裴延龄额头上的汗都滴下来了。 他知道自己要为皇帝冲锋陷阵了。 皇帝在等着他的话。 “陛下,要臣延龄说的话,这左右藏的钱帛还是在大盈琼林内库里,让陛下亲自看管着才安心呢。” 皇帝听到此,不由得笑起来,他就等着裴的这番话,可嘴上却说:“判度支从刘晏到韩,再到崔造、李泌、班宏、窦参,但凡是居于此位的,说出这样言语的,你还是头一个。” “那是他们看不透而已。” “你又何德何能,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臣本来也看不透,可自从陛下督汲公剿平了党项后,臣就懂了,这钱既然要给陛下御营各军用,那何必再入国库呢?” “这话就不要再说了,朕问你有什么办法。” “办法,是有的......只是......”裴延龄欲言又止。 皇帝看穿他的心思,便说:“贾耽、陆九都是正直忠厚的臣子,你不要和他们起正面冲突,他们可能会很恨你,但却打不倒你有什么不顺的,告诉朕就行,替朕受些委屈,另外你弄到的钱,交给内库弓箭使霍忠唐,而后朕自有处置(支援高岳)。” “臣延龄,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裴延龄长号声,将脑袋顿在皇帝足尖前的地板上。 同时,高岳的车马已经浩浩荡荡入了凤翔的地界。 本来高岳、霍忠唐带了五百名神威军射生官来的,入了扶风县后,薛白京、张敬则即刻又带了三百将兵和五百射士来迎。 可让薛、张大惊的是: 又有一支军队扬旗出陈仓道,前来会和,是郭再贞、明怀义所领的五百兴元定武军的骑兵。 “汲公,这不过是前去迎佛骨的,带如此多的刀兵,恐怕不好。”薛白京便如此说。 高岳很生气地说,我和内人信奉的是兴元府护国寺的净土宗,讲究的是颂佛号得解脱,和法门寺的密宗并非一路,原本便反对圣主迎这佛骨,不得已至此,不想和法门寺的众僧辩难,所以带多些人手,直接开塔把佛骨取来便是! 这话很快就传到岐阳法门寺当中来,当时法门寺的“三纲”分别是上座惟上、寺主善果,还有维那善润,急忙集合起来,商议着迎佛骨的事来。 “按理说,迎大圣真身(佛骨)应该是朝廷祠部和内宫中官来,这次谁想圣主会让汲公来?” “汲公此人,虽镇兴元凤翔多年,可未曾和本寺有过任何往来,他说自己信的是净土宗,走的是念佛修行,而不是我宗的路子,现在于扶风界内又发出如此狂言,真害怕汲公假公济私,对大圣真身做出亵渎的行为来。”善果忧心忡忡。 “莫不是要索贿?”善润问到。 “汲公现在官居三品,握天下兵权,他要什么贿......”惟上不以为然,接着他说到:“大圣真身藏在无忧王寺塔下,三十年才开启一次,不能轻易交到汲公手中,善果你先去周旋,我们便如此如此。” 善果只好硬着头皮,到法门寺东二十里处迎接高岳。 法门寺背依岐山,南临渭水,当间一条大路,鼓吹声喧天:高岳骑在雪白的马背上,趾高气扬而来,他身后全是贯甲的武士,有的骑在同样披甲的战马上,有的手持长和长戟,队伍如大蛇般滚滚盘旋而来。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0.八役四十类 善果上前告礼,高岳并不下马,这让善果无形间遭到了巨大的压迫。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仆首次来此山门,和尚你且在前引路。”高岳将手伸出。 善果身为出家人,也不能骑马,虽然不开心,也只好步行走在高岳前,和黑漆漆的韦驮天并肩,好像个马弁似的。 还没走半里路,善果忽然听到马蹄声如雷大作,他吃惊扭头望去,只见定武军数百骑兵分为几路,冲下大道,贯行在岐山脚下的田野垄上,马鞭声啪啪啪骇人心魄,受到惊吓,许多正在田间劳作的农人四散跑动,像被群狼追逐的鹌鹑似的。 “汲公,汲公......”善果吓得满身是汗,赶紧回头对高岳乞求,不要放纵骑兵踏坏山门的田业。 高岳皱着眉头,好像更吃惊,用马鞭指着触目所及的田野,问到:“这都是贵山门的田业?” “......”善果这会儿觉得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行,只能沉默。 “凤翔经界司打画的砧基簿上,有这些田业吗?”高岳大声问随行的凤翔尹薛白京。 薛便只能回答说,法门寺田业不在经界司打画的范围内。 “奇了怪哉,仆什么时候说法门寺田业不在范围内的?难道仆设的经界司执行的不是王法吗?”高岳的语气明显不和善起来。 善果急忙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凤翔尹薛白京,心想你在任内也多次拜谒法门寺,现在你帮我解释解释。 然则薛白京的脸色真的很白,半个字都不敢说。 最后善果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合掌对高岳说:“汲公容禀,这些田地是先代圣主赐予山门的‘常住田’。” “有多少顷?”高岳很明显不是容易蒙骗过去的人。 善果摇着头,讪笑着说寺庙里的产业是归维那管的,我身为寺主,实在不清楚。 “哼。”高岳一声冷笑,目间闪出杀气凶光,吓得善果脖子一缩。 尘土飞扬着,定武军骑兵们呐喊着,汇聚到一处貌似庄落的地方,然后纷纷跃下马来,庄内的人户不敢躲藏,只能奉出干粮和饮水来招待。 明怀义满脸横肉,身材如铁塔般,腰间还挂着四楞头的铁锏,粗声大气地问一位人户:法门寺四周怎么都有这样的庄落,有田有水,有骡马长行坊和车坊,有果园有林子,还有这么多的屋舍? “我们......”那人户要答话,结果看到走入来的善果,便准备闭上嘴巴。 可高岳却在马上,叫这人户如实回答。 “我们都是山门的净人。”那户人家只能嗫喏着如此说到。 大约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高岳的车马队伍才进了法门寺。 不来不知道,这法门寺可真的是壮观庞大啊! 方才于外围处成千上万顷的良田园林,就全是法门寺的别业,让数千净人经营,所得绝大部分都归寺庙所有。 而寺内更是富丽堂皇,钟楼、鼓楼和长墙环绕其四面,高岳所站立的是寺内供外人住宿的院落,只见占地足有百亩,中堂三大间,左右厢房数十间,前后都被榆树柳树环绕簇拥,门有崇屏,地幔全用精细的碳灰涂抹,如镜子般锃亮。 内里还有各处高耸的寺塔,和无数僧院,其实不光有法门寺密宗院,还有净土宗院等共二十四处相连,叫做“法门瑰林二十四院”,多是肃宗、代宗皇帝其间营建起来的。 不久,上座惟上和维那善润携茶具,带着数百僧人,都到宿院的正堂,前来拜谒高岳。 高岳倨傲地坐在绳床上,霍忠唐立在旁侧,其他凤翔、兴元的官员和大将分列左右惟上、善果和善润,坐在对面,其他僧人分居其后。 善果不断地对两位使眼色,意思是这位汲公绝非好茬,来者不善。 法门寺的上座,也叫座主,就是惟上,这上座就是寺里的一把手,裁决大小事务; 而寺主是善果,他职责是管理僧人的,等同于禅院的住持; 至于维那是善润,他是打理寺庙庶务、经济的,也叫“岁直”。 “刚才自扶风县来,到了岐阳,仿佛山南的所有田野都是贵山门的产业?”高岳直接询问善润。 善润支支吾吾。 “这些田都是我皇赐予的常住田?”高岳紧接着问出第二个问题来。 “也,也有口分田。”善润磕巴起来。 “口分田?你是说颁发给僧尼的口分田,可这么多年,口分田没有收归再分配吗?”高岳朗声说到。 堂内的大小僧人无不震恐变色。 “倒是收归再分配的,然则这些田临靠敝寺,业主便陆续将它们都捐施过来了。”善润狡辩说。 高岳起身,对整个大堂的人说:“贵山门有近十处‘净人房’,净人足有三千人,还有八处碾,五处油梁(榨油作坊),大小车辆数百,有田有水有果树,在凤翔府城里还有屋舍五十间,租赁为邸肆,每年收利近十万贯。” “汲公......”这法门寺的三纲,见高岳越说越离谱出格,不由得汗涔涔的,希望高岳别往下说了。 可高岳根本不闻,“我听闻这净人们,种的是你们的田,便要每年交你们‘突课’,每亩地的突课是一斗七升;然后每年还要给山门服‘差科’,差科有八大类四十余种一类曰劳役,即为你们艾园割草;二类曰畜牧役,为你们放养骡马、骆驼;三类曰手力役,为你们搓绳、造革;四类曰修造役,为你们造寺造仓廪;五类曰舂役,为你们酿酒(唐朝寺庙僧人是可以饮酒的)、造面、榨油;六类曰杂役,为你们洒扫敲钟;七类曰车役,给你们赶车驾船;八类曰官差役,为你们修桥铺路。” “汲公......”三纲这时的声音已然很微弱了。 “非但如此,你们还占着碾和油梁,包给寺户净人,一处碾每年要纳课九十八石麦子,一处油梁每年要纳课二石油。” “汲公,请取佛骨!”惟上最终沙哑着嗓子,几乎是尖叫起来。 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吧! 高岳这时恍然的样子,坐回到绳床上,笑起来,说方才说话太多口渴,几位大德高僧是携了茶具来的,便请一口茶喝。 善果和善润不敢怠慢,急忙将茶具奉上。 “哎呀,这茶罗子,是无价之宝啊,少府监里都造不出这样精妙的茶罗来。”当高岳从茶屉里抽出茶罗后,当即就呼喊起来。 僧人们的脸色更难看了。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1.真身或影骨 唐代的茶首先是制作成团饼,普通人家喝茶就是把团饼掰开了冲水,但富贵人家就不同,他们会用小磨将其碾成粉末,还有纸包住炙烤,然后还要用“茶罗”来筛过,然后才饮茶罗子作为筛网,质地就很重要了,如果太粗疏,导致茶末过大,冲泡时便会沉入杯底,起不了饮茶者最爱的乳沫;如果太细也不好,喝起来又缺乏清冽的感觉。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仆自问富贵,然则这么细致的用纯蚕丝造就的茶罗,也是未曾见过,这罗箱、罗框、罗屉还有罗座,都是金银雕花而成,啧啧。”高岳在那里惊叹着,法门寺和尚们个个头皮发麻,“你们瞧瞧,这还有能动的扣齿呢,牵动这茶罗子,是想密就密,想疏就疏啊!” “这茶罗子,莫要说少府监和内八作的织染署了,哪怕是掖庭局和贵妃院,也决计做不出如此精美的。”这时高岳身旁的掌书记权德舆趁机说到。 “也就是说,陛下都没用过这么好的茶罗子。”高岳这话声音不大,可就和惊雷般滚过,让在场和尚们瑟瑟发抖。 惟上狠狠瞪了善润眼。 原本惟上为了避嫌,说不能在这高汲公面前炫富。 可善润却说高岳这种人,没见过真正山门的庄严气象,所以才去信那净土宗,我们应该镇住他,况且法门寺的富,也决计藏不住的。 “镇,镇,镇,镇个狗脚!你看这高汲公髭毛乍鬼的,泼皮习气,怪不得被西蕃那边叫做摩罗夜叉......”惟上好像是见到了瘟神,心中巴不得这高岳早点离去。 “看看这茶具,统统都是镀银鎏金的。”那边,郭再贞也瞪大双眼,惊呼起来。 “啪”声,心情极度紧张的善润,本来准备取出一串上好的茶饼来招待高岳的,听郭再贞嚷这一嗓子,心里一凛,手没注意,居然把茶饼给不小心掰开,茶末当即在高岳前扬起阵飞烟,清香顿时满溢开来。 “小凤啊,你内人先前可是宫中女史,她可曾在陛下宫内见过如此奢华的茶器呢?” “哪有,哪有。”郭再贞连连摇头,歪斜着脖子,然后是反复赞叹太漂亮太奢侈。 “那也是连陛下也没用过此等奢华的茶具喽?” 那边明怀义索性一拍大腿,说“阿爹,俺不从军伍了,还是当个比丘尼快活,你看这寺中干啥事都有什么净人伺候着,方才俺过来时还看到僧院里有女奴婢出入呢,没想到这和尚还超度女的!” 三纲的脸色更难堪了,都快要挂不住。 “你个党羌你懂什么,这种田啊,放牧啊,碾面榨油啊,在僧侣眼中都是不净事,所以他们才需要净人经手的。”高岳很鄙夷地对明说到。 “那阿爹你督军时从来都叫俺们自己掘土筑营,挖灶生火,怎地没有净人服侍?” “这天下哪支军队比佛寺有钱啊?” “汲公,时候不早了。还是尽快把大圣真身给迎取来,以完毕圣命。”这时惟上急忙岔开话题,其他法门寺僧人也齐齐称是。 高岳点点头说好。 而后几位僧人就端着覆着绮罗的盘子,搁在了高岳眼前。 高岳伸手要去揭,三纲忙说汲公不可,“大圣真身乃是佛祖的灵指骨,凡俗都是镇不住的也见不得的,只有运到宫中由天子过目才可现真。” 这时高岳的手指慢慢收回。 就在三纲松口气时,高岳突然“啧”声,“你不会是用影骨欺瞒仆吧?” 端着盘子的善润又是被吓得一晃,差点没把佛骨给砸喽。 “绝,绝无......”惟上和善果也说话磕巴起来。 高岳身躯慢慢后仰,靠在绳床的屏边,“我听说法门寺的大圣真身是藏在无忧王寺塔下的地宫里的,而寺中又造出十二个足以乱真的‘影骨’,来保护真身。七郎,我们此行来,圣主天子是如何嘱咐的?” 中官霍忠唐便说:“天子是诚心求大圣真身至宫中供奉,以求安定天下人心向善的。” “这要是和尚们奉上的是影骨......” “那便是欺君罔上。”霍忠唐答复得很干脆。 忽然高岳就站起来,脸色震怒,手握着云浮剑的犀柄,对惟上、善果和善润三位怒喝:“欺君罔上还了得?说,这盘中的是不是佛骨?” 随此,在场的所有定武和义宁军的将佐、牙兵也都怒张刀刃。 法门寺三纲吓得是屁滚尿流,连连合掌或叩首,说绝非影骨。 “明怀义,你带定武军骑兵疾驰到岐山上的无忧王寺塔处,大圣真身只可能在彼处,打开地宫给我搜寻,如内里没有大圣真身,和尚便没有诓我;若有,今日怕是要火烧你瑰林二十四宫了!” 顿时殿内的众僧魂飞魄散,满是“大日如来”、“阿如来”、“宝生如来”、“阿弥陀如来”和“不空成就如来”这五佛的佛号颂声。 “使不得,使不得。”三纲们汗如雨下。 他们放在盘子里的确实是影骨,真的佛骨还保存在地宫里,这是法门寺的老伎俩了,可现在这情形,就算盘子里放的是真佛骨,如让高岳的骑兵去无忧王寺地宫去搜,解释权都在他,还是会趁机栽赃我等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这就是薛定谔的佛骨。 就在明怀义大踏步出堂,挥手准备召唤骑兵时,惟上一个箭步滑行往前,抱住了高岳的大腿。 “座主,座主。”高岳身边的牙兵推搡惟上,而旁边的僧人都上前抱持惟上,整个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请汲公入楞严院,借一步说话!”惟上鼻子都被打出血来,可还是死死抱住高岳的腿哀求说。 不久密宗楞严院中,高岳端着香气悠悠的茶盅,坐在檀木的胡床上,几位僧人前前后后忙不迭地侍奉,这院舍当真是豪华,桌案上排着金银、玛瑙和琉璃做的各色名贵法器,墙壁上满是名家的绘画,床榻上悬着七宝罗帐,上面铺设着西域的毛毯,陈设当真比皇宫还要精美。 惟上苦着脸,鼻子还有血痕和淤青,善果和善润分坐左右。 “大圣真身也好,影骨也罢,还请汲公不要穷究。”然后惟上努力陪出笑脸。 “不穷究也可以,马上就下个割附令。”高岳语气很冲淡。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2.人间不值得 割附令,就是官府强制将寺庙里的“净人”、“寺户”分割出来,入朝廷编户籍贯,变贱为良,自此向朝廷纳税。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法门寺就靠这数千净人供养着,并且高岳马上怕不是单单割附净人,还会割附田产。 可明显高岳要割附的还不至田产,“仆从岐山下来,看到贵山门还有数百辆车,还有船,你们都是戒世的人,你说要这些车船,是要往哪里去?明显不合朝廷尺规,这车船马上留三五个,其余也该割附掉。” 三纲不敢作声。 “你说你们戒世的人,有一食之餐就可以,要那么多田产做什么?” 善润鼓起勇气,低声说了下,“耕织畜牧等事对我们出家人都是不净的,所以得净人和田产维持着。” “什么净不净?你若有业识,干什么都是净的;你若无业识,干什么都是不净的。江南和岭南的禅宗法师们,都自己和子弟在无人的荒山沟壑开辟田畴自给自足,修行苦炼,叫做‘禅林’,这才是僧人的好门路;兴元护国寺在乡村遍设道场,和人户一并耕织,叫做‘烟火场’、‘启智坊’,这也是个好门路。哪个如你们这样的?” 然后高岳就说,田产不管是常住田还是口分田,抑或是你法门寺后来又购置的,我也不会加以没收,但马上凤翔经界司要来打画,把法门寺的田产登基上“砧基簿”。 这是要收税? 错,高岳很精明,他晓得“征税即合法”的道理,他偏偏要把寺庙的田产框在“合法和不合法”之间,将来割的话,既有肉(让寺庙继续半合法地经营)又有刀(国家永远都有割你肉的名目,因为你不算完全合法)。 所以高岳的方案就是,给法门寺个“和籴本”,每年你们寺收取的粮食、酒和油,按照和籴本上规定的数额,以合(微)宜(薄)的价钱由官府来收购。 记住,我们大唐的官府,从不白占便宜。 三纲虽然心痛,但也只能点头。 高岳得寸进尺,又说你山门有三千净人,又有太多的碾、油梁、车辆,这样不好,割附八成给官府来,留下些净人供寺庙洒扫、敲钟、警护、修缮即可,其余全都编入凤翔府的人户,田业还是你们寺的,但是所出就得你们和租种田地的原净人间“分益”,此外别忘记按时缴纳和籴本。 三纲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断绝了命根。 原本分益,所得就少了一大圈;就这得来的,还要用三文不值二文的价钱,缴纳和籴本规定数额的粮、酒、油。 更惨的是,法门寺还不能把田卖掉,因和籴本上的数额是固定的,无法转嫁推脱,你想要完成就必须保持对现有田地的经营。 也即是说,高岳这个“和籴本”从天而降后,法门寺就变为了官府下辖的大型盈利机构...... 可高岳嘴唇此刻又张开了,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也是此行来的最终目标,“山门内要增设长生库,由监寺使勾当。” 这话真的是宛若惊雷般,三纲特别是担当维那岁直的善润,几乎就是瘫坐在地上。 和高岳亲近的净土宗护国寺,搞了个“无尽藏库”,开始搞起金融来,一开始是接受信徒的捐施,现在就是有人来存储财物,无尽藏再集中这些财力,帮助农民、商贾经营产业。 现在高岳要法门寺也搞,不过改个名头叫“长生库”。 法门寺想吗?不想。 因法门寺全是个旧派寺庙经营作风,坦白说就是走朝廷上层路线,得到皇室的恩赐或民间大批的捐施,膨胀为大田地主,再压榨净人们为自己交纳突课,或无偿服劳役。 长生库这种东西,对他们毫无必要啊! 而且瞎子都能看得出来,高岳强迫寺中设长生库,是代表朝廷官府的黑手,要插到法门寺产业里来。 没想到,可怕的官府力量,最终还是要对我们下手了。 不能违抗啊,否则高岳安置个“以影骨欺君罔上”的罪名,他带来的骑兵是绝对会火焚瑰林二十四宫,把法门寺化为一片瓦砾,管你什么密宗第一山门。 最后惟上咬咬牙,只能答应下来。 接着寺主善果就合掌,对高岳说:“随即我等便齐集僧团,选出合适的监寺使来。” 谁想高岳表情有点惊愕,“不,不用,不用你们选监寺使。” 接着他转身,对趋靠过来的霍忠唐招手,“七郎,把张高品请进来。” 很快一位穿着紫袍的中官,就笑嘻嘻地走入进来,挨个作揖,高岳站起来,向法门寺三纲介绍说:“此是内侍省高品张敬全,此后由他来担当监寺使,勾当贵寺长生库。” 次日,雄伟的岐山上,长长的队伍扬着旗帜,从无忧王寺塔里,将“大圣真身”迎入函中,接着从法门寺前而过,回京师而去。 山坡上看着这一切的惟上此刻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发甜,满腔的血伴随着屈辱和心痛翻涌上来:山门惨淡经营了几个百年,孰料菁华一遭尽丧啊! “上座,上座!”惟上最终还是急火攻心,吐出口血来,倒在善果和善润的怀里。 在呼喊声中,惟上脸色蜡黄,悠悠地张开双眼,望着苍天,哀叹着说了句,“人间,不值得。” 初夏,佛骨日和皇帝的降诞日合在一起,全长安的官民统统休假七日,皇帝又下令将潼关、武关、蒲津、散关、骆谷等隘口要津放行,一时间数以万计的参佛骨的信徒们发了疯似的,全都涌入到上都之中来,他们有的腰缠万贯,有的却一贫如洗,可那种狂热都是相当一致的。 皇帝先下令,将佛骨摆在朱雀大街东的安国寺当中,供人敬仰布施;随后又将佛骨摆在街西的西明寺当中,同样供人布施。 佛骨摆放的莲台四周,竖起了灌顶用的火盆,僧人们高声颂着佛号,将花瓣纷纷撒入进去焚烧,前来礼敬的长安城土著,和来自全天下的信众们激动得哭声震天,无不匍匐膜拜,富人们布施时一掷千金,穷人没啥可以捐赠的,只能把遮体的衣衫拿出来。 更有甚者,为了礼敬佛骨,点燃自己的头发和手臂,不惜自残。 然后大家都说,佛骨真的能发散出七色毫光,我们都看到了。 接着就说,有瞎子见到佛骨复明的,有聋子见到佛骨复聪的,有残疾见到佛骨复健的。 无数海量的钱帛,捐施到了法门寺的长生库当中,越来越多......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3.棨宝扑蝶去 迎佛骨的场面越来越大,三日后皇帝又下诏说,大圣真身一至,长安祥云翩翩,城中马上可大乐一日,并由僧人施放焰火,朕亲临兴庆宫勤政楼,与百姓同观。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时长安城内的无数富豪,除去布施大量钱财礼敬佛骨入长生库外,还沿着各坊间的街道搭设彩楼、障棚,全城的大德高僧们便在其中开无遮会,鼓励民众要捐施做善业,效忠朝廷王室当晚,长安城东市四周各山岭高原处,升腾起无数的焰火高岳事前就下令,从兴元、凤翔紧急制造一批烟火送抵长安城来。 一时间,长安的夜被火花给燃得彻亮,再现了“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的盛景。 高岳是立在宣平坊自宅的楼宇上,和妻子和孩子们一道观赏如此美景的,因皇帝下诏要求各方岳节度使的家眷,也应一并入京来敬佛骨,故而云韶、芝惠还有云和,及高岳的诸位子女,都齐聚到了长安城来。 但在这光景内,却掺入了件悲哀的事。 吴彩鸾也来了,登上了高宅的楼宇,她怀抱着的宝半睁着疲惫的大眼,静静地在炼师的怀中,焰火的色彩不断绽放,倒映在宝的瞳仁里。 宝太老了,它伴着女主人和彩鸾炼师已足足过去十二三个年头。 好像预示到自己会死亡似的,从今年开春时它就很少吃喝,和主母、小姨乃至竟儿的互动也越来越少,总爱默默呆在僻静的角落当中,头颅转向长安的方向,便是半日。 “带它回长安吧,在它印象中,它的故乡就在那里。”云韶当时摸着一言不发的宝的脑袋,叹口气说。 焰火的鸣动,掺杂着庄严和悦耳的梵声,从夜空里不断传来,宝的神态也染上了层庄严,最终慢慢合上了双眼。 云韶、云和、芝惠、彩鸾和竟儿,都掉了泪水。 高岳也很悲伤,他的手摸在已去世的宝的头顶上: “好好去吧,在龙华尼寺前的竹林处,继续快乐无忧地扑你的蝴蝶......” 于高岳的记忆中,时光已经把宝定格在那一刻:尼寺前高耸的翠竹,碧绿的池水,跑跑跳跳追着蝴蝶的小子,跑到了自己的脚下前,接着引出位系着同心结的微胖女孩,眉眼鬓发无一不美,带着羞涩,细腻粉白的酥手持着纨扇,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当他和那女孩傻乎乎对视时,小子却看到了只翅膀更绚丽的蝶儿,开心地耸起黑黑的鼻尖,把他俩抛下,追着那蝶儿,直到消失在初夏的漫漫草丛之间...... “宝死了,原来在这个世界里,我亲爱的对象,也会老去,也会死去。”当晚,高岳第一次开始思考这样的事情。 兴庆宫的勤政楼前,皇帝亲临此处,接受万民的欢呼。 义阳将自己和王士平的“儿子”搁在外翁的膝盖上,逗得皇帝哈哈大笑,抱住了小承岳,看着他的眉眼口鼻,看了会儿后,感觉越来越熟悉,不由得是又欣喜,同样也有些伤感。 因为皇帝见到,灵虚披着羽衣,手持拂尘,正立在勤政楼窗前,隔着漫天满城的焰火,静静向着南面的城坊望去,不发一言。 次日,大明宫开始举办盛大的迎佛骨仪式,皇帝事前已让宫中各作坊制造许多的浮屠、宝帐、香舆、幡花,还有幢盖,皆用金玉装饰,又用神威禁军仪仗出迎,队伍自西明寺至大明宫,蜿蜒曲折,绵延数里,鼓吹声沸天盈地,待到佛骨至宫门外,皇帝亲自在震天的万岁欢呼声里,走下丹凤楼,随即向佛骨躬身,当佛骨入禁内后,内道场再开无遮大会,高僧云集,官吏、学士、外宾也全都来听讲。 皇帝在内道场,当着宫人和大臣的面,将装着佛骨的七重宝函打开,而后众人看到,所谓的“大圣真身”是个长约二寸骨头状物体,洁白晶莹,内有一方形的孔,恰好能塞入人的指尖,与其说其像拇指骨,毋宁说更像个指环。 看完大圣真身后,无遮大会上,仆射崔宁率先向皇帝献出个纯金的,价值一万贯的佛像,作为对佛骨的敬崇。 崔宁是很好的榜样,朝中百官心领神会,依次对佛骨进奉。 这次就连向来清廉的门下侍郎陆贽,也事前变卖了家中田产,凑齐五百贯献上,先前陆贽还有三千亩地,因嵩山丰乐寺为其亡母祈福,也捐施了出去。 段秀实、颜真卿、李晟、马燧、刘晏等闲居的大臣,虽对迎佛骨不发表看法,可心中也晓得这其实是皇帝在借着迎佛骨,来统一天下的人心思想,顺带聚敛战争的军需,便也各自有所进献。 而信佛的大臣们出手,肯定更加阔绰,数千贯乃至上万贯都不是问题。 然后便是许许多多的朝廷命妇,也都捐施了自己的金玉首饰,崔云韶身为汲郡开国公爵的夫人,捐出了价值五千贯的饰物和衣料,其他命妇们也纷起效仿。 大圣真身,在大明宫精舍当中被供奉了三日后,皇帝便将其出置在京城安国寺的崇化院里,足足又摆了十日,继续接受全天下的捐施。 全长安城对佛骨的狂热崇拜有增无减,甚至闹出了几处血腥的乱子: 一位神威军士兵,在看到佛骨后,觉得捐施衣服和钱已然不能表达自己的崇敬,居然挥刀砍断了臂膀,将断臂奉送到佛骨前; 有位游方僧人拜谒时,把艾草盘在头上点火,痛得大叫,就想把头顶的火扑灭,结果被几位无赖恶少年给摁住,骂他不诚心,于是这僧人最后头颅被烧得半焦,躺在安国寺路边奄奄一息,最终被人抬走,不知死活如何; 还有人吹,佛骨现身长安城,终南山又有观世音降临,不明真相的士兵和群众跑去看,又是名神威士兵,看到夜晚里有灯笼似的光芒,便大呼说那是观世音的佛光,跑过去要参拜,然后声惨叫被终南山里的猛虎给叼走吃了,那灯笼根本不是什么佛光,就是老虎的眼睛。 最后皇帝便叫巡城监维持崇化院的秩序,这种荒唐事才减少不少。 当佛骨最终重新被装入七重宝函,由大批中官和禁军护卫,返归法门寺时,长安虔诚的老人、仕女们,都哭泣着跪拜在道路两侧,说三十年才能目睹大圣真身,下次不知何时重见,于是又沿途捐施大批珍宝财货。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4.裴延龄增库 “嫌三十年才能一见太长?这好办,这天下可不止法门寺一处有佛骨舍利,北有五台山的金阁寺,长安南山还有五台寺,此外还有泗州寺庙也有佛骨,不如东南西北,每隔几年就来一次好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东内苑玄化门球场上,高岳站在那里,正若有所思,霍忠唐匆匆手持份牒书,交到他手中,说这是法门寺的监寺使张敬全最终统计出来的,即此次迎佛骨全天下官民士庶捐施入长生库的钱财数目。 “珍宝、油膏、钱、布帛、香料、胡椒诸色,合计......三百一十七万贯。”当高岳的双目看到这个数字后,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笑容来。 当然这笔钱名义上是在法门寺的长生库,可实际张敬全这时已威逼法门寺的三纲连署同意,这笔钱拿出九成,没有任何利息钱,便“借予”朝廷度支司,充作马上出兵河陇的军费。 惟上、善果和善润既心痛如刀割,又哭笑不得,法门寺设置“长生库”伊始做成的第一笔巨额投资生意,居然是这样的。 法门寺的回报,便是皇帝亲手赐予的数件紫色袈裟而已。 金銮殿里,皇帝也双目放光,手不由得拿着这份账簿文牒,激动的手臂都在颤抖。 这笔钱来得不要太划算,且百姓、官员交纳出来,还满足了各自的虔诚心,没有丝毫负担的痛感。 此刻陆贽汇报给皇帝说,出军会计簿他已看过,现在可对河陇出师,可以御营右军和后军的规制,用兵五万,半年为期,预支军资钱四百三十万贯,不过此前他需要掌握度支司、户部司和盐铁转运司的情况。 而贾耽此刻也把整个河陇地区的兵志地理图一并献上。 皇帝此刻神情有点古怪,他只是说二位卿辛苦,三司的账目朕也不太清楚,陆九你若是想了解,可自去问裴延龄、苏弁或张滂即可,不过这出军是必须要出的,并且时间就定在夏末秋初时。 谁想陆贽前脚刚走,判度支裴延龄就溜溜地来见皇帝,连说恭喜圣主贺喜圣主。 “何喜之有啊?”皇帝背着手询问道。 裴延龄很认真地说:“臣先前叫人清扫左右藏的府库,居然在厕房的粪土腐草当中,扫出银钱无数,还有名贵的布帛价值百万哇!” 皇帝笑了下,说真是奇了,还能有这等好事? 可裴延龄却丝毫不像是说谎的样子,赌咒这都是千真万确的,然后他就说这笔钱足有一百一十多万贯,既然是在粪土腐草里发现的,想必从来也没有登入过度支司账簿,那么便作为“羡余”,送入到陛下的内库里便好,以供陛下随时支用。 “哦......”皇帝捻住胡须,不咸不淡一声。 数日后,陆贽面色发青,在中书门下政事堂中,一手持账簿,一手指着裴延龄,“小裴学士,原本度支司的库房数目都是明明白白的,为何在如今的簿上,你私下底增设这么多新的库房?再者,这些新的库房都在何处,莫不是只存在于账簿上?” 可面对如此质问,裴延龄只是傻笑,也不正面回应。 然后陆贽愤怒地翻动账簿,“这上面,国库里的钱一时走到这个库房,一时走到那个,虚饰涂改兼不明处,简直数不胜数,小裴学士你如此做,乱人耳目,到底意欲何为?” 裴延龄继续傻笑。 这时几名吏员,指着账簿对陆贽低声说了几句。 “有一百一十万贯的账目核对不上,这是怎么回事。”陆贽便询问说。 裴延龄低着眉眼,并不答复。 “小裴学士你身为判度支,这么大数额的账目对应不上,岂可置身事外呢?” 可裴延龄还是置若罔闻。 接下来气得陆贽在政事堂里会食时,放下食箸,说这事决计要面呈圣主。 可这时,坐在对面的中书侍郎董晋,紧张地四下望望,而后语重心长地对陆贽说:“敬舆哇,度支司的账目对不上就对不上,反正这钱也不会飞到天上去。” “董中郎是何言也?” 董晋摇摇头,“圣主没过问这件事,那就不是个事,钱是不会少的,不过换个地方存放着。” 听到这话,陆贽顿时明白了个中玄妙,可内心里望着眼前琳琅的餐饭,却像吃下个苍蝇般恶心。 箸尖在微微抖着,“这天下,国库才是正库,裴延龄是堂堂的判度支,焉有将正库的钱巧立名目,转入天子内库来献媚的道理......”陆贽喃喃自语到。 “反正也不会耽搁马上出师河陇就行,敬舆且听我劝说,此事权作不知便好。”董晋说完深深叹口气,就放下了食箸,开始拿起两颗李子,放在口中慢慢嚼动。 “那当这个宰臣,岂不是等于尸位素餐?” “尸位素餐,好歹还能有个承载理想的器,如果失去了这个器,再有抱负也无法施展了。”董晋劝说道。 可陆贽还是放不下这个胸怀,他开了子,请求皇帝商量裁决这件事。 “原来如此,小裴学士先前还诓骗朕,说什么从废旧库房的粪土当中扫出价值百万贯钱的银器、布帛来,当作羡余交到朕的内库当中,原来他是虚设库房,妄造账簿,将左右藏的钱转到大盈琼林库里来当真可恶。”皇帝显得怒气冲冲。 “请......” 还没等陆贽开口,皇帝就说,不过这一百来万贯的钱,朕已让霍忠唐转送到泾原、凤翔、兴元、两川处,充河陇之师的激赏钱了。 所以这次便算了吧。 “裴延龄此人虚妄荒诞,根本不通国计,且先前便和逆党窦参勾连,陛下可将其罢黜,择选精干有能之士判度支。” 对陆贽如此的请求,皇帝便推诿说,朕马上为薨去的昭德皇后营建寺庙,想让裴延龄经手此事,判度支的罢免选任,就等寺庙落成后再议吧! 最终陆贽只能怏怏而退。 六月,德阳公主上车,往回纥出嫁,皇帝亲自登城门送走了自己的一个女儿,而后朝廷以公主大婚为名,宣布大赦天下,并在含元殿设大,款待朝廷众臣及京兆府满七十岁上的老人。 送婚使为李齐运和赵憬两人,队伍成百上千,先往米脂城而去,在那里修建好了成片的馆舍,可供德阳公主中途休憩用,而回纥方的药罗葛灵也带着五百骑兵,在那里担当武义可汗的迎婚使。 唐与回纥的和亲,震动了西蕃。 西蕃很明白,马上唐、南诏和回纥便会在战略上围攻自己。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5.赞普过墙梯 赤松德赞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便再次出逻些城,将牙帐设置在鄯州的宫堡,而后把诸位尚和论们召集起来,商议如此的对策。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次出乎赤松德赞预料的是,与会的人物里,尚结赞、马重英、论莽热、论恐波、尚绮心儿等,都认为我大蕃现在和唐家打不下去了,此时绝非决战的时机。 其中尤其以东道的大论尚绮心儿态度最为悲观消极,他指着地图对赞普说: 云南已和唐家于点苍山上会盟,而今恢复旧名“南诏”,异牟寻接受的是唐家皇帝的册封,并且开始大举屯兵在西蕃和南诏交界的铁桥处,对我领地虎视眈眈; 之前台登城惨败后,大蕃在云岭经营的土地、部落毁于一旦,现在韦皋降服了整个东蛮和半个西山羌,还有昆明池的盐池,兵强马壮,和我方互相角力; 陇山的战线上,高岳已拥有河池.仇池山和水洛城两个前进的堡垒,陇右的成、秦二州随时都处在高岳军队的钳形攻势下,岌岌可危; 在北面,唐家现在与回纥和亲,回纥的兵马随时能越过浮图川,和对方安西北庭的驻军合兵,与我为难; 最惨的要属我东道,如高岳来了,我是要兵没兵,要粮没粮,如今汉人温末们几乎大部分都叛变或在叛变的边缘,东道和北道地区温末所建立的什么山水寨,数量足有几十处,如附骨之疽般,到处鼓动暴动、抗租,我的“大料集”只能征到原来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力和财货。 总之尚绮心儿的意思就是,马上秋天如果唐军翻过陇山往西而来,根本不用打了,整个东道鄯、河、洮、渭、宕、成、秦、会各州,大蕃在此的统治基本会自动崩塌。 这番话听得赞普的脸色发青,他在毯子上不安地挪动着,反复说“可恶,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倒是还有,只是下面尚绮心儿的“办法”让赞普暴怒如雷,他主张索性将陇右整个东道退让给唐家,然后我们烧光城池和田庄,裹挟所有的汉人入青海河曲的天险处,筑垒坚守。唐人陡然得到这么陇右这么一大片荒芜的土地,在此驻军要田没田,要人没人,对此唐家只有两条路:要么长途从陇山以东调运钱粮来维持驻屯,要么耗费大力气让军队在当地屯田自给,前者能拖垮唐的财政,后者如想功成,无三五年亦不可得。我们大蕃可借此休养生息,养精蓄锐,等到时机成熟后再大举进入陇右,和唐军争雄,那时唐家东有方镇之乱,必然自顾不暇,我大蕃可得全胜。 “弃土,亏得你想得出来!”尚结赞这时的语气很激烈,指责尚绮心儿的胆怯懦弱。 马重英也说,放弃陇右,我的河西就危殆了,如河西再陷没的话,唐家河陇便能和安西北庭连为一线,那我大蕃这数十年来奋战的扩张成果,可就彻底毁掉了。 “早先我大蕃的军队没出青海,也同样没有安西、河陇,然而以彼时唐家之盛,也无法逾越大非川,这时适时退却,保留实力才是明智之举。”尚绮心儿犹自坚持。 而青海的大论论恐波和南道大论论莽热,则不敢发声,他们心里明白,双方的论争,实则代表的是西蕃王后所在的蔡邦氏族,和西蕃力量最强大的那囊氏族间的仇恨。 至于论莽热,现在又开始转投蔡邦一方,无他原因,整个那囊氏都恨他入骨:因先前台登城之战里,他对尚结赞的长子乞藏遮遮见死不救,导致乞藏遮遮和他所属军队的覆灭。 而赞普也不甘心丢弃陇右,他心中非常悲痛无助:“安乐川之败,华亭之败,到了台登城又是惨败,丧师数万,云南二头蛮投唐,沙陀投唐,阿柴(吐谷浑)投唐,那党羌又被彻底平灭,以致如今颓势如此。假若再不做任何抵抗地丢弃陇右,那本雍仲还能不能继续维持对这片高原的统治了?” 最终他说:“东道如果遭到唐军侵犯,南道、北道都会全力支援的是不是?” 马重英和论莽热便说是。 尚绮心儿则大为窘迫,他知道方才说的一番真话,却已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也丧失了赞普的欢心。 数位大论信誓旦旦会支援东道的话,让赞普的心稍微安定点,随即他笑了笑,又宽慰众人或者自己说:“唐刚刚打下那朔方的统万城,士马伤亡且疲惫,花费钱帛也异常浩大,今年的秋月未必能越陇山来侵攻我界。”随后赞普就用手指着羊皮制就的山川形势图,说出自己的战略规划,“如唐军不来,各道要在要害关隘处增筑壁垒,并全力清剿温末所建的山水寨;如唐军来东道的话,南道坚守防备韦皋,青海中道和河西北道出兵全力增援尚绮心儿,抵御住高岳。我再遣一大将,以白服突厥、葛逻禄为仆从,共战北来的回纥。” 赞普这时还想出个非常天才的策略来:“唐家拉拢云南、回纥来困我,大蕃也可拉拢仇敌的仇敌来解围。” 于是赞普就想到,更北方的一个与回纥有仇怨的国度,也即是黠戛斯。 “那个国家距离回纥有多远?” 得到的回答是,从黠戛斯阿热可汗位于青山的牙帐,到回纥的王庭金帐,用骆驼要走四十天之久。 阿热可汗的母亲是突骑施人,妻子更是葛逻禄叶护的女儿,是西蕃可以争取的对象。 “区区四十天,这对草原上的战士来说算不得太远。”赞普当即决定派遣使者取道葛逻禄,到贪漫山的北面去寻找黠戛斯的牙帐,“只对其说我大蕃愿助你攻灭回纥即可,莫要提唐家事。” 另外赞普还说,本雍仲已得到确切消息,唐家攻城略地如今屡屡得胜的诀窍,实则在于他们用一种新式的武器,可大可小,用铜铁铸就筒状,内里填装引燃药石猛烈发火,推动弹丸而出,杀人毁垣。莲花生告诉本雍仲,这种药石在天竺和大食也有人通晓制作和使用的技巧,所以本雍仲已出厚重的赏格,要从河中地那边招募匠师,也为我大蕃造出足以匹敌唐家的火器来。 西蕃开始紧锣密鼓地构筑自己的防御网同时,赞普还派遣了一支使团,要来长安城,再提停战会盟的事,一来希望摸索和平道路,二来也是为了刺探唐家是否真的有攻打陇右的决心。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6.十万貔貅师 然而当西蕃的使者刚刚从鄯州出发时,长安城内的皇帝李适,已要在延英殿开始召集次最大规模的宰臣会议。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会议的核心主题,就是对河陇出师用兵。 黄昏时刻,宣平坊甲第当中,高竟和高达抱着膝盖,很不快乐地坐在设亭的石阶上,当高岳过来询问时,旁边同样嘟着嘴的女儿蔚如便告诉自己:她两位兄长,还都因宝的死而闷闷不乐呢! 高岳就也坐在石阶上,而后把蔚如抱在膝盖上,对子女们说:“其实啊,宝它并没有死。” 其中高竟已快十岁,阿父的话他知道不过是宽慰,可看弟弟高达和阿妹蔚如都睁大眼睛,便低下头来不忍心拆穿。 这时夜凉如水,星辰繁芒铺在对面的池水中,高岳仰面指着当中一颗亮闪闪的星,“你们看啊,宝就是从那颗星上降下来陪在你阿母身边的,现在时限到了,它就回到那颗星上去了。” “那宝回去那么个地方,会冷吗,有人喂它吗,有人和它玩耍吗?”蔚如一连串地问到。 高岳对女儿点点头,“那星上有宫殿的,宝在那里想如何便可以如何。” “那它就不思念阿母,就不思念彩鸾阿师吗?”高达这时也问到。 “会的,只不过宝自己不会重来喽,它会求天帝再派只小子来,继续陪着我们的,至于蔚如你要是思念着它呢,你就抬头望着那颗星,那一闪一闪的,就是宝在呼应呢。” “是啊,马上又有只小子来,会降到炼师我的手中,只需要我做个法就行。”此刻,吴彩鸾从院墙角门处转出,笑吟吟地对各位孩子说到。 “嗯,我马上和炼师一起去迎。”高竟这时对弟弟妹妹说。 这会儿各个孩子都开心起来,便围住了彩鸾炼师,嚷着让她变幻戏。 当孩子们簇拥着彩鸾走远后,高岳来到设亭内坐定,对身边的云韶、云和与芝蕙说,明日问对结束后,我就急切要辞行长安城,去兴元。 “这是要......” 高岳点点头,接着低声说:“那时在京师里当太学生时,就有街坊邻居对我慨叹说,这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啊!后来韦城武也曾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城武说,男子汉大丈夫不问什么时候才能太平,而是会用自己双手开创这天下的太平。” 然后高岳再次抬头,望着璀璨的星辰河汉,“希望竟儿他们成年后,能和全天下的百姓们一起,过上安宁祥和的日子,能得戍守远疆的军人,也能得居于庙堂的朝士的守护。” “那时候,佛国极乐真的就在人间实现了。”云韶、云和及芝蕙,甚至是阿措也都被感动,纷纷合掌对着星河祝祷着。 “为此,要耗费十年的时光,还是二十年的时光?”高岳抬起手指,赫然察觉额头上也有细密的纹路了。 他想起自己初来长安的那个雪夜里,刘晏坐在蒸胡摊前,说了句:从自家的宅第,每天官街鼓一咚咚响,催日下月,自己便骑着马往那大明宫内走,来来去去间,在风尘当中的鬓发,不是黑了,却是越来越白得如霜染般。 此刻高岳也开始回顾自己上半辈子来,那些承诺他兑现了多少呢? 成功的如薛炼师,我已经把她重修了红芍小亭,规制更胜旧日三倍;至于我当初和公楚兄的约定,现在也可在立即间实现,去东都重兴高氏的林亭,对如今的我而言易如反掌。 看来,能用权力和金钱实现的承诺,是最容易的。 而用心担保的承诺,却是最难实现的: 我答应过蔡佛奴,早晚有一日要直通安西,找寻到他父亲的下落; 我同样答应过彩鸾阿师,要平定淮西,恢复漕运,让她能堂堂正正地下汉川,过天门,再入彭蠡湖,回到钟山去; 我更在春闱前的那个雨日,于金吾巡铺内和晏师模拟问对,如何光复汉家的河陇之地来着...... 虽然会很累很累,但不用气馁,你高岳,也是从天下降下来的,你可是救世的弥勒啊! 延英殿内,皇帝先问了陆贽和董晋财政方面的事,在知道钱、米都到位后,便继续让贾耽讨论对陇右用兵的地理,贾耽也上前陈述一番,皇帝满意后便又询问其他数位大臣,有无补益之处。 最后高岳奉着洁白的象笏,着紫袍衫,金钿通天带,悬金鱼袋,在得传召后,便往前十步,立在和皇帝对面的玉阶上。 “卿为御营友军都统,韦皋为御营后军都统,全权负责此次出师。韦皋远在蜀都城镇守,朕无法和他当面问对,然则高三你便在眼前,试为朕言出兵利害优劣。” “陛下,大举兴师光复河陇,十年无利,但利在千秋;弃绝河陇,十年亦无害,却贻害万古。”高岳回答很干脆。 皇帝颔首,这时他也下定决心,不能把这些问题留给子孙后代。 “陆九现在说,国计外加朕的内库钱帛,可支撑五万兵,高三你如何部署?” “西川韦皋领两万兵,进围西蕃维州无忧城,困论莽热手足,神策威戎军刘海宾领一万兵出水洛川;进攻西蕃东道,蹩尚绮心儿形势;臣统带定武、义宁军将兵一万七千,外加兴元三千射士后援,稍后出河池城,溯白龙江、黑水而进,切割西蕃东道的成、秦和南道的松、维两地,如西蕃逆战则与之战,不则即行诸葛武侯昔日北伐之祁山道,与刘海宾部合围攻略成、秦二州,此二州如下,陇右其余各州取得,便在反掌覆手间。” “善,当初筑河池,筑水洛,此时总算得以大用。可朕听说赞普亲卫子弟众多,如其和青海、河西方向前来增援尚绮心儿又当如何?” “西蕃累年丧师惨败,内讧之势已起,即便乌合抗拒天兵,陛下也不须为臣担忧,朝廷此次出兵五万,可实则为我唐出战的,足有十万之师。” “是说......” “然也,泾、凤翔、原、庆、延、绥、银各州熟羌义从,陛下可下诏令宽减其租赋,使其备兵一万,随臣作战;韦皋可自邛、雅、、西山八国之地同样征募蛮兵义从万余,随其攻围维州;至于刘海宾部,则由沙陀可汗朱邪尽忠、吐谷浑可汗慕容俊超共一万骑伴随如此三路兵马,实则有八万。” “那还有两万呢?”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7.星火河陇间 高岳不慌不忙说:“臣马上就要辞行,赴兴元府便是要为陛下再拉来这剩下的两万战兵,合力击贼。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此两万战兵,不在我唐国境之内,而全在河陇山川间。” “卿是说,河陇山水寨?” “然也,西蕃本土人口不多,而今沙陀、吐谷浑又投靠我唐,其在东道、北道的军力维系,大部分倚靠所谓料集失陷地的唐人取得,现在河陇唐人已在义士鼓动下奋起反抗,逃避群山中自保者连绵不绝,立寨栅以自卫,持弓刀以捍敌,是为山水寨。山水寨者,依山傍水之城寨也,山外可以据险抗敌,山内可以屯田自持,西蕃擅长铁骑作战,然仰攻山寨并非其所长,清剿不利,料集大亏,战力频损。先前蕃人又屡遣人多方招诱,却全被寨中捕杀,足见山水寨真乃仗节死义,力拒蕃贼,有恋君怀上之忠心。” “那山水寨有两万人之多?” 高岳立在阶上,回答说:“臣岳曾遣送一小部将兵、射士,以鄯州人郝统带,至成州仇池山寨中,保聚四方人头,如今已有五千男女规模,蕃贼如来,则全寨奋死自保,若在平日里,又以三丁取其最为强壮者,号为‘义勇兵’,得八百之数,于农隙间教习检阅,练拳勇,练胆气,练弓弩,练长槊,自十月至正月,每日给钱六十、粟米二升五,由此仇池山水寨威名远扬,蕃兵、山贼不敢近。如今成、秦两州我唐人豪杰义士,仿效仇池山四处立寨,可考数目已有一十七处,大者五六千,小者二三千,总有男女五六万,可刺探敌情,可协防城池,可辅翼正军,可扰乱敌境,皆可为陛下光复河陇之先驱也!” “善,朕要对山水寨推恩!”听到此,皇帝也很激动。 所谓推恩,便是以高岳为“陇右宣抚使”,携皇唐的诏书和大批文武官告身,到处联络山水寨,对其中的义军首领授予官职,晓谕恩意,“诸寨立功绩着,上者举为州职,中者授县职,下者亦有官身迁升。” 之前写告身换了一百多万贯钱,现在写告身可以换陇右十七山水寨的效忠前驱,所以在诸色告身上签御日影什么的,朕最喜欢了。 而后皇帝亲口对高岳保证,卿此次出军河陇,朕保证:“文移不密,事权不分,兵财自由。”总之从出军会计簿里分割出来的两百一十五万贯钱(其他的给韦皋、刘海宾支用),还不包括马上朕从内库里支付的部分,这些全是你的,朕不用任何官员或中使监督掣肘,临阵处置机宜都在你手中。 朕要和高岳你,还有陆九、韦皋、贾耽、杜黄裳等再造这片河山! 临行前,通化坊都亭驿当中,高岳岳父崔宁做东,将李晟、颜真卿、段秀实、刘晏都邀请来了。 今晚结束后,高岳便要赶赴兴元府,全力筹备对陇右的战事,而崔宁、段秀实和李晟要各自归自家的宅院继续闲居,刘晏则要回华州继续养老,颜真卿则走得最远,他去东都洛阳的田庄。 所以筵席的规模和动静都不大,可与宴者都曾是这个帝国最坚强的柱石。 段秀实和刘晏都难得饮酒,饮得颇醺,望着高岳让他们得到了很大满足。 他俩可都是以高岳的师长而自居的,现在看到子弟如此出息,怎能不高兴呢? 而李晟除去欣慰外,更多的则是羡慕。 他本人多想掌握大军,越过陇山,在金戈铁马里建立不二的功勋啊,打回自己的故里去,这是多大的荣耀啊!可这个愿望,现在怕只能托付给自己的儿子李宪了。 所以李晟那晚也饮醉了。 “季明如果还活着,他应该会和逸崧你一样优秀,一样可以用肩膀担负起这个国家的兴亡......”数位老人当中,反倒以年事最高的颜真卿身体最为健硕,酒量也最大,这时他背依着绳床,手持酒盅,披着青白色的半臂衫,银发红面,其他人都已伶仃,看着对面敬酒的高岳,悠悠地说出这番话来。 初夏夜中的风微微涌动起来,皇宫内烛火下,郭锻站在台阶下,向皇帝报告了都亭驿的动向,说高岳、崔宁、刘晏、颜真卿、段秀实、李晟这些大臣于彼会饮,是否要让巡城监子弟乔装去探。 “不过是老人家勉励后生辈,无妨。”皇帝并没有当做回事。 都亭驿的正厅内,高岳端起酒盅,对着颜鲁公满饮后,心潮也如外面的风般起伏不宁。 鲁公口中的颜季明,是他堂兄颜杲卿之子,天宝十五载安史叛军攻陷坚守的常山城,颜杲卿和子侄,还有将军袁履谦一起遇难,尸体惨遭叛军肢解。颜杲卿最后送到其妻崔氏眼前的,只有一缕头发和一只脚,而颜季明后被兄弟泉明收殓,身躯无迹可寻,只剩个残破的头颅。 悲痛狂愤中,颜真卿提笔写下了《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一稿,二十三行的笔画狼藉,二百三十四字的满腔血泪,满稿的秋风枯槁。 颜真卿在文稿的开头就说过,季明“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玉兰,每慰人心。” 当知道颜季明是以何种惨绝人寰的方式被戕害时,颜真卿又悲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 最终,颜真卿认为季明虽是殇子,然其忠烈的精神应该代代相传下去,故而在文稿末的加上了“子孙保之”的落款。 要是季明现在还能活着,比眼前的高岳应该还要大十多岁,也应该可执政朝堂了吧?也可以指画江山,参与这份光复河陇的伟业了吧? 想到这,颜鲁公流泪了。 这是高岳首次看到刚强的颜鲁公落下泪水,这么多年的风雨飘摇,何曾打垮过这位老人家......在河北坚持抵抗叛军时,颜真卿就首创了榷盐法,可以说第五(其当时为贺兰进明的判官)和刘晏都是他的门生;在其后,他和李勉又重新树立起朝廷和皇权的尊严...... “仆何能,可以与鲁公侄媲美......”高岳说完这话后,滚烫的泪也涌出了他的眼眶。 他这句倒不是自谦。 颜季明以一种完美无瑕的姿态死去了,定格了。 他自己呢,虽依旧还坚守初心,可却做错了许多许多的事。 听到高岳这话,旁边醉酒的刘晏,微微睁开了眼睛,默默无言。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8.望子孙保之 “因为**驱使,我确实做了很多的错事......”高岳低着头,手里握着空空的酒盅,心中如是想着。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但有一点他还是可以向对面的颜鲁公说的,只见高岳重新抬高眼皮,一字一顿地说到:“然则江山社稷,岳愿全力保之复之。” 这时刘晏嘴角露出了丝满意的微笑。 而颜真卿也点点头,重新端高酒盅,朗声说且再来一杯。 最后高岳喝醉了,几位仆役将他抬入到车中,卧在其中的高岳只能听到外面车轮的辚辚声,隔着车帷数点火光,沿着夜色下长安的坊街不断往前牵移,时不时有一队同样举着松明的巡城监子弟而过,总要低声询问赶车的韦驮天,得到是汲公在其中后,子弟们无不肃然恭敬,一路至宣平坊。 “昭德皇后......”高岳扶着额头,从醉乡当中迷迷糊糊地醒来,云韶披散着乌黑头发,伸出雪白浑圆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肩膀,急切询问说,“卿卿如何,莫非你梦到昭德皇后了?” 高岳甩甩有点生涩沉重的脑袋,这时碧玉窗已投来初晨的阳光,满是暮春的温暖悸动,室内漂浮着熏香的淡雅味道。 昭德皇后...... 我好像是梦到她了,但她说了什么,又在梦境里在何处与我见面的,我一概忘记了,梦就是如此讨厌。 “今日我就得急速先去兴元府,让韦驮天跟着我就行。”当云韶为坐在榻上的丈夫梳理头发,并从橱中取来幞头和衣衫时,高岳想起马上自己就必须得离京。 “不然让芝蕙也跟着你......” 高岳坐在榻边,将脚伸入靴子,然后摇摇头,“这次走的是最快的行程,芝蕙不用跟。”然后他扶住妻子的肩膀,温言说,“你们暂且留在京师内,多玩耍几个地方。” 不到日中,高岳便匆匆骑着自己的大厘雪,韦驮天和权德舆也各骑着匹上好的羌马,外牵着三匹同样优异的羌马,直接投京城南门而出,高岳并没欺骗云韶,他走的速度和遭贬谪的官员相同,一日内必须要走十个驿程,唐朝两个驿站相隔同样是三十里路,所以十个便是三百里。 过了周至县,便投入骆谷道,这两日高岳几乎是在马鞍上而过的,除去必要的休息和吃饭,其余时间都在马不停蹄。 第四日,便到了洋州地界。 第五日到了兴元府衙署当中,刚到时天色就淅淅沥沥下了雨。 得知马上就要对河陇地大举出师,光复失地,来衙署当中的刘德室、韦平、蔡逢元、明怀义等都非常激动,对于刘德室而言,他的故里就在陇西渭州,他的结发妻子也沦陷在那里,迄今不通音讯,不知死活;对韦平来说,这次征伐功成时,蜀都韦和兴元高在朝堂里无疑要成为头号的势力;而蔡逢元则是希望光复河陇,打通去往安西北庭的道路,他想知道父亲的下落,那是阿母余生最大的牵挂;至于明怀义,他也自认整个妹轻蕃落的源头在陇山西侧雪山那里,如果能追随唐军光复那里,自己怎么也算是衣锦还乡,“那什么朱邪要当啥处月汗,慕容要当啥青海退浑汗,我堂堂明怀义,将来也要荣归故里,当个啥汗。”明怀义如此盘算着。 “我需要个人,去整个仇池和祁山。”这时高岳说出自己的想法。 接着高岳说这个人要有些才学,懂得交涉,他的职责便是联络成州、秦州或其他陇右州郡的山水寨,用官职告身褒奖激励他们,让山水寨的义兵在我出师后提供协助。 “那让渤海国的杨曦去,他通晓蕃语。”韦平说。 可刘德室不愿意,他说杨曦治学抄经可以,但应变绝非所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办? 刘德室向来是位长者,他说得也不无道理。 蔡逢元这时主动请缨,高岳摇头,说你是掌军的大将,如何可轻出做这样的事? 当日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可第二天就有“毛遂”来自荐了。 高岳坐在衙中,看着下首茵席上作揖的黎逢,沉吟不语。 原本黎逢始终在陇州南由县为县丞,这几年来也算是勤勉,协助县令做了不少利于百姓的实事,偶尔还写写《**丑蕃》的文章,于舆论上帮高岳摇旗呐喊。可黎逢当年之所以还能到这里为官,靠的是皇帝采纳了李泌“择选贬流官员,使其实西北之边,不致当地州县有理人之缺,希冀以此自新”的建议,按照规定十年内是不允许量移的,但高岳为吏部侍郎时把他选来,早晚还是会用他的,这不还是把他转到兴元府勉县为县丞,主持黄泥河营田事务。 此刻黎逢的右手虽然残断,但也自告奋勇,要求深入成州地界里去,完成联络其他山水寨的使命。 高岳心中清楚,黎逢是要借此立功,为自身谋个出路前程。 “倒不是不可以,然而个中的凶险,你应该是知道的。” 黎逢却很有信心,说必当肝脑涂地,报效朝廷。 “需要的不是你肝脑涂地,而是要随机应变。”高岳最终答应下来,他为了笼络黎逢,还说你若功成,我当奏请朝廷,不拘一格,真正拔擢你。 黎逢大为感激,高岳便说给你三十骑,此外让你虽略通蕃语,可我还是让那西蕃来投的浪息曩辅佐你,你俩如能归来,以后荣华富贵是不必说的,如遭逢不幸,我定会将你们家人全都安排妥当的,所以安心上路。 坦白说黎逢愿意去,可浪息曩却不愿:我本是西蕃在州的一名笼官,和东道素无往来,投唐后这高汲公待我确实不错,现在家室、宅院、生意全都有了,还谋个六品武散官职务,可我知道像我这样的,深入敌后执行任务,要是被同族抓到,黎逢不一定会死,我不但肯定得死,而且死得会特惨,实在太危险了,这项任务没有任何性价比。 “浪息曩,此行黎逢虽是正使,可干系却全在你身上。”这时高岳好像是完全看穿了浪息曩的神态,非常严肃认真地说到。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9.不足外人道 不想我如此重要......别,别,哈哈,我浪息曩虽是个蕃人出身,可在唐土久了,虽然知道空气都是芳香甘甜的,但也知道你们唐人嘴巴的厉害,死得都能说成活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汲公你这话,无外乎也就是蒙蔽我,让我心甘情愿地赴汤蹈火哼哼,汲公你可真是机灵。 但浪息曩可不会在表面上显露的,为今他也只能毕恭毕敬拱手,接下高岳的命令。 夏天到来后,唐蕃绵延千里的边境,双方都很安静。 可唐家和回纥、南诏的和平外交,却隆盛而有声有色。 德阳公主在李齐运、赵憬及回纥方的药罗葛灵的伴护下,此时已渡过大河,至天德军城下:回纥的武义可汗领三千骑兵,还有左杀、右杀(回纥政治制度和突厥相仿,在汗的王庭左右各设一部,由杀即sad来治理,左杀即王庭西部地区,也叫‘达头’;右杀即王庭东部地区,也叫‘突利失’。左右杀地位相当高,一般由大贵族或王子来担当)、内外九宰相,及大大小小的梅录、托伊罕(王庭禁卫军首领)和匐(即伯克,突厥里的地方领主),浩浩荡荡在边界处迎接德阳公主。 不久,在回纥可汗的王庭金帐中举办了盛大婚礼。 德阳公主换上了深红色的“通裾大襦”,头戴前伸两角的纯金冠饰,坐在由回纥九位宰相所抬的轿舆当中,四周回纥人罗拜如云,轿舆顺着日头方向,顺时针在王庭中央转了足足九圈,而后公主才下舆,登上了成婚的高楼之上,和武义可汗对饮酒水后,接受回纥诸大臣贵族的朝拜,皆呼德阳公主为可敦。 冠饰的垂帘后,德阳公主明白,“德阳”这个封号马上要成为过去,因为“送婚入回纥使”李齐运接着站在高楼中殿处,向在场所有人宣读,皇帝给德阳公主一个新的封号,那便是“智慧端正长寿孝顺可敦”。 此外,回纥的左右杀,各位宰相、都督、梅录等都各有封赏。 婚宴当中回纥的右杀大相颉干伽斯便在别厅处,向唐家副使赵憬索取今年的“市马钱”。 赵憬心中厌恶回纥的贪得无厌,可而今唐家收复河陇,还需要回纥自北出兵策应,所以也只能对其有求必应,于是便答复颉干伽斯说,某此次送婚,已携七万匹绢布来充马值。 这下颉干伽斯才喜笑颜开,他特意悄悄告诉赵憬说,我回纥王庭内部的派别和争斗不比你唐家要少,可敦远嫁而来,此后使唤的仆役、卫士婢女最好都是伴嫁来的唐人,对回纥人不管是谁,不得吃他们献的食物和酒,不要骑他们送来的马匹,更不要去回纥境内的摩尼寺庙。 这话听得赵憬沉默异常,而颉干伽斯却像没事人般,径自离去了。 这位大相,马上就要动员回纥突利失地区所有的部族,前去出击北庭,配合唐军在河陇的军事活动。 楼下,随行来送嫁的其他唐人使节,都在欢叫酣饮着,有的已经迫不及待将舞蹈的回纥女子揽入怀中,有的则悄悄和回纥混入进来的商贾讨价还价。 惯例唐家来到回纥的使节,无论官职大小,都会在行囊里带上自己的钱财,到了可汗王庭后私下买回纥马,而后牵回唐土去卖,从中赚取大量的差额利润。 可赵憬却不然,他默默地扶住高楼的支柱,“一群蠢货,现在西北的马坊内已豢骏马五万匹有余,党项的羌屯也在为国家养马,你们还指望卖回纥马赚钱?” 而方才颉干伽斯的告诫,赵憬却铭记在心,他明白这个情报才是真正关键的,关系到他未来的飞黄腾达。 自己而今已是御史中丞,当年窦参也是在这个位置上得到青睐,最终白麻宣下而拜相的,虽然结局不太好。 德阳公主和武义可汗完婚后,回纥便请求唐朝皇帝,将自己的政权易名为“回鹘”,即取“回旋轻捷如鹘”之意。 在离去前,赵憬单独拜见德阳公主,也即是现在的智慧端正长寿孝顺可敦,复述了番回纥右杀颉干伽斯的话来提醒公主。 此外赵憬还暗中告诉公主:“回纥可汗世代出自药罗葛氏,梅录药罗葛灵,原来是汉人,现在为可汗养子,握有兵权,与高汲公交好,先前又被天子授检校仆射的官职,如主有紧急事,对外可倚靠他。” 听完这些后,公主不由得垂泪,俯身拜谢赵憬。 当送婚的唐家使团踏上归程时,南诏和唐的贸易也如火如荼,西川节度使韦皋在还在蜀都城内构筑了座富丽堂皇的“蕃学学宫”,专收东蛮、西山羌、南诏和先前降服的西蕃诸贵族的子弟入学,用钱财给予各种优待,以示宽大怀柔。 当然蕃学学宫、庆州学宫,只是拉拢效忠唐家的异族的,学术上和兴元的韬奋学宫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于兴元府,刚刚检阅过军队会操的高岳,又接过来两卷图纸。 第一卷图纸是明玄法师制就得,在案首上伸展开后,旁边的刘德室、韦平看到,是副建筑营建图。 没错,明玄法师当然懂建筑学,当年高岳修筑百里城就是他操刀设计的,和尚因修筑珈蓝、明堂的需要,懂土木工程学难道不是是很合理的吗? 这建筑,就是高岳马上要在兴元府兴建的“韬奋武道学宫”。 高岳看看图纸,然后指着当面站着的明怀义、米原、朱博、沙通等大将,他们都是党项出身(还有野诗良弼等分散驻扎于羌屯当中),问到:“你们知道我唐为什么要多用蕃人为将吗?” 米原等人还不明所以,明怀义望望他们,随后自己上前一步,摸着胸膛很动情地对高岳说:“他们且不说,俺为兴元大将,难道不是阿爹你赏识俺的勇武和忠义,才让俺当你的外院郎君和肱骨吗?” “......诚然如此,不过我对你是特例,米原等人可不是我外院郎君,我问的是这天下的普遍现象。” “那俺这个外院郎君就不用回答,米原你们说。”明怀义长吁口气,很自豪地要求别人说,毕竟他和汲公间的关系不足为外人道。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20.试射神雷铳 这时只有米原来对汲公的问题作出回答了,“我唐的军制当中,汉人通常为步卒,而蕃人通常为骑兵,应是出身蕃人的自小便披裘饮酪、驰马射弓的原因。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点点头,说:“然也,汉人擅长农耕筑城,依井田之制为步兵战陈;而蕃胡擅长逐水草而居,依捕猎之技为骑兵驰冲。可以说骑射是蕃胡的天生资本,战争当中骑兵太重要了,一位蕃胡只要你给他一张弓、一匹战马,他就是名合格的控弦骑兵;可汉人还需要经长时期的训练,耗费极大。所以当我唐对四夷用兵时,因对骑兵越来越倚重,故而军伍里的蕃人兵将比重也越来越大。不过”这时高岳指着武道学宫的营建图式,很高兴地说,“现在定武军义宁军的步卒,不但有长、镗耙和宿铁刀,更配备大批神雷火器和车辆,只要有合宜数量,从武道学宫里学成的军校来统带,他们就完全能抵消蕃胡的骑兵优势,我唐再用你等投效骑兵制胜,当真是百战不殆。” 原来这武道学宫,和唐朝曾经的武举还不同。 传统的武举,考的还是骑射、翘关、兵法等项目,而武道学宫学习的科目要齐全得多:除马、炮、步三科直接和战争有关外,还有供军科、数算科、兵图科等等,所招收的也不仅是贵族、军将的子弟,同样面对庶人百姓。 先前韬奋学宫在选学生去参加京城春闱时,就有不少小吏或商贾子弟,为此高岳还遭受不少非议责难,但他动用手里权力将质疑的浪潮给压制下去,索性这些韬奋生徒还算是争气,但仍有权贵不服,高岳便奏请将进士科和制科统合,并革新考察内容皇帝迄今还没有敢答应下来。 “现在庶人的出路有三,其一去参加进士科考试,然则难于登天;其二前去为商贾,追逐什一之利,成功者同样微乎其微;其三便是去方镇或神策、神威军,脱下葛衣穿黑袍当兵吃粮。现在我给出第四条路,可以到武道学宫来,学成后靠战事也不难发达嘛。”接下来高岳还告诉各位目瞪口呆的事,那便是他在建好武道学宫后,还准备建商学宫,传授生徒营商之道,甚至还有专门的“农学学宫”、“律学学宫”。 恰如韩愈先前在《秦岭琐言》里对兴元民俗考察的总结里所言,说当地人在大尹的影响下,“不以言利为耻”。并且各州还有许多半社团半学会性质的“会”,如洋州有“口连会”专门教人如何诉讼打官司的,大约和当地产纸业发达有关,兴元府有“垦殖会”教人农耕养殖的,还有“吏学会”;利州因连接汉中和东西二川,商贸发达,故而有“宝盆会”,教人如何经商放贷的云云。这些民间社团会团的兴起,再加上护国寺普遍在乡村建“启智坊”搞启蒙教育,如此也为高岳造更多门类的学宫提供了条件。 这时为了验证武道学宫的不虚,高岳又展开了第二卷图纸。 “这是手把铳吗?仿佛又不像。”明怀义、米原等好奇得很。 这是定武军定放手张保百所绘的,遵照了高岳对原始火铳的改进意见,这时高岳得意地说:“这便叫夹火绳神雷铳,简称为神雷铳就行。” 而后高岳便很肯定地说,武道学宫和神雷铳一出,天下苍生便安稳了。 “这神雷铳是个什么样的规制?”众人好奇便问到。 高岳淡淡地笑笑,满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次日,兴元府牙兵院校场上,军卒、家眷还有大批仕女、学宫生徒都云集四周,于林荫下看如何施放新神雷铳的。 “汲公汲公......好英武啊!”人群里,女塾学政兼试校书郎薛涛也坐在胡床上,手摇着纨扇,不住地为太阳地下,和数名铳手立在中央的高岳喝彩。 高岳今日没戴幞头,挽起高发髻,半臂衫褪下,露出右肩和右臂,而后张保百给他递送来新制的“神雷铳”。 对面三十步外,竖着铳贴。 薛涛还在喝彩时,兴元掌书记权德舆让两名要籍给她递送来一方纸,上面写着: 丛鬓愁眉时势新,初笄绝代北方人。 一颦一笑千金重,肯似蜀都夜**。 乍听丝声似竹声,又疑丹穴九雏惊。 金波露洗净于昼,寂寞不堪深夜情。 这侧艳的内容让薛涛脸儿一红,然则她才不会坐立不安呢,很快就将纸笺拢入小袖当中。 权德舆叹口气。 很快,后面同样在旁观的南郑县令武元衡,也叫衙署里的佐史给薛涛送来一方纸: 步摇金翠玉搔头,倾国倾城胜莫愁。 若逞仙姿游洛浦,定知神女谢风流。 于是薛涛明眸皓齿,对着武元衡回面一笑。 很快,韬奋学宫现在的首席生徒白居易,让两名学友同样给薛涛送来一首诗: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深画眉,浅画眉。蝉鬓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这下薛涛是不胜其扰,也只能把三位的诗歌都拢入袖中,专心看高汲公放铳。 高岳手中的神雷铳,铳身为熟铁打造,为类似铁锏式样的六角棱形,内里卷出铳膛,其下有木托托住,往后还延伸一如狗头、鸟喙形状,恰好能抵在肩上,只见高岳先将神雷铳口朝上立稳,取出药壶,将定量的黑色神雷药簌簌地往口中倾倒,接着抽出搠杖来伸入口中,反复抽动捣实,又将一颗铅丸倒入,随即又用个小壶,将另外种神雷药倒入铳后面的药池里,又一小截正在吱吱燃烧冒着烟的捻子举起,吹了两口,其顿时在阳光下闪出火焰的光芒,夹在了铳和木托间的一根铜制的钳头中。 做完后,高岳深呼吸下,将神雷铳平端起来,铳口照准了三十步开外的铳帖。 “汲公,汲公!”此刻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坐席上的薛涛握紧拳头,反复在心中为高岳打气。 “刚才好像往池中倒击发药时,是不是洒出了点儿......”高岳临了时,忽然如此担心到。 要是火星把漏出来的击发药给烧着,不好说会不会当场去世,我这双眼睛多半保不住的。 “算了,我高岳快四十年生涯里,什么时候临了不射的!”高岳心一横,便用指头稳稳地勾动了那钳头咔哒声,将火绳翻下......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1.黎逢至仇池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唐李贺《苦昼短》 ++++++++++++++++++++++++++++++++++++++++++++++++++ 薛涛看到,校场中央的汲公所持神雷铳,先是其顶上的药池猛地蹿出团火星和烟雾,接着铳口又砰得一声,射出一大团烟雾。 激射而出的铅丸却没有打中靶帖,而是直接歪了些,钻入旁侧的土垛当中,直接将土垛打出个凹陷来,端地是威力强大。 这时校场短暂沉默后,男女们都发出阵惊叹和欢呼。 高岳眨巴眨巴眼睛,在心中不由得连说侥幸侥幸,这支神雷铳发射起来挺安全,并没有让火药炸到自己双目。 当张保百毕恭毕敬把铳给接过去后,高岳赞许地说,同时也是给全军吃了颗定心丸:“此铳比手把铳而言,既远且毒,保百你精炼改进神雷药配比可为卓有成效啊!定武军、义宁军的火铳手,马上即要大批列装此铳。” “只是准头远远不及弓弩。”张保百遗憾地说到,这点他真的是“万策尽”。 高岳笑起来,将手套上扳指,从韦驮天那里接过张上弦的弓,随后勾住弦,将右肘抬高至鼻尖平齐,再往后拉满到耳后,捻住箭定了半秒,倏忽而发,弓在瞬间因弹性往下面歪了下,而那箭直直飞了三十步,径自中靶心。 “哦......”薛涛看到此,眼睛里满是星星。 “练箭三年方能有所小成,用神雷铳的话,只要学会打铳歌诀,不致炸膛便可,即使有三成哑火,可千万人同时列队施放,何须准头呢?”高岳这话,让张保百立刻茅塞顿开。 对啊,大家排得紧紧的,在一片横截面上用火铳尽数把铅丸给打出去,还要个啥准头?哪怕是弓弩手列阵,也就是预测个距离,把箭矢抛射上去,再自由落体,用面杀伤来代替精准率的。 牙兵院门处,韦平匆匆走入,将份文牒交到高岳手中。 “保义军已聚于凤翔府,不日就会过陈仓道,于兴州略阳取齐。”高岳阅读完,对周围的人说到。 保义军,正是白于山、泾原及渭北降服效忠唐家的党项羌屯蕃落的总称。 高岳事前所言的一万羌骑,现在杜黄裳已将其动员齐备,都开赴到凤翔府了。 “我们也得准备了,八月中韦城武先攻维州,接着刘海宾出水洛川,我居中路,旬日后即自河池城出击成州。”高岳胸有成竹。 接着高岳仰面,刺目的日头让他的双眼眯缝起来,心中想到:“那黎逢和浪息曩也该到仇池山了吧?” 巍峨的仇池山处,黎逢确实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现在的仇池山寨,防御已然异常周全严密了,沿着山顶已筑起高高的土垣,垣上竖有削尖的竹栅,垣下虽为峭壁,但依旧种上密密麻麻的竹枪,以防贼人攀爬偷袭,郝在山寨土垣后三十尺外,又堆土一层,更筑处四面更高的“内城”,这样即使敌人攻取山沿的那圈土垣,也还是站不稳脚跟,会遭到内城的猛烈反扑射杀。 城内也即是原本的仇池山平顶,已分割出屯田、仓储、人坊、射楼、讲武场等多处区域,几处山泉被牢牢把守住,各处屋舍的房檐上还悬着竹筒,储备天降的雨水。 五六千山寨男女子弟在此,俨然是座小型的城市,也是座庞大的壁垒。 成州的政治环境挺复杂,除去土著汉民外,后又有西蕃的移民军屯,现在唐家的“行成州”衙署进入,安置在仇池山中,其他也有很多山水寨,但对唐家的态度还不甚明朗:故而高岳才要求黎逢、浪息曩携诏令、告身和信物,广泛联络各温末山水寨起兵,策应自己。 当然各股势力间还有马贼,马贼本来是唐朝西北马坊、牧监里的“工作人员”,安史之乱后国家俸禄开不出,他们就开始盗取马匹,占山为王,到处打劫:最早马贼肆虐在凤翔、京南,朝廷派李抱玉来大致剿平后,不少余部就窜入成州等三不管地带,继续盘踞。 现在西蕃的东道大论尚绮心儿,干脆也将权力下放,“你唐家搞山水寨,我大蕃就搞宫堡。”宫堡本是西蕃节度使的“标识”,现在尚绮心儿也没财力料集不了那么多队伍,便许可西蕃移民来的部落,还有马贼集团,及羌胡蕃落大家都可建宫堡,再把什么“节儿”、“笼官”的告身发下去,只要能给我牵制唐家就行。 这种“山寨宫堡”或者也能说是“宫堡山寨”,一时间密布仇池山南面的武州,和西面的宕州,经常来和郝爆发武装摩擦,争抢地盘。 这时高岳派遣郝来仇池山的前瞻性就显露出来,仇池山最大,仇池山最富,仇池山也最强,在成州一直是最厉害的旗号,西蕃方的山寨宫堡无一是郝对手,来依附他的汉人乃至西蕃奴隶越来越多,唐家的影响力也由此日增。 当黎逢和浪息曩在山脚下亮明自己身份后,仇池山高高的敌台上架设的虎踞炮,嘭一声发出了灰色烟雾的空炮(灰色炮表示安全,火色炮表示警报),接着寨门依次打开,黎逢、浪息曩便骑着马,沿着单独蜿蜒的山路,进入到寨中。 “汲公让你们优先去招抚南岈和北岈一带的山水寨?”郝听到这个消息,颇有点惊讶。 仇池山处四冲之地,往南过险峻山岭可至武州白龙江,往东北可至河池城,往东南即是古代的“下辨道”可入兴州略阳,而往西则可入陇右的宕州,过合川便到青海界,而往北去秦州的通道里,即为建威、历城,其和有名的祁山南岈、北岈间,不但有上千顷的肥沃麦田,更在山中有所大盐井,煮水成盐,水经注言“味与海盐同”。 所以高岳让黎逢先去代表自己宣抚彼处的山水寨,就是要抢占通秦州的道路,并可居麦田、盐井、山险之利。 不过尚绮心儿也完全不会忽视此地的归属问题的。 “祁山处如今情况可能有变,原本每月那里都有商队来这里,往凤兴、蜀北贩售井盐(然后我仇池山抽取过路钱),可最近两三月都无音讯,故而沿路也许已设立蕃人的城寨......”郝对这趟行程表示隐隐担忧。 可黎逢却慨然作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这便往北出发。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2.浪息曩出口 郝心想,要是黎逢有个万一可就不好了,便问是否要从寨中义兵当中择选五十个强壮精细的,一并护送黎明府? “不,此行是宣抚祁山的山水寨,又不是去攻城拔寨,再加人手反倒会遭蕃贼觊觎,莫要说不需加五十义兵,就连汲公带来的三十骑也无必要,我和副使浪息曩带三五贴身人,带着马匹、行囊便可。顶 点 x 23 u s”黎逢胆子很大。 这下郝也没啥可说的。 而浪息曩则握紧拳头,恨不得上去把这黎状头的狗头给捶爆。 说完这些,郝便给了黎逢两名向导,还有地理四至八到图,黎逢慨然告辞仇池山寨,便往北出发了。 故历城山中,蜿蜒的小径处,黎逢和浪息曩的马匹刚踏足,先是后面声巨响:惊得两人往回看,一株大树事前就被拦腰锯断,在绳索暗扣的牵拉下,轰然倒下,将道路遮断。 浪息曩毕竟有战场经验,二话不说,啪啪挥动马鞭,伏低身躯,不往回跑,直接往前冲。 而黎逢单手牵着缰绳,停留在原地,顿时茫然无措。 “咻”,数支箭矢挟着劲风,从林荫深处射出,黎逢的马弁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中箭倒在地上,背着的行囊散落满地。 两名仇池山义兵也机灵些,“黎明府!”伏低身躯,把黎逢给拉扯下马。 前脚刚下马,后脚马就中了两箭,负痛哀鸣奔走起来。 这时浪息曩也没脱走掉前面的一株大树也倒栽下来,横断了出路。 两侧山崖上,出现许多左衽蕃衣的士兵,手里持着弓箭、长矛,鼙鼓声咚咚不绝,互相间喊着蕃语,迅速向他们包抄过来。 黎逢惊慌下,只是绕着树转,也不晓得逃跑,两名义兵伴着他反受其累,待到四面八方的蕃兵围合上来后,黎逢这才想起行囊里还有告身、印信、金银牌符等,便要引燃火镰子,将其焚毁掉。 这时已被蕃兵捕获摁住的浪息曩,贴在地上,还抬起头对黎逢大吼:“痴学究,休要焚这些活命的东西!” 三名蕃兵冲过来,而一名义兵拔出横刀护着黎逢,另外名挥动手里连枷上前,却被蕃兵一矛扎中腿部,当即跪下来,另外名蕃兵上前,用铜盾猛叩其首,那义兵顿时门牙尽碎,倒在地上,握着连枷的手臂被死死踏住接着蕃兵倒转手里的长矛,就要对着这义兵的咽喉狠狠刺下去。 “且慢!”黎逢大喊起来。 这时四周的蕃兵都停了下来,看着他。 黎逢也顾不得许多,徐徐将金牌举起,用简易的蕃语说:“带我去见你们的头领,不然伤害我们,会后悔的!” 二里外山顶的一处城寨里,脖子围着虎豹尾巴的蕃酋坐在正堂胡床上,旁边立着几位髡秃的男子,看着被捆绑进来的黎逢和浪息曩,还有两名仇池义兵,就像豺狼盯着到嘴的肉般。 黎逢看着这蕃酋,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夏季还未过去,这位不热吗?” 很快就清楚了,这蕃酋本也是故历城的笼官,名叫惕息坦。等到东道大论尚绮心儿下放宫堡权后,这位便纠集族人,来到此盘踞,仇池山暂时还没他的情报。 而旁边的髡发的,一位叫苟源,一位叫马道举,本都是西北牧监下的牧尉,后来当了马贼,现在和惕息坦同创事业,成为合伙人,这两位已完全蕃化了,髡发,左衽,配蕃人的首饰、刀剑,着小靴。 惕息坦举起黎逢随身携带的印信、金牌看看,并不懂其上的篆文,交给两位马贼看,这两位养马割草也行,但同样不识字,分不清“丁”和“了”,刚想质问黎逢时,惕息坦却看到旁边的浪息曩,就问“你是蕃人?” 同类永远能第一时间认得同类。 虽然浪息曩穿着唐军的铠甲式样,可一瞧相貌,惕息坦还是能轻易分辨他与黎逢间的不同。 黎逢心呼糟了,怕是浪息曩会被碎剐剖心了。 可谁想浪息曩哈哈大笑起来,说我正是原本云岭那边的笼官,“而今投唐,颇得重用,为天子亲敕六品武官。”言毕,浪息曩还大大咧咧要求对方松绑。 “......”黎逢刚待说什么,浪息曩就又笑起来,说惕息坦你果然目光如炬其实我才是汲公派来的宣抚小使,这位兴元勉县县丞区区八品,不过副手耳。 “既然投唐还要多说什么!”惕息坦大怒,就要杀之。 “去我身上铠甲便知。”浪息曩表面很镇静,其实内心慌得要死。 惕息坦摆摆手,蕃兵们就将浪息曩外罩的铠甲去除。 顿时一片惊叹声中,宫堡原本昏暗的正堂当中,金光四射: 浪息曩内里穿着名贵的软缎丝绸,居然是紫色的,且胳膊、胸前、腰上琳琅满是纯金的饰物。 还没等惕息坦、苟源、马道举从眼花缭乱、目瞪口呆里回过劲来,浪息曩就将双臂展开,金光之中宛若神人,大声厉喝:“此皆是天子和汲公赏赐我的,这就是投唐的好处。”接着他就手指诸位,“汲公神威,十倍于赞普,你看看尔等有兵有刀枪,迄今也不过造一宫堡,依旧在此苦寒地牧马放羊,待到汲公大军一至,如执迷不悟,便化为尘埃齑粉,悔之晚矣。” 这时苟源、马道举大怒,便要拔出刀刃,杀死这浪息曩。 可浪息曩却反口说了句:“杀我不过因恨我有如此多的金钱,但羡慕有什么用?只要你山寨能投向汲公,汲公保障你可和我一样,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你等今日杀了我和黎明府,汲公大军到来后,这座宫堡也免不了要遭血洗的惨运,个中利害还望三思。诸位便来唐土吧,连气息都是香甜的。” “你是说,那高摩罗的大军就要来成州了?”惕息坦唤住苟、马,然后拍案而起。 浪息曩指着他手中的金牌,“没错,此正是汲公希望任用你等的信物,只要唐军来祁山后,你等愿出迎,便是天大的功勋,勿要迟疑。” “这信物应该不是给我一家的,还有祁山南岈、北岈那边的温末山水寨,是不是?” “当然,汲公马上领二十万唐兵进攻河陇,尚绮心儿岂能当之?此地不论唐人还是蕃人,汲公都愿接纳,趁着手头有队伍兵杖的,还不趁早降之?”浪息曩义正辞严。 这时惕息坦明显动摇了,左顾右盼。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3.韦皋先出军 然后浪息曩就进入了快速的蕃语对话模式,他告诉惕息坦,唐家汲公的人马有多么的雄壮,火器的威力是如何可怕,还得到党项、回纥、沙陀、吐谷浑、东蛮等大大小小民族的仆从;而现在我们西蕃的前途是多么渺茫,自从那该死的天竺佛教传入高原来,先前的山神、水神都被镇压到桑耶寺的黑塔下,不再庇佑这片曾雄武富庶的土地,农产物减少了,士兵开始缺乏勇敢而厌战,僧侣则靠着鼓动唇舌扶摇直上唐家,唐家不同,它先前就像落日般奄奄,可经历过一轮黑夜后,它又成了朝阳,喷薄而出。顶 点 x 23 u s 在如此的天命前,惕息坦啊,你和我一样,都是微不足道的尘屑,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努力飞洒到肥沃的田地里,而不是坠落到野橐驼都不会来吃食的荒野中。 最终轮到黎逢目瞪口呆:惕息坦站起来,当众折断支箭矢,然后和浪息曩说了数句话,两人便紧紧拥抱在一起。 “故历城这就降服了......”当蕃兵和马贼们欢呼着,给黎逢的马匹喂食草料,将他和浪息曩扶上马,往祁山方向欢送时,黎逢几乎是恍然隔世的感觉。 “留下了一块金牌和两块银牌,代理汲公答应他们城寨将来唐军光复成州时,惕息坦为六品武散官兼建安群牧使,二位马贼头子也皆有封赏,此外他蕃落内附后,免除七年的羊银税(唐朝内附的蕃族,不需缴纳米粮和绢布,但要以羊和银为税)。”浪息曩是得意洋洋。 原来,高岳叫这位伴同黎逢,便是如此目的: 虽然浪息曩背叛母国遭人痛恨,但当他拉拢更多蕃将背叛时,就不再有这个顾虑了。 黎逢也恍然,而后当他抵达祁山各处唐人温末所建的山水寨时,索性也丢弃羞耻心和诚实心,只漫天开价,虚饰浮夸,到处撒金银牌符,是封官许愿。居然是卓有成效,最终全祁山周围七八处山水寨,近三万起义的唐人温末,甚至还包括三个西蕃宫堡,大家决心不再内讧,马上喜迎唐家王师就行,便能走上康庄大道。 很快风潮波及到了秦州,消息也传到鄯州的尚绮心儿处。 这位大论雷霆大怒,又惊惧莫名,他对麾下哀叹:“伟大的天神赞普为何没听取我的忠言?他如今的处境,就像只迷恋自己美丽角的雄鹿,不顾猎人已骑着马拿着弓箭来追逐自己,执拗地往密林里奔逃,还满以为这样就能轻松摆脱噩运,但它所自矜的角却被繁茂的树枝挂住,这最终要了它的命。” 这对华而不实且致命的“鹿角”,便是赞普不肯主动丢弃的河陇之地。 当麾下询问尚绮心儿对策时,他勃然大怒,说本大论只有两万不到的军力,只能固守鄯州,保障陇右和青海间的通路,既然尚结赞、马重英、论莽热之辈信誓旦旦会来增援,那本大论就在鄯州等增援,至于成州和秦州,只要高岳在哪边,哪边便无法保住,没救的,等着丧地。 越痴心妄想要保地的,丧失的便越快! 总之尚绮心儿持的是消极避战,自保为上的策略。 八月中,果然是韦皋先开始动手。 韦皋命都知兵马使王有道为御营后军都统招讨使,曹良金为副,韦为都统长史,以两万西川精锐,并五千东川援兵,一万黎雅东蛮子弟,又有西山羌胡数千来合,于蜀都西山誓师出征,从蜀北直到西南近千里战线上,共兵出九道,军势凌厉,直逼南道论莽热的维州、松州及其他军镇。 同时南诏异牟寻也起兵两万,攻西蕃的铁桥、剑川,使得该地的蕃兵无法救援维州无忧城。 五日后,神策威戎军刘海宾、神策宣威军邢君牙两部共两万精兵,一路直接出水洛,进逼秦州腹地;另外一路出石门堡,横扫会州;而内附唐家的沙陀、吐谷浑共一万精骑继后策应。 这路唐军很显然是冲着尚绮心儿东道来的。 刘海宾的大军里,居然有貔貅战旗刘海宾让自己儿子,相貌颇有些类似高岳的刘国光,骑着匹白马立在旗下,诸多军校牙将环绕其四周,簇拥其在阵前指麾,攻略西蕃的堡垒。 于是无数相同的情报经飞鸟使传到鄯州来,“韦夜叉入了维州,而高摩罗则在水洛方向。” “混账,慌乱什么?韦高两人用兵最为欺诈神妙,不可轻举妄动。”这时尚绮心儿大有不动如山的风范,且对飞鸟使、笼官们说,“别看到貔貅旗就以为是高岳,高岳的定武军和义宁军各有最显著的特征。” 问是什么特征。 尚绮心儿答曰,定武军有威力强大的炮铳,义宁军则有无可匹敌的铁骑,什么时候战场上遭遇此,方是高岳主力无疑。 飞鸟使和笼官们心中想,大论怎么如此废话连篇...... 可尚绮心儿却不管这些,他只顾给逻些城送信,说要增援,青海、北道和南道,都要按约定来增援我。 不然陇右不守。 赞普还在商议时,南道维州无忧城的论莽热也来求救,说唐军主力就在我这边,韦夜叉那大黑封豕战旗就飘荡在无忧城对面山峰上,围困的唐军不下五万。 “可恶,前两年作战,唐家那边还是韦不离高,高不离韦,现在都能各自对我大蕃发难了......”可赞普也没有丝毫犹豫,他让青海道论恐波领一万兵驰援无忧城,又让北道马重英领一万五千兵出凉州,来和尚绮心儿会师。 可赞普刚刚筹划妥当,另外个消息传来:回鹘的右杀大相,领不下两万的骑兵,已渡过浮图川南下,借道唐家的北庭安西,似乎要策应陇山和剑南方向唐军的攻势。 “回鹘蕞尔小国,昔日本雍仲若渡浮图川,早已将其灭亡,如今也来跳梁跋扈!”赞普大怒说。 可若回鹘真的和唐家安西北庭军会师,那河陇真的是到处被围,而我却着实没有机动预备的军力去救场了。 接着他站起身来,将而今的策略是反复思量,觉得之前自己的定夺确有不成熟的地方。 “是不是该沉住气,静下心,好好和敌人较量一番,争取体面的胜利......不妨如此......”赞普仰面沉吟不休。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4.尚结赞复出 最终赞普将自己牙帐传令官给唤来,做了新的部署。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很快,尚结赞来到赞普的宫殿处,听取了赞普的委任和调遣:“尚绮心儿之前的建言本雍仲认为也有道理,唐军如今越过陇山,兵锋诚不可当,不妨避实击虚,让尚绮心儿主动放弃成、秦两州,收缩军力固守住鄯州、洮州一线,这是青海的门户,绝不能丢。然后本雍仲授你两万东岱禁军,也就是一百支‘小千户’(西蕃千户编制通常为三百兵,禁军编制更少,为二百人一个千户),你带着这些人马北进和马重英会师,想办法先击溃渡过浮图川的回鹘。” 很明显赞普的方案较之以前有变,他也认为正面和韦皋、高岳交手难有胜算,索性在南道和东道收缩固守,然后集中力量从北道出击,先打垮回鹘和唐家北庭都护的联军,如是高岳即便占了些空地,也没法子再深入扩大战果。 只要打垮回鹘,等于折断唐家一翼,然后在回转来,集中力量抵御住高岳的攻势不迟。 这叫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那就意味着要大片弃土?”尚结赞非常痛心疾首。 赞普叹口气,对尚结赞说我晓得你先前惨淡经营陇右多年,舍不得那片锦绣河山,不过河陇是片狭窄的走廊地带,高岳即便趁势占了走廊的“门”,也打不到走廊的“腰”,更别说走廊的“后院”,他们无法和安西北庭打通通道,依旧会捉襟见肘。随即赞普发了狠,对尚结赞说:“本雍仲也知道,你对高岳有些棘手(赞普的话说得很委婉,真实意思便是你多次高岳手下败将),可回鹘这种货色绝不是你和马重英的敌手。现在大蕃能指挥数万人征战的人物不多,希望便在你身,若力有未逮,本雍仲将亲督剩下的一万禁军,为你后援。至于陇右那边,本雍仲会让尚绮心儿,将靠东数州的田野、庄园、州郡城池统统烧光,不给唐家留下半分凭借!” 这话说得尚结赞面色庄重,他当即合手行礼,表示完全听从赞普的差遣,必不负国恩,唯死后已。 当尚结赞接下命令,急匆匆返归自己府邸,叫老仆索玛备马时,索玛就跪在主人面前,说主人莫不是忘记你长子乞藏遮遮的仇恨了? “不,我始终不能忘记。”尚结赞咬牙切齿,“相反我要借着这次重新统军的机会,伺机除去尚绮心儿和论莽热。” “如何除去?” 尚结赞冷笑回答索玛说:“我但和马重英去杀回鹘立功,然后不管高岳能不能攻破鄯州,尚绮心儿是肯定得不到增援的,成州、秦州乃至渭州他是守不住的,待到高岳占据这数州并暂缓攻势时,我便让人弹劾并定尚绮心儿‘弃土不守’的罪,把他杀死,让蔡邦家族失却臂膀;至于论莽热,我也绝不会忘记他对我儿乞藏遮遮见死不救之仇,先灭尚绮心儿,然后再除论莽热。” 这话让旁边的,尚结赞次子伍仁听见,伍仁大惊失色,便劝告父亲说:“尚绮心儿和论莽热虽和我那曩氏有血仇,可前者镇守鄯州,后者则镇守维州无忧城,都是我大蕃的命门屏户所在,这俩人死不打紧,可要是由此造成兵变,让唐军趁机收取两地,毁掉的可是整个大蕃的国运啊!” “伍仁,你简直像个妇人般,别忘记你的兄长在台登城是如何屈辱地死去的,现在这大蕃的国势必须要靠我那曩氏才能保全,阻碍在那曩氏车马前进道路上的,不管是谁,都必须将其粉碎掉。”如今尚结赞已经开始将家族利益凌驾在西蕃国度上,他的心因爱子的横死,而变得冷峻如铁,先前答应赞普的话,也不过是他虚与委蛇,真实目的就是要掌军,然后夺权。 言毕,尚结赞让伍仁跟随自己出征,“我那曩氏的封邑有三十万奴隶,十丁抽一,动员三万为‘庸’,为我北上的军队提供辅助和后勤。” 伍仁无奈,也只能答应下来。 赞普宫殿里,蔡邦王后哭着拜在赞普的膝前,泪下如雨地亲吻着他的靴子,“我糊涂的丈夫,怎可将全高原三分之二的禁军授予包藏祸心的尚结赞啊!他那曩氏家族,会借此成为第二个噶氏,扰乱整个天下,觊觎你的宝座。” 对此赞普便解释说:“尚结赞军略虽不及唐家的高岳、韦皋,可足以与浑、马燧、李晟辈相值,让他去对付回鹘人是再合适不过了。” “天神赞普啊,你曾授予尚结赞最锋利的宝剑,让他为你杀敌,可我却担心最后剑刃倒过来指向你的胸膛,别忘记他最爱的长子乞藏遮遮是如何死的。现在的尚结赞不同往日,他恨论莽热,恨我的家族,甚至也可能仇恨你,伟大的赞普。” 听了王后的话,赞普犹豫动摇起来,但又不好临时将尚结赞撤换掉。 此刻尚结赞已得到命令了。 况且整个境内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统帅。 这时蔡邦王后便说,赞普您还有个活在世俗里的子嗣牟汝,他先前就替您执掌过禁军,让他也随军好了,替您监视尚结赞,如何? 赞普点点头,表示这样也可以。 很快逻些城下,两万名雄壮的赞普禁军,人马皆披着沉重的铠甲,手持精良的武器和华美的战旗,浩浩荡荡出发了。他们的身后,还有那曩氏私下动员起来的三万农奴,衣衫褴褛,为军队驱赶牲畜,推行车辆。 拔营时,尚结赞对旁边的次子伍仁说:“征战时你便据守我的营帐,从奴隶挑选出五百名壮硕忠诚的,发给他们武器,环卫着你,如果那牟汝王子敢有任何妄动,你可以杀了他!” 伍仁答应下来,可心中却非常不安。 而牟尼王子则穿着银色的铠甲,头戴金色的头盔,披着绣花罩衣,骑在黑色骏马上,伴随在大军当中,他在出征前也得到母亲的告诫:“你是赞普的第三个儿子,可现在你大兄夭折,二兄入桑耶寺,四弟入鄯州禅寺,将来你才是赞普的合法继承人,在登上这宝座前,你得杀人,乞藏遮遮是其中一位,尚结赞和他另外个儿子伍仁其次,然后你还得杀掉那狐媚的波雍妃和她那卑贱的儿子,再将你二兄和四弟都杀掉,便能成为这高原最为雄壮有力的男子记住,铁一般的统治者,是不需要亲人和朋友的,也不要信奉任何道德和戒条,他只需要权力和臣仆,并且活到最后就行,为此不择手段。” --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 5.高汲公誓师 汉川浩荡,奔腾着铮铮的秋影,雄壮的兴元军城处,拜将坛四周环绕着定武军的将兵和射士们,是枪矛如林,火铳如云。顶 点 x 23 u s 高岳立在坛上,对着三军将士誓言道:“河湟土疆,绵亘遐阔,皆我皇唐光照之地。天宝中年,犬戎乘我多难,无力御奸,遂纵腥膻,不远京邑,事更三叶,时近卅年。进士试能,靡不竭其长;朝廷下议,皆亦宜其直词。本以不生边事为本图,宜守旧地为明理,忍辱负重,效勾践之英奇。然犬戎者,属葱山小丑,负德羝张;瀚海残妖,辜恩蚁聚,同恶相党,劫掠成群。今者天地储祥,祖宗垂佑,天子命将登坛,推轮伐罪,以本道果略先著,简在帝心,恩制飞羽,令总戎律,特授御营右军都统、河陇行军总管兼招讨大使。遂俯履辕门,义资尽命,于是悬飞旌而西进,拥戎卒以启行,兵戈才冲于陇山,神雷震荡于洮水,如秋风扫枯叶,似春景融薄冰,歼蹶渠魁,胁从罔杀,金方静柝,玉塞静尘三军儿郎,勿辞辛苦,急急如律令!” 随后一阵震天的欢呼声中,高岳让僚佐当着万千将士的面,自身后的帷幕当中,郑重端起尊纯金玉打造的佛像,此佛像宝相庄严,身生白莲,手持利剑,下身骑着头雪白狮子,“此乃河东五台山金阁寺,为镇护我唐,特赠本道此文殊菩萨金像,令在军营当中守我军士卒。并有一言云,文殊持剑自东至西河地,胡灭种类,域内廓清!” 此刻拜将坛下,定武军将士们无不奋然攘臂,“胡灭种类,域内廓清”,然后便成列成队,雄赳赳气昂昂而出兴元府城。 两日后,至兴州略阳城处,张敬则、王、赵光先、扶余淮等大将领义宁军近万人,自陈仓道而至。 帐幕当中,高岳唤来麾下将军唐景延和孙秉谦,交代说:“你二将先领三千射士,出河池城,越木皮岭,抵达仇池山下,遍燃篝火,广设营帐,竖我貔貅战旗,只说汲公在此。” 唐和孙两将便领命而去。 这时高岳又对高固、明怀义、米原、蔡逢元、苏浦、郭再贞、张熙等将军交待说:“唐、孙两将不过是虚兵耳,此次我定武、义宁军主力之目标,非是出仇池山谋取祁山,而是沿白龙江,攻拨武、扶、余、文诸州,随即直逼西蕃所占之松州,和韦皋一道包夹维州无忧城。” 各位将军大惊,原来汲公先前对皇帝所说的行“诸葛武侯故道”,即出河池,然后攻略祁山,再取成州和秦州的计划,完全是遮人耳目的。 高岳笑道:“西蕃之前遣唐的使团纷至沓来,名为请求和议,实则即是来刺探军情,仆便故意对陛下这样说,迷惑西蕃而已。此次我方进军,全沿白龙江(至武州后往西北的即为羌水)而行,此江为西蕃维松、陇右和我唐剑南、山南西间数一的大水,行舟运粮尤其便宜快捷,当战无不克,如行动顺利,很快西蕃的南道、东道和青海将被仆割裂开来,不得相顾,疲于奔命。” “汲公神机,我等不及也。”诸将便齐声领命。 四五日后,唐景延和孙秉谦带着三千射士,果然抵达了仇池山下,然后便按照高岳的指示,到处竖起旗帜和帐幕,并让骑兵在周围数十里处纵横驰骋,夸耀武威。 一时间整个仇池山四面的成州地区,满是“汲公来啦”的呼号声,非但汉人温末的山水寨,还有事前被黎逢、浪息曩说动的蕃胡堡垒们,都纷纷来降,人数足有三四万。 于是仇池山下,唐景延、孙秉谦还有寨使郝,都大辣辣地坐在胡床上,挨个承认来降之人的“告身”、“金银牌”,当他们都问,汲公何在,我们想见汲公时,这三位便神秘莫测地回答:汲公之行,岂是我等凡俗所知的,他也许在北面水洛川方向,也许在南面维州无忧城方向。 这样反倒更让山水寨和羌胡内附者们觉得震撼莫名,各个视高岳如神,都拜服在唐、孙和郝三将之下:于是三将又请随行的兴元掌书记权德舆,外加凤翔掌书记元鲁山,给这群义兵个军号曰“雄祁军”,分定他们的部伍、地盘、旗色、往来号令,接着歃血为盟,一部南下攻取武州西汉水和羌水交会的覆津,一部北上夺取祁山、建威及通往秦州的木门道。 顿时,整个成州地界,从羌水到祁山的广袤大地上,雄祁军子弟们,不分蕃汉羌蕃人和羌胡许多也是农奴,现在全被高岳解放,高岳表示要授予他们田地产业,还免除七年的赋税,于是包括惕息坦在内的土豪势力皆云集响应,无不奉戴,子弟们各个头戴红色抹额或幞头,着短袄,持长矛,挎弓箭,脸上皆有墨字曰:“誓杀蕃贼,复我河陇”,四出攻略。 而尚绮心儿根本不晓得高岳现在到底在何处,又得到逻些城飞鸟使带来的赞普号令,要他继续固守鄯州地界,不得出击反攻。 尚绮心儿大为怨恨迷惑,后来从蔡邦王后遣送来的密使口中得知变故,便暗自心惊: 如让尚结赞击回鹘功成的话,他岂不是会重新得势,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了啊! 于是尚绮心儿便下令,全军做好战斗准备,但没本论的命令,不得出鄯州半步。 他也在等待着时机,来扰乱尚结赞,绝不能让其功成。 旬日间,郝等人节制的雄祁军,便如狂风般横扫了祁山周围所有地区,几乎没有遭遇什么大的战斗,便北进抵秦州州城下,而同时刘海宾、邢君牙的大军也已南下水洛川,两军在渭水河道处胜利会师秦州在阔别唐三十多年后,和其南侧的成州一起,重新回到了母国的怀抱。 秦、成二州,瞬息被攻取,可还没等西蕃方作出有效的反应时,雄祁军的另外一部,已往南夺取了覆津。 很快,从利州景谷县往西而来的高岳真正主力,在雄祁军的接应下便抵达覆津处,接着往前进,不过一日时光,武州理所将利县便被高岳轻取,当地沦陷的唐人父老,看到高岳的旌旗和大军,无不在道路边垂泪叩拜,口呼:“不想还能复见我唐天兵威仪,今日重归版图,死无恨矣!” 6.恩威两面羌 高岳安抚好父老后,就询问雄祁军内懂得地理的人士,并参考了贾耽绘制的《十夷蕃道图》,接着传令在武州将利县城设置转运院,委托韦平为粮草供军使,从利州三泉院至此,沿白龙江运输粮食囤积,以为大军补给。m.x23us.com 随后高岳说咱们就在这西蕃南道和东道间的地带,配合韦皋西川兵,好好地大闹一场! 高岳便兵分三路: 高固督率定武军主力,由武州往南,攻扶州红崖关、黑水堡,而后取钳川,自东北方向入西蕃所占之松州; 张敬则督率义宁军主力,由武州往东南入龙州,取昔日高岳随李晟破西蕃的故道,不过方向不同,此军沿涪水而上,过江油后直趋平武,随后自西南方向入西蕃所占的松州; 还有一路,即野诗良弼、司波大野等所领的保义军羌骑共一万,直接溯白龙江(羌水)而西,一线取宕州的峰贴关,接着直驱叠州的合川处,叩西蕃青海道和东道的腹地软肋。 而高岳自己则坐镇于武州将利县城内,从定武、义宁两军里各抽五百兵,拱卫自己和新设的转运院来。 很快利州方面就运来大批的米粮草围,另外还有许多财货。 将利县旧城隍庙宇当中,许多武、宕、扶、文州的羌胡酋长,披着羊皮衣衫,还有不少女酋长披散头发,饰以金花、瑟瑟,都团团拜谒在台阶上立着的高岳下,手里捧着当地的土产,如当归、羌活等,要献给高岳。 高岳很客气地说不收(这玩意儿兴元府的山中草药场里数不胜数,全都整船整船地往东面州郡贩运,谁稀罕呢),然后他便对各位酋长语重心长地说: “你们啊,都是西羌和南羌,本姜姓别支,后来被舜帝流放到沙州的三危山,从析支到河首千里土地,便是你们的祖源所在。其后又分为三支,一支以牦牛为图腾,即而今越羌;又有一支以白马为图腾,即而今广元羌;又有一支以三狼为图腾,即而今武都羌你等皆为武都羌后裔,后遭西蕃奴役,多次驱赶你等为前军侵唐,子弟死伤无数,负担极重。现在本道奉天子之命,前来救你等于倒悬当中,这武州即古之武都,现在转运院边设置军市,你等可随时运谷麦、驱牛羊来此交易,买卖绝对公平无欺;此外你等也可骑马持弓,追随我唐军征战,所得战利品分割一份给你等,如何?” 这群羌胡酋长们对高岳的话语,不是特别明白,便都跪拜在原地,发着愣。 于是高岳心想对这帮人也不用“古往今来”了,便改了口风,单刀直入:“给你们告身、金银牌还有帽子,你们就都是大唐的官了,然后到这座城来卖东西,牛羊马,当归、羌活、金子都行;再者你们也可跟着我大唐的军队去打西蕃,抢来的妇人、少女、牲畜、粮秣,分一份给你们,懂否?” “懂懂懂!”这时各男女酋长们顿时都点头,不就是能得唐天子赐予的官帽,又能贸易,还能跟着唐兵抢钱抢娘们抢地盘嘛,一说起这个,大家可不都不迷茫了。 高岳说到做到,他很快让军吏、牙兵们从转运院的仓库里搬出各种好东西来先是各色告身,高岳很郑重地将其一一颁发。 “帽子呢,帽子呢?”酋长们都焦急起来。 高岳觉得这群真的是野蛮人,告身上的文字和皇帝亲笔的御日影他们也不关心,就想要更直接的帽子、朝服啥的,一点仪式感都没有,各个沐猴而冠,不过在心里吐槽归吐槽:高岳很快还是取出幞头、袍衫,给这群酋长穿戴起来。 霎时间院落里热闹起来,这帮羌胡歪戴着幞头或帽子,斜斜拉拉穿着绯色、青色的朝服,就要对高岳礼拜。高岳说这不是我赐给你的,而是长安城的天子给的,于是大伙儿又随着汲公一起,转向东北,对天子所在处虔诚作揖。 接着就是给种子、耕牛、棉布,大宗大宗地给,用来收买当地诸羌,这些东西也最受他们的欢迎。 当然高岳也知道,这群武都羌“两面性”都很强,自唐初时期以来便时降时叛,各处的州理也是时置时废,当西蕃吞并维松直至茂、龙后,羌胡更是多次作为西蕃的帮凶,为入侵唐家剑南、山南地区的急先锋,现在反攻河陇用得着他们故而怀柔宣抚,可武力的恫吓与压制也是不可或缺的。 于是册封仪式完毕后,高岳就邀请各位酋长们,至武州城外的营地,观看唐军放炮、施神雷铳的操练。 只见白龙江边沿,小型的“二百斛”船桅杆如林,都是兴元利州和东西川被征调来的,河滩外的一所高台地,便是高岳帐幕所在。 皇帝特赐的罗伞盖下,紫衫的高岳,端端正正坐在马扎上,酋长们都半信半疑地立在左右,还不晓得现在的唐军和以前的有何不同。 直到震雷般的炮声平地而起,震得罗伞悬挂的香囊疯狂晃荡,羌胡酋长们只觉得脚底下的土地急速提升颤抖,简直和地震的感觉无二,不少人立刻失足坐在地上,更多的则瞪着眼睛张大嘴巴,望着从唐军一门大铜炮(高岳特意留了门在武州城)炮口喷出阵闪电,然后一颗燃烧的赤色炮弹掠过半空,直飞击中远远的一堵土墙,然后轻而易举地将其摧垮粉碎。 还没等他们缓过神来,三排定武军的铳手们,又操练了神雷铳更迭射击的战术,只见弹如雨出,硝烟弥漫不绝,打得三十步开外的靶帖是七零八落、粉身碎骨。 “......”这群男女酋长们的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 高岳大笑着起身,摸着一字胡,狡狯而威严地说:“小儿辈们已携二十门如此的炮,前往黑水堡、平武城处,希冀对攻坚战聊有助益。不过带路、刺探、助阵的事,马上还要仰仗诸位才是。” “我等誓死追随汲(爸)公(爸)。”这群武都羌的酋长们,顿时被大炮和神雷铳口中的真理给深深说服了,无不汗流浃背战战兢兢,再次脚软,跪拜在了高岳的膝前。 7.秋风动高旌 “唉,诸位都是我唐的命官,何须如此?”高岳假惺惺地要将他们逐个扶起。m.x23us.com 可这帮新的大唐忠臣们个个都像膝盖生了根似的,拉都拉不起来,还泪流满面,恨不得要把胸腔里的一颗扑腾腾的赤心给挖出来,呈现给高岳过目才行,怎么劝都劝不好。 最后高岳便又进一步,表态愿把兴元凤翔里不少淘汰的铠甲和铁制的箭镞、兵杖无偿地支援给武都羌这群“小兄弟”们,要他们作为仆从追随作战,并且还说要奏请朝廷,模仿白于山的“保义军”,和刚刚在成秦成立的“雄祁军”,授予内附的武都羌各蕃落以“镇远军”的军号。 这下武都羌见确凿无疑地可以为汲公和大唐效力,才喜笑颜开,拍拍膝盖站起来。 当晚,各羌胡的酋长们还参加了高岳招待他们的筵席,酒宴上他们无论男女,全都换上了盛装,绕着高岳舞蹈,并高唱赞歌。 也是奇怪,自从当着他们的面开了一炮后,这些羌胡们似乎变得格外能歌善舞起来。 其中更有女酋长们,在酒宴上就争着为高岳斟酒,各个明送秋波,巴不得都要为汲公侍寝,最好还是能当即留下后代的那种。 可最终高岳还是让她们失望了。 数日后,整支镇远军得到了高岳的武装,并且人数像雪球般越滚越大,酋长们你告诉我我告诉你,说唐军简直了不得,西蕃已是日落西山,俺们趁机推墙的好时机来了。 同时高岳也对三路兵马追加命令: 大军立营时不得辄入武都羌蕃落,不得随意夺武都羌牛羊,如需要,必须要支付合适的钱财; 大军不得接纳武都羌的亡命,以免卷入各蕃落的酬赛当中; 大军车骑过处,对草场庄稼或有践踏,可备十二万贯的绢布、棉布,作为“践禾钱”偿付给沿路各蕃落; 此外不得轻信武都羌蕃落的向导,行军宿营一切以贾相公的兵志地图为准。 即便有最后一条命令,可也还是挡不住整个镇远军们参与进来的热情,他们把简陋的战旗裹在身上,骑着自家放牧的马匹或骆驼,装备了唐军赠予的铠甲和弓箭,为定武军和义宁军侧翼提供防护,或开辟通道,更有支羌女组成的队伍,浓妆艳抹,跟在唐军之后,半收费半义务地给将士提供各种服务...... 不久,定武军的火炮猛烈发射,炮弹密集地打在西蕃黑水堡的夯土墙上,一时碎土如团团飓风般卷起;还有七八座小型的“统万”,全是唐军因地制宜伐木造起来的,只需要携带小型的铁锭来下坠引发即可,它抛出的石丸和硬泥丸,一块块将黑水堡的角楼、战棚和摧垮掉。 呐喊着冲在最前面的,是镇远军的武都羌仆从,他们扛着梯子,冒着西蕃城防军的箭雨,将梯子搭设在堡头上,接着前赴后继地攀爬上去,和城防军舍命搏杀。 定武军的将兵们就不紧不慢地列队,追随其后,直到将黑水堡彻底攻陷为止。 而后红崖关也被唐军攻陷。 九月初三,定武军已进入了松州边缘的草野,开始指派镇远军的轻骑为先锋,到处纵火,驱赶在此放牧的西蕃部落,并且说要解放西蕃所有的奴隶,配给田地和牧场。 初五,义宁军前首两个将的军力也夺取了平武城,然后从南界口,杀入了松州。 此时韦皋的大军,已收买了西山八国,及维州附近的小封羌、左封羌等蕃落,数万人马越滴博岭,至无忧城下安营扎寨,这次韦皋发了狠,虽然从蜀都西山中北路到前线,多为山崖深壑,粮食转运艰难,但哪怕十石只能有一石运至,那也得运到!为此韦皋亲自出马,坐镇西山灌口处的三奇戍督军征讨。 正如杜甫的《奉和严郑公军城早秋》里所云: 秋风袅袅动高旌, 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滴博云间戍, 更夺蓬婆雪外城。 无忧城中,西蕃大论论莽热惊惶不已,“前有韦夜叉,后有高摩罗,看来什么陇右的成州、秦州都不是唐军的主攻方向,我们维州才是啊!” 而现在高岳的主力已杀入松州,要知道西川到维、松之地,山势是在不断升高的,可一旦进入松州,却是大片的高原平坦之地,且水草丰茂,向来是西蕃牧马的最重要场地,等同于整个南道后院,要是被高岳攻下,那不但维州无忧城彻底孤立,且高岳还能翻过松州的甘松岭,往西可深入党项故地,往西北可入青海吐谷浑故地,那样大蕃的腹地可就危殆了。 于是论莽热便急忙发飞鸟使,言唐军大围我无忧城,然则汉兵不利于在高原持守,请赞普尽快发东岱禁军及青海道兵马,“全国劲锐尽出”,过蓬婆山口(无忧城西一百里处,唐曾在此设平戎城),击韦皋军,我无忧城再出战策应,可获大捷。 论莽热说的也有一定道理,昔日仪凤年间唐蕃大战时,唐曾下血本,在蓬婆山下筑安戎城(后改名为平戎城),以绝西蕃入寇剑南的道路,后西蕃以当地生羌为向导,奇袭夺取了安戎城。玄宗开元二十六年,剑南节度使王昱起本道大军,来攻安戎城,在其左右各筑一城塞以作攻守之所,顿兵于蓬婆山下。九月,西蕃尽出全国精锐,越蓬婆山来攻,剑南军大败,王昱仅以身免,麾下“数万人及军粮资杖悉没于贼”。两年后,玄宗皇帝亲自筹划,令新任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用计,收买安戎城中守将翟都局,及西蕃设置的“维州别驾”董承宴(此人为维州的羌人),重新夺取维州及安戎城,尽杀城中的西蕃士卒,此后安戎城改为平戎城。 此后唐蕃间,环绕着维州、松州这个核心地带,反复展开惨烈争夺,战争和驻防给整个蜀地带来沉重的负担,高岳在这个时代的先祖高适曾上表给朝廷,坦言维系平戎等数座要塞,为“渺在穷山之岭,垂于险绝之末,运粮于束马之路,坐甲于无人之乡”,但最终唐军的努力随着安史之乱而灰飞烟灭,其地完全被西蕃吞并。 原本单凭韦皋,夺取维州城是难上加难的。 可当高岳行白龙江,自两路攻入松州后,局势便大大不同了:韦皋所在的维州、茂州,和高岳主力所在的松州,之间只隔了个翼州,南北相距不过三百里耳,也就是轻骑兵急袭时一昼夜的攻击距离。 8.进围无忧城 这时,黑水堡失陷的消息,已传遍了西蕃各道,也包括赞普所在的逻些城。顶 点 x 23 u s “唐军攻城时,使用了巨大的火炮弹丸,还有一种可自抛的车。” 当知道这个情况后,无论是东道的尚绮心儿,还是南道的论莽热,也包括逻些城的赤松德赞,心中不约而同:“打黑水堡,进攻松州的,果然就是高岳主力定武军......” 这时当尚绮心儿知道高岳右路保义军的羌骑兵们,扬着战旗出现在宕州和叠州地区后,便赶紧“呼叫”逻些城,说高岳的图谋就在沿松州入洮水,然后侧击我鄯州! 而论莽热却一口咬定高岳的兵马在松州,马上便会煽动当地的大小羌落,配合韦皋来围攻无忧城,并且说先前台登城之战,我南道的曩贡、腊城、故洪等镇的兵马为救援乞藏遮遮是伤亡殆尽,无忧城兵力寡微,便反复不停地要求赞普倾全国之力,出蓬婆山口,走平戎城道来击败维州方向的唐军。 而青海道原本作为预备军角色的论恐波更是傻眼了,不晓得该如何做。 “本雍仲只做出一席的乳酪和青稞糍粑,可而今韦皋也来吃,高岳也来吃,你叫本雍仲如何办?”赞普也是无奈加大怒,不晓得该将军力配置到哪个方面。 这时赞普意识到,整个高原本地的东岱禁军,大部分都拨给尚结赞前去对抗回鹘了,自己手头上足以机动的不过万人而已。 这么多人再加上青海道的一万五千人,真的出蓬婆口的话,韦皋和高岳若是靠拢连阵,对对方未必有胜算。 就在赞普焦灼犹豫时,蔡邦王后和她的族人都恳请赞普说,无论将军力派送到南道还是东道,都没办法对当面的唐军形成优势,必须得把尚结赞带出去的两万禁兵给追回,这样才可调配得当。 “可如大蕃不先破一路唐军的话,局势可就步步被动了。”赞普忧心忡忡。 蔡邦王后就劝说道,即便让尚结赞击破回鹘又如何,唐家的主力高岳和韦皋还是毫发无损,鄯州和维州还是危在旦夕,天神赞普你这样的策略是舍近求远,是不可能挫败唐军的攻势的。 赞普沉吟不已,而许多蔡邦家族和依附于王后的近臣、侍卫们喋喋不休,都在说赞普不能再犹豫下去,鄯州和维州才是门户所在,丢失其中任何一个,河陇乃至青海都保全不住。 五行不定的赞普,最终只能派遣三波飞鸟使,携带插着银鹘的命令书板,急速去要求尚结赞把队伍给领回来。 重阳时分,高岳的幕府自武州城前移,沿羌水过文州,翻过巍峨的红崖关,出现在松州的地界,和定武军、义宁军会师。 松州的雪山高耸,旷然的青天下,大片大片的草野一望无垠,高岳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晓得这是在高原上的反应所致,不过整支军队的士气依旧很高,战马也能得到充足草料供应,还劫夺了两千多匹西蕃在松潘豢养的战马,这里果然是西蕃南道的大后院。 刚到营地,韦皋麾下大将张芬,领一路三千人的奉诚军子弟,击破西蕃设在茂州和松州间的鸡、老翁两处堡寨,同样至松州地界,在一片欢呼声里和高岳主力会师。 “你们是说,从松州可以有两条路线,前往陇右?”当数名武都羌的酋长跪在高岳前指示地理时,高岳如此发问说。 酋长们点点头,接着他们指着东线,说按照汲公进军来的路走就行,目的地就是到宕州的怀道,而后再至岷州、渭州。 “这条路好走吗?”高岳询问说。 酋长们摇摇头,说此处山水绝美,可通道崎岖蜿蜒,先前多是贩茶的商队由此而过。 “那西线呢?” 西线便是从松州西北处的章腊城,过黄胜关,便能至叠州的合川地区,之间除去要翻越道羊博岭外,都是高原平坦地区,并无山沟险阻,“万骑也可从容驰骋”,到了合川再往西北行一百八十里地,便是洮州和洮水。 合川? 保义军沿白龙江前行的目的地不正是此地吗? 这时抉择同样摆在高岳的面前现在的战略态势,他无外乎两条选择,一个是南下配合韦皋攻维州无忧城,一个是从松州北上,走所谓的合川西线路,威逼到洮水地带,再取洮州、叠州、宕州、岷州、渭州地区,乃至进取兰州与河州,逼迫尚绮心儿自鄯州来和他交战,这样便可光复陇右大半的州郡。 “赞普的预备军力,到底会去维州呢?还是会去鄯州呢?”高岳望着地图,同样在焦灼取舍。 最终高岳来回踱了很长时间,才下定决心说:“我唐此次作战,不过三路大军,战争的要诀便是分进合击,无论如何,每次作战都得两路会集起来,对当面之敌形成优势,我居于中路,左右应援更是如此。传本道的命令,让刘海宾和雄祁军于祁山筑塞,先稳住成、秦、武一线,此外派遣支偏师至松州章腊城和黄胜关,监视羊博岭的动向,随时和野诗良弼、司波大野这路保义军羌骑联络上,如他们顺利攻占合川,便配合他们保住彼处。本道则和定武、义宁军主力,南下过翼州,去和韦城武战无忧城。” 迅速下定决心后,高岳便让全军骑兵和镇远军在前,步卒携车辆、大炮和营帐辎重在后,行军四日后进入到翼州地界,又过四日,至维州无忧城东十里外的定廉山下营,和对面韦皋大军遥相呼应。 这时高岳的军伍给养,已经很难由白龙江供应,而只能让韦皋的奉诚军来分给。 这时包围无忧城的唐军已有七万人,全都由西川运粮来供应,不管是高岳还是韦皋都觉得压力巨大,因为此处并无水路可通漕运,只能靠人力畜力,从西山各处的山路、绳桥络绎来送,十石粮食要在路上消耗足足七石。 会面后,韦皋和高岳都不动声色,先在无忧城旁侧的定廉山、小封山上各开始构筑一座壁垒,以供攻守之用,然后就将携带来的蜀锦、兴元棉布大肆贿赂当地的羌胡,并且明确对他们说,只要你们能帮天兵取得无忧城,立地赐钱百万贯,决不食言。 9.西山两面羌 唐军出示了悬赏格后,果然有前来献策者。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其中最积极的,是西山八国的羌酋们。 这西山八国,分别为羌女国、哥邻国、弱水国、通租国、清远国、白狗国、南王国和悉董国,其便生活在维州四面地区,有时候在接受韦皋贿赂下会给唐军提供情报,但有时候也会被西蕃收买,为蕃军引路。故而韦皋暗中也会骂他们为“两面羌”。 “这八国的酋长,名为献策,实则为利欲熏心,况且他们所献的计策也未必为真。”帐幕中,披着皮裘的韦皋对正在烤火的高岳说到。 高岳思索了下,便笑起来,问韦皋:“那以阿兄所见,哪国酋长稍微忠诚点,哪国又最为反复奸诈呢?” 韦皋的情报网对西山八国可谓颇为了解,他便说:“以哥邻王董卧庭、董利罗父子相对最为忠厚,而白狗国的邓有贤最为狡狯。” 听到此高岳很有信心地搓搓手,便说不妨我们立下个计策,好好利用这群两面羌,同时诱导西蕃主力过蓬婆山对我而战。 这时高岳站起来,透过帐幕的窗,看到落日下矗立在苍灰色高峰间的无忧城,那里只有几条小路可通,城高垒深,粮食和水源充足:即便我唐有大炮,然则也是无济于事的,无忧城四面根本无法设置任何重型攻城器械。 但现在城中的论莽热应该很焦急才是,他急的不是无忧城的陷落,而是其治下各羌族、蛮族的叛离,急的是松州、翼州等周边地区的陷落。 “这次还是得施用计策才行。” 高岳想完后,便对韦皋说如此如此。 次日韦皋便在新筑就的小封城内升帐,把依附唐军的西山八国羌酋、左封小封的羌酋,还有雅州会野蛮的大鬼主高万唐等都召集来,面色忧郁地说:“本帅和汲公虽筑起围困维州城的定廉、小封两城,然则军粮转输只能自蜀都西山至此,道路曲折,耗费极大,西川、兴元、东川乃至凤翔四镇所蓄积的军仓粮食百万石,今已十去其五,我已让刘判官用船去荆南、山南东道、夔府处筹粮。但终究顿兵于此城下,绝非良策,诸君深通该处地理若西蕃尽全国骁勇,过蓬婆山来攻我和汲公,该如何抵之?” 这时一群酋长哗然,互相间议论纷纷。 韦皋便地叫身边的牙兵端上金银宝器来,说这些值三万贯,如有人献计中本帅的下怀,对作战有所裨益,马上还有后继七万贯的蜀锦相赠。 此刻哥邻国王董卧庭和会野蛮鬼主高万唐都站出来,很诚恳地建言:“无忧城正面实难攻取,马上不出半月,此地必会降雪,道路、山谷湮没,将士们难以支撑,如彼时西蕃大军趁机来攻,我军腹背受敌,会大溃败的。” 听到这话后,心高气傲的韦皋脸上立刻浮现出不悦的神态来,“依二位高见,此次出兵是无功而返,徒费钱粮喽?” “连帅可和汲公,在松州原野里伏下一支精锐骑兵,或可出叠州合川,攻西蕃东道的尚绮心儿......” “可尚绮心儿龟缩死守鄯州河湟地不出,为之奈何!”韦皋语气烦躁起来,然后他就对董卧庭说,“本帅可是设下百万贯的赏格,只要有人能为本帅和汲公,为大唐夺取这无忧城,西蕃东境门户便轰然洞开了,难道你们便无人对此赏格动心吗?” 董卧庭深深叹口气,回答说:“非是我等不愿取这赏格,而是顿兵无忧城下实在太过凶险,还请连帅暂时撤围,于茂州、翼州各筑堡垒,徐徐图进为好。” “不可能!”韦皋大怒起来,“这次我唐出兵十万,耗费钱粮数百万贯,如连无忧城都取下不来,辜负了圣主心意,本帅可说羞惭。” 那董卧庭还准备劝说,果然这时羌女国的汤立志和白狗国的邓有贤站出来,对韦皋献策说:“无忧城守兵应不足万人,南道的故洪、曩贡、腊城等军镇在先前又折损严重;西蕃援军来,只可走蓬婆山口一道,既然如此,连帅何须惧怕呢?” 这话说得韦皋顿时眉开眼笑,便用手指着汤立志和邓有贤二位,“如果有良策,便直说无妨。” 邓有贤就趁机说:“无忧城南北二座山岭,南叫滴博岭,北为蓬婆山,都是出入的要道,现在前者在我唐掌握中,如今只需连帅继续围困无忧城,而让高汲公至蓬婆山下的平戎故城处,重新筑起一道壁垒来,隔绝无忧城和西蕃的通道,那么西蕃哪怕来十万大军,也奈何不得。” 然后邓有贤便抬高声调,“即使暂时攻不下无忧城,连帅和汲公还是能在维、翼、精、保、霸、涂等州郡设堡寨戍栅,并得羌人的协助,把这无忧便彻底化为座孤城,其长时间见不到援兵到来,人心即乱,到时连帅再见机施策,必能取之!” 韦皋颔首,很欣喜地赞许了邓有贤,然后便说七万贯钱给你白狗羌,三万贯钱给羌女国蕃落,马上更有十万贯后至。 可董卧庭却大惊失色,他苦苦劝韦皋说,平戎距此处足有百里,消息短时间内无法传递得到,连帅你和汲公互相距离和缝隙太大,难以互相应援,如被西蕃逐个击破,这数万雄兵便毁于一旦,这是重蹈覆辙(开元二十六年剑南节度使王昱在平戎城的惨败)。 可韦皋却对董颇为恼怒,直接叫牙兵把他和高万唐一并驱逐出去了。 接着韦皋就请求白狗国和羌女国共三千人,协助高岳的定武军和义宁军,到蓬婆山下的平戎故道当间筑城,阻挡西蕃可能出现的援兵。 果然高岳也赞同了这个方案。 蓬婆山,山顶上满是皑皑的积雪,其下除去少量溪流、泉水外,满是黄黑色的沙砾,无法烧土筑城,也没有木材可供砍伐竖栅。 高岳就对汤立志和邓有贤说,我们立车城好了。 定武军、义宁军各有轻重车辆数百,高岳即下令用皮带锁链扣连起来,圈成偃月形状,卧在平戎故道间, 然后高岳又分给汤和邓一百辆革车,让他们在前面三里处的平戎城残垣间筑营,担当警戒前哨,“若蕃军来袭,你等即刻报警,本道便纵精锐与之大战。” 10.高逸崧骄横 最初得到高岳如此保证的羌女国和白狗国,便以三千人的规模,认认真真顶着凛冽的秋风,在平戎故城和通道间修筑壁垒,为高岳的前哨,可很快汤立志和邓有贤便觉得不对劲: 韦皋原本答应,会再给他两国十万贯钱帛的,可这都过去好几日,却是滴水不至。顶 点 x 23 u s 汤和邓有些焦急也有些生气,便派遣几位贵人绕过高岳的“车城”,前去韦皋那里请求说,这十万贯钱已许麾下的族人子弟,还请连帅着意留心。 可韦皋却很讶异地说:这笔钱帛,本帅早已遣送至平戎城了啊! 得到回报的汤立志和邓有贤大惊失色,他们很快就猜到了最可怕的可能性。 “那十万贯钱,嗯......确实被本道给留用了......”当两国派出的使者,立在高岳车城帐幕里时,手持地图书卷的高岳坐在胡床上,便承认是韦皋送钱到自己这里,让他转输给汤立志和邓有贤,然则高岳却爽爽快快地将其占用了。 “汲公,这是为何啊?”使者是敢怒不敢言。 高岳就说,现在粮食转输愈发艰难,一石粮连和籴再到转运到这里,花费得四贯钱,要知道米在西川或兴元,而今一石糙米售价是三百七十文,一石好米售价是五百五十文,就算是最好的浙米,一石也就八百文,而一旦运到这里,所费翻了几乎十倍:以前说钱荒导致的物贱钱重的现象,是“伤农害工”,可如今西北和西南的农户和廓坊户再也没这样的烦恼了,军队是大炮一响,要大批和籴粮食,还要大批御寒的织物棉衣,西川、兴元和凤翔的农工生产得到无数订单,忙得热火朝天,不过军府里的钱库和军资库倒是“底朝天”。 如此解释番后,高岳就对使者交待:没错,这十万贯给本道用了,和籴转输了三万石的糙米,可让我军兵马支撑二十日的。 为证明所言不虚,高岳还取出自己求粮的文牒给使者过目,并说现在兴元的凤州和兴州储备的军粮和和籴人户的粮食已荡然了,马上就要从兴元府和洋州再转输五万石来,到时匀给你两国两万石,权作十万贯的抵充。 “我们要的是通宝钱,要的是蜀地丝,谁要糙米!”当无奈的使者归营报告给汤立志和邓有贤时,两位不由得勃然大怒,痛骂高岳的专权横暴。 可因高岳的拳头大且硬,两位也不敢公开发怒声张,只能等高岳送米来,聊作补偿。 又过了三日,确有大批米粮从西山那边运来,可高岳只给了他们三千石粮,并说你们都是西山本地的羌胡,这些粮食足够你们吃足足四十日,不足的还能吃你们自己的牛羊嘛。 “!”汤立志和邓有贤顿时就觉得头脑炸裂了,气得浑身哆嗦。 高岳何欺我太甚? 于是他俩又派人去韦皋处诉苦,然则韦皋却为难地说,高汲公在朝野当中骄横惯了,天子门生,镇守两府,同平章事,先前又有擒拿李希烈、华亭大捷和平夏的功勋,就算是本帅也不敢公开和他论理啊! 你俩就克服克服,只要表现好,说不定以后还能得到汲公青睐,全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没柰何的汤和邓这才感到后悔,又向韦皋求移营地,我们不和这汲公连营了,请让董卧庭、高万唐等来换防,我们情愿和韦连帅你留在小封城,围困维州。 韦皋依旧不同意,当初是你俩主动请缨,要在蓬婆山下的平戎筑城,以此阻绝西蕃援军的,而董卧庭和高万唐都反对此事,本帅如用他俩来平戎,恐他们消极不尽心备战。 “我俩就不会消极了吗?”得到韦皋答复的汤立志和邓有贤,简直要抓狂。 故而两人便在营帐里碰面,互相用言语挑拨了番,居然萌生了“卖关”的念头。 因深恨高岳、韦皋,再加上西山两面羌的秉性,汤立志与邓有贤很快达成共识:“干脆引西蕃大军来,先击破高岳杀之,再击破韦皋杀之,高、韦是赞普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他俩若死,精锐覆没,唐家柱石坍塌,西蕃重得维、松、武等州郡,必然厚待我等。” 两位不动声色,先派出心腹带着蜡丸密信,急驰往保宁处的西蕃前哨堡栅,内里说我西山八国羌惨受高岳凌虐,异志已决,请赞普速发全国之兵来,我等愿倒戈引大蕃军队,破高岳之车城,尽屠唐家精锐定武、义宁两军。 信中两位还提到,高岳军队已乏粮,且在蓬婆山下和韦皋围城的部伍相差近百里地,一旦遭到奇袭,互相根本应援不得。 最后两位还把整个唐军的部署绘成图纸,夹在密信当中,一并送至。 得到这密信的保宁城蕃兵不敢怠慢,急切又飞送到逻些城当中。 这时的赤松德赞也知道,高岳和韦皋主力正围攻无忧城,想要和唐军对决便只能等尚结赞的那两万禁军回归。 汤立志和邓有贤的密信让赞普将信将疑,他知道内里提及唐军的部署是真的,唐军粮食转输艰难也应该是真的,可军事情报哪怕十分有一分是假的,也足以致命。 “两面羌永远是两面羌,和二头蛮(南诏)一样罔信,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引诱我大蕃主力的圈套?” 就在赞普举棋不定时,急匆匆来到红宫的飞鸟使告诉他个更为惊悚的讯息: 尚结赞拒绝了赞普您的命令,他继续领禁军,越过了鄯州地界,开始进入到凉州,准备和马重英会师,再北上拒战回鹘。 “尚结赞,本雍仲的舅氏,他到底要做什么?!”赞普万分惊惧,便亲手写了命令文书,并在其上插上九枚银鹘,这代表着赞普不容置疑和回绝的指示,叫第二批飞鸟使骑乘最快的骏马,不舍昼夜,送到尚结赞的手中。 山如铁刃的石堡城下,相距滔滔黄河九曲不远处,尚结赞从飞鸟使手中接过插着九银鹘的急信,便说:“原本本论已和赞普定下,先出北路,破回鹘一路,奈何赞普却朝令夕改,汉家有言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贵神速,如来回虚耗,再折返去剑南界的蓬婆山口,未战士气军心便已大乱,请恕尚结赞不能从命。” 11.内讧之势起 言毕,尚结赞便强令身边的奴仆们,将赞普的使者给扭送走了。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旁边尚结赞的次子伍仁是目瞪口呆。 这时在旁的牟汝王子十分生气,当即就按住剑柄,对尚结赞说:“那曩氏何敢如此!” 一群那曩氏的武装奴仆很快就证明了他们“敢如此”,一拥而上,将牟汝王子给拉下马来,牟汝对尚结赞诟骂不休,尚结赞也勃然,用马鞭指着他,“你母家不过蔡邦小氏,却蛊惑天神赞普,先前台登城之战你见我儿乞藏遮遮覆灭而见死不救,本该诛戮你的,可我也不愿天神赞普遭遇丧子之痛,所以先将你礼送回逻些城去。” 很快尚结赞在营地内,将两万东岱禁军所有的千户长、曹长及随行的笼官都召集起来,然后诓骗他们说:“回鹘的贼人已到了沙州和瓜州地界,我们不能再拖延下去,自即时起急速行军,不得有任何逗留,一日内须疾驰最少七个驿程(二百一十唐里)!” 西蕃的将士最为坚韧,在马鞍上极有耐力,在还不清楚事实真相的情况下,都跟着亲自纵马往前的尚结赞,如狂风怒飚般,直出河湟,往凉州方向奔去。 临行前,尚结赞让伍仁领自家三万奴仆,居后边看护营地和辎重边跟进,并且嘱咐他说:“这群奴仆全都装备了武器,也有战马,如果有任何政敌来劫夺,你就把行李当中的衣衫和钱财分发给他们,让他们为那曩氏的荣誉效忠,功成后我会赐予他们自由。” 说完,尚结赞就走了。 而这时被逐回的牟汝王子,并未往青海吐谷浑的地方而去,是径自往东骑着马跑到了鄯州城下,对城头的守兵大呼:“尚结赞逆反了,他裹挟了赞普的东岱,要前往凉州北道,和马重英连兵!” 很快鄯州城门大开,东道大论尚绮心儿急忙接纳了王子,在询问计较完毕后,尚绮心儿便对牟汝王子说到:“尚结赞自作死耶,现在正是彻底搬倒那曩氏的最好时机!就像当初赞普打倒噶氏一样。” 可现在牟汝王子又有些不安,他晓得如果将尚结赞真的打成“谋逆”的话,那拥有两个封邑外加三十万农奴的那曩氏,便会成为国家的公敌,这绝对是场你死我活的血战,更何况外围还有唐军大举压境,这样做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不得而知。 可尚绮心儿已横下心来,他晓得要想动手便只能现在如尚结赞带着这两万禁军走远,到了凉、甘时,便能和马重英联结,到时他如果矢口不认自己有罪行的话,那么谁也奈何不了他,甚至自己也要倒霉。 于是尚绮心儿便对王子说,这是你母亲平生的夙愿,也是你将来登上赞普位置的奠基,要成为雪原里最雄壮的男子,决大事时便不能有任何的犹豫。当年嘎氏的权势比那曩氏更大,可赞普在举手投足间就把对方的家族给绝灭掉了,只有这样才能让赞普的权力越来越大,才能维持住对雪原的统治。 牟汝王子在恍惚间,只能点点头。 迅雷不及掩耳中,在之前成州、秦州保卫战里拖延僵化的尚绮心儿,这时却神速点起了三千东道骑兵,并且很聪明地没有使用尚结赞的旧部,召集的全是自己亲随麾下,便直奔鄯州的湟水而来。 出城门不过三十里,便遇到气急败坏的赞普派来的第三波飞鸟使,其手中所持的,是足足插了十二枚银鹘的命令文书现在的赞普,暂且还不知道尚结赞的自专独走。 飞鸟使看到尚绮心儿带着一整支骑兵队伍,便询问是何缘故。 还没等牟汝王子答复,尚绮心儿便抢先回答,“尚结赞忤逆了天神赞普的旨意,哪怕现在用二十四枚银鹘也无法挽回他的狂悖和荒唐,必须要采用严厉的手段镇压!” 这话惊得飞鸟使们是目瞪口呆,动惮不得。 尚绮心儿便又说:“你们不用再往前,而是应该速去青海,让论恐波也遣送五千精骑来,一起截住尚结赞,把赞普忠勇的禁军们给追还来,参与去维州的战事!” 湟水边,伍仁的营地前,尚绮心儿和牟汝王子的三千骑兵追了上来,绕着伍仁营地竖起的木栅和壕沟,转着圈子,扬起极大的灰尘,夹杂着各种恫吓和叱责。 伍仁坐在帐幕里,掌心的汗水都冒不出来,脸色灰白。 他手下有三万奴隶,并且已经武装起来,掌握了整个营地的态势,如果他心意决绝的话,尚绮心儿这区区三千骑兵,还是奈何不到他的。 然则尚绮心儿身边有个牟汝王子,手中又有赞普的诏令,掌握的是道义的优势。 也即是说他如处置不当,很可能会让伟大的那曩氏家族,彻底身败名裂。 “父亲临行前,将整个营地托付给我,我绝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就算是,就算是为此那曩氏背负上谋反的恶名,我也要把营地带到凉州去。” 伍仁决心已定。 此刻尚绮心儿见尚结赞并不在营地里,想必是他儿子伍仁在统领,就开始花言巧语:“赞普已答应继续让尊贵的尚结赞领军,但他需要向那曩氏索取个人质才能安心,让本论来不过是知会而已。不妨这样,我将骑兵后撤十里,然后你我各只领三骑人马交换誓言,赞普、蔡邦氏和那曩氏三者绝不互害,如何?” 可暗地里,尚绮心儿却让人对营地内那曩氏的奴隶们喊话说,你们的主人已反叛,赞普要用金箭像野兽般去狩猎尚结赞,你们反正,由奴隶为主人的时机到来了,谁能够杀死伍仁,谁便可获得金告身,谁帮忙的可获得银和铜告身,且事成后整个营地的奴隶全都释放为自由身。 一时间,很多利欲熏心的奴隶们,便聚集起来商议,他们反过来围住伍仁的帐幕大喊大叫,说我们并不愿相信主人叛逆了,可是少主你也应出营,当着众人的面把原委给说清楚。 聒噪间,伍仁再次脸色大变,不知道该如何。 因为很多贴身忠心的奴仆们,都跪在他前面,说这是尚绮心儿的诡计,绝不可上当,少主你可借机领我们突袭,将计就计,把谈判的尚绮心儿给杀了,夺取鄯州的兵马,当地是你父亲长久治理的东道,很多将士都愿听从那曩氏的号令。 “少主快下决断吧,如今蔡邦氏和我们,可是你死我活的死敌关系啊!” 12.牟汝化野兽 对于伍仁这样温和单纯的年轻人而言,让他在假意谈判的同时,杀死个国家最尊贵的大论,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顶 点 x 23 u s 可外面营地的喧嚣声越来越刺耳了,这群奴隶果然是最卑贱的物种,他们只适合和牲畜们相处,为维持住局面,伍仁只能勉强上马,然后贴身奴问他要备下多少人手时,伍仁嗫喏了番,说尚绮心儿要求各自三骑,你选择五十人手持利剑和盾牌,跟在五十步外就行。 “能说道理最好,如果说不通,我一旦挥手,你们便飞扑上来,将尚绮心儿给捕拿住,他胆敢反抗,便毫不犹豫地刺死他。” 浩浩的湟水边沿,苍黄色的土地上,伍仁领着两位那曩氏的亲人,骑着马在众多奴隶的吵闹声中,走出了营地,接着牵着缰绳缓缓往前。 而对面,尚绮心儿也领着两骑,同样自阵势里策马而出。 待到相距七十步时,伍仁呆住了。 尚绮心儿旁边有一人,正是牟汝王子,满面憎恶仇恨表情的王子,此刻没有穿戴甲胄,也没持刀剑或弓箭等武器,光着脑袋,骑在马背上,随着马蹄的飞动,渐渐偏移,挡在了尚绮心儿的前面,于三骑当中处在最中间最当先的位置,迅速向伍仁奔来。 这样的情景完全出乎伍仁的意料。 五十名那曩家族的武装奴隶,都手持利剑、梭镖和铜盾,站在伍仁的身后数十步开外,巴巴地等着少主挥手呢。 可伍仁的手却僵住。 对面向自己驰来的王子,伍仁没法说什么道理,更无法下定决心发出袭击的号令,对方毕竟是神圣赞普的子嗣啊! 伍仁最终喊出了“请停留下来,在湟水边上好好地谈一谈”的话语,可转瞬随风而散,在场没人关心他到底说了什么,只见到牟汝王子在马背上举高手,雷霆般大呼声,“杀光谋逆的那曩氏!” 此刻尚绮心儿和另外一骑,已逼近伍仁二十步开外的地方。 这一骑,是尚绮心儿麾下最勇猛的料敌防御官,他的铠甲和马鞍上已集满了勇者的六标识,虎豹皮的围巾、披肩、裤裙和鞍垫一应俱全,并且他的射术还是最强的,也真的在马鞍下悬下弓和箭囊。 当这料敌防御官在疾驰当中,将弓取出搭好弦后,左右手各捻住一支箭,微微张开了双臂,就像猛鹘在空中掠下,扑向自己猎物般。 那曩家族的奴兵们都盯着呆在原地的伍仁。 可即便此时,伍仁还是没能挥动自己的手臂来。 那料敌防御官从伍仁的左侧,先是左手把弓,右手捻箭,急速射出一发,而后急速换右手把弓,左手将事前捻住的箭搭好,又是一发。 两发箭就在前后而至。 一箭射中伍仁的肩窝,伍仁闷哼声,本能地歪下身躯,另外一支箭便击中他的腮帮处。 一阵惊呼声,那曩氏的少主跌落马下,挣扎着爬起来,第二支箭从他的腮帮贯穿进去,箭镞自那边穿出,伍仁痛苦地用手捂着脸,半边嘴唇已然惨遭撕裂,露出森森的牙齿,好像条被铁钩死死钩住的鱼儿,这时他才后悔: 这世界上永远是不讲道理的混账先动手得利。 但这个认知他没办法再实践了。牟汝王子接着纵马跟进,拔出剑来,一剑狠狠击在伍仁的脑门上:血花裹着天灵盖飞了起来,伍仁就这样倒在了尘土当中,化为了具可怕的尸体。 喘着粗气,提着剑的牟汝,看着倒在马蹄下伍仁的尸体,觉得恐惧的同时,心中也涌起阵快意。 接着尚绮心儿让骑兵进攻了群龙无首的尚结赞营地,三万名那曩奴隶虽然手有武器,可却不敢抵抗,统统被俘。 脸和手染满伍仁血迹的牟汝王子,突然对尚绮心儿用阴森的语调说:“鄯州城的寺庙里,有位有名的大乘和尚,和尚结赞关系匪浅,且我的弟弟也在内里修行,那尚结赞的逆反和我弟弟有无关系呢?” 这个问话让尚绮心儿咋舌。 牟汝王子,已经化为了食人的野兽。 局势已然无法收拾。 鄯州城的文殊寺当中,僧人们尖叫着,将寺门自内用木桩给奋力堵住,外面的街道上已经传来骤密的马蹄声。戴着毡帽,穿着普通牧人衣衫的小王子牟迪,从后门跑了出来,骑在匹驴子上,跟在他身边的只有娘.定埃增,及汉人行者袁同直,还有就是他的女仆努琼,一行人贿赂了监门人,得以自鄯州城的北门逃出。 这时候牟迪瞪着清澈的双眼,回首看去,文殊寺的方向,冲天的火焰燃起来。 后来他知道,他的师父大乘和尚摩诃衍那被冲入寺庙里的兄长牟汝逼问,但大乘和尚不愿说出自己下落,牟汝就用刀割下师父的耳朵,可摩诃衍那仍坐在原地,誓死不言,最后被牟汝锁入僧院里,放火活活烧死。 “身披红莲,心契三空。”这是大乘和尚在烈焰里的辞世之言。 和大乘和尚一起遇害的,尚有文殊寺内十多名僧人。 看着熊熊的火光,娘.定埃增的表情是沉稳的,他知道历史的车轮已然不可阻挡地向前,这赡部洲的统治者不管为何,佛法必会将我娘氏家族推上荣耀的宝座; 而袁同直的表情和内心则恰恰相反,“西蕃王子间都自相残杀起来,我归唐的机会越来越大了!” 而努琼则哭起来,她一个妇人,实在不懂大蕃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幅手足相残、外敌进逼的惨状。 要知道,这可是她杀死了自己丈夫,舍弃自己孩子也要报效的大蕃啊! 野外荒山中,袁同直一不做二不休,就对牟迪王子建言说:你的三兄掀起的是针对河陇禅宗的法难,尚绮心儿便是他的帮凶,这鄯州地界不能呆,我们必须尽快去和尚结赞、马重英会合,以求个说法。 牟迪点点头,说我不能不对你们的安危负责,这就往凉州的方向,昼伏夜行。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时尚绮心儿的轻骑已追上了尚结赞的队伍。 当尚绮心儿的骑兵们高呼,尚结赞谋逆,其子尚伍仁已然被诛杀后,整支队伍发生剧烈的波动。 13.论徐力出逃 一旦事态被挑明,没人愿意追随尚结赞,要知道东岱禁军们全是赞普的心腹。 原本尚结赞是想将其拖到凉州地界去,然后再裹挟利诱的,可就在鄯州的北界处,尚绮心儿和牟汝王子追上来,便和尚结赞爆发了激烈的对骂。 接着尚绮心儿就拿出了赞普的旨意出来,尚结赞心知自己的另外个儿子伍仁也被害了,便大骂说:“我那曩氏的子嗣全遭蔡邦家族的奸人所杀,我尚结赞在先祖前发誓,留此残躯,誓复此仇,直至日月倒序也不会放弃!”然后尚结赞便带着批亲族,在仆人索玛的誓死保护下,丢弃了所有军队,仓惶越过姑臧山,往凉州而去。 当马重英带着一些骑兵来迎时,尚结赞见到他,双目都流出血来,号啕着在地上翻滚,然后披头散发,抱住前来搀扶的马重英,“你把我的首级割下,献给蔡邦王后吧,她已经指示奸人害了我的长子,现在又害了我的次子,我现在除去仇恨外,没有任何活在这世上的意义了。” 马重英也含着热泪,“当年赞普于红宫召见你时,曾说过如今赡部洲已有三分之二的领地在大蕃手中,余生便要和你我并肩,去取得那剩下的三分之一,赞普又怎会有意要乞藏遮遮和伍仁的命呢?此必是蔡邦和尚绮心儿的奸谋,我今日若卖友求荣,他日也不免遭遇如此下场......” 尚结赞撕扯下臂衫,将胳膊死死啮出血来,赌咒发誓,一定要杀蔡邦全族,杀尚绮心儿,杀论莽热等辈才心安。 而马重英答应他,用整个北道的队伍给尚结赞提供安全,并随时准备进军鄯州,讨伐奸人,这既是为这位朋友伸冤,也是在保护自己。 这时尚结赞忽然抓住马重英的肩膀,“光凭北道一处,势单力薄,东道驻屯渭州的论徐力是我多年的辅弼,情同手足,不如让他投入到我们这里来。” “然则论徐力所在的渭州,现在正处和唐军对峙的前线......” 听到这话,尚结赞的眼目充满了癫狂,“说不定,唐军也能为困住尚绮心儿出一份力呢!” 秦州伏羌城处,在此屯营警备的邢君牙和刘海宾,在得到急报后登上城头,然后简直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景象: 大批自渭州而来的西蕃士兵,至城西二三里开外,便纷纷抛下旗帜,下马叩拜,人数足有两三千。 原本出城来迎战的唐军骑兵,还认为这是什么诈术,列好阵势后,丝毫不动。 观望会儿后,邢君牙便说:“去请示水洛城的西门护军中尉。” 等到西门粲听到此消息后,急速来到伏羌城处置。 然后才知道当面的是西蕃东道中论论徐力,带了七百名骑兵和两千族人部民来投唐,说大论尚结赞遭奸人陷害,其子尚伍仁无罪被杀,他之前始终和尚结赞共事,而今惧怕牵累,只能来投奔唐家。 西门粲当初追随高岳,多次和西蕃东道交过手,便邀来沙陀可汗朱邪尽忠和吐谷浑可汗慕容俊超,让他俩去辩清真伪。 “万岁!”当事态清楚后,唐军骑兵欢呼声震天动地,沿着伏羌城两侧,夹出条通道来,让论徐力领着其部众入城来,接受他们的投降。 这时候西门粲将所有的军将都召集起来,然后对他们说,从论徐力的口中,我们得知西蕃的内部已经开始激烈的内讧,那么事不宜迟,让沙陀和吐谷浑为先锋,神策军居后,雄祁军为辅翼,不再拘守巩固防线的命令,而是主动向渭州也即是整个陇西地区发动进攻,扩大先前所取得的战果。 最终,尚结赞和马重英联合半割据北道凉、甘、肃、瓜等州郡,论徐力出逃投奔唐军,尚结赞之子伍仁被牟汝王子和尚绮心儿杀害,鄯州文殊寺被焚毁,牟迪王子出逃的种种变动传到逻些城的宫殿里,赤松德赞捂着胸口,脸色惨白,坐在了毡席上,“事情......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本雍仲不过是想要尚结赞带着禁军,投入到南道维州的战事而已,整个局势怎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我大蕃帝国的内部,各派系山头,还掺杂着各自截然对立的宗教信仰牟尼和莲花生是桑耶寺中观宗,尚结赞、马重英和牟迪则是河陇禅宗,至于尚绮心儿、牟汝包括蔡邦家族则试图复兴原始的苯教来。 既然派别已分,下面便是无休止的火并。 可现在近十万唐军就在陇右,就在维松地区虎视眈眈、攻城略地啊! 赤松德赞几乎崩溃掉了,他痛苦万分地伏在了毡席上,实在想不通到今天这步的原因何在。 而此刻蔡邦王侯唆使的各色西蕃臣僚,都立在宫廷当中,反复来劝说赤松德赞:不要犹豫,尚绮心儿和牟汝虽然杀了尚伍仁,可不也替赞普你夺回足足两万精锐的禁军吗? 现在只要赞普你尽快下定决心,把这批禁军投入到蓬婆山的战场上,击败高岳和韦皋即可,只要能取得军事胜利,赞普的巨大威信就犹存,那么再次整合好国内秩序,还能让西蕃重振雄风。 赞普很快变成了个赌徒,他心里想的是,“一旦击溃高岳、韦皋,那么本雍仲下个要对付的可不是尚结赞和马重英,而是整个蔡邦家族,本雍仲不是傻子,不会甘心受妻家的摆布。” 再这样心态的指引下,赤松德赞传令:两万东岱禁军和东道一万兵马,不顾一切,先抵青海道(赞普听说叠州合川地区出现唐兵后,便没让军队走叠州松州路线,而是取道青海,而后再出蓬婆山口),和论恐波的一万五千青海军会师,赞普再把剩余的家底共一万禁军派出,然后再于整个高原动员十万“桂”、“庸”,及各边地的杂虏羌胡,凑齐十六万兵马,赶赴蓬婆山下的平戎城道,和高岳、韦皋的七万唐军决战! 这次,真的是赤松德赞倾尽全国之力的总决战了。 胜的话,西蕃帝国和赞普的权威便会重新如旭日般,直升到中天。 而败的话,整个国家的运势将跌落谷底,下面的态势赞普自己都知道分崩离析,威信扫地。 “大蕃和唐绵延一百五十年的国运之战,难道真的在本雍仲手里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终结掉?不,本雍仲不甘心,死也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14.六茹齐出阵 下定决心后,赞普亲自带着仆从们来到红宫外的“虎之苑”,取出了“大料集”所用的红册,而后要提前在京畿河曲处的查玛塘,举办了西蕃君臣间的大会盟,同时也是对维州中的唐军总攻前的动员。顶 点 x 23 u s 赞普的飞鸟使,像张开翅膀的鸟群般,很快布满逻些城四面的高原上,带来赞普给各西蕃贵族的指令:带上你们的奴仆、子弟、战马和军器,来查玛塘,接受天神赞普的料集和点阅! 赞普和贵族的会盟,通常是一年一次小会,三年一次大会,在夏日或冬季举办,主要职能有三:一是君臣通过宴会、围猎、起誓等行为巩固关系;二是赞普可以持红册木牍,校验点阅全部的“茹本”和“东岱”的劳役和兵役情况,并核查田赋;三便是站前的总动员。 从华亭之战以来,赞普很少举办如此的会盟,大约是战争主要是边地的“德论”负责,高原本地很少会被战火波及。 然则短短两三年后,随着唐军气势磅礴的反攻,战争的阴云迅速被推回到高原上来,风雨欲来的感觉,笼罩在每个西蕃贵族的心头。 查玛塘,无数彩色的旗号在广袤的苍空下飘扬,捕猎的号角声密集非凡,许许多多的西蕃贵族,以三五人一组,手持着满张的弓箭,疾驰着猎杀满身流血还在奔逃的牦牛,而他们的“护持”和“庸”们则成群结队地守卫在自家的“拂庐”四面。 这种拂庐是西蕃人的居屋,虽然在河陇地西蕃征服者们大多用宫堡来行使权力,等于汉人的衙署;可在高原地,无数用牛皮、羊皮制就的拂庐依旧是主流:拂庐,因在帐篷的圆顶上开着喇叭式样的开口,由此得名。 成百上千的拂庐,就像是河滩上白色的沙石般,密密匝匝地围绕着天神赞普的牙帐。 赞普的牙帐,栅栏不用木头,而是全用锋利的长槊绑系而成,分割出狭窄的道路,每隔一段就有穿戴精良甲胄的卫士把护,至牙帐中门处,设三牙旗,各相距百步,赞普头结朝霞冒首,披素色翻领长衫,胳膊和领口佩蛟螭虎豹花纹的金饰,佩金缕剑,手持红册坐在牙帐高台上,蔡邦王后戴金丝头巾,同样着翻领的锦绣长衫,额头饰以瑟瑟,在赞普身边侍奉。 其余的妃子,包括赞普最宠爱的波雍妃在内,也只能成排侍立。 高台下,巫师们疯狂舞蹈着,高唱:“青天有日,大地温暖,便生麋鹿。白羽精细,箭镞锋利,便射麋鹿而人活。” 接着咚咚咚的鼓声和呜呜呜的号角声里,高原上的韦、娘、没庐、蔡邦等如云的贵族,此刻都连绵跪着,手里捧着青稞酿成的酒水,旁边的奴仆子弟则持献给赞普的铠甲或长剑,在赞普抬起手后,这群贵族便将酒水饮尽,然后双手据地,以头俯地,嘴巴半张,发出阵阵犬吠声这是西蕃拜谒的礼节仪式。 而后带着鸟羽冠的苯教巫师不顾在场佛教僧侣的反对,在高台祭坛下杀了一个人,一头牛,一只犬,一只羊,还有一匹马,作为献给先祖和神灵“喜宴”的牺牲。 僧侣们痛苦地看到:牛犬羊马,还有那个人牲,先被巫师们打折手足,接着被剖开了腹部,扯出血淋淋的肠子,最后才被斩下了头颅。 可赞普虽然崇信佛教,出军时却依旧遵照了苯教仪轨,因为后者更能激发战士们原始而野蛮的勇敢精神,也更能激发臣下的忠心。 “尔等须同心戮力,共奉戴本雍仲。唯天神地,共知尔志。若背弃誓言,必使尔等身体屠裂,同于此牲。”高台上的赞普朗声说到。 “我等绝对不抛弃赞普,绝对不让赞普丢脸,绝对要忘记过去,绝对听从赞普的命令,绝对要为赞普而献身,绝对不被他人的好话诱骗,有如此誓!”高台下,成群的贵族都匍匐在地,高声读着誓词。 宣誓完毕后,赞普便说出,这次大会盟的目的,便是要出全国五茹本共六十一东岱的士兵,和蓬婆雪山下的唐军高岳、韦皋决一死战。 哪五个茹本? 以京畿河(拉萨河)为核心的“卫茹”,共九个东岱; 以逻些南面雅隆昌珠(今山南、林芝)为核心的“约茹”,共九个东岱; 以香地雄巴园(今拉萨西北的香曲河地区)为核心的“叶茹”,共九个东岱; 以车之都尔巴那(今日喀则地区)为核心的“拉茹”,共九个东岱; 以甲雪达巴蔡(今拉萨东北的唐古拉山)为核心的“孙波茹”共十一个东岱; 除去这五个茹外,还有以象雄为核心的“象雄茹”,其下十个东岱,如此便有五十七个东岱。 此外卫茹、约茹、叶茹和拉茹,还各有一个东岱,分别组成赞普的东、北、西、南四侧的“禁卫军东岱”,这样合在一起便是六十一个东岱的军力。 禁军一部留在赞普的身边,一部刚从尚结赞手中被夺回,正在返归的途中,而赞普大会盟要料集起来的,正是本国六茹本里所有的非禁军东岱。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六个茹本的东岱当中,还各有个“小东岱”(小千户),指挥官叫“东本”,这个小东岱全是精锐步兵,战时协同其他东岱的骑兵作战。 赞普接着要求,每个茹本这时都要抽四个东岱出战,集齐了二十四个东岱,这样便是七千多名“桂”即铁告身起步的西蕃武士,外加一万五千名射手和护持,另外每名贵族或武士出征时,身边还有若干名武装起来的“庸”,担当宿营、后勤和轻步兵角色,实则有十万人的规模。 再加上赞普东北西南的禁卫军东岱,合计三万人的规模。 还有青海、白兰的党项和其他羌胡仆从军,及青海、东道的“通颊”,这样便是十六万军团,当真是倾国出战。 规制上,赞普便说以卫茹为中军,约茹为左翼,叶茹为右翼,拉茹和孙波茹为前锋,而禁卫东岱及象雄茹为殿后,青海和东道的通颊千户们混编入左右翼,以赞普的内大论蔡邦.芒措(他是王后的兄长)为大帅,以论恐波和尚绮心儿为左右辅弼,以论诺彭松为司马官负责监察,全军集合后即向维州的战场开发! 15.裁决三欢喜 作完军事部署后,赞普在高台上落泪了,接着便说本雍仲很快会让司法官员,还给那曩氏的尚结赞和北道大论马重英清白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听到这话的蔡邦王后眉梢微微一动。 但赞普很聪明,他没说要让司法官审判杀害伍仁的凶手,因他现在最害怕主谋尚绮心儿会畏惧惩罚,而在战时弄出什么乱子来。 若他控制不了局面,西蕃马上便会变得和那党项一样,陷入贵族无休止的酬赛仇杀当中去必须用松赞干布制定的律法来仲裁好这件事。 于是赞普说,这次争斗当中,我的小儿子牟迪和大乘僧侣们全是无罪的,火烧文殊寺、杀害大乘和尚的牟汝王子将接受律法的严惩,绝不宽贷! 此后,高原行莲花生的中观宗,河陇汉地行禅宗,互不相扰,不允许僧侣间的争吵再度发生,而苯教除去必要祭祀外,一概不准信仰。 至于禅宗,赞普也下达最终裁决,“禅宗和尚之法,很符合义,但在具体修习上,讲究顿悟,只适合那些根器超绝的头陀行者们;而根器在中等以下的人,如无详细指导,便会头昏沉,断修行,致使佛法灭绝,依本雍仲之见,此后要倚龙树正见。” 简单说,中观宗虽然仪轨繁琐,但信徒们遵照修行一步步来就好了,而讲究顿悟的禅宗需要大智慧,不适合我们西蕃,所以龙树正见依旧是天竺那边传来的莲花生,可河陇信奉禅宗也不会加以迫害。 处置好一切,赞普对着王后,狠狠瞪了眼,意思是本雍仲绝不会轻饶牟汝的,本雍仲也知道在他的背后,有你恶毒的唆使。 蔡邦王后则不动声色,面若冰霜般。 数日后,查玛塘的河曲上,逻些城的中军卫茹最先出发,武士、护持和射手们都披挂着铠甲,骑着几乎纯色的战马,旗帜遮天蔽日,而他们身后跟着的庸们,则穿着肮脏轻薄的褐衣,赤着足,背着简陋的弓或投石器,驱赶着牛羊这些“辎重”,沿着河岸滚滚上前。 在队伍左侧的大山上,密密麻麻种植着柳树和柏树,其下都是坟墓,坟墓旁侧各有个小屋,被涂成了赭红色,墙壁上都绘着飞腾的白虎,每处坟墓前都竖起旌旗,旁侧还有殉葬奴隶和战马的小墓穴,这都是英勇战死的西蕃贵族或武士的墓地,也是西蕃人“重兵死,恶病没”尚武精神的写照。 可队伍右侧的赤昂寺,则烟火缭绕,大批大批的财货被贡献到这里来,无数信徒匍匐在地上,高诵着他们也许根本这辈子都不会懂的经文,虔诚无比。 赞普先前就下达了规定:大蕃境内的任何人,不问你是何种身份,如不敬奉三宝,便要论罪惩处。此外赞普还将肥沃的田产、武士、自由民和识字者分配给每所寺庙,成为寺庙的“属户”,每三户即要供养一名僧人。除去属户外,由赞普出面,每年还要赐予无数财货给寺庙佛寺里的宗师,每年给青稞面七十五克(西蕃的克,约等于现在二十八市斤),衣服九套,有香料的酥油一千一百两,乘马一匹,纸张四本,墨三锭,和足量的食盐;佛寺里的大修行者,每年给青稞面五十五克,衣服六套,酥油八百两,马一匹;学法者,青稞面二十五克,衣服三套...... 西蕃和唐其实不同,对唐来说,佛教这东西主要就是从利益考量,迎佛骨这事大多数也是来加强信仰或者筹钱的。 可西蕃,是真的,近乎纯朴发自内心的虔信! 武者墓在左,佛寺在右,军队穿行其间,产生了极度奇妙和吊诡的景象。 当东岱禁军和东道、青海的兵马至上桂仓时,牟汝王子跪在草地上,在他的当面,站着父亲派来的一名叫桂.思杰亭的司法官,也即是蕃文里的“喻寒波充”,唐文里的“小整事”(或直接称刑部郎中),手里举着刻着律法的木牍。 这时牟汝的心中反倒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便询问桂.思杰亭:“大蕃的律法规定,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我已经做好被惩处的准备。” 桂便说,这次裁决你,符合的是“三欢喜”的准则。 赞普说,此次唐蕃决战后他便会逊位,让你哥哥牟尼继承宝座(你和弟弟牟迪,便不要再为此起争端),这让整个国家欢喜; 被你杀死的尚伍仁,赞普不但不会降罪于他所在的那曩氏,还会在上部的王田当中,让一匹马跑上一整日,跑出来距离内的田野牧地,统统赔偿给尚伍仁的家室作为永久的封邑,这让受害者那曩氏欢喜。 这时尚绮心儿在旁侧,呼吸都很紧张。 因为按照大蕃的律法,最后一欢喜,便是对施暴者的惩罚了。 “至于牟汝,你无疑是这场暴行里的罪犯,你将被流放到遥远荒芜的‘鬼门域’长达九年,你需要做法事超度伍仁的灵魂,并被永远剥夺继承赞普宝座的资格,这会让遵守律法的百姓欢喜。” 牟汝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只说“能达成如此的三欢喜,我愿接受九年的流刑。”言毕便对着父亲的代理人桂叩首,然后又看了心有余悸的尚绮心儿眼,便翻身上马,没有任何奴仆和财货伴随,就扬鞭,头也不回地往流放地去了,很快身影便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山川中。 当西蕃大军开始往蓬婆山口云集时,无忧城南的小封城当中,韦皋接到了来自陇右唐军的急报,当着僚佐、军将和内附酋长的面,韦皋没有拆开,而是很平淡地说,此是给高逸崧的。 当韦皋的骑兵,又将此急报驰送到百里开外的高岳车城营地时,高岳展开看了看,接着坐下来,默默沉思了会儿,做出了一系列的判断,才把三衙机宜们给召来,对他们说: “拟一封文牒,用明文写就,就说奉朝命,让韦连帅在小封筑台,赐武都羌、维松羌、会野蛮、西山羌、东蛮各酋长、鬼主以诸色官爵。” “再拟一封文牒,用密文写就,也送给韦连帅,他看了,便自然知晓如何处置了。” 无论如何,在秋末冬初的蓬婆雪山下,唐蕃的大决战应该要来临了。 16.不为宋襄公 小封处,唐军的营地和壁垒当间,同时接到两份文牒的韦皋。m.x23us.com毫不犹豫,将所有羌、蛮的酋长都召集起来,让将士们临时筑起个高台,站在其上宣布:所有的大酋长都授予诸色将军,所有的小酋长都授予校尉、都尉,而年轻子弟们则授予司戟、司戈、要籍、随军等。 然后韦皋便将营地军资库里七成的钱帛都拿出来,分赐给将士和羌蛮仆从军,在这样的态势下,几乎所有人都隐约感到:西蕃的大军看来已快逼近维州地界,唐军正在为决战而做准备。 而给我们官爵和赏赐,便是要我们为唐军先驱,和西蕃交手。 这时哥邻国的国王董卧庭觉得有些不对,就请示韦皋说,敢问为何没有羌女国汤立志和白狗国邓有贤部落的赏赐呢?此两国的三千士卒,恰好当在高汲公车城前三里处,如果赏赐全无,他们心生怨恨,作战不力,那样高汲公便等于丧却屏障和警哨,会非常危险。 韦皋便说,你说的很有道理,本帅已让人携八万贯的钱帛,前去犒赏了。 随后韦皋果然让东蛮的勿邓、丰琶、两林这三部共四千人,还有会野蛮高万唐麾下两千五百人,西山羌董卧庭以下五千五百人,还有武都羌新编成的“镇远军”四千人,共计一万六千人的兵力,每人发给五日份的粮食,让麾下都知兵马使王有道领三百奉义军骑兵督进,至平戎道高岳处助战。 而自己则留下,和奉义军、清远军及镇静军,继续围攻无忧城。 无忧城当中,西蕃南道大论论莽热,眼睛充满着血丝,满脸写着焦躁不安,裹着毡衣,山岭间刮来的寒风吹动着他的衣角,自楼宇望下去,自己的整座城池背依据说是夏大禹出生的石纽山,而其余三面都被沱水环绕,可谓险峻异常更远处,隔着沱水,唐军的营地到处冒着袅袅的炊烟,人马和旗帜也正在密集来回调动着,无论是城南的小封,还是城北的定廉,皆是如此情态。 “莫非,莫非大蕃的援军,马上要走蓬婆山路过来了!”论莽热哑着嗓子,语气里按捺不住兴奋。 一群笼官便上前问:届时是否我们也要打开城门,和援军配合,里应外合,把唐军的小封、定廉两座军城给冲垮攻陷掉? “当然,不能只坐困城中,等着援军来救,唐军的精锐可都在这里了,得配合援军将其统统歼灭掉。”论莽热顿时神气起来,他肩膀耸了数下,将毡衣往上抖了抖,让自己的肩膀更舒服些,然后便对笼官们说:“把烽燧台备好草堆,一旦见到援军的旗帜,就燃起火来,杀出城去夹攻唐军。这件事不能因焦急提前,因为从蓬婆山、平戎道至此,还有百里路,得把握好出击的时机才是。” 就在无忧城的守兵紧锣密鼓备战时,韦皋的八万贯赏赐经高岳的车城当中,高岳二话不说,又将其扣下,然后便叫二位舅哥拿这笔钱帛,前往汤立志和邓有贤的营地,去买他们的牛羊。 汤和邓当时还不知内情,见汲公的人来买牛羊,便把货物送出去,把钱帛给留下来。 于是高岳两位当粮草供军司的舅哥,便赶着大批大批的牛羊,回去了车城。 等到黄昏时分,韦皋的使者才狼狈地到他俩的营地里来,告诉说:韦连帅在小封城大赐大黼诸位酋帅,还念你俩和部众在此暴于荒野,开战时也会首当其冲,便让仆携八万贯的赐物来犒劳激励,可途径汲公的车城时,被义宁军骑兵给拦住,所有又被高汲公给截留了。 “那买我的牛羊......” “全都是韦帅给你们的赐予啊!” 汤和邓这次真的忍不住了,当着韦皋使者的面勃然大怒,说汲公简直欺人太甚,“遇我等何其无状?”我等要向韦帅申告!不,要向朝廷天子申告! 使者便说,我马上回小封,定让韦帅知晓此事,便和汲公严正交涉,你等是西山八国羌,而韦帅则兼任“西山八国使”,汲公如此作为,实与韦帅构恶。 等到使者离去后,汤立志便问邓有贤说:“是否要等韦皋那边的处置回报?” 邓冷笑声说,高岳向来和韦皋勾连,情好无贰,指望他给我们主持公道,简直是荒谬,索性我们便按照事前谋划,投奔西蕃算了,不但要投奔,还要引西蕃来杀高岳才心甘。 接着邓有贤就说,我们现在的地方非是他处,而是平戎故城,此地就在大雪山下,扼守通蕃的道路,至棱磨川、弱水(金川)、白崖各只有数十里的距离,由西蕃地至此,陡然升高百丈,沟壑森然,所以此城绝非人力所能夺取。当年唐家筑起此城后,西蕃无法进取,便收买西山羌引路,才奇袭得手;而后唐家天子(玄宗皇帝)、宰相(李林甫)合谋,又收买城内的蕃将,才把城池给夺回来的。现在我们做的,便是前者,西蕃只要得了这里,从这里到高岳车城三里地,反倒皆是高原平川,西蕃人数占优,骑兵又多,很容易就能把高岳的车城抄断围攻,把他给打垮,到时杀了高岳,再去打无忧城下的韦皋,唐军数万精锐覆于一日,唐家就是一蹶不振,自此后我们死心跟着西蕃,少不得也是个“王子”的册封,比当唐家的什么空号将军强多了。 两位计较好后,又害怕西蕃不信,索性将各自的儿子偷偷送出到西蕃的保宁寨里,以示投靠的诚意。 果然,韦皋派使者来定武、义宁的车城,但根本不敢责怪高岳,只是询问是否有这件事。 帐幕里的高岳瞪大眼睛,很惊诧地否认说:“羌女国和白狗国都是我唐的城傍,也就算是唐军,这天底下哪有唐军抢占唐军军资的道理?断无可能,想必是有误会在其中。” 这就是标准的装聋作哑。 等到韦皋使者离去后,高固和张敬则便挨过来,密切地对他说:“就此逼反羌女、白狗,是不是不太仁义?” 高岳声色很淡然,“不过是两面羌耳,让他们去抵西蕃是御外侮,逼他们卖地再名正言顺消灭之是除内患,两样我们都不会吃亏,只要能引西蕃主力来战,就算没了羌女和白狗也是有价值的,马上我唐再扶植位来西山羌为王,还不是一样羁縻理之。”接着他回过头来,对高固、张敬则两员大将很清楚地说到:“记住,泱泱大国,如事事都以信义为本,岂不成了宋襄公之流了?” 17.虏至平戎道 同时,夜色下,小封城里韦皋单独将如今的群牧使马定德给招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马定德本是西蕃的一名笼官,深谙南道的地理要隘,现在投靠唐家后,反倒比较低调,平日里从来不轻率发表意见。 可只有韦皋知道,马定德是对付西蕃的一柄锋利的匕首,不到短兵相接的关键时刻,让他静静藏在鞘中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今是到了将其拔出的时机了。 对马定德,韦皋的态度单刀直入:“丑蕃在陇右地已然土崩瓦解,据那边我唐神策护军中尉西门粲的文牒,丑蕃发生巨大内讧,东道的小论论徐力领兵来降,尽献陇右各地虚实、地图、军屯详细,神策大将军邢君牙、刘海宾长驱直入渭州地,成扫地之势;而这里,西川和兴元的斥候,于平戎城道附近,发觉大批蕃兵在界外集结,总数有数万乃至十万之多,必是来夺维松的,本帅与高汲公欲与之决战,一战而尽杀西蕃菁华,务要让雪原户户竖起黑旗遇丧,是该到你献策的时候了。” 马定德面色犹豫不定,他很谨慎地对韦皋说:“连帅和汲公麾下谋士如雨,猛将如云......” “本帅今日只要你来筹划,别人唯恐不尽心,不尽意!”韦皋根本不给马定德推脱的借口,他知道对付西蕃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一名降蕃。 接着韦皋说,此战若得胜,本帅和汲公在朝廷前保奏你为三品,封郡公,长安城赐甲第一区。但如你今日胆敢推阻欺瞒,你阖家的命,就要先断送在蜀都城的锦官城下。 你自己选择吧! 无奈的马定德也只能在“威逼利诱”下屈从,他便说:汲公的定武、义宁两军所驻的车城,距此处太远,如西蕃大举先攻汲公,恐应援不利。 “此事勿忧,本帅已派遣所有的羌、蛮义从一万六千,前去增援汲公了。本帅只问你,如何击败蕃军,其他你不必多言。” 这时马定德上前,用手指着地图上平戎城和蓬婆山间,重重点了下,说那唐家也得釜底抽薪了,紧要关节处就在这里...... 恭州、静州和维州,迟来的雪最终还是来了,在蓬婆山的各峰间,先是蓬勃涌出的雪白雾气,将满山满谷给充塞满,接着天地变得阴暗下来,自青海头往东南刮来的风,迅速把雾和云都推过来,所有的山峰和草地都笼罩成了铅灰色,而后先落了阵冻雨,纷纷打在高岳所在的车城处,在各色车辆、帐幕还有鹿砦处结为了冰冻,等到高岳自帷幕里走出时,发现整个蓬婆山四面被罩上了更大的“帷幕”密集的飞雪,大片大片铺洒下来,穿着棉服和铠甲的士卒成队成队地,手持着各种工具,斧头、锯子还有铁锸,都在奋力掘出脚下的砂土,堆在鹿砦和车轮四面,渗入雨水和雪后这些土冻得格外结实,暂且可以充作防御的城垣。 “把所有的火炮都集中在车城左翼处......其他各幢队,只要留虎踞炮即可。”刚刚垒起的土台上,高固铠甲上落满了雪,当他看到整个车城对面,靠右是一处绵延起伏的山岗,和蓬婆山相连,恰好阻挡了大炮的射界,便要求把重型的铜炮布设到左边去。 义宁军的车城在左,定武军的车城在右,居中内外各掘出道堑沟来,宽有一丈,里面插满了竹签、蒺藜和歪歪斜斜的鹿角,掘出的土垒高起来,堆成一道连接左右车城的“土堤”,土堤边沿也插上了从西山那边运来的竹木为栅,并铺上了木板作为通道,这道土堤本身也就此形成个城壁,正好与左右车城构成“瓮城”式的火力配置。 这时士卒们冒着雪,吆喝着鞭打驱赶着牲畜,各色蹄子在木板上刨动着,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它们的肩膀耸动着,牵动绳索,将一门门大铜炮,从这边拉到那边,集中起来,义宁军的士卒,则在原本车城基础上,于雪中挖出了土垒,随即把铜炮各自拖曳上去,炮口对着漠漠的前方。 一队裹着棉服,内衬轻甲的骑兵,马鞭甩得啪啪响,疾驰到了三里外的平戎故城山上,对扎营在此的羌女、白狗两蕃落带来了汲公的命令:“坚守此处,等到西蕃援军来时,不顾一切阻截,并燃起烽火告知大军。” 等到骑兵离去后,汤立志和邓有贤窃喜,私下会面说:“而今大雪,就算高岳、韦皋倾尽西川、东川和兴元凤翔的所有,也没法在此严寒天气,攀山峰,越绳桥,辗转输送粮食到这里来了,故而唐军正巴不得急战,我们恰好利用此,燃起烽火,诱高岳大军来此,然后转手和西蕃大军尽力攻杀。” “如高岳不敢出战,我等便假装不敌,自平戎故城退到他那里去,引西蕃大军攻围他车城。” 这时,平戎城对面,山壑折曲之下,是广袤的高地,风雪里传来了阵阵骤密的马蹄声,“来啦,来啦,西蕃大军来啦!”平戎故城的羌女、白狗两蕃落,一下子都兴奋起来。 只见西蕃骑兵们成排成排,无数松明燃起的火光,在昏的雪天里像潮水般浮动着,羊皮、牛皮制成的鼙鼓,发出震人心魄的咚咚声,交杂着疾驰的马蹄:在前面的西蕃骑兵多是护持和射手,他们戴着高高的毡帽,自远处望去好像两只大耳朵,马匹的鬃毛上全是雪,在驱赶下飘荡着,射手们背着弓和插满箭羽的胡禄袋,而护持则用手臂夹着长矛,再往后就是全身坚甲的禁军东岱,漫山遍野,有的打着白底花舌旗,有的是狮子旗,有的是红莲旗,有的是白犬旗,都在风中飘荡着。 自逻些城至此处,大约是三千里不到,西蕃骑兵们人不离鞍,更多的庸们也骑着劣马驱赶驮运辎重的犏牛、骡马,跟随其后。 许多羸弱的庸们,因各种原因,或体力不支,或染上疾病,跑着跑着便死了,尸体就被扔在荒草中,任高原上的秃鹫和乌鸦来啄食。 十五天,各路西蕃的兵马长驱,坚忍无比、不折不挠地地聚集到了平戎城道前! 18.郭小凤铳法 “大蕃军容强盛,果然不同凡响。x23us.com”汤立志和邓有贤见到这幅雄浑壮观的万军进击图,不由得激动莫名。 蓬婆山的平戎城,和其西面棱磨川平野间,突然隆起极高的断层,形成道天然的绝壁沟壑,只有几处缓和的山坡,像梯子般可攀援其上:如羌女国和白狗国的羌胡们,能在这几处用革车、鹿砦阻拦,那西蕃人只能从几乎垂直的角度往上仰攻。 可现在所有的防御工事都洞开了,几名举着白旗的羌胡骑着马从山坡上驰下。 西蕃的内大论蔡邦.芒措骑着马,立在装饰着牦尾的大旗下,身后是两排手持马槊身着精铠的东岱骑兵,在他左右则是论恐波和尚绮心儿二位,前面则跪着汤立志和邓有贤的家眷和子嗣,这是他们卖地降服的“信物”。 “高岳的车城就在这城后三里处,占据溪流,横断了平戎道。”举着白旗的羌胡用蕃语对蔡邦.芒措汇报着,“只要大论您登上此城,便可直接对高岳发起总攻,而韦皋尚在百里外的无忧城下。” 蔡邦.芒措勒住饰金的笼头,对此非常满意而兴奋,“只要能阵斩高摩罗和韦夜叉,破除赞普修佛的魔障,将来整个西山八国由你俩分理。” 尚绮心儿和论莽热谨慎些,便劝这位内大论说:高岳多谋,韦皋善战,况且唐军还有车城和炮铳,可凭添数倍的守御威势,不可轻敌,不若先遣五个东岱的骑兵,会合羌女、白狗,出其不意劫高岳的车城,我等领主力居后,看情况进退。 这位蔡邦,是赞普的内相首席,平日里的职责就是“如同居家的贤妇般替夫君打理事务”,照理说不应该由他主持征伐的,可如今尚结赞、马重英这些宿将被排挤在外,内讧激烈,他蔡邦家族如想立威,也只能亲自来掌兵了。 好在蔡邦也知道自己弱点所在,便听从了二位的建议。 雪中,拉茹和孙波茹这次被抽调来的八个东岱(千户),各出了一个东岱的骑兵,而后再加上骑马的护持、射手,还有庸们,分成三道,排成长线,在叛变的西山羌引导下,登上了平戎城。 这时风雪越来越猛烈,孙波茹里被选出来的“则屯东岱”,和拉茹里被选出来的“岗呈木东岱”,每个东岱在平日里都是一个聚居的大蕃落,士兵和士兵间互相都熟悉,乃至有亲缘血缘关系,他们迎着将脸打得剧痛的凌厉雪线,骑着毛发长长的战马,默契地铺满整个平戎城前的地面,跟在羌女和白狗的身后,把旗标悄然卷起收起,直接向高岳的车城而去。 这段距离里,并未见到高岳的斥候活动。 弥漫的风雪里,阔达一千三百五十步的“车城”展现在他们的眼前,这真的如同用砖石筑就的城池一样,威严沉稳地横卧在雪山间的通道处:一辆辆轮毂被雪和土垣埋住的车辆,用铁索和牛皮扣连,中间塞满了鹿角、排枪,前面还掘出了壕沟环卫着,四面开有八座门户,所用木材是从维松和蜀都西山砍伐运来的,车城内一座座土垒上,锯齿状排列着,顶上覆盖着穹庐,还悬着灯火。 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汤立志和邓有贤这两个叛徒,先领五百名部族骑兵,团团往前,他们的目的是赚开一两处门户,夺取唐军在土垒上的大炮,并点燃爆炸土垒边装载神雷药的辎车,这样高岳的车城可就被掀个底朝天,西蕃大军跟进涌入,便是彻底的屠杀。 于是恐惧的声音在车城下响起,“西蕃有十万兵马,从平戎城处杀来,我等不支,请汲公速来援救!” 很快,一个个戴着头盔的脑袋,于壕沟后的革车和防栅后竖起来,接着门户简易的望楼上,是兴元的大将郭再贞和张熙,立在那里,其中郭再贞歪着脖子,用手指着其下五十步开外的汤立志和邓有贤,“为何事前不燃烽火报警?” 汤和邓便喊到,风雪太大,哪里能用烽火报警?只能亲自赶赴这里,请汲公定夺。 于是郭再贞就说:“你等且入,见到汲公,由他来处断部署。” 两位叛徒大喜,便叫麾下暗自将火种藏在衣衫和铠甲下,以防雨雪打湿,接着就挨个催动战马,直往车城西门处而来。 要知道则屯东岱和岗呈木东岱,就在他们后面,被这种大雪天气遮隐着,就等讯号,而后一气攻入进来。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待到西门前沟沿处,见郭再贞还立在其上的望楼战棚中,歪着脑袋死死盯住自己,汤立志和邓有贤心中都有点发毛,该不会唐军对我们已起了猜疑吧? 可一秒钟后,就无须他俩猜度了。 战棚木女墙后,郭再贞忽然举起根装填好的神雷铳来,旁边的张熙则变戏法似的举出燃烧的捻绳,安插在神雷铳的夹钳里。 郭再贞冷笑起来,对张熙说:“看我给你射那白狗羌贼的头目。” 接着他就迅速将神雷铳六角形包裹下的铳口,居高临下对准仅二十多步开外的邓有贤。 邓也见到郭再贞的铳口正对着自己,顿时心惊胆裂。 “我们被看破了,速退!” 话音未落,郭再贞便扳动神雷铳上的蛇头机关,火绳倒下,“砰”一团火星飞溅而起。 他对这一铳很有信心,战棚遮护下,且这样近距离发射,铳弹不会受大风影响,他甚至在照准打铳时,还把自己歪脖子的误差考虑在内了。 算计是完美无缺的。 铳口喷出团烟火,扬出了木女墙垛口外,很快被风给吹散。 于是郭再贞看得亲切,他这一铳施放出去,满心射的是白狗羌邓有贤,可现在却是距邓五步外的羌女国主汤立志胯下的坐骑突然伸直双腿,接着悲鸣声,翻倒在雪地上,坠落下来的汤立志,手脚并用爬了几下,又狼狈地滑倒在地,其后面的骑兵急忙来搀扶。 “郭将军好铳法,深得杜翁‘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的精髓!”张熙不动声色地夸赞到。 “然则俺射的是......” “将军射的难道不是白狗羌吗?唉,小小西山羌也分八个国,谁能分得清啊?”张熙说着,又给郭再贞递来根装填好的神雷铳。 19.城傍驱于前 这次郭再贞索性不照准了,随手放了一铳下去。 结果刚准备扶汤立志起来的一名羌女羌惨叫起来,铅弹击中了他的胸膛,当即仰面栽倒,血呼呼叫地钻了出来。 “郭将军的铳法简直是被护国寺宗师开了光似的,随缘都能击中无误。”张熙大赞。 “儿郎们,给我排着放铳啊!”郭再贞接着便大呼起来,“羌女、白狗已背离大唐,投靠丑蕃,格杀勿论!” 随着这声喊叫,西门门户战棚处,还有两侧的车城箱板、防栅后,忽然立起大批定武、义宁车铳手,他们分为前后两排,前排施放手把铳和神雷铳,后排则负责装填递送。 带着硫磺和铅灼烧的强烈味道,无数铳弹呼啸射出,遭受突然打击的羌女和白狗数百骑兵们,顿时乱作一团。 而后土垒上的毡幕处,暗藏的虎踞炮也猛烈打出七八发预装好的弹丸来,四五发击中在叛逆的羌胡四周雪地上,黄色的泥土和沾黑的雪沫急速掀起来,发出骇人的嘭嘭声;又有二三发打中了羌胡的队列里,当即打翻了数名骑兵,其他人都疯狂地拨转马头,没命地往后跑着,要逃离车城铳炮的射程范围。 此刻不明所以的则屯东岱和岗呈木东岱,共五千人从风雪里钻出来,只见到对面败逃来的西山羌们,身影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楚,各个脸上都写着惊恐的字样,便知道偷袭的策略被完全识破了,也就暂且按兵不前,等着后继大队人马的到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西蕃前军拉茹和孙波茹其余的东岱陆续到齐。 风雪变小起来,车城和西蕃大军对峙间的空间,逐渐明晰光亮不少。 高岳也登上了门户的战棚上,在他眼前,光是西蕃前军的八个东岱步骑一字排开,举着如林的旗帜,也有吞食天地的气势。 “维州直到这里,是西蕃必争之地,一旦我们攻破无忧城,夺占平戎道,由此至赞普的牙帐逻些不过三千里,多是一马纵横的平地大川,马上就得让丑蕃的‘无忧’变为‘食不下咽’!”既然西蕃的主力倾巢而出,那么高岳也下定决心要死战到底。 又过了一个时辰,西蕃派遣万余庸们在平戎故城所在的山崖上看守牛羊、辎重外,其余兵马都驻屯在平戎城下的棱磨川口,在蓬婆山下望去,是无边无际,如蜂如蚁,从车城平戎城棱磨川口呈梯次铺展开来,要是通常军队,早已拥堵混乱不堪,可西蕃都以“茹本”和“东岱”划分开来,每个茹本下有四个东岱,每个东岱下又设置十个“曹”,所有人间都是同落同群的关系,因而在旗号指挥下,如履平地,进退自如。 这时,韦皋派送来的诸羌蛮援兵,共一万六千人也抵达了车城的东侧,占据下道路来。 这阵仗,就像雪球似的,是越来越大。 东蛮两林大鬼主苴那时、丰琶大鬼主骠傍和勿邓大鬼主苴梦离,会野蛮大鬼主高万唐,武都羌、维松羌的大小酋长,接着都立在车城帐幕里高岳的面前。 汲公鼓舞他们说:“车城内有大铜炮,一炮可飞十里开外,人马中之者无不为齑粉血漕,本道在此发炮应援,而后你等移阵至城西旷野处,定武、义宁军精锐也出城列阵拒后,定可大破西蕃。只要此战功成,整个弱水、棱磨川河流所及处,皆为你等封邑,分疆裂土,本道,不对,是我唐家天子决不食言!” 这话让足足一万六千羌胡和蛮兵为之兴奋敢战,而后他们的军伍便迅速顺着车城两翼通道,分而复合,也按照各自蕃落位置,由西川都知兵马使王有道指挥,由东蛮的勿邓、丰琶、两林四千人居于左翼,会野蛮高万唐麾下两千五百人和西山羌董卧庭五千五百人居中,武都羌和维松羌组成的“镇远军”四千人居右翼,全都背倚车城布阵。 列置完毕后,王有道和三百西川骑兵,便携带旗帜鼓角,回车城登上门户望楼,和高岳会合,负责居高指麾。 其实高岳和韦皋先前暗自达成的方案,根本没把这群仆从来的羌胡、蛮兵当做回事,不过表面工作做的到位而已: 钱和布帛都给你,武器也都给你,官爵封赏也绝不可能小气。 但一到战时,蛮兵胡兵先上搏命厮杀,我唐军主力则依托车城居后善保性命。 这样做虽无疑将城傍当作炮灰牺牲,可也算摸准了唐蕃各自的优缺点,因地制宜西蕃步骑,甲坚刃利不说,且体格极为坚忍强悍,他们能在赞普大会盟后,迅速完成集结,而后直驱近三千里,能到平戎城和唐军决战便是极好的证明。 对战时,勇气并非是最重要的,体力耐力更加重要,武器再精良,阵势再绵密,一旦体力不支,便根本无法履行作战职能,但对方若依旧精力充沛的话,几轮猛攻后,你方便只能崩解,而一溃千里了。 这在古代对战争胜负,莫要说冷兵器时代,就是冷热混用的时代,都是决定性的。 所以这车城前的城傍兵,就是用来消耗西蕃士兵体力用的。 “传令下去,我军两千六百车铳兵,每人携手把铳或神雷铳一支,神雷药壶十二枚,于防栅车厢后列阵不动,见楼上土垒上旗号摇动时,才可击发,私下发铳者斩;大铜炮、虎踞炮列此,各炮位用炮手把守,也等号令,私下放炮者斩。明怀义、米原领定武军三营骑兵居车城南原,扶余淮领义宁军三营骑兵居车城北原,无需等旗号指令,但见前面蛮、羌城傍动向行事,如其胜不必往前,如其败则善护车城侧翼,不得随意追逐或退却,违令者斩。” 同时,在西蕃的大军中,蔡邦在咨询了尚绮心儿和论恐波的意见后,也传达命令至全军处: “敌众不过四万,我军十数万,优势在我。 韦皋围困无忧城,距此地足有百里开外,暂时不必担忧其来增援。 各茹本将各自小东岱步兵抽出,和两千禁军一道,居中路进攻;其余左右翼的东岱骑兵掠前,包夹唐兵,待到破其城外军阵后,就迅速遮断高岳车城的通道,再四面猛攻,不惜伤亡,要尽快将其攻陷。 破车城后,所有唐兵不论何人,绝不留一活口!” 20.大炮居于后 西蕃军队在开战当天下半日的目标是,动用前军拉茹和孙波茹,将其编组为一个“冲”(西蕃临时编成的战略集群的名称),再加上小东岱和禁军步兵,彻底打垮列阵在车城前的唐军城傍,如此做或逼迫城中唐军主力出战,如高岳不敢出战,便将其逼入车城,而后四面合围。 车城中,作完部署的高岳从斥候和巢车上的觇侯口中也得知,数万西蕃大军,沿着蓬婆山下的平野前前后后列出了攻击的阵势,距离车城就在这三里间。 这时高岳特意将车城布置在平戎城后三里处的效果展现出来:堵塞住西蕃的布阵空间,加上平戎城和西面棱磨川地带隔着巨大的断层,让西蕃的阵势活活被截为三段即前军拉茹、孙波茹还有抽出的小东岱、禁军东岱的步兵,战斗兵员的总数三万不到,然后就是把守平戎故城的一万轻装的庸们,再往下就是蔡邦的大营,近十万西蕃兵沿着棱磨川列阵屯营,准备前军夺占高岳车城四周的地区后,再加以跟进。 但是前军,已然是西蕃十分精锐的部队了,蔡邦对其十分有信心,他让青海道的大论论恐波骑着马,担当前军的指挥职责。 论恐波看着前军所有东岱的步骑士兵吃了青稞面,还难得地从行囊里拿出珍藏很久、业已风干的杏干和葡萄干,而后还互相把手传递着低度的青稞酒,待到饮食完毕后,咚咚咚的铜鼓声先响了起来,接着各个东岱的鼙鼓也应和,整个雪山下很快鼓声震天。 这是西蕃发起进攻的总讯号。 而同时登上车城最高炮垒的高岳,立在前凸的一门大铜炮的炮位边,看着面前的雪原,不,已然没有雪原了,全被唐蕃双方的步骑密密占满了,两军松散展开的先锋相距不过一箭地而已,不过看到西蕃用于攻击自己的前军,高岳还是失笑: 三万人是没法在三里不到的地带呈纵深配置的,所以论恐波只能把阵势拉成了极其狭长的形状,以护持和射手及轻装褴褛的庸们为前线,两个茹本的骑兵则拉展在两侧,核心才是小东岱步兵和部分禁军,这阵法阔足足有七八里。 雪停下了,蓬婆山彼侧从狭窄山口鼓吹来的风,仍然把铅灰色的厚厚雪云不断往战场上笼罩,现在也要被西蕃前军上下不休的鼓声给震散一点了。 而在高岳炮垒的四周,风拂动着竖起的旒旗,炮手们稀疏地隔着段距离,正在不断地搬运炮弹和神雷药,还有的在截着长长的捻绳,一切都则那么的秩序井然,没有被西蕃进攻的鼓声给吓到错乱。 刺耳的铜号声冲天而起,这时西蕃的前军各个东岱的士卒们,无论步骑,都开始跑动起来,锋利硕长的长槊排成了树林,急速晃动着,骑兵在前后相连地纵辔骤驰着,他们扔下了行装,速度十分轻捷迅猛,好像忽然还远在天边,结果瞬间便近在眼前,到处都是铠甲、兜鍪和武器阴暗不定的闪光,步伐、号声、马蹄声还有铁器间的摩擦声,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放炮,让城傍们迎战!”高岳很沉稳地说到。 两名炮手急忙将他给扶起,用身躯遮挡住他,而后那门大铜炮炮口急促抖动下,震得栓住它的铁链都在颤抖,几乎要裂开来。 另外两座炮垒也喷出了极大的烟火。 前前后后,三发炽热赤红的炮弹飞出,从车城的上空,一直飞过唐军城傍阵头,砸到西蕃涌动的前军处,在相隔数十步处,溅起团团的血雾、碎肢和肮脏的雪泥。 果然,大唐的炮就是厉害,当之者无不立为齑粉和肉泥! 唐军各城傍阵队,因己方大炮的威力刺激鼓舞,无不涌起血气,蛮兵们个个拉满木弓,将手里的毒箭发射出去,或者挥动着藤牌和长刀巨斧,蜂拥而前;而镇远军里的羌胡们,或步行持弓,或骑马夹矛,也都奋勇接战。 西蕃前头的无数庸们,这时从炮弹天降造成的恐惧里回转,他们纷纷半跪着,旋动手里的投石器,很快就飞掷出雨点般的投石,投石砸在城傍军的盾牌或骨肉上,发出钝器沉闷的声响,城傍军前突的阵势像海浪般波动起来,许多人就此倒下,非死即伤。 车城里的大铜炮一门接着一门发射起来,浓浓的硝烟升起来,混入到雪云当中,不分彼此:西蕃中央位置的七支小东岱象雄茹的吉德小东岱和巴噶小东岱,孙波茹里的那秀小东岱,拉茹里的错俄小东岱,叶茹里的香小东岱,约茹里的洛若小东岱,卫茹里的叶热小东岱,合计共两千余重甲武士,夹杂着轻装仆从,挺着极长的槊,挥动着骇人的锚斧、砍剑,后面还跟着两千名同样列着密集横队的东岱禁卫兵,各个身上的锁子甲贼亮贼亮,恶狠狠扑过来,直接和唐军城傍居中的会野蛮、西山羌步战厮杀起来。 无数战旗交错晃动着,会野蛮和西山羌哪里是西蕃小东岱或禁卫步军的敌手,他们给刺翻,给踩踏,然后再被劈砍成碎片,但在方才高汲公大炮的鼓舞下,依旧拼死浴血奋战,一队阵亡受伤,另外一队便接上去而西蕃兵们,虽然和当面之敌的肉搏战居上风,可车城里唐军远距离射来的大炮,对他们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威胁拥堵的后队时不时被击中,很多精兵还没杀敌,甚至还没看到敌人的脸面,便被炮丸打中,或被砸起的泥土气浪给掀翻,当真是死伤得毫无价值。 “伏低,伏低接战!”督战的论恐波不断骑着马,在各东岱间穿梭呼号着。 他能看出车城涌出的浓烟里,一发发黑色的炮丸升起,夹带着尖锐的哨音,接着再落入到己方阵势的景象。 当一队东岱禁军刚刚半跪时,唐军的炮丸就擦着他们举起的长槊飞过,打断了十多根,钻入他们身后的地界里,碎裂的木杆和槊刃在半空里翻腾着,掀起的泥土扑腾腾,全都飞溅到后面一队禁军铠甲上,当即原本银白色的甲胄统统成了灰黑色,蔚为壮观。 “汲公,中央的会野蛮和西山羌抵不住了。”车城高耸的炮垒上,王有道、高固和张敬则,指着前面乱哄哄往后败退的城傍兵,对高岳说到。 高岳看到了,会野蛮、西山羌已开始陆续崩解,他们是挡不住西蕃精锐的倾力猛攻的,裹着头巾或戴着毡帽的蛮、羌兵们,拖曳着武器,开始大呼小叫,往这里涌动。 “叫他们往车城两侧撤退,不准入城。另外,大炮不用停,继续对西蕃阵队射击。”高岳的神情很冷酷。 1.论莽热出战 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顶 点 x 23 u s 汉兵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 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 去年中国养子孙,今著毡裘学胡语。 谁能更使李轻车,收取凉州入汉家。 张籍《陇头行》 ++++++++++++++++++++++++++++++++++++++++++++ 城傍军中线被打得溃败了,一排排不断往前移动的西蕃小东岱步兵,一面挥动武器杀死城傍无法跑动的伤员,一面在风的哀啸里齐声吼叫着,踩踏着层层叠叠的尸身,往唐军车城的壕沟冲来。 这时候,会野蛮的大鬼主高万唐手腕中了一箭,而西山羌的董卧庭的坐骑也被蕃兵给刺死,他儿子董利罗拖着父亲,跌跌撞撞地往车城门户处退,四面散开逃跑的城傍兵们,各个背脊上沾满了雪或者血迹,像受惊炸毛的野狗般,边哀叫着边请求守城的唐军开门接纳。 可王有道和高固立在望楼战棚后,挥手呼喊:“汲公阵前有令,门闭不开,你等沿车城两侧往后撤退,如敢随意冲动车城守御,一并射杀!” 高万唐和董卧庭虽然在心中怒骂,可也无可奈何,只能顺着壕沟边沿跑。 几名打着旗帜的西蕃小东岱步兵,凶狠地跑过来,举着长矛和斧头,要来杀他俩,这时高万唐和董卧庭只听到头顶上忽然响起阵号角声,接着就是密集的铳声炸起,惊得他们急忙俯身趴在雪地里: 整个车城的箱板、防栅乃至土垒高台后,唐军预先立在那里的车铳手们,铳上的捻绳刺啦刺啦,窜出阵阵青烟,接着郭再贞、张熙和苏浦等人挥下令旗后,上千手把铳或神雷铳齐齐击发,刚刚冲到城下的,无论是西蕃兵,还是来不及躲闪的城傍兵,都纷纷挺直身躯,有的扬着手臂后倒,有的从翻滚的马背上摔下,还有的捂着腹部,在硝烟弹雨当中,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倒下了,很快就躺满了沟边处,一片血迹斑斓。 “放铳,放铳,给我继续放铳!”郭再贞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再度挥动令旗,后面的车铳手们急忙把发射后的火铳清理干净,然后填入神雷药和铅丸杵实后,又急忙递送到前面处,整个车城的城头稠密的白烟点点绽放,铳声铺天盖地,同时又有炮丸在后的土垒不断射出,超越了西蕃攻城队伍头顶,重重砸在后队当中,不断制造混乱和伤亡。 烟火里,西蕃各支小东岱和禁军步卒丢下批狼藉尸体,又往后有序撤退着。 而在两翼处,东蛮兵先前就和西蕃多次交手过,比较熟悉对方的战术,在蕃兵纵骑冲击时没有太慌张,而是用大刀、长矛,配合大木盾守住阵线,手持藤牌的轻兵则不断自两侧跃出厮杀,一时间和两个东岱的蕃骑杀得难分难解。 不过论恐波明显在己方的左侧加强军力孙波茹的三个东岱,则屯、帕屯和哲梅,外加拉茹的一个东岱即康萨,共四个东岱,上万名轻重骑兵,无数战马扬着战旗,像狂飙般席卷了车城东北处的高岗,唐家城傍镇远军原本在彼处有三百游骑的,瞬间就被吞没,不是被套索给套住活活拖死,就是被强劲的箭矢和马槊射杀刺穿。 扑下来的西蕃军四个东岱骑兵,又和镇远军鏖战了一个时辰,镇远军也败了,当他们看到一小股勇敢的西蕃骑兵,已迂回到他们侧后时,就把旗帜统统丢弃,开始沿车城的北原逃奔。 乘胜追击的蕃骑,不顾车城从侧面射来的铳炮,也深入往北原冲着,追击着。 当他们面的,是义宁军的三个营的骑兵,呈“品”字型布阵,且每营的前列,都跪伏着群骆驼,骆驼的足被绳索和栓子给绑住,耳朵里也塞入了棉花,它们的驼峰间架设着轻型的半石虎踞炮,炮手们见西蕃骑兵冲至,不慌不忙地在子铳当中先塞入十多颗小铅丸,而后再用一颗大铅丸封口,提起搁入到母炮的腹中,而后点燃火门,“嘭嘭嘭”骆驼阵线当中,密集的硝烟射出弥漫,这种初期的霰弹炮火横扫了猝不及防的西蕃骑兵们,他们的铠甲被撕裂,武器被打断,纷纷从马背上倒栽下去,但也有许多勇敢的战士,在被击中的刹那间,还将弓箭或马槊给飞射抛掷了出去。 纷纷扬扬的箭矢、长槊,穿过硝烟,雨点般打在骆驼和炮手中,人和牲口的惨叫声四起,很多互相挨着倒下,但训练有素的义宁军炮手们还在忍着伤亡,继续于虎踞炮上装弹。 同时扶余淮领着义宁军三个营的骑兵,也开始了反击。 这时观战的高岳,颔下漂亮的短髭动了两下,看看激战一片的北原,那里到处都是骑兵互相冲突的身影,又看了看南原,明怀义和米原所领的定武军骑兵还按住阵脚,没有动。 “发旗号,让明怀义和米原稳住,不要动。”高岳的意思是东蛮兵们还能扛得住。 这时他的袖角一扬,身躯觉得寒冷起来,他仰面看看,大片大片从蓬婆山浮来的灰色雪云,似乎是吸收了炮铳的硝烟,开始变重变得饱和,雪片又开始落下来。 不知不觉里已战斗到了晌午时分,车城前方纵横数里的地界,数十上百发大铜炮的炮丸,已经将整片雪地砸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城下壕沟外的地面上,灼烧变形的铳弹铅丸,俯拾皆是,在横七竖八的人马尸体间滚来滚去。 西蕃的军队推进到距车城一里外的地带,大胆地在炮丸威胁下重整队伍,似乎准备下一轮的攻势。 “唐兵城外的军队中央和右翼都被我们击溃,只有左翼还在抵抗。不过那车城当中铳炮太猛烈浓密了,叫后继的兵马赶上来不要松懈,另外让所有的庸们上前,背着从棱磨川砍伐捆绑好的草捆和干柴,准备填平壕沟,接着攀爬上去。”红色的花舌大旗下,论恐波对前面列成一排的飞鸟使急速安排着命令。 接着他亲自骑马抵进到前线,对着唐家车城望了又望,看准了两处间的那道四百步长的土堤,“马上主攻的方向,便在彼处!” 只要能夺取这道土堤,定武军和义宁军的车营就被切断了,无法互相增援,我们便可各个击破。 “快,得赶到韦皋援兵赶到前,攻陷这里......” 而此刻的无忧城中,高大的雉堞后,论莽热望着正在调动的唐军小封营地,狠下心来,露出赤黄色的牙龈,“马上派一千骑兵出,拦截定廉山那侧的唐军,我亲自带领择选出来的两千精卒,猛攻小封,破坏韦皋的长围,就算无法得手,也不能让他轻易增援平戎城道的战事!” 这次西蕃的各方面,难得地精诚团结起来。 2.奉义军匿踪 无忧城位于沱水边的前哨碉堡,喊杀声大作,论莽热骑着匹瓦灰色的战马,带领着两千精选出来的步骑,忽然踏着浮桥,杀了出来。m.x23us.com论莽热铠甲上围上了勇者的标识,他双手握住长长的马槊,在马鞍上的颠簸,让他回想起年轻时奋勇征战的图景。 一队队西蕃兵奋勇自无忧城杀出来,他们劈砍小封城四周唐军的鹿砦,到处嘶吼着纵火,而营砦内的西川、东川唐兵也动作起来,用劲弩或火铳激烈还击,打得小封直到沱水边烽烟升腾,论莽热骑着马,时而往左,时而往右,身先士卒,到处鼓舞士气。 定廉山处战斗也爆发了:从山上领着七百骑兵,准备增援小封的西川大将张芬,遭遇了来拦截的一千论莽热分遣队骑兵,双方也开始厮杀冲突起来。 如是激斗了三个时辰,双方各有伤亡,无忧城蕃军焚毁了唐军数个营砦,大呼凯越。 可回到城中宫堡后,论莽热却觉得不对劲,就唤来料敌防御使和笼官们,“今日之战,虽杀伤牵制许多唐兵,可却没有见到韦皋的军旗......” 有笼官就说:“韦皋而今在西川的军制......” 这话说得论莽热眉头紧锁起来,这笼官担心的没错,现在韦皋在西川的军制,和高岳有所不同。 高岳在兴元和凤翔,就是定武军.义宁军(牙军)州县的射士这两层的配置;可韦皋不同,西川毕竟是人力财力的大镇,于是他采用的是韩韩晋公当年镇海军的配置,以拥有军号的奉义军为牙军,且吸纳原本五千名善战的西山驻屯部队,扩充到一万三千人,而后又将蜀都东诸州郡的兵马编为“清远军”,将邛、雅、黎等南面州郡招募来的蛮兵外加西蕃的降卒编为“镇静军”,各自驻防在要害处,最后才是射士军,韦皋规定大州八百射士,中下州三百射士,只顾营田,闲时操练武艺即可。 韩当初在江东,也是润州镇海军为牙军,下面又有宣州采石军、越州义胜军等为“镇军”,最后韩又下令于各州设“团结子弟”及通常所说的乡兵,大州名额一千,小州名额八百,三层体制,每年光是支给三万牙军、镇军的赏设钱就有六十一万贯,足见只有西川和两浙这样财大气粗的方镇才能如此。 按照今日出战的笼官向论莽热回报:小封城内竖起的,只有清远军的旗帜;而定廉山上应该也只有镇静军的旗帜,至于出战的张芬,更是镇静军兵马使,也都符合韦皋的军制。 “韦夜叉的牙军,奉义军呢?”顿时,这个最大的疑问浮在论莽热的心头。 他的麾下军将异口同声:莫非韦皋亲率奉义军,前去驰援高岳了? 那现在摆在论莽热前的选择就两个,一个是集中一支兵马,无视小封和定廉的围城唐军,也冲出去,投入到平戎道战场上去,只要我们到那里,极有可能成为决定整场战争胜负的砝码; 还有一个,那就是全力出战,把唐家清远军和镇静军的围城营砦给击破掉,保全整个无忧城四面的维州地界。 当然还有个下下策,那就是困守无忧城不动,无所作为,当然这种行为是绝不能发生的。 稍微比较下,大部分麾下都赞同,选一支五千骑的精锐,由论莽热亲自统带,出无忧城,按照第一条方案,驰援平戎道的战场去。 论莽热脸色阴沉,也在认真思索着,且在宫堡的中厅内走来走去,良久他发问说:“要是韦皋领奉义军,在通往平戎的半路设伏,专等截杀本大论,又该如何?” 这时数名料敌防御使和笼官低声商议会儿,便自告奋勇说,如我无忧城出军,容我等为先锋斥候,于前探路,誓死保障大论行军周全,此外如韦皋不设伏,我等即可投入到平戎道战场;若韦皋设伏,我等看破伏兵,也能和韦皋牙军厮杀得不相上下,如是韦皋牙军也无法到平戎道和高岳会合,在彼处我大蕃对高岳车城依旧占优。 所以,主动出击,才是最优的抉择啊! 于是论莽热立在维州地界的铜图前,是想了又想,斟酌了又斟酌,最终仿佛下定决心,他说今日天色已接近黄昏,出兵恐有跌宕,待到明日天色清朗后,本大论即点起五千精骑出战,剩余一半继续固守无忧城。 然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敌我双方所有的量都在不断变化着,也在激烈博弈着。 论莽热虽下定最终的决心,但也拖延了一个晚上。 就是这个晚上,对战争胜负的归属,往往有着无法挽回的重量。 简而言之,首先论莽热所期盼的清朗天气,根本没有出现。 黄昏时分,整个维州、静州、恭州的地带又开始下雪,并开始刮起风来。 平戎道前线,西蕃总帅论恐波蒙着毡服,身后跟着三个曹的禁卫东岱骑兵,各个持大槊,人马全身贯甲,坐骑迈动精瘦的四足,在雪地里疾驰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从故城,又跑到这里,然后又从己方的左翼跑到右翼,论恐波的心情由最初的欣喜,变为了现在的沉重。虽然击溃了唐军城傍的中央和右翼,可负责进攻的七支小东岱步兵也伤亡颇重,士卒也疲累不已,刚刚挨近高岳的车城便被密集的炮铳给打了回来。 而己方左翼四个东岱的骑兵,虽然一度插入到车城北原,但也被高岳的义宁军骑兵配合骆驼炮给驱逐回来,现在唐军依旧牢牢掌握着两侧,高岳本身的车城及定武、义宁的两支牙军也岿然不动。他若冒进,反倒可能被反包抄。 论恐波极目往前望去,雪的帷幕又密密织起来,他前列安置的东岱步兵们,坚忍地在雪地里立阵,脚足前燃着取暖的火,星星点点,而高岳的车城就像头卧倒的巨兽般,在越来越急的雪中隐匿了踪影。 在他马旁,被驱赶上前的庸们,密密麻麻,扛着简易收集来的木材、树枝等,踏着被冻得乌青发紫的**双足,开始往高岳车城方向而去。 “叫东岱步兵们,跟着庸,他们被打死打伤无所谓,踏着他们的身躯攻入车城就好。” 3.庸命填沟壑 很快,日近黄昏时,车城附近的战斗声再度大起。m.x23us.com 炮声顺着风有力传到论恐波耳朵里,那是从己方右翼传来的,唐军车城的大炮似乎都是自那边发射来的,轰隆隆的。 而论恐波的中央和左翼,则开始对车城发起猛攻了。 论恐波着急地要往前赶,他身旁一个个飞鸟使骑着骏马,在雪幕里来回穿梭着,往前跑了百步开外,他伸出马鞭,拦住位飞鸟使,问他:“唐军的车城壕沟有没有被拿下来?” 那飞鸟使脸上全是霜雪,根本看不清容貌,但他本人却能认得论恐波是青海道的大论,便急忙答复说: “唐兵的火铳和这雪一样猛烈,前面的小东岱和禁卫军要求更多的增援。” 论恐波便抓住他的肩膀,吼道:“我问的是,庸们已拿下,或者说填满唐兵的壕沟没有?” “不清楚,大论,不清楚。”这声音很是惶急。 “那就给我再探查去!”论恐波的马鞭打在对方的肩上,这飞鸟使急忙抓住络头,他坐骑长嘶声,抬高前蹄,很快便消失在风雪里。 “让蔡邦.芒措再派遣五到六个东岱到这里来,攻击必须毫无间歇才行。” 待到论恐波距离到唐军车城二百步开外时,他看到了炼狱般的,不,或者对于他这个西蕃大贵族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残酷的景象: 毕竟庸们算不得人,他们成群成群,背着草捆和柴捆冲到车城前,投石器或者简陋的弓,在这种天气里已无法使用,而在他们面前,唐军的车城是由高大的车辆连接成的,还竖起女墙般的箱板,板上凿出射孔,有火铳用的,有虎踞轻炮用的,每辆车间还横亘着坚固的土垣,其上插着矗着鹿砦斜斜的密密的尖头木桩,还有深峻的壕沟唐兵的火铳手和炮手们,立在箱板后,炮垒上,或鹿砦后,有如一道道能喷射火焰烟雾的城墙,连他们的号令声和喊叫声都被掩盖了,只能看到依稀摆动的身影,在翻滚的硝烟后。 唐军的火铳上有可活动的盖子,这种雪天依旧可以自由使用。 庸们就这样,被火铳打倒,被虎踞炮收割,尸体有的栽倒在雪中,有的翻滚到沟里,前面的死了,后面的拾起草捆来继续跑动,在弹雨里他们麻木地往前蠕动着,周围都是濒死者可怕的惨嚎声,或念着佛号的微弱呻唤。 “佛,愿来生让我活得惬意明白......” 然而在此刻,庸们的命,还不如一捆柴草来得值钱。 一个个西蕃东岱的骑兵或护持,来回驰骋,狠狠将马鞭抽打在他们的背脊上,叫骂着催促着他们贴近壕沟,把柴草捆给扔下去,将其填满。 火光里,到处都是被踩烂的,脏兮兮的,混着血迹的雪,还有蜷缩着的尸体,而稍远处,西蕃小东岱和禁军们,也抓紧时间,在啃食着怀中的青稞面,让肠胃重新获得热气,马上就得攀登唐兵车城,和他们短兵相接了。 可耻的唐兵,尽施放这些卑劣的炮铳和弩箭。 马上接战时,抓住任何一名唐兵铳手,都先得把他的手腕被砍断掉再说。 车城中,闪烁的火光映照着帐幕内高岳的脸庞,“郭再贞是乱打一气,为什么要对蜂拥上来的庸施放火铳?”高岳很生气,然后他让李宪去,要求炮垒里的轻重火炮停止射击,因为它们已轮流发射大半日了,要防备炮膛的炸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另外高岳又让周子平去告诉郭再贞、张熙和苏浦说,“这群庸们就是西蕃来消耗你们的铳弹和神雷药的,然后他们精锐步卒会趁机而上。自现在起,火铳不对庸们放,用手火雷把壕沟内的柴草捆焚烧掉就行,对付庸们,只要他们敢爬上来,用兵器给砍杀或打下去就行了。” 待到周子平刚准备离去时,高岳想起什么,又喊住他,“让两名虞候马上带着钱帛和营中的酒水,去犒劳在后面屯营休整的镇远军、会野蛮和西山羌们,就说他们白日里作战很英勇,明日本道要亲自去慰劳。” 不久,得到汲公新指令的车城唐兵们,铳声明显稀疏很多。 夜色已浓,西蕃的披甲步卒们果然拄着兵杖,一簇簇一团团直起腰来,铠甲和铁盔上的雪成块掉落下来,满是簌簌的声音,接着呐喊声和号角声直冲起来,震天动地,吃饱的西蕃步卒,开始对车城发起强攻了。 成百上千还活着的庸们,又被马鞭驱赶着,或者被矛杆粗暴推搡着,哭声震天,陆续迈过了被填满的壕沟,开始被逼攀爬鹿砦和车厢板。 这时唐军的战伍配置发生灵活的变动: 每一名火铳手身边,多了名披甲的步兵,手里持的武器是连枷、宿铁刀或拐子枪,便于短距离周旋格战。 密密麻麻爬上来的庸们,有的被鹿角木桩划伤捅破身躯,有的好不容易爬上来,就被连枷挥舞着打破了脑壳,接二连三地坠落下来,或被拐子枪刺中,被宿铁刀砍中,同样纷纷命丧黄泉,尸体在车前越积越多。 这时候铁铠蒙着脸裹着身躯的西蕃步卒们,在己方箭雨的掩护下,也蜂拥而至。 唐军的车城效仿昔日党项守城的法子,用铁索吊着大铁片,其上垒着木条和鱼油,在风雪里火烧如白昼般,自高临下,看得是一览无余,但自下往上,视线却被那大铁片遮挡,是漆黑如夜。 于是唐军的铳手很快就看到了后继赶来的西蕃正牌步卒们,在得到命令后,便将预先装填好的火铳端起,在火光指引下,再度射出阵阵弹雨,毫不含糊。 铳弹呼啸飞舞着,西蕃冲在前面的步卒没来及防备,铠甲被洞穿,弹丸在肉躯血肉当中肆意翻滚着,撕裂出可怕的创口,接着在烟雾里,他们悲号着挨个倒下,仰面望去,黑得无边无际的空中,只有点点白色的雪旋转着落下。 反应过来的其他西蕃步卒,开始猫着腰,用圆形的铜盾遮蔽住头颅和身体,一排缀着一排,往车城攻来。 唐兵们又齐齐施放了轮火铳,西蕃步卒哄得声,猛然由原本密集队形变为了冲锋阵势,舍生忘死地举着武器,奋勇杀来。 4.定武撞命郎 最先,是义宁军车城的一段被打破,两名唐兵铳手刚准备退下去,几名蕃兵便披着铠甲爬了上来,先是飞掷一枚梭镖,贯穿了名铳手的胸膛,这位哼都没来得及哼,就栽了下去。另外位更惨,手还没从所持的火铳里抽开,就挨了一利斧,当即手指、手掌被剁碎,是血肉模糊,紧随其后的是长矛一刺,正中腹部,于是便跪下,死去了。 “直娘贼!”两小队义宁军步卒,迅速替补上来,怒吼着和跳进来的蕃兵互相砍杀起来,胆子大的铳手也径自把铜和熟铁铸就的铳把倒转过来,舞动砸击,没被刺中致命处的虽铠甲支离破碎,但依旧死命作战,被刺中致命处的则悄无声息地蹲坐或伏下来,迅速地消亡了生命。 以车城的防栅和箱板为连绵的界限,火光照着旋动的雪花,一面是疯狂涌上的西蕃步兵,另外一面也是不断接替防线的唐军幢队,到处都是挥砍、刺击或扭打叫骂的身影,有的蕃兵惨叫着,连眼珠都生生被徒手挖了出来。 高岳不能安心呆在中垒的帐幕里,他站在定武军车营靠前的所炮垒处,四周的虞侯们举高火把,只见方圆各数里的哑铃状车城靠西的一侧,战况最为惨烈,部分车辆四周,据守于此的唐兵悉数伤死殆尽,接着被蕃兵给占领,可转瞬间就有另外支幢队扑上去,再把蕃兵给全都杀死,将其夺回来。 “杀,给我杀,今日儿郎们若不用命,我们全都得致身在这雪山下!”夜空里响起了汲公响亮、奋勇,但是也有些凄厉的呼喊声。 而车城外,西蕃的指挥官论恐波见到后面风雪里,又有大批大批的己方援兵人马身影在涌动出现,“大论,又有四个东岱的军力来此了!” 这一下给了论恐波无穷的勇气,他抬起已冻到麻木的手腕,奋力挥动着,嘶吼起来:“进攻,给我继续进攻,夺下车城,唐军就完败了!” “蔡佛奴,蔡佛奴!”站在炮垒上的高岳叫喊起来。 当蔡逢元满身雪沫地出现在他面前时,高岳手指着正前面的西侧战斗地点,“你来统带定武军的撞命郎,不顾一切,把这群蕃贼给打出去。” 很快,一座秋娘火箭溜后,张保百和自己两个儿子,点燃了捻线,“嘭”数声巨响,四发硕大的火箭绑着的药筒尾端,喷射拖曳着夺目颤抖的火焰,升腾而起,在蓬婆山的夜空当中燃尽后,顶端的药包发生剧烈的爆炸,一团团火花,照得半个车城都彻亮,映出唐蕃无数正在厮杀将士的身体。 光照下,蔡逢元披着双重锁子甲,头戴铁盔,立在最前方,他身后是足足十个幢队共五百名兴元定武军的“撞命郎”,火光和黑影迅速在他们银白色的铠甲上移过,撞命郎各个全身重铠,外罩防备箭矢用的丝绸长袍,其上绘着黑白貔貅猛兽的图纹,纯铁的帽盔长檐下,脸面都遮着丝帛制就的“门帘甲”,都画着狻猊的样貌,仅露出一对眼睛,他们的双臂直到手腕也都覆盖着鳞片似的铠甲,手握着长刀、陌刀或长柄战斧撞命郎,是高岳牙军里的牙军,全是豢养的勇健死士,就是要在这种关键时刻,投入到战场当中的。 以火箭溜为讯号,不但高岳的五百撞命郎投入到战斗里,车城南北原野待命的骑兵们也都开始冲锋战斗。 当攻入进来的西蕃兵,看到一队队长着“猛兽脸庞”的人形甲士,挺着亮闪闪的兵杖往他们奔来时,无不心惊胆战,机灵些的已然翻过车厢板,往外面逃逸,跑得迟的,当即被砍倒,接着被踩踏,开膛剖肚,身首分离...... “抛猛火雷,射猛火油!”当最先攻入进去的上千名西蕃步卒,伤亡了**成,残存者哭喊着从车城上滚下跳下,被尖头木桩扎刺得七零八落时,后继的四个东岱蕃兵,又冷又累,在论恐波的鞭策下列着密集队形蜂拥而来时,立在车城上的张保百举高手臂,如此大喊到。 一颗颗黑布隆冬的圆形罐子,捻上冒着火花,纷纷被扔到了填满柴草、残雪和尸体的壕沟中,爆裂开来,内里配有神雷药,还有沥青、棉絮和延绥石火油等燃料,唐军为了助长火势,又在鹿砦后用突火管和油柜猛射出一道道火龙,顿时整个车城前的壕沟升起了道丈把高的火墙。 为了预防火势钻入己方,唐军铳手们在箱板和鹿角、木桩上挂起了蘸水的棉被。 而论恐波和准备投入攻击的四个东岱的蕃兵(多是下马步战),惊恐无奈地看着环绕着车城的巨大火墙,不断有先前攻城的残余蕃兵,抱着脑袋,烧成了火人,发出凄厉哀绝的呼喊,从火墙里钻出来,往己方阵势这面跑着跑着,便倒在雪地上,冒着滚滚烟尘,蜷缩成可怕的焦尸。 唐军还有更大的收获: 火墙燃起后,城上的唐兵看到,两座车营间的土堤下,居然潜入了接近一个东岱千户的蕃兵,正准备往土堤上攀援,这下被照耀得清清楚楚! 两座车营的犄角,外加长四百多步的土堤,唐兵火速赶来的铳手和弩手迅速站定三面,无数铳弹和箭矢交叉射下,蕃兵们退让不及,后路又被火墙给隔断,有的被射杀打翻,有的在地上蠕动,还有拼死一搏的,双手和双脚血淋淋地继续贴着土堤下的鹿角、蒺藜往上绝望地爬着,直至被长矛捅下去,或被连枷和石块给活活砸死。 “暂停进攻......”论恐波声音颤栗,面如死灰,如是说到。 他不但正面的步卒死伤惨重,两翼也遭到唐军城傍和骑兵反攻,论恐波只能往后收缩,以求重整攻势。 黎明时分,唐军的车城稳固依旧,壕沟里的火焰渐渐平息下来,鹿砦和车辆前,直到百步远的地方,躺着密如沙砾般的蕃兵尸体,光是土堤下和车营犄角间的那块,就倒着不下五百具尸体,雪全都被浸染为了赤红色,然后又落下雪来,将尸体悉数覆盖,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座座白色的圆墩。 七支被抽调来进攻的西蕃小东岱,全部伤亡近半,等于“伤残”了。 “让内大论派遣更多的东岱来,再加把劲......”论恐波红了眼睛。 5.临战苟且谋 棱磨川中,雪块、冰块混杂在奔腾的河水当中浮浮沉沉,互相摩擦碰撞着,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西蕃中军和后军的营地就聚集在这里,小而密集的毡帐又簇拥着一到两座大的拂庐。 “什么,对车城的两次进攻都失败了......”内大论蔡邦.芒措听到飞鸟使来自前线的报告,满脸的震惊。 他是首次主持如此大规模的战事,蔡邦.芒措不明白,明明大蕃有这么优势的军力,可为何打不下高岳的车城。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尚绮心儿。 这位东道大论也是脸色铁青,他对内大论解释了许多:比如我方兵力被蓬婆山和博滴岭间的通道限制住,虽有十几万大军,可无法施展开来,正面攻击车城往往只有数个东岱而已,而唐军则猥集于车城和炮垒之中,用炮铳消耗我们,然后再一次次挫败我们的攻势。 “不知道维州的态势如何,若是韦夜叉得以投入一支生力军到这里来,我们就得退却了......”在向内大论解释完毕后,尚绮心儿垂头丧气,很明显他对这场战事前途持悲观的态度。 当时蔡邦.芒措就呆住了,他握着拳头,有些咳嗽,鼻尖在微雪当中渗出惨红的色彩,望着浩浩荡荡的棱磨川,接着往西看去,满是平坦的草野,山和山间的距离也相当之远,河谷是宽阔而悠长的:“唐军如果夺了平戎城,大蕃败走的话,那这里都保不住!”他很惊恐地指着棱磨川的彼端,对尚绮心儿说,然后一挥手,又指着高崖上的平戎故城,“那无忧城孤立在维州,也无法得保。” 这时尚绮心儿忽然说:“这场仗本来就无法赢,早就该听本论的建言,将陇右的渭、成、秦、会、兰等全部丢弃给唐家,甚至可以向唐家求和割地来拖延,趁机把大部分人户迁至河湟,即鄯、岷处,坚守山险要害处。” “那河西的甘凉又该如何?” “甘凉一带现在就是尚结赞和马重英的地盘,现在只有他们才是我们的敌人,而不是唐家!”这时尚绮心儿的脸狰狞起来,他径自对蔡邦.芒措说,“如向唐家求和,大蕃保住逻些、象雄、大小勃律及青海并不难,而安西北庭还有河西陇右,自从大蕃从内乱的唐家手里夺取这些地区后,带来的只有无休止的战争和沉重的负担,不妨还给唐家好了。”说到这里,尚绮心儿举起一颗石子,重重摆在铜图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陇右大半州郡是保不住的,最好的结果是留下河州、鄯州、岷州。”言毕,尚绮心儿又摆上另外颗石子,“至于甘凉所在的河西,我们不妨把它弃给唐家,借唐家的手,去歼灭尚结赞和马重英,还有那小王子牟迪这样,蔡邦家族就能独霸整个雪原,成为最强大的力量。” 蔡邦.芒措呼吸急促起来,虽然他在政治立场上始终和妹妹、尚绮心儿站在同一阵线上,但没想到想要达到蔡邦家族的独大,居然要靠败战和乞和的屈辱来实现! 而尚绮心儿却毫无廉耻,他低声对蔡邦.芒措继续说,这场战争是赞普执意要在大会盟中进行的,若是不利,赞普的威信才是首当其冲的;另外我能牢牢掌握东道的部分军力,而内大论你在宫廷里也多有耳目扈从,现在忠于赞普的各茹本和禁军们,若在此战里损伤巨大,必然会减弱赞普可倚靠的力量,并增加各茹本、东岱对他的仇怨和不满...... 在前线西蕃战士们浴血死战时,棱磨川处的可耻阴谋却在暗影里孕育出来。 最后内大论蔡邦.芒措和尚绮心儿,将赞普委任来的司马官论诺彭松给唤来,说论恐波在攻击车城时蒙受了巨大牺牲,你抽调出所有的禁军,押送着八千克(一克二十八斤)的青稞面和些许青稞酒,送到前线去作为支援,我等在此准备最后的决战。 反正这两位私下底达成的方案就是:我等就在此暂时观望,若过了今日后事态有利,我们就趁势攻过去,收取功勋;若事态不利,我们就往高原退却,蔡邦走去往逻些的道路,而尚绮心儿急速去掌握鄯州甚至是青海。 至于被赞普大料集起来的六茹本二十四个东岱步骑,及东南西北禁军,就交给论恐波和论诺彭松了,他俩无心过问。 此刻,有点耿直的论莽热,真的统率五千名无忧城中的骑兵,从沱水上的桥梁越过来,小封唐军的营寨,不断自侧面射来火铳或箭矢,还有游骑在袭扰,可论莽热的决心却十分坚定:“往平戎进发!” 高岳的车城前,蕃兵的尸体挂在车厢和鹿角,或躺在壕沟两侧的,统统被扔进了原本被焚毁的沟里,结果整个车城前的壕沟很快就被填满,还剩下的尸体,只能叫人用骡马或犏牛牵拉着,堆在车城的南北原里,天气寒冷,且连续下了两三场雪,尸体只是被冻得僵硬青紫,身躯和脸上全都板结着冰霜根本分不清容貌,一层层堆叠起来,手脚都狼藉错位,像多座恐怖的小山。 至于本方战死的将士,已经收殓在车城后的棺椁里,高岳每次出征,这方面的工作做得最好。 当汲公穿着紫衫,外蒙裘衣,骑着大厘雪出现在车城旁侧临时搭就的城傍营地里时,他流着眼泪下了马,站在雪地里,对董卧庭、高万唐等羌蛮酋长深深作揖谢罪,声音哽咽: “先前非是岳见死不救,只是若开城门,引得蕃军入内,整个阵势就得一溃千里,奈军法何?那样即便岳苟活,又有何颜面去见朝廷和天子,来日岳愿和西蕃决死战,此次以我定武、义宁两军为先驱,还希诸位奋勇跟进,先前承诺种种,决不食言。” 这话说的一群酋长也不好发作,更不好推阻什么。 因为高岳说完这个,毫不含糊地将营地里所有的军资财帛,拿出一半来,均分给从战的城傍兵,再次给他们鼓(鸡)舞(血)了番。 当日近午,论诺彭松带着青稞面和其余禁军,来到论恐波的阵中,论恐波大喜,但也充满紧迫感,“事不宜迟,得于今日再次发动攻击,不然韦皋援军可能会抵达这里,便前功尽弃。” 6.车城变大阵 就在论恐波紧锣密鼓时,高岳也登上车城的中垒处,召集麾下的门枪兵马使、营将、幢头们,及各城傍的酋帅于前,对他们训话说: “韦连帅的奉义军须臾即到!”貔貅战旗下的汲公挥手大呼到,“此刻起,全车城变阵为锐突车营,转守为攻,将丑蕃给打回到棱磨川,收复平戎故城。顶 点 x 23 u s” 所有的将士和城傍们都很吃惊,原本汲公说来日决战的。 然则高岳现在却解释说,现在便变阵,这样便可攻可受,随时都能策应奉义军。 这时高岳便询问三衙的军吏们,车城内的粮食、钱帛、神雷药、弹丸还剩几何? 答曰粮食还够支撑三日的,而弹药足够所有的炮铳发射一整日的。 “在马上车营对阵的时候,把所有的炮铳都发射出去,给本道记住,只要攻到三里开外的平戎故城,我们就算胜了,不顾一切,取得胜利,此后整个河陇和剑南地区,将再无大仗可打,儿郎们到时只要回京献俘太庙,得君恩赐就行!”高岳慷慨激昂,而后他指着天空。 雪又停了。 论恐波重新调整好了队伍,七支伤亡惨重的小东岱互相合编,外带东南西北四侧禁军,位居中央列好了位置,然后新增援上来的四个东岱,和原本拉茹、孙波茹的共六个东岱骑兵,一半上马,一半则舍弃马匹步战,再度列成了狭长的阵势。 接着鼓声咚咚咚响起,几名西蕃的飞鸟使策马于前,扬动手里的旌旗,整个西蕃的阵势就此往前进了,数不清的人头和马头,组成一面面无法透风的阵势,无数人足和马足踏在雪地上,发出了让人震怖的绵密声响。 待到他们进到距离车城一里开外时,却惊讶地察觉唐军原本横卧的车城已经变形: 车厢板已被放下,鹿砦和防栅也被撤除,栓系的铁索和皮带被解下,现在最前列的是一线所谓的“战车”,此战车车厢里暗藏一门虎踞炮,外加两支神雷铳,其下有轮,每两辆战车其上各配六名车铳手,五名负责发炮放铳,一名为幢头兼车主(居主车),另外一名为幢副(居僚车),披甲挥旗指挥进退,各战车车前有十一名铳手,左右各有两名镗耙手,车后再有四名弓弩手,战车合计四十,合计有虎踞炮四十门,手把铳、神雷铳五百二十,弓弩一百六十,镗耙一百六十; 战车后,又有二十个幢队的车铳手,手把铳、神雷铳八百,骆驼炮四十门,排队其后;其左和其右,各是定武、义宁各一将的步卒队伍,分别持鸦颈枪、镗耙、长刀、团牌等攻防武器,簇拥着十二辆秋娘火箭溜车。 再往后又是定武、义宁各三将的步卒队伍,前推轻车和革车,全为精锐步卒,为所谓的“后劲方阵”。 在此车营的左右两翼,各有一百二十辆偏厢车,各六十辆,分为两线,包夹三线军伍:一线是各五个车铳幢队,二百五十支神雷铳,中间的是各定武、义宁各一将的步卒后援;最后,则是定武军骑兵三营位于左翼,而义宁军骑兵三营位于右翼。 此外在车营的最后面,尚有一万多东蛮、西山羌、会野蛮和镇远军城傍步骑,亦步亦趋,追随后战。 至于还有三百辆辎车,则全都停在车城原本方位,环绕十多座大小炮垒,这里剩下的,除去唐家汲公高岳和三衙人员外,便是少数定放炮手和部分被和雇来搞后勤的人夫,总数不过两千。 “车城变为车营后,制敌武力分为三种,其中大炮为‘远兵’,步卒幢队的刀枪为‘短兵’,而虎踞炮、弓弩和火铳居于其中,不远不短,三种武力远近配合,又有武骑居后,负责奇袭抄断,我定武军、义宁军儿郎子弟勤加操练,吃苦流汗,个中精妙,今日便让丑蕃见识见识。”如此说完,高岳登上中垒的炮位处,在他眼前竖蹲着一门威武的铜炮,泛出的冷峻光芒的炮口,正对着前面浩大的己方车营,及更远处铺天盖地而来的西蕃步骑。 “把火把给本道。”说完,一名定放手把点火的木杆交到高岳的手中。 高岳看着其他炮手用猪鬃做的铳刷清理好炮膛,并塞入足足三包的火药,又把滚圆的炮丸用转杆轰隆隆推入进去后,便抬起手中的火把,迅速点燃了火门上安插的捻绳,见到火花冒起来后,高岳便急速往后退了好几步,几名炮手也挡在汲公的面前。 接着高岳的耳朵边响起阵剧烈暴戾的炮声那大铜炮尽情倾吐出了阵火焰,其下掘出的土坑卷起阵飞扬的烟雾和尘土,整座炮垒都在抖动,硕大的炮丸裹着赤红色,从炮口里飞了出去。 汲公亲自施放的大铜炮炮丸,在呼啸飞掠了会儿后,越过唐军的阵势,落在了正在前进的西蕃大军前,高岳皱着眉,看着那炮丸砸起一大团的泥土,如蝼蚁般一队队列好的蕃兵,发生了极为短暂的摇晃,然后便重新井然有序地继续开进...... “车、步、铳、炮、骑,列大阵,对大敌!”随着这声巨大的炮响后,高岳挽起衣袖,胳膊露出了根根青筋,奋尽全力,“立文殊菩萨大旗!” 高岳身边的传令司虞候李宪,即刻摇动手里的令旗,呼呼作响。 唐军大车营中央位置,携带着司南、旗帜和金角旗鼓的“金鼓车”上,高固和张敬则回首,远远看到中垒上变动的令旗,然后就回过脸来,应和着喊道:“擂鼓,升文殊菩萨旗。” “咚咚咚咚咚咚”,车上,大鼓左右的士卒没命地抡起鼓槌,顷刻间蓬婆山上下,是雪雾翻涌,风云变色,当真是“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唐军的车动了,唐军的铳手、步卒和骑兵,紧接着也跟着车辆,动了起来。 “去秋送衣渡黄河,今秋送衣上陇坂。 妇人不知道径处,但问新移军近远。 半年著道经雨湿,开笼见风衣领急。 旧来十月初点衣,与郎著向营中集。 絮时厚厚绵纂纂,贵欲征人身上暖。 愿身莫著裹尸归,愿妾不死长送衣。” 如此悲凉哀壮的歌声,顺着唐军摇动的长矛戈戟,和辚辚滚动的车轮声,渐渐由低沉,而变得高亢起来。 接着一面文殊菩萨大旗,在鼓声和歌声里,冉冉于金鼓车上升起来。 7.大枪阵互捅 这面文殊菩萨旗,犹在貔貅战旗和定武、义宁军牙旗之上,但见四面边角为金色,内中的菩萨,身后为莲花光环,骑雪白玉狮子,手持斩魔利剑,宝象庄严,威风八面。x23us.com 当这面旗出现在西蕃人的眼前时,他们当中许多虔信文殊的士卒纷纷惊呼起来,接着涌上心头的便是畏缩胆怯。 “战车距敌百步开外,火铳、虎踞炮和弓弩齐发,而后左中右三翼车铳手轮番上前,把所携的弹丸尽射出去,不得有遗留。”金鼓车上,高固和张敬则如此下令。 车轮翻滚,步伐紧随,很快唐军的车营便抵进至西蕃前锋大约百步开外,面对着车厢严实,外面蒙着毡皮兽革,仅有三处大小射孔(中间为虎踞炮口,两侧为神雷铳口)的战车西蕃的骑兵们在得到号令后,便也前赴后继地冲了上去。 战车停下来后,每辆前面的十一名铳手在车主指挥下,悉数半跪下来,一手握住填塞好神雷药和铅丸的火铳把,一手举起事前点燃的捻子,安置在夹钳当中,接着在“施放,射!”的大喝声里,将火铳把抵在腰处,五六百挺各色火铳在雷鸣般的声响后,齐齐射出大片大片的硝云,铅丸雨点般打在冲突在前的蕃骑面上,许多人惨叫着后仰坠马,但更多的骑兵还是毫不畏惧,举着长槊,引弓扑来。 车前的火铳手们急切后退,而后车间的镗耙手们纷纷而上,同时战车内的虎踞炮和神雷铳,也没命地施放起来,战车射孔内喷出的雷火绵绵不绝。 这就是身患“火力不足恐惧症”的定武军、义宁军施展出来的火力! 四十门轻炮,六十挺神雷铳响声不绝,再配合不断旋转刺击的三齿镗耙,将逼近的西蕃骑兵阻绝在战车外围,让他们承受着剧烈火力的打击。 终于上千冲在最前面的蕃骑抵挡不住,开始往阵势两侧旋转后撤。 接着阵门打开,蜂拥而进的是西蕃披着铠甲的步卒,也是整个高原上最超卓坚忍的战士,他们当中的七小东岱,虽然在先前的攻坚战里损失严重,可而今重新调整好了队伍,又加上数千精锐禁卫武士的协同,一出来便气势不凡,只见整个山岗和平野里都是甲胄闪光、旗帜森严的蕃兵,无边无际泰山压顶般冲来,若是和他们接战的只是普通队伍,怕是早已在此刻便丧胆溃败了。 可这时唐军中央的战车,外带两翼绵长的偏厢车,全都停当下来,车辆便是活动的坚实大盾,其后三十支幢队的车铳手,外带原本车前的数百车铳手,统统合流,依托车辆排成横亘整条对垒线的一条条横队,便前后轮复,站立着抬起手里的手把铳、神雷铳,对着当面扑来的蕃兵,捏动机头,翻下夹钳,砰砰砰砰的射铳声连续不断,其中有的火铳哑了,还有个别的火药窜出,灼瞎了铳手的双眼,但他们顾不上慌乱或动摇,更不能喊叫,因为了速射,他们除去预先装填好一发铅丸外,又将四颗铅丸含在口中不送,腮帮都鼓鼓的,一发打完后,便急速退后,清理铳膛,装填火药,而后直接吐出颗铅丸滚入到铳口里去,塞实后便轮番上前,继续捏机、点火、射击。 而伤死的铳手,静默地躺在雪上,一动不动。 这是定武、义宁军将兵、铳手在长期操练里形成的铁一般的纪律,死了就死了,受伤了也不要胡乱叫唤,只待在原地等待救助才可。 更后面伴随跟进的将兵步卒们,眼前只能看到弥漫了整片陆地和天空的硝烟,和剧烈的炮铳声音。 大约一刻钟后,硝烟慢慢散去,他们睁大了眼睛: 前面伏着许多蕃兵人和马的尸体,而其他还活着的蕃兵,无论是各茹本的小东岱还是赞普的禁军,居然开始扔下战旗,往后徐徐后退起来。 “不准退!两翼给本论也攻上去,攻上去!”论恐波拔出赞普赐予的削铁如泥的宝剑,脸上青筋凸起,声嘶力竭。 “各门枪兵马使,纵步卒与敌斗战!”而唐军金鼓车上,高固往前一步,劈下手里的红旗,打鼓声震天动地。 定武军、义宁军共十将的步卒,包括长矛手、镗耙手、挑荡手排排而出,蕃兵退一步,他们便进一步,不久便在故城和车城中央地带的旷野处,十二尺的大劈长矛对十二尺的鸦颈长矛,密集的如苇草般,互相拼刺起来,锋利的矛刃扎在同样都身披重甲的唐蕃战士身上,不断自甲片缝隙里飞溅出血来,有人支受不住,便跪着倒了下来,后继的人接过他的长矛,继续全力往前捅着,脚步进进退退,无论唐蕃,每支幢队(或每支曹)首列的将士在对战后不久,便各自都伤亡过半了。 矛手的侧边,唐军的镗耙手和刀牌手也非常勇敢活跃,他们硬是从两面如林的长矛刺杀的间隙里,找出自己的角度,奋力往前,把刀锋或镗耙的利齿,扎入敌人的腹部,或大腿处...... 在激烈搏杀了近一个时辰后,唐蕃双方的军伍,都各自往后退了数十步,结果就在这段空出的场地上,铺满了双方将士的尸首,他们没有人在死前退却,统统都保持着往对面而冲的姿势倒下的,直到血流尽而死,残缺的断矛和团牌,重重叠叠,触目皆是。 远远外,中垒的炮位上,高岳蹲坐在胡床上,焦躁而不安地啮着自己的指甲,对于前线的战事,他已然失去了具体调控的能力,最终的胜负只能看双方谁能流的血更厚,谁活到最后的人最多,还有谁的士气能保持住旺盛不坠。 血,从高岳的指尖流下来。 “让尚绮心儿和蔡邦.芒措,增援更多的东岱来,把中军和左右翼的三个茹本堪战的,全都拉到这里来,高岳已是强弩之末我们也一样!”战旗下,论恐波见到一线残酷的拼杀,不由得先目瞪口呆,后酣战近狂。 不久高岳方的车铳手们又开始了排前射击,他们每人还有数发铳弹没有消耗掉,而汲公给他们的命令就是,“今日必须射完所有,明日若蕃兵还未败退,你等就用火铳为兵器,和蕃兵短兵相接。” 这时从车铳手队伍里,不少人大步冲了出来,他们前面都挂着个竹筐...... 8.掷弹手先发 许多在阵前拄着兵杖暂且休憩的蕃兵,打死也没想到唐兵会有如此彪悍的打法。顶 点 x 23 u s 那群胸前挂着竹筐的士兵,全身无甲胄,胳膊上表示军阶的铜箍闪闪发亮,带着轻便的双耳帽,系红色抹额,着短棉袄,裤奴上扎着精干的绑腿,即便在厚厚的雪地上也健步如飞,宛若狡兔,一簇簇,呈散锐的队形,转忽便冲到前列蕃兵三四十步内。 他们手中都紧紧攥紧吱吱燃烧着青烟的捻绳。 这种轻简到极致的回报,便是在挂着整整一竹筐共十六颗“猛火雷”的状态下,依旧可迸发出闪电般的速度。 “戒备!”蕃语大呼,然后便是各色鼙鼓和铜号交响嘈杂的声音,西蕃的士兵们本能密密挨在一起,将手里的长矛给伸出去,接着两侧轻装的护持和射手开始搭弦引弓,或旋转起头顶的投石器来。 可这群冲阵的唐兵速度更快,他们从竹筐里捡起形状如瓠般大小的小口铁球,其壁厚约二寸,内实性状猛烈的神雷药,口有引信,外面缠绕着麻绳方便抓举,点燃后一颗颗黑色的铁瓠,便嗖嗖嗖地抛掷入西蕃的队列当中。 橘色、赤色和青灰色的焰火,随着浓烟和崩裂出来的铁片,在西蕃士兵的头顶或脚底炸散飞舞,他们的毡帽和铠甲被缠绕灼烧着,有的则被热气和神雷药里混的毒烟伤害了眼睛,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但不是每个猛火雷都能成功爆燃的不少滚到蕃兵的身躯上,砰声裂为几瓣,蹿出阵黑烟来,却无法开花可即便有两到三成的哑火率,这群抛掷来的猛火雷,也足以让蕃兵的队伍剧烈混乱起来,发挥了极大的威力。 “狠狠扔啊,狠狠扔啊,汲公的掷弹手们!”这群定武军的敢死们,兴奋地大喊大叫着,而后不顾迎面射来的箭和投石,继续冲刺着,一停下,便抡动胳膊,嗖下抛掷出颗点燃的猛火雷,很多人在激起团团爆炸后,自己或被上前的蕃兵给刺中,或中箭了,在濒死的刹那,他们还挣扎着往前爬动,把手里燃烧的绳索死死摁在竹筐里,引爆了其余的猛火雷,让自己的躯体和蕃兵的,一起撕裂粉碎。 滚滚烟雾里,西蕃前列的数个东岱,在遭到定武军敢死们投掷猛火雷的突袭后,不但伤亡惨重,且人马受惊乱窜者不计其数。 不远处,立在中军和右翼间的论恐波,看到这幕也是目瞪口呆,其跨坐下来的战马也吓得嘶鸣摆头不已。 一霎,惨败的阴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上他的心头。 他本能抬起头来,天空里硝烟弥漫,阴云密布,远处唐军那面金色的文殊菩萨大旗,隐隐摇动着。 一百名被挑选出来的定武军敢死掷弹手,边飞奔边舍命往前抛掷着,没人能把竹筐里的猛火雷给扔完,几乎全都阵亡在蕃兵的阵前......但他们的奋击,却让西蕃的阵势出现了崩塌的缺口。 在他们的后面,近两千名车铳肩扛着手把铳和神雷铳,伴随着车轮隆隆的战车,借机抵进到西蕃阵势前五十步内,而后如林般的火铳在命令声里,哗啦啦端平,密密麻麻的黑洞洞铳口,伴随着火绳捻子冒出的青烟,横在了混乱的西蕃步兵阵列前。 论恐波紧紧闭上了双眼,长啸了声。 而对面中垒炮位处,高岳则霍地站起身子来,手则紧紧摁住了云浮铎鞘的犀骨剑柄...... “施放!”跟在车铳手边的兴元大将郭再贞,拔剑劈下,大呼到。 而后两侧的张熙和苏浦也劈下了手里的令旗。 “噌”,一声清长如鹤啸般的声响,高岳眼眶里饱含着泪,将云浮剑拔出,剑芒直指苍穹。 “高郎君,听完你对西北和河陇的策问后,我想我应该给你一个机会,我唐缺的不是机会,而是有能力把机会实践的英才。”此刻,高岳回想十余年前,雨中长安城的金吾巡捕内,坐在他对面的瘦小刘晏,捻着胡须,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对他如此说到。 “生不能光复河陇、安西北庭,虽富贵,虽高寿,何足道哉......”高岳想起临终前的汾阳王郭子仪,将手加在额头,喃喃中带着不甘。 “逸崧,马上便以你、韦皋、刘玄佐为先锋,本相亲领镇海军为后拒,长驱十万雄师,逞志于河陇之间,当真是快哉!”高岳还想起,在被刺杀的前夜,韩满是雄心壮志,也对自己如此说到。 霹雳般的火铳射击声铺天盖地。 郭再贞、张熙和苏浦的身影顿时被两千挺火铳喷出的烟火浓雾给吞没。 整个蓬婆山,都在惊颤着。 当面的蕃兵阵列,就像一段被震垮的长墙,士兵便是那些坠落下来的“砖石”,在唐军火铳齐射后,身躯、战马、兵杖和战旗,宛若被割倒的麦子般,惨呼着成排成列地倒下来,扑倒在雪原当中。 没被打中的,在极其短暂的惊愕后,开始了扭头奔逃,包括赞普最引以自豪的四侧禁军在内。 接着唐军定武、义宁军的长矛手、镗耙手、挑荡手,成群成队奋勇往前,冒着硝烟,开始了决定性的突阵。 侧翼,战马门帘甲上的白牦迎风飘动,定武军和义宁军骑兵里的党项战士,各个蒙着重甲,披头散发,发出野狼般的嗥叫,也争先恐后地握着马槊,提着铁锏,飞驰突前。 而东蛮、西山羌、武都羌和会野蛮的城傍仆从兵们,也跟进了上去。 从平戎故城,听到前面鼎沸的战斗声,叛变投蕃的羌女、白狗两羌也吓得无法自安,他们看到许许多多的庸跑着,把辎重和牛羊遗弃得到处都是,大呼着败了我们败了。 汤立志和邓有贤仓惶中上了马,要知道从这里退往棱磨川,中间可是深峻的峭壁,仅有数道天然形成的“梯道”可通,若是前军就此败退过来,大家可全都要死在此处。 蕃兵被高岳抓住,还有可能活命(只要这位人屠开恩); 可自己和族人如被高岳擒获,断无存活的可能! 当汤和邓刚刚冲到故城边侧时,蓬婆的牙山口处,不知何时起居高站满了兵马,正俯瞰着这里。 “何人?”汤立志刚刚举手询问,一支箭便带着鸣响,将他射翻坠马。 接着那群兵马,忽然竖起了黑色封豕大旗,而后分为几股,从牙山上呐喊如雷,冲锋而下。 “是韦夜叉,是韦夜叉来了!”惊怖至死的喊叫声,在平戎故城处炸起。 9.败鳞满天飞 韦皋在大旗下,骑乘着越赕骢,佩着朱剑,西川大将曹良金在左,降蕃群牧使马定德在右,指着其下狼奔豕突的西蕃前军,“来的总算还不晚,此战还是逸崧的定武、义宁两军居功第一啊!” 原来当初马定德便献策韦皋,集合奉义军当中最精锐的八千步骑,果断只在无忧城下留清远、镇静两支次级队伍,直接沿蓬婆山至白崖驿的旁道,迂回到蓬婆牙山处侧击,配合高岳正面的车城,打垮西蕃前军。 “放铳,告诉高逸崧,本帅也来了。”韦皋将手举高。 两排西川铳手便将神雷铳举起,对着天空骤然齐发,声震背后皑皑的蓬婆山,其上的雪川顿时发生崩塌,发出山崩海啸的声音,不可阻挡地滚滚而下。 铳声不但让高岳听到了。 棱磨川屯营的蔡邦.芒措,和尚绮心儿也听到了。 他俩脸色苍白,这时数名飞鸟使狼狈地纵马往他们奔来。 “战事如何?” “唐兵突破了大蕃勇士所据守的中路,两翼也开始败退了。” 蔡邦.芒措嘴唇抖动两下,接着和尚绮心儿交换下眼神,便对身旁的节儿、料敌防御使等说到:“赞普将十余万人马托付给我,可前军作战不力,于唐兵前失利,现在本大论要做的,便是把其他茹本完好无缺地带回到高原中去。” 众人不由得愕然。 这话的意思,便是坐视前军数万,败没在平戎道中? 可紧接着蔡邦.芒措便跨上了马,吩咐说到:“象雄茹本的三个东岱在此殿后,尚绮心儿领青海和东道其余的兵马,往鄯州方向退却,其他的茹本跟着本论沿棱磨川后撤,将十三桥焚毁,防备唐兵追击。” 话音还未落地,平戎故城的高崖处传来令人惊恐万分的巨响,他们纷纷抬头望去: 被唐军正面枪阵,及奉义军侧击的西蕃前军队伍,被逼到了故城和棱磨川边界的断崖处,无数人马走投无路,发生可怕的推搡和拥堵,最后人的嘶吼和马匹野性的呐喊混在一起,后腿直立起来的马群,马背上拂动的鬃毛,还有覆着雪沫的脊背,都拥在了断崖之上,接着惊涛骇浪般,带着它们背上的主人,屁股贴着极陡的峭壁纷纷滑下、坠落,有的人马撞击到了岩石上,顿时弹起,后面的马匹就飞降,踩在它们的身躯上,互相碰击,血肉和武器的碎片滚滚,涂满了整个崖壁,接着跌落下来,砸击出冲天的血雾,那道断崖此刻已化为摩罗和夜叉的血口,狞笑着,吞噬着无数西蕃勇士的性命。 “完了,全完了,可我蔡邦家族不能完......”如是想着,蔡邦狠狠地甩动下马鞭,用双腿夹了下马腹,便往西侧疾驰而行。 跟在他身后的,是漫山遍野的卫茹、叶茹和约茹三个茹本的兵马,他们全无秩序,扔下了穹庐、武器甲胄,只晓得沿着棱磨川,跟着内大论一起退却。 而尚绮心儿则挟持了论恐波留下了千余青海道兵马,外带自己带来的东道兵马,一并往北,向着鄯州方向奔去。 平戎道处,高岳骑着马,缓缓从结束了血腥战斗的战场上穿过,此刻已是黄昏,两军对垒的那道线上,尸体枕籍最多,情状最惨。 当唐军的车铳手们见到了汲公和他的大厘雪,便立在雪地里,高声欢呼起来。 一位倚坐尸体堆上的年轻定武军掷弹手,还在弥留当中,暮色里他挣扎着抬起血肉模糊的脸,颤抖着对高岳伸出手来,高岳急忙从马背上跳下来,不顾虞候和侍卫的阻拦,走到他面前跪下,用手搂住了他的背。 “请汲公,别忘记,把俺娘送来营地的秋冬衣衫,给寄送回去......改小了,给阿弟阿妹们穿......”那掷弹手喘着气请求到。 高岳噙着泪水点点头。 他知道,这年轻的孩子尚未结婚,他在临死前是多想躺在阿母的怀中啊,可要强的他,只是在自己前,于话语里提及了阿母而已。 “汲公不要落泪,汲公来前,俺阿爹和兄长也是从军的......蕃子来侵时都斗死在泾州,死后全无体恤,说出来不怕汲公笑话,那时候得靠阿母和阿姊们浓妆艳抹,倚军门卖笑,才把我和阿弟阿妹们拉扯大......可汲公来了后就不同啦......俺愿意为汲公死,叫俺的阿弟们大了后也从定武军,能为汲公鞍前马后,无恨......” 说完这声无恨后,掷弹手就歪下脑袋,静静在高岳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高岳抱住这年轻士兵的身躯,心中充溢着悲壮。 可整个战场上,胜利会师的奉义军、定武军、义宁军已然开始了狂欢,在平戎故城里,他们不但俘虏了上万不愿殉葬的西蕃庸们,还虏获了数万头牛羊,和大批的青稞面。 一排近卫的兴元撞命郎,随后跪在高岳的马前,手里捧着血淋淋的首级,一颗是西蕃青海大论论恐波的,另外一颗是赞普司马官论诺彭松的,其余的还有许多为保护他俩斗死的西蕃料敌防御使和城防使们,都是一等一的勇士。 论恐波和论诺彭松战死处,便在平戎道的山崖边,他俩应该是耻于逃跑或投崖而死,便转身背靠背,血战阵亡的。 “不用看了,也不用献给长安城阙下了,他俩也都是忠勇的敌人,找到尸身,和头颅拼接起来,就在平戎这里找块山地里,按照西蕃的习俗给安葬了吧,坟墓边的庐屋绘上白虎图形,写清楚他们的官衔职位,竖起旗旌来表彰。”高岳勒住缰绳,如此吩咐说。 而后断崖边,高岳和韦皋会面,奉义军的战果要小,斩下了两位叛徒汤立志和邓有贤的首级,他俩立马于此,往下望去,只见断崖下横亘数里,全部铺满了西蕃坠崖人马的尸骸、碎片,就像条血迹斑斓的河流,更远处是棱磨川的河曲,顺着山崖下而过,水中也浮满了蕃兵的尸体,放荡漂流着。 河川的平野处,被留在那里殿后的象雄茹本,竖着金色的大鹏战旗,他们惶恐无依,因为棱磨川上的十三桥,此刻燃起冲天的火光,在暮色里格外醒目,象雄茹本的三个东岱已无处可退。 果然,等到次日,唐军用牛马把大铜炮给拖到山崖处,对着下面施放了数炮后,象雄茹本便哭声震天,四五千人只能集体投降了唐家。 接着高岳便提笔,在故城残碑上口占一首: 瑶台影乱蓬婆山, 兵器光销博滴雪, 战罢玉龙三百万, 败鳞残甲满天飞。 10.关东局不定 冬至时,落雪的大明宫当中,皇帝激动万分,召集了所有的文武常参官于宣政殿正衙当中,而后让宰相陆贽取出高岳、韦皋、邢君牙、刘海宾依次送来的告捷露布宣读。m.x23us.com 邢君牙、刘海宾这路神策军,已趁势夺取了渭州,即李唐号称祖源地陇西,而别路的沙陀、吐谷浑骑兵们则顺着黄河而下,不但占了会州,且兵锋已直抵兰州。 至于高岳和韦皋两路,已决定性歼灭西蕃本部大军主力,在蓬婆山平戎道取得更为辉煌的大胜,高岳的掌书记权德舆人虽一直在武州,可也听了传令司对战况的描述,便炮制出一篇《兵部奏兴元节度使、西川节度使大破西蕃贼露布》来: “臣闻,夭分四序寒暑,莫同地裂八方,华夷各异......黄轩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颛项有共工之阵,以平水害......吐蕃举国典兵,逞其凶焰,敢怀犹关之心,来犯必诛之令。以十月秋率六军二十四旅计十六万人,攻围平戎城道,驱牛马有甚于谷量,运干戈实逾于山积,希冀救维州无忧城......检校御史大夫汲郡开国公定武义宁节度使兼御营右军使高岳立阵道中,坚壁不发,贼等不虞,竞欲登阵,我盈少势,矢弹齐发,噍类无违,前后杀伤不可胜纪,贼势困于险狭之地,丑类蹩于汤镬之间......检校中书令西川节度使兼西山八国招讨使云南经略使韦皋左.....统奉义子弟八千众,自运要路取牙山,出其不意,衔杖奇袭,贼等震惊,遂相残戮,弃其辎重......我唐貔貅健儿,竞施犄角之势,各陈擒纵之谋......前后战十余阵,生擒西蕃大银子告身节儿七人、小银子告身料敌防御使、城防使二十一人,铜铁告身者无算,计俘二万九千四十七人;又斩西蕃青海道节度使论恐波,赞普司马论诺彭松以下金银铜告身者三十五人,计斩首一万九千七百七十七人;又降西蕃象雄三东岱兵合计五千四百,更取牛羊八万余口,奴仆一万一千......谨遣威卫郎将李宪奉露布以闲军资器械别簿录上。” “现在河陇战事如何说?”皇帝壮烈满怀,于殿上发声询问。 仆射贾耽便回答道:请皇帝自宸中下达谕令,一是犒赏参战将士,抚恤伤死;二是授权高岳、韦皋、西门粲等,经略宣抚新取各州;三是添支军费,以全平戎大功。 “朕昔日与高岳问对,那时他的心中对河陇战事也并非完全有底,故而便说下可取成、秦二州,中可取成、秦、武、宕、叠,上可光复陇右大半;现在这局势,超乎我君臣当初的核计,看来不要说大半,就算是整个河陇,全取也不在话下啊!”皇帝是激动万分。 此刻陆贽便建言,国库和天子内库所蓄已然不多,陇右各州虽重归我唐版籍,可也无法在彼处冒然征收赋税养军,因陛下与汲公出军时都曾许诺,要免除当地蕃汉百姓七到十年的赋税,故而大军行至处,米粮钱帛都得自关中、关东和西南调运,负担深重,故而还请陛下谨慎小心,步步为营为好再者丑蕃而今内讧决裂,莫如实施外交谋略,辅佐军事,以图利益最大? 皇帝点点头,说陆九说的是,是继续战下去,还是准备议和,容朕参详三日,再做定夺。 随后在金銮殿里,皇帝于傍晚唤来当值的翰林学士韦执谊、李吉甫和卫次公三人,君臣边饮茶小宴,边征询意见。 韦执谊请求继续扫荡下去,必须得完成两个目标,一个是把西蕃维州无忧城给拔除掉,第二个是陇右要夺取金城郡(兰州),以备直捣河湟。 卫次公大体同意韦的看法,不过有所补充,他建议说,先让韦皋和高岳联手攻陷无忧城,接着在维松站稳脚跟,此地和陇右河湟皆有道路可通,只要借道维松,此后韦、高可再度联手,再会和西门中尉所护的神策宣威、威戎两军,即可围攻河湟,一旦夺取河湟,西蕃疆土便被分割为两块,即逻些、青海的本土,和河西一区,现在河西又为尚结赞、马重英所据,其又深恨西蕃而今权臣蔡邦、尚绮心儿等,到时再施展谋略,将其分化,各个击破之不迟。 皇帝摸着胡须,不住地点头,然后看着李吉甫,问“弘宪你又如何看?” 李吉甫面色凝重,低声对皇帝说:“陛下,李司空病危了,怕是时日无多......” 听到这话,皇帝的心情也很沉重。 李司空即李抱真,之前数年他暴食丹药,现在已彻底躺在卧榻上,因病困而动弹不得。 李吉甫的意思是,如李抱真哪天真的走了,整个昭义军围绕着旌节的问题怕是要酿出乱子,“且上党(泽潞)处于我唐腹心要害处,司空所领的邢、磁、三州,又在太行以东,又处于河朔三镇的腹心当中,尤其魏博觊觎已久,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时皇帝披衣而起,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声,李吉甫提出的问题,实则是先西进还是先东进的矛盾,但以唐现在的力量限度,是绝不可能在东西两线同时占到便宜的,要么集中力量打西蕃,要么集中力量弹压关东方镇,在这当中必须得做出取舍来。 最终皇帝绞尽脑汁,也拿不出个抉择来,只能说,希望李司空能多活三年便好......于是先让外枢密使派遣中官前往昭义军军府,名为探病,实则是观察泽潞方镇的内情动向。 接下来两天,皇帝原本因平戎城大捷而喜悦的心情,又被东面政局的迷雾给冲淡不少,当宋若华和宋若昭二位女学士伴同他时,明显能听到他有时叹息不已。 对此宋家姊妹也无可奈何,她俩写写女论语倒是可以的,毕竟小家碧玉,可军国大事算是一窍不通。 这时灵虚公主,堂然以大姨娘的身份,抱着小王承岳进宫来和父亲相聚。 “你看看,你看看他的眉毛,还是有几分似朕的。”看着小承岳的相貌,皇帝越来越觉得和他那便宜女婿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小承岳的眉毛,还是有点像我们李家人。 灵虚公主就贺喜皇帝,说现在整个河陇和剑南的局势可要翻天覆地了。 一说到这个,皇帝又忧心起来,便把他的犹豫告诉了大女儿。 11.宣索淮西镇 虚公主却咯咯笑起来。 皇帝不解,就问为何发笑。 “爷在紫宸殿内和群书生学士议了再议,岂有韦皋、高岳等在前线看得通彻?他俩可都是负责经略宣抚的,爷不妨直接将三位学士各自的想法念头,快送到维州那里去,韦皋和高岳自会计较妥当的,何劳爷烦忧?” 这话说得皇帝茅塞顿开,对啊,朕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把处置让给韦皋、高岳,他们做的不是挺好的。 这时皇帝急切要召翰林学士,可又觉得来不及,便直接让宋若华负责,将韦执谊、卫次公和李吉甫的论点写在三张纸牍,而后要求八百里加急,务必在五日内送至维州那边去,而高和韦的答复,朕要在旬日后得到。 接着灵虚公主又对父亲说,爷现在于紫宸殿里要做的事,就是向关东各方镇宣索,来支给西面的军饷就成,其他的事不是爷所适合过问的。 皇帝也接受了。 因为古今中外的大小领导,不要乱掺和专业领域内的事,优秀与否,主要看他能不能保障大到国家小到企业的资金运转,简而言之他能不能搞好福利。就拿宰相来说,他未必要晓得天下的钱谷有多少,也未必要知道某州某县的民生好不好,他要做的就是让朝政中枢运行顺畅,对上处理好和皇帝的关系,对下安排好各部门的人手,就妥了。 不过这次皇帝的宣索有些特殊。 他向淮西镇宣索了。 要知道以前吧,魏博、淄青等方镇虽然桀骜不驯,可在相对太平时节,还是会给天子每年进奉个几十万贯的,但淮西打吴少诚主持来,不但靠指示劫**和土贼,残杀掠夺过往商旅,在申光蔡所征收来的赋税,也是半文不上供的,皇帝之前也没敢来他家宣索。 可如今韦皋和高岳的露布送到紫宸殿了,皇帝就让群中官车马来到蔡州,声称韦高在边境获得大胜,杀俘好几万蕃子,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我唐的铁骑继续前进,便能轻松踏遍整个陇右州县将其光复,不过军费有些紧张,要淮宁军拿出十二万贯来犒军。 军府堂中,吴少诚大怒,说我们申光蔡地寡人穷,还要养几万军队,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是为了麾下将士能吃饱穿暖,先前陛下也答应过我,申光蔡为“不籍不赋”的待遇,现在哪来十二万贯给你等?莫不是你等阉人为中饱私囊,假借陛下旨意前来勒索? 这几个来宣索的中官,也是被选出来的“愣头青”,便当即把陛下的条旨御札给吴少诚看。 场面一度尴尬,吴少诚便继续骂怕还是有人造假旨意,然后让这几位中官至蔡州城驿馆内等自己消息。 然后吴少诚找到谋士李元平,询问他该如何办。 李元平听说唐对西蕃取得大胜后,连连痛心,“当初三汊城会盟时,魏博和淄青都不听我的建议,现在倒好,让唐军能全无后顾之忧击败西蕃,西蕃经此惨败,怕是得一蹶不振,河陇如重新纳入天子版图,关中便能获得对整个关东高屋建瓴的形势,大家可都危殆了!” “那依先生的见解?” 李元平的绿豆眼转了两转,就说现在天子家气势正盛,诚不可与之争锋,此一时彼一时,干脆就给十二万贯,换得一时平安。 接着李元平又说:“天子家也是大言,我看唐军未必能尽取河陇,说不定还会白白得了些地,而得不到利。如今泽潞昭义军的李抱真病笃,他若死,昭义军内部便有分裂的危险,而我方便可趁机唆使魏博,西进吞并昭义军的邢、磁、三州,再度挑起唐廷和河朔的内战,而后我们渔翁得利!” “如何渔翁得利法?” 这次李元平不再说要走商洛武关奇袭长安了,他晓得高岳的定武军在那里一横,淮西子弟怕是全得灰飞烟灭,而是说我们到时奉一位盟主,跟在其后和朝廷对抗,能占汴宋便占汴宋,能占随唐邓便占随唐邓,或者能占淮南便占淮南,能占鄂岳便占鄂岳。 总之,苟住,然后偷鸡摸狗番,看看能不能就此翻身。 毕竟申光蔡这夹在朝廷各方镇间的“三块地”,养兵或腾挪起来太难了,必须得打开局面。 吴少诚原则上同意,不过还是特别心疼十二万贯钱。 李元平看出他的心思,就说干脆用淮西的土绢,以每段三贯钱来充抵,给朝廷中官四万段得了。 可朝廷中官也不糊涂,当淮西军府拿出四万段的土绢,装在竹笥当中,排在车辆里要他们带回长安时,中官就将其打开抽出,然后指着军府官吏的鼻子骂: “这可是坐紫宸殿的大家天子叫俺们来宣索的,条旨上写得可也是真真切切的。其他各地宣索,西北给的是青盐和麝香,兴元给的金银器,两川给的是蜀锦,宣歙给的是铜器和丝毯,哪个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你们淮西当真有趣,又给这种土绢!堂堂方岳节度使,简直和狗头蛤蟆无甚两样,俺们都替你害臊。”说完中官们犹不解恨,把将其中几段当场给撕扯粉碎,“此土绢在今年纳两税时,便当轻货滥竽充数其间,惹得大家雷霆震怒,俺们看这件事你淮宁军也脱不了干系,等着瞧吧!” 听着这群阉人在外面撒泼,军府内的吴少阳勃然大怒,便拔刀要杀了他们,可却被吴少诚和李元平劝住,最终淮西镇还是忍痛拿出真真的十二万贯丝帛和铜钱来,又私下塞给中官们两万贯的“体己钱”,才算是将事态平息了。 中官们离去后,吴少诚、吴少阳心中愤恨,暗自发誓早晚要雪此仇。 而同时,皇帝派来的信使骑着快马,越过了陈仓道,又入剑门蜀都,而后穿过西山的雪岭,马蹄又缓缓小心地踏过摇曳的竹绳长桥,一步又一步,才在规定时间内抵达了维州无忧城下。 论莽热当初领着五千兵马,准备投入到平戎战场中,不过从斥候口中得知己方主力大军“败没”后,就急忙退回到无忧城中。 得胜的高岳和韦皋,尽收俘虏、器械和牛羊粮草,一面派遣分队,扫荡棱磨川、弱水、白崖、柏岭等处,一面领各军主力返归,自小封、定廉重新把无忧城围得水泄不通。 12.言不由衷意 在看到皇帝的担忧后,帐幕内的高岳哈哈大笑起来,说无妨无妨,接着他和韦皋稍微商议了下,便说:“卫次公不愧是我韬奋棚友,提出的建言最为可靠。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于是高岳和韦皋给皇帝的回复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先将钉子无忧城给拔除掉,无忧城一旦落入我唐之手,整个维、静、恭、翼、柘诸州便可宣告彻底光复。 然后本道再领师出松州界,直逼洮水,配合各路唐军会攻大河湟,届时西蕃四分五裂,无能为也。 至于关东地界,陛下只需要记住,行“拖字诀”和“抚字诀”即可,不惜一切代价拖住它们,陇右到河湟的地界这次必须要一气功成,犁庭扫穴。 只有这次彻底把西蕃打趴下,未来对整个关东方可后顾无忧。 至于陇右和剑南地界此后的用兵部署,高岳当即向皇帝表态:我当与韦皋、西门粲详细商议,先在这个冬季把针对无忧城的长围安排妥当,待到开春雪融时节,本道便长驱河湟。 而军费用度,本道已让三衙制出新的会计簿来,如想河湟攻取成功,需再得二百五十万贯的钱帛,再请陛下发左右藏及内库,于京畿、山南东西、两川、西北等地和籴米粮七十万石至凤翔的营田巡院取齐。 送走朝廷的使节后,西门粲果然派遣数名小监军宦官也来到维州处,“汲公!”这几位和高岳、韦皋可热乎了,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二位戎帅出手最为阔绰。 果然,韦皋给了几位小监军五十段蜀锦和东川梓潼布,而高岳则给了一百串洋州上好的茶饼,喜得小监军们眉开眼笑,唉,俗话说在我唐是“监军不带使,不如一坨矢”,可韦高晓得这群小监军也是有作用的,故而从未亏待过他们。 其实这几位,是代表神策右军护军中尉西门粲,来划分先前各路战果的,并商讨马上出兵的协同。 韦皋和高岳的关系自不必说,西门粲那也是从兴元监军使做起来的,平日里不称高岳官衔只称“三兄”,高岳则唤他十二郎,大家都是用行第互称的亲密关系。 指划着地图,高岳就直接说,西山以西,即维松地界,不用说全是你城武的战果,无其他人染指; 而武、叠、宕、龙、扶、文诸州,因邻接我兴元,算我定武军和义宁军的战果,应该没人有异议吧? 韦皋和监军们都点点头,没任何异议。 高岳而后就对小监军们说,陛下这次神策军在西门十二郎的监护下,自水洛城攻出,建功也是卓著啊,这成、秦、渭、会四州的战绩,可不是归西门...... “当然是归陛下的了。”这时,一位细皮嫩肉的小监军赶紧提醒高岳说。 “对对对,全赖陛下威灵,且督导有方。”高岳和韦皋顿时齐声说你说的很对。 神策军,那是皇帝亲自豢养的队伍,我们方镇立的功勋再大,也得给天子的军队留部分成果才是,这样大家都开心。 在铜图上分割妥当后,高岳又单独让几位监军们给西门粲带话:“央请十二郎对宫中说,得让后继军资钱粮陆续到位才行......如若河湟被光复,打通去安西北庭也就易如反掌,这时不能犹豫,咬牙也得坚持下来,务求毕其功于一役......” “汲公安心。”小监军们表示一定把高岳的意思传达到位。 “陆九那边,你们不要多嘴,我亲自派人去和他说。”高岳是面面俱到的人,他让西门粲去向皇帝内库里索军费,而陆贽那边他也要给个面子,便以戎帅对宰相的身份来请求国库拨钱。 交待好后,高岳长叹声,又对小监军们表明心迹说:“坦白说,这次河湟如能光复,岳便可告慰许多人的心愿,此后便是急流勇退,以免让圣主和天下不安。” 小监军们大惊失色,忙说汲公如今春秋正盛,何出此言呢? 高岳摇摇头,说先前我在擒住叛贼李希烈后,朝廷要“身官回授”,让我去当淮西的节度使取而代之,当时我就表态:我唐方镇之所以叛乱连绵不绝,皆是兵甲钱谷不归朝廷所掌,且各方镇士兵百姓脱离王化已久,桀骜难制,各镇节度使享受着朝廷陛下所给的旌节,却与土人上下勾连,干着利己割据的勾当,现在我身兼凤翔、兴元两府大尹,掌数万雄师,要扭转这种风气,请自岳始。 “这,这陛下如何得应允啊!”这群宦官简直比高岳还着急。 宦官和权贵们,其实也有共生共利的关系在里面这群小监军跟着西门粲,都晓得这位凭什么能当上护军中尉,还不是因他得了高岳的提携,个个都眼巴巴要有样学样呢,可谁想高岳此时却萌生退意,可别把人给懊丧死了! “哎,岳曾对陛下说过,一日光复河陇和安西北庭,便要求田问舍,和妻儿相娱于田野山水间,岂不美哉?”看起来高岳这种想法还蛮坚定的。 小监军还想再劝,却被高岳举手打断,他温言说道,你们只管将我的意思传到即可,其他的事不是你们所能过问的。 于是小监军们都垂泪摆首而去。 旬日后,使节准时回到京城,向皇帝带回了高岳和韦皋的意思。 紧接着,神策右护军中尉西门粲火速秘密地至大明宫,谒见了皇帝。 一番谈话后,皇帝眼睛发亮,连说好好好,即刻让《长安邸报》撰文,先提神策军出击成、秦,而后降服西蕃论徐力,再攻取渭州的事,把这事放在显要醒目的位置,至于奉义军和定武军在平戎城道的大功,当然也要一并提,不过得统一口径,突出朕对高岳如何在之前面授机宜的。 然后西门粲又把高岳所说的那番话,对皇帝私下底交代了。 “简直是笑谈,他高三是急流勇退谓之知机,那朕怎么办!”听到这话,皇帝怒气勃发,推案而起,来回走了几遭,接着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失笑,扭头对西门粲说,“高三啊高三,他如离开兴元和凤翔,朕在朝堂安置他个什么位置好呢?” “此乃大家宸衷,奴何敢妄自揣测?”西门粲吓得纳头便拜。 “你还没明白他高三是拐着弯,对朕说,自己想要当宰相。”皇帝举着手指,如此说。 13.魏博遗爱碑 听到皇帝这话,西门粲愕然无比,但又不敢插嘴,只能伏低身躯不作声。 皇帝负着手,再次笑了笑,望着殿外挂着冰雪的梅枝,没有再说什么。 没三日,《长安邸报》关于最近对蕃战争的大捷内容全部披露出来:皇帝是如何与高岳策对的,又是如何当面传授作战秘诀的,当各路唐军开赴战场后,皇帝又是如何在紫宸殿为军费开支殚精竭虑的,当然最终邸报还是按照高岳、韦皋和西门粲划分好的“战果”,把三路唐军各自的功勋给罗列了番,是皆大欢喜。 这份邸报足足印制了一千份,除去宫廷北司、皇城南衙张贴外,各方镇进奏院也都接到数十份之多,消息也迅速传到地方上去。 由是,皇帝派去宣索的中官们,配合这份邸报,个个都有了底气胆量。 而关东方镇们也都不敢违抗,都有进奉,事前连淮西镇都被索取了十二万贯,其他的当然俯首帖耳: 魏博天雄军,进奉二十万贯; 幽州卢龙军,进奉十八万贯; 镇冀成德军,进奉二十万贯; 易定义武军,进奉七万贯; 淄青平卢军,进奉三十万贯; 其他忠于朝廷的山南东道、荆南、鄂岳、江南西道、宣歙及浙东西等,也都各有进奉,合计五十万贯; 杜佑的岭南道更是单独进奉五十万贯,其中就包括一半的煞割务利润。 此外杜佑又指示岭南进奏院的人士,向大明宫内的中官贿赂,让他们给皇帝带话杜佑希望重新合并岭南东道和岭南西道,按照天宝年间的旧制,设岭南五府经略使,当然这经略使要由他来担任。 原来,这时候所言的岭南节度使,实则是“岭南东道广管经略节度使”,而西道则又有桂、容、邕、交四管,是为岭南五府,杜佑想把五府重新归一。 事实上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杜佑一人,韦皋也托中官传话,想把西川和东川合并,也恢复天宝年间的旧制,自己来当剑南节度使。 再加上高岳模棱两可的话语,也让皇帝认为,“这高三是想要入中枢为宰相”。 诸位大忠臣们想要更进一步的期望,现在随着唐朝的复兴,也确实摆在皇帝眼前。 当然这些要求,可或不可,全都要靠皇帝自己心意来处断,不过最迫在眉睫的还是光复河陇的大计。光是靠宣索,皇帝就凑齐了下步军事行动的钱财,当这两百万贯钱,折为真正值钱的金银器、布帛和珍宝,源源不断从东渭桥转运院,送到大明宫大盈库房廊下后,皇帝便准备召来判度支裴延龄,要他尽快将其分类,大部分用于西北和西南的军事,小部分用于营建祭奠昭德皇后的寺庙。 其实皇帝真的挺节俭的,这些宣索来的钱,他自己一文钱也没舍得用。 但裴延龄还没来,门下侍郎陆贽便先来了,他开了子,请求召对。 没错,这次陆贽是专门针对宣索来的。 “请陛下散小储,成大储,行之勿疑!”陆贽这次神色非常坚决。 皇帝心中晓得他是什么意思,只能稍微尴尬地笑笑,反问说什么是小储,什么又是大储。 “内库聚财为小储,军国丰饶为大储。鸠敛而厚其帑椟之积者,不过是匹夫之富也;散发而收其兆庶之心者,这才是天子之富也。” “然则这些皆是各道各镇的羡余钱,税用相抵后剩余的部分,献给朕而已。况且朕也没用将其用在私人方面,这些都是要送往边地,用于光复河陇的军赏的。”皇帝便解释说。 “陛下,钱财不问所用之处,只问所出之原。可知宣索来二百万贯钱,那些方镇节度使们层层掠夺,对其下百姓的盘剥加税,又何止五百万、八百万乃至上千万贯钱!若百姓不堪重负,死了,逃了,田业凋敝了,州郡残破了,此后陛下再想去要羡余,甚至再想正常地收取两税,又岂可得哉?人户黎元,方是邦国之本,如能藏富于人,以天子之贵,何忧于贫?故而臣请陛下散小储,以成百姓之大储,即日起便罢废大盈琼林内库,每年左右藏可支二百万匹绢布,专供陛下御用。”陆贽痛心疾首。 这么多年,皇帝听到类似的言论,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杨炎提过,李泌提过,窦参提过,现在陆贽也来提。 皇帝痛苦地沉吟,满脸的为难,“可大盈琼林这些年,运作向来平稳,朕不过以其为名目,可向天下方镇索取财物,以供军国急用,不然除去两税上供的定额外,这些方镇聚敛所得的,又岂会送半文钱来朝廷......” “陛下,我唐太府寺设左右藏,左藏贮钱帛,右藏贮金玉,都是官库,向来官俸、军赏、营田、御供都自其而出。所谓大盈琼林库,自古全无此制,陛下岂不闻‘天子不问有无,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不蓄聚敛之臣’的道理?此二库,乃玄宗皇帝时,宇文融、杨慎矜、韦坚、王、杨国忠之辈,贪权争利,饰巧求媚,方才设立,以供天子私求,故而玄宗皇帝才荡心侈欲,最终几乎有丧邦覆国的结局,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啊陛下!” “......”皇帝实在是无言以对。 陆贽便进一步说,“财散人聚,财聚人散;货以悖入,必以悖出。陛下内库当中,财宝堆积如山,可臣不想看到它们最终成为乱臣贼子的饵食。” 皇帝摆摆手,“陆九,朕晓得你一番良苦用心,不过现在是非常之时,也只能行非常之事。这大盈琼林的存废,等这笔钱送去西北后,朕必然给卿个清清楚楚的答复。” 还没等陆贽再争辩什么,皇帝急忙想起岔开话题这个妙招,他就对陆贽提及:昭义军的李抱真司空,命在旦夕,可犹服食丹药不已,他若薨去,魏博镇必然会挑起吞并邢、磁、三州的乱子,可我唐精锐主力如今几乎都在陇西,故而朕向请陆九你行个缓兵之计。 陆贽便问怎么个缓兵之计法。 皇帝就说,陆九你是当朝煌煌的“大手笔”,魏博节度使田绪,尚的是朕的妹妹嘉诚公主(代宗皇帝的女儿),他想写一个“遗爱碑”,只要陆九你能稍微为朕委屈下,以宰相身份为田绪写好这碑文,让田绪满意,便不会再有叛逆之心,那么一篇文章可抵十万兵,便能把祸端消弭于无形中,如何? 14.崔云韶转信 所谓的遗爱碑,就是田绪现在想要为自己那死去的爹即田承嗣歌功颂德下,顺带在藩镇内强化下自身统治的合法性,毕竟我是大唐的驸马都尉,也是当今天子的妹夫。x23us.com 然则陆贽从进入翰林学士院,直到担当宰相为止,从来都未有给人写过碑文,因他认为碑文这东西向来都是对死者充满溢美之词的,打心眼里不乐意为此,更不要说是给田承嗣这种乱臣贼子撰写碑文了。 皇帝却一再很恳切地请求,陆九你算是海内文宗,由你来写,朕才安心,而田绪也肯定欢喜:“朕知道你对魏博田氏一族不齿,但为了稳定国家形势,还请稍稍委屈下自己。” 好说歹说,最终陆贽也只好应允。 皇帝大喜,相对应的,他也对陆贽作出承诺:待到河陇战事告一段落,朕便将罢废大盈琼林库提上议事日程,可让满朝堂的宰臣们都来集思广益,敞开讨论,陆九你要找应援的尽可去找。 回到自家宅第的陆贽,非常纠结,在朴素的庭院内来回踱了好久,最终长长叹口气,将家仆给唤来,说你去给宣平坊高宅送一封口信。 那家仆有些讶异,说汲公而今正在维州呢! “那就送给汲公夫人,由她转交也是一样的。” 待到月上枝头,光照窗纱上的残雪时,陆贽的家仆手持书信,已立在高宅的客馆院落中,不久芝蕙提着灯笼,踏着薄雪,推开正寝的门,“主母,门下侍郎陆相公有小书帖子至。” 云韶正与阿妹云和在正寝小阁内拥炉相谈,听说陆贽居然会私下底有信来,也不由得很是吃惊,这可不像是陆贽的行事风格。 “可能是有什么为难事,想对卿卿说吧......”云韶这次很懂事,她明白自己只是个中介身份,便没有把信拆开,而是对芝蕙说,“明日你去崇仁坊兴元进奏院,叫守邸的找四名步奏官,将其送到维州去。” 不久,魏博的田绪知道,他不但可以为亡父立遗爱碑,且朝廷还答应由当朝门下侍郎、大手笔陆贽来撰文,不由得高兴非常,便对妻子嘉诚公主说:“天子总算没有把我魏博视作外人。” 嘉诚公主也趁机劝说夫君:“先前河朔和朝廷反目,皆是田悦裹挟魏博军士反乱所致,现在夫君既和天子同为一家,当偃武修文,如此可善保家业。” 田绪点点头,但他眉头随即又锁住,对公主说出自己的担心:“绪是个粗鄙无文的人物,那宰相陆九的文章听说写得是花团锦簇,有时候天子也未必能领略,且绪也知道,文士们的笔厉害处,就是杀人不见血,所以绪害怕,陆九看不起我魏博田氏,如暗中在碑文里诟骂阿父或我,那岂不是弄巧成拙,贻笑天下吗?” 嘉诚公主笑起来,她是代宗皇帝的宝贝女儿,出嫁时当朝皇帝也是她兄长亲自在望春亭践别,因她打小养尊处优,坐不惯翟车,皇帝便亲自将天子所乘的“金根车”赐予她出嫁:嫁人前,嘉诚公主也从宫闱里知晓,这田绪是个豺狼般的人物,他节度使位子是通过杀了他表兄田悦全家篡夺来的,况且大唐的公主早已不想嫁给军人世家,她和下代的灵虚、义阳想法类似,都想嫁给进士。 可到了魏博镇后,虽然这位田绪是真的没什么文化,可居然对她很不错,凡事基本言听计从,还花大笔钱财构筑离宫别苑,供她居住,还遣散了先前所聘的妾侍、娼妓,所以这五六年来,魏博和朝廷间大体上是相安无事的。 于是公主当然希望这种局面能保持下去,这也是她远嫁到河朔来的目的所在,“文士嘛,最看重的就是知己两个字。夫君不妨一掷千金,让使者到上都去,卑辞甘礼,请陆九宰相在碑文中为阿翁多多美言几句便是,你若不方便说,妾身来说就是。” 田绪大喜,即刻就唤来牙将刘瞻,对他说你在我们魏博也算是个通文墨的,马上带着十万贯的财货去长安城,务必要见到陆相公,将公主的意思传达到。 于是刘瞻便领命往西出发。 当时无论是田绪,还是嘉诚公主,乃至大明宫的皇帝,都认为魏博节度使送给陆贽十万贯的润笔,希望陆贽把碑文写的漂亮点,这可以算是最常规不过的操作了。 可孰料,这却是场新的大漩涡的肇始。 维州无忧城的雪岭下,胡子变得拉渣的高岳,披着青灰色的裘衣,于火堆前展开了陆贽的信,看完后满脸不可思议,“敬舆敬舆,为何如此执拗?个人的体面,不应该置于整个国家的利益之上啊!” 唉,这位本质上,和那个郑性格是一样的。 没想到吴地的人,说话是温软和悦的,可骨子里却倔强得很。 不,也不一样,郑起码在出使云南时,杀起西蕃的使团来可没这么迂腐。 接着高岳站起身来,将裘衣上的雪给抖落,想了想,就将贴身部曲韦驮天给喊来,对他说,你且去武州城那里走一趟,让黎逢来见你,把我的话语说给他听。 待到韦驮天离去后,高岳望着无忧城的崇墉高堞,和两侧无边无际的雪岭,又看到营地内士卒们过着艰苦坚忍的生活,蹲在雪中生火做饭,喂养战马,保养炮铳和车辆,不由得微微叹口气,哈出一团白色的雾气,“这天下事,是真的难为啊!” 不过也有好消息在次日传来: 两百万的钱帛,皇帝已日夜兼程从都城往这里送,说是要分赐给各军将士。 说是高岳的队伍得赏设钱五十五万贯,韦皋的队伍得赏设钱七十二万贯,而城傍们也有二十万贯的份额。 余下的,便全入御营的军资库,实则归高岳统筹安排,以备接下来的战事。 当高岳、韦皋立在中垒上,宣布将赏赐的份额报给所有将士和城傍时,整个营地内欢声如雷,有不少士卒开心,知道马上有新的财货送至,便慷慨地将原本旧的布帛彩缯,赠送给营中相好的娼妓,或随行来的“露水”羌女,顿时整个唐军营地内抱着各色布缯,笑着跑来跑去的女子比比皆是。 “什么,要把围困无忧城的任务,包给我们?”其后,韦皋的帐幕内,董卧庭、高万唐等羌蛮的渠帅,很是惊讶。 15.庸更得自由 “也不全是包给你们,清远军和镇静军也在这里过冬。x23us.com”韦皋如是说,接着他表态: 朝廷已经同意,平戎城大捷缴获西蕃牛羊数万头,统统分给你们,马上还让我的判官刘辟征调一批种子,也给你们。马上整个西山的维、松、恭、翼直到弱水、棱磨川之处的地界田产,你们西山羌加以均分,不过却没了羌女和白狗两国的份了,严格说现在只剩西山六国,你们先前所得到的官爵是世袭罔替,前代过世,后世子孙即可得到朝廷继续册封认可,你们国内的事唐家不加以过问,若西蕃来欺辱你们,我韦皋必定出兵为你们帮忙雪恨。 随之的代价就是,环绕着维州无忧城,营建起了小封、定廉、峨和、鸡四座壁垒,由清远军和镇静军分拨驻屯,以一年为期,全面封锁围困无忧城;至于你们西山羌、武都羌,则全都在无忧城四周营田放牧,撤销原本武都羌的“镇远军”军号,统编为“天保军”,归本帅节制。 总之,无忧城虽然还有西蕃南道大论论莽热以下近万蕃兵死守,但本帅和高汲公已没兴趣再与他周旋,平戎道五万蕃兵败没后,西蕃大势已去,我和汲公马上便要集合奉义、定武、义宁三军将兵主力,在来年开春雪融后,走松州到叠州的高原,直逼洮水,以取河湟。 这么说,才打消了董卧庭和高万唐的顾虑,当然韦皋还给他们打了一针“强心剂”,承诺若维州的无忧城陷落后,你们的赏格就有五十万贯,决不食言。 这下,这群杂羌和蛮族们个个都激动踊跃不已,表示我们一边耕牧,一边为韦连帅固守边境,围攻无忧城,连帅和汲公绝不会有后顾之忧。 而另外一面,高岳则在定武军营地中垒处,召见了五百名俘虏来的西蕃士卒,和五百名俘虏来的西蕃“庸”。 开口第一句话,高岳便问,“你等当中可有唐人没蕃者?” 当他的话被通译为蕃语后,这群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接着被高岳自成州传唤来的浪息曩就解释说:这群人多是高原六十一个“本部东岱”出身,世世代代为他们的头人或赞普效劳,而唐人无论是平民还是士兵被西蕃俘虏的,大多安置在新征服区里为奴。 “汲公你也不用妄自费心,依末下的见解,不如用这群俘虏,把几座州县给兵不血刃地交换来。”浪息曩建议说。 高岳笑着说不,“转换这群人的成效和意义,将更加非凡。”而后他起身,对浪息曩说,你只负责把我的话语传达给这些人听。 浪息曩便照办。 高岳首先指着足下无履、衣衫破烂的庸们说:“你等世代为奴,是也不是?将你们的头发揭开,把你们的右臂给袒露出来。” 这五百名庸们,便遵照了汲公的命令,把肮脏的头发给撩起来,或者脱下了衣衽,露出土灰色的胳膊。 果然他们的脸上,或手臂上都有黥字,这是他们身份的标识。 “本道晓得,你们在西蕃那里称作‘黑头’,册簿上叫做奴户,同样也叫作庸,从你们家族第一代为黑头,那么子子孙孙都是黑头,你们的儿女打生下来那刻起,便在脸面和胳膊上刺上字,价钱还不如一头犏牛,那些担任茹本、东本、域本、风水官、司马官、起居官的贵族们,要你们活便活,要你们死便死,你们年轻时候要在他们的家坻、牧场里劳作,老了后就像牲畜般地被他们转让给地位更低的贵族,来继续奴役你们。征战时你们不能充当军士,因而没有战马,没有武器,更没有铠甲,平时替军队构筑营垒,战时还要用命去前驱填沟壑。甚至你们当中,有些人还不是‘庸’,而叫做‘扬更’,扬更是什么?通俗说就是奴隶的奴隶。甚至有些人连扬更都不是,是什么?叫‘宁更’,就是奴隶的奴隶所驱使的奴隶,而唐人和其他种落被西蕃奴役者,则叫温末。”说着高岳竖起手指,“温末、庸、扬更、宁更,整个西蕃十有**都是你们这类人......” 听到汲公这番话后,这群庸们脸上的表情麻木,并没有受太大的震动,因为高岳也不过就是把他们的处境给客观描述出来而已。 要说庸们不反抗,彻底不仁,那也是假的,他们也经常逃亡,但被抓回来后,就得如高岳所说,被降格为扬更乃至宁更,接受更为残酷的对待。此外西蕃的赞普和大贵族们之所以积极引进佛教,也是出于麻痹下层反抗的考虑,佛教诓骗他们说,人都有来世,比如你们看波雍妃,她本不过是个贫户女儿,但却是赞普母亲的投胎转世,所以现在成为尊贵的王妃赞普母亲可以转世为贫户女儿,你们这些庸,只要能忍受现世苦痛,下辈子就能当有福的人了。 可高岳接下来的话就不同了,他直接说:“本道对你们则不同,此次平戎道中你们庸,一共被我定武义宁两军捕俘一万一千人,本道会如何安置你们?一不会杀你们,二也不会把你们送给他人继续为庸。本道要解放你们,给你们自由!” 当高岳口中的“解放”和“自由”这两个词汇出来后,莫要说在旁通译的浪息曩,就算是在场的三衙官佐们,也都目瞪口呆。 解放者,原指的是植物被枝条缠缚,被解而放之; 自由者,指的是人可“由自心而行”。 现在汲公要把这两个东西,赐给这群西蕃的庸和更们。 高岳没有空口白话,他直接说:“本道已在武州、文州等地,让本道的判官刘德室带经界司的人,打画出所有的土地田产,你们当中七千人可以去那里,这些田此后就是你们的永业,每亩地按照两税法规定缴纳租税就行,且前五年还免税;另外,还有四千人本道将你们配置到凤、兴和兴元府的棉织监司当中,这些人甚至都不用力田,只要每日将棉线给纺好,监司就按照数量发钱,聚积了钱后,你们可以依城郭而居成为‘廓坊户’,也可往西面新得的州县买田经营。总之自今而后,你们的身体是你们的,你们的酬劳是你们的,你们的子女后代,想入学就入学,想耕作就耕作,想为商贾、医师、工匠也无不可,这就是自由。” 16.文殊菩萨意 说完之后,高岳也很磅礴大气,挥手说到,“这也是文殊菩萨的旨意。顶 点 x 23 u s” 文殊菩萨现在正是“紫气东来”,千里迢迢从河东五台山降凡,然后手持利剑骑着狮子,先解放河陇地沦为温末的唐人,却也没忘记同样受苦受难的西蕃广大的更和庸们,文殊菩萨不谈来世轮回,只谈现世救难,他遣送的弥勒,便在这人世当中。 当然,你们当中如有人思念在高原东岱的家人子女,本道也绝不勉强,赐棉衣一领,放你们顺棱磨川归乡去,当然如果愿留下来为农户或廓坊户的,不但赐棉衣一领,还有布帛一段,钱五贯,另外可凭字据至兴元各州县的护国寺里无息借贷犏牛、种籽、农具,安家置业。 这五百名被召集来的庸和更们,互相间望着,接着用蕃话窃窃私语,他们不是不想留在高原的家人,只是光是一件棉衣,就算从平戎道棱磨川归去,路程也得有两千到三千里,怕是还没见到家人的面,就得倒毙在苦寒和饥饿当中。 这时一群军卒端着棉布走了过来,几位胆子大的庸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摸了摸,觉得每丝每缕都那么温暖柔软,就鼓起勇气对浪息曩询问说:“我们以后也能织这样的布,穿这样的布?从此后我和我的子孙就不用做黑头了?” 饰金戴银的浪息曩连连大声说,这个是自然的,你们不但不用当黑头,也不用再负担牛腿税,更不用每年义务给家主、头人或寺庙的田地、果园或牧场服劳役,你们在田中种植出来的粮食,酿出的酒,养大的牛羊,除去给国家一小部分“常赋”外,其余的都归你们自己所有,如在棉织监司或茶园里劳作,每日核算薪资,以后哪怕汲公的军队要出征,让你们去构筑营地搬运辎重,那也是要给钱或免除你们税的,这叫“和雇”懂不懂?更何况你们当中大部分人还懂养马养牛的手艺,如果每户能养个一匹马或两三头犏牛,送去卖这日子可就能富余起来你们还是不信的话,便看看我,看看我,说着浪息曩就摆弄着身上的金银物件。 “这汲公言语,可绝不会食言,打个比方,他就等于是咱们西蕃的五道总大论的位置,这样尊贵的人物,怎么会说谎呢?” 最终在高岳的保证,和浪息曩的游说下,五百名庸和更们绝大部分双掌合十表示愿意留在唐土,接着就在簿册上摁上自己的指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识字的,只能以指印为凭借。 高岳非常满意,他作为一名穿越者,比谁都明白,所谓西蕃帝国看似强盛的武功,便是建立在对广大奴隶残酷无偿的压榨上的,这国家的基石就是奴隶们惨死的累累白骨。按照赞普红册的数据,整个高原本部的西蕃人口,约有三百万,而可以出征的战士就有四十二万人,兵民比例达到令人瞠目结舌的一比七,光用“全民皆兵”、“全年龄服役”其实是说不通的,无他,因这数十万士兵的动员力,全依靠更多的奴隶劳作来实现的,因为西蕃律法规定,只有自由人才能从军,奴隶们要不为军队生产必需品,要不就随军提供劳役。 故而当唐遭遇安史之乱,军事上陷于低迷期时,暂时难以在正面和西蕃交锋得胜,但高岳先在兴元,韦皋先在西川,通过革新军事和税制,且采用先进的武器,区域性地挫败西蕃的攻势,接着西蕃这个表面强大的高原帝国顿时遭到了致命的阻遏对内压榨奴隶已然到了极限,原本这种极限压榨通过对外战争的胜利,还可以“回本”,还能稀释各种尖锐矛盾,但一旦对外战争惨败,随之而来的便是高楼式的迅速坍塌。 西蕃就像头鲨鱼,必须一刻不停地游动捕食,一旦被礁石卡住身躯,便会立即活活饿死; 而唐则像一头狮子,当它在某个野区惨败后,便会迁徙到另外片捕食地带去,先苟住潜藏,慢慢再度强壮起来,虽然牙齿和爪子不如曾经锋利,但还能重振昔日的雄风。 “西蕃想要再找个发育的‘野区’是不可能的,它虽暂时征服了河陇,但广大更文明更先进的汉人,根本不会回头,甘心当任它压榨的温末,现在遍布河陇的山水寨起义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样西蕃不但不能从新征服地区抽血,反倒要输血,而对本国奴隶的盘剥也快到了顶点,不可能再有新的血液产生了,先是亏空,然后就是裂痕,瞬即就是,自爆所以像西蕃这样的国度,保有胜利的时间,甚至比它取得胜利的时间还要短暂。现在赞普统治国家,虽然也仿照我唐建立起一套官制来,可骨子里还是十几个贵族大家族联合执政,赞普只能靠会盟它们来维系权力,现在军事上的惨败,政经上的窘迫,再加上宗教的内讧,使得西蕃这个年轻帝国,崛起得有多快,坠落得也就有多快,快了......以前我和韦城武说过,希望在竟儿那代能看到唐的复兴和天下太平,现在我所能确定的就是,在我这代,就能给西蕃的棺材板钉上钉子!” 接下来,高岳又对五百名西蕃的俘虏(他们都是比奴隶高一个阶层的自由民,还有少部分富裕的桂,即武士)说:本道在华亭之战后,曾在秦州渭水北原,屠杀数千战俘殆尽。 这话说得这五百人无不背脊发凉。 但高岳笑了笑,说此次本道目的不在杀生,而在于复土,所以你们的命,就有代价地还给赞普好了。 意思便是,让赞普用陇右的土地,来换你们的命。 “你们总数有两万九千,马上随本道和韦皋的大军走,给我唐军伍牵马驱车,搬输粮秣、弹药,走到兰州,如赞普下令在那里不抵抗,本道便放五千人回去,若河州、岷州也不抵抗,本道便再放五千人,若鄯州不抵抗,本道便再放一万人最后,若河西的甘州、肃州也不抵抗,本道便将剩下所有人释放掉。反之......”高岳这时细长的眼睛露出凶光来,“可别怪本道以戮代活了!” 17.苯教徒逼宫 最后,一万一千名被唐军俘虏的西蕃庸们,只有不到一百人愿意归乡。m.x23us.com 而两万九千名被俘的西蕃士兵,大部分是护持和射手身份,也即是较为贫苦的自由民,他们和庸、更比起来,更没有选择唐军“护送”着他们走,第一站就是黄河的锁钥地金城郡即兰州,如西蕃兵马敢在当地抵抗,这高摩罗和韦夜叉便会“立地太岁”,屠了他们当中五千人再说...... “其实对高摩罗和韦夜叉来说,把我们逐次屠了可能更对他们心思,毕竟他们认为我们三万人,跟着他们还要吃粮,杀一批就能减轻一部分行军的后勤压力,一路杀,杀到鄯州乃至甘州、肃州为止......”这时,西蕃的战俘心中,就像空中阴沉的雪云般沉重不堪。 分别把友军和俘虏安顿好,高岳和韦皋私下底碰头。 其实韦皋之前对城傍蕃落说的,也是障眼法。 奉义军、定武军和义宁军,根本不会从松州、叠州趋洮水,因现在正值冬季,各州冰雪深重,大军完全无法行动。 高岳和韦皋的真实意图是:从三军里各抽出两将的兵马来,骑兵、铳手和炮手全上,其余三将的士兵就在蜀都城西山营地里休整养膘。 如是三军共六将,加上配属的骑兵和炮铳,共两万五千人,稍稍迂回下:先至蜀都,而后行利州路,至凤州河池,然后再走陈仓道到凤翔,在那里巡院取得补给物资,再出陇山的安戎关,到秦、渭地界,和神策军会师,接着沙陀、吐谷浑的骑兵在北翼沿黄河游走,而先前高岳遣送去叠州、宕州的野诗良弼、司波大野的保义军羌骑则在洮水地带游走,高岳、韦皋和神策军则居中,沿兰州往西,一路挟西蕃战俘平推! 当六个将的兵马,开始离开无忧城,浩浩荡荡地往西山而去时,被韦皋安置下来的羌蛮各蕃落,得到唐家的信牒和官帽,无不踊跃地构筑长围工事,且放牧自己的牛羊,圈占无忧城四面的草野,还有的遣送族人,去翼州和松州肥美的草地那里预先去“占位置”,即便那里现在还是大雪满山。 而自愿回去的庸,有一位相貌壮勇者,名叫许布岱则的,是西蕃约茹地区的人,因思念家中的老母和妻儿,不愿将其舍弃,便自甘行近三千里路而归。 高岳挺赞赏他的勇气和孝心,除去给他棉衣两领外,又送驴一匹,青稞面十克(二百八十斤),这许布岱则将二百斤负在驴子身上,自己背着剩下的青稞面,对高岳俯身拜倒,连连叩首,称他为活菩萨,接着就拄着粗木杖,拉着驴子,头也不回地往棱磨川方向,归蕃地去了。 论莽热灰心丧气,满目血丝,趴在城堞上,看着整个城池四下,沿着沱水,全是围困自己的唐家城傍蕃落,而这些武都羌、西山羌,本来都是被他们驱赶当先锋炮灰的,不由得慨叹局势的天翻地覆,再加上先前韦皋给他送来信件,告诫他要懂得“箕子去殷”的道理,尽早认清楚大势,将无忧城献出,不但麾下近万将士都有活路,且自己也能得到唐家皇帝的对等恩赐以你南道大论身份,最起码在长安城有甲第一区,搞个二品的武官头衔,以后还能在节庆时入宫为圣主和诸位大臣们歌舞助兴一番,岂不妙哉? “这赞普,到底在想什么,还能不能来救无忧城了!”论莽热这时痛苦万分地将手举起,狠狠拧着自己眉毛交会的皱纹处。 其实红山宫殿处,赞普也没闲着,他丧魂落魄地倒在宠爱的波雍妃膝盖上,以此为枕。 平戎道数万雄兵的败没,更有上万人在溃散的途中死掉、失踪,已传到他的双耳中,当时赞普就嚎啕大哭,居然不顾侍卫近臣们的阻拦,用脑袋撞击起宫殿的柱子,喊到:“蔡邦.芒措,你把军队给本雍仲还来!本雍仲要召集大小整事,断蔡邦.芒措的罪!” 现在整个高原,由当年松赞干布亲自划定的十八个邦域,几乎无家门口不竖黑色告丧的玛尼旗的,且战死者的尸体都留在蓬婆雪山那边,离家有几千里之遥,家家户户只能找苯教的巫师们,来举办“呼灵”和“焚尸”的仪轨,希望能给战死者一个告慰。 而苯教巫师趁机大肆传播流言,说自从赤松德赞登上赞普的位子后,从那天竺鬼地引入邪恶的佛教来,将大蕃的山川神灵镇压在桑耶寺的黑塔下,我们便再也没有神灵的庇护,所以对唐兵才屡战屡败。 民间的苯教企图卷土重来,宫廷内也没消停。 那蔡邦.芒措知道赞普想要惩处他的罪,索性不退反进,他到了逻些城,就会集了大批敌视佛教,企图复兴苯教的臣僚,还有蔡邦王后等,包括苯教服务于宫廷的大批“铎阐布”、“桑门本波师”们,现在就密密麻麻站在宫殿中,于赞普的宝座前,口径非常统一,“红山先前遭受雷电劈击,各塘各苑在秋季又遭受洪水,包括此次出师惨败,都是因赞普崇信佛教所致。请赞普在整个高原境域内灭佛。” 波雍妃对着这次几乎等于逼宫的场面,脸色不由得惨白。 赞普也有些缺乏反驳的力气,他只是指责立在人群里的内大论蔡邦.芒措说到:“说起这次的惨败,难道不是你身为统帅,指挥无方,又轻信尚绮心儿的撺掇才导致的嘛,本雍仲无论如何,都要先治你的罪过。” 可蔡邦.芒措却很狡诈,矢口咬定,出师覆没乃是国家崇信佛教导致的,哪怕赞普要治我的罪,那也得将所有天竺和汉印的佛教僧侣给驱逐出去才是。 “混账,可恶......”赞普身心俱疲,咬牙切齿。 这时苯教头子,也是宫廷的御前本波师,来自象雄地区的香日乌勒,脸色阴沉地警告赞普说,若赞普不听从他们的建议,执意要继续笃信佛教,并降罪于内大论的话,那他此后便不会再在大会盟当中主持仪式,也不会再替赞普占星、诅咒和祈祷丰收和胜利。 赞普的手紧紧抓住坐下的毯子,他深知现在已经处在撕破脸的边缘,他倒是不怕香日乌勒不占星不诅咒,但他很害怕这位不主持大会盟。 18.蔡邦得印除 因为赞普和大贵族的会盟,必须要有苯教宗师们在场,才算正规大会盟如不杀生祭祀,贵族们便认为缺乏神圣性;可若杀生祭祀,佛教僧侣又不愿意做,只能让苯教宗师来执刀。 这就是赞普离不开苯教的地方,毕竟他对高原的统治,现在还是得倚靠贵族,一旦贵族内有地动山摇,那么整个帝国便是摇摇欲坠。 于是赞普只能摇摇手,低声说:本雍仲现在愿意下达法令,认可国内能同时存在两种宗教,两种宗教都可以信奉,且不能互相伤害。 “希望赞普能许可我,住在桑耶寺当中。”香日乌勒见赞普退让,便提出了第一个请求。 赞普眼神空洞,无奈地答应下来。 “希望赞普能允许本波师们研习新的经典,并且能为赞普修建一座陵墓。”这是香日乌勒的第二个请求。 其实所谓新的经典,就是苯教偷偷抄袭佛教的典籍,加以改头换面,然后冒充为自己的东西;而赞普这时已发愿,死后葬入到桑耶寺为自己建造的佛塔里,葬礼也按照佛教形式来办,这时香日乌勒要为赞普修陵墓,实际便是逼迫赞普死后要按苯教仪轨来下葬。 对此赞普也只能点点头。 “最后希望赞普能回复苯教宗徒的身份,不要把他们再放在征税的名册里。” 先前,历次佛教(有的是嫁来的唐朝公主带来的,有的是从天竺地区传来的)进入高原时,都曾和苯教爆发激烈斗争,在赤松德赞主政时期,苯教遭到惨败,崇苯反佛的大臣玛祥.仲巴杰被活埋,苯教徒们要么被勒令信佛,要么被流放,其余的统统被打回百姓身份,统一为赞普纳税。 现在是香日乌勒反攻倒算的时候了。 最终,御前本波师香日乌勒的三个要求无不被应允,苯教的反击初步取得胜利。 而对蔡邦.芒措,赞普也无法惩处,他只能叫身边的近臣取来了份“流动木简”,先在上面写上蔡邦.芒措和尚绮心儿在先前平戎城道的大战中的失责罪过,然后却亲手在木简末尾加盖了“善良之印”,一旦加盖这种印章,便表示赞普赦免了犯罪者,这是西蕃贵族们的特权,也叫作“印除”。 得到印除的蔡邦.芒措得意非凡,接着就十分满足地和众人退下,是扬长而去。 感到更深挫败的赞普,此刻只能深深地将脑袋埋下来,而波雍妃在他的旁侧哭泣了起来。 随后几位财务官将红册、白册和黄册依次摆在赞普的眼前。 红册是高原本部的丁口和田赋统计,白册是附庸如象雄、青海的统计数据,黄册则是后来征服的河陇汉地的统计数据。 其中赞普只看了红册,这红册和他大会盟时相比已完全不同,这次西蕃可当兵的精壮丁口损失非常大,五个本部茹本几乎损失了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多的桂,从军的庸、更死亡被俘的更是不计其数,其中的纸面上到处都是勾涂的笔迹,赞普的嘴角哆嗦着,接着很颓丧地对财务官说到:“死了这么多人,田产如何办?” 财务官小心谨慎地回答说,必须尽快重新划分田界,不然战死的人名下的田会无人耕作,很快就会荒芜的,来年收取的田赋便会锐减。 “这次本雍仲准备把无主的田地,重点分配给原本产业寡微的平民们。”赞普如今也有意急切要振兴平民的力量。 另外他对财务官吩咐说,重新组建本雍仲的禁军,这次不需要那么多人,禁军武士也不需要护持、射手和庸们来支持,本雍仲要仿效唐家高岳的经验,让禁军脱离东岱,只在本雍仲的宫殿边侧驻屯、操练,另外要尽快学习新锐的火器,马上大蕃也要组建一支新军,来支撑住局面。 “不过,这些事不需要本雍仲亲自操办了......把莲花师和牟尼,从桑耶寺里唤来吧,本雍仲要兑现战前的诺言,把赞普的位子禅让给牟尼。” 这下波雍妃痛哭起来,她楚楚可怜,伏在赞普的靴子前,说伟大的天神赞普,为何要舍弃你的子民。 赞普低声对她说,不要过分担心,本雍仲自十八岁开始诛杀叛臣继位,这辈子什么风浪没有见识过,而今禅位也是以退为进,将来本雍仲是绝对不会放过蔡邦和尚绮心儿的。 其后老谋深算的赞普,果然宣布禅位,他把牟尼从寺庙里喊来,语重心长对牟尼说: “本雍仲这辈子只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对内确立了真智五木简、三审判木简和流动木简这些律法,加强了高原的秩序;第二件事是对外攻占了河陇汉地,对南面也征服过泥婆罗国,把大蕃的疆域扩展到极盛;第三件事,便是大兴佛教,建起僧侣供养制,让大蕃的国土安乐吉祥。还有,比如细化了告身制,要求贵族增强道德修养,确立了边境德论(类似唐节度使)制等,但和前三件事比起来小了些,很惭愧,就做了这些微不足道的贡献,不过这也确实给你相当的压力,再加上如今唐蕃战事绵延,国内丁口减员严重,也是非常棘手的。你在接过赞普的位子后,本雍仲的三件事不能丢弃,另外如果遇到什么事难以定夺,可以来问本雍仲,也可以咨询莲花师。” 牟尼实在是不清楚,他原本在桑耶寺修行密宗佛法好好的,怎么就要接过父亲的位子了。 但他很清楚的是,当今的西蕃风雨飘摇,是要实行种种决断的时刻了。 当赤松德赞和妃子们进入到虎之苑和鹿之苑隐居后,牟尼便继位了,他还未被上尊号,便暂且被臣下称为“牟尼赞普”。 牟尼在和老师莲花生进行商议后,决心当机立断,先做以下几件事: 首先,尽快和唐家议和,消弭战事,因西蕃没有更多的血可以流失,哪怕为此丢弃外围的领土也在所不惜; 其次,全力把近三万俘虏赎回,并重新于高原划分田产,恢复产业为上,并重新思索对庸、扬更、宁更和温末的身份划分,牟尼希望解放奴隶,且抚恤平民,来缓和而今越来越尖锐的矛盾; 还有,尽快推行高原的密宗、汉地的禅宗,还有苯教间的和解共存政策,把愈演愈烈的冲突给稳定下来。 19.莲花圆光法 在咨询了父亲,得到赞同后,牟尼又去拜谒了母亲,即蔡邦王后,又很礼貌地征询她的意见。 “想要让佛苯共存,牟尼你这种想法简直太好了。”蔡邦王后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不过如何共存呢?除去让御前本波师入住桑耶寺外,还可以把你的弟弟牟汝,那个可怜的被流放的牟汝,从北面风雪肆虐的鬼域流放地给赦免归来,给他一份加盖善良之印的木简吧,你现在是堂堂赞普,母亲相信你能做好这件事。” 原来这蔡邦王后见苯教势力之前得逞,自己夫君赞普也黯然禅位,便愈发猖狂,这就是等于在胁迫自己儿子牟尼,把那个随意杀死尚结赞次子,并烧死大乘和尚,毁坏鄯州禅寺的弟弟牟汝,从流放地给赦免回来。 只要牟汝得归,蔡邦王后便准备立即让其执掌军权,伺机篡位,然后真的要在全高原地界执行灭佛计划,灭绝自己的仇敌,并将蔡邦家族的权势推向至高点。 至于西蕃经过这番折腾后,在唐家反攻锋芒下还能保存多少领土,压根就不是这位女人所关心的。 面对母亲咄咄逼人的请求,很孝顺的牟尼赞普便说,我即刻去筹办此事。 不久,在红山的译场处,牟尼赞普先找到师父莲花生,因为牟尼不傻。 莲花生听完后,望着远处冬末依旧积雪的陂塘,和赞普且行且议,叹口气说:“如果将牟汝从流放地无罪召回,只会更加重这片土地的动荡,不如让我来主持密宗和苯教间的和解。” “如何做?”牟尼询问老师。 莲花生好像陷于了对往事的回忆,他说当初我来到高原时,你父亲曾组织和尚和本波师间的大争论,并且是立下赌注的,哪一方能在辩论里取胜,便成为西蕃的国教,而失败方则要接受毁灭的命运。最终苯教虽一败涂地,但你父亲是个拥有智慧的人物,他认为彻底灭掉苯教不是件明智举动,所以才允许部分本波师继续服务宫廷和会盟,而其他不甘心失败的本波师,则化为“夜叉”,或者在夜晚毁掉纵火新建成的佛寺,或者聚集在这国家北面和东面的流放地继续作祟,蔡邦和牟汝都得到他们在幕后的大力支持。 “不过要解决好这件事,也并非是那么困难。” 结果到了第二日,金碧辉煌的桑耶寺中,莲花生亲自让门徒从黑色的寺塔里,将原本镇压于下的苯教经卷重新取出来,毕恭毕敬地交到御前本波师香日乌勒的手中。 “这是释迦牟尼佛承认自己的失败吗?”香日乌勒趾高气扬。 莲花生微微一笑,说释迦牟尼佛本来就已经超脱了轮回,何来什么胜负之说,现在把经卷还给尊师,没别的原因,是因为整个大蕃地的诸多山神、水神、女神、烟火神、乡神、柴神,都已接受我佛的教化,皈依为菩萨了。 自此,苯教和佛教就融合会同了。 “你!”香日乌勒又急又怒。 可莲花生却微笑依旧,他当场对着众僧侣和本波师宣布,马上就在寺中施行“圆光法”,让苯教各种神灵都附身在人体上,我再代表佛陀,将他们全都收编为我佛的守护神。 “绝,绝不可以这样做!”香日乌勒当真气急败坏。 然则他想阻止也已经晚了,已安排妥当的莲花生,便在桑耶寺中举办了降神仪式,据在场观看的僧侣们事后说,整座寺庙都被神圣的光芒笼罩住,莲花生挑选了十位出身高贵,父母和祖父母全都健康在世的男孩,随即让四大天王降神在他们的身上,使出“圆光法”然后整个大蕃之地的各种神灵和魔鬼,包括十二丹玛女神,雪山之神,大河之神,还有形形色色的龙,还有阻碍修行的摩罗、夜叉,统统飞到了桑耶寺中来,接着莲花生手持金刚杵,对它们进行了威猛的慑服,这群神灵魔鬼全都丧失了法力,变为了人形,并且起誓从此以后要护卫佛法。 很快,整个逻些地区的人都说,莲花师真正征服了蕃地的神灵,此后卫护佛法,便是卫护国家。 原本香日乌勒企图驱逐密宗佛教,这下倒好,整个苯教神灵系统全被莲花生区区一场装神弄鬼的“圆光法事”尽数收编,当真是损兵折将,气得他是七窍生烟,便潜心下来,开始寻思破解的方法。 此时觉得局势稍微稳定下来的牟尼赞普,在得到父亲首肯后,便委任韦.赞诺和娘.夏弥两位大臣为遣唐使,再次往渭州地区进发,希望能化解唐蕃间的战事。 在两位西蕃大臣上路时,已是来年开春时节,高岳、韦皋、刘海宾、邢君牙、西门粲的大军近四万,又夹带着近三万的西蕃战俘,是旌旗蔽日,车马并行,一路疾行,出了陇山的安戎关,便过秦州、渭州,又自渭源入所谓的狄道,进逼到了黄河要冲名城兰州。 兰州,在当时并非是大州郡所在,但因其西有金城关,东南有皋兰山,且是连接陇右、河西和原会三处的大河渡口所在,故而军事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在当地驻屯的,尚有西蕃东道的兵马三千。 而高岳和韦皋在考察了斥候的报告,和贾耽的兵志地图后,便把全军拉到距离兰州城南不到百里的狄道白石山下寨,此白石山四周地势开阔,且山上有一大泉名为“梁泉”,泉水四面榆树茂盛繁密,唐军便驱使西蕃的战俘们大举砍伐,竖起木栅和烽燧,四面结为营砦,烽火守望不绝。 而后高岳说到做到,派遣了明怀义领着两个营,一千五百名铁骑,出狄道外辽远的旷野,押着五千名西蕃俘虏,这群俘虏铠甲武器早被剥夺,双手双足都用羁马绳捆住,一串连着一串,被唐骑们呐喊着,用马槊捅着,或用马鞭抽打,沉默又惊惧地走了近百里的路,来到金城关的山下处。 以前西蕃最擅长的,便是驱赶俘虏的唐兵、唐人来攻城,现在反过来,轮到他们自己了。 金城关高原上的城寨,背依着金黄色的大河,驻屯的蕃兵大约只一千,却看到下面原野上,足足站了五千名己方的俘虏,脚步扬起的灰尘后,立着一两千名唐军的骑兵。 明怀义扬起马鞭,指着山上,用蕃语直接说,一个时辰内交出金城关,否则直接在此,先屠戮一千名战俘。 20.兵临金城郡 金城关城寨当中的蕃兵,已不能称之为精锐了,西蕃军制本部包含禁军在内的六十一东岱是第一梯队的,而后便是各道边军,即西蕃的移民组成的野战队伍,而城寨兵属于“守备队”性质,大多由西蕃部分财产寡微的牧人自由民,外加些拼凑招募来的他族温末组成。x23us.com 于是金城关城寨看着其下被押着的五千俘虏,不敢自专,更不敢出战迎击唐军,只能点燃告急的烽火,往不远处的州城告急。 一个时辰过去了,在后督押的明怀义失去耐性,“阿爹说超时便杀,军法如山,那就得杀!” 号角声震起,当即数百名铁甲唐骑就纵出阵来,其中一队直接从战俘队伍里纵贯过去,将其割裂开来,西蕃的俘虏都是二十人被拴在一条长羁马绳处的,当即便有四五十队人,被纵辔的唐骑野蛮冲撞,一条绳子拴系起来的,其中某位被撞倒,其余人也纷纷颠仆倒地,蕃人坚忍不拔,即便如此也绝少有人哭嚎求饶的。 接着唐军的骑兵便扬蹄狠狠践踏,踩得到处都是肉绽骨裂之声,随即就用马槊捅刺,铁锏或连枷甩打,顿时血雾四溅,这被分出的千余俘虏,短短一炷香内,或被踩死,或被刺死,或被钢铁钝器活活打碎天灵盖而死,他们血肉模糊的尸体还保持着成串成串的姿态,互相纠缠抱在一起,说不出的凄惨和恐怖。 这画面,当场就把金城关守兵们给看得魂飞魄散,两股战战。 许多人都围在城防使的面前,哀求他尽快拿定主意,是降服,还是逃跑,而城防使也六神无主,他说这得要东道大论定夺。 “我们在东道,早就听说高摩罗杀人不眨眼,更何况而今哪里还有能扛得住他兵锋的精锐呢!早在华亭之战里死伤过半,其他的都窝在鄯州城中,连赞普的精锐都败没在平戎城道里,依我看还是早点开城寨投降,或许还有生机,不然这瞬间被杀死的千余俘虏就是金城关马上的结局。” “不准动摇军心!”城防使厉声大喝,当即要拔刃处决鼓噪者。 而此刻,震天的鼓声当中:高岳、韦皋领奉义、定武、义宁三军的强盛阵容,已从狄道方向席卷而至,远处望去,唐军步骑无不甲胄精耀,旌旗严整,一辆辆车上搭载着亮晶晶的铜炮还有火箭溜,蕃兵望之无不丧胆。 出兵前在白石山上,高岳手持贾耽的兵志地图,登高处和韦皋四面指画参详:“城武,这兰州地势有三分,南为狄道,中为五泉,北为广武。狄道乃勾连渭水、罕(河州)之地,乃河湟东南门户所在;五泉为兰州理所所在,北靠大河,南抱群山,当黄河渡津,为陇右和河西的锁钥,可谓金城一关,横绝大河,为河湟东门所在;而广武北界琵琶山和乌城守捉,又顺乌逆水与凉州姑臧相连。此地正是兵书所言的必争之地,只要夺取兰州,便可入河湟,封闭西蕃出入之地;也可入河西甘、凉,继续光复唐土。” 于是高岳便让刘海宾的神策威戎军,即原本的安西北庭行营,自康狼山道往西攻拨河州、洮州、保塞州;邢君牙的神策宣威军,出狄道西北,入乌逆水、金城关间的马蹄谷,控扼黄河河口,构筑营砦,以防备尚绮心儿援军自鄯州而来;而又号令,野诗良弼、司波大野的保义军,越洮水来与己方会师;至于沙陀、吐谷浑的万骑人马,也从会州的会宁,沿黄河南岸猛进,包夹兰州五泉的东侧。 还有整个成、秦、叠、宕、渭的雄祁蕃汉义军,也有万余人跟随在大军之后,负责保障粮道,辅助阵势。 此外,西门粲还让驻屯在盐州的神策决胜军出动一万人,作为后继,出木峡关,也经会州之地,往兰州赶来。 而自己和韦皋的兵马,则进兰州西的金城关,准备攻城。 遇到前来报告的明怀义和米原,高岳的命令很简练:“既然杀一千战俘彼方还不投降,那么接下来,把其他俘虏分为四队,居前分路攻兰州城南各山。” 很快,兰州南面各山峰上,是烟火大作,各个蕃兵城寨无不告急,他们自高往下望去,但见漫山都是被绳索捆绑,押着往前涌动的己方战俘,唐军士卒则手持火铳、镗耙,密密地紧随其后当各处守兵举起弓箭和投石时,第一个要射杀的目标,就是自己人。 狼烟烽火里,鄯城(原唐设置的河源军所在)内的尚绮心儿,哪里还敢出动援军去救什么兰州? 他只是脸色苍白地来回踱着,要知道兰州守兵只有三千而已,彼处陷落的话,往西北走到鄯州四百里,往西南走至河州是三百里而已,骑兵可以说转忽即至,自己手中这一万多兵马,如何是各路如狼似虎的唐军敌手? 更何况,凉州地区的尚结赞、马重英,怕是也仇恨满满、蓄势待发,准备出兵来和自己厮杀呢! “告诉兰州的守兵,能守则守,不能守便投大河殉国罢......”尚绮心儿没有把话说得那么绝对,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实在不行,也可以投降唐军,反正在这面全部算你们“殉国”便是。 “把鄯城的谷仓,还有土楼山上的子城固守好,另外所有兵马全都丢弃宫堡,随我撤退到州西南的石堡城里去,那里为绝险地,保住那里,便能保住青海的门户,也能保住大蕃的命脉高原,如此可报答赞普的恩情了!”尚绮心儿是慷慨激昂。 当麾下笼官问他,既然要丢弃鄯城去石堡城,那为何还要把住谷仓和子城干什么? 尚绮心儿答复得很诡异,只说毕竟我们大蕃来过河陇地,临走也不要焚毁谷仓,给当地汉人留一条生路,将来也好与唐家见面不是? 原来这尚绮心儿已经把各方面都考虑周全了。 其实暗地里,尚绮心儿已指使一名心腹笼官叫猎拓迷的,往兰州这里赶,来见高岳和韦皋,商议东道单独和唐家停火的事。 至于唐军手中的近三万俘虏,坦白说尚绮心儿并不是很关心他们的命运,因为这群俘虏大多是高原本部的,和他的势力底盘无关。 1.雄祁军杀俘 贺兰山便是戎疆,此去萧关路几荒。顶 点 x 23 u s 无限城池非汉界,几多人物在胡乡。 诸侯持节望吾土,男子生身负我唐。 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 唐顾非熊《出塞即事》 两日后,当猎拓迷骑着马,来到兰州西的湟水河口时,就见到几名举着火把的唐军轻骑兵,正在草甸处四面纵火点燃,远处几座山水寨里也是鼓声喧天,他害怕极了,晓得兰州是凶多吉少,恐已被唐军攻陷,可自己毕竟身肩着大论的交涉使命,便硬着头皮继续往东走,直到遇到唐军的斥候队,将自己捕拿住为止。 猎拓迷猜得无错,兰州五泉城已投降了,它根本被押着俘虏往上攻击的唐军给弄得崩溃了。 金城关最先崩盘,里面的守兵见战局无望,便私下打开寨门奔逃,或下山投降,城防使遏制不了,便要杀人以立威,可却被愤怒的守兵蜂拥而上杀死,割下脑袋,送到唐军营地里。 接着皋兰山处的数支驻防蕃兵,也依次投降。 最终州城五泉,也打开了城门,降服了。 高岳登上金城关,往下望着雄浑的黄河和落日,慷慨良多,然后他就传令:“本道言出必行,被选出的五千战俘,已被屠戮一千,剩下的四千,外带兰州守兵投降的三千,统统放掉,让他们往西去鄯州告诉尚绮心儿,本道马上去鄯州,再看他的定夺!” 可怜这七千俘虏,刚刚庆幸自己免于唐军的屠刀,可转眼间又被驱赶出营地,踏上了通往鄯州的漠漠郊野,他们在惊惶下还未走出三十里,不但饥肠辘辘,且四散在外的雄祁军义兵追上来,这群人里尤其是汉人温末出身的,在河陇之地被奴役压迫数十年,尤其仇恨西蕃,而今将怒火统统发泄在这群被遣返的俘虏上: “温末来杀我们了!”凄厉的喊声在湟水的草野里响起。 原本被唐军骑兵杀戮,他们还能保存最后的尊严,可如今漫野打着鼙鼓冲来的,全是昔日被他们目为卑贱的温末们,他们彻底崩溃了,赤手空拳着,在初春齐腰深的草丛里徒劳地奔跑着。 雄祁军各路人马则势如泉涌,无不血红着双眼,当先的就是仇池山城寨使郝,这位尚不知自己妻儿在鄯州的死活,更想起曾在华亭城下遭蕃子驱赶虐杀的仇恨,脸上的疤痕都在愤怒中扭曲起来,咆哮着“杀蕃子!” 很快“杀蕃子”的怒吼此起彼伏,裹着赤红色头巾的雄祁义兵,像一团团燃烧飞动的火焰,甚至里面还有许多投身的西蕃庸更们,无不咬牙切齿,手里紧紧握着各色武器:刺矛、梭镖、连枷、三齿镗耙,“尽杀蕃子!”最先的一支锋利梭镖,扑腾刺入了名投降蕃兵的后背,对方惨叫着倒下了。 而后便是一个又一个俘虏,被追上,被刺中打中,倒下后就被狠狠地补刀补枪,灰蒙蒙的人群倒下一片又一片,血迹沾满了湟水边的苇草,暮色里是惨淡无比,还活着的则连跑带爬,绝境下涌入到湟水的河畔,雄祁兵们则也四面围堵截杀,活着的死掉的,统统跌倒入湟水当中,无数尸体从河流里,夹杂着尚未融化的碎冰漂浮起来...... 而后当地数座新加入唐军旗帜下的山水寨义兵,还有当地的汉人百姓,也提着武器冲下山来,加入到这场大屠杀当中。 其中最惨的是鄯州临洮处的一名笼官,倒霉赶到兰州来参与防务,而今被郝擒住,郝是认得他的,劈手便抓住他后背,拔出横刀来厉声喝问自己妻儿何在! 那笼官破口大骂说,你不是当初被驱赶的汉儿军吗?你们在华亭城下填了沟壑,你们妻儿全都被送入田庄、家坻里日夜劳作,怕早就化为白骨了。 “直娘贼!”郝怒目圆睁,直接把这笼官扔翻在地,一横刀对着心窝子扎下去,血顺着刀刃和刀身爆裂炸出,对方顿时七窍迸出血来毙命可郝犹不解恨,低声怒吼着将其头颅砍下,而后又开膛破肚,将其内脏生吃个干干净净! 七千蕃兵俘虏,一夜晚间被雄祁和其他山水寨义兵们屠去十之**,仅有一些命大的,混着尸体游过湟水,躲入河州边界的积石山中去了。 “简直是胡作非为。”当金城关帐幕里的高岳,听说雄祁军杀俘,甚至还发生了生吃蕃子的行为后,惊愕无比,接着就拍着案板,是怒发冲冠。 在场的僚佐和三衙们,无不敛声肃气,不敢应答。 只有旁侧的神策中尉西门粲不疾不徐,起身说:“那个仇池山城寨使郝居然生吃了名蕃子?” 其下站着的数名士兵抱拳说是。 “奇哉,奇哉,马上向大明宫圣主呈报此事。”西门粲居然要把郝当作个典型来树立。 “十二郎,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就不要再提及,恐惊吓了圣主。”高岳便想阻止。 “唉,圣主驾驭天下君临万邦,岂能因为这种事而惊倒?三兄你是多虑了。” 正在说话间,便又有传令来,称东道大论尚绮心儿有密使至。 很快,猎拓迷拜伏在高岳、韦皋和西门粲的前面,“大论有言成、秦、渭、会、叠、宕、兰各州任韦、高二位连帅取,只求保鄯、河、廓、洮四州即可。另外大论愿与二位结为兄弟,保唐军侧翼,使二位连帅再取河西的甘、凉、肃、瓜各州。” 高岳哑然失笑,将地图排在猎拓迷的眼前,“成、秦、渭、会、叠、宕、兰已尽入我唐囊中,岂有尚绮心儿再以此数州讨价的道理?本道先前说过,让尚绮心儿在河湟待我,如果其敢在洮水或湟水地界与我一战,那便堂堂正正来战,如果不敢,还是尽早弃土,遁入山险为好。” 这时猎拓迷般直截了当说:如二帅想要鄯、河、洮、廓四州也可,但不希望是从大论手里丢的。 “哦,这是什么道理?” “马上赞普谈和罢战的使节便至,请二帅从赞普使节那里索求四州。” “如果赞普的使节不同意呢?” 猎拓迷的脸上顿时浮出谄媚来,他代表尚绮心儿对高岳、韦皋保证:“大论已离鄯城去了铁刃山石堡城,走时不敢伤害当地唐人半分毫毛,所以就算赞普使节不允,二帅也可长驱四百里,尽取这数州地,责任也只在赞普肩上,便不在大论身上。” 听到这里,高岳不由得在心中慨叹: 尚绮心儿啊尚绮心儿,我可舍不得让你死,你一日不死,西蕃垮得便快一日! 2.西域一锅粥 于是高岳和韦皋、西门粲交换了下眼色,便答允了猎拓迷的想法,“马上唐军中路便暂且驻屯于五泉城郭处,随即大批军粮将从丰安军城处,逆大河而用舟船运载至此,所以正告你家大论,切莫认为我唐兵锋已是强弩之末,请他尽快退兵至鄯州西南界处为好,不准对我唐行军有任何阻碍。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下猎拓迷是千恩万谢,叩首而去。 结果这位前脚刚走,韦皋便说:“可以暂且不越鄯州界,然则河西的尚结赞、马重英岂可不敲打?” 高岳便大笑说知我者城武也:“三日后,奉义军便沿乌逆水北进,占据广武县,至琵琶山处连营,看凉州那边如何说。” 随即,入夜前高岳和韦皋巡营时,发觉剩下的两万多西蕃战俘,都按照原本各东岱各曹的规制,齐齐整整地抱膝坐好,井然有序,自从听说被遣返归去的同伴,刚出兰州城就在湟水下游被雄祁军屠得干干净净,他们个个都噤若寒蝉,深知而今最好是老老实实跟着唐家兴元和西川的正规军走,因为正规军除去在攻城不果时会按照高汲公当初的方案,很抱歉地将他们“科学屠戮”外,其他时候也不会打骂或虐杀他们可一旦离了唐家正规军的营地,外围的那群雄祁山水寨义兵,杀起他们来,那绝对是个狠。 日头在黄河中浮起来后,奉义军两个将,共七千多步兵往广武县开拔,有五千俘虏被点出,战战兢兢地跟着这支队伍,替唐军驱赶牛马,背负辎重,或推动车轮。 正准备出发间,几名斥候急匆匆打着鞭子,穿入到营垒辕门处,跳下来自报身份,而后至中垒帐幕前,向高岳、韦皋报告了最新的军情: “回鹘右杀大相颉干伽斯,和我唐北庭都护的军队,准备越豹文山进攻河西甘州,却被尚结赞和马重英打得惨败。” “什么!”高岳眉头一凛,然后他非常关切地询问,北庭唐兵损失几何? 得到的回答是:北庭兵在拉起沙陀等兵队后,也才有两千人,原本的都护李元忠已薨,便由副使杨袭古和安西北庭宣慰使俱文珍统率,尾随颉干伽斯的回鹘大军取道伊州,准备策应唐军主力在河陇的军事活动,可颉干伽斯骄横贪功,在随行的摩尼祭司所谓占卜的撺掇下,丢下北庭步卒急进。 结果在豹文山南的百帐守捉处,遇到了西蕃小股骑兵,颉干伽斯冒进急追,于缺水的瀚海里被尚结赞和马重英随后出现的大军包抄攻击,颉干伽斯惨败而逃,回鹘兵被杀者数千,人马尸体僵仆数十里。 而杨袭古和俱文珍见态势不对,便急忙退回伊州去,暂且没有蒙受大的损失。 这已是去年隆冬时的事了,回鹘败绩后,俱文珍便遣三名心腹,走回鹘路,迂回到了这里来,时隔两三月,才把消息传递到高岳这里。 韦皋没好气地说:“曾闻回鹘铁骑骠善斗,故而圣主才降嫁德阳公主于彼武义可汗,可谁想今日得见,居然如此孱弱。” 高岳也摇着头:“原本还指望回鹘能协助我唐平复北路,现在看来,过于乐观,这什么颉干伽斯,有什么用?连尚结赞都打不过(摊手)。”然后他又对其他人说:“回鹘的胡商现在多行灵武至泾原的水路来贩卖生意,其国内情况本道从他们口中也略知些,回鹘可汗现在骄奢淫逸,又迫害那摩尼教徒,洗劫九姓胡商,左右杀的臣属蕃落,如室韦等都不堪其盘剥,或叛或走,故而这回鹘势力实则已大衰了。” 前来报信的人也赞同高岳的分析,便额外提及:听说有西蕃的密使先前入葛逻禄和白服突厥,挑唆其连军更北处的黠戛斯,共击回鹘,传闻黠戛斯的阿热可汗,已在青山下大料集了所有的男丁,倾国而出,要攻回鹘王庭了! 听到这,高岳沉吟下,然后说:“打,打得越乱越好,各派都来打,且要大打出手,而不是小打小闹,这样我唐天可汗居中仲裁,是兵不血刃。” 接着高岳的语气非常坚定:大军前进河湟、河西的方针,绝不动摇。 至于各方面来的使节,就让我留营在兰州应付。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西门粲护神策威戎、宣威两军,继续如火如荼地攻略河、洮地区,并和野诗良弼的保义军会合;而韦皋的奉义军也前进到凉州东南的姑臧处,并在琵琶山处柱脚。 凉州地界,刚刚对回鹘取得大捷的尚结赞,踌躇满志,公然在城内对牟迪王子炫耀:“回鹘,北地小国耳,若我军再趁胜而进,越浮图川,至其王庭不过十日行程,若非听闻唐军夺取兰州,进逼到河西来,何须回师?此刻必已斩武义可汗首级,悬在凉州城门处了。” 然则尚结赞还没说完,就得到奉义军已到凉州东南边界的消息,顿时被惊得说不出来话语。 随后牟迪王子、尚结赞、马重英、娘.定埃增,还有个“行者参谋”袁同直便聚集起来,商讨该如何应付。 袁同直一来迫切想立功归唐,二来也感念牟迪王子曾在马重英剑下救过他的命,便献出个方案来: “莫如与高岳议和罢战。” 马重英冷哼声。 这声惊得袁同直背脊发毛,可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高岳不过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功勋和州县,而蔡邦、尚绮心儿则想要我们的身家性命,而今之计,索性立牟迪王子为赞普。 “什么!”尚结赞和马重英无不且惊且怒。 “先立牟迪为赞普,统合北道将士和禅寺的力量,只要能得到高岳的首肯即能得到唐家天子的册封,然后便可名正言顺杀回高原,剪除奸臣,夺取正位。” 堂堂赞普,居然要唐天子的册封,是不是太凄惨了。 然而袁同直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现在老赞普禅位,那牟尼在逻些是赞普,我牟迪在凉州也能为赞普,这情况下谁能先得唐天子的册封,谁就占据先机。况且,原本便是唐家为舅,西蕃为甥,甥得到阿舅的册封和帮忙,何辱之有呢?” 向来秉承大蕃主义的尚结赞和马重英无不大怒,当即便拔出剑来,说袁同直要卖甘凉求荣,便要当场杀了他。 3.定埃增成行 “本僧愿替牟迪王子成行,去和那唐朝汲公言和,并求唐天子的册封!”就在尚结赞要挥剑杀袁同直时,始终默不作声的娘.定埃增主动请缨说。顶 点 x 23 u s 接着娘.定埃增环视四周,朗声说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必须当机立断,不可拖宕迟疑,若二位大论要杀人的话,若本僧此去有辱使命后,再杀我不迟。 这话说得尚结赞和马重英万念俱灰,把剑当啷声,狠狠投掷在地上,伏地大哭,说我大蕃为何变得如此惨状? 娘.定埃增便排出数项议和条件: 一、向高岳乞求,暂且留凉州为牟迪王子的家坻牧场,而将甘、肃和瓜这三州给献出去,只要高岳能打通去安西和北庭的河西走廊,想必他不会过分为难; 二、立牟迪王子为赞普,并求得唐家天子册封,最好是能求来一位公主降嫁,此后便请凉州为此公主的“汤沐邑”,也好给我们留下处名正言顺的地盘; 三、重新拜唐天子为君为舅,自己则称臣,而后借唐兵为援,希望能杀回逻些去,除去蔡邦、尚绮心儿等奸佞,而后雌伏做小,卧薪尝胆,以期盼大蕃有朝一日能重新崛起。 最终尚结赞方也无奈地答应和高岳进行外交接触,袁同直他们信不过,只能让娘.定埃增为使节,骑乘数头骆驼,出了硖口,迎着春季漫天的风沙,往唐军营地交涉而来。 裹着袈裟的娘.定埃增,在起伏的驼峰上听到悠扬的琵琶声,回首望去,只见山川辽远,莽野平平,清晨的天空里高高悬着一轮冷月如钩而已,不知这悲怆的琵琶声自何而来。 在琵琶山,他遇见在此连营驻屯的奉义军,说清楚来意后,没有被为难,而是在三十骑的护卫下,沿乌逆水南下,至五泉城郭,在这里他立在帐幕外,得到汲公高岳的接见。 “凉州凭什么要划给牟迪王子为家坻呢?如本道想要取,两月后便尽可取得,不必多此一举。”高岳对娘.定埃增的方案并不以为然。 娘.定埃增双掌合十,他也是深谙汉学文化的,便低声对高岳说:“凉州,实则并非牟迪所挂念之地,不过北道数万雄兵需要个休养生息的场所而已,况且若牟迪能通过汲公得到唐家册封,这些军队全都愿追随汲公而战,只要未来牟迪能以赞普身份入主高原,区区凉州绝对会让回给唐家。” “凉州尚结赞、马重英,都是西吉劫盟的元凶,我若不杀此两人,于军国便有亏负。” 娘.定埃增便又对高岳说:“尚结赞、马重英二位是前赞普的大论,劫盟还是不劫盟,他俩都是奉命行事,恰如汲公也是奉唐家天子旨令统军一样,此两人并不与汲公你有私怨,如汲公能稍微屈意,我们便可速速献出甘、肃、瓜三州,如此汲公可直通安西北庭,如此功勋,何人能比?” 看高岳神情有所松动,娘.定埃增便又进一步:“如牟迪王子能得到赞普位置,我西蕃便主动退出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的角逐,回守本部地,真的和唐家累世修好。” “那维州无忧城,和青海吐谷浑地,又当何论?” 娘.定埃增当即就说,无忧城可直接放弃给唐家,然吐谷浑连接河湟,且如今为尚绮心儿所占据,此乃我等不共戴天的死敌,当地归属如何,本僧绝不敢信口雌黄。 言外之意就是,等你高岳夺取河湟,也即是鄯、河、廓、洮四州地后,再看看有无能力进一步夺取吐谷浑旧地青海,和我方没什么关系。 高岳这时笑了笑,就直截了当回复娘.定埃增说: “以后不由唐家天子册封,谈何赞普? 牟迪可以说确实开了个好头,那么本道答应,愿向天子求得对他的册封,并且可凉州为牟迪赞普的家坻,但你等须在三个月内献出甘、肃、瓜三州; 本道倒也不贪图你白白献地,是有好处的,这里还有两万多战俘,索性当做甘、肃、瓜三州的回报,直接送给牟迪赞普与尚结赞,充实壮大你们的力量; 马上本道出军鄯州小河湟,叫尚结赞、马重英统一万五千兵,为本道侧翼增援,军食自负; 此后牟迪若得册封为赞普,暂居凉州,不得侵扰河陇他州他县,随时听候我唐朝廷的调令。” 娘.定埃增大喜,统统应允下来,高岳见这位蕃僧颇有智谋,也很有政治手腕,便也赠送他不少礼物,深相结纳,就像那回鹘的药罗葛灵类似(毕竟都是未来各方忠臣和权臣的有力人选),便又问他,“本道听闻,似乎当年西吉劫盟时,有位袁七袁同直的,本是马燧的掌书记,后来被劫陷蕃,可有此人?” 娘.定埃增不敢隐瞒,便说此人本在鄯州文殊寺里为行者,现于凉州牟迪王子身旁为参谋。 “这袁七为本道的先达,早一年进士及第,奈何命途多舛,不想现在当了行者僧,本道欲将其索回,可得否?” 这个要求,娘.定埃增哪敢有丝毫违背,便满口答应下来。 “对外便说,本道是用五千俘虏蕃兵,来换袁七掌书记的。”高岳还特意交待如此。 很快,琵琶山处,唐军果然将五千名俘虏释放出来,交给了凉州,并要求牟迪王子放袁同直过来。 袁同直欣喜若狂,可也舍不得对自己很好的牟迪,便跪在其面前大哭,称“行者这次归唐,拼死也要为王子你谋得册封,让唐蕃重新修好!” 善良单纯的牟迪王子急忙将袁同直扶起,也是泪水涟涟,“阿师但要保全自己就好,此一别,不知何日方能重逢。” 待到袁同直收拾好行装,走出凉州的宫堡衙署时,院墙的角落处,努琼忽然钻出来,吓了他一大跳。 袁同直看这努琼,眼圈发青,颧骨高耸,头发蓬乱,好像害了病似的,尤其让他害怕的是,这努琼的眼神直勾勾且白惨惨的,全无活人的色彩,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 努琼这时开了口:“阿师,都说你博学多闻,那你告诉我,若牟迪王子登上赞普宝座,代价是把河陇让给唐家的话那我当初亲手杀了我丈夫伍亭长,又算得什么呢?又是为了什么呢?” 4.袁同直归唐 袁同直怔怔看着努琼,心里面有点害怕,他晓得这女人是半个疯子,先前是盐州城的伍亭长好心收留了她,并和她结为夫妻,结发之恩不下十载,可谁想她居然是马重英的谍间,亲手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杀害伍亭长,打开盐州城门,使得城内坚持抵抗的数千军民死难被俘。 可努琼没想到,大蕃的威风随着盐州城的攻陷,居然神奇般地一去不复返了,先是安乐川战败,然后是华亭大败,接着又是台登城,又是平戎城。 她几乎要疯了,他不后悔杀了丈夫,也不后悔抛弃了两个儿子,她想不通的是自己付出所有,为的便是大蕃这个国家的利益,可而今那群尊贵的尚论、节儿们,各色告身的达官贵人们,没人真的为大蕃考虑,人人都在图谋自保,国家却四分五裂,一败涂地连她现在最尊奉的牟迪王子,也要自立为赞普了。 努琼泪流满面,呜呜呜地凄厉哭泣着,双手捂着脸,是跪在袁同直的面前。 袁同直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当然明白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势,可他不会对努琼这个妇人阐述什么,对付她自然有一套别的说辞。于是行者袁同直很和善地将努琼扶起,然后轻声对她说: “你当年打开盐州城门,是靠弑了夫君,抛了孩儿还来的,这无论如何都是你做的罪孽。你那死鬼丈夫下了阿鼻地狱惨得很,你的两个孩子怕多数也夭亡了,他们的魂往东去了,到五台山的文殊菩萨那里诉冤,文殊菩萨生气发怒,才降临种种灾异在大蕃的头上,你看这次唐军来征伐,打的就是文殊菩萨的大旗。” 努琼吓得要死,脑海里浮现出种种自己下地狱的惨酷景象,不由得浑身哆嗦,在袁同直的膝前叩首如捣蒜般,请求行者为她出策化解。 袁同直哪里懂得什么绂除的方法,只能胡乱搪塞努琼,说你平日里好好侍奉牟迪王子,得闲的时候便去禅寺,以求能慢慢消除自己的罪愆。 听到他的这番话,努琼跪在原地,喃喃自语着。 而袁同直即刻溜之大吉。 数日后,袁同直抵达了兰州五泉,高岳亲自出了帐幕,和一干僚佐们来热烈迎接。 “袁先达......” 这声称呼一出口,袁同直顿时泪眼婆娑,咕咚声伏在帐幕前的土地上,长号一声,喊到我袁七空负此身,本以为要在蕃地沉沦一生,最终客死他乡,孰料汲公开恩垂怜,此后袁七的此有罪之身,全为汲公牛马驱走,绝无半分怨言。 旁边的人也唏嘘不已,而这时也赶来的兴元幕府判官刘德室也是用袖子擦拭泪水。 虽袁同直比高岳早一年及第,可两者对面时,居然好像比高岳苍老十多岁似的,披着半旧的僧衣,头顶尚未受戒,乱糟糟的头发上染满风尘而高岳则面貌白皙,须髯如墨,朱紫金鱼,威风凛凛,宛若两个世界的人。 好在黎逢不在这里,不然场面会更加奇特。 高岳赶紧将袁同直搀扶起来,直接对他许诺说,袁先达在蕃中也不忘为我唐奔走劳苦,本道岂能不知?随即便给袁先达奏请南省某部头司郎中,便脱去缁衣穿上绯衣,而今河陇地的蕃情到底如何,还请先达有以教我。 “汲公,如今我唐军营内到底存粮几何?”接着在帐幕里,袁同直单独和高岳密议,开口就问。 高岳可不似曹操那般奸诈,他直接对袁同直交底我以前骗尚绮心儿密使说粮食绝无匮乏,可实际上原本从凤翔府带来的粮食,这段时间已耗去七成半,之前丰安军城紧急从灵武那里和籴运来十万石,万俟著又在西北各镇筹措七八万石,随即要运来,而现在正是青黄不接、两税不齐的时节,朝廷和地方都没富余的粮食简而言之,整支队伍,粮食大约还能坚持两个月上下。 所以我才那么慷慨,情愿把两万俘虏直接打包送给凉州的牟迪,因为俘虏也在耗费粮食。 这时袁同直果然给了十分紧要的情报:“不瞒汲公,凉州原本西蕃在那里就有营田,积蓄颇丰,剩下一万五千俘虏汲公不要无偿给牟迪方,可一名俘虏换五石粟麦,又可支一月军费。” “善。”高岳用人不疑,表示完全赞同。 然后袁同直又说,俘虏交给牟迪和尚结赞后,便先可指使他们南下进攻河湟,反正杀来杀去死的全是他西蕃的骨血儿郎,与我何干?而汲公这面事不宜迟,可和韦连帅、西门中尉一道,将各神策军和边军的骑兵集中起来,趁尚结赞和尚绮心儿火并时,乘虚出河州凤林关,直袭鄯州,只要取得鄯城,然后再按照和牟迪的承诺,取甘、肃、瓜三州,打通和沙州敦煌间的道路,便是大功告成。 “听说赞普的使节旋即就要来此。” “汲公乃是统军的方岳,和谈的事交给长安那边来的人做就行,两不相误。” “善,就按照袁七说的去做!”这时高岳心中有底。 这次不尽取河湟,不通安西,便绝不罢休。 随后高岳便开始暗中齐集骑兵,并且开始把俘虏送往凉州南界,不过这次要求牟迪王子,每换回一名俘虏,要缴五石的粟米给唐军。 凉州城内,马重英悄悄找到尚结赞,“听说唐军要用粮食来换俘虏了吗?” 尚结赞说是的。 马重英便说,唐军此举表明高岳和韦皋必然缺粮,不如我们袖手旁观,先让唐军去鄯州和尚绮心儿大战,等到两方疲惫后,我军趁机出击,一杀唐兵,二杀尚绮心儿,如能得胜,便可占据河西、河湟,那样的话既可退外患,也可平内乱。 此言说的尚结赞心动,就和马重英约定,便如此行事。 同时,唐军在河陇的飞骑,闪电般地驰往长安城,把牟迪王子请求册封为赞普,并求婚、求凉州的消息,转告给了皇帝。 “高岳那边的粮食马上要见底了,朕正在愁苦这个,什么册封和婚约都是小事。”大明宫内皇帝走来走去,对前来议事的诸位宰臣如此说到。 陆贽便说:为山九仞绝不能功亏一篑,请将户部司延资库最后的四十万贯取出为和籴本钱,再自山南东道、荆南的常平仓备水旱米预支三十万石,一并运往兰州。 5.赵退翁献策 现在全唐上下,为了河陇的战事,当真是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了。 “朕的内库里,还有二十万贯的余额,也统统支出去!”皇帝表示,马上在两税钱收取之前的日子,朕哪怕每天吃菜咽糠也在所不惜了。 “那对牟迪的册封......”贾耽和董晋便问到。 皇帝说,一纸册封有什么打紧的?马上就让翰林学士院草拟,至于要嫁公主,朕现在膝下只有个云安公主,才六七岁的年纪,如何能嫁?让那牟迪等待等待。 其实皇帝根本不想把云安给嫁出去,方才的话不过是拖延而已,因云安是昭德皇后生前为他生下的最后一个女儿,皇帝想把云安留在自己身旁娱老,哪怕将来嫁个普通官宦家庭的也无所谓,只要不离开长安城便好。 就在皇帝为女儿的婚嫁问题再度上心思索时,三日后噩耗自北面传来:刚刚出嫁半年的德阳公主守寡,回鹘的武义可汗得了急病,死掉了。 “怎么会这样......”皇帝只觉得心头仿佛被重击下,眼前一黑,脚软坐在绳床上。 德阳,德阳,她向来是公主里最温顺乖巧的,不似灵虚那样刁蛮,也不似义阳那样有城府,也不似云安那样颇受宠爱,她好像一直默默无闻着,在宫中时也就是时不时会取出琵琶来,弹奏清唱两曲,朕不得已,把她嫁去大漠回鹘,现在看来真真切切害了她啊...... 很快,心有愧疚的皇帝将原本给德阳公主送婚的李齐运和赵憬全都喊到紫宸便殿中来,直接问:“回鹘那边武义可汗死了,按照胡人习俗,朕女儿还要继嫁给武义可汗之子为妻,朕不能堪,你俩都是出使过回鹘的,为朕思量个方策,朕想把女儿接回来。” 李齐运和赵憬都大惊失色,急忙说陛下切莫如此轻率,哪有和亲后还强索公主回来的道理? “朕本就不想与回鹘和亲!”这时皇帝追悔莫及,乃至声音里充满了怒气,“现在朕有的,只是噬脐般的悔恨而已,德阳如何能再侍奉武义可汗之子?哪怕西蕃那边也绝无如此陋习,朕不想和你二人争辩反复,直接说清楚谁能替朕谋划好这件事,朕马上就让谁为宰相。” 李齐运本是宗室,又无什么才能,之前送婚去回鹘,光顾着和一群从属在那里走私战马获利了,哪里了解什么接回德阳公主的方法,这时就算皇帝把当宰相的筹码摆在面前,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而赵憬额头上则渗出了点点汗珠,他清楚自己本在御史台名声和业绩就相当不错,出使回鹘后归来皇帝青眼有加,又拔擢他当了尚书左丞,“我又如何不得入中书门下?不过欠缺个时运而已。”在野心勃发的那一瞬间,赵憬就决心豁出去将其把握住,便上前半步,对陛下说:“臣倒是有点浅薄的想法。” “快说无妨。”皇帝语气很急促。 赵憬便说,臣先前出使回鹘时曾细心观察其国动向,看到武义可汗多课重税于左右杀的臣属民族,又拆毁摩尼光明寺,国内也算是怨声载道,现在可汗薨去,怕是回鹘会发生严重动荡但这种动荡,对德阳公主归来却是有利的。 皇帝便狠狠瞪了李齐运眼,意思是你出使回鹘还不知道昏账到什么程度呢? 李齐运识趣,便自觉丧气退到一旁。 赵憬继续说下去,德阳公主可依靠武义可汗的义子药罗葛灵,此君本为我唐人,又掌王庭禁军,只要陛下将他留在汉地的亲属封官赐爵,加以厚待,药罗葛灵必以死以报我唐,便可和他暗中约定妥当,待武义可汗之子请求册封时,陛下托言思念公主,然后遣送精细的大臣和中贵人至北地和回鹘交界处,扬言馈赠宣慰公主,暗中则以天德、天兵、振武三军精骑埋伏其后,又以药罗葛灵为内应,即能将公主给接过来! “善后怎么办?” “依臣观之,回鹘很快也要四分五裂,尚无法自保,又凭什么再要回公主?” 赵憬的分析,让皇帝大喜过望,便对赵憬说:“卿愿意到河套边,为朕办成此事吗?只要成功归来,卿立即白麻宣下,为门下侍郎同三品平章事。” “臣必全心全力办好,不负陛下所托。”赵憬也是意气奋发。 送走李齐运和赵憬后,皇帝变得很开心,他在想德阳回来后,要出家为女道士和灵虚一起修行也可,想要再婚嫁人当然更好。 次日,皇帝做出副悲悲戚戚的模样,说武义可汗薨,朕要罢朝三日寄予哀思,另外等武义可汗之子遣使来朝,朕要再对其册封。 其实现在皇帝也基本不朝会,一年能有一次大朝会就不错了,通常还是在百官面前宣读露布来着。 而同时赵憬已暗自出发,名义是接替回朝的杜黄裳,再去新收复回来的宥、夏、胜、麟、银等州“宣慰处置”。 尚书左丞的官衔,挂个差遣使职到边地去巡视,也是很正常的。 可是国家这么大,棘手的事还是一件接着一件,摩肩接踵而来。 高岳和韦皋在河陇,战事稍微消停; 西蕃分裂,河西的牟迪请求册封其为赞普; 回鹘武义可汗薨,皇帝思念出嫁女儿,想千方设百计要把她给弄回来; 这不,东面又来了大事情。 昭义军节度使,检校司空李抱真已到弥留之际,还上了封信送到朝廷这里来,说请陛下派出位中贵人来,决定昭义旌节的授予人选。 皇帝听说李抱真已到了如此境地,又不免得伤心,就让宣徽使第五守义急忙赶赴上党的潞州,勾当此事。 第五守义刚准备出发,皇帝招来陆贽,和他商量:“以何人为新的昭义军节度使为好?” 陆贽便说:“昭义军步军都虞侯王延贵,素有忠诚义勇,在军中很有威望,先前随高汲公平羌多有战功,可先使其为留后,随即正式授予旌节。” 皇帝点头,说陆九此言甚合朕的心意,就这么定了。 接着皇帝又特意询问,昭义军正是关键时刻,不但内部可能生乱,外面还有魏博、成德会牵涉其中,那田绪央请你写的遗爱碑,完成了没有呢? 6.陆敬舆拒贿 陆贽一直在拖延。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那田绪的牙将刘瞻带着价值十万贯的马和礼物,来到长安城内已经很久,就是想贿赂陆贽,快些把遗爱碑文给带回镇去。 可陆贽却理由百出,有时候去访友,有时候去宫中当值,有时候还生病闭门谢客,让刘瞻在京师内是板等了好长时间,连半个字墨都没见到过,贿赂也压根送不出去。 其实陆贽这段时间,心中也满是痛苦和矛盾。 他知道,只要他提笔写这篇遗爱碑,不说别的,李抱真死后,田绪十有**是不会起兵发难的,朝廷东面的局势也会安定不少。 如此对国家是有利的。 但让他给魏博田承嗣这个安史余孽,这个乱臣贼子,这个荼毒天下生灵尚能得到善终的混账东西写遗爱碑,陆贽的良知岂不是等于被扔在在油锅里煎炸,“魏博早晚不得善终好死,割据的田氏必将遗臭万年,那时青史上将写着,我吴郡陆贽曾为田承嗣写过遗爱碑,还接受过魏博的贿赂,我,我也将遗臭万年,会臭不可闻啊!” 陆贽最终选择了执拗的软抵抗。 面对皇帝的询问,陆贽便坦言:“陛下,臣实不知这篇碑文该如何撰写。” 皇帝心里明白陆九是什么意思,便旁敲侧击,“朝中宰执,杜黄裳、高岳、董晋等不善词学文章,翰林院诸学士资望又不足,只有你是大手笔,区区遗爱碑只是牛刀小试,切勿推阻。” 陆贽却正色说:“臣为难的,是这碑文到底该据实写,还是该伪饰虚美呢?” 皇帝脸色不悦,“碑文是给死者写的,有所溢美也是人之常情。” “如据实写,臣恐魏博不堪;如虚美的话,臣此后何以为陛下振朝纲、正视听?” 皇帝彻底是......他见整个殿堂里也没外人,便直接挑明:“这天下的宰执或方岳谁不曾收取过方镇的贿赂?陆九你以为贾耽没,杜黄裳没?那高三,朕最信任的高三,他也不是什么纯臣,行贿受贿也没绝过,别说什么中官了,朕自己也经常得他的进奉。是,没错,朕确实要一两个纯臣、铮臣来装点门庭,但并肩治理天下的,朕只看大能不拘小节,也拘不了小节。陆九你从播迁奉天时便是朕的私人,那时你身为学士身份,追求清廉,无所谓;可现在你是朝堂的宰执,这个不收那个不收,和方镇关系闹僵,军国大政便会壅塞住。” “陛下,耳目之娱,货赂之利,人之常情,哪个对此没有贪欲?臣居宅第之中,也常常觉得屋子太旧屋子太窄,但臣自认为每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后,却还能在其后克制住自己。先妣在世的时候,多次对臣说,你既蒙受厚恩,尸窃大位,就更应深自刻慎,勉修廉正。臣为宰臣来,时时问自己做到导扬风教,致世俗清醇了吗?做到减省徭役,济天下贫困了吗?不,没有,臣每想到此处,又念起先妣之言,当真是羞愧难当,若这时再做不好私行,开启贿门,又有何面目辅弼陛下......” “陆九......” “陛下,公卿大臣,连帅方岳,都是朝廷柱石,如果他们之间要通过贿赂,才能推致诚心的话,那么整个国家便会以姑息为事,乖离正道,既离了正道,必有过求。当初陛下对还在翰林院当值的臣说,大的贿赂不可接,可小的如马鞭靴子般的细物接下也无妨,不然便是伤了赠送者的心意,可臣想的是,今日接了鞭靴般的细物,明日便是衣裘,接了衣裘,明日便是币帛,接了币帛,明日便是车舆,接了车舆,明日便是金璧正所谓贿道一开,展转滋甚,涓流不止,溪壑成灾,而有的人居然以‘纳贿通情’的说法来迷惑陛下,臣实不解。还请陛下采纳臣的一句话,那便是勿以情慎为太过,勿以小贪为无妨啊!” 皇帝反倒被说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顿了顿后,皇帝便使出岔开话题的得意技,“若陆九你不愿接受魏博的贿赂,由朕出面推却掉也可以,不过这遗爱碑,朕还是希望你能提笔为之。” 这下陆贽也向皇帝挑明了态度: “陛下,碑文乃是对死者的盖棺定论,所谓劝诫之道,忠义优先;褒贬之词,《春秋》所重。好的碑文,绝不是隐恶虚美,而是要让循规者能尊昭典而不敢逾,奸佞者能畏清议而知羞耻。所以仲尼修春秋而乱臣贼子惧,那田承嗣是什么人?阻兵犯命,无恶不作,可就是这样的人,居然逃过天诛,全躯归土,这正是国家和忠臣义士所愤激扼腕的,现在其子居然要朝廷为其歌功颂德,写什么遗爱碑,臣实无措辞,只能推阻拖延。” 皇帝呆了半晌,然后长长地说了一句:“现在不是诛灭魏博的时机,是国家需要关东静谧,全力光复河陇,连通安西北庭,让陆九写一篇遗爱碑麻痹魏博镇又如何?朕可是把阿妹都嫁出去了。” 陆贽的脸色也很难堪而激动,他知道皇帝这话说的很重很重,但他还是无法柔软下身段。 这时皇帝长啸声,再也压抑不了感情,他举着手,在殿堂内语气激动:“朕不才,始终命途多舛,先失阿母,后丧皇后,所赖者唯寥寥数位大臣而已。朕自问对国事也算尽心全力,可家事却诸般不顺,先是灵虚降嫁高岳不遂,而后德阳远嫁塞外,半年不到便成了寡妇,阿妹嘉诚公主嫁给了魏博虎狼之邦,屈意侍奉田绪,未来不测。是,谁叫她们生于帝王家呢?这一切,朕都能忍受,朕只想和各位推心置腹,中兴我唐,陆九你是朕的私人,是朕一步步将你从学士拔擢到宰相这个位置上来的,现在朕要你写这遗爱碑,不是朕要低声下气求那魏博什么,而是在为整个国家大势考虑,你身为臣子,就不能稍微屈意奉诏,替朕分忧吗?” 这话说的陆贽泪流满面,也是苦痛万分,他伏低身躯,是心如火焚,只能说请陛下再给臣些日子,好好思量。 最终,皇帝转过身去,摆了摆手,示意陆贽退下。 这时皇帝觉得,高岳要在自己身边,那就好了...... 7.且观黎侍御 退回宅第的陆贽,沉默地跪坐在毡席上,望着摊在眼前的一方麻纸,又看着面前的毛笔和墨丸,香炉里升起的烟雾越来越多,直到模糊了他的双眼。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时家中老仆走过来,告诉自己,有兴元进奏官手奉名刺来谒见您。 陆贽接过名刺,见到来者是新任的兴元府进奏官、检校殿中侍御史,黎逢。 不一会儿,黎逢便进入厅堂,坐于下首的席上,用残缺的右腕和陆贽互相告礼,称自己此行千里迢迢,给相公带来了汲公的回信。 陆贽哦了声,便双手接过信件,拆开封皮后,取出来,但见里面只有一行四个字曰:“且观黎逢。” 于是陆贽沉吟下,将信重新折回,放在案几上,叫老仆给黎逢端来茶汤,便问道:“黎侍御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 黎逢脸上顿时有了愧色,急忙答曰陆相公所言无错,无错...... 陆贽也稍微了解他的过往,知道他写的一手锦绣文章,然则没有背景又不善为人处世,急于求成后便和窦申、袁同直等人厮混,连家中贤惠美丽的妻子也被他休弃,最终在李希烈、李怀光、朱(只在心中发声)作乱京师时,他未能全节,给伪朝廷当了伪中书舍人,后来于潜龙殿的血腥杀戮里丧失右手,但还好未死。 合川郡王李晟光复京师时,见他知道点东西,便没有处决他,可黎逢也因此一蹶不振,先是被贬谪各处,后来是陆贽向皇帝献了“让流人充实西北官署,戴罪立功”的方策后,黎逢才辗转去了陇州南由为县丞,后被高岳照顾,现在送他来进奏院为职。 按理说,陆贽应该痛恨这种人才对。 可当黎逢在他面前时,陆贽却恨不起来,只有唏嘘和惋惜。 这个因个人操守问题,而丧失所有的人,有什么值得恨的呢? “汲公的意思我明白了,这里有份遗爱碑,是魏博的田驸马央求朝中人士写的,为此还有十万贯的润笔,汲公有意要抬举你,敢问黎侍御能应下来否?”陆贽便有意试探说。 “田驸马......魏博......”要是搁在之前,黎逢连魏博镇是个什么存在都不知道,不过这些年他在边地磨砺经历,政务和见识上和曾经已不可同日而语,只是想了想,便十分开心,说只要高汲公和陆相公能信任仆,仆愿应下。 “可是,是要给田承嗣写遗爱碑,关乎黎侍御此后的名声呢!” 黎逢此刻面如死灰,艰难地笑了笑,对陆贽坦承:“名声?像仆这样的,便如乱世的浮萍飞蓬,哪里还能顾忌什么名声。早已被自己毁了,现在无论做什么,只要还能重新出人头地,便愿意去做。那十万贯的润笔,仆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受,只要能让相公和汲公矜怜,仆万死不辞。” 这话让陆贽惊愕了,他将高岳的纸张重新拾起来,反复看着“且观黎逢”这四个字。 一个士子,当他的政治前途被毁掉后,为了能重新来过,真的什么都愿意去做。 那我呢? 我如果现在是和黎逢一样的遭遇,我能放下身段,做出和他一样的行径来吗? 想到这里,陆贽只觉得心都被窒住了,他剧烈地暗自摇头,只觉得又可怕又恶心,又感到无边无际的绝望。 最终他支在案几上,几乎觉得透不过气来。 “逸崧,你想告诉我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最终陆贽举起手来,正色对黎逢说,不是我信不过黎侍御的手笔,只是这遗爱碑事关朝廷和魏博镇之间的关系,非同小可,由我亲自动笔更为妥当,相信这也是田驸马所期盼的。 黎逢赶紧说无妨无妨,仆何德何能,敢和相公在文章上论短长? 最终陆贽温言宽慰了黎逢几句,见天色已晚,又挽留他在自宅的客馆住下,接着自己则磨开墨丸,提起笔,十分凝神认真地在宣纸上宛转起来。 不久,陆贽真的写好了魏博遗爱碑文,交到皇帝的手中。 这篇碑文写得不卑不亢,先是说田承嗣在魏博镇恢复生产、顾惜民力,总算是有所“遗爱”,然则又指出此爱乃是小爱,还没到对国家苍生的大爱程度,勉励新节度使田绪要谨尊典宪,更加奋进,早日达到大爱的标准云云。 至于刘瞻带来的十万贯钱财,陆贽也接受下来,转即奉纳到了左藏当中,充作河陇军费。 “陆九!”皇帝非常感动,由此更加认为陆贽品行的可贵,然后他便让中官将碑文送到刘瞻的手中。 刘瞻也是长舒口气,非常欣喜,很快就和部众一起扬鞭,向河北的魏博镇驰去。 在刘瞻回报的同时,朝廷代表第五守义距离上党的潞州也不远了。 可这时李抱真躺在“紫仙馆”中,已是面色赤红,腹胀如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 那方士孙季长在先前继续诓骗他说,司空先前吃三千颗金丹,已经快要飞升,但却因心不诚没有坚持下去,才导致功亏一篑的,此后服量应达一万颗才行。 李抱真是真的信了,活活吃了一万颗,以致如此。 混乱中,孙季长留下书信,说自己先去找仙人,马上便骑凤凰来接司空飞升,接着裹了不少金银细软,溜之大吉。 可叹李抱真依旧相信他,在死死苦撑,家人围坐四面,早已哭成泪人,他还在叹息着说:“朝廷误我,原本孙师告诉我,我之所以老是得不到飞升,都是由于官爵太显的缘故,所以我七次上疏,希望辞去司空,就任个仆射便好,可朝廷始终不愿答应,现在果然成仙受阻。”说完,他歪过头来,看着庭院里那只彩绘的木仙鹤,不由得流下眼泪,挣扎着想要去骑它,准备为马上的飞升模拟准备下,可浑身滞胀,手足都像是灌了铅般不听使唤,哪里能如愿。 这时候李抱真才真真实实地感到死亡的来临,他哀伤而惊恐地瞪大眼睛,心中想到:“莫非孙师真的骗了我?” 但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哭声里,李抱真把儿子,检校殿中侍御史李缄给喊来,虚弱地对他说:“朝廷的敕使马上就要来了为父也想把旌节给你,可你没才能,担不了昭义军,又无根基,修不了仙,如果强行那只会害了你。为父为你好,已事前在东都为你购置了数十万贯的宅院田庄,只要不无度挥霍,足够你往下三辈子吃穿,谨记绝不得违抗朝廷。” 8.昭义军分裂 可李缄满脑子想的,只是“阿爹行,我凭什么不行”的念头。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看到儿子脸上微妙的表情,李抱真什么都明白了,他叹口气,对儿子说:“将死之言,你也未必能听进去,不过你记住条,若事不协,别往东去,只顾往西去东都或长安,那样庶几可保全性命。”而后他握住儿子的手,“马燧和我交恶大半辈子,之前他也薨去了,也亏他死得比我早些,让我有点预备。唉,可以想见,他儿子将来生活必然凄惨,不会如你,你以后要是还能当富家翁,见马燧子孙落魄,大度救济些。” 言毕,李抱真拍拍儿子的手背,随即腹部隆起得更高,一阵阵火焚般的感觉从他丹田里传来,双足则如陷入冰窖般寒冷,当即气息逆流,狂呼一声,喀喇声呕出一大团黑色半凝固的血块来,当即便撒手人寰了! 整个紫仙阁大哭大乱,李缄也伏地哀伤不已。 这时李抱真的外甥元仲经趁乱将李缄给牵出来,在个僻静角落里告诉他:“昭义军是你父亲一手创立的,如今你父亲刚刚驾鹤西去,朝廷就迫不及待要派遣中官来把泽潞给收归回去,即便你父亲在洛阳城给你留下偌大产业,可无兵无权,朝廷那日再遣一中官来,你可就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李缄一时也是利令智昏,便放言说:“田悦、王武俊之事,今日知矣。”于是便和元仲经商议,对外谎称父亲未死,秘不发丧,然后匆匆走入军府当中,盗取李抱真的印章,伪造了一份表章,对朝廷说想要将旌节留给自己儿子。 随即,元仲经携伪造的表章往长安城而来,而李缄则让一名牙将叫陈荣的,携密信赶赴成德镇,乞求王武俊的支援,又让名叫徐云昭的虞侯去魏博镇,求田绪的支援,以图这两位扶持自己为新节度使。 结果元仲经离开潞州还没到三个驿程,宣徽使第五守义就带着大批神威甲士,自西而至,在道路上碰个正着,蠢货元仲经躲闪不及,被第五守义的部下给拿住,便急忙说,我是李司空外甥,特去长安城献表章的。 第五守义眼珠一转,就微笑着套他的话说,司空先前已上过密疏,故而圣主这次让我来,就是要遵照司空的心愿,把旌节传给其子的。 元仲经呆头呆脑的,居然信以为真,随即第五守义便说我马上就到潞州城去宣读圣主旨意,你便引我去好了。 说完,神威军数百甲士、骑兵就簇拥着稀里糊涂的元仲经,来到潞州城下。 到了军府馆舍,李缄便让各军将披坚执锐,分排站立好,然则第五守义丝毫不惧,直接和元仲经走入进来,一下子从元仲经的身上扯出了伪造的表章,掷在李缄的面前,厉声询问:“朝廷已知司空捐馆了!” 馆,即军府馆舍的意思,捐即抛弃的意思,捐馆便是“李抱真已薨”。 “......”面对第五守义,和一片哗然的军府正堂,李缄瞠目结舌,丝毫没有应对话语。 接着第五守义便指着表章,再追问:“此表章是不是李侍御你勾结家贼伪造的?” 这时数名昭义军大将在王延贵的带领下走来,将表章拾起,然后就说印是真的,然则其上署的日期不对,因为司空已薨去,怎么可能再献上表章。 元仲经汗流浃背,大呼此是司空遗愿,就是要在死时才发的。 “荒谬。”第五守义而后当即取出朝廷条旨,称圣谕在此。 军府内诸位将军、僚佐皆呼万岁,团团拜倒。 “令昭义步军都虞侯王延贵为行军左司马,任昭义军留后。”第五守义高声说到。 李缄根本不甘心,他指着跪倒的各位大将说:“现在朝廷不准缄掌事,诸君都是家父一手提拔上来的,意下如何?” 可所有的大将都沉默不语。 这时第五守义冷笑声,说“请李侍御归宅发丧、行服。并将节度使印及军资库、甲杖库管钥,一并交给我。” 李缄大哭,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把印章和钥匙,全都给了第五守义。 第五守义接下后,即刻授予王延贵,并说圣主赐予你新名曰“虔休”,希望你好好掌管昭义军,不要让朝廷失望。 入夜后,李缄和元仲经仓惶逃出了潞州城,到了城壕边时元仲经就说:“司空在世的时候,为了防备河朔,大部精兵都驻屯在山东(即太行山以东的邢、、磁,泽潞所在的上党,与其以壶关相连),由行军司马史元谊统制,史和王素来不睦,不如去投史元谊,借他的兵马夺回旌节!” 可李缄想起了父亲临死前说的: 你可以折腾,但折腾后发觉自己不过是个弱鸡后,就认命吧,别往东去,而要往西去,起码能保全性命和富贵。 所以李缄也不愿再陪元仲经疯狂下去,他当即拨转马头,抹黑往西,朝东都的方向而去。 而此刻潞州城的军府内,王虔休将诸位都召集过来,第五守义立在其旁,厉声昭告说:“军州,是朝廷的军州。现在司空薨去后,让外人来当节度使,或者让军内人来继任节度使,都应当遵守等待朝廷的命令,岂可随意变更法度,那就是犯上作乱司空之子李缄并不更事,种种行为都是元仲经挑唆的,即刻抓元仲经治罪!” 一队队昭义军的武士,举着火把,先搜后面的楼院,这才察觉李缄和元仲经跑路了。便又遣骑兵急追,而后在壶关小道处,抓到了正往州跑的元仲经。 两日后,元仲经血淋淋的脑袋,就悬在昭义军军门横梁之上。 州城内,得知此事的昭义行军司马史元谊,又惊又怒,认为司空尸骨未寒,王虔休就借朝廷狐假虎威,擅自赶走司空之子,杀害司空外甥,便取出所有的钱帛分给麾下士兵,并进奏章给朝廷,直接请求在邢、、磁三州新设一军镇,让圣主赐个军号。 最终,昭义军还是产生了分裂。 当请求外援的昭义牙将陈荣,来到成德后,正走马射猎的王武俊,对陈荣即刻大骂说:“当初我和李司空交厚,那是为了共扶王室,同当大唐的忠臣,如今岂能和小儿辈同流合污?李缄如敢不待朝命而自立,我成德铁骑第一个打先锋,要将你军镇踏平,给我滚。” 9.先打成共识 直接把陈荣给骂走后,在军城边的榆阴处,王武俊下了战马,把弓箭挂在了树梢上,接着大声说着好热好热,便又将狩衣给脱去,只穿着汗衫,他的长子王士真急忙递来了酒水,王武俊一饮而尽后,才说痛快。 “朝廷这次对昭义军的旌节处置,真的是雷厉风行,难道阿爹真的不惧此后对我们成德镇也是相同?须知之前天子平藩镇,就是从成德易帅先开始的啊!”说实话,王士真对如今局势还是担忧的。 可王武俊却哈哈笑起来:“很多事不去做不知道其中的艰难,你看而今的天子还敢提削河朔方镇的话吗?况且,以后即便朝廷对河朔起兵,我们成德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的。不为别的,就因关东这边,卢龙、魏博和淄青才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而我成德军历来对王室恭顺,朝廷欲制衡河朔,便离不开咱们成德。”接着王武俊搁下酒盅,摸摸胡须,得意地对儿子说: “你看,你是我的长子,我便将你留在镇中,以备世袭旌节;但士平,我就送到长安朝廷去,给他挂个刺史的头衔,还让他尚了义阳公主,负责成德和朝廷间的交涉。以后你记住,我王氏的子孙,代代都要尚公主,而我王氏的女郎们,则......”王武俊喘口气,然后接着说下去,“女郎们则嫁给成德镇的军将们,这样上下一致,权力就稳当无比了。” 王武俊所言的正是“成德模式”,这种模式简而言之,就是对上与李唐王室结为姻亲,对下则和藩镇的中层即兵马使、牙将们也结为姻亲,男孩有男孩的用处,女孩有女孩的用处,这样形成个能世代把持成德军权力的血缘集团,并且能在朝廷和地方上灵活斡旋,立于不败之地:成德军绝不会主动违抗朝廷,你要进奉我给,哪个方镇闹得过火了,成德军还愿意代表朝廷去惩戒下,但也不可能断对方的活路,因为成德军也知道“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 而“魏博模式”则不一样,从田承嗣建立“魏博牙兵”开始,这个方镇的权力便是“节度使牙兵”两层共享的,这就注定魏博对中央政权的态度要桀骜不驯得多,而节度使执政的危险性也大得多(毕竟牙兵对你不满也会杀你)。 对朝廷来说,成德属于那种“温和、可驾驭、可影响的方镇”,而魏博真的属于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类型。 “那现在听说昭义军司马史元谊准备占据邢、、磁三州独立,我成德又如何处之?” 王武俊就回答自己儿子说:“如昭义军自乱,我们就作壁上观;如魏博插手昭义军之乱,我们就协助朝廷,将田绪给逼回去;总之,这河朔地区永远是多足鼎立,谁都吃不了谁,才对我成德最为有利。” 王士真对父亲的老谋深算大为赞服,然后喜滋滋地说:“士平和义阳公主也已有所出,便是承岳。” 听到自己孙子名字,王武俊也格外满意,“没错,未来这承岳也少不得要娶个李唐的公主,那样内外都有奥援,成德可固百年有余。” 这时,李缄和元仲经原本派遣的使者徐云昭,也到了魏博镇。 田绪当时正与嘉诚公主,及其子田季安,于城外寺庙中进香。 田季安实非嘉诚公主所生,因他当时已十二岁了,生母乃是田绪的一名侍妾,但因嘉诚公主婚后未有子嗣,便将其收养,视为己出。 在徐云昭来前一小会儿,魏博牙将刘瞻喜滋滋地来到寺庙山门,告诉田绪说: “陆相公收下十万贯的礼赠,且已将遗爱碑文写好了。” 田绪大喜,赏赐刘瞻等人许多财物,便把碑文接过来看,看了会儿大约是没看懂,便给田季安看,这田季安也就十岁多些,嘉诚公主来镇后才教他认字的,也只能看懂个三四成,最后只能叫嘉诚公主解释。 于是公主阅览完毕后,微笑对田绪说,陆相公大大褒扬了阿翁对魏博镇军卒百姓的抚爱,还劝勉夫君您要当大唐的忠臣。 “善,善!”田绪显然格外满意。 嘉诚公主就趁机建议:“魏博镇内还有人为安禄山、史思明立庙宇祭祀,这简直太不像话,还请夫君将其毁弃。” “毁,毁弃!”田绪当机立断。 结果倒霉的徐云昭过来后,刚说明来意,田绪也大怒说,你昭义军居然敢违背朝命,私相授受旌节,简直是不把我堂堂大唐驸马都尉放在眼中,当即将徐云昭杖打四十,赶出了魏博镇。 其后军府内,田绪犹然怒气未消,这时贝州刺史邢俊曹快马来求见。 “主公不可坐失去这次良机,而今朝廷西南、西北精锐边军,还有神策行营都在河陇,无法东归。昭义军又自乱,而邢、、磁这三州,又如我魏博腹中之眼,不可不将其吞并,如能得志,我魏博此后东海西山连为一体,高枕无忧。”矮小苍老的邢俊曹来了后,顾不上休息,就直趋堂上,对田绪如此说到。 “胡言乱语,我乃大唐驸马都尉......” “哪怕是秦晋之好又如何?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魏博可以帮朝廷平叛为名目,拣选精骑长驱直攻临城,枭那史元谊之首级送京师,尽收昭义精锐,再要求朝廷身官回授,谅天子也无话可说。” 可这次任由邢俊曹如何说,田绪也只是摇头,说这事我自有主张,不可妄谈起兵,就这样吧! 老将邢曹俊也只能怅然而退。 随后,淮西镇的吴少诚、李元平也派密使来撺掇,可田绪受遗爱碑文的感染,也坚决拒绝了。 魏博镇不动,成德镇也没动静,整个河朔数镇都一片安逸。 只有横跨上党和河朔间的昭义军本身,打得热闹非凡王虔休开始点兵进攻临,史元谊则坚决抵抗,双方开始漫长厮杀。 这个局面,皇帝还是满意的。 “哦,西蕃赞普派来的使者已到了兰州?”不久得到高岳急报的皇帝,将贾耽、杜黄裳和陆贽喊来商议。 三位宰相意见一致:陛下可以韦伦为正使,吕温为副使,赶赴兰州和西蕃商谈,但“丑蕃反复无常,不用轻信,更不可轻诺”,所以高岳、韦皋、西门粲进军河湟乃至河西的行动不受影响,总之就是谈归谈,打归打,两不耽误,谈是为了更好地打,打也是为了更好地谈。 直到唐蕃打成共识为止。 10.牟迪上战马 这时,西蕃使者韦.赞诺和娘.夏弥,来到兰州五泉的唐军大帐时,也看出唐军正厉兵秣马,丝毫没有停止战争的意思,便主动要求直接和高岳先谈。 因为现在高岳是御营诸军都统长史、副元帅(正元帅普王正继续在百里城打着马球),是河陇宣慰处置大使,又是定武义宁军使,在整个河陇他就是唐家代表,韦皋和西门粲都比不上的。 士兵们扛着武器来来往往的帐幕前,韦.赞诺和娘.夏弥站了好久,才得到高岳的接见。 这位汲公开口就很不客气:“你俩可直接去长安城,和朝廷谈。” 两位西蕃使节只能陪着笑脸,说:“先请汲公通融。” 高岳很不高兴:“之前我唐出兵河陇前,本道曾挽留你过凤翔的西蕃使节,说可和本道先谈,可得到的答复却是不和本道谈,非要去渭水桥,找我唐天子谈。何以反复无赖至此?” “先前使者有罪,我等回逻些后,便求赞普对其严惩不贷。” “你们又和本道谈什么?本道如今距离长安千里之遥,如本道和你们谈了,天子在长安邸报登出谕令,和本道大相径庭,岂不是陷本道于大罪。” 两位西蕃使节急忙说:“无妨,只求汲公暂且不攻鄯湟,新的牟尼赞普愿请大唐册封,两家以河湟为界,罢兵停战,世代修好。至于河西凉、甘、瓜、肃四州,任由汲公取之另外还请汲公出面,希望大唐能降嫁公主于牟尼赞普。” 高岳冷笑声:“河湟,乃青海吐谷浑出入我河陇的根本要地所在,我唐先代和西蕃历经数百血战,死伤健儿子弟数十万,方才取得河湟九曲地,你西蕃后趁我唐内乱而窃据之,现在本道军势正锐,不要说收取区区河湟,就是大非川本道说取也能取来,何自不量力如此。” 于是两位使者急忙增加砝码:“如汲公愿保留河湟地不攻,赞普愿接受其他任何条件。” 可高岳却充耳不闻,他只是对使者说:“我唐最恨会州的西吉劫盟,愿赞普斩此次劫盟的元凶头颅来献,我唐自可不攻鄯州。” 这让韦.赞诺和娘.夏弥十分为难,便对高岳解释说:“西吉劫盟元凶乃是尚结赞、马重英,此二位而今正在河西,赞普实无法将其斩头来谢罪。” “既然牟尼赞普连尚结赞、马重英都无法治罪,又在此和本道谈论什么?”高岳挥袖便要送客,一群撞命郎牙兵便执住两位使者,这两位使者还大呼说汲公不可如此对我等。 “送二位使者出兰州往东,去长安城再谈。”高岳立在帐幕中间,手指着韦.赞诺和娘.夏弥说到。 当这两位倒霉的使者被强行送出,推上自己的坐骑时,兰州五泉、皋兰、金城诸山上鼓声震天,狼烟飞动,唐军各路骑兵于金城关前平野处汇聚起来: 定武军、义宁军共六营骑兵; 奉义军有两营骑兵; 神策威戎军和宣威军也抽出各一千骑兵; 沙陀骑兵一千五百,吐谷浑骑兵一千二百; 还有保义军羌骑兵,也赶来一千五百名。 这时高崇文带着一万神策决胜军,也从会宁来到皋兰山,遵令将两千骑兵抽出,交给骆元光统制,前来接受高岳部署。 实则高岳而今的军粮只能坚持两月不到,他这次叫所有骑兵,约一万五千,还有郝、惕息坦、浪息曩领三千志愿的雄祁义兵追随,共携带了十日份的粮食,不和西蕃做任何和平交涉,长驱突袭鄯州。 为协调好各路骑兵的关系,这次依旧是高岳亲自督率。 当高岳骑乘白色的骏马大厘雪,出现在万千骑兵阵前时,欢声响彻滔滔而过的黄河,高岳纵马,他没有来到定武军骑兵前,而是直接来到神策威戎军的骑兵前,指着他们的旗帜,不发一言,接着拨马再度纵去。 而此刻,威戎军骑兵的军将张羽飞、刘国光、史富等,无不血脉贲张,和麾下齐齐振臂高呼起来。 没有别的原因,汲公特意指着他们那边写着“西域前庭车师后部”的战旗,意思就是“你们现在叫威戎军,可别忘记你们前身是光荣的安西行营,这次只要夺回河湟鄯州,你们重归安西的壮举就要实现了!” “我们的壮举,无上,光荣!”这时候,威戎军内尤其是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兵,各个热泪盈眶,决定哪怕是死,也要战死在通往安西的道路上,绝不退却,绝不回头。 定武军骑兵处,特意是蔡逢元手执貔貅战旗,也是激动万分,来回大呼:“过了河湟,就是甘肃瓜,然后便是沙州,到了沙州就是安西了,我们定武军杀到安西去......” 同时,在凉州南界的琵琶山处,得到高岳指令但却心怀暗鬼的尚结赞、马重英,在接受高岳送来的一万五千战俘后,自觉力量又壮大不少,便更有异心,他俩让娘.定埃增把这群俘虏给安置在凉州,给他们规划好田产、牧场,不让他们再回高原去了,而后两人点起五千骑兵,浩浩荡荡过硖口,号称也要加入唐军征伐鄯州的行动中来。 结果琵琶山下,韦皋和七千奉义军列阵如云,阻挡了尚结赞和马重英。 韦皋要求:“为表诚意,请送牟迪王子来。” 尚结赞和马重英又惊又怒。 原来袁同直之前暗中建议高岳:“不可亲信尚结赞和马重英,出征鄯州时必须让他俩的兵马前驱,再要牟迪王子来汲公的营中,方便控制凉州的蕃兵,以免旁生枝节。” “若牟迪不来,便没有册封,而牟尼赞普也同意割让河湟,我唐军便会同尚绮心儿,来诛讨凉州!”韦皋**裸地恫吓说。 无奈的尚结赞和马重英,恨得咬牙切齿,只能去请示娘.定埃增如何做。 娘.定埃增在咨询牟迪的意见后,便说如今最重要的是讨得高岳和韦皋的欢心,便可以得到唐廷的认可册封,牟迪表示愿意前往汲公的营中,和汲公一道“指麾”军队。 如是两日后,尚结赞和马重英簇拥着牟迪王子,来到湟水头,在那里高岳的军营人马绵延数十里,汲公本人则亲自在野营中,热情迎接了牟迪,且在万众欢呼声中,将一件甲衣覆在他的身上,而后把他扶上了匹战马。 11.皇唐迫湟水 “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对待王子......”欢呼躁动的唐军骑兵群中,努琼大声抗议着,她觉得王子就这样被这名唐朝的公爵,像对待名小卒那般给推上战马,为唐军攻取鄯州效力,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但努琼的声音,遭到了唐军骑兵们的嗤笑,他们见这蕃族女人如此有意思,就在辔头和马镫的错动声中,组成数道来回奔驰的墙壁,将她完全阻隔在数十步开外,一旦努琼挣扎着靠近,就会被两名骑兵的猿臂给挟住,再丢掉更远的地方,周而复始。 她还不知道,她的两个儿子,现在叫高敬奉和高敬仰的,正在兰州城的神策决胜军营内,跟着大部队一起摩拳擦掌,准备光复整个河陇呢。 不但努琼,尚结赞和马重英也十分激愤,可他俩这时只能痛苦地闭上双眼,呆在“圈子”外。 身为手下败将,对于他俩,高岳连多说两句话的兴趣都没有。 “安乐川本道知马重英,华亭本道知尚结赞。”先前高岳骑在战马上,对前来谒见的牟迪便这样说。 牟迪只是很恭顺很温和地向他行僧礼,态度很冲淡。 高岳点点头,便说原本按照待遇,应该给王子你乘坐金根车的待遇的,毕竟你可能是未来的西蕃赞普,不过军中条件清苦,不晓得王子可能乘马,可能披甲? 牟迪颔首,表示皆能为之。 于是便出现努琼方才看到的一幕。 “你等看牟迪王子的旗帜前进,先手沿湟水攻入鄯州,本道领骑兵于后督战!”随即,高岳拔出云浮剑,在万千骑兵的高呼声里,对尚结赞和马重英下达如此指令。 五千凉州蕃骑,仅用两个日夜便疾驱三百里,很快就至鄯州的东侧,而高岳则领大队主力骑兵,居于其后。 “河西诸州,乃连通安西北庭的唯一走廊,东西虽延袤数千里,然则南北最窄处不过百里,昔日丑蕃据青海头,可自祁连山一线的大斗拨谷、洪源谷、三水道、建康道、张掖道共五路出兵,切断河西只需一夜间,河西走廊一断,我唐如丧右臂,时人谓之曰‘五贼道’,贼道者,言蕃贼会军出军莫不自此五道,而河湟从湟水北川的长宁谷进发,至北面的阖门川,再穿大斗拨谷,便可至甘州祁连;而往南,自河湟越日月山赤岭,便可入青海湖,赤岭便是西蕃地和汉地的分界,也是风水的分界(季风和非季风,内流河和外流河),赤岭为文成、金城两公主的入蕃关隘所在,是西蕃的咽喉门户处,而石堡城正处赤岭对外的最前沿,正是当初唐蕃血战争夺的焦点所在;往西南,乃是廓州,廓州其外,为拔延山、积石山所环抱,往内则扼黄河九曲地,山川形胜所在,自廓州继续往南,可自叠州等地,直通松州。整个河湟,中央为一条湟水而过,鄯城所在的河源军(即如今青海省会西宁),及稍东的临洮军(今青海乐都),皆处在这条线的湟水谷底上,更往东便和黄河相会;而河湟北,则是阖门川流过,其源头为青海东北乱山,而后往东南而过,自湟水头(青海民和),同湟水一起注入黄河,其西侧则有大斗拨谷和甘州相通;河湟东南,黄河蜿蜒而过,是其另外道护翼。故而河湟的鄯州,恰是‘四川外控,一径内通,三水绕城,万峰排闼’、而临洮则是‘湟水抱城而流,雪峰环境而峙,周道中通若线,峡谷分锁如门’,至于廓州则为‘背依黄河,面临青海,河湟夹辅,松潘后屏’。简言之,谁控制了河湟,谁就能获得河西、陇右乃至青海、剑南间的门枢地带,再加上此地水草丰美,数道河谷地势平坦,土地肥沃,于此驻屯数万雄兵也丝毫不会吃力。” 不占河湟,这次河陇的军事行动,等于白来! 高岳早就下定了如此决心,至于先前在尚绮心儿、尚结赞和牟尼赞普间的外交斡旋,不过是对西蕃各势力的一次精心谋划的欺骗而已,是唐军骑兵突袭前的障眼法、烟雾弹。 这时鄯城内,混乱大作,许许多多西蕃贵族和原本依附西蕃的汉人仆从官们,他们所有的成千上万奴隶们,自湟水边侧的田庄中扛着行李,赶着犊车,拖着各色牲畜,轰叫着,漫山遍野,仓惶望着赤岭方向奔逃。 东道大论尚绮心儿,现在已带着主力退到铁刃山的石堡城处,又有一部军力驻屯在鄯城更西面的土楼山、星宿川,整个州郡的东面等于门户洞开,特别是鄯城的东门临洮,几乎无兵据守。 “唐军无数骑兵沿湟水河谷杀来啦,距临洮不过五六十里路了。” 这个爆炸式的消息,让整个西蕃东道完全丧失了抵抗的意志。 鄯城的宫堡处,西蕃东道的大农业官徐舍人眼睛通红,是嚎啕大哭,疯狂地收罗厅内堆积如山的木牍,往门外的车辆里搬运:他的田庄奴隶已逃亡了七八成,一部分被那段佐诱导,去了大斗拨谷北的焉支山结成山水寨,一部分在如今纷纷劫夺了他的财产,蜂起去投来攻的唐军了,他惨淡经营了近三十年,几十万贯的产业,而今荡然无存。 他之前还想耍主人的威风,要强逼田庄内的温末,给他搬运财物,可温末们个个都发起狂来,揭竿而起,反扑过来要杀他,献给唐军。徐舍人狼狈逃到城内宫堡里来,可小妾和两个儿子脱走不及,被暴动的温末活活打死,尸体就吊挂在田庄的门楼上,接着温末到处放火,要烧毁掉他的田庄。 “别再要这些木头,别再要这些木头了,快跑吧......”徐舍人的妻子抓住丈夫的手臂,她实在不懂,他还要这些木牍做什么。 徐舍人发疯似的,把妻子给推开,歇斯底里地指着木牍说,“你懂什么,这些上刻写的全是大蕃在河湟的营田、王田和牧场,还有庸更的数目,我得保着,我得保着,只要有这些东西,我还会得到赞普的信任!”然后徐舍人跳着脚,大喊大叫,“那再给我十年,我还能在这地当上千顷翁!” 可转眼却看不到妻子的踪迹,她裹了些锦衣和首饰,爬上那辆已装满木牍的犊车,头也不回地投鄯城以南而去,把徐舍人扔下。 “把木牍还给我,还给我!”徐舍人披头散发,抱着几片木牍,哭喊着自后追赶,可哪里能追得上,脚步不稳,跌倒在道上,怀里的木牍散落一地,他完全绝望了,只能在泥土里打滚,撕心裂肺地嚎叫,像只落水狗。 12.临洮城约法 赤岭日月山,其山岭上的通道,就是南北大地互串的风口,一旦有风雪便会形成猛兽般的啸声,风力之大,通常的骡马在其上完全无法立足,每年只有春夏短短几个月可往来,甚至在此驻兵也会深受风灾之害,故而西蕃便在风口偏东地区,构筑了座城堡,此城堡即为历史上非常著名的“石堡城”,西蕃方也称其为铁刃山,此堡三面绝壁,只有一面有狭窄道路通往山下,尚绮心儿亲自领二千最倚重的兵马,先前便撤退到此。 又有五六千人马,分散驻屯在赤岭更南面的大莫门、树敦、宛秀等堡寨,也即是所谓的黄河九曲之地。 在鄯州,尚绮心儿还有三千兵马,驻屯在鄯城以西百里地的土楼山和星宿川。 而廓州,尚绮心儿等于没有布置兵马,只是在州城附近收容了先前从雄祁军“湟水头大屠杀”里逃出来的千余西蕃战俘而已,个个都是惊弓之鸟。 这样的军事布置,等于说尚绮心儿压根就没有死守河湟的打算,他现在最好的打算,便是能守住日月山这个门户,然后控制住青海湖一带的吐谷浑故地,那么未来在唐蕃角逐的棋盘上,便还能有他的位置。 即便如此,当得知唐军骑兵已大举杀入湟水后,尚绮心儿是即愤怒又绝望,他找来先前的密使猎拓迷,对其是破口大骂,说你不是和那高岳达成协议了吗,那为何高岳不先去打河西的尚结赞,偏偏第一个来打河湟? 整个局势已经控制不住,鄯州地区的西蕃人,及原本归化赞普的汉人官僚地主,遏制不住地往赤岭这边逃亡,可赤岭赤岭,正是因其光秃秃而寸草不生而得名这成千上万的人,还有更多的牲畜,在这里如何能存活下来,于是尚绮心儿在发怒完后,便指示这群人,沿着日月山的关隘,往九曲地那边去安置。 但很快新的消息又传到尚绮心儿耳朵中:大举进攻临洮的数千骑兵,居然不是唐军衣甲,打首举着蛙旗和白底红莲旗,“是尚结赞和马重英的人马?”这下,尚绮心儿的心中更不是滋味,他恨恨地跺脚说,“我们都被高岳给耍弄了!” 土楼山那边的兵马,我得将其接应过来于是尚绮心儿领五百精锐骑兵,过湟源,直奔土楼山而来。 此刻,尚结赞和马重英的骑兵已轻松攻陷临洮,等到高岳与牟迪领着大队后继人马至此时,便言:“由临洮西至鄯城,不过一百五十里耳,全军升灶食饭完毕后,继续上马击鄯城。” 雪山和湟水环绕下的临洮城,唐军和仆从的蕃军及雄祁军,各按营区分定,接着掘坎、砍柴,生火做饭唐军吃的主要是粟米饭和麦饭,伴食的有盐肉脯汤,还有携来的酱菜,热气腾腾里,所有人都将铠甲脱下卷起,搁在身后,手里捧着陶碗和竹箸,叮叮当当刮食的声音响彻整个湟水。 四周的蕃汉温末及百姓们,无不争先来投,也有不少人箪食瓢饮,跪在地上来热烈迎接唐军到来,老人们更是大哭,说不想还能在有生之日见到天兵重来,我等沦陷后,西蕃不准我们着唐人衣衫,我们便藏在家中地窖和夹壁当中,每当节日时就偷偷地穿戴,望着东面边哭边祭祀,泪都流干了...... 高岳被父老们环绕,听着他们的哭声,也是潸然泪下,大声说非是你们负朝廷,而是朝廷负你们三十载啊。 高岳比谁都清楚,沦陷区的百姓活得太苦了,没生命保障,更没尊严,他们之所以怀念大唐,之所以还愿意来迎接配合唐军,是因为它们坚信唐军能打胜仗,这次来了就不会随意撤离,会保护他们不再被异族统治。 如果朝廷蝇营狗苟,怯懦偏安,那么再过个三十载,怕是“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景象便得提前在河陇大地上演简言之,百姓已安于异族的统治,根本不会再将中土政权当作解放者来看待了,这将是何等的凄惨和绝望? 猎猎战旗下,高岳挥手,对来迎的百姓、温末们朗声许愿: “天兵至河陇各州地,禁杀人,杀人者偿命;禁杀牲畜,杀牲畜者议价赔偿;禁盗贼,敢有荒犯田稼者斩无赦;禁横征暴敛,军帅敢额外征一谷一钱者问罪。且奉大唐皇帝条旨,免鄯、廓、河、叠、宕、洮、岷、渭、兰、成、秦及甘、肃、瓜诸州郡百姓,不问蕃汉,除附贼者外七年田赋、银羊各税,此外原本一切为庸更,为温末者,即日便得自由,全部授予闲田,给牛种,赈贫困......” 言毕,成千上万的百姓、温末和庸更们,都对着身骑白马的汲公高岳及文殊菩萨金像,热泪盈眶,叩首下拜,各个都说:“河水湟水九曲长,汲公来了不纳粮”。 又说:“文殊菩萨自五台山降凡,以汲公为救世弥勒,来此普渡我等。” 这会儿高岳便让判官刘德室,和五百兵在临洮城,马上就负责给当地所有民众划分田地,“不用打画,将原本西蕃、汉官所占的田庄、农牧地交给百姓自分,并鼓励百姓将附贼者还没来得及逃出鄯州的,统统捆了送来,送来的,可分得附贼者十分一的家产,决不食言。” 接着,山呼万岁的温末们,主动告诉高岳说,鄯城河源军处,还有西面的土楼山,有大批西蕃兵驻屯看守,那里的仓库蓄积许多粮秣,我们愿为大军引路。 高岳便在马上指画战事: 郝的三千雄祁兵,和沙陀骑兵,攻阖门川,直至甘州地界为止; 保义军、宣威军骑兵,往南过拔延山,入廓州地界扫荡; 其他所有骑兵,再以凉州蕃骑为先锋,直抵鄯城,首要目标就是攻陷粮仓,夺取粮食。 且高岳当即声言:西蕃东道任何人,胆敢烧仓者,如被唐军捕拿住,必碎剐不饶,若烧仓而找不到主犯的话,便必杀尚绮心儿来担责。 相反,若尚绮心儿肯把鄯城和土楼山的粮仓原封不动移交给本道,那么本道还是愿和他重新为友的,也可重启唐蕃在火线上的谈判。 13.土楼山瓦解 这话,高岳将其临时用蕃汉语刻在木牍上,然后分别塞给临洮城捕拿的十余名战俘和西蕃笼官,并各送了一匹马,让他们怀抱着这些,先往土楼山或日月山而去,晓谕尚绮心儿知道。顶 点 x 23 u s 急速往鄯城逼近的凉州蕃骑当中,马重英恨恨地对尚结赞说:“高岳驱赶我等为先锋,不如入城后占据粮仓和城池,对尾随而来的唐兵反戈一击,如何?” 尚结赞为难地在马背上回答:“牟迪如今在他手中,我们是投鼠忌器。” 马重英哀叹说,莫非我大蕃真的气数已尽? 尚结赞就劝勉他说,待我等芟乱成功,便精心辅佐新的赞普,早晚还叫大蕃强盛起来。 “新的赞普为何?”马重英这句话,让两人彻底沉默下来。 高原的逻些,赤松德赞禅让的是牟尼,而蔡邦家族和尚绮心儿满心想要拥戴的则是被流放的牟汝,而凉州北道这侧则迫不得已,拥戴了牟迪为赞普,以他为政治旗帜。 旗帜一旦竖起来,想要拔除掉可就难上加难。 也即是说,所谓的芟乱想要成功,就必须得除去牟尼和牟汝,甚至还有赤松德赞。 再加上个体量复兴的唐,和一个为所欲为的高岳也掺和进来的话...... 这时尚结赞忽然想到了个计策,他对马重英说,到了鄯城后,我们明日清晨再请缨攻土楼山的堡寨,那里据说囤积着很多粮食,攻下后我们暗中纵火将其烧掉!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个是诬陷此乃尚绮心儿所为,让高岳和他彻底反目,唐军便会强攻赤岭;第二个,我见唐军而今着实缺粮,所以才如此想得到鄯城和土楼山的仓廪,焚毁的话,唐军将很长时间无法发起对甘、肃和瓜州的前进占据。到时等皇帝对牟迪的册封下来后,我等可返归凉州,拖延时日,保全北道原本的州郡土地。 这确实是个好的计谋。 北枕湟水的鄯城,虽城防牢固,可早已没了戍守的士兵,凉州蕃骑和后继的唐军骑兵,自河谷处列着极长的纵队,相连十里地滚滚而至时,城门都没有阖上,城池四周沿着河川的田舍、农坻、牧场还有路桥,到处都在冒火,暴乱劫掠的温末们,四处纵横。 整个西蕃的东道已然丧失了统治秩序,只能等唐军来了后重建。 尚结赞和马重英大着胆子,领数百骑兵当先,冲到城中宫堡处,此地尚结赞是十分熟悉的,原本鄯城是个很繁茂的贸易城市,现在街道上则满是狼藉,还躺着不少在劫难里死去的蕃人尸体,身上的衣衫和财物都被剥去,赤条条地被扔在尘土当中,面目血肉模糊,让尚结赞目不忍视。 宫堡大门处台阶上,徐舍人披散着灰白头发,他原本的蕃人式样发辫被解开,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件唐人的麻衣,披在身上,怀里抱着几件木牍,也没来得及看清来者是谁,就抢先跪在了马头前,捡起已经不太熟练的汉话,谄媚地喊道:“天兵至矣,天兵至矣,仆是来反正的,仆手中有整个鄯州的田赋版籍,愿献给元帅,仆要当元帅的萧何......”说完就咕咚咕咚地叩首。 结果得到的回答,是“你不是徐舍人吗?” 哎,莫非我的名声,连唐军元戎都已知晓? 结果徐舍人抬起脸来,才看到环绕着宫堡的骑兵,全是西蕃人打扮,戴毡帽,披着锁子甲,不少人还佩戴虎皮、豹皮,不由得一下子吓得魂飞头顶三尺外,接着他又看到,骑马立在自己当面的,也是位满面愤怒的西蕃将军。 “大,大论......我,我......难道我大蕃又打回来了,我大蕃的救兵来了?”原本尚结赞在当东道大论时,和徐舍人是相识的,这时徐舍人嗓子都尖利起来,他的精神几乎被如此大起大落搞得崩溃,只见他舞动手臂,扯下身上的麻衣,露出内里翻领的蕃衣,又喊道温末叛乱,官长遁逃,是我,赞普亲颁告身的大农业官、汉人处置使,以一己之力守卫着宫堡...... 噗哧声,在马上的尚结赞手臂伸出,狠狠将锋利的蕃剑,刺入到还在叫嚣不已的徐舍人胸中。 徐舍人眼珠都要凸出,聒噪也停止了,他举起的手臂还保持着僵住的姿态,微微晃动,像一只扑棱翅膀的蛾子,木牍跌落下来,和台阶触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待到尚结赞将剑拔出后,徐舍人这才往后仰倒在台阶上,死去了,血顺着流了下来,直到尚结赞的马蹄处。 而后尚结赞才叫身边懂得文书的人,下马进入到宫堡内,去抢救还余下的档案木牍...... 来日平明,土楼山处,尚绮心儿在先前领了五百骑来此,刚准备烧掉粮仓,接应这里的三千麾下往日月山方向退走,结果数人骑着马,大呼大叫着,挥着手而来。 他们都是在临洮,被高岳俘虏又放归来的,且带来了高岳的“警告”若尚绮心儿胆敢烧毁土楼山的粮仓,唐军必杀之;若尚绮心儿能按照当初的承诺,留下粮仓给唐军,那么赤岭那边的河曲、青海湖,直到大非川地界,唐军便不会加以进攻。 “无耻!”尚绮心儿狠狠将这片木牍扔在脚下,接着站在土楼山上,看到唐军的蕃汉骑兵,无边无际,正击打着冲天的鼓声,往他这里涌来。 怒发冲冠的尚绮心儿,拔剑出鞘,剑锋正对着十多里开外的唐军战骑,对着部众疾声大呼: “土楼山的粮仓,不准加以焚毁;所有人,跟着本大论撤回日月山去!” 结果土楼山上,数千东道蕃骑像决堤的大水般,大部分跟着尚绮心儿,趁唐军骑兵还没来及合围前,统统都扔下了战旗、金鼓,往赤岭遁逃而去,还有少部分的,见战局无望,开始成群结队,反方向下山,往唐军阵势里来降服。 远远的鄯城内,尚结赞和马重英脸色铁青,立在宫堡正堂处。 数十名定武军撞命郎,正环绕着神色平淡的牟迪赞普和高岳,坐在他们对面的堂上。 今日唐军出兵前,赶到鄯城的高岳忽然发牒,说凉州蕃骑攻临洮、鄯城劳苦功高,此次击土楼山便不用参与了,原地休整即可。 可怜尚结赞先前的一番谋划,全都付诸东流。 14.牟迪留鄯城 面对尚结赞和马重英,高岳从胡床上站起来,接着缓缓将手落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尚结赞不由得紧张地暗中握紧剑柄,因为他看到整个厅堂的立着数十名身裹瘊子甲面遮狻猊图案的“撞命郎”,而屏风和帷幕后,深深的廊柱间,同样有人影和刀刃的闪烁不绝,狗贼高岳这难道是要暗害牟迪王子和我了? 可高岳修长的手,此刻很温和地摁在依旧坐着的牟迪王子右肩,说到: “天子对王子的册封,现在下来了。” 这下尚结赞和马重英都无法动弹,要是按照往日,他们是绝对不会将唐朝的册封放在眼中的,可而今这册封居然成为了他们这个集团的救命稻草。 说话间,神策中尉西门粲毕恭毕敬地端着个上白檀木、珍珠瑟瑟修饰的钿函,其上挂着纯银的小锁,然后立在高岳与牟迪的面前,高岳轻松地举起手,接着一名监军小宦官便用钥匙将小锁给旋开,此刻高岳幕府掌书记权德舆从函中取出封金花五色绫纸来,将其展开,朗声宣读了大唐皇帝对牟迪的册书。 牟迪赶紧下床,和尚结赞、马重英站在一起,聆听并接下册书。 内里皇帝许可牟迪为赞普,并封其为西海郡王,允许其使用赞普的礼仪,并要求其每年向长安进贡,但降嫁公主这种事,皇帝说免了,但朕还是把凉州赐予牟迪你为“汤沐邑”。 仪式完毕后,高岳又挥挥手,西门粲身旁几位小监军,又端出几个紫檀木钿函来,这是分别给尚结赞、马重英和娘.定埃增的,用的是五色麻纸,级别比给牟迪的要低个档次,授予这几位郡公的爵位,要求其好好辅弼牟迪赞普。 宣读的时候,马重英老泪纵横,但看得出,他更多感到的不是荣耀,而是屈辱,赤松德赞在歌颂他的石碑上,记录的可全是昔日他对唐军的赫赫武功啊,可时运现在却到了这种地步,我等居然要仰长安的鼻息。 至于尚结赞,则脸色铁青,最终他还是接受了封爵,并对高岳表示了感谢,因为之前台登城战役后,高岳高风亮节,把他长子乞藏遮遮的尸体归还了回来,他欠高岳的一个人情。 “以后我们便同朝,都为大唐的郡开国公,何必要分彼此呢?”高岳很爽朗地说到。 很快他就说,河湟的战事已告一段落,唐军目标已经达成,下面的事和你等没什么关系,尚结赞、马重英可带着五千蕃兵返回凉州了,至于我唐的兵马,马上直接去取甘、肃和瓜州。 “那赞普......”尚结赞还没说出这话来,牟迪的肩膀就重新被高岳给摁住了。 但这次高岳的手却十分有力,力道透过皮肉,将轻微的痛楚十分清晰地传到牟迪的脑中,他的眉梢也皱了起来,不由自主重新被摁坐到胡床上。 “这位牟迪赞普,不和你们回凉州,直接留在鄯城。”高岳的声音,明明白白地在这宫堡的殿堂中响起。 诸位定武军的撞命郎,看着汲公和牟迪赞普,就好像看一只雄鹰摁住只雏鸟般。 见尚结赞和马重英都愕然无比,高岳很傲慢地重复了方才那番话,而他身边的浪息曩则将其翻译成蕃语: 牟迪赞普的牙帐,就留在鄯城内,浪息曩和惕息坦就是他的左右司马,仆人和供给本道绝不会让其有缺,赞普在当地禅寺的修行也不会加以阻碍,每年支给钱三万贯,绢布五千段,棉布五千段,青稞面酒和茶、盐、酥油若干,并给骡马二十匹,配给甲士五十人卫护;至于凉州,便交给二位郡公和娘.定埃增,将来若时机成熟,“我唐将会不遗余力,将牟迪赞普送到逻些去,到时自然还政给他。” 最终高岳很平淡地笑笑,“还望两位郡公在凉州,勿忘赞普在鄯城,凡事砥砺精进,不要让赞普失望才是。” 尚结赞和马重英嘴角不断牵动,其表情几乎要发狂。 鄯城,即唐设置的河源军所在,向来是河湟的首府,牟迪脱离了军队、脱离了民众,像个傀儡般被高岳挟持安置在此,他在这里一日,整个凉州就只能唯唐家马首是瞻;而一旦唐和牟尼赞普的战争继续下去,牟迪也是首当其冲的,他俩就不得不拼死从凉州来救援。 “高岳,你果然是最阴毒的......”这时候尚结赞才觉得,之前他对高岳归还乞藏遮遮的尸体所产生的丝丝好感,已彻底破灭,想来果然还是自己太过单纯。 这会儿倒是牟迪很平静,他坐在绳床上,对两位说到:“就让我留在鄯城吧,修行也未必要在寺内,在这里看着汲公行为处事,不也是一种极有增益的修行吗?”说完,牟迪请高岳许可他身边的女仆努琼到这里来,他有话要对她吩咐。 等到头发已花白,眼色木然但却充满忠诚狂热的努琼,伏在牟迪膝前,发出两声狗般的吠声后,牟迪就对她说:“我要留在此地,你和尚结赞、马重英回凉州去吧。” 努琼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接着大哭起来,抱住牟迪的膝盖,决死不肯离去。 牟迪则很语重心长对她说:“回凉州去吧,在这里你只会碍事,我不忍心见你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行径来,那样只会牵累我。” 然后牟迪眼睛里含着泪,摸着努琼深凹的脸颊,声音哽咽,“我知道,你是把我当作自己的儿子般,这样不值得,我终究是有自己母亲的。” 努琼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激动地抽噎。 “你便是努琼,亲手害死你夫君,导致盐州城陷落的努琼......没想到居然在此遇到你。”高岳看着这个精神有点不正常的女人,开了口。 “这位唐家的公爵,我便是,你还是治我的罪行,在这座宫堡前把我处斩吧。”努琼神情渐渐平复下来,坐在台阶上,满不在乎。 “不,借用佛学的话语,那便是你的报应,应该还没有到。刑罚,只能消灭一个人的**;报应,才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心。”高岳说完便摆摆手,示意除去牟迪外,其他凉州的人士都可以离去了。 送走了尚结赞和马重英后,高岳便派人去临洮,要判官刘德室来,清点鄯城和土楼山的谷仓缴获造册,马上立即用于向河西走廊的进军。 15.破镜又重圆 不久,鄯州城门前,刘德室形色匆匆,但气色却很好,他现在已是检校郎中,远不是当初那位落魄长安的国子监生了,他在数名军吏的簇拥下,骑着匹黄骠马,身着绯衣佩着银鱼袋,走了进来,马弁正牵拉着马辔头,蹄声滴滴哒哒,望着宫堡的方向而来。顶 点 x 23 u s 结果到宫堡前的大槐树处,刘德室刚刚下马,就听到一个有点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芳斋,是芳斋乎......” 刘德室愣在了原地,手中持的鞭梢随即落在地面上。 这声音顿时变得激动起来,“莫不正是芳斋......” 刘德室只觉得耳朵尖变得火热,牙齿在格格地打仗,他带着不敢相信的神情,慢慢地,慢慢地,在树荫下转过了身来。 他见到,院墙阳角转弯处,一名穿着粗麻衣衫的女子,脸上泪痕宛然,手里牵着头瘦小的毛驴,那女子看到刘德室回首看她的神情,虽然阔别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风霜扑满各自的脸庞,但他还是他,她还是她。 “芳斋!”那女子再也按捺不住,捂着脸长哭一声,咕咚声跪下来。 “是淑英,是淑英啊!”刘德室咧开了嘴,原地蹦了三下,接着也呜哇声号哭起来,接着周围的军吏和马弁们目瞪口呆,看着两人互相抱持在一起,一起大哭。 之后,那个叫淑英的女子,从怀中取出条赤绳来,接着又取出方纸来,这张纸已很旧了,可还没有朽坏,刘德室展开纸,泪珠啪啪地往上面掉: “月斜寒露白,此夕去留心; 酒至添愁饭,诗成和泪吟。 离歌栖凤管,别鹤怨瑶琴; 明夜相思处,秋风吹半衾。” 这正是他在新婚时第二日,便离开家乡陇西即渭州,赶赴京师国子监,准备参加进士考试时,给妻子卫淑英留下的诗歌。 当时渭州已危在旦夕,刘德室是取道河西去长安的。 他没法带着妻子,因经济条件根本不允许。 到了长安后,即传来渭州陷蕃的消息。 而刘德室也没想到,自己会滞留国子监太学十多年,不第,落魄,受尽了磨难坎坷。 他以为这么多年下来,在这样残酷的乱世下,淑英这个弱女子活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进士及第后,曾探听过家乡消息,可唐蕃多年对战,在河陇大地上找个人,可能性是何其渺茫。 他自问对不起淑英,因为他最终还是得到平康坊宋双文的照料,并且后来娶了双文为妾,但始终未曾续弦,也算是有愧疚在心中使然。 此刻能和淑英重逢,刘德室恍然在梦中般。 “家乡陷蕃后,我便成了温末,被迁离到了这鄯州来,为西蕃耕作织布,后来,后来,我,我还曾改嫁过。”说到这里,淑英的脸上浮现出层难堪而哀怨的神色来。 “丑蕃背信,河陇陷没,汉兵斗死,百姓沦为温末,这是整个国家的耻辱和悲哀,如何要苛求妇人全节!”当刘德室携妻子,入宫堡见了高岳后,高岳也大为欷,接着得知淑英曾改嫁过,还生过孩子,现在生活很苦,便慨然如此说到。 唐军光复河湟后,淑英也分到了田地,看到打画丘田的册子上居然署着刘德室的名字,才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来见,出发前村社里的长老曾想为她做媒(唐朝没那么多职业媒人,一般人家婚配由长老做主)再婚配,淑英很犹豫,她害怕他夫君其实已死了,这个是另外个同名的,但其实更害怕他夫君还活着。 这个要是真的刘德室,那可是堂堂郎中官,绯衣银鱼,怕也是早已和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再婚了。 可最终她还是鼓起勇气,听说兴元判官刘德室到了鄯城来,便进了城。 然后就在宫堡堂中,见到了被刘德室目为“贵人”的大唐汲公高岳。 而高岳态度很明确,什么节不节的,凭什么要乱离当中的女子保全? 他的这种观念,和唐朝普遍的贞节观相似,那就是不太注重贞节堂堂宰相杨国忠被差遣去江浙,他老婆在家日思夜想,忽然做梦和夫君交合,便生下个儿子名曰杨,国忠毕命归来,不但认了这个儿子,还很感动地说:“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致”,你真当杨国忠是傻子吗?别说宰相,就是皇家,即唐中宗流落在房州时,也明确对韦氏说过“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简单说就是哪天我们夫妻能回朝恢复唐朝国号,为帝为后,就不互相禁忌,说白了就是以后老婆你出去找情人,朕绝不加以约束。 直到晚唐时期,随着社会的衰败,对妇人的管制才逐渐严格起来,但其实至北宋,两性方面还是相对自由的,直到靖康耻时,赵家宗室里的女人被金人掳掠糟践,这个太惨就不再赘述,宗室女眷尚且如此,普通百姓家的妻女就更不消说,然后精英士大夫们,他们是决计打不过野蛮的金人,便只能怒而拔刀转向更弱者,开始大肆鼓吹女子要“全节”我保护不了你们,但也不能忍受你们被野蛮人糟蹋,为了我面子,你们还是全(去)节(死)为好。 “如今芳斋兄能和阿嫂破镜重圆,当是大喜事才对。”随后,高岳便十分高兴地说到,并公开为刘德室挑明,“阿嫂再嫁所出的子女,也该由芳斋兄抚育。” “是是是。”刘德室忙不迭说到,他能够失散这么多年的妻子重逢,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想到什么再嫁不再嫁的细枝末节。 “这是段佳话,马上就让乐天(白居易)、知退(白行简)撰稿,刊载在兴元邸报上,阿嫂马上也可为命妇,由仆来向朝廷申取。”高岳只苦于自己戎机太过浩繁,不然他绝对要亲自动笔,把刘德室和淑英的事迹好好润色,写出个《淑英传》这个九世纪大唐的《飘》来。 至于双文,高岳便说不碍事,淑英便是妻,双文仍为妾,同享富贵。 这时候李宪和周子平双双到来,很激动地禀报他鄯州西北阖门川的消息节下,甘、鄯、凉交界处的焉支山,似乎有一座很大的汉人温末山水寨,是否可以去招抚? “这是自然!”高岳当机立断。 16.施施碛西行 可没有等高岳付诸实施,焉支山的山水寨就主动至大斗拨谷处,投效了唐军。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要知道焉支山处,正是段佐为寨主,他在听到唐军恢复了河湟后,就迫不及待在各处山峰上燃起了烟火,召集四面所有山水寨的头目,说天兵终于来了,这甘州我们得全力协助他们光复。 魏巍的河谷处,郝领三千雄祁兵,从谷南涌入,而段佐则领着千余焉支山义兵,自谷北而来,两军正对着,热烈而奋然地奔跑着,扔下各自的武器,踏着谷内的溪流和大地,接着在震天的欢呼声里,互相拥抱在一起,对于正规的唐兵来说,光复河陇还停留在执行国家命令的层面,而对于这些义兵来说,就是实打实将乡土,从异族的铁蹄下拯救出来。 “阿兄!”郝大哭着,当他看到段佐时,简直恍如梦中。 两个汉子随后紧紧抱持在一起。 “你妻儿没死,你妻儿没死,他们都在山水寨。”段佐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哭声里,摇着郝的肩膀。 “我也没死......”郝咬着牙。 又过了一日,待到雄祁军抵达焉支山下,郝纵声大笑着,将自己两个已能跑路的儿子各自夹住,在草野上转着圈儿,儿子也在哈哈笑着,可郝的妻子却在一侧不住地抹泪。 “哭什么啊,听说我们唐家的高、韦两位大帅,打了几个大胜仗,马上整个河陇都得光复了。”旁边几位老人家劝慰着郝家的娘子,可劝着劝着,自己也止不住哭起来。 鄯城内,刘德室紧密地和三衙里的崔枢、崔遐测算着鄯城和土楼山,及刚刚从兰州、武州分路运来的粮秣,又有二十多万石。 而皇帝和朝廷此刻也等于将裤子都当了,又凑齐百多万贯,从各地和籴粮米,并雇佣脚力,络绎不绝沿陇右道,在望河湟地带输送,以至于京畿的粮价本不过一石三百钱上下,现在已涨到足足七百钱。 除此外,皇帝还紧急从宫中调拨御用的绢布,“以绢换粮”,在河陇各山水寨中购买粮食,为此皇帝缩减各种用度,连十王宅的皇子王孙俸禄,和灵虚、义阳这些公主的体己钱,都削减了一半。 其中还有三十万贯的激赏钱,也到位了。 “尚绮心儿简直是我的福星。”在旁的高岳笑起来。 若不是他畏惧逃跑,让河湟囤积的十五万石军粮落入唐军手中,那么现在高岳还真的没有力量对河西发起进军。 随后高岳便下令,分出十多万石,发给整个河湟地区的蕃汉百姓(很多是温末翻身的),帮助他们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分,然后由刘德室运作,抓紧时间把分田、占田和抢种救荒的粮食。 其余的,全都给骑兵们,然后他们继续出发,不但要收取沿路的甘、肃、瓜,并且最终要抵达河西的终点沙州敦煌,再于敦煌处和安西四镇的留守兵马胜利会师。 “如此,安西、河西、陇右,直至原会,共六镇、十五军,一万三千里疆土,终于从蕃戎的手里光复保全了下来......”高岳想到此,听着刘德室和军吏们有节奏的算盘声哒哒,不由得闭上了双眼,心中渗出了泪水。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代宗皇帝。 代宗这一生干过不少糊涂事,对方镇纵容,对回纥纵容,为了夺权妄杀忠良,运筹不当以致首都长安失陷,以及佞佛等等,可代宗皇帝却始终坚持一个原则: 在安西北庭、河陇方面,与西蕃或战或和,但却从来没点头弃过土,也没有点头弃过民,从来不承认西蕃对失地的合法占领,在国家最危急的时候,他宁愿和叛镇妥协,宁愿背负各种骂名,也在殚精竭虑,重新组织起京师西北对西蕃的防线,并随时伺机发起反攻,收复失地。 这可能也是他看到高岳,眼睛发光的原因。 “未来也许这个有意思的年轻人,会拯救这片失陷的江山。” 高岳拒绝娶自己孙女,并在东市处杀回纥醉汉时,代宗也生气过,但随后知道高岳接受的,是泾原节度使段秀实的征辟,离开京师去艰苦的西边营田时,他不由得产生了以上的想法。 有点欣喜,有点期盼。 可他没能见到高岳真正发光发热的那一刻,便驾崩了。 “待我凯旋,去陇山处的回中宫时,会好好拜祭您在哪里的真容画像的......” 很快,鄯城城郊处,高岳居于城墙敌台处,点阅了往河西出发的五千各军骑兵,其下战马各种花色,战士也举着各路旌旗,除去人骑乘一马外,还有一马专门负责驮运粮秣,毕竟穿过整个河西走廊,是件非常艰辛的事,哪怕沿路已不可能有西蕃军队的阻拦了。 同时因粮食没充裕到可以支撑千军万马都去安西的程度,所以只拣选五千骑兵,在沿路山水寨的策应下,实施这次行动,且一路下来重要的军镇,高岳还规定或留三百或留五百,加以驻屯,招徕民众,早日让他们安居下来。 这次进军,安西的遗孤蔡逢元,主动请求参入进去。 高岳也批准了。 先前高岳亲自给蔡逢元系上了围脖汗巾,裹上幞头,“佛奴,河西直到碛西,几千里的山山水水,我很遗憾,因要坐镇鄯城不能前去,你就代替我看看,代替我看看......” “嗯,俺替汲公去看。”蔡逢元这时眼眶也红了。 高岳拍拍他的肩膀,“到了安西,问清楚你阿父到底是个什么下落,然后就回兴元府去,告诉你阿母。” 这时,鄯城城头上鼓声大作,肩负着汲公和母亲双重心愿的蔡逢元,在骑兵前行的纵队里,回首看了看高台上依旧站立的高岳,接着便往前纵辔而行。 悠扬的歌声里,唐军骑兵们,或背着马叉,或在得胜钩处挂着长槊,有的则悬着铁锏、连枷,浩浩荡荡地往长宁谷而去。 沿着河川的地界,刚刚分到田地的蕃汉民众,各个兴奋异常,砸碎拉倒了原本埋在土中的“卜石”(西蕃的田界标识,还有祈求丰收的巫愿在内),竖起了新的石界,并纷纷从王田、贵族家坻、军田的庄院里牵出牲畜,取来农具,打开了沟渠的闸门,开始翻耕灌溉,种下粮食,这片崭新的土地给予他们无限的希望! 而滞留鄯城的牟迪赞普,披着赭红色的僧衣,立在田头看着这一切,默然无语。 17.汉地传明灯 他不是特别明白,当这一群人由原本的温末或者庸更,获得自由和田地后,居然会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x23us.com “他们好像现在真的是为自己而活着,不是吗?不为赞普而活,不为茹本、域本,也不为任何菩萨。”牟迪最终开了口,像是喃喃自语。 身边的几位看守他的甲士,也都轻松惬意地将马匹拴在树桩上,坐在了垄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人们在田野里的劳作,和蔚蓝天际处,从祁连山那边飘来的朵朵长云。 能够回答牟迪疑问的,看来只有伴同在他身旁的袁同直了,这时的袁行者,已不用再像先前为阶下囚那般小心翼翼了,他仰起头,可以自由坦诚地和牟迪交谈,就像兄弟友人间的那般,“我们汉地的孔子曾说过,政之急者,莫大乎使人(民)富且寿也;另外个孟子曾说过,易其田畴,薄其税敛,人(民)可使富也;而孙卿子(荀子)则说过,王者富人(民),霸者富士,仅存之国富大夫,亡国富筐箧、实府库。” “他们,都是什么人?”牟迪好奇而热烈地询问说。 袁同直狡黠地翘起嘴唇,笑起来,说他们全都是关注现世,整日想着如何拯救百姓,让国家变得更好的贤人。 “禅宗说过,世界万事万物的初始,莫不出自于‘缘’,然后为业识的,要秉承一盏‘灯’,只要灯不灭,那么终究会走出末法的时代的,我虽暂时还不懂行者你所说的那些道理,但我想他们所言的,也是一盏灯,在汉地流传的一盏灯。” 然后牟迪很认真地请求袁同直,能否让他看孔子、孟子和孙卿所写的典籍,“密宗也好,苯教也好,我觉得救不了西蕃。来世之说,神鬼之祭,不过是一种昏昏的麻醉,当药性越来越淡薄后,民众终究会从沉重的痛苦里醒过来,他们会觉得无法忍受,会发怒,会倾覆赞普和贵族们所精心织造出来的谎言。”然后牟迪脸色惨白,仿佛是自言自语,“那样就真的太可怕了......也许汉地的贤人言论,可以救西蕃一把。” 可袁同直笑笑,也非常认真地回答说:“有高汲公在,他绝不会让你接触到这些典籍的,赞普你还是安心研究禅宗佛法吧。” 这个回答让牟迪非常失望。 袁同直最终还是给他指了条路:“你呆在鄯城也好,马上汲公在此所做的,你暗中细心观察就行,会受益终生,是为活典籍。” 此刻,鄯城军府内,在高岳的面前,黑压压跪了一大群人,他们全是被鄯、廓、河等州蕃汉百姓扭送来的,即“附贼者”。他们大多是原本河陇的土著豪族,西蕃来了后,转身投靠,成为西蕃庇护下的大地主,帮西蕃营田、刻剥、征税,各个肠肥脑满。 对付这群人,高岳有的是经验,“兴元经验”。 “多亏诸位父老,就拿鄯州一地来说,有你们在,总算田畴齐整,水利依旧,牲畜蕃息得也很好。”汲公首先说了这句话。 可“附贼者”们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们的家产在唐军来后,本就被温末奴隶们夺取过半,现在又要应付这位汲公,这汲公他们也算有所耳闻,据说是出了名的酷烈,凡是被他盯上的,无不破败号。 “所以什么诛杀、流放就不必了......征罚就行。”高岳这时摸着胡须,说出了他的惩处标准。 听到征罚,这群附贼者脸色稍微舒散点,但要说彻底好转,怕是还有些言之过早。 因为高岳口中的“征罚”,就是所谓的“屈法适时,以征代罚”,也即是当时局艰难时,罪犯便不再用律法刑罚,而是可以缴纳钱帛、粮食来抵罪,昔日韩在宣润主政时便曾实施过此法,短期内聚敛了大批物资,有力增援了朝廷的平叛。 其实这也不是唐朝,更不是高岳的独创,汉朝就盛行“赎刑钱”了,司马迁就是交不起这笔钱才遭了腐刑(某种程度上腐刑也是赎刑的一种模式),直到清朝乾隆时期,那和还搞了个“议罪银”制度,允许犯罪的官员用银子来抵罪,某种程度上也帮皇帝从前赴后继的贪官污吏那里夺取部分银钱来,用于十全老人的十大武功花费。 这种制度说起来不好听,不过由此得来的钱粮本身是无罪且有用的,况且如今的征罚也不是对官吏的,不会把征罚的代价转嫁到百姓头上,而是对这群翻不起浪花的附贼者的,高岳实行起来心理上的压力根本不大。 于是高岳便让身边的权德舆拟出个征罚标准文牒来,悬榜在大堂上,让所有附贼者抬眼都能见到: 征罚的数额,按照你在西蕃统治下做了多大的官,占了多少地产不定,但通常来说,三成家产没了; 扭送他们来的百姓,又可以分得他们十分一的家产; 原本温末奴隶暴动时,他们就已丧失了五成的家产。 来来去去,他们也只能保留一成的财产而已。 同时高岳还规定,这群附贼者不免除赋税,且要应役疏浚河道,修缮桥梁;至于河湟当地的王田(收益归赞普所有)、财政官田、军官田则统统被没收,高岳准备将其拨给新管理此地的唐军营田所需;至于河湟、陇右的寺庙,高岳虽没有没收他们的田产,但也飞出文牒,要求他们接受和籴本,每年给唐军驻地输送定额的粮秣、油和盐,且将各处河川上寺庙擅自设立的水,除保留二成数量外,其余悉数捣毁,保障百姓农田灌溉用水。 总之而今在河陇地,高岳如今就是律法的制定者,军队的所有者,土地的管理者,他眼光已不单单是光复失地,连通安西北庭这么简单,他更关心在这场征伐后,唐家如何在河陇站稳脚跟。 衙署的围屏后,牟迪瞪着眼睛,在静静偷听观察着这位汲公的所作所为。 他看到,每日这位汲公在处理好繁杂的政务后,便会立在架巨大的地图前,手提着蘸着朱色墨汁的兔毫毛笔,当传令司的虞候报告他,先前出征的五千骑兵到达某地时,高岳便会在地图上的那个地点,很认真地勾画个红圈。 大斗拨谷被画上了红圈,接着是焉支山,接着是祁连城,接着是删丹,接着是甘州张掖,就这样一个圈一个圈,每隔两三日,就不断往西延伸着。 18.万里乡为梦 三月底的暮春,兴元府天汉楼下,汉川两侧芳草萋萋,细雨绵绵,右侧坂月川和大渚河间,田畴、屋舍、船架鳞次栉比,悠扬的渔歌和号子声里,孤身返归府城主持女塾的崔云和,长发直披至窈窕的腰身间,在画梁云阁间,隔着窗牖远远往西眺望着,然则汉中水墨般的山间,只有淡泊的雾气不断涌起,她的眼及到了这座山,但很快又被更远处的幡冢山、青泥岭、木皮岭,重重阻隔着。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整个兴元府的坊市间,到处矗立的楼阁中,像她这样凭栏而立,往西而望的女子,不晓得有多少。 连绵曲折的祁连山下,旌旗的角在微凉的晨风里卷动着,拂着天际的寒星,一声又一声的宵柝和铜钲声中,举着燃烧松明的唐军骑兵们,头盔帽檐下的脸庞充满着坚毅不拔,他们沿着河西走廊的绵长的河川,看着四面金黄色和苍翠色的山峰,蜿蜒地前行着。 向西,向西,继续向西而行。 每到一处残破失修的军城,或者一座坍圮的烽堠,蔡逢元、张羽飞便会一举手,部分骑兵就环绕着其站成圈,接着战士们下来,手把手将其修复,并在四周割取长草,堆成堆,然后用火点燃,狼烟焰火在新的地点升起来,光耀在河西狭长无比的土地上,恰如高岳在地图上勾画出来的红圈那般,不断往西,一处接着一处延伸,并用烽火,向留在鄯城的高岳汇报着军队的行程。 跟在骑兵队伍后,是一队队被买来或雇佣来的骆驼,它们脖子下的铃铛晃动着,迎着碛西在春季难得的微风和雨点,一步一个脚印,将京畿、剑南、凤翔陇右金城鄯湟这一线不断转运来的谷物、白练绢布,前者被充实到刚刚收复的军城和烽堠仓中,后者则也被送至那里,用来向山水寨或当地百姓交换更多的粮食。 粮食,只有粮食坚实地将唐军骑兵的路线继续往前推进着! 补给线往西,就此也如骆驼的脚印般,越来越长! 最终,鄯城的衙署正堂中,高岳提起了笔,饱满的笔尖在地图的沙州敦煌位置短暂停留下,接着在其上勾圈,一气呵成。 最终抵达敦煌城的唐军,是定武军的四百骑兵,还有神策威戎军的七百余骑兵。 定武军是要作为光复战里的主角,胜利进入到河西和安西的锁钥,敦煌的。 而神策威戎军的路会更长,他们的前身是安西北庭行营,当初辗转八千里路,入关平叛,而今骑兵当中一些头发花白的老兵,手擎着行营的战旗,同样要从陇山走起,走八千里路,回到当初辉煌的起点那里去。 当年,他们的父兄,在朝廷的征调下,自山东万里至安西,扎根在了那里; 当年,他们还是满头青发的少年,安西的河川边,父亲和兄长递给他一方裹头,就这样匆匆将总角解下,扎成了发髻,随即披上了黑袍,讲武台上将军在旗帜下慷慨激昂,告诉他们:“朝廷有难,入关靖难。” 卷卷风沙里,他们列着绵绵的长队,向东进发开拔,许多人只是回头,对着龟兹千佛山上的白塔深深望了眼,希望将它的身影刻在心中。 谁想这一眼,三十多年过去了。 许多老兵的发髻,也染上和千佛山上白塔相同的颜色。 敦煌城东的烽堠台,不紧不慢地燃起了狼烟。 可随即登上谯楼处的阎朝,看到了城池东的沙碛处,数行排来,向着敦煌而来的骑兵们,又看到他们手里猎猎展动的貔貅战旗、文殊菩萨旗和安西行营军旗,便说了句:“大唐天兵,终究,还是从东面来了......” 他没能把话说完,就跪在城堞下,泣不成声。 不久,敦煌城的东门隆隆打开,五名戍守在此的唐兵,举着牙旗,纵辔而出,待到和蔡逢元、张羽飞骑兵相距一箭之地时,打首的便询问蔡、张所部的军号。 张羽飞便喊到:“定武军陷骑营,神策威戎军、前安西四镇行营第一将,奉汲公之令,自河湟而起,至敦煌城,请告敦煌太守阎开府,自此河陇数千里之地,已复归我大唐所有。” 敦煌城的骑兵便举起战旗,回答说:“沙州豆卢军镇戍敦煌城所部,历三十余年,城堞完好,山河犹固......” 敦煌城下道路旁侧的土堠处,蔡逢元下了马,拔出佩戴的匕首,在其上刮下一小团来,小心翼翼地装入到随身的器皿里。 在他身后,敦煌城的士兵、军吏、官员、僧道们欣喜若狂,欢声如雷,无不焚香烧纸,如云般夹道欢迎唐军的到来。 数日后,蔡逢元又和神策威戎军的七百骑兵,出了西门,踏着旧玉门关外无边的沙碛和戈壁,继续往安西而去。 于后鄯城内,悄悄观望的牟迪,却发觉汲公高岳这段时间,便不再于地图上勾画红圈了。 他似乎在沉着地等待。 有时候他在地图上用黑墨笔勾点,在布置规划河陇地区的军政; 有时候他也能接到信和寄来的笥,从中取出信纸来,或取出一件新衣来,这时汲公的眼神就会变得温润; 更多时候,他在和幕僚们不断推论商议,乃至争论着。 天气开始热起来,争论着的汲公,身着白色的棉衫,坐在胡床上,手持蒲扇摇动个不停...... 龟兹的山口处,黑色的河流回环而过,庞大而陡峭的大乘千佛山,五洞相连,此起彼伏,僧人法界立在其中的一窟当中,在他的面前,是绝美而飘逸的大壁画,四周皆是飞天,落英缤纷,空缥缈,祥云上一位唐装的汉人美女,衣饰飞动,其下的海里浮动着只硕大的龟,法界欣喜地望着这一切,在心中不断赞叹着。 这时号角声响起,他稍微吃了一惊,而后迎着刺目而灼热的阳光,走到洞窟外的勾栏处,然后他见到了,听到了,整个龟兹城中人们都在攒动着,乐声和欢呼声如沸水般从山口往东看去,一支不大不小的骑兵队伍,正穿过河谷,向龟兹城而来。 短暂时间后,法界便明白了,修行许久的他,也无法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喜悦,轻轻喊着自己的俗家名字:“车奉朝啊车奉朝,他们来了,你便可以返归到故里了。” 19.偿愿积石山 先是千佛山的大烽燧升起了火焰,接着整个龟兹古城伊逻卢如林的寺塔先后燃起火光来照应,如此在暮色当中,周回十多里的城池被团团星辰般的火光环绕着,蔚为壮观。x23us.com 唐军的骑兵是走蒲昌海路而来的,四镇当中的焉耆最先知晓,随后便是龟兹东界的泥师城,迅速地全龟兹境内七百多镇、馆、烽堠、村社,无数汉军驻兵、胡商、僧人和土著们,都兴奋地云集到伊逻卢城当中来。 第二天,安西都护郭昕,在城北四十里外的雀离大清净寺,举办了对本土唐军盛大的欢迎仪式,此寺西邻小乘千佛洞,北接白山,一道河流(库车河)自当中穿过,夹河各有一座巨大的僧塔,可容万人起居。 龟兹国王白环、焉耆国王龙如林坐在寺前广地的宝座之上,白发苍苍的郭昕则坐在旁侧。 蔡逢元膝行往前,先给二位国王行拜礼。 白环当时就问,我有个族弟名白孝德,当年与安西行营入中土靖难,可还存活? 答曰,白孝德已在大历十四年病没长安,追赠为太子太保。 这时白环潸然泪下,合掌为族弟祈福。 接着蔡逢元又向郭昕而拜。 郭昕却茫然无知,这时蔡看到他的双眼已盲了。 这时是郭昕的弟弟郭,对蔡逢元回拜,拜完后郭捧出一器皿来,“仆曾在建中元年,取道回鹘,前去长安,为安西北庭求援,适逢先伯父汾阳王弥留,故而得见最后一面,这器皿当中,装着仆沿路挖取的各地唐土,从灵武到盐州,到庆州,到泾州,再到京西......没想到,现在终于盼来了王师,于是便用这龟兹土,新添了一下。” 蔡逢元便也捧出一器皿来,说这是我自河湟出发,沿路在甘、肃、瓜、沙、蒲海碛、焉耆的各处土堠切削而下的。 “谨受陇右、河西之土!”郭顿首,然后郑重接过蔡逢元手中的土盂。 “谨受安西北庭之土!”蔡逢元也顿首,把郭的土盂给接了过来。 郭昕在座位上招招手,声音很苍老,“你说你是安西刀斧将蔡勋的儿子?” “是。”蔡逢元言毕上前,眼盲的郭昕流出泪来,摩挲着蔡逢元的脸颊、头发和耳轮。 “当年你母子随你阿舅,和行营一道入关;而你阿父则留在这里,坚持战斗。永泰年伊始,朝廷下诏令,让安西、北庭、河西合三为一,由河西节度使杨志烈为首节制,那时你阿父便追随杨帅辗转作战,而后......”说到此,郭昕的声音低沉悲哀下来。 蔡逢元这时低下了头,他的泪畅畅快快流了下来。 他终于打听到了,父亲是明明白白殉国的。 安西的勇将蔡勋,他的父亲,追随杨志烈转斗各地,不折不挠,最终被叛徒勾结西蕃、沙陀围攻,与杨志烈一起,在北庭一个叫长泉的地方遇害了。 暮色降临,整个大清净寺依旧狂欢一片,龟兹的乐师和舞女,演奏着欢快的音律,旋转着美丽的舞蹈。许多行营老兵和安西镇戍的老兵们热泪盈眶,互相抱着脑袋,互相痛饮着美酒,僧人还不断从寺庙地窖当中添酒来。 这种时刻,是不用讲究戒律的。 人群里,有位留镇的安西老卒,胡子花白,牵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边走边用沙哑的嗓子问到:“乌垒守捉,后去安西行营的队正庞元伯回来了吗?庞阿兄,你回来了吗?当年你走时,还和老朽互相指腹为婚,老朽有女儿,可盼不到你和你儿子回来啊,如今女儿又有了女儿,你和儿孙还在不在,有没有回来,不会忘却了当初的期约?” 他走啊走,在人群里这里找找,那里问问。 可是到处都是欢腾的人,没人回答他的疑问。 最终那老卒还在那里走着,从珈蓝走到河边的寺塔,“乌垒守捉后去安西行营的队正庞元伯回来了吗?庞阿兄,你回来了吗......” 安史之乱爆发后,安西派遣李嗣业领步骑五千,合北庭兵七千,共一万二千精锐,入关平叛,声震中原; 随后,安西将马,又率三千精锐,作为第二批次,入关靖难。 四镇里,于阗国王尉迟德、龟兹白孝德等也都领本国兵,万里赴难。尉迟德从于阗出发时,国人哀哭,拦住他舍不得让他走,尉迟德便把自己的女儿留下为人质,这才成行。 三十年过去,这批离开的行营将士,而今回来的,不过数百人而已。 少年随将讨河湟, 头白时清返故乡。 十万汉军零落尽, 独吹边曲向残阳。 夕阳西下,梵钟声响起,蔡逢元跪在大清净寺前,对着北方,那是他父亲生命消散的地方,向那里郑重叩首,“阿父,我会把你最终的下落,回去兴元,告诉阿母的。” 夏中,高岳用笔,在鄯城的地图上的安西四镇处,挨个勾下了红圈,接着长舒口气,这个心愿他终于完成了。 “芳斋兄,载之,我们去河州的积石山瞧瞧。”此刻高岳忽然来了兴致。 积石山,横亘在黄河之间,高岳站在千仞的绝壁上,看着其下壮美奔腾的大河,远处是茫茫而丰美的九曲草原,便从袖中掏出一副绢画来,巧的是,透着阳光,那幅画上的山水,和积石山是多么的类似,简直栩栩如生。 “当初你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在原州筑城,推移边境守御线,但你却因轻佻急躁,嫉贤害能,不但没有功成,反误了自己性命,现在我替你实现了愿望河西的瓜、甘、凉、肃、会五州,只有凉州名义上还是牟迪赞普的领地,而整个陇右的州县全部光复,安西北庭也已大半打通,整个唐朝的西域,又恢复到盛时模样,这样也能告慰你了吧。”高岳告诉完毕,就将那绢画向山崖下一投,河谷间的风挟带着它,飘飘荡荡,像只白色的鸟儿,很快便到了谷口那边,消逝在滚滚的大水当中。 这时旁侧的刘德室,惊讶地呼喊了声。 高岳随着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见乱石夹持的山涧处,一只灰黄色威风凛凛的斑斓野兽,正伸着前爪,在那扑腾什么。 “阿爹小心!”随行的明怀义,带着其他两位兄弟也看到,急忙护在高岳身边。 20.汲公驯鱼虎 等到众人看清时,不由得失笑,最初他们还以为这是只老虎,但个头太小,原来是只奇特的野猫,正在山涧溪流处捕鱼呢。x23us.com 低沉的嘶吼声里,那猫回头来,一双黄澄澄的圆眼,盯住高岳,它毛茸茸的四足都是雪白的,恰好和周身毛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长长的耳朵里也长满白色的毛来,冒出来,像武士的羽翎,看起来很神气,旁边的岩石上摆着几条被它捕拿上来的小鱼。 “这是何物?”高岳便问到。 几名武都羌的酋长用汉话回答说:“这种狸奴在羌水和维松那边也有,唤作鱼虎。鱼,因它最擅捕鱼;虎,因其皮毛最似老虎。” “好像是种后来消失不见的山猫啊!”高岳来了兴致,“能不能捕拿来,送入兴元军府林苑里呢?” 这时明怀义顿时举起弓,在其上搭弦,并从胡禄袋中捻了一枚擒生箭。 而郭再贞也举起一根神雷铳来,旁边的张熙给他打燃了火绳,郭再贞歪着脖子,把照准对准那鱼虎的五尺开外的岩石。 “唉,又是弓又是铳的,打死还有什么意义?”高岳急忙呵止。 “可是阿爹,这种山野里的畜生,哪里懂得什么王化,必须要来强的。”明怀义对高岳说法不以为然。 然后高岳便取出一段丝绢,又自大厘雪背负的褂囊里拿出份芳香四溢的肉脯来,包好,扔在自己脚下五尺外的地方。 “喵......” 鱼虎很快就用雪白的爪子,摁住那肉脯,原本因生气而竖起晃动如旗帜的大尾巴,也坠下来,就伏在高岳面前,歪着脑袋,露着獠牙,专心致志地撕咬着肉脯。 “......”当即,明怀义、张熙、郭再贞,还有权德舆、刘德室等,都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场景。 高岳往大厘雪那边又退了几步,再取出块肉脯来,扑腾,扔在旁边。 “喵。”那鱼虎就跟了过来。 等到高岳骑着马,从积石山往鄯州龙支走时,这桀骜不驯的鱼虎,就呆在辆偏厢车中,乖乖地跟着汲公,一路返归去了鄯城。 到了鄯城,高岳将这鱼虎的后足给提起来,察觉尾巴下并没有铃铛似的小丸子,“原来是个雌的。” 旁边的明怀义竖起大拇指,“阿爹神武,这天下莫要说是雌的人,就是这雌的狸奴,也得顺从在阿爹的淫威之下啊!” “淫威这个词是你这么用的吗?你出身西羌,有些词不懂,就应该多问,不应该多说。”高岳光火。 明怀义想了想,就改口说:“那,是顺从在阿爹你的淫荡之下?” 最终勤学好问的小明同学,被汲公给赶了出去。 接下来好长时间,牟迪王子感到失望,因为他看到高岳好像已不怎么操劳军政事务了,好像河陇的局面也安定下来,这位汲公就会在鄯城衙署(原宫堡)的庭院里,训练那鱼虎,以此为乐,“这人,连只狸奴也要训......不,牟迪你怎么能掉以轻心呢?汲公乍看起来是耽于享乐,玩物丧志,可细想起来太可怕,如果连野生的鱼虎狸奴都能被他驯服教化,那么人便更不在话下汲公,果然是足以敬畏的人物。” 汲公第一步,就是给鱼虎取了个名字,叫“糖霜毕罗”。 这个名字很形象,那鱼虎耳朵和爪子上的毛雪白,就像岭南的糖霜;而她灰黄带着黑色条纹的皮毛,又像是蒸好的金灿灿的毕罗。 于是汲公便用此名喊那鱼虎,鱼虎最初茫然,汲公就提着它的后颈,严声训斥,若鱼虎应答,汲公便以肉脯和鱼羹饲喂。没过三日,这鱼虎,不,是糖霜毕罗,可以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汲公似乎还不满足,又叫糖霜毕罗给他的庭院捕知了,因为汲公在夏日里很讨厌知了的叫声。 汲公先将知了摆在糖霜毕罗暗粉色的鼻子前,让她认识,然后就取出了迷迭香做的香囊,让糖霜毕罗嗅,当即这狸奴就兴奋地发抖,蜷伏在香囊下,欲仙欲死般。 但狠心的汲公,很快把香囊给收回去,任由那糖霜毕罗哀叫乞求,也不再给她。 最终糖霜毕罗只能满院墙,或钻草丛,或攀爬树木,去抓知了,还特意献在汲公寝室前的地板上,一列列的,看得牟迪啧啧称奇。 直至庭院消失了知了的叫声,汲公才再次给糖霜毕罗嗅了会儿迷迭香,结果隔在墙壁外窥视的牟迪,看到这鱼虎哪还有早先在野外时的威风?就像醉了酒的少女般,娇憨地躺在汲公的膝盖上,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拍一拍的,仰起漂亮的眼睛,望着冷冰冰的汲公,喵呜喵呜叫个不休。 现在她已经全然把汲公当做父母了,也明白自己衣食全是汲公那里所出。 这会儿,牟迪的光头上满是冷汗,背靠在军府的院墙上,口中念念有声。 在汲公驯服这鱼虎“糖霜毕罗”的过程里,牟迪学到了很多很多,有些根本是佛经里所没有的。 “袁行者果然说的没有错。” 不久,高岳在鄯城军府内举办筵席,并且告诉来参加的诸位,皇帝先前派密使来,称长安内和西蕃使节的交涉,及河陇安西北庭的规制,非本道至大明宫则不能为也,所以本道马上得回长安,待到冬至日。 筵席当中,神策军节度使邢君牙和刘海宾,看着高岳的眼神,心照不宣。 虽然极大可能威戎军和宣威军得长期驻屯在河陇地区,可他俩其实并不想留在这里,于是他俩先前给护军中尉西门粲行了巨大的贿赂,想要得到内地富饶方镇的旌节,而西门粲又找到高岳,对此高岳也答应下来,说面圣时自然有分晓。 而刘德室、权德舆等随行征伐的文士,也是异常开心,有此大功,回朝时必然能高升一步,多数可以在南省内为官了。 至于野诗良弼、朱邪尽忠、慕容俊超和司波大野等,也是踌躇满志,河陇西域这么大的地方,唐家也绝对会给他们列土封疆的,毕竟马上对付西蕃,还得依仗他们。 而韦皋也喜形于色,这次他也要入朝,目的就是想要合并东西川,重为剑南节度使,高岳就是他最有力的奥援,不,是明援。 那维州无忧城,也在他的手掌心里,只要朝廷一日答应他的请求,他立刻就能把无忧城给光复夺还。 只有明怀义黯然无比,抱着膝盖,落寞而仇怨地看着那只雌鱼虎,亲昵地伴在阿爹的餐案边。 1.棉布不应求 平临云鸟八窗秋, 壮压西川四十州。m.x23us.com 诸将莫贪羌族马, 最高层处见边头。 薛涛《筹边楼》,筹边楼为唐文宗大和四年(830)时期李德裕出镇西川时于维州所建,其时薛涛已年过花甲 +++++++++++++++++++++++++++++++++++++++++ 筵席结束,高岳、韦皋是分成两路自鄯城,前往京师的。 韦皋从洮州取道,在夏季的时刻经松州凉爽的高原,接着前往维州无忧城,部署好继续围攻,随即便再前往长安; 而高岳则直接从成州,入河池城,再过兴元府,在那里经界司和整个韬奋学宫、武道学宫内,已经储备好了一批人才,高岳准备将其安置到武州去:毕竟按照他当初和韦皋、西门粲的协商,武州等数个州,马上要并入到兴元府的管辖范围内。等到安排好后,高岳再行骆谷道去长安城。 预计秋八月,便能在大明宫内和皇帝问对。 次日太阳升起后,鄯城衙署前是车水马龙,甲骑如云,牙旗招展,分别簇拥着高岳、韦皋二位戎帅,踏上入京的道路。 临行前,牟迪也来为汲公送行。 “没用的。”当高岳身着好朝服,佩好玉饰和鱼袋后,忽然对牟迪如此说到。 牟迪微微吃了惊,但他很快就明白自己暗中在观察高岳,高岳肯定也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牟迪想要做什么,高岳了若指掌。 “汲公何出此言?”即便如此,牟迪还是没忍住,开口发问说。 他有些不甘心,自己的想法忽然遭否定。 “西蕃这样的国家,先前之所以能夸耀一时的武功强盛,不过是趁我唐内乱疲敝罢了,它自身的问题累积得太多,你的期望,本道能够体会,可当问题全都一环扣这一环扑来时,便远不是你所能解决得好的,照搬别人的经验尤其如此。” 说完,看着颓然的牟迪,高岳叹口气,拍拍这位少年赞普的肩膀,语气变得温和,“你会如何选择呢?是冒着无数明暗处的枪矛冷箭,返归到那片高原去,改变那里;还是平心静气,留在凉州潜修佛法,最终得道呢本道觉得,后一种于你比较好。” 随后高岳便踏出了衙署的门。 “塞那累!”这时牟迪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塞那累,是西蕃语里“勇敢试一试”的意思。 牟迪已经下定了决心,其实现在西蕃这个国家,在军事上暂时很难再和唐帝国抗衡,但他更关心的是袁同直所言的“国计民生”,只要能也为西蕃找到条新的重生道路,他愿意“试一试”。 此刻,高岳身旁伴同的袁同直,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神色有点倔强的牟迪。 而高岳回头,看着牟迪的眼神中,则有了几分理解,甚至是敬佩。 留刘德室、高固于鄯城处理政、军两方面事务,且神策的威戎军、决胜军和宣威军,都留屯在河陇要道后,接着扈从汲公的队伍,才迤逦在河湟至陇右的大地上,接着进入到成州地界,过了雄伟的祁山,不久即到仇池山,这时整支队伍内,大家的神情都明显开心兴奋起来,“兴元要到了。” 而骑乘在大厘雪上的高岳,看着众人的表情,却有点微妙。 他知道整个幕府,无论是军将、官佐,还是普通的将兵、射士,都已把兴元府当作自己栖身的故里了。 六月末,兴元北郊,至赤崖关密密麻麻的“将兵营坊”,一间间屋舍开始冒出热腾腾的炊烟,高岳带回两个将的将兵们,在大谷场里列好队伍,随即按照簿册,把铠甲、器杖、旗帜和驮马交割送归后,便是“释杖而安”的景象:将兵们,这时都穿着黑色的棉衣,缠着抹额,三三两两,跃下两侧植满树木的大道,沿着土坡,奔了下去,依次来到营坊自家的院落前,和出门来迎的妻儿们相拥在一起。 没有冒烟的院落,则停着棺椁,悲戚的哭声扬起,四周的邻居和军吏也带着哀伤的表情,拱手立在门前,给苦主递送抚恤的钱帛,并帮忙找僧道来做法事。 当经过城北一所棉织作坊时,萧立在门前,专门来迎接汲公。 随后高岳便下了马,要权德舆等幕僚先行,归衙署馆舍去休憩,自己则随萧进入到作坊里。 作坊是座很长的多架房,里面满是羌户女子,数量不下两三百,且各司其职,有摇动纺轮的,有织造布匹的,在院子当间还有负责晾晒和印染的,高岳看着这群忙碌的女子,就好像看到群漂亮的蜘蛛般。 可萧开口就抱怨:“实在是供不应求。” 供不应求除去能表达生产贸易兴隆外,也有另外种意思,便是产能严重不足。 高岳示意:“静之兄但说无妨。” 萧接着就说下去:现在整个天下,对我们兴元棉布的需求非常大,不但行销在西南、西北和京畿地,还往山南东道、荆南、夔府等地销售,其虽和江淮东南的丝绸产业各有目标客户,但基本已取代原来麻布的地位。 需求量大,可兴元府的产能却不足。 即便很多农户、射士、寺庙种棉,凤翔、兴元都种,也即便通过战争得到了一两万羌户女子专司织造,但还是满足不了各道的要求,加盖印章的棉布卷,用犊车或船,运到售卖地后便卖得一空,可还是不够。 这时萧急躁得面色涨红,他对高岳说,逸崧啊,如今河陇地光复了,那里太适宜种植棉花了,马上听说朝廷还要征讨淮西镇是否?如果申光蔡重归版图内,那么原本阻滞的江运重新畅通,便又能把我们兴元和整个东南连接起来,棉布便能往人烟更为稠密的宣歙、江南东西道销售了! 只要那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人能穿棉布,利润简直能上天。 所以萧身为个商人,双手激动到发抖,而他对产能不足的抱怨也由此而来。 “这可不是愚兄一人的抱怨,整个兴元、凤翔棉织商贾们,都是这样的想法:逸崧,你可是两府的大尹,这事你不能不考虑。” 高岳想了想,就对萧先说了一点:“打淮西镇,可是要钱的。” 这时候萧立即拍着胸脯,对高岳低声切切说:“这些商贾,在逸崧你主政的数年内,哪个不发达到家产十万贯往上?在护国寺无尽藏当中,储存的钱帛已有数百万贯,只要逸崧你点头,便可以借贷支为军饷。” 高岳心中笑笑。 试问历史的走向规律,可曾骗过谁? 在产业革新里尝到甜头的商贾们,开始疯狂,公然支持起战争来 2.黄草白蜡虫 现在兴元搞商业逐利的人,不要太多。x23us.com 高岳之前用钱在府城内建各种仓楼、邸肆,以军队的力量开始回商回易,这一两年来高岳有意识开始把军队和商业脱钩,那些从事回商的军校们,大多也被送出了定武、义宁军系统,单独成为商户,因为在渡过了军队钱粮危机后,高岳也知道再让军队回商下去,马上这些当兵的便会用运军粮、武器的车船来夹私货物,那种滋味绝对酸爽。 所以高岳又重新回到用经界司打画丈量田产,以公廨征农商税的正统门路上来。 不过即便这样,将兵和射士涉及商业的依旧很多。 现在每次出征的后勤运输,有三成就是被士兵联合起来承包的。 另外对无尽藏、棉田、草药园、织造坊等产业的投资,军队里士兵也占据相当份额,集腋成裘式的。 更别说,定武、义宁军还是直接掌控相当部分的酿酒、质当、延资(等同于军队自己的银行金库)库的利市。 军队里如此,普通人户也不消说,故而韩愈之前就在《秦岭琐言》里说过,兴元人绝不以言利逐利为耻。 所以高岳也明白,和萧的这番对话,只能在商言商。 这时他望着一架织布机前的羌人织女,在出线时同时还有三四个织女,在协助这位,旁边有两个水罐,这群女孩每做一会儿,就要摸摸湿漉漉的发髻,然后从水罐里浇水到棉丝上,方便其抽缕。 于是高岳便叹口气,对萧说:“静之兄,你原本即恨棉布产量不足,马上若真的灭了申光蔡,打通这跟着潮信的江运,你又哪来多余的棉布,去江淮东南销售呢?” 萧瞪着眼睛,截然说,那就不要让天下的人户种那么多的粮田,让更多富余的人丁,去河陇、安西北庭植棉,来兴元、凤翔织布。 迁徙的长牒食宿安置钱,谁想要勾当棉织监司,谁就来承担! “哈哈,若人家原本故里在宣城,你把人家迁到安西去植棉,钱倒不说,你得问问人家愿意吗?”高岳打趣到。 这时萧也就**裸的表态,若普通人户安土重迁的话,那我们就出钱支持大军,干脆去南面劫掠百蛮来做这些事,就像先前汲公你对待羌奴那般。 对此,高岳笑而不答,只是说“静之兄的想法,我会考虑,也会和陛下商议此事的,不过而今还有个解决的门路,那便是......”说着,高岳对那架织布机前的羌女招招手。 那羌女肤色雪白,似乎是在监司作坊内闷出来的,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在炎热房间内的乌黑头发闪着汗珠的色彩,垂在两颊外,看到汲公对她招手,忙不迭地过来,木屐声咯哒咯哒,接着跪在汲公数尺开外的地方。 “如今在监司内织造,一年可得几何?”高岳看她懂汉话,便和颜悦色地问到。 那羌女怯生生答复说,一年可得十五贯,米七石。 这算是监司内中等的收入。 在兴元还好,如在长安内,这羌女正常花销,这收入也只能够她支撑五个月的。 “你如能每日多断三分一的棉布,本道便一次赐给你五十贯钱;如能多断二分一的话,一百贯;如能翻倍,三百贯。”高岳的这番话,其实也是说给整个作坊的羌女们的。 他等于开了赏格。 纺轮和梭子的密集声顿时缓和下来,一位位羌女们的眼睛,都盯住高岳。 从神色上,她们觉得这汲公不像是开玩笑。 可被招来的那羌女壮起胆子,低声对高岳说,每日自己已倾尽全力,若断再多的布,实在难做。 高岳笑起来,“本道不是让你拼力气多断布,本道是让你们想想多断布的法子。”说着,高岳指着框架式的各种织造木具,又指指自己的脑袋。 等到那羌女明白后,便点点头。 萧也若有所思。 高岳满意,就说本道绝不会食言,你们只要有所获,只管来说便可。 这时羌女下拜,高岳无意间瞥见她衣衽间,沾满细微汗珠的白皙脖子,和若隐若现的锁骨,不由得有些尴尬,便轻咳两声,别过脸去。 兴元府的坂月川边,明晃晃的太阳下,崔云和正领着十来名女塾子弟立在河边,她们并没有在馆舍内读书、写字或作画,而是在这个日子里来看白蜡。 说是看,其实这些白蜡虫,也就是女塾在养殖的。 先前云韶、云和姊妹俩也商量过,现在兴元气象在此,女人家也不能光学些琴棋书画的,也要学谋稻梁的技巧,这样出嫁前可帮父家,出嫁后可旺夫家,这也能成为我女塾的一道金灿灿的“匾额”。 她俩原本在蜀都城里呆过很长时间,在那里别说蛮夷的新奇东西,就是天竺那边来的珍宝也见过不少,于是便想起白蜡虫来。 前一两年,姊妹俩便在坂月川带,购置了个果园,主要在河畔边移栽了些女贞,并锯短了其树干,让其多生旁枝,宛若灌木形状。 “你看,先前悬挂的黄草布囊!”走过来,头顶遮阳帷帽的薛涛,最先喊出来。 云和与其他女子弟都围过来,只见枝条上挂着的一个个布囊,全被啮得碎裂开来,原在囊中储藏的白蜡虫卵,而今全部化为了虫子,薛涛眼睛往上看,它们都密密麻麻伏在女贞树的枝条上,开始排出白色的蜡花。 “把布囊都收下来。”云和说着,便和大伙儿一起照做,接着云和将其堆起来,用火镰打燃,将布囊全部给烧掉。 “再等一个半月,到时我们就来此剥蜡,并收取新的虫籽(卵),准备煎蜡。” 将这些白蜡煎煮为蜡块,即可为药材,也可为家具、地板的涂抹,得利颇为丰厚。 结果云和的话还没有说完,河川那边长堤上传来欢声笑语,“是白乐天......”女子弟当中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起来,按捺不住的激动。 果然,长堤上白居易和数名生徒,正在树荫下,遥遥地也对着这面望。 望的不是别人,正是薛涛。 于是女子弟内,不少人对薛涛投来嫉妒的眼光。 可恰此刻,另外对岸的天汉楼下,又有两位绯衣银鱼的英俊官员,也在那里对着这边张望,两人似乎还在争论什么。 一位是南郑县令武元衡,一位是兴元幕府掌书记权德舆。 尤其是权德舆,刚刚从河陇那边从征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来看薛涛。 3.霂娘论战事 当几位女子弟说到权德舆时,云和的心尖颤动下,这位掌书记回来,姊夫也该到了兴元府了。顶 点 x 23 u s 同时有两位女子弟看着立在河川翠草中,侧过颜来的崔云和,隐隐觉得不平:论美貌,这薛洪度比小崔娘子差得可有段距离,就能让全兴元最优秀的男子神魂颠倒,只可惜小崔娘子是已受牒出家的优婆夷,不然以她的才貌,以她升平坊崔氏的权势,哪里还会有薛洪度的事? 这情景,薛涛有点尴尬。 不过崔云和好像浑然不觉,就说这群虫儿出的白蜡相当喜人,你们每日都安排两个人来此,防备虫儿被雀、蜻蜓杀伤捕食掉,便可以。 说完,崔云和探出白皙手腕,将帛帔披在自己的薄罗衫子上,接着又拾起了帷帽戴住,系好了颔下的丝带,就说今日便到这里,你们各自下学。 于是众人行礼告别,其中薛涛脸上浮起喜悦颜色,别人只当她是恃着各位才子俊秀对自己的争夺嫉妒而骄,可殊不知她此刻已在脑海中想象高岳与崔云和相会的事,恨不得激动到浑身抖,“汲公真的是人生赢家,和韦连帅一并肩,敌人天大的势力也只能溃不成军,这次光复河陇几千里疆土,真是滔天的功勋。不过汲公先前和恩公郑郎君相爱相杀,贬逐恩公去了越州(薛涛现在还以为郑出为越州刺史,是高岳指使的),听说恩公在那里服了软,念起汲公的好(纯属薛涛自行想象),要求汲公原谅,不日汲公就会要求朝廷,准郑恩公回京,这次不是让恩公为连帅(观察使),便是让恩公为京兆尹了吧!一个伟男子,和另外个伟男子在沙场上并肩浴血死战,然后不要任何封赏,甘愿用着这一切交换,只是为了又一位倔强又冷漠的男子能回到自己身边,天啦!更可怕的是,汲公有了如花美眷的妻子,却在两位男子间周旋,同时又和堂妻妹暧昧不清,简直是,简直是......”想到这里后,薛涛觉得自己都要兴奋到窒息,气都喘不过来,她双手捂住急速起伏的胸脯,在心中大大呼喊: 简直是渣到爆,渣到能和西岳华山东岳泰山并驾齐驱,但是还有比这更有魅力的嘛? “洪度......” 就在薛涛脑袋里飞沙走石,炮铳齐鸣时,眼前崔云和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忽然出现。 “知,知事......”薛涛吓得半死,结结巴巴,下意识摸摸鼻子,看有无出血。 接着两人齐肩,走在桑树下的道路上,这时日头依旧很大,但已往西偏斜不少。 崔云和看着她,叹口气,低声说:“先前我还在长安时,曾写过封信去给韩退之,谈的是你俩的事。” 现在的韩愈,正在夏州长泽为县令。 云和的意思是,薛涛你是女塾的学政,又是朝廷亲颁告身的女校书郎,我和阿姊、姊夫向来看重你,现在你也二十出头了,为父亲服丧也满了,可以考虑嫁人韩愈,我们一致都觉得他不错。 “退,退之?” 然后薛涛不是特别情愿地说,退之文章和人品没得话说,可论风流相貌不如白乐天,论英武挺拔不如武伯苍,论为人处世又不如权载之云云。 云和微微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告诫薛涛:“女子择人最要看重的是什么?洪度你冷静地想一想,不要和......(我一样,当时迷惑,后来追悔莫及,最终铸成错误)” 不过后面那半句,云和却没说出来。 看着崔云和的神情,薛涛心中其实明白了,她很知趣把这个话题给截住,说请知事放心,我马上就写信去长安,和汲公夫人再说此事。 看到薛涛能懂道理,云和便很欣慰地笑笑...... 鹿角庄的后苑里,云和呆住了。 佛堂雅舍的门口,蹲坐着一只硕大的狸奴,尾巴竖起如帜,花纹和虎豹似的,金灿灿如将军甲,耳朵、嘴巴和四足,都是雪白长毛,一对铜铃般的眼睛阴沉地盯着自己。 那眼神有着敌视,好像云和所居的精舍,是它的地盘。 “哪里来的野狸奴......”云和想到。 这会儿,她转眼看到,翠竹掩隐下的厩舍前,一匹白色骏马正在那里摇着尾巴,心中便明白**分。 “姊夫?”云和故意洋洋自得地喊起来。 “吱......”糖霜毕罗立刻将背脊弓起,炸了毛。 “接。”不一会儿,云和挽起袖子,在小厨院的瓮中捞出块鱼酢来,扔给了糖霜毕罗,糖霜毕罗飞身跃起,一口含住,然后就自己偷偷呆在墙角下吃食起来,边吃还边恨恨而不甘地看着纤丽的云和,在那里张罗酒菜。 精舍正堂中,高岳裹着黑幞头,着轻白棉衫,表情严肃地拆开了先前寄往这里的信件,其中有一道便是从岭南那里来的,其中说的消息,现在也得到朝廷方面的证实(皇帝和宰相们也都送文牒来对自己说此事了)。 那便是陆贽担心的情况终于发生,杜佑之前献羡余数十万贯,真的被皇帝任命为岭南五府经略节度使,但这时西原的洞蛮们,在酋帅黄少卿的带领下,也掀起针对唐王朝,不,是针对杜佑的大叛乱,原因就是杜佑对整个岭南的百蛮大搞经济侵略,大肆从事债务奴隶的购买,送入煞割、造船、晒盐等监场里劳作,现在诸蛮不堪压迫,起兵作乱,“蛮变”严峻异常! “姊夫......”现在这里,阿姊和芝蕙都在长安宣平坊,高岳便由云和暗中照顾了。 安放好食盘,又给高岳斟酒完毕,这时高岳便把信牒给了对面坐着的云和。 云和看了看,然后眨着眼睛,意思是姊夫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呢? “现在兴元府萧他们,也想着同样的事。” “姊夫认为因逐利而发生的战事,有罪吗?” 高岳摇摇头。 “之前天下各方镇,为了个旌节,就杀得血流成河,当初我伯父,也即是阿姊的父亲,为了抢西川节度使,杀了郭英,然后又和朝廷派来征讨的宰相杜鸿渐对战,又和杨子琳争战,就这样杀了好几年,杀得东川西川到处是死人......”云和想起,那时候自己怕是还未出生,“现在征讨西蕃,征讨党羌,征讨百蛮,起码还能光复失地,还能夺来廓坊户,能给天下百姓普及棉布、糖霜,总比之前像西川那般无意义的混战厮杀要强得多。” “娘你说的在理,不过这次入京,若谈起岭南蛮变,我怕陆九会就此弹劾杜佑,我夹在中间,实不知如何自处。”高岳这时饮了杯酒水后,顿觉这滋味不同寻常,异常甘美,“这酒?” 4.新大争之世 云和笑起来,说姊夫你心好急,这我珍藏的可是原原本本的袁州宜春烧,这是夏天,我还没来得及给酒中投冰,你就满饮下去了。x23us.com 这宜春烧,是崔宽为湖南观察使时,自江南西道买来的,价钱真的是“斗酒十千”,其中云和向阿父要了三瓮,这酒还分生春和烧春,为了保存长久,云和就让人把三瓮变为了“烧春”,埋在精舍后院的石板下,这次姊夫长途征伐回来,她很开心,就把一瓮取出来,要和姊夫对饮。 也难怪高岳方才饮下这烧春,是甘香甜美,感觉喉咙直到胃中,一副云沸川涌的气象。 云和随即重新给自己斟满一盅,接着就投入两枚冰块来,“虽说京师内有上佳的虾蟆陵酒,还有新丰酒,但论起甜美来,还是不如宜春的。当初李邺侯(李泌)还在世的时候,就让长安坊里的百姓仿酿宜春酒,用在社祭上,说这种酒的味道才能引来芒神,让当年五谷丰登姊夫,你也不要左右为难,难不成朝廷还能任由那西原贼肆意?依我看,皇帝还是会支持杜岭南的。” 高岳笑起来,说看来娘你还真了解皇帝。 “现在但凡有个利字,天子都会认可的。”云和的意思是,弹劾杜佑容易,但问题是杜佑这样精明强干的封疆大吏下去了,皇帝每年要在岭南损失多少万贯的收入啊! “天子啊,其实以前就错在,认识不到个利字,现在认识到了,我觉得反倒进步不少。”与云和说了这番话后,高岳便觉得畅快轻松许多,而云和也不由自主笑起来,将白嫩的葱指探入酒水里,然后轻轻往高岳的脸颊上一弹,嗔怪说“故而现在天子,和姊夫你愈发臭味相投。” 唐人敬酒,喜欢用指甲弹出一点两点酒来,到对方的脸面上,但这绝不是什么挑衅,这叫“蘸甲”,是种很常见的礼仪。 高岳便让云和一起饮酒。 然后高岳才晓得......嗯......云和喝完一盅后,又是一盅,红颜如朝霞般,可完全不醉。 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崔云和的酒量,简直可怕。 十多巡下来,高岳只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可崔云和的脸颊则更是云蒸霞飞,丝毫看不出有醉意。 “这算什么,阿姊的酒量比我大多了。” 唉,原来阿霓如此厉害,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看来酒量和酒品最差的,便是灵虚公主了,喝不到两杯就发疯骑跨上来。 不久,酒菜已尽,精舍旁侧的厢房里,云和轻解罗衫,给高岳在灯下解下幞头,细细梳理发髻,高岳心中有些恍惚,他对云和坦白说道: “之前,我是追求着光复河陇的志向的,现在河陇回来了,我却犹豫了。” “暂时还没找到其他志向吗?” “也不能说没有。” “光复河陇是多少人的愿望啊!现在姊夫把它实现了,不过姊夫先前也答应过彩鸾阿师,要攻灭淮西,让阿师能堂堂正正安安稳稳,从我们兴元府乘船,带着她丈夫的石碑,回故里钟山去。这句承诺,姊夫不可忘却。” “也是,我没有忘却。另外,淮西镇还曾刺杀过韩晋公,这个血仇我也有责任去报。” 听到刺杀,云和手中的梳子不由得剧烈抖动了下。 她忽然有些害怕,淮西那边和妖僧勾结,居然能在韩上朝时将其惨杀在都城长街上,若姊夫力主平定淮西,岂不是也有如此的危险。 “不用担心,娘。如果征伐淮西提上日程,我会加倍小心的,绝不会让宵小的奸谋再次得逞。”高岳了解到云和的担忧后,便转身宽慰说。 此刻,原本趴在精舍廊下的糖霜毕罗猛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尾巴一翘,便骨碌下,警觉地立起来,却听到扇门被唰一声拉合,待到她奔到门前,只看见被推出来的小案上,还有整理好的残羹冷炙,糖霜毕罗猛然皱起眉头,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然后暗粉色的小鼻凑了上去,就吧嗒吧嗒吃起来。 不,不行,现在不是沉迷美食的时候! 吃了没一会儿,糖霜毕罗胡须上还挂着豉汁,忽然警觉,抬头便隔着窗牖格子内里的烛火,见到两个人影照在其上,清清楚楚。 主人把那个雌性衣衫上的系带给撩拨开了。 衣衫无声无息滑落,那雌性睫毛的影子都好长,一颤一颤的,然后主动把唇给伸过去,接着两人的头影便交错融合起来,不分彼此了。 气得糖霜毕罗当时就炸了毛,她直起身子,用爪子剧烈挠动拍打着扇门,可却无济于事,厢房房间里早已传来天地无限春的声响...... 兴元府的韬奋学宫中,高岳来此巡视,他家的竟儿已和李一道,去京师暂且结伴游学,竟儿对军事更感兴趣,所以便会去李晟、段秀实的门下求教,准备两三年后,再回兴元府来,入武道学宫深造。 高竟对父亲说过,孩儿不太愿意就词学,希望和父亲一样,在边事里求显达。 这会儿恰好是州府举办考试,择选解送生徒们去长安的日子。 高岳见兴元的知学政苏延正端坐其中,房间里坐满了精神抖擞的学徒们,他们不但要考究经书,还要精通律学、算学,而后有部分愿意就进士科考试的,再学诗词歌赋,其他的只要到了“通达”程度,一样可由府、州、县公廨征辟为吏(流外官)高岳相信,也许吏治的纠察是个永恒的难题,什么时代什么国家也不会得到彻底完善的解决,但让有知识文化的人进入衙署里,永远是进步的。 一时间,兴元府的实用之学大盛,按照苏延博士对生徒们说的,“今天下的白屋之士,能角立出秀者,路径不一,或能以黄老言,或能以儒术言,或能以刑法言,或能以兵法言,或能以赋算言,或能以机巧言。”简单的说,即是现在的态势,确实是动荡的,但全天下的人,都还在内心渴望回到盛唐那个风光时代,所以并不存在什么权威专一的思想,上到皇帝下到士子,更关心如何解决赋税的来源、兵员的补给训练、政府的效率、官吏的管理和廉洁这些问题,知识和思想的世界被强烈的“实用心理”所支配,如苏博士所说,只要你有一技之长,便能进入到政治操作的层面里去。 过去被抑制在边缘的异端之学,甚至还包括“三夷之学”即佛教、摩尼教和景教,现在也趁着儒学的分裂和式微,堂而皇之地渗透到人们的思想当中来,中晚唐和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一样,都是各方力量角逐的“大争之世”。 5.通商七口岸 在这种情况下,本来就在盛唐时期备受忽视的正统儒学,而今更是遭遇各方面的挑战,权威进一步失坠,研究管子、荀子、列子、韩非子、孙子甚至鬼谷子的学说纷纷兴起。x23us.com 这股东风,正是高岳所要凭借的,他为了安抚底层,便让护国寺大开“启智坊”,帮助普通百姓识字;但同样他也支持兴元的道观,许可道士们研习老庄之说,因为唐家皇帝毕竟姓李。 然后就是用韬奋学宫,培养正统而又新式的官吏,什么叫新式?就拿学宫里的算学来说,不但用《周髀》、《九章》、《海岛》、《五曹》、《孙子》、《夏侯阳》、《张丘建》、《五经》、《缀术》、《辑古》这十部经典为教材,还特意将其中和生活息息相关的部分,单独编辑为简化本,再配合珠算术,给民间普及,帮助兴元工商业的发展。 高岳还有个想法,那就是将来有机会彻底打通西域后,不光光要从西面交易财富,更要将一些西面的数学著作给引进翻译来,填补己方的薄弱和不足处。因为他明白,本国的数学,大部分还停留在“计算”这个实用层面上,对于促进科学昌隆来说,是远远不够的。 知识需要实用,但更需要上升到一种哲学的高度来。 思想文化也是一样,高岳清楚,短暂的混乱和异彩纷呈是必要的,可它早晚还是会重新随着政治版图的一统而一统,关键是如何抓住这个可以矫正的时期,不让它于未来走入死胡同。 接着,高岳参观了武道学宫,内里的生徒更像是士兵了,他们在校场上列着队形,先学习简单的旗语,及幢队的指挥。 这群生徒的来源有二,一是在定武、义宁军中被抽调过来整训的,二便是自民间进来就学的。除去要明白旗语和基本队伍得指挥外,他们还要分类学习炮铳、车辆、骑术、兽医等,当然也有算学、兵法学,即所谓的步、骑、炮三大门。 而朝廷和其他方镇所办的武道学宫,暂时还没有从旧的意识里跳脱出来,还在考校射箭、负重和老派兵书之类,所以兴元的武道学宫仍然是天下最为新锐的。 可让高岳头疼的是教材的匮乏,为此他也下传文牒,搜括书籍,乃至兴元府的中梁山有位叫王真的道士,声称在道德经里体会到了玄妙兵法,写了本《道德经论兵要义述》献给了汲公,结果高岳翻了翻,发觉看不懂,但还是奖励王真三十段蜀锦,以资鼓励。 看来,只能组织军队里的专业人士,马上统一编写教材了。 旬日后,高岳终于处理好兴元诸般事宜,向长安城进发,在傥口处勒着缰绳,又好气又好笑地对旁边骡子背负的竹笼里的糖霜毕罗说了句,从这里过,我带你去大唐京师,还不开心? 那糖霜毕罗咕噜噜两声,眼睛转了两下,生气背过身去,明显还在记仇。 关键是这段时间内,主人你可不止一个夜晚如此放肆了...... 很快,当高岳来到大明宫客省处时,西蕃的两位使者韦.赞诺和娘.夏弥还在彼处,不断和唐家在交涉。 但可怜的是,唐朝君臣都清楚,西蕃这时完全在虚张声势。 逻些的牟尼赞普,其实也包括赤松德赞在内,后来续派遣唐使来,告诉韦和娘,意思是现在局势很不乐观,原本我们能让出的一些东西,凉州的牟迪赞普已经全给了唐家,我们就没什么有价值的可以退让,路被封死了,所以干脆你们强硬一些,看唐家是什么反应。 对此,贾耽、陆贽和杜黄裳的建议不甚相同。 皇帝暂时也只能等高岳和韦皋入京来,听取这两位的意见,以做最终定夺。 如是在紫宸便殿内,高岳和韦皋见到皇帝后,提出的方案基本是一致的: 可以和牟尼赞普罢战; 双方划定界限,在剑南以平戎至甘松岭为分界,维州无忧城必须让归唐家占领,可保证论莽热以下上万城兵安全退回蕃界内; 在河湟,自然以赤岭为分界,此外西蕃势力必须全部退出安西、北庭、河西、陇右; 牟尼此后为“逻些赞普”,牟迪此后为“凉州赞普”,都必须得到唐家册封才行,文状上前者为“大甥”,后者为“小甥”; 最终,要求西蕃每年给唐家“岁币”,以维持和平。 结果皇帝一听到“岁币”,不由得眼睛冒光,连说好好好,这个办法好,依两位爱卿的看法,岁币的量定多少合宜?另外,岁币是该入国库左右藏呢,还是作为朕的羡余入大盈琼林呢? 高岳笑笑,便对皇帝说,“陛下,这所谓的岁币不过是让西蕃遣唐使有个讨价还价的空间,他们不愿缴纳岁币,便会争论,到时我方便佯装废除岁币,这样让西蕃遣唐使能毕命,回去好向逻些的赞普交代,是个添头罢了。” “可岁币最起码每年能有个二三十万贯钱呢......”皇帝很心痛。 这时韦皋便说:“陛下,可立互市,只要有了互市,莫要说每年三十万贯钱,百万贯钱亦可得。” “卿为朕言之。”一说起钱,皇帝是浑身来劲。 韦皋就建议,如和西蕃罢战,便开设七个通商互市的口岸,哪七个?对南诏的清溪关和石门关,还有对回鹘的灵武路、天德军城、振武军城,至于对西蕃,可于维州重设“通轨军”,在此开设我剑南(韦皋直言我剑南)和西蕃的互市,此外于河湟、青海交界的赤岭日月山,也重设一互市。对南诏、回鹘自不必多言,对西蕃主要贩运茶、棉布、布帛、纸张、墨等,再从高原进口金银、麝香、羊马、犏牛等,听任商人自由往来贸易,互市只抽过往税钱,每年得利必然丰厚。 另外,而今河陇光复,西域和长安的商路再次通畅,各地驻军除去营田所得外,也能许可其抽取胡商来往的税钱,这样军队便能站稳脚了。 皇帝表示同意,接着他又问高岳,谈到河陇的军事部署,朕要听听你的规划是什么。另外,岭南的蛮变规模很大,两位也都是娴于用武的元戎,这杜佑的事如何处断,朕也要详细咨询。 6.西北新布局 对河陇的局面,高岳向皇帝提出的策略,便是“息兵备边”,他指出此次我唐趁西蕃疲敝的时机,一举兴师,于平戎道中摧毁西蕃主力,高原的六个茹本里,拉茹和孙波茹基本等于灭绝,赞普军力大为衰减,故而此后整个陇右、河西一线并无大的战事发生,我唐轻骑疾行数千里,一路光复十多州,重新将河湟和河西收归己有。x23us.com不过财政的投入也非常惊人,前后费钱帛近千万贯,此外西蕃毕竟是大国强国,这次虽遭到伤筋动骨的损失,但我唐也没有力量穷其巢穴,如再持续战事,只会给天下造成沉重负担。所以不妨息兵数年,开设互市,让新光复的边镇得以壮大蕃息,待到时机成熟,再一举捣毁逻些城不迟。 “嗯,息兵之议朕已明白,那么如何备边呢?” 高岳便说:“其实暂且将凉州让给牟迪赞普、尚结赞之辈,对我唐而言并不是件坏事,反倒有助于在河陇的备边。” “哦,愿闻其详。” “自太宗、高宗皇帝起,我唐和西蕃环绕安西、河陇,战事不绝,西蕃长于快马利箭,纵横劫掠,来去如风,往往我唐集结兵马前去征讨,其早已又到千里之外去,我唐疲于应付,只能筑军城、明烽堠,造强弩,依托要点布防,以军镇、都督府为戍防区,朝廷再发官健、长征等择机征讨,但总体上还是被动应付,以河湟驻军为例,先是隶属凉州都督府,后又隶属兰州都督府,最后又属鄯州都督府,每次迁移,莫不是西蕃先攻,我唐后手再对防区进行调整。现在凉州归牟迪,而牟迪又被臣留在鄯城,如是我唐暂时无需在凉州驻兵,必要时还能得凉州牟迪的增援,如是可集中力量扼守西蕃出入河陇的要地,可省兵募,这也是陛下远见聪明,力排众议,册封牟迪所至。” 听到后面一句,皇帝顿时觉得自己这几年做出的决断,还都是英明神武的。 虽然他也记不太清楚,当初册封牟迪为赞普时,到底是如何“力排众议”来着。 这时皇帝很谦逊地摇摇手,示意高岳继续说下去。 高岳便指着地图,说到:“安西、北庭,依臣的看法,当地汉军和官吏体系还是完备的,再加上龟兹、疏勒、焉耆、于阗四国国君,对我唐依旧忠心不二,所以最好的变革,那就是不变革。” “可郭昕已眼盲,年事又高,已上疏请求返归故里。” “那安西都护节度使可由其弟郭接任,四镇镇戍使各自不变。北庭都护节度使,则由杨袭古为之,各地镇戍使也不变。” “河西剩下的‘四凉’(甘肃沙瓜四州,只是没有凉州)如何安置?” “授坚守敦煌的阎朝河西经略节度使、豆卢军使并营田使,使其镇守沙州,扼通西域的三路冲要;随后将沙陀朱邪和退浑慕容,可汗封号不变,迁徙族人至甘、肃,出身党羌的野诗良弼、司波大野分别封为郡公,迁徙族人至瓜州,各为城傍;随即神策宣威军将兵、射士合计一万九千,至甘州军城处驻扎、营田,宣威军节度使兼甘州刺史此河西防御态势。” “陇右呢?” 高岳的建议是,索性废除陇右节度使,连带调整整个京西的戍防区,具体就是:专设一鄯湟节度使,以神策威戎军节度使兼之,将原本其编制内的两万一千将兵、射士移防到此营田、驻屯,防区为鄯、廓、河三州,重点营修鄯城(原河源军)、临洮、积石三座军城;另外再专设一合川节度使,以神策决胜军节度使兼之,其原本编制内的两万两千将兵、射士移防到洮、岷、叠、宕四州营田、驻屯。 按照高岳的介绍,原本的京西三支神策军,就等于是河陇方向的野战军力,而原本蕃汉的山水寨势力,高岳则建议不做任何改易处分,依旧让其分散在河陇大地上,“据山川之险固,各自保、自立”,同时给各位寨主“信牒帽子”,免除寨人赋税、杂役,只需每年按市价赠五分一,遵照下达的和籴本定额,卖给各州驻军粮食,或输送马匹就行,再往上便是些松散的军号,如雄祁军、白水军、三水军等等,实则只有名号而无实际的军府衙署。 简言之,对山水寨,高岳的方针便是赋予其自治权力,以牺牲赋税的代价,换取它们的军事服务。 我唐在河陇、西域地区的“军事存在”,除去三支神策军,和原本就存在的河西豆卢军或安西四镇军外,更往下的层面就是沙陀、党羌、吐谷浑所组成的城傍,及山水寨的义军了。 这样的话,再加上剑南、兴元本身就存在的戍防区域,西蕃出入河西、陇右、西南的道路就完全被堵死。 京西北三支神策军进入到河陇地区,那么他们原本的驻地,泾、原、会三州地,由宁的保大军合并;盐、庆两州地,由渭北的静塞军合并;而秦、渭、兰三州,由凤翔府义宁军合并;成、武、文、扶等武都羌聚居的州县,和兴元府合并;维、松、翼、静等州,和西川节度使合并。 各军便各有生计,比之先前,所能得到的营田收入,无疑都扩大了,兵额却不用增加,这样能减轻朝廷不少负担。 “然则,神策军本在盐、庆、泾、原等州都有开辟好的营田,现在让他们又去河陇......”皇帝意思是交接上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高岳的解决方案便是朝廷度支司出面,先按照神策军原本营田的收获数额,预支一年米粮给他们,务求前去河陇地不会有所缺,然后朝廷再逐年给予补贴,这样各方便会相安无事。 这时候,皇帝颔首,便沉声问,岭南那边的蛮变如何办?杜佑又该如何处理? 高岳先发问,各位宰相是如何建议的。 现在政事堂采取的是轮流秉笔制,董晋、贾耽、陆贽、杜黄裳,各自主持政务一个旬日,皇帝便说其他三位宰执暂时不晓得是什么意见,因这个旬日是陆贽秉笔,他向朕建言,对岭南用兵不值得,主张推荐个清廉宽仁的大臣,去岭南番禺,替代杜佑回朝,以抚平蛮变。 “陆九意欲何人?” “他推荐越州刺史郑。”皇帝这话,让高岳愣住了。 7.白麻即宣下 皇帝看到高岳的神情,便疑问说,如何,卿对此有什么想法? 高岳顿了一顿,然后就对皇帝建言:“陛下,先前臣曾说过,于岭南用兵,虽很难调集中原、西南的客军去,但只要杜岭南方策得当,区区蛮贼也无可奈何。所以朝堂不用惊动莫名,且等杜岭南的消息好了。” “那高卿的意思,是不用替换杜佑了。” “臣不曾如此说,只是说暂且等待岭南消息,若陛下冒然更迭岭南五府经略节度使,又值西原、黄洞蛮发难之时,臣恐广管人心惶惶,还是待到局势粗安,再商议旌节人选的事不迟。” 皇帝心想高岳你够狡猾的,明明就是在袒护杜佑,可说得冠冕堂皇,还顺带把锅重新扔回给了朕。 不过高岳方案,皇帝大致也认可,谁叫杜佑现在搞海盐、蔗糖和蕃舶能搞到大宗钱财呢?让郑去的话,郑文明此人的品行朕完全不担心,可朕担心的恰恰是郑的品行太好了! 这会旁边的韦皋趁机也进言:“杜岭南最佳的方策,莫过于以夷制夷,如果需要,我西川和兴元可以支援杜岭南一批神雷铳、铅丸与火药,这样最省,办事也最有利。” 原来如此,让杜佑大举武装其他还忠于朝廷的俚僚、黎蛮,去对抗反叛的黄少卿。 于是皇帝很快认可两位的方案。 就在准备结束问对时,高岳又极力举荐郑,说郑之前主持贡举,绝无不当之处,是被窦参陷害,才被出为越州刺史,如今窦参全族罪有应得,朝廷更在用人之际,请陛下可郑为福建观察使,这样也方便与杜佑的岭南互相应援。 “文明亮节纯良,朕也确有此意。” 等到高岳和韦皋退去后,皇帝移步到了浴室殿中,在那里内枢密使尹志贞,和外枢密使焦希望,都立在房中,说要密奏要呈献给陛下。 内外枢密使,实则便是大明宫中官集团,专门负责京城治安及对各方镇进奏院交涉的耳目官,如今皇帝和方岳间的政事,已然不再走御史台了。 而尹志贞和焦希望所呈递的密疏,恰恰就是高岳和韦皋指使各自在京师的进奏院所撰的。 这两位,方才于紫宸便殿中,只和皇帝商议“公事”。 私下底,却和中官相连,用密疏的方式和皇帝商议“私事”。 依靠案几和绳床,皇帝将两份密疏都仔细看了下,接着招招手,于是外枢密使焦希望上前,小声对皇帝说:“大家,韦连帅这次暗地进奉了八十万贯,而高汲公则进奉五十万贯,西川和兴元的进奏院已在京师小海池柜坊里支了飞钱便换,马上柜坊便将这笔钱送入到大家的大盈琼林库来。” 这时皇帝在这两位中官前,还要假装自己有点廉耻,便语重心长地摸着胡须:“非是朕贪图二位戎帅这笔进奉,只不过你俩也看见了,平戎道、无忧城、陇右、河湟,直到安西四镇,歼敌数万,复土六七千里,这功勋就摆在那里,你说该不该赏,该不该升迁?” 尹志贞和焦希望急忙说:“韦、高两位大臣,就是大家的左臂右腕,大家论功行赏而已,谁敢异议!” 皇帝这才满意地唔了声,就在御札上提笔写了两行文字,随后交到二位手中,随即又说:“这事交翰林承旨学士韦执谊去。” “大家,还有个,便是邢大将军和刘大将军......”尹和焦再次陪着笑脸,然后又将份文牒送到皇帝手中。 其上标明,邢君牙求为潼关防御使,刘海宾求为江南西道观察使,这两位都是本来的神策军大将军,不过他们现在自认为年事已高,且功成名就,便不乐继续前往河陇守边,宁愿回到关中来,享受余下的养老岁月。 当然文牒上也标明,邢君牙和刘海宾为达成此事,各向皇帝进奉十五万贯钱。 皇帝冷哼声,问邢君牙和刘海宾原本为边帅时,也算清廉,能和将士同甘共苦,哪里来这么多钱进奉的?莫不是举债的吧?此外,给朕十五万,怕是在你俩内外枢密使这里,也要花销十万吧? 尹志贞和焦希望急忙跪倒说全无,全无啊,我等在大家的眼皮下,岂敢如此为之。 皇帝也没继续追究下去,他晓得尹、焦是睁眼说瞎话,不过这种操作也正常,朕不给这些中官蘸些甜头,以后谁还替朕去宣索,去差遣? 犯不着和群阉人斤斤计较。 入夜后,银台门的翰林学士院铃铛声骤然响起。 很快,当值的韦执谊和李吉甫,起了床榻,便在书架前忙碌起来,寻找钿函和白麻纸,然后又是笔和墨丸。 李吉甫接到的口头任务,是给韦皋拟就制文。 中官带来皇帝的意思,就是要将东川和西川重新合并,设为剑南节度使,而韦皋便是旌节所有人。 坐在书案前的李吉甫,脸色不妙,他知道先前紫宸殿问对时,高岳和韦皋是一道进去的,而更往前维松和河陇的仗,也是高岳、韦皋一起打的。 既然韦皋得以独揽剑南的大权,那么高岳...... “大家的御札,请韦学士草诏白麻,以高岳为中书侍郎同三品平章事。”中官递来了皇帝亲笔的御札,笑眯眯地对韦执谊说到。 李吉甫手里的笔差点拗断了。 然后中官又补充说:“荆南节度使嗣曹王已薨,便以原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为江陵尹、荆南节度使,原中书侍郎董晋出镇襄州刺史、山南东道节度使。” 董晋出镇,便是要给高岳腾位子了。 “董晋,本来就是个伴食的宰相,既已为过中书侍郎,便也足够,现在恰好出镇襄阳,又能让贤,岂不妙哉。”方才于浴室殿里,皇帝便公然对内外枢密使如此说到。 因为皇帝也确实受够了董晋,贾耽秉笔时,他只会说“某与贾仆射同”,杜黄裳秉笔时,他只会说“某与杜门郎同”,陆贽秉笔时,他也只会说“某与陆门郎同”,当三者意见相左时,他来了句“某与圣主心意同”。 每年还要单独给他三万贯的“堂封”,还要管他在中书门下的餐饭钱,钱倒是小事,不过皇帝看他拿钱不办事的样子,实在可憎。 索性让他去山南东道刮几年地皮,养老去吧,君臣两不厌,也算是利人利己。 韦执谊稍微惊愕了下,看来高岳也表态要将兴元节度使的职务给辞去,朝廷和方镇间又有一番激烈的人事调整,这段时间光是草拟各种诏令,都要让人精疲力尽了! 8.谢绝德政碑 这时,长安城各坊满是暮鼓之声,但因夏日尚未过去,故而明黄色的日光中,飞鸟依旧在薄薄的云间列队飞过,万年县的街道处,正在下朝的官员们纷纷骑着马,由仆役牵拉,各自归宅而去。m.x23us.com 崇仁坊,乃各方镇进奏院辐凑之所在,自坊北门而入,靠东的便是宝刹寺,此寺并无一层,只是四面立下巨大的柱子,而后其上构起凌空的二三层楼阁佛堂,十分奇妙,京师百姓也称其为“悬空寺”,寺庙四周全是竖起的售卖货物的棚子:唐长安城有坊一百零八处,居住在此的皇室、官吏、军卒、匠人不下数十万,而专门的市场仅有东西两处,实则远不能满足实际需求。故而像崇仁坊这样的大坊,内部早满是商铺、食肆、邸仓了,人头攒动中,环绕着悬空的宝刹寺,还有坊南隅的另外座大寺“资圣寺”,东都、宣武、淮南、淄青、太原、幽州、天德、荆南、江南西道、兴元、广交桂邕榕五管各自的进奏院,鳞次栉比,都矗立在此,进奏院乃各方镇的“驻京办”,所以崇仁坊的消息往来、商贸玩乐,十分发达。 另外,在坊西南的旧王府处,也有不少匠师在那里丈量打画,并且开始拆除旧的墙垣和木梁,准备兴建新的宅院。 这宅院,是给凉州的牟迪赞普而建的,其旁边已有所甲第,是拓跋朝晖父子所居,已有小半年光阴了。 当高岳骑着大厘雪,经过荆南进奏院门前时,只见其上还悬挂着白布,想必是为刚刚薨去的曹王皋举丧的,于是特意下马而过,未有跋扈。 而原本分离的五管进奏院,现在正有许多匠人在其上,大兴土木,要将五院合并为一个大进奏院,不为别的,就因而今杜佑升格为“岭南五府经略节度使”,他的权势扩张,自然也要在进奏院的规制上体现出来。 兴元进奏院中,黎逢和一群守邸的官吏,还有伴同护送高岳入京来的军将郭再贞、苏浦,见高岳进来,都拥上来。 其中郭再贞的脸色尤其兴奋,他已从他那爹郭锻处得到确切消息,汲公马上要白麻宣下拜相了! “以高固为兴元留后。”高岳当即说到。 黎逢赶紧当场草拟文牒,准备让进奏官尽快送往兴元府去。 这也就是代表说,高岳若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那高固就接替兴元的节度使这是高岳指定的。 郭再贞靠过来,直接建议,汲公你也应该让人撰写德政碑,立在府城天汉楼下了。 所谓的德政碑,正常流程便是节度使离任后,为彰显自己在任期间廉政爱民,颇有政绩,便会邀请有文采者给自己写德政碑歌功颂德。 黎逢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处境,是没资格给汲公写德政碑的,便急忙推举说,可让掌书记权德舆为之,不过若汲公开口,朝堂里愿为您写碑文的大手笔,怕是数不胜数。 “写什么德政碑......”高岳的平淡,让众人吃惊,“岳先以少尹权判府事,镇守兴元,迄今也快十年。自问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德政遗留,现在侥幸白麻宣下,非是岳泽被兴元,实在是岳籍兴元父老之力,才能走到这步。故而高固继任旌节后,能萧规曹随,让兴元上下继续有口饱饭吃,岳就不胜欣慰了,至于树碑就免了吧。” “汲公实在是太谦虚了......”郭再贞想到。 但黎逢却明白,高岳此番话别有深意: 高岳的人即便来大明宫西掖为宰执,但他所一手创立领导的“兴元派系”,却不会因此,未来也不会解散掉,相反这个派系集团会由于高岳为相,势力会进一步渗入到中央高层里来,更加抱团紧密,在台省掌政权,在地方上则继续掌利权和兵权。 故而高岳不会写德政碑,那样会让兴元人觉得汲公和当地割断关系,这并不是高岳想见到的。 兴元、凤翔,定武军和义宁军,还是高岳的,不过高岳留下高固、韦平,代自己管辖罢了。 交待好后,高岳便往宣平坊自宅赶去。 消息比想象传播的快,这时淄青、宣武等进奏院,也陆续得到高岳马上要拜相的消息,开始写成邸报,也叫各镇进奏官里,火速往本镇的所在赶去汇报。 宣平坊的东院设亭处,崔云韶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摇着纨扇,坐在亭檐下的月牙凳上,吴彩鸾满头是汗,手里拿着白色拂尘,护在汲公夫人的前面。 而高达、高炅两个孩子,都立在阿母的两边,眼神里也有点恐惧。 亭子前池沼侧的假山上,高岳带回来的鱼虎,也即是糖霜毕罗,白色的毛发根根飘拂耸立起来,怒目望着云韶,尾巴竖得和旗杆似的,然后就啊呜啊呜地龇牙咧嘴,处处透着恫吓。 吴彩鸾先前从坊里买来的一只叫“膏环”的赤褐色小犬,刚过来壮起胆子对糖霜毕罗吠两声,糖霜毕罗怒发炸起,当即森森叫了声,挥起擅长捕鱼的前爪,对着膏环就是猛击三记,一套组合拳下来,打得膏环夹着尾巴,悲鸣着逃走。 这下,连池沼树荫下养的几小条鼍龙,看到威风凛凛的糖霜毕罗,也都慢慢退回到水中去。 从糖霜毕罗入宣平坊院子里来,心情就不爽,因她觉得这宅院里漂亮的雌性太多,尤其是眼前这崔云韶,昨晚又和主人合衾在一起,简直让她嫉妒到爆炸。 结果今日高岳入大明宫问对,云韶、彩鸾在设亭中看这花狸子可爱,还会在池中捕鱼,便想要来摸,当即糖霜毕罗的小暴脾气就起来,髭毛乍鬼地蹿到假山石上,闹得整个院子不得安生。 “给它鱼酢吃。”云韶喊道。 众人顿时忙作一团。 熟料糖霜毕罗叫的更凶了,摇头摆尾,比老虎还嚣张。 庸奴们,不要妄想让我就范,哎...... 随即糖霜毕罗只觉得四足腾空,浑身都使不上力气。 她的叫声变得惊惶不已。 但却无法看到,是哪位大手笔,精准狠绝地提住自己的后脖。 就像小时候被阿母叼住,也像被主人汲公拎住的感觉一样的。 提住糖霜毕罗的不是别人,是刚从角门那边过来的芝蕙。 芝蕙旁边,站着的是高蔚如,穿着杏黄色衫子,还竖着垂髫。 “啪”,让人咋舌的是,高蔚如径自,狠狠在糖霜毕罗头上爆了一记,“狸奴,敢对大母如此耶!” 9.鹊巢栋梁木 这还了得! 我糖霜毕罗,河州积石山一只莫得感情的猎手,一只在自然风霜中搏击不屈的鱼虎,居然会被这群两足站立的庸奴打脑门? 糖霜毕罗瞪着眼睛,因惊骇莫名张大嘴巴,手足挣扎扭动着。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转眼间,生气的蔚如又转到它眼前来。 这,这小小的女孩,好像和主人相貌颇有相似处啊? 还没等她细分出来,脑门又被狠狠打了一记,“不准在宣平坊高宅中胡闹,听到没,狸奴。” 最终头昏眼花的糖霜毕罗,被芝惠丢在地上,接着脖颈上的皮毛被恶魔般的芝惠给掀起来,脑袋被摁住,接着被芝惠摸得眼睛和胡须都往后凛,凄惨地大叫起来,但却无济于事,然后尾巴又被蔚如揪住,狠狠来回摸。 这时芝惠笑起来,便对还在惊愕的崔云韶说:“主母,可以了。” 云韶便喜滋滋地摇着纨扇,靠了过来。 “不许,不许过来,你不要过来啊......”糖霜毕罗翘着暗粉色的小鼻子,红红的舌头也半吐出来,但最终还是在无奈中,被云韶被摸了。 然后那梳着团子头,披着白色格子长衫的雌性也来摸,摸得更粗暴。 接着高达和高炅都来摸了...... 许多手,在糖霜毕罗的脑袋、耳朵、软软背部还有茸茸的尾巴间肆虐着,最终她的后足也被提起来,她不由得在深深屈辱里惨叫下,那团子头的声音夹着狞笑传来:“还是只雌的狸奴,哈哈哈。” 残阳的余晖中,当人们都带着笑声渐渐散去后,糖霜毕罗伸着前后足,侧着身子,凄惨地躺在假山下,毛发凌乱不堪,犹自颤抖不已,她觉得自己的尊严和纯洁,已经被完全撕毁玷污了,现在的她已经无法再...... “糖霜。”初升的月光,照亮了设亭的檐角,主人不晓得何时归来,正穿着单白衫子,冲着她喊呢。 这时糖霜毕罗的心情才好了些,起身,跃上主人坐在胡床上的膝盖,带着委屈,冲着高岳呜叫着不休。 高岳宽慰了这只花狸奴会儿,然后踱进了正寝中,云韶便喜滋滋地端着煮沸好的茶水,来给夫君饮用止渴。 夫妻俩便坐在连榻上,中间用茶案稍微隔开,高岳的心情也很好,然后就对云韶说:“我们结发后,住在怀贞坊草堂中,每日阿霓你都早起,送我去大明宫集贤院当值。一晃十年过去,如今我又要回归大明宫了。” “卿卿这次归来,是要入大明宫西掖了。”云韶喜不自胜。 高岳点点头,饮完茶后就大辣辣地躺在榻上,枕在云韶的膝盖上,云韶笑着用酥手蘸了些发油,将他的幞头解开,慢慢摩挲着他的头发,高岳只觉得周身舒泰,不由得叹口气,闭上了双眼,然后对云韶说了句:“此后事务怕是要比兴元府时更加繁多。” 云韶低声说:“看那圣主的做派,卿卿你会有那么多事务吗?我听京中人说,现在最清闲的就是西掖的政事堂和舍人院了。” 其实妻子说得没错,现在的皇帝,压根就是把宰相班子当做个咨询机构而已,名义上几位宰相轮流秉笔,形成决策然后让中书舍人去知制诰,但很多事皇帝直接就和翰林学士或中官,商量着办了,制书诏令直达宫外宰相和中书门下的权力,已完全被侵夺。 简言之,皇帝属于既想让宰相做事,又不想让宰相过分掌权的矛盾状态。 而高岳的状态,则在既想要当上宰相熟悉中枢,也不想因此和皇帝这人产生什么导致相看两厌的冲突,也是种矛盾状态。 况且还在出征统万城前,皇帝和自己私下达成密约:平羌或光复河陇后,朕就让高岳你为相。而高岳也很谦逊,对皇帝表示,我当宰相就是走个过场,马上还要替陛下经略关东呢,早晚也还是要出镇的! 想到此,高岳不置可否地哼了声,然后有意在妻子浑腴的双腿间来回蹭蹭,引得云韶花枝乱颤,“阿霓啊,想不想去扬州?”他发问。 “想啊,听说扬州比长安还要繁华漂亮呢!” “那好,我们到时候去禅智寺看壁画,观杂戏。” 这时崔云韶的手微微停顿下来,接着仰起脸来,看着摇曳的烛火,幽幽地说:“其实,还是思念兴元,那圃草药地,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料。” 草药圃里,种的正是当归。 听到这话,高岳也陷于沉默里,是啊,夫妻俩在兴元呆了这么多年,早已将其当做真正的家乡,此刻离开,心中当然有失落和苦涩。 第二天清晨,糖霜毕罗抬起老虎般的面容,呼哧呼哧几下,就跃上了院墙头,接着疾行在屋顶上,踩得瓦当只顾作响。 这时高岳家屋檐下,几处巢中的喜鹊,顿时感到了股杀气,它们纷纷张开银灰色的翅膀,发出喳喳喳喳的聒噪声,惊恐地飞走,让糖霜毕罗扑了个空,这花狸伏在瓦当下,半个身躯倒下来,满心想给主人抓个幼鹊儿报恩的,结果摸了半天,只在巢中摸到根小小的圆木,也只能拨弄坠地,接着用嘴巴叼着,送到主人的正寝前。 “糖霜,这些喜鹊都是你主母引来的,不准随便捕猎驱逐。”孰料主人出来后,对她严厉地呵斥番。 糖霜毕罗便将那小圆木给放下,像个知错的小孩,退到院子角落。 待到崔云韶出来后,她便直接跳走了,不愿相见。 高岳拾起那根圆木,喃喃自语说,是栋梁木啊,马上得把它放回去才行。 这时,大明宫政事堂内,刚刚来此视事的中书侍郎董晋,还未在坐榻上坐稳,便有制书从禁内而至,董晋急忙起身迎接。 “柱石之臣,台庭之老,积其具瞻之德,载有弼谐之功。授以土田,流邦家之恺悌,增其冕服,表国器之形容。此朕与将佐大寮,示中外之一体也。况兵戎重事,山南实繁,辍於庙堂,以示其大。正议大夫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上柱国虞乡县开国侯食邑一千户赐紫金鱼袋董晋......是用锡命,俾为藩宣,式加师长之名,不改平章之务,万邦表率,丞相阙之。可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襄州刺史充山南东道知节度使事管内营田观察处置等使。” “臣,谨遵。”董晋知道自己马上要离开中枢,出镇襄阳,反倒大大松了口气。 10.沙堤通五门 此刻,同在政事堂的贾耽、陆贽、杜黄裳等,都感到震动。顶 点 x 23 u s 这次毕竟是朝廷中枢大权的变移。 按理说,董晋就算不担任中书侍郎,出镇襄阳,那也应该由门下侍郎中择选一人继任才符合程序。 这次却是高岳直接踏着兴元节度使的跳板,一步到位,入主中书省。 借着河陇、剑南的战功和皇帝的倚重,如今的高岳可谓炙手可热,莫有匹敌。 此外光是单纯的战功,高岳也应该如同韦皋般继续镇边,皇帝之所以白麻宣下拜其为相,必然是要让他在政事上有一番作为的。 不过在随即政事堂会食时,董晋却非常从容,甚至还有些开心,在吃完餐饭后,他放下食箸,接着起身,然后望望油腻肮脏的中书侍郎坐床,便对其他人说,“希冀高逸崧在典章枢衡时,可大有所为。” 就在此刻,手持制书的中书舍人及高品中官们,也驾车乘马,云集到宣平坊高宅的朱门前,行人纷纷屏息退避。 正寝内,崔云韶、芝蕙得知天子的敕使即将到来,便急忙帮高岳穿戴章服,铜镜之前,高岳被穿上大科紫粗绫衣,头戴冠帽,双玉簪导,紫绶带,金鱼袋,白细纱内单衣,绛纱蔽膝,木屐,接着芝蕙又给高岳的腰钩上佩上了云浮剑。 “天使至!” 随着这声叫喊,高岳的妻妾、子女,还有院中各色人等,纷纷拜伏在正堂两侧。 连呆在正堂屋脊上的糖霜毕罗,也被这种气势给惊呆了,乖乖趴在缝隙间,不敢乱动乱叫。 而后中书舍人于高岳面前,授其《授高岳中书侍郎平章事制》: “涉大川者,操巨舰不畏於洪波;构广厦者,揭宏材乃安於栋宇。朕祗奉神器,尊临万邦,思弼谐辅相之臣,致易简雍熙之业。爰择旧德,委之枢衡,冀宏嘉猷,以阐元化。兴元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营田观察等使(使职)定武义宁军使(军职)正议大夫(文散官阶)检校御史大夫(官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使相职)兼御营都统长史(使职)前河陇宣慰处置使(使职)柱国(勋官)汲郡开国公(郡公爵位,高岳的爵位升得比官职要快,正常他应该还是开国县侯)食邑三千三百户高岳,气禀宏廓,材优康济,达识高议,坚明不渝。仪型可以光岩廊,度量可以方海岳,操握政柄,张弛化权,彝伦典谟,合若符契......违尔宴息,期尔折冲,庶乎阴阳协和,品物昭泰。惟言是纳,尔举必从。使益稷皋陶,尔无惭德。垂衣南面,我获任贤,无易斯言,式遵明命。可以正三品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散官可银青光禄大夫,勋封如故。” “臣,谨遵如右。”高岳捧起衣袂,朗声答复到。 这时,兴元府的女塾当中,薛涛正坐在堂首,教女子弟们诵读。 垂帘后,崔云和托着腮,手里捏着从京师来的信件,“姊夫,努力餐饭,善自保全啊......” 忽然,崔云和觉得眼前一道闪电掠过,胃部顿时恶心起来,不由得捂住了嘴巴,想要呕吐。 宣平坊的庭院里,吴彩鸾听完制书后,就问崔云韶说,逸崧这次是多大的官啊,我听不懂不明白。 “是执政。”云韶小声回答。 “执政?” “就是宰相。” 吴彩鸾惊讶地瞪大眼睛,然后啧啧不已。 长安城东月灯阁下,新修复的红芍小亭处,薛瑶英则喜形于色,倒转了拂尘的柄,向身边的元凝真指着覆在桌案上的紫布说,当初我就猜测过,逸崧早晚会服紫金鱼,现在果然应验,不,是更进一步,已为执政了。 “那个南郑县令武元衡,未来怕也是如此的仕途,所以凝真你得倍加留心才是,早期的一注投资,谁也不知道会有如此大的回报,所以说奇货可居,就是这个道理。” 可薛瑶英的这话,反倒让元凝真哀伤起来,她和伯苍淡了书信往来已经很久,怕是武元衡马上就得成家立业了,哪里还会记得她这个罪臣之后,区区个女道炼师呢? 辅兴坊的灵虚观中,公主正凝着眉,描画临摹着韩的遗作《五牛图》,“妇家狗,好自为之。” 长安城外的水河畔,一辆辆被朝廷征发来的牛车,排队停留在那里,许多人夫站在齐腰深的河床中,用铁锸挖掘着河中的白砂,而后搬到牛车上,接着鞭子不断响起,牛拖动着沉重的装着白砂的车,肩膀和脖子都被勒出血痕来,耸动着身躯,在烈日的照耀下,车中白砂的水,不断滴下来,被后继的车轮碾过,很快消散在高温之中。 从宣平坊的高宅,直到大明宫的城门之间的街道,被牛车运来的白砂给覆盖住,形成一条长长的“沙堤”。宣平坊朱门大开,黑黑的昆仑奴韦驮天跑出来,将行马、列戟给搬开,接着在上马石前,扶高岳上了大厘雪。 高岳稍微牵动下辔头,大厘雪随即迈动蹄,它的四足和白砂的颜色是一致的,如是自远望去,高岳便好像在腾云驾雾似的,行在沙堤之上,观者无不羡艳。 所谓的沙堤,就是让新任的宰相在赴任时,不用损伤马蹄,或者更直接点,就是为了彰显宰相的威仪。 恰如李肇在《唐国史补》里所言:“凡拜相,礼绝班行,府县载沙填路。自私第至于子城东街,名曰沙堤。” 又如白居易在《官牛》里所云: “官牛官牛驾官车,水岸边般载沙。 一石沙,几斤重,朝载暮载将何用。 载向五门官道西,绿槐阴下铺沙堤。 昨来新拜右丞相(中书省为右,门下省为左,右丞相即中书侍郎),恐怕泥涂污马蹄。 右丞相,马蹄蹋沙虽净洁,牛领牵车欲流血。 右丞相,但能济人治国调阴阳,官牛领穿亦无妨。” 龙楼凤阁九重城, 新筑沙堤宰相行; 我贵我荣君莫羡, 二十年前一书生。 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但更离不开个人的奋斗。 午后,大明宫西掖中书省官厅前,高岳正式进入进来。 此时不但中书省的谏官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右补阙、右拾遗,及属官中书舍人、起居舍人、通事舍人,还有集贤院诸学士,连门下省的各属官,也济济一堂,前来谒见新即任的中书侍郎。 11.有议也有决 此时候的右散骑常侍,还是严震,不过现在皇帝连宰相都不甚亲近,更别说让他这位谏官跟在身旁,故而也和身处闲职的待遇差不多。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不过高岳还是非常礼敬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臣,便请他和自己连榻而坐。 接着高岳自官厅中堂往下望去,排在属官后的,还有许多戴介帻穿两裆褂的中书省吏员,也在拜谒之列,便招招手,让他们又搬了两个床几上来,摆在自己的坐床边侧,处在中堂西侧。 随即刘德室和权德舆,便上前对高岳行拜礼,口称自己的官衔: “兵部职方司郎中知制诰绯衣银鱼刘德室。” “起居舍人知制诰赐绯衣银鱼权德舆。” 行礼完毕后,高岳便坐在床几上,刘德室、权德舆便坐在先前中书省文吏搬来的床几上,和高岳也挨着坐在一起。 中书省知制诰,原本掌握的是替皇帝草诏的权力,通常由中书舍人带此使职,不过而今许多草诏的事务归内廷翰林学士所有,故而“知制诰”不再由皇帝来任命,而由宰相来推举征辟,如果说翰林学士是皇帝的“私人秘书”,那中书知制诰则是宰相的“私人秘书”,前者掌“内制”,后者掌“外制”。 故而刘德室和权德舆,便在这种情况下,被高岳提携到中书省来,成为高岳的私人僚属,高岳之所以让他俩坐在自己旁边,也是遵循惯例来的某官员以被加上知制诰后,便要前去朝谒诸位宰相,宰相不但要赐座,还要和这位坐在一起,以表示关系亲密,是为“压角”。 不过而今国家大事决策多走的是内制,通常是皇帝和大臣、翰林乃至中官商议好,便直接让翰林学士草诏,所以中书省的知制诰是没什么事做的,高岳的目的,也就是尽快让刘德室和权德舆积累资历,马上迁转为中书舍人再说。 高岳礼敬严震,表明他尊重资历老人; 高岳又为刘德室和权德舆压角,表明他提携下属。 如此登场,整个中书省的人心也就安定下来。 都听闻说汲公在坐镇兴元凤翔时,向来以雷厉风行著称,不过掌握中枢后,看来还是会以稳重因循为主。 但当人群里赞叹声不绝时,谏议大夫阳城忽然发出不同声音,他直接对高岳发问:“执政既已坐堂,方今天下事,可依次有对策?” 高岳微笑着说: “天下事约有三件,第一是和西蕃的划界议和,第二是岭南的蛮变,第三便是泽潞昭义军的内讧。此三事,某心中已有定夺,只等与其他执政大臣议决后,再请子开延英殿问对。” 可阳城继续质疑:“原来朝政由董、杜、贾、陆四位执政轮番秉笔,意见多有相左,以至于堂事迟滞,这又如何解决?” “某既已为中书侍郎,自然会在政事堂先处断好,然后再请圣主裁决的。” 看来,这高岳总比先前的董晋有责任感。 如是阳城才点点头,满意地闭上嘴巴。 而站在集贤院朝谒队伍里的学士胡锡晋,也暗自松了口气,看来高岳暂且没有管到《长安邸报》的事。 “高堂老。”飞檐抱角的政事堂中,当高岳在中书省官厅上事,转到政事堂参加宰执会议时,贾耽、陆贽和杜黄裳三位宰相便如此称呼他。 这让高岳挺不好意思的。 自从唐朝宰相于政事堂集会、办公后,便和“堂”这个字脱不了关系:宰相商议事务叫“堂会”,宰相处置事件叫“堂判”,宰相发出文牒叫“堂案”或“堂牒”,宰相在一起吃饭便叫“堂食”或“堂馔”,由此宰相的别称便是“堂老”。 然则高岳才三十九岁,和最年轻的宰相陆贽同年。 贾耽已经六十岁,杜黄裳也已五十有二。 于是高岳急忙一一回礼。 很快坐堂当中,高岳作为首席宰相,便提出这三件事当中的第一件来,“岭南的蛮变,应该如何处断?” 这个旬日是杜黄裳秉笔,他便说:“岭南西道黄洞蛮、西原蛮、乌浒蛮,不驯王化,现如今其酋帅黄少卿、黄少高兄弟正联合诸蛮是十多万围攻我唐州县,如若不讨伐,则示朝廷怯弱,恐贼势更加浩大,不可收拾。” 而陆贽却明显持反对态度,他说“岭南瘴疠,山川阻深,朝廷想要派军前去平定蛮乱,兵运何其艰难。再者如今刚刚光复河陇,朝廷和天下要休养生息不说,再者神策精锐皆驻屯于新复之地,我唐和西蕃的和议尚且未决,又哪里有余裕用兵岭南呢?不如遣送一清正有威望的大臣,前去抚慰,息事宁人方佳。” 杜黄裳便说,岭南本地就有经略、清海两军,此外各管还有驻兵,再加上杜佑先前又新建一支名为“平波”的水师队伍,哪怕朝廷不派遣客军前往,光凭杜佑自己调遣本地军,也足以平乱。 这时高岳发言,他面向贾耽说:“贾堂老,我觉得杜公和敬舆所言,都很有道理,我深表赞同,不过堂会议事,总得有个决定,有了决定后便奏请开延英殿,请陛下知晓,一旦陛下可,大家便无需再议,直接发堂牒,对接南省各部诸司和各寺监,尽快把朝廷的诏令付诸实施,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贾耽颔首,赞同高岳的这项见解。 杜黄裳和陆贽也没有话说,毕竟高岳是中书侍郎,他在宰相班子里最大。 轮流秉笔,表面上是皇帝让宰相们群策群力、集思广益,可实则便是分散相权;高岳现在取代董晋,首要就是革新秉笔制,别“议而不决”,我们得在民主的基础上集中一下,不然中书门下真的要沦为摆设。 “依我的看法,岭南杜佑而今在盐场、煞割务和蕃舶贸易上,每年额外得利不下七八十万贯,再者岭南的编户本来租税就比其他地方少一半,也不用向户部申报丁口版籍,昔日韩晋公三万镇海军精锐,每年所费也就六十万贯,现在不如叫杜佑将每年五十万贯的进奉钱留用本道,充作军费,请陛下给他两年时间平叛,以观成效若杜佑平叛得力,则岭南的旌节还归他执掌;若两年后成效不大,朝廷再思量更迭人选,改为宣慰政策不迟。” 12.海运援广管 其余三位宰相思量了番,觉得高岳的这个方案应该是可以接受的,对于陆贽来说,他最反感的就是皇帝宣索和节度使进奉,败坏国库,现在岭南每年五十万贯的进奉,被杜佑留用为平叛军费,这属于公事开支,他不会有意见;对于杜黄裳来说,杜佑平叛成功了,体现他战前决策的正确,若杜佑战事不利,好啊,和他也没有关系,反正不用他负责。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贾耽呢,和自己更没关系。 总之,高岳担起这个责任来。 这时高岳又开口:“如无异议,明日即宣子,在延英问对上将其定下来。” 其实高岳心中清楚,宰相制度大抵的规律是这样的: 如果遇到唐太宗这样英明神武、乾坤独断的皇帝,可能会出现群相制,即同平章事、参知政事、参预机务之类的英杰很多,太宗皇帝博采众长,人尽其用,很难偏听则暗,军政大事绝不会有所壅塞; 如果遇到暗弱昏庸,或不思进取的皇帝,如晚年的玄宗皇帝,一旦对政务懈怠,凡事依赖宰相处理,必然出现相权的膨胀,然后便是首席宰相专横独断,其他宰相不过伴食的景象,如李林甫、杨国忠。 当然大部分皇帝都是凡人,谈不上多优秀,却也谈不上多无能,比如(删去)......宰相班子可能长期是三四人的规模,不过这些人的均势也不可能保持很久,其中总有一位,因做事有魄力、说话好听、能协调好各部门关系,当然最难得的是极受皇帝信任的,会脱颖而出、“独秉国钧”,其他的便会成为辅助甚至备位的角色,不过这种宰相和李林甫、杨国忠还是有区别的,他们大多能和君主相能相得,把国政处理得很好,如本位面的唐宪宗与杜黄裳、裴度,又如唐武宗和李德裕。 现在的皇帝李适,根本达不到太宗的境界,所以群相荟萃的景象是不可能重现,只可能是第二种或第三种景象,对我高岳来说,我如此正直而有操行,自然走第三条道路,才最符合实际。 随即高岳又说,朝廷虽不派客军,但对岭南方面还是应当有所支持,待到今年两税收取后,拨取三十万石米,十万段布帛,外加一千五百挺神雷铳、二十位虎踞炮、两门大铜炮及相应弹丸、雷药等,送至于广州番禺处。 “如何行得?”贾耽发出疑问。 现在陆路去岭南太艰难,而水路灵渠早已荒败不堪,走海路倒是可行,然则我唐的海域,早被河朔、淄青所阻绝,本来走扬子江出海也可,但鄂岳到宣润间的江段也被肆虐的**所断。 “无妨,宣歙、浙西、浙东三地本身储备的粮食布帛就很多,支援广州的物资就地集中到扬州港出海,至于神雷铳打造和神雷药的炼制,则集中在兴元利州、城固,银州芦葭,庆州大昌原这三地炮铳局操办,数量齐备后,齐聚京师,自东渭桥转运院发,逆漕运道路,至扬州。扬州乃漕运(汴水、淮水)、江运(扬子江)和海运的枢纽地带,炮铳弹药会聚在此后,同样扬帆出海,过浙东明州及福建停靠,再抵广州即可。” 这时三位宰相点头,看来蛮乱这个问题,基本上就如此办理好了。 随即是与西蕃的议和,高岳的方案,和当初在紫宸便殿中和皇帝密议时没有丝毫差别,下面走个程序就行。 现在河陇光复,安西北庭也重新连通和京师的联系,暂且已无必要再持续和西蕃打下去,重心应转移到在新光复地区的营田、驻军、理政方面来。 就此高岳便说,我唐江淮、东南物产丰富,粮食布帛数不胜数,光是苏杭地带每年产粮便有六百万石,不过朝廷征收两税时,喜欢将物资折算为钱帛或其他种类的“轻货”送入国库或内库里,大部分的米则留在当地州县储存,导致“钱荒”,伤害农人和工商者的利益;至于河陇地区,现在最缺的不是钱而是物资(用钱买不到布和米也没用,毕竟钱不能充饥更不能御寒)。两相权衡,不妨朝廷此后在东南地区的赋税,一半用钱来支付,一半用布帛、米粮这些实物来支付,而后朝廷再将实物运到京师,再发送到河陇驻军那里去。 如此的话,河陇物荒粮荒能得到解决,而东南的钱荒也能得到缓和。 最后便是泽潞昭义军的内讧。 对此高岳的态度十分坚决:昭义军,是朝廷的军州,其所在的上党处在河东、河朔间的咽喉要地,是整个国家腹心所在,对前昭义军司马元谊占据州叛乱这件事,绝不可以姑息养奸,使其他方镇效尤! 陆贽和杜黄裳表示赞同,并提出三点具体意见: “首先,坚决拒绝元谊先前要求朝廷在邢、、磁三州单独设军镇的请求,并发遣昭义王虔休、河东李自良、河中浑,并神策京东大营某军,联合征讨; 再者,赦免在东都的李抱真之子李缄之罪,以他作为旗帜,招降被元谊裹挟作乱的昭义军将士; 最后,褫夺元谊所有的官职和爵位,并要求成德、魏博等河朔方镇不得干涉朝廷的平叛行动。” 至此,所有的宰臣都达成一致。 第二天在延英殿问对时,中书侍郎、尚书仆射和两位门下侍郎,直接将三件事的解决方案,一揽子告诉给了皇帝。 对此,皇帝既感到欣喜,也感到有些惊讶。 这中书门下的宰相班子,还是第一次如此有效率。 看来高三就是高三,不同凡响,不但能统一意见,镇住政事堂,并且事事想的还和朕合衬。 此刻皇帝又有点不甘心,便沉吟了下,就询问领首的高岳:“昔日卿出征河陇,曾作河陇出军会计簿,马上若征伐州,会计簿又如何作?” 谁想高岳很认真地回答皇帝说:“出军会计簿乃三司的责任,陛下不必问臣岳,请三司判度支小裴学士勾当。” “可之前的河陇出军会计簿,不是卿......” “陛下,彼时臣岳为兴元节度使,又为御营都统长史及军使,自然要先献会计簿草稿,然则现在征伐州,出军的是昭义军、奉化军和奉诚军,臣岳身为宰臣执政,坐镇的是中书门下,并无作会计簿的理由。” “什么,高三你,你居然不陪朕一起进行细致而有意思的工作了?”皇帝心想到此,不由得大为失落。 13.不拘堂食忌 之前的日子,和高岳一起看铜图上的山川地形,一起讨论御营的编制,一起商议军队的出兵路线,一起磋商州县刺史、县令的人选,那是种何等多重而纯烈的欢乐啊!也正是因这种欢乐的驱使,朕才会放心地让你入主中书门下。顶 点 x 23 u s 可是当你进了政事堂后,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皇帝还是有点不死心,便又试探性地征询高岳,“判盐铁的张滂说,希望执政能审核东南盐利实际所得,将原本每年六百万贯的定额,往下松动些,不知......” 可高岳很快冷冰冰地回绝了皇帝,他捧起笏板:“陛下,度支、户部、盐铁三司长官,皆是朝廷使职,为天子打理四方的赋税禀奉,职权已十分重大,不必再假手中书门下的台司政府。中书门下,乃三公论道的场所,将盐务给掺杂进来,实在是太不合宜。先前窦参主掌国钧时,便以亲掌钱谷为乐事,最终倾败,可谓殷鉴不远。所以若张滂想下调盐利定额,降多少,如何降,让他自己写成商量状呈递过来,天子可与我等执政大臣再议决就好,不需我等亲自去校阅账簿,核算钱帛。” “卿的意思是......”皇帝这时已很颓丧。 “宰相者,理黎元,抚四夷,平邦国也。理应坐而论道,不应身躬庶务。”高岳定义下得很干脆。 我是决策官,不是政务官,谢谢。 这下别说贾耽和杜黄裳了,连在场的陆贽也受到很大的震动。 是啊,原本宰相执政的角色,就是平章事、参知政事的,可开元天宝后,越来越插手盐利、吏治、军政等琐细事务,这确实和宰相原本的理念大有所违啊! 最后无奈的皇帝,也只能答应宰相们呈上来的三件事。 在高岳等人告辞时,皇帝这时看看殿内迁移的日影,想起几位宰相都还没用餐呢,便说:“各位大臣辛苦,随即朕让内廷送珍馐至政事堂厨院,供各位会食。” 日中,政事堂南向的食堂中,两门四窗,屋檐飞扬,构件皆是松柏楠木,可谓冬日不寒,夏日不燠,高岳和其他三位宰相走进来后,便互相告礼,坐定席位。 高岳身为中书侍郎,他的坐榻是固定的。 但他见到这坐榻,差点没把昨夜的饭给呕吐出来,只见那坐榻上和四脚下,满是积压的污秽油腻,看得让人心惊肉跳。 他当年还只是个太学生时,于平康坊里听窦喜鹊和元季能在一起吹牛,说什么宰相吃堂食是种莫大的荣耀,且有许多高贵的忌讳云云,难不成这坐榻也是忌讳? “都说中书侍郎身为宰相首席,坐榻万万不能移动,更不能清扫,若是随便乱动,宰相便会有倾败的忧患。”这时深通术理的贾耽,看高岳一脸疑惑,便笑起来,如此解释道。 “那这面坐榻,有多少年没有动过了?” “近四十年。” 四十年......我高岳就是打死,也不会在这榻上食饭的! 高岳摇头,说:“四十年,朝堂上更迭的宰相何止十位二十位,有的贤能,有的愚钝,有的忠诚,有的奸佞,史书大多会有公论的,和这坐榻能有什么关系?依我看,大多是前人恋栈的心理在作怪,才会被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言所拘忌,这里是执政大臣会食论道的场所,怎能让这些污秽堆积如山!” 言毕高岳便让当值的吏员赶来,将坐榻给搬开,在其下足足扫了十多簸箕的脏污,然后这坐榻也早已朽坏不堪,便拖到后院去一把火给烧了,换了个新的来。 待到高岳坐到崭新的榻上,长呼口气,只觉得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唐朝宰相间堂食,是不允许任何外人来打扰的,所以这往往也是宰相们密商事务的好时机。 马上两税就要沿着漕运来会齐,征伐州的事项也会提上日程,但陆贽却忧心忡忡,他放下食箸,“天子曾答应我,待到河陇光复后,便商议平废大盈琼林的事,可如今却无任何回报。那判度支裴延龄,不学无术,只能弄些虚妄不经的东西,来欺骗朝廷,暗地里将国库的钱物往天子内库里迁移,由此来固宠。如今征伐军费,国库已无力承担,只能依仗内库支给。逸崧你之前说,宰相要坐而论道,可我害怕的事,长此以往,宰相真的只能论道了。” “天子内库,除去国库每年拨给定额的钱帛外,还有陛下派遣中官到各地宣索所得,账簿、印章和钥匙全都掌握在弓箭使(霍忠唐)手里,这笔钱朝廷完全掌握不了。”杜黄裳也叹气道。 “陆九,我们自问,能让陛下罢废内库吗?”这时高岳也将食箸放下,就此询问。 陆贽沉默不言。 “陆九你也该晓得,本来陛下所需,靠皇室在各处的官庄所得,再加上国库拨给,便已足够。刘晏还在掌天下利权时,每年数百万贯的盐利,也不入国库,直接作为羡余,充到代宗皇帝的内库里去,用作赏军所需;而杨炎行两税法时,曾对陛下说每年固定拨三十万段布帛供陛下宫廷御用,其他全都入国库,那时陛下非但没说什么,还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可最终的结局你们也看到了,用国库平定河朔叛乱,没一年就彻底荡然了,陛下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长武军就因没有赏赐而师变了,陛下播迁奉天,国库没了,内库也没了,在城内连粮食都接济不上,接着若不是刘晏、韩等人力挽狂澜,将财货钱帛沿上津道给辗转运到奉天城里来,最终怕陛下的禁军都要造反逃散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每当各地有供奉时,陛下在奉天城便将其储藏在长廊下,悉心看护,并悬上‘大盈’、‘琼林’的匾额,这没有别的原因。”说到这,高岳用手指了指自己心脏,“因为陛下的心,被种种惨剧给震骇,实在不敢相信国库,也实在是穷怕了......” “可是逸崧。”陆贽意思是你说的我也明白,但总不能就此让内库膨胀到完全压过国库的程度,那便是矫枉过正。 “其实把国库、内库所得所用,清晰分割开来,不就好了吗!”高岳朗声说到。 你让陛下废掉内库,那是不可能的,这是皇帝本性决定的,不妨把权责给分清楚,这样泾渭分明,也省得裴延龄这样的角色在其中作梗。 14.船入番禺城 这时陆贽思量了下,便说这样也好,起码能阻遏住内库的恶性膨胀,“那我便写一封商量状给圣主。顶 点 x 23 u s” 高岳举手,然后说:“陆九你不用着急,还是由我亲自对皇帝说。” 几位宰相都很讶异,说现在对皇帝来说,内库存废是个极其敏感的话题,此外宰相管理的范围是中书门下及南衙,皇帝一般而言活动的范围是在禁苑北司,两者很少有交集,我们和皇帝的关系,远不如翰林学士及中官亲密,所以若皇帝不主动提及此事,我等哪来的机会说而从现在态势来看,皇帝始终对内库问题讳莫如深啊! 高岳将食箸重新拾起,只是很平淡地说,这个不着急,某自当寻找合适的机遇,和陛下正论此事。 “那便专侯逸崧的消息。”陆贽很是感动,拱手说到。 可高岳心里却很有数,他晓得,皇帝早晚还是会主动来找他的。 果然这数日内,皇帝在紫宸殿、金銮殿或浴室殿,总是副浑身焦躁不安的模样。 这段时间,皇帝先是生气,心想高岳你不和朕细商的话,朕便和翰林学士说,于是让韦执谊、李吉甫、卫次公轮番和自己谈岭南、泽潞的战争应该怎么打,可哪怕是李吉甫也只能说,我等不过是学士而已,承旨草诏才是本分,如果对军政大事指手画脚,传了出去,朝野舆论必定哗然。 精明的李吉甫知道,以前他可以说,但现在院中韦执谊和卫次公都是高岳的亲党,自己要傻乎乎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高岳拿住把柄,得罪了中书侍郎同样会很难受的。 没辙,皇帝便又想找中官谈,可大部分中官你让他们做做具体的事务是可以的,真要涉及到战略规划方面,简直应者寥寥。 最终皇帝只能先出制文给岭南,就按照宰相们所说的,杜佑官居原职,且两年内不用再进奉,且领经略、清海、平波三军,专力平叛。 一个月后,坐镇广州番禺清海楼的杜佑,头戴筒帽,着白衫便装,端坐在案牍之前,妻妾焚香环侍四面,正在给《管子》作注呢,至于在其身后的书架上,则列着堆积如山的文稿,这是杜佑同时在撰写的《通典》。 其中一名叫琼枝的侍妾开玩笑,询问杜佑说:“相公,这管子一书是否为管仲所撰?” 杜佑也笑着回答说,非也,不过是汉人假托管夷吾之名所作。 “如何知晓?” “哈哈,此书内处处称桓公,然管夷吾卒于桓公之前,如何以桓公之名称之,必是伪作。” “既然是伪作,相公奈何还要作注?” “我唐类汉,所以管子书中的心术、雄霸、治国、君臣、兵法,都是当世所需,所以注之。” “可妾身听儒生们说,经学就是要用复古代的学问,才能拯救当世的事。” “儒学厚古薄今,我不同,喜欢是今非古。”杜佑浑然不在意地回答。 此刻军府内得到了朝廷的文牒,内里说得非常清楚,岭南五府全部所得,给杜佑充作“留使钱”,但是也是有明确的任务的,两年为期,平定蛮乱。 听到此杜佑满意地笑着说,我这次欠高逸崧一个人情,这不,马上还有大批炮铳弹药从海路到番禺城来。说完,杜佑披衣起身,对妻妾们继续说道,你们瞧瞧,高岳和韦皋他们,在对西蕃的战事中,已经大量使用新锐的炮铳,所向披靡,试问哪本经书里提到过炮铳的?还不是今人的智慧创制出来的,所以本道“是今非古”不是没有道理的。 很快,跟在朝廷文牒后的,便是从数处炮铳局先前就锻造好的火器(原本准备给西面的军队用的),便秘而不宣,由朝廷专有的船只装载,先沿着汴水而行,后来抵达扬州城出海,当到了明州港后,有了短暂的停留,补给完毕后,见海上风向平和,就和米粮布帛一道,用海船再航行到了番禺城内港当中,甲板上的水手们,看到番禺城沿海水面上居然漂着大片的稻田,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稻田其实叫“葑田”,广州居民编造好木架,然后内里填充好泥,将水稻种在其中,如船浮动。 这便是新奇的番禺城了。 番禺城,城池夹在番禺两山间,原本居民都是用竹木造房,后来经杜佑的革新,才用陶瓦建造屋宇,自此火灾大为减少,后来杜佑又在清海楼往南处,将番山凿平,在此兴建了更大的罗城,名曰“新南城”,将三江交汇的出海口用城墙囊括在内,如是无数蕃舶船只,可直接从海面至兰湖司马冲的码头下碇卸货,或者由司马冲,再入西江、北江,深入到陆地去商贸,新南城的西壕处,增设大片坊街馆舍,这即是“蕃客坊”,自海上来的大食波斯或其他各国商贾,便都聚居于此,杜佑让衙署收取其各种费用,充实军府。 当朝廷支援的炮铳统统抵达后,新南城高耸的朝台处(供船只躲避风雨),杜佑立在其上。 数千名被挑选来的清海军和经略军步卒,还有平波军的羌奴义从们,此时已和唐神策、定武、奉义等新军一样,穿着棉服,系着绑腿,胳膊上扎着标识军阶的铜章,按照各幢队排列好,接受杜佑的点阅。 “试炮铳!”这时杜佑挥手,下令说。 跟着神雷铳和火炮一道来的工匠和军校,便开始试射起来,很快硝烟阵阵,震声隆隆。 兰湖上停泊的船只甲板上,来自各国的商人、水手和旅行者无不惊骇,其中一名大食的商人在笔记里写道:“在这座繁华的港口都市里,帝国的公爵巴里克.杜是说一不二的独裁者,皇帝赐予他生杀予夺的权力,杜是个贵族,也是个学者,但他还是个军队的指挥官,在他精明的手腕下,短短两三年时间里,不光城市雄伟富余起来,军事也变得异常强大步军有了新式火器,水军有了十多艘大型的楼船,当杜知道岭南的西面有州府发生了土著蛮人的叛乱,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试验新式军队的威力,并去夺取蛮族聚居区数不清的金银矿藏。说实在的,我同情那些无知愚昧的蛮人,并愿在安拉前为他们祈祷。” 不过这商人未能描摹出杜佑的另外一项属性,那便是娴熟的以夷制夷者。 15.萧郎即高郎 在朝台点阅完兵马,试验过火器后,杜佑即刻下令让番禺城的军器作坊迅速仿制,然后便在军府里接见了西原蛮的另外两位遭排挤的酋帅,韦仁甫和宁纵。顶 点 x 23 u s “黄少卿、黄少高兄弟,其族居住在黄洞之中,故而得名,本和你韦氏、宁氏同处西原(今广西左右江),三足鼎立。其后黄氏壮大,欺凌驱逐你二族,迫使你二族居于海滨。此等不平事,本道原本只有广管一地,无权过问,现在既为岭南五管经略节度使,受朝廷节旄平乱,定要帮你二族雪耻。”杜佑威风凛凛,坐在床几上,如此说道。 见韦仁甫和宁纵还有点犹豫,杜佑便径自加码,“非但岭南西道,其东道各俚人酋帅,也都愿追随本道的大旗。只要能剿灭黄洞蛮的叛乱,此后桂、邕、容三管,只要是黄洞蛮的土地,统统给你等所有,自取勿要客气,本道还会奏请朝廷,为你二族封官进爵,信牒帽子一应俱全。” 这下,韦仁甫和宁纵不由得大喜,便急忙拜伏在地,称愿为杜佑前驱。 杜佑大笑,“黄洞蛮,黄洞蛮,早于开元天宝年间就大举叛乱过,大历年间又曾有过一次,此獠不除,五管永无宁日。” 随后杜佑用米粮、布帛、糖霜等物资贿赂韦、宁两族的西原蛮,和东道忠于朝廷的俚僚,又启用了二百流人、三百马留(马留,意思是汉伏波将军马援留在岭南的后代,实则多为客居来的汉人)混编,组成五千人规模的“先锋军”,和驻屯在番禺城的经略军、清海军、平波军、羌军一起操练,同时杜佑命令斥候骑兵穿过黄洞蛮的重重阻截,分路告诉桂、邕、容各管的守兵,称黄洞蛮不会修筑城郭,平日里便聚居在崖洞里为生,更不会对城池攻坚,你等聚集当地汉人,丢弃没必要守卫的州县,全都收缩坚守军城,等待本道出军。 最终,杜佑又手写一封密信,给了湖南观察使李巽。 信中杜佑提醒,之前刘晏在当桂管经略使时,曾雇三千黄洞蛮兵,准备帮皇帝平定李怀光之乱,后这三千兵就留在湖南潭州,现在黄少卿反,恐这群蛮兵内有响应者,你可皆杀之。 得到杜佑密信的李巽,便在潭州城内搭起帷幕彩棚,设下食物和酒水,假意请黄洞蛮兵上下一起来赴宴,并诓骗他们说,马上还要给你们每人资装费,遣送去长安一带,帮官军去平定泽潞。 结果三千蛮兵上当,便赴宴喝得大醉,李巽便指令军吏、汉兵共千人,忽然在帷幕内纵火,接着披甲拔刀四面围合,杀得人头满地滚动,三千蛮兵全部遇害,尸体堆积如山。随后李巽害怕被朝廷内的御史台弹劾枉杀之罪,就抢先给皇帝上密奏,称这支蛮兵是先企图造反,袭击潭州城的,然后被他镇压的。 另外,李巽在密奏中还建议朝廷,迅速组织对西原黄洞蛮的剿灭活动,请以山南东道节度使董晋为岭南五管招讨大使,杜佑为副,领山南东道、荆南、江南西道、福建、岭南、黔中六镇兵马,“讨平洞穴,夷其种党”! 大明宫浴室殿内,已是秋日,皇帝手持杜佑、李巽的奏疏,仰着面有气无力地躺在绳床上听说,安南交趾的俚僚蛮族,也和黄洞呼应起来,围攻我唐的州县,这蛮变的规模,是越来越大。 可皇帝还是没法子和高岳磋商。 这段时间,一个在北苑,一个在宣政殿西掖,各自就像平行线般,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皇帝连延英召对都懒得开,因为他不想看到高岳那张“双陆脸”:高岳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后,皇帝居然失却了大部分的生活乐趣。 “圣主,今夜在金銮殿的宴集,请不要忘记。”这当,宋若华在房间外,轻声提醒说。 “唔......”皇帝也只是含糊地应答下。 宋若华微微地叹口气。 当晚在金銮殿的宴席,是为了庆祝东学士院的落成。 原本,翰林学士院是在右银台门内,也即是大明宫的西面,和政事堂及少阳院离得近,而与皇帝居住的金銮殿、浴室殿这些“寝殿”离得远,为了让翰林学士和自己更亲密,承旨内制工作更“深严”,李适便拨款在金銮殿侧起了座“东学士院”,要求每晚东西两院要各有一位学士当值。 宴席上,虽然学士们诗歌唱和,善才们也卖力地弹奏乐器,可皇帝还是副落落寡欢的模样。 待到掌烛时,当值的学士卫次公单独面对皇帝时,才向李适提出忠告:“陛下岂可逾月不见执政宰臣?更何况而今南有西原蛮变,北有昭义内讧,且西蕃的使节还未正式和我唐划界。” 李适戴折上头巾,腰系九环带,斜靠在床几上,对卫次公的话只是哼了声,不置可否。 卫次公当然知道皇帝这是在和高岳闹情绪,便再度诚恳献策说:“陛下,内廷和外朝虽苑墙有分,可职责不能分裂,这样便会让天下的人心不稳定。陛下当初是信任汲公,才白麻宣下的,既如此,何不仿效高祖皇帝与萧宋公(萧,封宋国公)故事,视朝则引为同坐,在宫则延之卧内,以示天子与宰执情好不二,如此大事可定。” 皇帝心想我和高岳,能和高祖皇帝与萧一样吗?萧是隋文帝独孤皇后的侄女婿,而李渊是独孤皇后的外甥,两人是表连襟,所以李渊直接喊萧为“萧郎”,压根就是家人间的口吻。 唉,等等,不对啊。 萱淑和高岳...... 虽然外面没坦白说出来,可实际内在里,高岳怎算不得朕的女婿? 而烛火下的卫次公,心里比蜡烛还亮堂:是的是的,我晓得逸崧算是陛下你的女婿的。 想到这里,皇帝的心思有些开朗,他即翻身对卫次公说:“从周啊,朕也想和高郎,不,咳咳,高卿日夜商议,不过光在延英殿,总是感觉不尽心意。” 卫次公就提议:“这个好办,陛下让学士院出内制,以征讨昭义行军司马元谊为名目,留中书侍郎高岳于金銮殿,负责戎机,掌此段时间政事堂、学士院两处制诰文牒,又能和陛下始终同坐商量,岂不美哉?” “啧!”这下,皇帝捋着胡须,眼睛忽然冒光起来。 16.魏博镇伸手 于是皇帝急忙让卫次公草制。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然后皇帝又说,翰林学士拟的诏书,毕竟没有印章,有些缺乏体统,朕即刻让人制一方“书诏印”,从周你写好后,便加盖此印,有如朕躬。 次日政事堂中,高岳将加盖书诏印章的制文给展开,眼睛左右移动了会儿,便默不作声地将其收拢好,然后便对陆贽说:“敬舆,国库内库之事,我随即必当论之。” 当天傍晚,骑马归宅的高岳,有些慵懒地躺在竹床上,这时糖霜毕罗无声无息地从设亭的屋檐上跃下,对主人绕着圈子,但却不敢挨近因为她瞧见,那可怕的芝蕙正伴坐在主人身边。 高岳看到这鱼虎狸奴,便对她招招手,糖霜毕罗怯生生地望着芝蕙,喵呜喵呜地叫了一气,企图表达自己的隐忧,“这个雌性,有点危险。” 不一会儿,芝蕙手中持着个竿子,端头系着个羽毛毽子,滑来滑去,那糖霜毕罗上下翻飞来逮这毽子,完全乐在其中,将原本的警戒抛至九霄云外。 高岳摇着头,望着自己那毫无原则的宠物,对芝蕙说,“有时候和人打交道,也好似驯服狸奴一样。” 然后高岳就央请芝蕙,马上去兴元府,照顾安顿好怀孕的云和,至于女塾便交给薛涛打理。 第二天,大明宫气势磅礴的龙首山,在东北端又升起一坂之地,其上便坐落着雄伟的金銮殿,从金銮坡上往西北方向望去,便能看到蓬莱殿和偌大的池沼,高岳行走在逐渐而起的坡道上,一步步向着目的地而去。 道路两侧的仪卫武士,看到是中书侍郎,无不低首行礼,按照唐制规定,出入皇帝寝殿的大臣、命妇和宫人都是要执行严格的监搜的,不过宰相倒是例外。 殿前的药树处,欢声笑语里,几位宫妆彩衣的少女翩然而至,其中打首的鹅蛋脸、梳望仙髻的,一看到高岳,又窘又害羞,立刻收了笑容,当先行了万福礼,其他的看到高岳的,虽也都下拜,却无不敬畏。 “......”高岳看了打首的少女眼,觉得有点熟悉,但急切内又想不出来。 “高堂老,武安君祠......”那少女低着眉眼,很细声地自我委婉介绍了下。 这下高岳才恍然想起,就说原来是宋家最小的女郎。 这女孩正是宋若宪,刚刚入宫来,和二位姊姊若华、若昭一起担当女学士,侍奉皇帝。 之前,她和二位姊姊,包括薛涛,都在武安君祠见过高岳的。 明白身份后,两下并无言,高岳只是温和地点点头,示意若宪多多保重,便往金銮殿进入。 金銮殿中,皇帝坐在上首,高岳则坐对面,卫次公身为当值学士,往西坐在侧边。 “高郎。”皇帝一开口,高岳就浑身抖动下,背脊都有点炸毛了,他眼睛望着卫次公,意思这到底是个什么鬼称谓。 而卫次公脸上则满是尴尬且不失冷淡的笑,不置一词。 看高岳只是茫然地眨巴眼睛,皇帝便又喊了声“高郎”,然后就强行解释说,朕早晚要与高郎结为姻亲,所以用这个称呼,权当是家人之间了。 结果高岳如坐针毡。 父亲曾挣脱过的命运,马上要降临到竟儿、达儿或炅儿的头上吗? “高郎,秋寒将至,可作衣否?”还没等高岳作答,皇帝便对旁边宣徽使正色说,马上便赐予高郎一百段最好的蜀锦,作为秋衣。 接着几名中使和女官,将一份香气四溢的粥,摆在高岳面前的案几上,此外还有一盘佳果,还有一盅煮好的茶汤。 “此粥叫防风粥,剔取防风入粥,吃了口齿生香,可持续七天。”然后皇帝又介绍道,“这李子,是东都洛阳嘉庆坊的李子,最为鲜美;还有蜜梅煎,是虔州献来的;枣子,是平卢军贡来的青州凤眼枣......” 待到吃完粥和瓜果,并饮完茶后,高岳便向皇帝表示感谢。 可皇帝则就坡下驴,直接说高郎你也看了朕的密诏,依你看,这岭南蛮变和昭义军内讧,当以解决何者为优先呢? 高岳不假思索,诚实地说,“岭南蛮变,倡乱者乃是西原的黄少卿一族,其后安南一带的红河蛮也蜂起响应,如朝廷真的如李巽建议的那样,集山南东道、荆南、岭南、福建等六道军力前去进剿,不但耗费巨大,得不偿失,且容易牵动与蛮族关系亲密的南诏,如今当务之急,并非是和南诏、西蕃反目,而是该着力在关东了。所以臣岳认为,因解决昭义军内讧为先,宜早不宜迟。” “好,朕马上便以高郎你为招讨使......” “不用,便以浑浑侍中为招讨使,再以尚可孤大将军的神策龙骧军(驻地为金商)为后继,以两月为期,会集河中、河东、金商、泽潞数路兵马,并请求易定的义武军及恒冀的成德军协同,平定州即可。” 听到这话的皇帝,有点犹豫,然后说:“最近探听消息的巡城监子弟,向朕禀告,那割据临的元谊,忽然和魏博镇的田绪结为姻亲了!” 高岳皱着眉头,就问这门姻亲是个什么详情。 原来,元谊是承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田绪家的田季安。 这田季安虽则是田绪侍妾所出,可现在却是嘉诚公主的养子,也是未来魏博镇的不二继承人。 “好你个魏博,可不算傻,之前假模假样地装作感激陆九所撰的遗爱碑,游离在昭义军的内讧外,可转眼间趁事态暂且平息,便立刻和元谊结成儿女亲家,还是堂而皇之地把手伸向、刑、磁三州地,当真是好算盘。”高岳心想。 而田绪现在开始帮元谊说话,让几位心腹牙将来长安,向皇帝轮番进奏,要为元谊的三州谋取个旌节和军号。 只要田绪得逞,那么不但昭义军丧了一臂,且朝廷方深入河朔的一根桩子,也会被活生生拗断:魏博兵不血刃,便能获得一道坚固的屏障,与朝廷隔离开,安心地当他的山大王。 故而皇帝投鼠忌器,在处置元谊上有所进退不能。 很快,皇帝望着若有所思,坐在茵席上的高岳,就追问,高郎对元谊的事,到底如何看呢? 17.载笔金銮殿 但高岳对皇帝的回答,却有点怨气在内,“陛下,臣岳居于中书门下,实不知州刺史元谊和魏博田绪间,竟然有此举动。顶 点 x 23 u s陛下又让臣岳提出看法,仓促间答复哪能有条理?” 这说得皇帝默然,高岳说的是实话,因卢杞死后,皇帝没有真正信任过任何位宰相,哪怕是李泌和陆贽,贾耽呢虽然安保相位,可更多也就是备位而已。 所以天下的情报,皇帝完全是通过大明宫的中官集团,及其下线机构巡城监掌握的,许多情况宰相不知道,当在意料之中。 不过现在,皇帝还是愿意信任高岳的。 为了掩饰,皇帝便干咳两下,当着卫次公的面,对高岳保证:“朕的想法,在密诏里都已说清楚,马上对太行山东临的戎机,高郎便在金銮殿中和朕一起掌控各路密奏文牒,绝不会对高郎有任何遮掩的。” 还没等高岳回答,卫次公就举手,慷慨激昂,“请汲公于金銮殿偏殿勾当文书,东学士院、内外枢密使而后皆归汲公统制,并请汲公每五日当值一夜,与陛下密画戎机。” “为了早日平定昭义军内讧,臣岳自然领受,然则政事堂那边?”高岳意思是,我若留在金銮殿,那外朝中枢怎么办呢。 皇帝挥袖,说高郎看如何办,朕便如何办。 于是高岳思忖会儿,就提出个方案:“朝中现在就任执政的共是一位中书侍郎,两位门下侍郎,和一位尚书仆射。如臣岳在殿中和陛下密画征伐,那么其余三位执政便分押六部,维系国政国计便好。” 没错,现在高岳已对宰相班子的轮流秉笔制度不满意了,他觉得光是和几位宰相谈什么“民主集中”已不行,你想要当话事人,想要真正摆脱扯皮,很简单,那就是用皇帝的信任,让自己真正拥有当国主政的权力,其他的三位宰相,担当常务工作就行了。 对此皇帝认可,“以陆贽押吏部、户部,如何?” 其实皇帝还是非常信任陆九的,便想把最紧要的两个南省衙署给他来。 但高岳却从大局出发,善意提醒皇帝说:“陆贽素来与户部侍郎判度支裴延龄交恶,臣恐其押户部的话,国计军费会因此延误,不妨以陆贽分押吏部、礼部,定朝官的陟罚升降及贡举。户部和刑部,由门下侍郎杜黄裳分押,掌管国计财赋和刑法。至于贾耽则是兵部、工部。六部里的尚书左右丞,为三位执政的佐贰,此外政事堂议事,则继续由三位执政轮流秉笔,若有所不决,则交给陛下仲裁。” 对此皇帝很快表示了赞同。 既然皇帝服软,愿意让高岳借“载笔金銮殿”的名目独秉国钧,高岳也退让一步,答应皇帝,征伐临时他愿伴在李适身边,处理枢机和戎机。 就这样,君臣间初步达成了愉快的共识。 下一步,话题正式转移到了国库和内库方面。 不过高岳是很精明的,他不会像陆贽那样用长篇宏论,洋洋洒洒,来企图改变皇帝的心思。 因为他知道,虽然陆贽一直在指责皇帝设置内库之举,可在客观规律上,国库和内库的分离,乃至互相争斗,是不可能避免的事,与其搞东风压倒西风的那一套,不如将其泾渭分明开来,以求互相补益。 故而高岳不直接谈这方面的话题,而是向皇帝索要权力:“征讨临期间,臣请暂领判三司的权力。” 毕竟出军时,财务必须要整齐划一。 听到这话,皇帝在心中冷笑声。 高岳将李适看作需要驯服的狸奴。 李适又何尝不将高岳目为口是心非的鱼虎? 两人心中都暗搓搓,都认为自己是主人,对方是理应听话的宠物。 “高郎之前曾说过,执政为论道决策之官,不应杂以庶务,然如今为何又求检阅账簿、核查钱谷的判三司之权?”皇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奚落。 谁想高岳神色却很认真:“臣岳既从陛下手中取得入阁衡枢的大权,且受诏载笔金銮殿,判东学士院、内外枢密院事,主持征讨元谊的大局,此一时彼一时,军事、钱谷又岂能不过问待到元谊伏诛后,臣自当将诸般包括判三司的权力交回来。” “适才戏言耳,高郎无需在意。”皇帝明白,高岳绝非贪权的人(迫真)。 接着高岳便借势而上,提出判度支裴延龄,先前在国库内增设别库,巧立名目,将国库里的钱帛充当羡余,塞入陛下的内库里,以娱圣意,可有此事? “是有,不过这也不值得高郎大惊小怪,朕大盈琼林两库,哪次没有拿出大批钱财来周济军需?既有用途,又何必问其途径,朕不宣索,地方不进奉,国库也未必能丰盈,也未必能发挥效用,处处拿朕的内库说事,朕心中不服!”果然,皇帝一听到高岳的言语指向内库,顿时有些炸毛。 李泌这样,陆九这样,朕不想高三你也这样。 “陛下,大盈琼林两库自然不可废除,播迁奉天的教训不可忘记!” 谁想到,高岳紧接着这句话,让他浑身像通电般,颤栗个不休。 殿中,皇帝回头看着高岳,眼中满是被理解的激动,几乎都要落泪。 不过高岳补充说,然则这两库聚财的名目,却有点不行,请允许臣为陛下言之,加以革新。 这下皇帝放松了戒备,就许可高岳,“为朕道来。” 高岳便先提议,天下各道方镇,实则分为四种,一种如魏博天雄军、汴宋宣武军这样的,不管它们对中央态度如何,都不曾将赋税上供,即所谓的“征赋所入,尽留赡军,贯缗尺帛,不入王府”,不过它们也或多或少给朝廷减轻边防压力,如魏博、卢龙一直在防御北地蛮夷,而宣武也始终在保护漕运,故而朝廷收不上来钱,倒也不曾贴钱;还有第二种,那便是韦皋的剑南,和臣先前镇守的兴元凤翔,虽然田土富庶,因边防重要,所以一面要交纳两税,一面也要留下大批钱财用于养军;第三种,即东南、江淮的各镇,又富庶,人户数量又足,承担养军的压力相对也小,向来是朝廷财赋的主要来源地;第四种,即河陇地新设的神策军镇,因新光复的免税政策,所以它们是不可能给朝廷上供赋税的,反倒要朝廷财政贴补。 然后高岳就说,针对四种方镇不同模式,陛下的内库也应设置不同的模式,争取让弄来的钱合情合理。 18.国内库分明 一旦合情合理,那么陆贽的指斥便会减弱许多。x23us.com 皇帝很感兴趣,就问高岳该如何做,高岳就直接建议:“东南、江淮各镇,向来富庶,当务之急是涵养人力,以求长久征赋之效,所以陛下索性把对淮南、徐濠泗、宣歙、浙东、浙西、江南西道这些地区的宣索、进奉罢停,让百姓休息。而剑南、兴元、山南东道、荆南、鄂岳、陈许、金商、陕虢等镇,则把进奉按照兵员数量定额,号为‘经略助军钱’,若要该镇出兵则不索,若该镇不出兵则索来供出兵方镇所用,除此外节度使不可另生名目,再行横征,助军钱贮于陛下的内库当中,用于大军激励赏设之用;而河陇、河套之军镇,由神策军或边军自行营田、畜牧、抽商税养兵,陛下以各监军使临之,以防节帅、边将奸蟊侵蚀;最后,陛下在河朔、淄青、汴宋等方镇,也宣索定额的‘经略助军钱’,只不过年年索取而已,同样贮于内库,以资军用索性助军钱,不入大盈琼林两库,而封在弓箭库、飞龙厩中。” 皇帝点点头。 高岳又说:“至于大盈、琼林两库,最早也不是用来储金玉钱帛的,大盈是与染坊一体的,国库送来的素色布帛,往往由大盈库印染为紫色绯色,再赐予官员、外宾或王子皇孙们;而琼林库也有作坊,那便是加工金银玉器,以供内廷佩戴赏玩。先前臣受陛下诏令,掌节钺征讨党项,先后送于陛下的羌奴不下一万七八千,陛下可让大盈库使兼染坊使,让琼林库使兼珍宝使,内园使兼栽接使,内八作再用掖庭犯人妻女,营运织染、宝器、稻作、酿酒、果园、药材等。” 这羌奴的劳作价值,陛下可得好好利用起来。 皇帝有点愕然,按理说在他的认知中,少府也好,内宫里各司也好,造出来的东西都应该是归御内使用的,可从来不曾有过出去贩售的想法。 现在高岳的意思,是把皇宫变为个营利的大工坊? 很显然高岳就是这个意思,他下面又说,光是皇宫里的染坊、宝器、园林,五六千羌奴也就足够,其他的羌奴干脆送给内庄宅使,配置到各地的皇庄、官庄、监场里,给陛下经营好皇家的各种产业其中高岳极力推荐,刚刚光复的河陇,如会州、甘州、肃州,外加泾原、凤翔、宁、灵武等地的马坊,本来就地广人稀、水草丰茂,加上气候高寒,特别适宜开展畜牧业陛下可在这些地方,增设皇庄、官庄,尤其养牛、养马和养羊,最为合适,得利最多。 向部分方镇索取经略助军钱,贮藏于弓箭库和飞龙厩中; 大盈琼林,将国库拨来的布帛染色,把各地进贡来的金银宝器加工,再卖到市场里去; 再加上内庄宅使,还要在各地官庄大搞畜牧业。 马上让皇帝操心的事就太多了。 最后高岳还说,陛下还要多派遣些中贵人,到各地大寺去充监寺使(就像在法门寺做的那样),除要寺庙纳和籴本,和寺庙分度牒钱外,还要勒令寺庙建长生库、无尽藏,把民间的钱给集中起来,再让中贵人找“捉钱手”,把钱再散去民间放贷生息,以丰盈陛下的内库。 其实高岳的建议,还是蛮让皇帝开心的。 因为和高岳商量事情,与和陆贽等完全不同:高岳是那种为了能“成务”,全不要廉耻和顾虑的。 最简单的,高岳和其他人当宰相,日日吃堂食,就是靠中书门下省雇佣的厨子和捉钱手,拿食本钱出去放贷提供的经费支持。不过绝大部分宰相,又耻于谈及此事,好像和这种高利贷行为有染,完全有辱门楣。 但高岳不同,居然撺掇皇家和寺庙勾连,一起去捉钱。 钱是贼王八不假,可你离不开这贼王八啊! 这几份加在一起,每年内库合情合理的收入,便不下两百万贯。 那么要不要向国库索取御用钱呢,要,当然要。 高岳以中书侍郎平章事这个宰相身份向皇帝拍胸脯保证,每年国库于两税常赋里,固定拨给皇帝绢布六十万匹,另外户部盐铁司所得的茶、酒的榷税,加在一起也有六七十万贯,也给陛下当羡余。 至于东南、河东河中和朔方的盐池所得,还是老规矩,归度支司支配,属国库收入。 而剑南、巴夔、兴元等的盐,归本镇自给自足。 职责上,国库度支司负责军队的军粮、衣赐,朝廷百官的俸禄,及其他国家建设支出;皇帝内库除去应付宫廷御用外,还负责军队的激赏钱,还有战后的赏格兑现。如此算来,国库每年三司所得约七百多万贯,皇帝内库所得则有三百到四百万贯,就此正式分割清楚。 君臣商议结束后,皇帝长长呼口气,终于能浮一大白。 若如此,朕以后经营内库,也不用遮遮掩掩,名不正言不顺了。 给朕时间,朕定要将北司的各个产业弄的红红火火的,让内库年年盈余。 朕要改进织染技术,朕要关心官庄牛羊和马坊的马、骡和驴的贩卖去向,朕要关心各地的物价捕捉机遇。 从明天起,朕要做一个幸福的人,捉钱,放贷,面向铜臭大海,春暖花开。 次日,皇帝的制文就到了政事堂,首先是中书侍郎高岳坐镇金銮殿,判学士院、内外枢密事,勾当对昭义军的戎机;其次,陆贽、贾耽、杜黄裳分押尚书省六部,皇帝和高岳称其为“权归三公九卿”,总之名头上给足了面子;最后,便是很长的条旨,说的就是国库和内库分割的事。 陆贽最关心的还是最后这件事。 但很快就有结果。 金銮殿的西堂处,高岳单独将判度支裴延龄给喊来,严厉地告诉他,自陛下的条旨下达之日起,你在国库内所设的一切别库统统撤废,此后决不允许再设! 裴延龄反倒没有预料里的愤懑恼怒,他全是如释重负的神情,抹去了额头上的汗,虽然对高岳口称有罪有失,但心里面则开心要命:国库和内库的源流都分清楚,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为皇帝从国库里搞钱而背黑锅了。 19.浑瑊会计簿 而高岳好像也看中裴的心思,态度缓和下来,就忠告他:“杜门郎已分押户部,你部你司所有的文案账簿,都要上报给政事堂,由杜门郎勾检稽失,不得有误。m.x23us.com朝廷用兵在即,度支司重责在肩,小裴学士务必得慎之又慎。” 裴延龄心领神会,哪里敢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便信誓旦旦,说度支司必将竭尽全力,支持高堂老督军所需。 于是当日,左右藏内,裴延龄事前在各个房间挂起的名样繁多的“别库匾额”,全都被摘除下来,随即裴延龄便把今年两税账簿,苏弁把今年的青苗钱、除陌钱等账簿,统统送到政事堂处,给杜黄裳批阅。 其他的五部,也都按照皇帝条旨所要求的,将案牍送往政事堂。 结果尚书省右丞崔纵立即上疏反对,他说按照开元天宝的制度,尚书省六部的尚书,外加左右丞,号为“八座之官”,尚书们处理各部各司的案牍,如有不决,便在尚书省都堂议决,尚书仆射则专门为朝廷物色推荐优秀官员,而政事堂宰相只负责论道、决策,现在实则是让宰相来分兼六部事务,完全让宰相在决策权外,又侵夺了尚书省的政务权,这等于把整个尚书省给尸骸化了。 崔纵的建议,皇帝认为有点道理,可现在形势比人强,谈什么回复开天旧制,实在是迂阔不切实际的,仆射也好尚书也罢早就成为荣誉型的虚衔了,现在让宰相们分押尚书省也没什么不好的。 于是崔纵的奏疏,被留中不答了。 很快,高岳公开以中书门下的身份上奏,请以宰相暂时判度支司、户部司、盐铁转运司事,也即是说这户部的三司,把文案公牍先给杜黄裳判,然后杜黄裳还要奏报给高岳。 这样,户部三司长官(裴延龄、苏弁、张滂)对门下侍郎杜黄裳负责,杜黄裳再对中书侍郎高岳负责,如此三层体系粗定。 而这段时间,高岳果然在金銮殿判各种堂案,而后每五日专门择选一夜,先和皇帝、枢密使、当值翰林学士商议,而后再单独和皇帝于金銮殿西堂内彻夜密画。 虽然高岳是很辛苦的,但军政事务也再无阻滞。 第一步,唐家和西蕃正式达成协议,两家在西北以赤岭为界,在西南则以甘松岭直至铁桥处划分唐、南诏和西蕃的边界,维州无忧城西蕃表示愿意放弃,当月韦皋的军队正式接受此城,而论莽热和万余守兵放下了武器,交出了城堞和大门,黯然沿平戎道退回西蕃本境至此,西蕃趁安史之乱,三十年内夺占唐家的土地,包括河西、陇右、安西、北庭、剑南之处,全部丧失,并暂且退回高原,赤岭鄯城,维松地带,开设两处互市,唐蕃间恢复商贸关系。韦.赞诺和娘.夏弥,还想请求唐家帮助牟尼赞普,将牟迪赞普的力量摧毁,请唐把牟迪、尚结赞和马重英,械送到逻些城来。对此高岳和皇帝商量好后,便授意韦伦、吕温,以“赞普之位迄今不明,大甥小甥皆是我唐之甥”为名,拒绝了两位使节的请求,让牟迪继续占据凉州不变,伺机挑拨西蕃内讧,使其更加一蹶不振; 第二步,皇帝在麟德殿,接见从广州渡海而来的大食使节,使节言西蕃在大小勃律还驻有一支强大的边军,和大食帝国的各军镇相抗衡,故而请求唐军和大食的节度使联手,夹攻西蕃对此高岳坚言不可,说现在适当给西蕃保留力量是明智之举,它可往西帮助我们抵御大食,大食绝非善类,等到我唐在河陇、西域的力量完全恢复后,再彻底解决西蕃、大食的事务,才是上策于是皇帝虚以委蛇,赐给大食使节不少礼物,就把他们给打发走了。 回鹘方面消息也传来,但是不好的消息,武义可汗死后,其子多逻斯继位,原本就不满的摩尼教徒发起暴动,黠戛斯和葛逻禄连兵大举进攻回鹘北地和西地,之前在回鹘压迫下的其他民族也纷纷弃多逻斯而去,于是回鹘势力大衰。 高岳便在金銮殿建言皇帝,先将多逻斯册封为新可汗,来安稳回鹘的局势。 皇帝这时候心中有事瞒着高岳,那便是他早就遣送赵憬去朔方地,准备以慰问女儿德阳公主也即是武义可汗的可敦为名,指令天德军、振武军骑兵,伺机把女儿给夺还回朝。 于是皇帝便问高岳,“回鹘有父亲死,儿子娶继母的习俗,朕不忍背弃和回鹘的盟约,但也不忍德阳嫁给泮官特勤(回鹘和唐,称多逻斯为泮官特勤),高郎如何看?” “主可不嫁给泮官特勤为妻,只要回鹘使节来京,陛下便以册封泮官特勤可汗为条件,请回鹘为主别立一大拂庐居住,让主和泮官特勤结为母子,再以天德、朔方、振武各择选五百骑兵,以我唐声威,助泮官特勤坐稳可汗位置即可。” 皇帝忽然觉得高岳的建议,比之前赵憬的方案更合理。 他醒悟后,可又不敢对高岳说:“其实朕之前让尚书左丞赵憬去宣慰朔方地,实际上是准备动员北地的骑兵,将德阳公主抢回来的。” 要是高岳发怒,说朕又私下胡乱闹事,该如何? 于是乎皇帝表面上应承高岳,暗地里火速找来几名中官,说你们赶紧米脂的驿站馆舍一趟,告诉赵左丞,就说朕之前和他的安排有变,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快快快。 但高岳尚不知情,在和皇帝讨论好外事后,便立即与僚属们勾当河中尹、奉化军节度使、咸宁郡王浑所呈现上来的《出军临会计簿》。 在里面,浑将这次出军,多少人,多少战马,多少炮铳,约莫作战多长时间,战术规划部署如何,所需钱谷多少,都写在会计簿上,交给朝廷中书门下校阅。 校阅完后,高岳非常赞同,恰好当日他在金銮殿当值,便和皇帝及李吉甫、卫次公、韦执谊等学士密议很长时间,把浑的会计簿给敲定下来,随即高岳便签署堂牒,要明天送到政事堂,让贾耽、陆贽、杜黄裳三位宰相依次花押,然后便让度支司和天子内库拨钱,浑便能扬旗出征了。 不知不觉,宫殿外传来了报筹的声音,已是四更时分,皇帝看着脸色疲累但又不失干劲的高岳,心中很是感动,就说出征事已筹划妥当,明日高郎你不用再来金銮殿,休沐一天,在家宅里休息好了。 20.掩袭滏山口 长安城上,一轮秋月逐云而出,清辉洒落在长街,千门万户寂然无声,各坊的官街鼓还未敲响,高岳身着朝服,骑乘于大厘雪上向自宅而归,点点的朝露沾染于他的衣袖上,不由得觉得有些寒意。x23us.com 待到过平康坊墙角前时,高岳觉得腹中饥饿,下意识地往那里望去,可再也没有安老胡儿张设的炉火和灯笼,也没有蒸胡冒出的阵阵白热之气,偶尔有巡城监子弟结队而过,长安城正在鼓声响起前,维系着它在一天中最后的宁静时光。 “唉,只有回宅去,让阿霓治办早餐了。”高岳摸着空空如也的腹部,如是想到。 雄伟的潼关前,日出时分,巨大如龙的黄河在此由北而东,浩荡的河曲处,风陵渡的模样依稀可见,三千神策龙骧军的步骑,张着旌旗,顺关隘列队而过,前锋很快便到蒲津坂处,随即在此埋灶做饭,士兵们每十名,围着灶火,从十驮马处卸下行囊,接着于热气腾腾里取来各自的陶碗和瓦釜,从内里用匙匕舀起肉汤来,就着麦饭吃。 尚可孤十分谨慎地立马大河边,看着对岸蒲州城其后巍峨挺秀的雷首山(中条山),其山峰披着云霞,极为美丽,不过尚可孤无心欣赏景色,反倒让行军司马不断催促麾下进食,早点越过蒲坂大桥入城去。 蒲坂桥,以舟船为梁,以竹索挽之,形制极盛,为关河巨防,三千神策龙骧子弟于其上而过,听着脚下和马蹄下黄河的咆哮震撼,也未免有点紧张不安。 城东大舜庙前,五千奉化军子弟也全都列好阵势。 浑将长安中书门下发送来的堂牒展开,知道这次对临的征伐,中书侍郎高岳全委托他为招讨使,统率河东奉诚军、神策龙骧军及泽潞昭义军王虔休部,此外高岳还在堂牒中对浑说,以前六城水运使王绍为供军使,钱帛、粮秣已然就位,战阵之变全都由浑侍中便宜处置,不需上报朝廷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平定、邢、磁三州地,若浑侍中实在遇到为难事,可与河中府监军使牛义商量,对朝廷奏报,我高岳第一时间与陛下商议,全力全速解决好。 但高岳也在堂牒里,授予浑进攻临的方略,那便是“泽潞昭义军五州,据山东要害,河北连接,唯此制之,磁、邢、三州入河朔三镇腹内,国纪所在,实系安危”,现在元谊妄图割据这三州,那么昭义军便会失去财赋来源,也无法发挥监视河朔的作用,故而必须要雷厉风行将其平定,机宜即“出其不意,闪击壶口;攻心为上,以求全土”。 这时,原来逃亡东都洛阳的李抱真之子李缄也来到浑的军府中,皇帝不但赦免他的罪过,还将其官位擢升为六品宁州别驾,他父亲在东都购置的宅第也得以保留,目的就是要让李缄充当对临“攻心”的主角。 接着浑坐定,对着在场的军将、僚属展开部署: 李自良的河东奉诚军,出三千步骑,据阳泉,出井陉关,配合易定的义武军留后张升云(张孝忠之子),将成德军的王武俊给看住,省得这头老狐狸也来州插一脚; 泽潞以南,河南处的河阳三城节度使李元淳,则领五千士卒,屯兵修武,监视魏博镇的动向,防备其往西来援临城; 本道与尚可孤大将军,合兵八千,越乌岭道,赶赴潞州镇,在与王虔休会师后,急速出壶关滏口,直攻临城。 布置完毕后,浑便说即刻出师,不可拖延。 然则表面上,浑还让自己的掌书记卢纶代替自己,加上李缄的署名画押,写了封信,送往临城。 十日后,书信送到城内,元谊拆开后,见到浑和李缄的署名,知道是朝廷以浑为帅,又以李缄为旗帜,要来招降自己,因担心扰乱军心,便不敢与麾下将士一起看,私自读完后便把信件焚烧掉,然后召来数名心腹虞侯,对他们说:“我镇守、邢、磁三州多年,朝廷未有寸功之赏,司空薨后,我本意能得旌节,与你等同富贵,可谁想却被王延贵(王虔休)那厮贿赂宰相和中贵人,捷足先登。我等不服,才有今日的事,现在朝廷以浑侍中为招讨使,恐对我临用兵,现在只有魏博的田绪能救这里,你们昼夜奔去魏州,请求田绪派军来拒浑侍中。” 等到元谊的虞侯刚刚乘马往东而行时,皇帝再次派来中使第五守义,同样来到临城中,说要宣读陛下的宣谕。 元谊便在府中坐床,让第五守义当着众将士的面朗读。 第五守义展开麻纸,大致的意思还是告诫元谊、李文通、夏侯仲宣等昭义军山东军将,放下对朝廷的猜疑,不要搞割据,只要你们愿归顺,陛下马上赐钱帛十五万贯,所有军将也都会加官进爵。 当即府内的各位都鼓噪起来,元谊起身,伸出手来,示意所有人安静,接着他就愤然对第五守义说:“我等本来要求的是昭义军的旌节,现在陛下决意不与,非得给王延贵;那我等又希望陛下能在三州,让我元谊独立开府建牙,可陛下又不允。这种朝廷,没有让我等效忠的必要!自即日起,我们不奉长安的规矩,只奉河朔的规矩,追随魏帅去!” 所谓的魏帅,即是田绪。 于是李文通等在场的军将,也都攘臂应和,说“去投魏帅,给我等谋个好前程。” 第五守义知道,这群昭义军镇守三州数年,思维也被“河朔化”,动不动就要兵变割据,便还希望劝诫元谊。 然则元谊决然挥手,一群将士上前,将第五守义赶出了临城的军府。 “传令下去,完固城防,准备引水灌入城壕坚守。”结果元谊刚刚下达此命令,就有数人连滚带爬,伏在军衙下,对他报告说: 滏口,滏口处,出现大批朝廷官军旗号。 “是谁的部伍?”元谊悚然。 “咸宁郡王,浑侍中的。” 该死,原来招降的书信不过是烟雾弹,浑的军队是和信件一起出发的。 元谊措手不及,这时又有一名虞侯,急匆匆骑马而来,同样伏在军衙下,“邢州刺史马正卿,已降了官军。” “可恶!”元谊是勃然大怒,同时又十分惊恐。 1.元司马挟女 故乡飞鸟尚啁啾,何况悲笳出塞愁。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 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 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涧草自春秋。 欧阳修,《唐崇徽公主手痕和韩内翰》,崇徽公主,仆固怀恩女,被李唐封为公主,远嫁回纥和亲。 这次官军来的真是神速。 从乌岭道,至泽潞上党道,又穿过太行山背脊中间的滏口,直接劈入到州地界来,这浑强行军还真的是果决,不愧是朔方名将。 元谊有点慌神,便问麾下,在魏博援军赶到前,我们该如何拒敌。 李文通主张坚守城池,阻击官军于壕外; 而夏侯仲宣则说,司马你可择选三千精锐,埋伏在城外处,我来坚守城池,并送出书信诈降,等官军来夺临城,我们表里合一,夹攻官军,必得全胜。 元谊想了想,觉得夏侯仲宣的计策更妙。 这时,浑、尚可孤、王虔休共一万五千兵马,已沿着滏口处驻屯,并准备往临进军。 此刻王虔休向浑献策说:“侍中可攻临,我督昭义军子弟出滏阳,自别路攻临以东的永年、肥乡地,元谊等叛军家属多在彼处,我若得手,不但临城的叛军士气会大乱,且可断魏博田绪来援之路。” 浑答应了王虔休的请求。 刚待出发时,来了两位从临城出来的虞侯,自称是元谊麾下大将夏侯仲宣的部下,有十万火急的机密要禀告侍中。 “夏侯将军愿以竖白旗为信号,献临城于侍中。”其中一位虞侯,在拜见浑时,将密信奉上。 浑还未伸手来接,另外位虞侯忽然叩首说,“我带来的才是夏侯将军的真意,那叛将元谊伏兵于临城西南要道,准备邀击官军,请浑侍中将计就计,出兵将其擒拿,夏侯将军再献出城池。” 说完,第二个虞侯便解开自己的发髻,拿出颗蜡丸来,浑命人将其剖开,掏出方纸来,其上有夏侯仲宣的血指印。 接着两位虞侯反目,互相怒骂起来。 他俩都说对方提供的才是假情报。 这下连李缄都分不清楚谁是真的,谁是伪的。 浑大笑起来,说不用区分,我自有谋算。 两日后,临西南处的高岗上,正在于长草灌木里潜伏的元谊兵马,个个手持强弓利箭,盯着沿水而来的河谷大道,昭义军素来以善射的步军冠盖天下,只要官军入了埋伏圈,元谊觉得自己的胜算还是特别大的。 不久,阵阵脚步声传来,果然大批大批的唐军,拥着车辆,牛马拖曳着虎踞炮,打着浑的旗号,人马嘶鸣,滚滚而来。 元谊非常兴奋,待到官军走到山岗下两里处时,便要求身旁的牙兵忽然竖起战旗,自己则将所佩的横刀拔出,长呼:“驻队射箭,战队往前,杀!” 呼啦啦,埋伏的元谊军士卒们鼓声大作,旗帜飞扬,接着一队队挽着强弓于山岗上站起来。 接着射出的箭矢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而后劈头盖脸,往正在收缩的官军阵势头上飞下。 爆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元谊惊讶看见,河谷中走在前列的官军忽然全都伏下,有的举起了团牌,有的则躲在了所推的车辆之后,箭矢射中的是盾,和各色车辆,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 目瞪口呆中,元谊忽然醒悟,接着便喊到,那日回报来的虞候呢! 飞扬的尘土里,他看到那虞候正快马加鞭,急速往临城奔去。 “我被夏侯仲宣那混蛋给卖了。” 但还没等元谊开始叫骂,便听到身边地动山摇的动静,不由得整个身躯都开始惊悚起来。 被虎踞炮炮丸击中的尘土和草芥,倏地就腾起来,形成一根根烟柱,他四面的伏兵惨叫着,接二连三地倒下、翻滚,碎裂的弓矢到处飞动炮丸射来的方向,元谊顿时就摸准了,他回头望山岗更高处望去,那里的树林里,冒出的硝烟说明了一切。 浑让尚可孤领神策龙骧军,共三千人,其中五百神雷铳手,五百名骑兵,还有八位一石重的虎踞炮,迂回到临西面小路,爬上了自己伏兵的侧后处。 这些炮丸,就是神策龙骧军射来的。 元谊领来的部众,看到其下是浑所部,其后是占据高低的尚可孤所部,自己腹背受敌,埋伏又被看破,于是在炮火下开始极度动摇起来,有的幢队已经开始退缩,放弃站位,四处跑动。 而树林中,龙骧军的铳手,三三两两,排成疏散的队形,夹杂着手持团牌或镗耙的轻装步兵,牌面和镗耙的齿尖,在秋日的阳光下闪闪烁烁的,时不时神雷铳便依托着草木,点放出一团团焰火:没一会儿,尚可孤指挥下的龙骧军各幢队,队形渐渐变得严密起来,神雷铳的火力也开始一排排急速打来,掩护着更多的步兵幢队,呐喊着从高地上俯冲而至。 而那边,浑的奉化军,也自下而上,沿着山岗各条道路,蜂拥冲上来。 “退,退。”元谊翻身上马,在几位牙将的护从下,在夹缝里拼命脱逃。 “元司马,是往临城退吗?” 元谊没有作答,只是铁青着脸,咬着牙,继续纵马,在山岗处急速奔驰。 “别去临,我们被夏侯仲宣出卖了。”硝烟血雾中,几位牙将的劝说声不断传来。 可元谊不听。 他的妻女都在临城中,他要不顾一切地回去,把女儿给抢出来。 因为女儿可是未来魏帅田季安未过门的妻子。 这时龙骧军和奉化军已席卷了整个山岗,元谊的三千伏兵,被斩杀五百,其余的全部被俘。 “号令三军,直驱临。”战旗下,浑扬起马鞭,指着东北方向说到。 等到元谊冲到了临城时,看到半圆形的瓮城,和内城连接的城墙、马面处,都是军卒厮杀的身影,箭矢瓦砾乱飞:夏侯仲宣领三百亲兵,忽然抢占瓮城,接着准备夺取军衙;而忠于元谊的李文通,则拼死保护军衙和牙兵院,双方就此爆发血腥的内讧。 “元谊受死!”当元谊几乎是单骑,呐喊着从瓮城直穿过混战的人群,直冲军衙时,立在瓮城城头上的夏侯仲宣挥动着拳头,红着眼睛吼起来。 城头夏侯仲宣的部下,不断扣动弩牙,弩箭纷纷扬扬,都落在元谊的马蹄之后。 “阿芸!”当元谊来到军衙前,发觉台阶和大门前躺满了尸体,火光也燃烧不休,披头散发的李文通,铠甲战袍上满是血污,正握着剑,拼死保护着他女儿,年仅十二岁的阿芸,冲了出来。 “贼势少却,我再回去,把阿嫂给救出来。”李文通大喊到。 “别管了!”元谊说,然后稍微顿了顿,便把女儿抱起,搁在马鞍上,对李文通说,“不用管了......随我一起冲出临,去永年。” 2.浑侍中说项 这时元谊的女儿阿芸听到不要再去救自己母亲,不由得号啕大哭,然后她就听到马蹄翻腾,耳边全是呼呼而过的风声,便昏过去,什么也不晓得了。顶 点 x 23 u s 日暮,浑奉化军的先锋三百骑兵,直接举着战旗,冲入了临城中,夏侯仲宣此刻也占领了瓮城、军衙,元谊的妻子和其他家人逃走无望,在后院楼舍中先是纵火,而后集体自缢,随着熊熊燃烧的楼阁化为飞灰,光焰直冲天际。 不久浑入城,在城门处接纳了夏侯仲宣的降服,并下赐其麾下钱财布帛,并问夏侯:“可继而攻永年城否?” 夏侯仲宣就建议说,冬季将至,侍中可引水灌永年城,待到结冰后涉过攻城,另让一支军别路击肥乡城,防备叛党往东奔窜,切断魏博和州的通道,尽收叛兵及其家属。 浑大喜,便上表奏请夏侯仲宣为州刺史,并说昭义军节度使王虔休已先一步,去攻永年、肥乡了。 魏州,其城府横跨元城、贵乡两处县廨,军府夹在其中,规制非常类似长安城皇城、宫城和大明宫禁苑居中,长安县和万年县分居左右。 之前田绪在杀死田悦,夺过旌节后,便将二县一军府合并起来,将魏州城改名为“大名府”,其城池周回数十里,又有水运灌溉之利,一时间成为北方数一数二的繁荣大镇。 “官军已经来了?”军府正堂里,坐在席上的田绪大惊失色,他同样没想到,浑、尚可孤进攻的速度会如此快。 一时间,魏博的僚佐和大将们众说纷纭,有的主张要增援元谊,有的则强烈要求不可得罪朝廷,避战为上,保持现在局面不变。 “到底如何会变成这样局面,朝廷有什么变动,河朔又有什么变动!”田绪暴躁地将手中的银壶掷在地上,喝问道。 “河朔没变,朝廷变矣,可魏帅你却浑然不知罢了。”这时老将邢曹俊朗声说到,“魏帅岂不闻,朝廷先前中书侍郎董晋出镇襄阳,而原本兴元节度使高岳则入主中书门下吗?高岳刚刚大破西蕃,收取河陇七千里地,而今他执掌朝廷枢衡,姿态强硬,很快就要对关东、河朔下手,可节下你还沉浸在温柔乡里。” “那而今,到底怎么办?是要出动外院牙军,去州帮元谊.....”田绪是既恼怒,又茫然。 邢曹俊摇摇头,“元谊刚刚据三州叛乱时,才是魏博最佳出兵时机,现已然错过。而今节下想通过联姻,就夺邢、、磁三州,朝廷岂会束手?高岳、浑已筹划得当,元谊也已土崩瓦解。依我见解,不妨对陛下伏低姿态,换取和朝廷间的静谧为上策。” 听到这话,田绪不由得后悔非常,才觉得原本到嘴的鸭子,又振翅飞走了,等到他结束军府会议,来到后院林苑时,恰好嘉诚公主和一群侍婢浅笑密语,从设亭那边散步过来,公主一见夫君,便上来万福致礼。 “主知道,官军已大举进攻州的吗?”田绪怒气勃发,第一次对公主说话如此不客气。 嘉诚公主愕然,后说不知。 周围的侍婢,这时更是跪拜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明知道我已经和元谊结为姻亲,可还是悍然迫击元谊,这是从来都没把我魏博天雄军摆在眼中。我魏博虽有恭顺之心,可朝廷却不改剿灭之意!”田绪说完,激动地一甩衣袖,将公主扔下,径自离去。 这时,内心复杂无比的嘉诚公主,落下两行清泪。 又过三日,沿着水前进的王虔休部,忽然发生了骚动。 王虔休大怒:“什么,先锋兵马使石定蕃,叛逃去了永年城?” 石定蕃,是王虔休最倚重的兵马使,他居然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投往元谊一方,让王虔休百思不得其解瞎子都能看出,元谊叛党已如砧板上的鱼肉,魏博镇又迟迟不来增援,早已是死路一条。 可石定蕃却能拉走千把人,投靠元谊去。 但王虔休很快也想通了:石定蕃,和元谊心腹李文通间,是儿女亲家关系。 或者说整支昭义军内部,这种上到将帅,下到军校、士卒间所结成的亲缘关系,实在太普遍。 现在朝廷官军和昭义军的山东系统发生战争,各种矛盾冲突瞬间浮出水面。 所以石定蕃为了个人亲情,背离了朝廷的大义和大忠,做出这样的行为也不足为奇。 石定蕃的叛逃,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永年城内的元谊和李文通,知道了官军的部署,便急速集合所有士兵,连带家属,共一万七八千人,火速丢弃永年,开始往州和魏州边界处的肥乡城退缩。 永年城,成了一座空城。 进入其中的浑、尚可孤、王虔休,及奉化军监军使牛义,都有些不知所措。 “高中郎先前的堂牒曾说,对州的战事要以攻心和全土为上,现在元谊退据肥乡城,和魏博咫尺之遥,如本帅再行进逼,元谊便会去投田绪,那样就太被动了。”帐幕中,浑背着手,心事重重地踱着,对在场人说到。 就连王虔休也于心不忍,他对浑说:“昭义军虽然分为泽潞和山东两部,可都是李司空一手栽培出来的,平定燕贼之乱,和之前河朔战事、平羌战事里,也都立下过汗马功劳,若逼迫太过,昭义子弟被杀了,或者居然投向魏博,那李司空在天之灵,如何能接受啊?昭义军,这个军号此后也会蒙受无比的耻辱。” 那边,夏侯仲宣和马正卿则默然不言。 此刻,浑的掌书记卢纶叹口气,便提议说不妨仆再写一封信,劝说元谊、李文通、石定蕃只要肯重新归顺,官职、安危、家眷,都有切实保障,如此即能尽快弭兵,整个昭义军也会安定下来。 对此,李缄也赞同。 “这样也好,对陛下和高中郎,由本道亲自为元谊、李文通求情。”浑答允下来。 很快,奉化军的数名监军,带着浑的处置意见,骑着最快的马,穿滏口,过壶关,随即再回到河中府,又过蒲津坂,昼夜不停,最终把消息送到长安城来。 3.绝不出德音 大明宫金銮殿内,皇帝居住的东堂处,宋若华、宋若昭和新进来的宋若宪三姊妹,正望着内苑冰井使送来的,由皇帝出主意,制造出来的“冰醍醐”。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所谓的醍醐,就是牛羊或马身上所出的乳酪,经加工制就的。 经过抽取水分的处理,做成硬酪,从皇帝各处的牧监、马坊、牛羊坊里送来,再由冰井使和冰水混拌,用模具做成一块块的“冰醍醐”。 这时虽已是深秋时节,但宋家姊妹们为了验证冰醍醐的味道,还是勇敢地冰气缭绕的醍醐,捧在手掌心处,接着品尝了下。 一股几位透彻的冰爽和美味,直通过她们的味蕾,注入到内脏当中去。 要是炎炎夏日的话,能吃到冰醍醐,那将是件多幸福的事。 “真是甘美,还可以在里面加糖霜。”宋若昭喟叹说。 宋若华持重地点点头。 小妹宋若宪的点子更多,她说:“还可以往里面加葡萄浆、石榴羹、桃浆、蜜什么的,肯定更加美味。” 这时宋若华正色教训小妹说,这冰醍醐虽好,但毕竟是奢侈之物,我们身为妇人,绝不能光追求口腹之欲,而败坏了修身持家的本义。 于是若宪便吐吐舌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屏风处,皇帝手中拿着卷《卜式养羊经》,念念有词地转了出来,看见三姊妹便问,这冰醍醐若何? 三姊妹便如实回答。 皇帝显然很满意,他就对三姊妹说,来年就让冰井使大量造这种冰醍醐,小学士(宋若宪)所说的加各种果浆确实是良策,每人口味不同,再加上醍醐可以调人的五脏六腑,一份五十文钱,便能在长安城售卖了。 宋若华想提意见,但没敢提,“堂堂大明宫禁内,居然要造冰醍醐卖......” 可皇帝又把《卜式养羊经》交给了她,正色说这书中对养羊术说的非常浅显但又详尽,朕已看完,请学士将它抄录工整,交付雕梓坊印百份,分给内园和外面的官庄,此后须得照此蓄养。 除去《卜式养羊经》外,皇帝正在阅读的还有《陶朱公养鱼法》、《王良相牛经》、《伯乐相马术》等等,李适很聪明,很快就读完,并且要求集贤院搜括更多的农书来。 皇帝这时明白了,除去经书外,各色农书的重要性。 于是高岳提议,集贤学士胡锡晋,博学多闻,学思两著,可担当此任。 对此皇帝欣然同意,便任命胡锡晋为“括农书使”,给他三百贯的经费,让他去各道去搜括整理农书来,以三年为期。 哭丧着脸的胡锡晋,只能离开集贤院和京城,飘荡湖海,去民间找散佚的农书去了,《长安邸报》现在由知院事陈京主持工作。 当然皇帝关心财务,关心农书,关心工商作坊,不代表他对军国大事就不在乎了。 州前线送来的消息,由中书省的主书奉着,穿过金銮殿的中廊,接着先送到西堂处。 在那里,高岳端坐中央,正在判各色文案。 枢密使、翰林学士则分居左右,而角色更小的中书门下的文吏们,则来回趋走。 现在朝政的焦点,当然是州的平叛战争。 为此高岳已在金銮殿当值一个月,当间只回家一天而已。 看到浑的奏报,高岳脸色不豫,接着起身,穿过中廊,来到东堂门前。 “堂老。”在外室的宋家姊妹,见到高岳,便一起行礼。 “侍中请求颁发德音,宽赦元谊、李文通?”皇帝将养牛养羊的书卷放在案几上,听到高岳的陈述,也很惊讶。 而后他就问高岳是什么看法。 “陛下,浑侍中的见解,如在先前可能没有错但而今却不合时宜,必须得尽快同时飞诏令和堂牒去,纠正招讨行营内错误。”高岳表情严肃。 皇帝便皱着眉头,“高郎为朕言之。” 高岳看到皇帝案几上的书卷名称,就趁机问:“陛下最近研读蓄养方面的农书,那么遇到害群之马,该如何处置?” “这点就算不看农书也该明白,南华经中明言,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 “那元谊、李文通、石定蕃,皆是害群之马,如和之前国家对待方镇一样,一味姑息迁纵,今日降,明日复叛,骄兵悍将,朋比胶固,那么朝廷还用兵泽潞,竟为何事?” “高郎的意思是......” “害群之马,必去之。叛国之兵,必刈之。德音,只是对奉国家号令的士卒,只是对遭兵难的百姓而发的,如对叛党而发,国家纲纪何存!臣岳主张,肥乡城必须将其攻拨下来,元谊以下乱臣贼子,也必须明正典刑,以当初对李希烈的做法处置。” 这下皇帝的面色凝重,他还有点害怕魏博等桀骜的方镇会趁机发难。 可高岳却说:“平卢军节度使李纳病笃,即将就木,现在并无法对官军造成威胁;成德王武俊,已被张升云、李自良夹持,也无法动弹;至于魏博,自守之贼耳,请陛下遣一中贵人前往,晓谕其利害,田绪必不敢胡作非为。然后可再增兵五千,或一万,给予浑侍中,全力将肥乡城攻克下来。” 最终皇帝下定了决心,他问高岳,“若再增兵泽潞,军粮、器仗可能齐备?” 高岳很肯定地回答,当然没问题,臣已让王绍供军,一切运转良好,粮食和钱帛都绰绰有余,并且他对皇帝说,这次对昭义行军司马元谊的叛乱,必须快刀斩乱麻,哪怕壮士断腕也在所不惜,若有任何犹豫,以后必将长久受其害。 “可,就按照高郎所言的去办。” “请陛下发神威军大将军张万福,督五千神威子弟,即刻自京师进发,言参与州之战,以示陛下讨平乱党之决心。” 这次皇帝的态度果然非常强硬,很快翰林院草拟的诏令,和中书门下的堂牒,都飞也般投向太行山东侧的临地。 同时,中渭桥处,张万福将军连夜点集五千神威殿后军,开始往潼关、蒲坂前进,火速准备加入战场。 短短六日后,浑便低着身子,接受双重效力的诏令和堂牒,里面说得非常清楚,也非常严厉: 以半月为限,不惜一切代价,攻下叛军最后据点肥乡城,若侍中办不到,就让神策龙骧大将军尚可孤替手,若尚可孤办不到,就等张万福来替手,如张万福办不到由中书侍郎高岳,领河东、河中、泽潞三镇,指挥平叛。 “臣,谨遵如右!”浑明白,这场战事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 4.饿杀肥乡城 “侍中......”这会儿,王虔休还抱着些许希望,将手伸出。 可浑冷着脸,表情明显是叫他不必再奢望下去了。 接着浑接下堂牒和诏书,再次坐床,但这次却是部署如何进攻肥乡城的。 “肥乡,城小地狭,元谊、李文通、石定蕃等贼,堪战者原本不过三千人,石定蕃又带去千余人,合兵也就五千不到。此外还有万余,是军卒家口,多为妇孺老弱,若我军阻绝肥乡和魏博镇间的通道,那么在高中郎规定的期限内,攻陷肥乡的问题不大。”夏侯仲宣再度献计。 这位已叛离了元谊,又被浑保奏为新的州刺史,所以铁了心,要帮官军彻底歼灭元谊一党。 浑点点头,然后定了定,把目光投向神策龙骧大将军尚可孤。 尚可孤会意,便抱拳请缨说,我军愿为攻城先锋,请王虔休王节帅领兵去阻击魏博镇可能派来的援兵。 “魏州距离肥乡城,不过五六十里耳,若田绪派兵来,清漳是必经之地,请昭义军节度使王虔休领五千兵马,赶赴清漳,绝魏博援军之道,如有半个魏州兵到肥乡城下,唯有治王节帅的罪了。”浑是毫不客气。 “喏。”王虔休心情虽万分沉重,可也还是坚决领受了如此的命令。 “其他各队,随本道猛攻肥乡城,不得退缩。”浑随即说道。 肥乡城周回四里的城墙下,烽烟滚滚,浑用粮食和钱帛雇佣从州雇佣下数千当地百姓,为官军砍伐材木,制造井栏、驴车,还有统万,而后统万上的铁块沉沉坠下,扯动摆臂翻起,不断把硬泥球和火球如雨点般抛射到肥乡城中。 尚可孤则指挥龙骧军子弟,用草木捆填塞了肥乡城的壕沟,然后将井栏推到城墙马面处,让士卒攀援而上,同时又把驴车推到城墙根下,让士卒伏在其下,用铁锸奋力挖掘。 城头,元谊和李文通已接近绝望,但依旧持剑督战,要是魏博的大军能渡过漳水,增援这里就好了。 肥乡城四下射出的箭镞发出嗤嗤不绝的声音,有的射在井栏的木构上,有的则射在包裹的牛皮上,龙骧军士兵们一个挨一个,持着团牌遮蔽自己的身躯,牌面上插满了白色的箭羽,不紧不慢,绵绵不绝地往马面墙上进攻着。 “早降,早降!”城下,担当后拒的奉化军,则排成两侧伸展的庞大方阵,枪矛刀剑林立,不断高声呼喊着。 连攻五日,肥乡城城墙被驴车挖坍五处,壕沟被平,望楼全被击垮,元谊等叛将穷尽气力和策略,但也还是无力回天,距离城陷也只有一步之遥。 先前,大名府军衙内,田绪焦躁不安,来回走动,时不时望着地图,他想出兵援助元谊,可邢曹俊又告诫他不可如此做,尽快派遣使者向朝廷表示恭顺最好,但田绪又不甘心,绝对不甘心。 他也知道,朝廷和那个高岳,早晚还是要对付魏博。 魏博的大将刘瞻、聂锋,此刻就在堂下,专等田绪下令。 至于邢曹俊,为了稳定局面,已经返归魏州北面的贝州去了。 听说成德军的王武俊,原本跃跃欲试,准备领精锐骑兵南下,“帮助”官军攻打邢、的,可当李自良的奉诚军出现在井陉时,王武俊顿时把队伍撤回去,还很谦卑地表示,要为平叛官军准备五千石的军粮。 而淄青平卢军,因节度使李纳还剩最后口气,躺在病榻上,所以也不可能出军来帮元谊。 “你俩带五千兵,趋清漳,要是元谊从肥乡城那边还有人奔逃出来,你俩便接应下吧......”最终,田绪叹口气,下达这个无可奈何的指令。 大名府牙兵院中,聂锋急匆匆赶回自家屋舍,准备牵马去校场,点集士卒出征。 洋洋的日头下,他的女儿,仅有十岁大的阿罗,抱着蹴鞠立在廊下,望着父亲。 聂锋也没时间和阿罗多说话,就告诫她在家不要乱走,这魏州城是河渠通达之地,人多杂乱,阿父我旬日后便能回来。 阿罗很乖地点点头。 交代完后,聂锋就辞别了女儿,骑上战马,出了家门院子,往校场驰去...... 然而这时,肥乡城已经支撑不住了。 不但城防毁得七七八八,连粮食也告罄,而魏博的援兵依旧见不到影子。 浑不忍心看到城内的人全部覆灭,便让卢纶写了封劝降信,用箭绑着,射入进来,要元谊仔细思量,早些无条件开城。 “是我等负了朝廷啊!”结果接到浑的信后,元谊、李文通和石定蕃都跪下来,不住地捶胸,放声大哭,接着他们领着军校,都罗拜在信前,然后拔刀,依次将自己的发髻割下,放在地上,对着长安的方向连连顿首,称愿意降服,洗心革面,请朝廷颁布赦免德音,他们就交出城池。 然而接着浑骑着白马,在城下喊到:“你等已经犯下逆谋大罪,这时再想德音,为时已晚。” 其实实在是浑拿不到德音啊! “请侍中活我等!”城头上,元谊等人哭声震天,不住叩首。 浑却是无可奈何,他知道德音是绝不可能有的。 于是官军继续死死围困断粮的肥乡城。 又三日过去,城内守兵都已经饿得无力,他们的家口更惨,已有人饿死。 “割饿死的人的肉,继续守下去吧!”李文通是个狠角色,当即对元谊请求说。 元谊瘫靠在柱子上,他女儿阿芸饿得,穿着锦绣衣衫趴在父亲的脚边,连呻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饿死的,都是昭义军的子弟和家眷......当初我告诉他们,要给他们富贵的,现在却害得人家命都没了,哪来的脸吃他们尸体......”元谊说到这,咽了口口水,却只觉得腹内肠子成了鼓面,身上的骨头成了鼓槌,咚咚咚敲打个不停,饿得魂都要被敲碎了,“要吃肉,倒也行,我该把女儿阿芸先杀了,给众将士分享。” 李文通大哭,说万万不可。 “反正魏帅是她的阿翁,她要是被吃了,吞到士卒的肚子里,丢的也是她阿翁的颜面。”元谊摸着女儿的秀发,恨恨地说。 魏州到肥乡不过数十里地,这些日子,田绪的援军就是爬,也应该爬过来了。 想到此,元谊咬着牙,将手从女儿头发上收回,噌一声,拔剑出鞘。 5.元谊受枷锁 李文通虎目圆睁,一把抓住元谊准备刺下来的剑刃,他的手立即流下血来,滴答答地坠落在元芸的衣衫上。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阿兄,降了吧,不用等德音啦!我们就用死,来洗清罪过,也起码能保全全城的性命,田绪那边根本指望不了的。” 然则朝廷赦免的德音,也是盼不到的。 元谊的剑垂下,他的头仰起,阳光照过来,把他没靠在柱子上的两个肩膀照得亮亮的...... 清漳县的列人堤上,全是王虔休的营地和兵马,堤坝下满是河水留下的淤泥沼泽,绵延两三里,对面是刘瞻和聂锋的五千魏博兵马。 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的旗角下,刘瞻和聂锋望着泥沼,又望着高堤上的官军阵营,意志非常非常地消沉。 双方就这样,静默而无趣地对峙着。 其实刘瞻和聂锋也在等着肥乡城陷落的消息,那之后他们便有理由,打道回大名府去了。 最终绝境中的肥乡城,在等不到援兵,也等不到朝廷德音赦免的情况下,打开了城门。 蜿蜒数里的城墙垛口处,占满了神策龙骧军的士兵,而各处城门,也满是奉化军在把守。 朝廷供军使王绍,刚刚组织一批物资,运了过来,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因为州的叛乱已经彻底平息。 同时张万福所统率的五千神威殿后军,此时也来到了这里安营。 得到肥乡城不保消息的魏博刘瞻、聂锋,迅速引军往大名府退。 官军攻陷了肥乡城后,整个魏博镇都震动不安,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城郊帐幕中,浑、王虔休、尚可孤、张万福、李缄等,都站立着。 身穿五彩缯衣的监军使牛义,忽然没了原本和善可亲的笑容和眯眯眼,他板着脸,很确定地说,朝廷有份密诏在我袖中,现在也是发读的时刻了。 “什么,叛兵中服役七年以上者,统统斩决?”当牛义宣读完毕后,众人如五雷轰顶般,都呆住了。 牛义的说法是,陛下和执政们商量妥当了,先前宣徽使第五守义晓谕元谊及其麾下不至三次,可元谊等依旧怙恶不悛,故而罪无可赦,其与李文通、石定蕃等,械送京师狗脊岭腰斩,而追随他们的叛军,若毫无区分,一概赦免,那此后依旧是作乱的苗子和根子,服役七年以上者,多是撺掇叛逆的从犯,不能姑息,三日后执送到清漳列人堤处,一并枭首。 至于昭义军这次山东的队伍,服役不满七年,但依旧从逆的,军伍全部打散掉,分编入奉化、奉诚及神策龙骧军中,观察叙用。 “那州该如何安排......”浑好奇地问到。 牛义便说,三千神策龙骧军就驻屯在这里,临、永年和肥乡,此后便是神策军镇,而后夏侯仲宣领、磁两州刺史,马正卿邢州刺史如故,再征募团结兵,以助龙骧军坚守。 原来,皇帝也没把、邢、磁三州归还给昭义军的打算,不过皇帝也借牛义的口告诉王虔休,这三州每年依旧抽取十二万贯钱的赋税来,供你养昭义军所需。 “喏。”王虔休,也只能接受。 “既然如此,便各自行事吧。记住,朝廷没有对州的德音,他们都是叛兵而已。”牛义如此说到。 咚咚咚,很快肥乡城城头响起了激烈的木柝声,然后蒸胡、麦饼雨点般撒落下来,城墙内叛变的元谊兵,和他们的家口都抬起手来,蓬头垢面,在翻腾的尘土里争抢着,撕扯啃咬着,数不清的人头,在城墙上官军的目光俯视下,攒动着,像是退潮时的鱼群。 城门外,元谊、李文通和石定蕃等军将,脱了铠甲,只穿黑色袍子,跪了满满一地。 等到石定蕃等人看到对面站着王虔休,无不羞惭地哭起来,有的还哀求王虔休为他们说项。 这时候在不少人的心目中,朝廷念在他们都是劳苦功高的昭义军旧部,是李抱真司空带出来的子弟,肯定还是会网开一面的。 可王虔休却双目泪流,长叹口气,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奉化监军使牛义将手一摆,奉化士卒和军吏们纷纷而上,将元谊等人全用木枷枷上,而后用骡马给牵拉着,很多人这才惊呼起来,大声喊叫将我们送到何处去? “送京城东市狗脊岭。”牛义的回答,尖利但却清楚。 狗脊岭,独柳树,就算是这里的人也晓得,那是刑人的所在。 哭声顿时四起。 “阿芸,阿芸!”此刻,元谊还不断奋力扭头,看着依旧跪在城门处哭泣的女儿。 牛义则走到元芸的面前,笑着对她说:“你放心,朝廷的意思下来了,马上还是将你送往魏博去,和魏帅之子成婚。” 元芸只是满脸惊恐,满脸泪痕地看着这个相貌和声音都很古怪的人。 而她身后隆隆声响起。 整座肥乡城的城门都被合闭起来,接着把守他的官军们,将车辆统统推上来,并往里面塞上实心的布囊,将其在外彻底封死。 城中忙着抢食的叛变及其家人,这才瞪着眼睛,手里还抓着没吃完的东西,看着四面高高的墙壁,坍塌处已竖起木栅,填满车辆,没有坍塌处也立满了官军的身影,但他们都有个共同点:燃烧着火绳捻子的神雷铳,和满张的弓箭,上弦待发的弩机,从垛口和栅缝里伸出,密密麻麻,围成个大圈,将他们全都覆盖在内。 “枉......”整个肥乡城内,满是死寂,不晓得是谁,扔下蒸胡,哭着喊出这么一个字来。 “枉!枉!枉!”接着百千,上万人都喊起来,夹杂着妇人和小孩的哭声,人们肩膀挨着肩膀,脚踏着其他的背脊,争先恐后地贴着墙壁,往上爬,往上爬。 他们感到,官军是要对他们下杀手了。 神雷铳响了,铅丸呼啸直冲而下,打穿了爬在最上面的人的胸膛和头颅,血和着硝烟炸裂而出,死者连滚带爬地从墙壁半腰处掉下来,其他人惊叫着,全都趴在了地上。 但一阵铳声后,官军似乎没有进一步射杀他们的行动。 整个场面又恢复了死寂宁静。 塌掉的谯楼处,浑和尚可孤露面,往下大喊:“应役七年及以上者留下来,其他人可以出城......” 6.列人堤戮叛 城墙上,木栅后,成排成排手持火铳、弓弩的唐军注视下,应役还没有七年的叛党士兵,还有所有的妇孺家口,列着长队从狭窄的肥乡城门处而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阿父,阿父。” “夫君。” 城内,还在盘膝坐着的,应役七年或七年以上的叛兵,足有七百人之多,其中还包括数十军校在内,他们仰望着高高的女墙,和墙后官军的铳口和面容,便已明白马上要面对何种命运。 可他们的子女、妻子们却舍不得,于是满是生离死别的景象。 “走,快走,马上不要给我们收尸埋骨,此后也不要提及我们,叛逆而死,实在无颜面掘墓立碑。”他们声嘶力竭,也在推着家人,往平安的城外推。 “快点!”浑虽然心有不忍,但此刻也只能挥手,让他们的家人尽快离城。 三日后,清漳旧城所在的列人堤上,七百多名叛军骨干全都跪在其上,双手和脖子被绳索捆绑,整个场面没有叫骂,也没有哭泣,只有绝望和悔恨。 他们不被允许往西,对着长安城天子方向下跪,而是被勒令往东,对着魏州大名府的方向跪着。 跪着的叛军后,站满执行斩刑的官军士兵,每名叛军骨干的后面,都探出把明晃晃的宿铁刀。 极目天际,黎明时分的清霜纷飞,有的粘在受刑者的脸上,有的则拂在锋利的刀刃上。 “尔等本是朝廷功臣,然却挟势作乱,妄图旌节,全不知军是天子的军,州郡是朝廷的州郡,自取死路,勿有怨尤。” 在旧城上,监察斩刑的,是新任州刺史夏侯仲宣,他也明白,朝廷让他来这里的目的既要借此向魏博镇示威,也要此后、邢、磁三州永远而彻底和昭义军割裂关系。 此后,我夏侯仲宣再也不是昭义军的旧部,恰恰起事的昭义军山东派系骨干全是我亲手斩的,我将只能是朝廷的刺史,替朝廷镇抚好这片土地。 想到此,夏侯仲宣不能再多想什么,他将手抬起,而后决然挥下。 数百刀锋随即劈下,一颗颗人头,在列人堤的坝上跃动着,然后咕噜噜地滚到其下大片大片的泥沼当中,整个堤上,结成弥漫两里之长的血雾,然后被处死的叛军尸体,也被推下了堤坝,整片清漳大淖中,浮满交错着人的头颅和尸身,惨不忍睹。 和头颅一起被斩断的,还有夏侯仲宣的过往。 将叛军骨干全都斩绝后,奉化军监军使牛义,方才得到德音诏令,不但替朝廷褒奖有功的官军将士,且宣布此次、邢、磁三州的人户百姓,统统除一年的赋税,各安生业。 大名府军衙里,于无聊和怨恨中博弈的田绪,在听到了肥乡城陷落和列人堤的杀戮后,手中暗自用劲,将圆润的棋子捏得吱吱作响,整个面目都扭曲不宁在清漳的大堤上,让那群叛军骨干面对我魏博方向就戮,这是朝廷对我魏博**裸的恫吓。 至此他有些明白,那个被他杀死的田悦,为何终生都要和长安对抗了。 长安和魏博,不管用什么办法,是绝对无法共存的。 想把魏博的位子给坐稳,就得和长安干到底!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得先派出使节,表示对天子的“恭顺”。 然而朝廷对魏博,也是同样的策略: 元谊之女,十二岁的元芸,眼角满是凄迷的泪痕,身上却穿着华美的礼衣大襦,发髻上插着华钗,坐在辆小小的花钿车上,两面是护从的骑兵,穿过了清漳空旷的大地,缓缓往魏州大名府而去。 毕竟她还是田季安未过门的妻子,所以官军将她送往魏博完婚,而不是送到狗脊岭处斩,或没入掖庭为奴。 隔着帘子,元芸看到了,看到了列人堤大淖中,隐隐约约满处皆是的死尸,不由得吓得吞声,哭泣得更加厉害。 她想起了被械送到京师的父亲...... 而大名府的牙兵院中,归来的魏博大将聂锋,听到的满是妻子和家仆的哭声,顿时魂魄都要飞了,心中咯噔下,本能地想到“莫非是我女儿阿罗发生什么事?” 果然妻子望见他,就抽泣着告诉他,阿罗在家中,被一名女尼给带走了。 “如何会在家中被带走的!”聂锋既怒且不解,你身为母亲,是如何看管我女儿的。 妻子便说,你刚出征去清漳,家门外就出现个比丘尼,她说看上了我家阿罗,便要将她给带走,我当时全以为这比丘尼是个疯子,便叫家仆把她给赶出去,可那比丘尼却笑着说无用,我看上你女儿便一定能带走,不信的话,当晚便知。 感到害怕的妻子,便将阿罗锁在家中寝所的铁柜当中,仅留下道缝隙送饭送水,自己还和数名奴仆轮流看管。 然而第二天,她在稀里糊涂里醒来,却发觉家仆也躺了一地,铁柜上的锁和链子散落,扉门大开,阿罗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个绢条,其上写着“五年为期”的字样。 聂锋这时握着那绢条,颓然坐在地上。 昭义军司马元谊在州掀起的反乱,在高岳主持的唐家朝堂极其坚决严厉的镇压,仅仅五十余日便宣告平定,叛军骨干七百人被处斩,其余全部分割编入他军当中。 也因高岳的雷厉风行,这次平叛的花费其实很小,军用总用度不过一百一十万贯而已,且让朝廷得到三州,以神策军镇守,对此皇帝非常满意。 大明宫金銮殿东堂,高岳来兑现当初的承诺,对绳床上坐着的皇帝说,而今平叛业已结束,臣请交还判度支、户部、盐铁转运三司的权力。 “高郎,这次对元谊,会不会只是个引子?”皇帝随后询问说。 “那就得看陛下如何想了。”高岳如此答复说。 听到高岳这话,皇帝顿时清楚,他当即从绳床站起,虽然声音较低,但态度却非常坚决,“朕还是想刈平叛乱方镇,圣裁独断。” “然而今朝廷每有诏令,本欲行千里万里,却至门则反。”高岳提出了很现实的问题,那便是在如今局势下,政令出不了大明宫。 “朕以后负责令,高郎负责行,虽然多难,但也请勉力为之。”皇帝表示天下事,理应你我联手,从此朕对你绝无猜疑。 7.县令即税官 这次平定州,是个很好的开端。x23us.com “那陛下且等淄青和汴宋方面的消息。” 皇帝连说好,然后他对高岳说,现在高郎虽暂时不再载笔金銮殿,然则每三五日,朕还是要宣召你来,讨论各道事务,和应对的方策。 至午后,高岳返归政事堂,和其他几位宰相会食,先作揖感谢贾耽、陆贽、杜黄裳三位,在他载笔金銮殿时各自分押尚书省事务,使得朝廷平稳运转。 三位也各自回礼,贾耽本就是没什么权力**的谦谦君子,他身为宿老级别的人物,能做的就是“备位”,并适当提供辅助; 杜黄裳大体上算是高岳的盟友角色,他在负责户部事时,和高岳对接的次数最多,彼此合作愉快,将来杜黄裳所想的,便是等高岳回翔某大方镇时,自己升任中书侍郎平章事,也来辅弼天子,制衡天下; 而陆贽,是高岳的好友,虽然政见有时不合,不过都能做到为整个天下谋划,现在他正全身心为来年的贡举考试而准备,替国家选拔人才,培养后生,这也是陆贽最为着意的。 现在其实整个朝廷中枢机制又发生演变。 高岳身为中书侍郎、宰相首位,此后载笔金銮,和皇帝并肩处断军国事,已成定局; 其他三位宰相,则主持常务工作,正向政务官角色进展。 会食完毕,高岳也不用再去金銮殿当值,因为针对州叛乱的临时机构已宣告解散,他难得有半日闲暇,便迫不及待地骑马,往宣平坊自宅归去。 毕竟当决策官最大的好处,便是不用被繁琐的政务缠身。 傍晚时分的正寝处,云韶正坐在案几前,细细地写着对兴元的信。 这信是给隐居在鹿角庄“养病”的云和,也有一封是给薛涛的。 “今年退之的考课,也该出来了吧?”帷幕那边,高岳坐在床几上,正看着达儿和炅儿,还有蔚如在玩耍鞠球,便问妻子说。 “正是,所以才写信给兴元府的薛校书的。”云韶回答道。 韩愈在进士及第后,身为状头,主动要求去刚刚被平定的夏州长泽县为县令,故而皇帝很感动,便没有让他守选(唐制,进士及第后不能直接为官,必须守选三年,然后再参加吏部铨选通过,才能授予官职,高岳当时也是参加铨选,才得到集贤正字的九品官的)。既然直接当了县令,韩愈的业绩,便在上司、朝廷的“考课”范围内。 然而也就是这个,颇让高岳为韩愈担心。 当初他自己去百里为县令时,营田、筑城加上招辑流亡,各个都有很大成效,所以在考课时都是中等以上。 当然,那时候顶头上司朱对他真的也不错,毕竟地方官员的初步考核结果,掌握在朱这样的节度使手中,朱说他优秀,别人也没法子反驳。 也就是说,唐朝的官员考课,分为京官和外官两部分,京官直接归校考使负责,不过对韩愈这样的县令来说,最早担当他考课的,便是上一级的刺史。刺史每年都要巡察属下各县,便是看县令的工作情况(至于刺史自己也要考课,归更上一级的观察使、节度使管),然后刺史便把县令考课情况,和县令自己写的“考状”(自我总结),初步形成意见上报给观察或节度使,接着观察或节度使审核好,做成档案,再交给进奏院(唐前期为朝集使),最终还是由朝廷委派的校考使判定考课等级。 至于县令的考课标准,书上说得挺多,如《百官志》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导风化,察冤滞,听狱讼”,然后就是“民田收授”之类的工作成效,但这不过是记录在书面上的东西,是中国古代对官员事务的idealized,也即是所谓的“理想化”表述,实际上历朝历代的中央政府,对地方官员业绩,最关心的就一点,能不能收上来税,刺史也好,县令也罢,在中央眼里其实都是tax collector,即税务官而已。 就好比高岳当县令时,解决了军队吃粮问题,还搞到了不少马匹,在某种程度上也等于是超额完成税收的任务,形式不同罢了。 所以对县令来说,最根本的工作就是两种,一个是赋税征收,一个是户口管理。至于风俗、判案方面的事务,都是“旁枝末节”,它对县令仕途的作用,大概也仅仅存在于同样理想化的演义文字里。 代宗皇帝曾经下过敕文,里面就谈及刺史和县令的“课效”顺序,即“招辑流亡,平均赋税,增多户口,广辟田畴,清节有闻”,有成效者即能“超资擢授”。 看看,清节有闻排在最后,而户口和赋税是首位的,能招来流亡人口,便能增加税基,也能有更多的人力开辟荒田,养活更多户口,征收更多的税收,由此形成良性循环,才是朝廷最乐于见到的。 现在的皇帝下的敕文,更加明显,“户口增加,刺史加阶,县令减选,优与处分。”刺史能升官,县令也能减少任期结束后的守选年份。 “退之那个脾气,也不知道他能不能体会到朝廷敕令的精神?”高岳思忖。 而云韶则满心喜滋滋,她可管不到那么远,她觉得韩愈忠厚可靠,文采又出众,刚刚及第便当上一县的明府,和薛涛自然最为般配,所以在信中极力撮合,并对薛涛说,只要退之考课优异,即可以不等任期四考(年)结束,就可以被拔擢为某司员外郎,或宪台御史,接着便可以前往京畿的大县为宰,而后便可顺顺当当地再回京为郎中,再往公卿级别迈进。 门第方面,你俩更不用互相嫌弃,因为都没啥门第可言。 早点婚配,夫妻俩互相帮衬,才是正道。 没错,有时候云韶说话,就是这么直。 夫妻俩的思维没在一条路线上,待到云韶把信封好后,起身就看到糖霜毕罗这只花狸,不知何时起出现在帷幕后,怔怔望着主人,喵呜个不停,想要靠近,但又不想被高达、高炅或高蔚如抚摸。 “卿卿,我好想摸糖霜毕罗。”云韶则喜出望外,就向丈夫央求。 于是高岳从案几上举起个铃铛,摇了两下,这是他规定的讯号。 糖霜毕罗也只能皱着眉头,不太情愿地迈开雪白的四足,来到了主人的案几下。 8.将士拒叙录 这时云韶也坐到了床几上,高岳指着妻子的膝盖处,示意糖霜毕罗跳上去。顶 点 x 23 u s “呜呜呜。”糖霜毕罗仰起头,胡须抖动,不住地叫着,似乎表达对高岳的不满。 可主人的脸色却冷若冰霜,明明方才对那个雌性很温柔的。 这种脸色对糖霜毕罗而言,是种无言而可怕的压迫,最后出于畏惧,她还是跳上了云韶的膝上。 “糖霜,阿霓可是你的主母,以后不能乔模乔样。”主人的话语传来。 接着糖霜毕罗抬起大大的眼睛,看到主母有着四个小窝窝的酥手,压了下来。 “雌性,你休想要征服我!”糖霜毕罗咬着牙,倔强地想到。 然而当她的脑袋,被云韶的小酥手给触摸时,尾巴都开始炸毛了那日在设亭内,她被众人一起摸,羞辱和愤恨下,已记不得谁的手感各自如何了可现在这感觉,这感觉,居然该死的肥美! 一刻钟后,糖霜毕罗翻开肚皮,仰着脖子,眼睛眯缝着,下巴上的白毛被云韶笑吟吟地来回抚摸着,不由得发出咕咕哒的声音,这声音表示她已经惬意到了极点,简直比吸迷迭香还要舒坦。 这时,糖霜毕罗含糊不清地侧过脑袋来,“已经回不去了......” 数日后,昭义军前行军司马,前兵马使李文通,前兵马使石定蕃以下五十五人,悉数被斩于东市狗脊岭下,以儆效尤。 同时,参加此次平叛的奉化军、奉诚军、昭义军全体将士,忽然上了份震动朝廷的奏状。 其实不单单是这三支队伍。 先前在光复河陇战事里建立殊勋的定武、义宁军全体将士,也曾通过掌书记苏延(权德舆入京后,由苏延博士权代兴元掌书记)所写的奏状,向朝廷表达了同样的想法。 那就是语言委婉,态度坚决地拒绝皇帝给他们叙勋迁阶的赏赐! 但这几份奏状不是直接给皇帝的,而是给中书省的,也即是先给高岳看的。 名字便是《咸宁郡王(浑)奏请不叙录将士状》和几乎相同的《检校右散骑常侍定武军使(高固)奏请不叙录将士上中书状》。 这数份奏状高岳自己看过后,便又印制数十份,给其他执政及整个中书门下的官员传阅,随后又呈送给皇帝。 结果皇帝和执政们都大为震撼。 对于皇帝而言,这么多年来固定给立功将士的赏赐,便是遵循旧制,升迁他们的勋阶。 之前播迁奉天城时,皇帝就曾统一升迁从龙赴难的将士勋官七阶;后来光复河陇,平定州后也是如此。 可奏状里,不管是河中、河东,还是兴元、凤翔的将士,都不愿意再接受升迁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但是也很讽刺,按浑让掌书记卢纶在奏状里所说的,最近河中四州发了水灾,粮食也不富裕,士兵们去州打仗时都是半饱状态,多亏朝廷宰相主持,让王绍全力补给,才不至于断粮,现在打完仗,将士们都在为国家取得胜利欢欣鼓舞,不过先前陛下让有司来我们队伍,要叙我们的勋阶,还把我们的姓名和授勋的年月日都填好了,送到中书省当中,不过呢,虽然“拾掇升阶,各思受宠”,可“濡墨执简,无以为资”,所以还是“许且权未叙录”,冒死上闻,希望皇帝矜许云云。 简单说便是陛下愿为我们叙勋,当真是恩典,应当感激,然而叙勋时的告身文书,却要我们自己交纳朱胶绫纸及笔墨印章钱,故而我们宁愿不要这勋官了,谢谢。 “......”看见这份奏状内容的皇帝,神色非常尴尬,尴尬到都快要挤出水来。 很快,延英殿开阁,皇帝的话题就是为什么会这样,勋阶居然被将士们嫌弃到这种地步?朕愿为将士们垫付朱胶绫纸钱,怎么样? 其实皇帝知道,士兵们拒绝叙勋,表面是出于经济原因,实则是军队对国家权威的游离、淡薄。 连向来忠诚的定武、义宁、奉化等军都是这样,那更别说其他方镇的队伍了。 透过“奏请不叙录将士勋阶”的事件,皇帝仿佛隐隐约约看到了某些本质性的东西,但自己还是说不清道不明,所以才在延英殿召开宰相会议。 陆贽倒是一语道破了其中原因,他对皇帝说:“天宝年间,国家还曾专门下诏,禁断权贵甲门将子弟送入军伍里,争夺叙勋,不过这也说明,彼时之人对勋阶还是万分重视的;然则今日,将士们却拒绝叙录勋阶,究其根本,是勋阶已完全无用,还要为此支付一笔告身钱,备受冷遇当是情理之中的事。” “敬舆所言极是,之前勋阶军功,可以作为军士的晋升之资,但现在却完全成为一张废纸,不由得让人唏嘘。”贾耽表示赞同。 杜黄裳补充说:“天宝年之前,将士从军,是为了一个‘功’字,沙场上立功,便有了往上走的阶梯,所以彼时军队重身份,重勋告;现在将士从军,则是为了个‘酬’字,视勋告如同废纸,重武艺,重赏赐,只要有口分粮、家口粮,有衣赐和赏设钱就行。陛下要叙录勋阶,他们拒绝,可下赐布帛钱财,何曾拒绝过?” 在一边的高岳也知道: 这是古典兵制在向中世兵制转变的标志。 古典兵制下,是有资产有身份的人去当兵,目的便是升迁,获得政治上的资本,也就是能形成个军功贵族阶级; 但到了中世,国家为了防止变乱,便对军人谋求政治资本十分警惕,宁愿用经济上的赏赐来代替,这也导致广大的军人,越来越贪图实惠的经济报酬,只要有钱,杀谁都行,但若是没钱,谁来都杀。且当兵入伍也不需要任何资产、身份的东西,破产者、流氓、罪犯都涌入进来,这就是中晚唐“骄兵集团”的真相。 节度使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群骄兵。 换言之,先前是军人支撑起军队,现在则是军队养活军人。 契约关系已完全逆转。 唐朝采取了两税法后,朝廷只抽取上供的那部分税金,其他的交给节度使,由你支配来养活方镇军队,在造成节度使极大权力的同时,其实也将责任转嫁到了他们头上:方镇军人对钱方面感到不满时,往往不会怪罪朝廷、天子,而是直接找顶头上司节度使算账。 所以藩镇体制下,最受罪的还不是朝廷,其实是节度使。而唐也倚靠这种均衡,于安史之乱后继续存在了一百五十年。 其后宋朝解决思路大体是,穷尽一切办法把地方的税金全抽到朝廷或皇帝手里来,再把军队圈养起来,当然最终结果是军队养废了,地方也抽干了,开封丢了也再也回不去了。 很讽刺的是,到底如何办好兵制,唐的道路是慢性死亡,宋的道路是猝死,都不太可行,这种困惑现在摆在高岳的眼前了。 9.宣武镇有变 现在高岳也感到挺累的,这说明穿越而来的人,其实也在遭受双刃剑的折磨:一面可以依据历史惯性为自己飞黄腾达铺路,可另一面却不自觉要努力打破历史惯性。顶 点 x 23 u s 皇帝询问的话,传到高岳的耳朵中。 将士们请求豁免叙勋的原因,几位宰相说得挺清楚的,皇帝是要高岳拿出解决的方案来。 “冰冻三日绝非一日之寒,不过既然将士们已拒绝叙录,还是先请陛下将激赏钱分发到位,叙录则停止下来。兵制是攸关国家的大事,短时间也无法猝然解决好。但只要陛下和诸位执政,能对此重视,相信最后是会豁然开朗的。”高岳捧起了象笏,是这样回答皇帝的。 连高岳都暂且没有好办法,皇帝也只能宣布此事按高岳所说的先去办理,至于兵制的根本议题,暂且搁置起来。 延英问对结束后,返归政事堂的高岳,得到文吏交上来的一份子。 朝廷以吏部尚书刘滋为校考使,以中书舍人韦祯为监考使,已初步将京官和外官的考课结果拟好,先给分押吏部的陆贽看,再交给高岳看。 武元衡、韦执谊、刘德室、李桀、权德舆等都是上下,既然十分难得。 而夏州长泽县令韩愈,赫然是个中下。 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一起是九个考课等级。只要达到中上的级别,升官问题就不大,若是上下,那还可能超资拔擢。但中下,虽不会像落入“下”乘这般,会遭到处分,但却平平无奇,等到任期满后,便只能回家守选。 守选完后,还得来京铨选,才可能有新的官职授予。 对唐朝县令而言,两个任期内,闲居守选个十年的例子,比比皆是。 “退之,你家境原本就不佳,现在到底要闹哪样?”看到这结果,高岳怒气都升腾起来,他一个中书侍郎,居然还要为个小小的县令操心,当初在兴元府,退之你能把我交给你的那些东西派上用场,怎么也不会是这个等级。 “堂老,韩县令这中下,都算是吏部网开一面的,不然就得往下走了。”这时,旁边站着的中书省书办解仁集,穿着两挡衫,如此提醒说。 高岳一问,原来韩愈在长泽县为令时,果然犯了最大的忌讳:户口散失! 当高岳知道理由时差点没气死,平定统万城后,原来平夏部大部分羌人被掠卖为奴工,但也有少部分留在宥州、夏州、银州等地,和本来就恭顺唐王朝的羌屯蕃落,一起成为编户。 但因不少羌人信奉细封移鼠创设的“帝天教”,被县令韩愈目为“淫祠”,便把朝拜庙宇悉数捣毁,把信徒罚为苦工,当然韩愈如此做,是出于儒学卫士的目的,但整个长泽县,却有近一百户逃走,去了夏州的他县。 长泽县原本便寥寥五六百户,一下子跑了五分之一,他县人丁涨了,韩愈本县却户口散失,于是规定的赋税额度肯定完成不了,韩愈又不愿意像其他刺史或县令搞“摊逃”,即将逃走户口的税负,转嫁到留县的户口头上,故而考课业绩非常难看。 其实韩愈本人也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便把此事写入考状,向吏部解释。 最终刘滋算是比较公正的,便给了韩愈个“中下”,但警告他说你如此做的理由能理解,但朝廷现在核心工作就是户口和税收,切勿本末倒置,明年不希望你还如此。 现在还不晓得韩愈对刘滋的劝诫,是什么反应。 “拿,拿纸笔和墨丸来!”高岳听到此,已经是怒气满胸,他在提笔时还恨恨对旁边奉案的文吏说,“我不写信给这韩退之,他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我写信去宣城,给他寡嫂,通常说寡嫂如母,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人能拗得过他韩退之的臭脾气?” 视事结束并会食结束后,归宅的高岳依旧怒气未消,便对妻子云韶抱怨说,兴元府的女校书薛涛善巧变,而这韩愈有时太冥顽不灵,恐非佳偶。 “夫妻俩的性格,也未必要处处合拍。”云韶抱着温顺的糖霜毕罗,如此宽慰丈夫,并说这事还要等薛涛那边的答复再说。 “然而......” 还没等高岳回答妻子,门外火把大举,阿措匆匆走进来,对他说:“圣主让中贵人来宣,说金銮殿内有要事相商。” 刚刚到家的高岳无可奈何,只得又骑上马,回大明宫而来。 “高郎,宣武镇也要内乱了!”金銮殿东堂内,皇帝一看到高岳来到,就急不可耐地告诉他这个重大情报。 看到高岳不置可否的样子,皇帝便把一封密奏交到他的手里。 这份密奏,正是汴宋宣武军都知兵马使李万荣送来的。 在里面,李万荣对宣武军节度使刘士宁的怨气,可谓有千仞高,万丈长! 于是他直接绕开进奏院,派遣心腹和枢密使联系上,称只要朝廷能默许他驱逐刘士宁,继任旌节,那么此后宣武镇便全心全意恭顺,漕运之事,一听朝廷安排。 这时有了眉目的高岳,稍微思索下,就对皇帝说:“陛下,刘士宁的罪名可谓明显,现在又有李万荣作为内应,便可借平定州叛乱的余威,不用征伐,便能解决好宣武镇。” 刘士宁的罪状,在密奏里李万荣列举了三大条,每条都触目惊心。 第一条,刘士宁亲昵妹夫翟佐本,及宵小辛叶、白英贤,对其父亲时代便功勋卓著的老将多有猜忌和杀戮; 第二条,刘士宁在其父丧期间,把父亲生前的妾侍悉数“”了个遍,还让府中的娼妓**相扑,饮酒观赏; 第三条,刘士宁不但在内淫逸,还整日外出打猎,挪用军府的留使钱供自己花天酒地,士卒没有赏设钱,怨声载道。 而身为都知兵马使的李万荣,因和士宁的父亲刘玄佐同是滑州匡城乡里,威信最高,也最被刘士宁忌恨,眼看刀就要砍到自己脖子,便先下手为强,只求朝廷准许,他便发动兵变,至于对刘士宁是杀,还是驱逐,全听朝廷的。 “陛下,可下诏征刘士宁来京为官,这样就能给李万荣起兵的旗帜,挑唆二人争斗。如刘士宁胜,宣武军自相残杀,也将大衰;如李万荣胜,宣武军此后必会恭顺朝廷,如此朝廷坐收其利。事态一定,臣便让中书门下政事堂随后出堂牒,废除窦参昔日的‘差纲法’,把漕运大权重新收归朝廷所有!”高岳立刻如此建言。 10.密逐刘士宁 “若废差纲法,是否可以一劳永逸,趁势解决掉宣武镇的问题?” 现在皇帝隐隐觉得,帝国都城在关中,而漕运的枢纽要害则在河南道,宣武军就坐镇在这个枢纽上,它一旦有异心,朝廷的命脉就会被卡住,不得不说是个极其危险的现象。x23us.com 高岳感觉皇帝的角色就是,直觉方面的天才,外加微操方面的蠢材:他猜得无错,事实上唐朝后期最大的痼疾就在于此,待到汴宋军人集团落入到野心家朱全忠的手里后,唐朝便也彻底灭绝,这其实是河南对关中的胜利,其后的宋朝也是脱胎于河南道和漕运的。 正如刘晏曾对高岳说的,以后国家江山的命运,不在于英豪如何,而只在于漕运如何。 不过高岳还是建议皇帝,切勿操之过急。 “宣武镇可以弱之,但不可灭之,最好也不要征讨之,不然漕运因战争而糜烂,对大局有害无利。”高岳给皇帝拟就的方案,就是挑唆宣武镇内斗,将其弱化,重新树立朝廷对漕运的控制,废除窦参遗毒,让长安能重新最大限度得到江淮八道的财赋。 于是皇帝便对高岳说,高郎你再载笔金銮殿,学士院和内外枢密院都归你判,给朕把宣武镇的事情解决好。 然后,朕定会废掉窦参的差纲法,将汴水、淮水和扬子江这条生命线,收归朝廷掌握。 “也请陛下不要忘记,开辟新漕运,另外先征讨淮西的大策!”高岳提出下步。 皇帝说高郎勿忧,朕答应的,怎会忘却。 东学士院内,板廊的索铃响起,当值的学士李吉甫匆匆而出。 等到几名手提灯笼的中官,将他引到金銮殿时,李吉甫便问,是否是去东堂,圣主是否对仆有宣召问对? 打首的中官回头,恭恭敬敬地说:“大家已就寝,召学士的是高中郎,在西堂处。” “这金銮殿,东堂卧天子,西堂坐高三,成何体统......”李吉甫皱眉,心中颇有怨恨。 不过到了西堂处,坐在案几后的高岳见到他,就直接说:“弘宪,给宣武镇李万荣、刘昌的密诏,便交给你这位大手笔了。” 说完这句话,高岳便简洁地把前因后果,告诉李吉甫,并说:“此乃机密中的机密,圣主已托付在你我之手,请弘宪勿泄王言。” “请堂老宽心,吉甫绝不敢有所辜负!”刚才还恨意拳拳的李吉甫,这时顿时慷慨激昂起来,拱手应承。 然后李吉甫提笔草拟,高岳审察补充,不觉中两个时辰过去,宫中报筹声音隐隐传来。 窗格处烛火照耀,小女学士宋若宪,带着几位宫女而来,给中书侍郎、翰林学士送来热粥、菜蔬和糕点。 恰好这时,密诏也各自拟好,高岳对李吉甫的手笔赞不绝口,李吉甫也受宠若惊,两人仿佛从来都不曾有过芥蒂,又一起用餐,高岳还对李吉甫说:“弘宪啊,你这内相可谓名不虚传,怕是不出五年,我俩会在政事堂一起会食。” 这言下之意,就是你李吉甫好好干,宰相的位子早晚有你坐的。 “岂敢,岂敢。不过家学传承而已。”李吉甫心中喜悦,但口头还是比较谦虚的,顺带还夸耀下自家门第,暗损了高岳把。 不过高岳很有气度,并未对李吉甫的毒牙有什么反应,就交待说,马上把密诏送去给陛下核准,再至韦执谊处加盖“书诏印”,便可送出大明宫去汴州。 汴州城通济渠处,舟船穿梭如林,一片热闹繁华里,军城角声大作,刘士宁领数百亲兵,骑着骏马,背着雕弓箭羽,擎苍鹰牵黄犬,前呼后拥,伞盖如云,出了城门,而后往城东北的仓垣而去,即便到了冬季,但刘士宁打猎的兴致依旧不减。 结果刘士宁前脚刚走,城内信陵亭处,宣武军李万荣、刘昌就把牙兵院中的军校、牙兵共千余人,都召集起来,这时李万荣虽被削去兵马使,但还有个判汴州事的职务,所以当他击鼓时,绝大部分人都来了。 亭中,李万荣引出位满脸横肉的汉子,对诸人介绍说:“这是京师巡城监金吾将军郭锻。” 郭锻对各位行礼,然后就说:“郭某自长安昼夜至此,不为别的,就是为宣读天子给李、刘两位储帅的密诏。” 此刻宣武军的军校和牙兵无不大惊。 李万荣便趁机喊到,跪拜,受天子诏! 庞大的设亭内,当先数十军校,后面千把牙兵,依次跪倒下来。 郭锻便取出密诏,言天子听闻,宣武节度使刘士宁居父丧时,残暴**,毫无人伦,又刻剥军卒,以供其畋猎之需,天子和执政深忧宣武镇,便下诏征拜刘士宁为御史大夫,离镇入朝,在京师内的宅第为亡父安心服丧,天子再安排人对其教育,若数年后开导有成,再将其放归宣武镇为节帅;当然,刘士宁离开军镇期间,由李万荣负责一切留务。 结果密诏刚读完,李万荣就挥手说:“诸辈勿忧,天子诏令在此,只要刘士宁能去京师安心为司徒服丧,我即给你们每位三十贯钱,决不食言。” 这时候,亭子外有人喊问:“先前我等驱逐过朝廷的监军使和司马,曾说过宣武是汴人的宣武,要汴人治汴,不知储帅以为如何?” 还没等李万荣和刘昌作答,郭锻就抢先保证:“刘司徒(玄佐)是滑州匡城人,李储帅也是滑州匡城人,天子以他为留后,如何不是汴人治汴?” 这下,军校和牙兵才安心下来,再加上又有三十贯的赏赐,无不欢呼雀跃,说愿追随储帅,早定大计。 这时候,仓垣四面,两万宣武军士兵将猎场给围定,而后刘士宁驱马,尽情追逐着一只只野兔,引弓发箭,半日内就猎得数十只野兔,不由得觉得自己武功高超,洋洋自得不已。 休息时,刘士宁又坐在胡床上,端着酒杯,看两名肥白丰腴的妇人,**着上身,在泥地里角抵相扑,看着白肌乱晃,沾染淤泥,滚来滚去的,刘士宁不由得哈哈大笑,觉得天下之乐皆在于此。 直到两名心腹虞侯骑着马赶来,对他喊到:“了不得,军城内李万荣、刘昌反了!” 什么? “倒也省得我找什么借口了,来人,随本帅去平叛,杀李万荣、刘昌,赏万贯钱。”刘士宁当即站起来,大呼到。 结果猎场外围的两万士卒,轰然而散,都说“城内已打开军府,钱帛各人都有赏赐,勿随士宁小儿!” 11.转运院成烬 眼见绝大部分士卒都已离散,刘士宁只能领着五百亲随牙兵,来到汴州城门前。 这时却见到整座军城的大门都已合闭,“叫李万荣和刘昌来与我说话!”刘士宁气急败坏,戟指着谯楼的方向大骂说。 可话音刚落,李万荣和刘昌就披着铠甲出现在女墙之后,然后二位便当着城内外的宣武将士公开说到:“天子有诏,征拜刘士宁入朝为御史大夫,请上路。” 汴州城四面的马面、角楼站立着的宣武军士卒此刻,都齐声高呼:“请上路!” 这声音震得刘士宁心神大溃,差点从马背上跌落下来,然后他不由得双眼流泪,哀求说,此军镇乃是我父...... 谁想城头的李万荣厉声呵斥说:“若刘士宁再有迟误,便诛杀其首级,献给京师!” 这下刘士宁也只能下马,咕咚跪在地上,“求不杀我家人。” “天子只让你在京师甲第内安心服丧,家人性命一无所问。”李万荣对他保证说。 言毕,军城侧门被打开,刘士宁家中的妻妾、僮仆等数十人,被李万荣的部下推搡赶出来,刘士宁见人群中没有自己祖母身影,便询问哪里去了。 被告知说,祖母说自己年龄太大,不愿再跟你去长安城,只留在汴城内,想必李万荣也不会凌虐。 万般无奈中,刘士宁只能引数百亲兵,护送着家人往西行。 结果刚刚走到中牟县时,亲兵十有七八便已逃散,留下的也因缺衣少粮而怨声载道,刘士宁虽想发怒,但也只能忍气吞声。 至于东都洛阳城外,剩下的亲兵发作起来,将刘士宁拉下马来痛殴,然后抢劫瓜分他的行李,还把随行的刘家侍妾、倡优和婢女们统统拖到野地里轮番奸淫,一时间惨叫声、诟骂声和狞笑声四起。 灌木上,全部凌乱地挂着女子的亵衣,阵阵哀哭声传入到坐在土堤上的刘士宁耳中,万分痛苦的他又不敢面对,只能抱住脑袋,充作鸵鸟。 想当初他还当宣武军节度使时,数万人追随自己一起围猎,那是多么光耀的事,可盛极遽衰,如今又是如何副凄惨的情景呢? 等到那群亲兵发泄,携带着财货跑路后,东都留守杜亚才派遣数十名军吏和士兵来迎,将衣衫散乱不堪、财货马匹全失的刘士宁全家给解救出来。 然后刘士宁来到长安城,于大明宫客省馆舍内素服待罪。 金銮殿中,皇帝和高岳商议好后,便派遣宣徽使第五守义持敕旨,至刘士宁面前宣读,狠狠数落了刘士宁各种罪行,刘士宁汗流浃背,不敢发一言,然后第五守义代表皇帝下达了处置决议: 刘士宁革除御史大夫(还没当上就革了),贬为郴州别驾,员外安置也即是俸禄也要减去一半,不用赴任,留在京师宅第中为故司徒刘玄佐服丧,待到服阙后再商议起用的事。 于是刘士宁被圈禁在宅第中,妻妾和奴仆也基本全离去,只留几位苍头老奴,侍奉起居而已,且院墙外每日都有数名巡城监子弟紧密监视,每过旬日大明宫还会来两位中官,刘士宁还得立在堂中,接受他们反复的训斥,几番折腾下来,变得如枯槁鬼般。 汴州城内的动乱,却没有结束。 李万荣担当了节度留后,立即捕杀刘玄佐女婿翟佐本、刘士宁牙将辛叶、白英贤,又让另外位大将刘昌为都知兵马使:李刘两人为安抚军心,便将军府内积蓄的三四十万贯钱帛统统取出,散赐给军校、牙兵们每人三十贯钱,普通士卒十贯钱。 随即两人又至刘玄佐故宅,向刘母请安,以示笼络。 刘母已大把年纪,佝偻着瘦小身躯,坐在纺车前,李万荣和刘昌问一句答一句而已。 可就在两人准备告辞时,刘母忽然说:“我儿在临终时,早就看出士宁不成器,所以老身便劝他,不如暗中立位‘隐储帅’,如士宁倾败,便由这隐储帅替手宣武军事务。” 这话如晴天霹雳,在场的李万荣和刘昌都傻了,然后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下。 这对视,充满了极度的不信任。 次日傍晚,汴宋集市上忽然有几名军卒大呼:“司徒临终有言,以刘昌为隐储帅,李万荣勾连朝廷,逐司徒之子,又夺刘昌旌节。” 又有人喊:“城外有大兵来,汴宋要覆灭了!” 当晚,风沙裹着大雪,狂暴卷起,汴州军城内战火迸发,李万荣的军马,和刘昌的军马,在牙兵院内外混战起来,一直打到了第二天清晨:刘昌不敌李万荣,便带心腹韩伟清、张彦琳,领三百多人突围,从军城南门而出,李万荣清点兵马,也从城门处发起追击。 刘昌这时企图占据财库,便冲入到通济渠处的转运院,这里是窦参行差纲法后,宣武军独立设置的转运院,由幕府内巡官勾当,有自己的埭塘、船场和进奉船,这时被刘昌的兵马突入,大肆劫掠纵火,不久李万荣的追兵又来,同样是纵火劫掠。 很快,整个转运院四周的军卒、百姓都趁机赶来观战,不,是参战转运院内的钱帛仓粮,是烧得烧,抢得抢,尤其停在河边的进奉船,一艘连着一艘,冒起火,光照整个河川不绝。 结果刘昌等人也往西跑了,汴州转运院原本的库藏化为灰烬,李万荣虽取得胜利,但却力量大损。 长安延英殿中,从返归的郭锻口中,得知宣武兵变详情的高岳,手奉象笏,和其他宰相一起向皇帝请求: 请发神策左大营的忠武(陈许的神策军,曲环为节度使)、镇义(陕虢的神策军,燕子楚为节度使)及河阳节度使李元淳兵马为第一梯队,并以河中奉化军、渭北静塞军及神威殿后子弟军为第二梯队,以平静内乱为由,对宣武镇形成兵临压力! “对刘昌如何处置?” “刘昌曾与臣在华亭并肩对西蕃作战,其人骁勇,今以穷困来归,天子不应拒纳,伤远人心意,请以刘昌为神威将军,以待大用。”高岳提议到。 “可。那李万荣?” “以李万荣为宣武军留后处置不变,然朝廷应重派监军使、行军司马去,且废汴州转运院。” “可!”皇帝一直在等着这天。 12.封禅东岳愿 这时早已和高岳商议好的陆贽,便也进言:“陛下,请废窦参昔日差纲法,改为长纲法,自京师东渭桥至河阴,而后至汴州,再至扬子,重设各处巡院,撤废先前由河南尹、宣武军节度使任辖下的县尉为巡院官的做法,由朝廷亲自委派巡院官,管理漕运。x23us.com此后进奉船、巡院、转运院,一在朝廷度支手。” 没错,就是要废掉漕运上各方镇的管辖权,重新收归到朝廷手中来。 皇帝表示完全同意。 然后陆贽又说:“再请撤河陇、西北、西南各节度使所兼任的营田使职务,由朝廷度支司设巡院负责各镇营田务;再撤各节度使下的支度官,此后各镇兵马出界征战,由朝廷专任粮草供军使管理给养;三,请将河东、朔方的盐池,三川和峡内夔府的盐井,及河陇地区的各盐池,也统统收归朝廷之手,委派榷盐使前去勾当。” “可。” 陆贽说完,高岳又上前奏报:“陛下,之所以要废差纲法,废营田使支度官,便是要增强我朝廷的实力。不过昔日宰相多言,两税法自推行以来,多有弊病,税法不精,导致各道赋税不均,摊逃之风愈演愈烈,百姓深以为苦。请陛下以臣在兴元、凤翔所行的经界法为本,重新丈量打画各道各州各县的版籍田产,以求赋税平均,人户得安。” 皇帝便说,如推行经界法,又以何道为先呢? “现在军国之用,有半数倚仗淮南、鄂岳、湖南、浙东、浙西、宣歙、福建、江南西此八道,故而经界法、均赋税的政策,应以此处为先。” “推行起来,可有困难?” 贾耽此刻上前奏言:“最大的困难,便是此八道的转输问题,宣武镇虽暂时安宁,然则淮西吴少诚却处在八道、东都、山南、荆南鄂岳交界的腹心,其又桀骜,勾结山棚、**荼毒商贸漕运,已非一日。” “各位爱卿且勿要声张,朕已知矣。”皇帝表示征伐淮西的事,已箭在弦上,但现在不要过分声张,为免打草惊蛇。 延英问对后,皇帝便私下将高岳留下,“高郎,如征伐淮西,你认为耗时几何?” “淮西不过申光蔡三州地,人丁不足四十万,吴少诚吴少阳刮地为兵,以二户养一兵,也不过四万人耳,且淮西处朝廷各方镇包围中,如朝廷下决心用兵,臣岳认为,不过半年便可宣告平定。”高岳为皇帝估算说。 然后看到皇帝不断估算的神态,高岳便趁机说:“陛下,征伐淮西的话,大军用度,除去国库和内库外,兴元、东川、西川、巴夔的商贾也愿意出助军钱。” 听到这个,皇帝用疑惑不信的眼神望着高岳。 之前皇帝在进行“河朔削藩战争”时,军费不足,他便得让大臣在京师内强征间架税,抢劫商贾的家财,最后闹得天下大乱,民怨载道,导致他的名声几乎毁于一旦。可现在有这种好事,商贾们居然肯主动掏钱来当军费? 高岳不慌不忙,对皇帝阐述说,淮西不过一群土贼,之所以还能苟存这么多年,靠的便是把淄青的盐往荆南私下贩售,然后和山棚、**一起打劫扬子江上过往商船,自从淮西所临的那数段航运由此中断后,西面各道的商人所产出的大好货物,棉布、药材、牛羊等,都很难往东南贩运;而东南的好货物,茶、丝、稻米等也很难往西面贩运。 所以歼灭淮西,不但是朝廷的想法,也是各地商贾的夙愿,他们当然愿意出助军钱。 一听到钱,皇帝立刻精神大涨,便问高岳具体该如何做。 高岳即说,索性一次性叫这批商贾掏出三百万贯钱来,分成三品,一百万贯为不要回报的助军钱,一百万贯为无利息的借款,一百万贯为十分一利息的借款,后两品等到朝廷平定淮西后,分五年偿清。 当然想要偿清也不难,淮西平定,不但户口增加,多处水运也被打通,朝廷增设数处转运院、埭塘收取过往税钱即可。 另外高岳还对皇帝说:其实不仅仅是西面商贾苦淮西久矣,鄂岳、淮南、河南、宣歙那面的茶商、布商等更是恨淮西入骨,每年被劫**杀伤掳掠的不知凡几,朝廷如要平淮西,臣岳相信他们也是能同样拿出三百万贯来的。 总之,只要能实现商贾的利益诉求,且保证有借有还,叫他们拿钱来资助朝廷军马,其实并不算难。 西面三百万贯,东面三百万贯,合在一起,几乎是朝廷一年国库收入的八成,不由得让皇帝心旌摇曳不休。 毕竟农民种田,你要他承担十贯或几十贯的赋税,他日子就紧巴;但商人不同,确实很多财大气粗的,拿出千贯万贯的都不在话下。 高岳趁热打铁,“陛下,如平淮西,不但能让朝廷声威重著,且能重新将诸多方镇,包括江运和漕运打通,这样的话,推行经界法便便捷得多,中兴大局可谓功成。然后,陛下便能东岳封禅了。” “封,封禅......”皇帝猝不及防,被这个金光闪闪的词汇给击中了心坎,当即激动得浑身暗自发抖。 没错,朕虽然在即位之初,削藩不利,名声和威望也曾遭遇挫折。可这几年来,朕励精图治,任用贤能,在朕的领导下,大唐的国势逐渐回升,对西取得了数次大捷,光复河陇数千里疆土,重新连通西域地,只要接下来能逐次削平淮西、淄青、河朔数个叛逆的方镇,江山混同,那朕的武功必然臻极,甚至还要超越玄宗皇帝,直追秦皇汉武,如此封封西岳华山,再去封封东岳泰山,岂不美哉...... 人嘛,特别是当皇帝的,哪个不想做出番文治武功的大业来,让后世永远记住自己的名声? 还是高郎厉害,每次都能猜中朕的渴望是什么。 然则河朔战争惨败的阴云,现在于李适的心里还有萦绕,故而接下来他犹豫起来。 而高岳也故意不再作声,只是说若陛下还需思量,那么臣便请告退。 “且慢,朕思量的不是平不平淮西的问题,思量的是如何平的问题,高郎你今夜便当值在金銮殿内,朕与你细细密画。”果然,没经历多长时间的挣扎,皇帝的心中便只剩下“到底先在西岳封禅,还是先去东岳封禅”这个选择题了。 13.重设十三院 次日,大明宫的翰林院出紫泥诏令,表态:将陕路漕引悉归中都,并罢陕州长史和河南尹所兼领的陕府、河南水陆转运使,自此于河阴、东都、垣曲、集津、陕府、永丰、东渭桥这七地重设巡院、转运库,巡官和判官不再由陕虢、河南当地的县尉担当,而由户部三司里的盐铁转运司派遣官吏前来勾当,“分督其任”,并直接对门下侍郎杜黄裳负责。 以此为契机,朝廷正式开始废除窦参昔日颁布的“差纲法”。 所谓的差纲法,是针对长纲法而言的,便是认为刘晏苦心建起的“漕引之制”,需要财政供应整个巡院、转运院体系,及漕运上所有的进奉船和水手,太过“劳民伤财”,于是窦参就把漕运权力逐段下放给沿路的方镇,让他们负责,朝廷只要坐收赋税上供那部分即可,窦参此行主要是为了取悦中原的方镇尤其是宣武军,结果此法行不过一年,朝廷于江淮八道的税、米,便被宣武等方镇设埭塘肆意拦截克扣,漕法及盐法大坏这段时间若不是剑南、兴元、凤翔、山南、荆南等地全力支持,外加皇帝拼命不要脸的宣索,朝廷几乎没有经费来打对党项和西蕃的战事。 这时高岳、杜黄裳等宰相对皇帝说,马上如要削除关东方镇,须倚重江淮的财税为“平叛之资”,故而不得不先废这祸国殃民的差纲法。 这便是这份诏令的原因。 隆冬,朝廷官军营地驻扎在宣武镇边境的中牟,李万荣和汴宋大将们都前来迎接,表示对朝廷的恭顺态度,而朝廷也借机派遣刚刚从西域北庭成功履行使命归来的宦官俱文珍,任其为宣武监军使。 此外俱文珍是携专门的印章赴任的,皇帝自此时起,为加强各镇监军使的权威,便镌刻“监军印”发往各镇的监军院,并称方镇内的重大处置,及与朝廷间的奏疏往来,必须得加盖监军印方才生效。 俱文珍面目严厉,带印直入汴州军城,宣武军上下全都噤若寒蝉,随后俱文珍便直入刘玄佐旧宅,拜见玄佐的母亲,对她说刘士宁已安心在京师内服丧,并询问家中可还有什么栋梁? 刘玄佐母亲坐在纺车前,想了想,就回答说,士宁被赶走了,玄佐女婿翟佐本被诛杀了,如果硬要说栋梁的话,玄佐还有个外甥,现在正戍守宋州地界,他名字叫韩弘。 听到这里,俱文珍大喜,在赠送给玄佐母亲财货后,便来到军衙,对李万荣说,玄佐外甥韩弘文武双全,可以他为新的都知兵马使,这样便能借玄佐的旧恩,收服宣武镇军心。 李万荣和其子李乃,心中不由得一句骂,谁不晓得这是监军使俱文珍的制衡之计?但而今宣武镇的情况也不由得他专断跋扈,只能答应了俱的要求。 不久,韩弘由原本的检校大理评事,被朝廷加官为御史中丞,坐着火箭窜上来,便领数百部下自宋州开拔,入汴州城,为宣武军新的都知兵马使。 同时宣武军自己经营的汴州转运巡院被正式撤废,该院也被朝廷的盐铁转运司接掌。 非但是汴州一地,高岳的中书门下省发出的堂案明确规定:废除漕运线上所有地方设的埭塘、巡院,恢复刘晏时代江淮到汴宋间的十三巡院系统,即扬州(扬子)、汴州、陈许、庐寿、白沙、淮西、桥、宋州、汝南、浙西、兖郓、郑滑、泗州,这十三处巡院都设知院官,从御史队伍里紧急选调一批有才干的前去担当,且高岳还规定,这十三处巡院的主要职责便是掌舟楫转输、食盐集散、货之轻重(物价),还有每隔一月,还须将各州县雨雪丰歉的情况形成材料,上报给户部度支司,让朝廷能掌握地方上的灾害情况;此外,巡院还有两个极为重要的职掌,一个是“捕拿奸盗”,这里的奸盗便是私盐贩子、山棚、**三类集团(当然这三者也有重叠),另外一个就是“禁盗灌溉”,漕运主干线即汴水,虽经多次疏浚,可河床依旧很浅,所谓江船不入汴就是这个道理,而沿河百姓或土豪,还喜欢偷偷凿开斗门,放水浇灌种植的谷子和蔬菜,这样很容易让河水枯竭,船只搁浅。 此堂案再出,原本差纲法管辖下的各道各州,纷纷通过京师进奏院上状给高岳诉苦,称那么先前我们用大精力所造的进奉船,不是白费了吗?还请中郎体恤,适当花点钱把这些船给买下来,反正盐铁司和各巡院马上也需要船,对不对。 “这件事让张滂去办理,所费的钱,从他来年的盐、茶、酒三项赋税当中扣除。”高岳非常精明,他想要把地方的船给盘下来,但却害怕经手的官员会借此牟利,就直接将其承包给判盐铁的张滂,所费钱财从你的“业绩”里扣除,不怕你乘机贪污。 张滂有点不开心,但他更害怕,之前他曾和窦参沆瀣一气过的,害怕被当做“遗毒”给肃清了,且朝野都流传高岳确实想要废了他,改由王绍来接替盐铁转运司的位子,于是张滂最终只能上状给中书省,哀求高岳说:朝廷每年规定东南的盐利定额要达到六百万贯,卑下为了凑足,已是殚精竭虑,现在如再要买船,真的是难上加难,请允许我辞去判盐铁的职务,给我一闲散州郡为刺史处置算了。 先前高岳刚当中书侍郎时,张滂就请求过朝廷,适当降低盐利的定额,那时候皇帝曾征询过高岳,高岳却说宰相是论道决策之官,不是打理盐务的政务官,一口回绝,不置可否。 现在高岳却很爽直,他飞了堂牒给户部厅内的张滂,温言说:现在朝廷的盐税,倚靠西北、河东、三川、夔府绰绰有余,江淮东南以后也不用那么重盐利,我已和圣主商量过了,往年六百万贯的定额,起码有一半都是杂七杂八不值钱的“轻货”来滥竽充数的,现在听你的提议,直接砍一半,你张滂来年只需上交三百万贯的盐利就行,但须五分之三为现钱,五分之二为中上等的绢布,不要什么轻货。 得到此堂牒的张滂,顿时感激涕零,不由得大赞高岳,“煌煌乎真有庙堂风范!” 14.淮西镇血赚 然后张滂便全心全意,投入到回购各道进奉船的事务里去。x23us.com 既然差纲法废除,淮南道、河南道的十三处巡院,外加河阴到长安的七处巡院已重归朝廷执掌,那么高岳便再出堂牒,称此后漕运沿途的方镇州县,不得再摊派纤船的差役给贫苦百姓,原本的“纤户”或由本县配给田地,或由朝廷巡院和雇,只要为朝廷撑船、拉船、搬运都有钱可拿。 但是阻碍很快便浮现。 或者说,这种阻碍本就是高岳预料中的。 十三处巡院,其实并非全是沿漕运线展开的,它并不是个线状的配置,而是个网状的配置,不少巡院是安置在漕运辐射的交通枢纽上的。 其中汝南巡院,便位于淮西镇的军府所在地,现在归吴少诚所割据。 而兖郓巡院,也位于淄青平卢军的地盘内。 巡院本身,就有缉拿私盐的职责在内,而淮西和淄青这两个方镇,一直都有频繁的私盐和马贸易:淄青平卢军凭借昔日驻屯地在辽东营州(今辽宁辽阳)的关系,从渤海那里买战马,本土又大量产盐,所富余的又从水陆小路,转手卖给淮西吴少诚。 而吴少诚把马放在方镇南面的云梦泽里牧养蕃息,至于盐小部分留下来养马(淮西本身不出产盐),大部分则向西面的鄂岳、荆南等地贩运,这是淮西镇为数不多的“正当生意”,吴少诚还让申光蔡的劫**们沿路精心护送,务必要保证淮西运盐船的周全,每年可得利二十万贯,算是少诚的心尖尖钱。 现在朝廷居然要在汝南和兖郓设置巡院,这不是堵着我俩家门口拍脸吗? 届时原淄青平卢节度使、检校司徒李纳已病死了,皇帝还辍朝为之发丧,并让李纳的儿子李师古继承了旌节。 于是李师古和吴少诚一起派遣奏事官入朝,向皇帝“抗陈”,要求不立巡院。 客省馆舍里,皇帝派来的宣徽使第五守义和掌扇使孟光诚,便故意询问二位节度使的奏事官,为什么抗议设巡院的事啊,“这巡院一设,捕拿的全是劫夺江面、呼啸山林的贼人,对两镇只有好处。” 李师古派来的奏事官令狐造,说得委婉点:“我家节下每年奉天子助军钱足有三十万贯,天子不问所出,君臣间没有猜忌,岂不美哉?若设巡院,只会给淄青十多州的百姓带来烦扰而已,到时节下再收助军钱就困难了。” 这令狐造说得大体没错,淄青自李正己、李纳父子割据以来,对内一向轻徭薄赋,人心颇齐,现在李师古继任,也答应每年固定给皇帝三十万贯的助军钱入大盈琼林中,所以希望朝廷不要再想在平卢军地盘收两税、设巡院的事了。 第五守义和孟光诚颔首,说这件事我们会好好转告大家的,然后他俩将目光转向淮西奏事官杨元卿,问淮西为何不答应设巡院呢? 杨元卿的回答就耿直多了:“申光蔡豫仙五州的山棚、**虽凶狠,但我淮宁军子弟多是从他们那里征募来的,若朝廷在蔡州城设巡院缉拿,岂不是伤了节下和他们间的和气?” 如此厚颜无耻的答复,让两位中官都目瞪口呆,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反应好后,两位中官便前往金銮殿,询问皇帝的处置意见。 “什么淮西节度使,简直就是匪,就是贼!”皇帝怒不可遏,不过他事前也和高岳商量,就是以此为由头,卖个好给淮西、淄青,让它们只满足于不在本镇设巡院,而不对漕运本身有过多想法。 于是第五守义和孟光诚把皇帝意见带回到客省: 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的忠心,朕岂不知,便不在兖郓设巡院(以后每年三十万贯记得按时送来); 淮宁军节度使吴少诚的为难处,朕也体察,然则...... “大家的意思,只要蔡州每年给朝廷十万贯助军钱,这事就算了。”第五守义、孟光诚悄然对杨元卿提醒。 可杨元卿却说:我家节帅吴少诚,从来不曾在申光蔡三州设常赋账簿。 “那你们军府花销哪来啊?”第五守义和孟光诚哭笑不得。 “军府需要的话,临时和各军将商议,再分摊征收。”杨元卿回答,所以十万贯的助军钱,要是淮西军将们不答应,吴少诚吴少阳兄弟也无可奈何。 毕竟淮西军将全是当地土豪出身,也是强有力的民意代表,吴氏兄弟的位子完全是建立在他们拥护的基础上的。 这样,两位中官只能又往金銮殿走一趟,征询皇帝的意见。 “沐猴而冠。”皇帝也惊讶于淮西镇的运营模式,简直就是群山猴子在掌旌弄印,到底是兵为匪,还是匪为兵? 最终朝廷和淮西达成妥协:吴少诚每年献陈许的神策忠武军节度使曲环三百匹战马,充助军钱。 等到令狐造和杨元卿各自归镇后,李师古且不必说,那蔡州城的吴少诚招来心腹谋士李元平,两人于偏厅中,是喜形于色,手舞足蹈,李元平给吴算了笔帐:“三百匹马而已,自淄青那里买,不过四十贯一匹,合计才一万二千贯钱。” 而吴少诚算盘打得更精:“且慢,那淄青的马可都是北地的良马。以我的看法,不如用我淮西蕃息出来的充数,一匹的本钱才二十贯,如此又能减省一半。” 两个人果然更开心了。 皇帝原本向我们要十万贯助军钱,现在被我们玩弄的,实际只给六千贯而已,皇帝可能不亏,但我们却是血赚! 欢欣鼓舞后,李元平还是嗅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他正色对吴少诚说:“节下,现在岂是洋洋自得的时刻?” 吴少诚果然不笑,饮下杯酒后,“也对,朝廷而今以高岳为中书侍郎,在大破党项、西蕃后,怕是要锐意削平我等。光是不在我这里设巡院,何喜之有呢?怕是朝廷随即要蓄积江淮东南的财赋,用于对付我等的军费了......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建言,趁朝廷主力在西时发难。” “节下.....都是淄青、魏博等苟且所致。”李元平非常感动,认为吴少诚和当初李希烈一样,都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过当朝廷的动作愈发明显后,大家还是会紧紧抱团的,我这里有个方策,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15.湘灵掴侍郎 吴少诚示意李元平但说无妨。 “结好淄青平卢,笼络汴宋宣武,待时机成熟,奇袭陈许、宛叶,直驱东都,同时还是得截断朝廷漕运!”李元平一手举烛,一手指着地图比划说。 “可朝廷如今亦知我会若此,在申光蔡四面都安置重镇大兵环伺,往东都方向为陈许、陕虢、金商三个神策军镇;往西则是山南东道,西南则为鄂岳、荆南封锁江路;往东又为淮南这个大镇。”吴少诚忧心忡忡。 “故而届时得我淮西和汴宋、魏博、淄青一起发难,淮南、徐濠泗、镇海交给淄青的李师古应付;朝廷的河阳、河东、河中交给魏博田绪应付;我淮西与汴宋合精兵,只要攻下东都,切断漕运即可,不由得朝廷不妥协。至于山南东道、鄂岳、荆南的官军,想要攻我,须得过大江和云梦泽,到时**和山棚就能死死牵制住他们。节下,除非朝廷对我们永无下手之日,若有,必须得当机立断。” 吴少诚手指摩挲着酒盅,眼睛染着血丝,瞪着地图,良久重重点头,表示听从李元平的计划,“宣武军节度使李万荣,对朝廷忽然拔擢刘玄佐甥韩弘为兵马使甚为不满;至于李师古那边,也对朝廷多有戒备,田绪也因先前州元谊被处斩而深怀恨意。所以大家一起对抗朝廷,有共事的基础。” 这时李元平的小豆眼凶光暴起,建议说:“真到了那日,若正面和官军对战没有优势,那么便要行奇招!” “你意思是,像当初杀韩晋公那般......” “没错,这次的目标依旧是天子,若杀天子有困难,便杀高岳,震骇长安城,迫使大臣人人自危,官军大乱,再逼迫朝廷就范,就非常容易了。”李元平劈手,果决地用尖利嗓音喊道。 晃动的烛光前,吴少诚摸着胡须,低沉阴森地说:“也好,大不了鱼死网破。” 结束密商后,骑马返回宅第的李元平,走到了正寝处,看见他那个重金买来的歌姬,当然现在已是自己侍妾的湘灵,正在揽镜自照,梳妆打扮。 现在李元平发达了,谁都晓得他是节度使的头号谋主,每年得到俸禄赏赐不下三万贯,所以湘灵不但先前得到命妇的告身,生活也是养尊处优,每日便是从早到晚用名贵的首饰、脂粉将自己打扮得如瑶池仙子般,只顾美美地照镜子,日复一日。 立在门前的李元平,望着湘灵的侧影,觉得像,太像她了,然而湘灵永远只是个娼妓出身,空有她的影子,但却没有她的灵魂。 光是外形像,有什么用! 念及此,李元平泪水不由得流下来,这些年他暗中不断地打探真正的湘水女神下落,最终居然得知她嫁人,但身为兴元牙将的夫君很快又覆船落水而死,于是她便留在汉中,在田庄里当了名优婆夷。 “她为什么会嫁人? 她为何会嫁给一个武夫? 她那么美,为何会甘心守寡,在家中信佛?” 这三个问号始终萦绕在李元平心间,挥之不去,可李元平隐隐觉得,崔云和之所以会如此,或许是遭了她姊夫,手握朝廷大权的高岳逼迫。 图谋杀死高岳,对他而言,未必没有私怨在内。 特别是得知崔云和丧夫后,李元平依旧屡屡给她写信,并说我现在已为朝廷检校侍郎,同时还是淮西行军司马,你若不弃,正妻的位置一直为你所备。 可这些信全都石沉大海,云和从来都没回复过半个字半张纸。 对此李元平是万分苦痛煎熬。 大概是她太执着于和死去夫君的感情,不愿意走出过去的阴影吧? “平卿,你回来啦?”看到自己归宅,湘灵很热情地起身迎接。 可李元平看着湘灵,这妆容太浓太艳,哪里有云和的神韵在里面? 真正的云和,真正的云和,他永远都记得,是坐在水波荡漾的亭子中,隔着垂帘也能看到她如雪肌肤那葳蕤的光芒,清雅里透着股娇媚,摇动着纨扇,阵阵传来她身内那摄人心魄的芳香,虽不施粉黛,也有那种超凡脱俗的美! 于是李元平没有听到湘灵似的,径直走到靠在墙壁的柜子,将个小小的檀木匣子给打开,郑重取出里面的玉环,“这玉,好像从两年前,就黯淡了光彩似的......”李元平颓然地自语道。 旁边的湘灵噗嗤声,忍不住嘲笑起来,“这小环,怎么看也像是给小子或小狸奴用的。” 这话,她想对李元平说很久了。 可李元平脸色涨红,眼睛里满是仇恨地瞪着她,吓得湘灵往后退了两步。 接着李元平便重重叹口气,将玉环收好,开始坐到书案前,提笔给兴元府方向写信。 这信,每次他都先让仆人送到淮西外,再经商洛道,转到汉中那边去。 几乎每隔旬日,他都要写一封。 也不问云和到底收到没,看到没,李元平始终坚持着。 看到李元平落寞的背影,湘灵心中反倒涌起了愤恨和怒火,上前一手打翻了书案上的墨丸。 “大胆,你!”李元平勃然。 可转眼,笔也被湘灵劈手夺下,落在地板上,被她的木屐几下踏得粉碎,“这几年来,你是魔怔了?天天给个丧夫的优婆夷写这些文字,她不是我,我湘灵也不是她!”湘灵越骂越激动,泪水也淌下来。 “啊!”岂有此理,李元平尖叫起来,像只炸毛的小鸡,张牙舞爪,就要掌掴湘灵。 可湘灵先甩来一巴掌,把李元平打得原地旋了两圈,跌倒在书案上,这下碎笔、墨丸乱洒满地。 “以后再敢写,必杀汝!”湘灵不愧是湖南潭州出身的女儿,怒目圆睁,戟指李元平训斥道。 李元平捂着被打肿的脸,又悲哀,又害怕,然后眼泪也涌出来,没能压抑住积压的情绪,抱着湘灵的腿大哭起来,“若非真心爱慕,谁又甘愿做......呜呜呜......” 数日后,平卢军军府所在的郓州城,披着衰麻的李师古,拆开了来自淮西的密信,读完后脸上也浮起了笑,“来人,传本道的密令,去东都伊阙和陆浑的田庄处,叫訾家珍、门察两位细密安排,要是朝廷真的敢起削平方镇的想法,就让那边先动手。” 16.少可敦鸩夫 就在李师古的密使刚刚策马上路时,长安大明宫金銮殿,高岳果然正和皇帝,及诸位翰林学士、枢密使密画铲平淮西事。m.x23us.com 今天的议题便是,若魏博、淄青介入进来,该如何对付。 高岳的建议是,挑唆成德王武俊,与田绪、李师古先斗。 具体来说,就是利用三汊城这个地方为诱饵,让王武俊这头老狐狸去撕咬李师古。 原来,朝廷昔日在河朔战争里,也曾对淄青平卢军用兵,那时李纳的叔父李洧听取白居易父亲白季庚的劝告,献徐州反正朝廷;而北面,另外位平卢军大将李长卿,则献德州、棣州反正朝廷。 (注:棣州,即如今山东省北部的滨州市,和河北南面交界,临海。) 其后,德州、棣州最终被朝廷划给了王武俊。 然而棣州是黄河入海的地方,彼处有座叫蛤,蛤,蛤朵的大盐池,年产盐数十万石,所获极其丰厚,李纳不甘心丢弃,所以虽把德、棣两州给了王武俊,但依旧筑造一座军城来守卫蛤朵池,这城便是三汊城。 同时三汊城临靠魏博镇,还是李纳和田绪互相交通勾连的据点所在。 对王武俊来说,三汊城则是他的眼中钉,只要能拔除这里,蛤朵池的盐利便能归他所有。 “让王士平知会成德镇的进奏院,若朝廷对关东用兵,棣州三汊城和蛤朵池,任凭他去取。”皇帝答应高岳的策划。 只要成德军出马,那么李师古、田绪便能被牵制住,朝廷官军即能专力削平淮西。 “高郎,这段时间你专力发堂牒,催促镇海军的韩洄,和鄂岳观察团练使李兼,大力制造战船,未来平定淮西必有用途。”皇帝不亏是微操的高手,这点细节他也考虑到了。 高岳表示马上便遵照执行,然后他顿了顿,就对皇帝说:“昔日李兼因进奉陛下银瓶事,被窦参抓住把柄生事陷害,导致鄂岳判官杨凭和支度官柳镇殃及池鱼,被贬去岭南,此两人素有才干,请陛下将其量移起复。” 皇帝这时却一脸不太情愿的模样。 高岳知道这皇帝素来心胸不广,只要被他贬谪过的,连量移都很难,别说官复原职了,不过高岳这时很坚决地请求皇帝说:“如未来对淮西开战,鄂岳为最紧要的兵运处,请陛下将团练使升为鄂岳沔蕲节度使,并专门设一军镇守。所以才需要杨凭、柳镇这样的人才重新回归,发挥光热。此两人原本可能会死在瘴疠里,现在能得此重用,也必将誓死回报陛下的恩德。” 皇帝考虑下,答应高岳,“于鄂岳设武昌军,以李兼为节度使,同时召杨凭和柳镇回鄂州来。” 商量妥当后,高岳便满意地退去金銮殿西堂,勾当裁判各种文案去了。 不久,大盈库使霍忠唐匆匆赶来,告诉皇帝说:“大家,先前派去米脂的中官回报来啦。” 皇帝一想起这事,然后用种害怕的眼光望望西堂,才低声问霍忠唐说,到底如何了? 霍忠唐就说,尚书左丞赵憬已和去的人谈妥,不再发密诏调集天德、天兵和振武军骑兵前去劫德阳公主,而是等陛下派册封泮官特勤的使节到朔方地,然后再提议回鹘,专设一处拂庐供主居住,而主也不用再嫁给泮官特勤了。 “好,如此最好。”皇帝不由得欣慰地抹了额头上的汗,心想总算赶得上,没让事态爆炸。 要是这事情砸了,不但回鹘那边棘手,这边高岳肯定要指责他。 心中放下事的皇帝,在吃晚餐时不由得多喝一份菜蔬汤羹,然后就坦然地去和宋家三位女学士一起,描画设计新的大唐军服征衣去了。 但皇帝始料未及,且控制不住的是,回鹘的事态还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漠北,乌德山(于都斤山)下,缓缓而过的昆河(鄂尔浑河)边,回鹘的王庭便在此。 原本回鹘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住的全是穹庐帐篷,不过自从在安史之乱后,帮助唐王朝平定叛军,得到大批唐朝馈赠的金钱和布帛,再加上胡商的经营,很快王庭便出现不少定居的城池,其中尤其以可汗所居住的王庭城,和其妻子所居住的可敦城规模最大,装饰也最为华丽,可谓“瑶祠云构,甲第棋布”。 现在的德阳公主就居住在可敦城中,周围三里,都有高高的城墙卫护。 自从武义可汗死后,德阳公主忽然又觉得自己那“智慧端正长寿孝顺可敦”的身份又丧失,在这片大漠草原上,她成了个外来者,惴惴不安地在城中,不晓得自己马上会面临什么样的暴风骤雨。 因为对面的王庭城里,似乎整日都有勾心斗角,你死我活。 不安的消息,隐隐约约传入德阳公主的耳中,什么兄弟阋墙,什么黠戛斯、葛逻禄的外侵,像团团的迷雾般,混沌又可怕。 坐在锦绣的席上,德阳公主只能轻轻拨动数下琵琶弦,弹奏一曲《凤归云》,聊以舒缓不安的心境。 唉,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为国谋。 哀婉铿锵的琵琶声传入到夜空中,此刻王庭城的金宫内,刚刚准备接受唐朝“忠贞可汗”封号的泮官特勤,也即是多逻斯,脸色发青,口吐黑血,手中喝了一半的马酪酒,洒了一地。 他挣扎着抬起眼,宫殿门外,人影和火光窜动,喊杀声和马蹄声四起。 他回头,自己的少可敦,叶公主立在自己面前,脸色如冰霜般。 叶公主,乃是仆固怀恩的外孙女,其母亲崇徽公主为唐代宗的养女,后嫁给牟羽可汗。 而牟羽可汗,正是死在多逻斯父亲武义可汗的手中。 叶公主和多逻斯的婚姻,并未真正消弭这血仇。 “你的弟弟毗伽就在门外,我是和他串谋的。”这时叶公主告诉了多逻斯真相。 这一日,她已经暗中谋划了很久。 直到多逻斯放松警惕,饮下她所给的那杯有毒的马酪酒。 “你这样做,回鹘会灭亡的......”多逻斯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说到。 “什么回鹘,什么大唐?用女人的牺牲换来的和平、社稷,这样恶劣无耻的国家,那还是让它统统灭亡了好。”叶公主冷冷地回答,彩缯缠头上缀着的宝珠,随着她的语速,摇来晃去。 17.彩凤翼图南 这时多逻斯挣扎着,对叶公主伸出手来,“其实......我已向大唐请求册封你为正可敦,父亲的智慧端正长寿孝顺可敦,我怎么会逆伦取之......你现在于酒中下毒,那么我们家族的仇怨便无法解开,杀了我,左右杀的大相都会觊觎可汗的宝座,阿叶你也不会善终的......所以对外你只说是我弟毗伽谋权篡位就好,善自保重......” 说着说着,“泮官特勤”多逻斯的气息越来越艰难,最后他变为一具尸体,躺在宫殿的毯子上,动也不动。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叶公主怔怔看着夫君的尸身,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不由得捂着脸跪下,号啕大哭起来。 德阳公主居住的可敦城下,数百名骑兵举起火把,领头的正是药罗葛灵,他对着城头大呼:“泮官特勤为其弟谋反所弑,我来此要护智慧端正长寿孝顺可敦南行避难,请开门!” 原来药罗葛灵昔日就曾和唐家达成密约,如果政局有变,他必须得担负起保护德阳的职责来,唐家是绝不会亏待他的。 可敦的宫殿内外,到处都是缠绕着羊腿骨头饰的回鹘婢女在尖叫着跑动,到处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伴同嫁来大漠的数名媵妾搀扶着犹自绰着琵琶的德阳,慌张地走出殿门。 药罗葛灵等簇拥着辆毡车来,急忙喊到:“请主速速登车,往南而行。” “这是要将我送回大唐吗?” 药罗葛灵点头说是,不管如何,我们也只能往唐土走! 很快,可敦城火光四起,药罗葛灵护送着德阳公主,沿着回鹘通唐天德军的大道,领三百余骑,疾速驰行。 回鹘向来擅长造车,德阳公主所坐的毡篷大车即是其代表作,此车可避风雨,其下车轮极其高大,在草原大漠上用马匹牵拉,可日行数百里,畅通无阻。 车外,飞蓬被酷烈的风裹挟着,一团团掠过去。 天色阴沉,云层厚积,似乎马上也要下大雪。 而攻占可敦城的毗伽,发觉德阳公主和药罗葛灵先一步脱逃,大为慌张:若是他们走到唐土,将我弑杀兄长的罪行给披露出去,那我可就成了众矢之的。 于是毗伽赶紧点起千余骑兵,跟在其后穷追不舍。 昼夜,在永不停止的车轮下,骤然交替着。 药罗葛灵知道后面有追兵,故而根本不敢让部众休息,并且激励大伙说,只要能把可敦安然送到唐家的军城去,每个人都会有大批的犒赏。 而德阳公主则呆在车中,紧张地抿着嘴巴,连大小解都是在车篷下进行的,媵妾用盛水的皮囊接着,满了就直接扔出去...... 在距离天德军西受降城二百里外的牛头山,一座废弃的烽堠卧在其上,山谷那边喊声和马蹄声大作,烟尘中一股两三百人的骑兵队伍,自东而西,出现在药罗葛灵的前面。 药罗葛灵大喜:从这个方向而来的,不是天德军,便是天德军的城傍。 那群骑兵,大部分头戴毡帽,少部分如室韦人般露着光头拖着小辫,有的背着长矛,有的背着弓箭,在望见药罗葛灵的马车队伍时,便很警觉地从原本的小跑,变为了疾驰,并且把队伍的两翼伸展开来,往马车处赶来。 “什么人!”药罗葛灵派出的前哨,十多名骑兵迎上,先用回鹘话,而后用汉话和室韦土话喊问。 对面为首的两人,披着铠甲,脖子上围着的狗毛迎风飘动,用汉话喊到:“车内有何人?” 药罗葛灵的骑兵还以为是天德军城傍,就回答说:“车中是智慧端正长寿孝顺可敦,也即是唐天子之女,德阳公主。” 结果那两人哈哈大笑:“可敦不该在回鹘牙帐处的吗?乘车至此,怕是在逃避回鹘内乱你们没找错人,我乃唐天德军节度使韩游瑰是也,马上就由我将可敦送回牙帐去,如此新回鹘可汗当封我为大相!” 一听到韩游瑰的名字,药罗葛灵以下无不大惊。 没错,韩游瑰确实曾是天德军节度使,不过因阿附窦参而获罪,另外位振武军节度使李景略被诛杀,他快一步,和儿子韩钦绪遁入沙漠里,和群杂胡、党羌、室韦人混在一起,成为马匪的首领。 现在这马匪要劫夺德阳公主,去送给回鹘邀功。 “直接冲过去,护送公主冲过去!”这时药罗葛灵拔出锋利的佩刀来,咬牙切齿,“只要能到天德军城,每人先赏布帛绢布五段!”听到此话,其麾下的骑兵无不大呼起来,各个拔刀引弓,死死簇拥在德阳公主的毡车四面,组成个锥形的队列,向韩游瑰、韩钦绪父子的马匪队伍对冲而来。 “射箭别射中了公主的毡篷,该死,看着点。” 韩游瑰、韩钦绪和两三百马匪,在马上也拉弓飞射。 箭矢你来我往,好不凶险。 几支箭还射中了德阳公主头顶上的毡篷,箭镞带着锐利的撕扯声,透裂篷子,出现在公主和媵妾们的眼前,众人惊慌不已。 此刻一名侍婢,扶住公主的胳膊,说到主勿忧,此时不能惊叫摇动士气,更应出面,许诺将车中所有财货珍宝尽赐药罗葛灵及其部众,如此才能杀出血路。 德阳瞪大眼眶,看着对方,问你是何人? 那侍婢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虽有点沧桑,可面容还能看出十分清丽,她说枉屈公主过问,我是罪臣的侍妾,先没入掖庭,后侍奉公主来嫁回鹘,愿用性命保主的周全。 于是德阳鼓起勇气,在箭矢纷飞的毡车上拉开帷幄,对四面的骑兵们喊到:“只要能送我至天德军城,我当面奏天子,诸位皆封官进爵。” 公主的鼓舞是决定性的,护卫队伍瞬间士气大涨,把韩游瑰父子的马匪打得四散奔逃,只能往大漠里去,继续为非作歹去了。 天德军所在的西受降城,节度使徐抱晖此时正指挥士卒和当地百姓,修复被黄河水浸泡侵毁了足足一个夏季的南城墙,当得到斥候消息时,徐抱晖将擦汗的抹额给甩下来,都不敢相信,“什么,德阳公主归唐......” 等到他急急登上城堞处时,德阳公主的毡车人马,已立在城北门下了。 “请主恕罪,抱晖须见主之尊容,而后方能开门。”徐抱晖抱拳喊到。 当德阳公主走下毡车时,整个西受降城的天德将士皆山呼万岁,纷纷拜倒,而后转开城门,迎公主入内。 18.高岳排闼入 徐抱晖心想,我和李唐天子家太有缘分了。顶 点 x 23 u s 先前李怀光长武军变时,我迎到了当时的昭德皇后和诸位公主,现在我又专门迎到远嫁回鹘的德阳公主...... 不敢怠慢的徐抱晖,一面安顿下公主,一面火速派遣一队骑兵,往宥州的榆多勒城报讯。 随后果然有大批回鹘骑兵,出现在天德军城北面山谷间,他们派出代表来和徐抱晖交涉,说药罗葛灵谋逆,企图杀害泮官特勤事败,便挟持可敦南逃,请节帅把他俩交还来。 “如能见到泮官特勤面,我自当交还。”徐抱晖回答说。 结果那几名代表无法应答。 徐抱晖便厉声反问,我唐册封泮官特勤为可汗的使节正在路上,你们把泮官特勤如何了?若我唐使节见不到他,必将诛罚你等。 那几名代表大为惊慌,便叩首求饶,说泮官特勤实则已死。 徐抱晖大怒,除去留下一人对质作证外,其他的全都砍下脑袋,悬挂在西受降城门楼上,那群回鹘骑兵见事已败露,无不丧胆,纷纷往北逃散。 于是徐抱晖又紧急加派一队骑兵去榆多勒,告诉回鹘有弑杀可汗的大变故。 自此整个朔方地是一日三惊。 此刻已抵达银州鱼河堡的尚书左丞赵憬,听到这一系列的消息,心思立刻狂躁地动起来: “之前我于米脂城,陛下派遣中官来对我说,不必将德阳公主迎回,只要保证册封能到回鹘牙帐,那泮官特勤安然受封为新可汗就行。 这绝对是中书侍郎高岳对陛下的建议,他唯恐怕我功成,可为宰相,坏了他的大权。 如今回鹘大乱,正是我摆脱高岳束缚,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反正中官给我的旨意,就是以我赵憬为册封使的,而德阳公主又已在天德城,我何不效仿班定远、王玄策,拥立回鹘可汗,并迎公主回宫,且让朔方边军大有征讨功勋?” 唯唯诺诺的话,就算当上宰执,也不过是高岳的伴食罢了,我心不甘! 鱼河堡的天兵军军府中,赵憬神色严肃地找到节度使韩谭,对他说:“回鹘泮官特勤被弑,德阳公主出逃至我天德军,逆贼迫近而来我本为册封宣慰使,先受陛下加急密诏,迎公主,安回鹘。” 韩谭尚且有点犹豫,可赵憬很快便说,即刻出两千步骑,赶赴丰州西受降城,我再遣送人手,去知会灵武朔方军和振武军,督各路兵马,进讨回鹘牙帐。 一时间韩谭也搞不清楚真实状况,不过德阳公主现在确实在西受降城呆着,所以他最终还是相信了赵憬的话语。 旬日后,大明宫政事堂内,高岳和其他三位宰相面色大为震动: 泮官特勤的死,和德阳公主的逃归,尚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赵憬说持有密诏,发军讨伐回鹘。而今天兵军韩谭发两千步骑,已至天德军徐抱晖处,合兵马六千出狼山口;灵武朔方军康日知发步骑五千,渡大河出贺兰山;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发步骑四千,经白道,沿诺真水出碛口朔方四镇军,尽出各自军府所藏钱帛犒赏士卒,携二十日的口粮,直驱会讨回鹘王庭城。” 贾耽和杜黄裳急忙看地图上的路径,而陆贽则眉头紧锁,高岳则愤愤地说了句:“荒唐!” 随后高岳气得在政事堂内来回走了数步,指着地图说:“一下子出动近两万精锐,是谁许可他赵退翁如此做的?有各镇监军印吗?” “逸崧,现在监军印也就是汴宋宣武军设置,其他各镇尚未完全推行开来。”陆贽提醒道。 “也没有任何说法送到我们政事堂来!擅兴军伍,即便胜了,也罪无可赦。”高岳拂袖说,“现在朝廷专注处,在关东,在淮西,镇海军和武昌军已开始大举造舟船,各镇人事和兵马也在调遣,只等来年江淮东南赋税米粮齐集后,便可行事,为此我们筹划这么长时间,耗费这么多心血。可他赵退翁倒好,无端牵动整个北地的方镇,跑那么远,去打回鹘的牙帐,明明可以通过一纸册封解决好的,非得大动干戈,旷日持久。” “逸崧......”三位宰相都劝他稍微停歇下怒火。 可高岳的幞头却压不住,火和汗水,夹着根根耸立的胡须头发,在大冬天都禁不了,他怒不可遏:“输了,一两万边地将士的性命和血,全都要覆没在大漠中,整个北地的守御就会横溃;赢了,朝廷为收拾局面,赏赐立功将士,没有三五百万贯钱帛根本解决不了。我用什么给镇海军、武昌军造船,我又拿什么去给马上要汇聚中原的各路兵马当资装费,当赏设钱?” 同时,金銮殿的东堂处,本来灵虚公主、义阳公主携王承岳,入宫来省亲,探望父亲,可一来却看到皇帝脸色发白,说什么移驾,速速移驾去浴室殿,宋家三位女学士和群中官慌乱个不休。 “爷,如此何为?”两位公主急忙问到。 皇帝嗫喏着,最后坦白句:“北地事发了,北地事发了......” 还没等灵虚问北地有什么事,那边中官匆匆跑来,说:“高堂老和其他执政,开子,请求大家延英召对。” “今日有雨,不便召对。”皇帝指着明晃晃的日头,说到。 几名把守门阁的中官干笑起来,明显副大家你别让老奴们难做的表情。 当灵虚知道原委后,便柳眉竖起,“爷,何必惧怕高三?他若要召对,就让他来金銮殿召对,德阳本来九死一生才逃归那天德军城,赵左丞发兵去迎接护送,他高三凭什么发作?” “你不晓得,要是叫他入金銮殿,朕怕他认为朕用权势压他,想必他怨恨,就不敢来了。” 可皇帝话还没掉地满一刻,高岳就独自一人,叫两名中官引着,昂然排闼进金銮殿而来。 皇帝赶紧坐在东堂床几上,让公主们都坐在其后的锦帐中。 灵虚望到,阿父的毛发都淅出冷汗来了。 “陛下,赵憬之事,可确有密诏?”告礼后,高岳便发声质询。 皇帝支支吾吾,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臣岳在金銮殿,和陛下谈及回鹘事,本已有定论,陛下为何又密令赵憬如此做,如是置臣于何地?” “本确是行高郎的心意,然则,奈何德阳她......”皇帝解释说。 “此陛下家事,无须对臣说。”高岳只要求皇帝坦白,给没给赵憬密诏。 这下灵虚恼了,当即就从锦帐里走出来。 19.希冀镇淮南 这下轮到高岳微微吃惊。 金銮殿东堂中,高岳立在门内三尺处,皇帝坐在对面的绳床上,灵虚则走来,站在床侧,逼视着高岳。 更远锦帐处,义阳苦笑着望过来,怀里揽着一脸茫然的王承岳。 高岳看到灵虚,心中真的有些发怵和愧疚,便别下脸来,不再作声。 灵虚的眼神中分明在说:“你们这世间的男子都一副模样,满心想的都是什么军国大事,动辄牺牲的,则是我们女人的青春命运。” “陛下,不想二位主来省亲,是臣岳唐突,请告罪而退。”高岳这时不想和皇帝家事有关联,便捧起笏板要走。 “高郎,朕确实发过密诏给赵左丞,不过是叫他按照高郎的想法去办,可孰料回鹘有此巨变,实出乎朕的预测了。”皇帝头脑冷静下来,便解释说。 “臣岳担心的不是征讨回鹘的事,担心的也不是德阳公主回不回国的事,臣岳担心的是,陛下如何善后的事。”高岳在心中叹口气,回了身,再度捧起笏板,对皇帝说到。 皇帝默然,不知如何答复,只能低声说,关东中原事,高郎不要懈怠,为朕勉力为之,其他方面朕自有处分。 正午时分,政事堂会食时,高岳明显心情郁郁不乐,将食箸搁下时,他脱口而出,“新年后,我便想辞去中书侍郎平章事,希望能出镇淮南,或鄂岳。” 这下贾耽、杜黄裳和陆贽更加吃惊。 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在场,高岳便坦白道:“赵憬此举,必是先前陛下与他有所承诺,他此次着急,擅兴军马,进讨回鹘,多半是奔着白麻宣下来的。”接着高岳用手拍拍榻边,叹息道,“我本不是个恋栈的人,只是怕赵憬若来,各位执政间多会有冲突(我好容易才把政事堂、金銮殿的各色关系给捋顺),贻误国家大事,不如先出镇,腾出个位置来。况且淮南而今节度使一直空缺,我去镇守,做些实际的东西,对未来应付淄青、淮西都有好处。” 陆贽这时表示不满:“逸崧你如此,朝野当然会赞许你的懿范,然则你想过没有,你要出镇,让出的不是门下侍郎,也不是尚书省仆射,而是中书侍郎,那么由谁来坐这面榻,岂不是会起更大的争端?” “那只能看圣主的心思。”高岳此言,让陆贽也语塞。 但陆贽见高岳有些心神不宁,也不方便再继续询问下去。 会食完毕,高岳在大明宫门前牵着马,便要归宅。 东苑林野处,灵虚公主让家丞程衍看住檐子,自己则走过来,迎住高岳。 “陛下的软肋,是德阳公主,我能体会。如果赵憬迎得德阳归来,陛下就没办法问罪,反倒要给赵憬擢升的待遇。与其让陛下难为,不如我......”夕阳下,光秃秃的树干拖着长长的影子,龙首渠的堤坝上,高岳立在那里,对公主说到。 “你是当中书侍郎觉得不快意了。”灵虚打断高岳。 “也许吧。”高岳觉得,他若干涉皇帝家事肯定是不对的,但问题是皇帝家事和国事混在一起,他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厘清。 “想出镇何处?” “淮南。”高岳说,因此镇马上必为紧要处。 “你能去淮南,那自然最好,不过你想过没有,爷会恼恨你弃他而去,岂一定会遂你的心思?也许根本不可你的辞状,甚至指不定你真的要触犯天颜,被贬谪去闲散偏远的州郡为使君。” 可接下来,让灵虚惊愕得很,高岳直接对她作揖,“那便请公主施以援手。” 这人,简直无耻得明明白白。 “哼,你妻妹被你弃在了兴元,现在你又要往东行,去扬州都督府......”灵虚言语里,说不尽的怨恨在内。 可转瞬间,她的肩,就被高岳的手,自后面摁住了。 当一声叹息从高岳口中传来,她的心又动摇不宁。 她最终还是逃不出这业障...... 新年开春时节,唐军北边各军传来了大捷的消息: 当徐抱晖、韩谭、张光晟和康日知的各路人马会齐后,并声称要为泮官特勤复仇时,杀害兄长的毗伽便败局已定,他原本计划是仿效父亲武义可汗曾做的,先斩后奏,让唐家承认既成事实,封自己为可汗。 但谁曾想到,半路杀出个赵憬。 回鹘国人,见唐家发兵为多逻斯报仇,便认清顺逆大势,绝大部分都不承认毗伽的身份。 无奈的毗伽从王庭,仓惶动员数千骑兵,前来应战。 结果被前锋张光晟打得大败:回鹘人一听到张光晟的名字,全都吓得腿肚子打转,哪里还有对抗的勇气? 毗伽在逃跑时,被唐军骑兵追及,枭下首级。 接着沿路无数回鹘人来投,唐军阵容愈发强大,随即长驱直入,打到了王庭。 杀害丈夫的叶公主,走投无路,将自己与多逻斯所生的幼儿送出王庭城,自己则登上高楼,放了把火,**而死。 赵憬一下子成为了回鹘的“太上可汗”,他领着唐军一路往北,直杀到了富贵城,而后召集回鹘的大相、梅录们,把多逻斯和叶公主的幼儿推上了可汗的宝座,代表唐家,册封其为奉诚可汗。 旧年而去,赵憬才引各路唐军,从回鹘牙帐处归来,随即至天德军城,护送德阳公主和药罗葛灵,向长安城出发。 赵憬是踌躇满志,让康日知的掌书记写好露布,送往大明宫告捷请功。 按理说,露布应当高岳在含元殿大朝会中,当百官的面朗读。 可高岳却推辞,皇帝只好让贾耽读。 接着高岳便呈交奏疏,希望辞去中书侍郎平章事。 “不可,朕不可!”紫宸殿中,皇帝将奏疏扔在案头,气得满脸涨红,“朕晓得他高三要辞相,明里是什么让贤,暗里他是在骂朕,朕绝不遂他的心愿。” 可紧接着,高岳又递交了份密疏,里面语气很诚恳,说自己希望的是出镇淮南,这也是为布局淮西和淄青做好密切的准备。 可谁想皇帝火气更大,直接把密疏给扣下,回都不回,然后想了想,就让翰林学士卫次公带着自己的密诏,至政事堂,单独斥责高岳。 高岳立在堂中,接受斥责。 其他宰相都不敢发声,因为谁都知道高岳和皇帝又闹将起来了。 终于,灵虚决心要入宫来,对皇帝单独谈及这件事。 20.波澜再迭起 这段时间皇帝的日子,恰如高岳所预料的,不好过。x23us.com 赵憬擅自发兵不假,但他确实曾受过皇帝密诏,于是也玩了把“薛定谔模式”,且德阳公主归唐是事实,皇帝没法子就此惩戒赵憬。 既然不能惩戒赵憬,北地对回鹘取得如此大的“战果”,皇帝也就必须要顺带承认下来,之前灵武、天德、振武、天兵四座军镇,给出战的将士发资装费,已然把各自的军资库给搬空,现在四镇又遣奏事官入朝,来求激赏钱,四镇士卒每人八贯到十贯,外加绢布两匹,为此皇帝找到杜黄裳,要国库出钱。 杜黄裳拒绝,说按照先前高中郎和陛下的约定,激赏钱理应天子内库出。 无奈下,皇帝拿出内库里的五十万贯,用于分赐四镇将士。 本来这笔钱,在高岳平定了州元谊后,好好地存在大盈琼林库中,准备支给马上对淮西的战事,而今只能提前拿出来。加上为昭德皇后营建寺庙,及宫内各种开支(比如德阳公主回来,也要钱),皇帝今年并没余钱蓄积下来。 但这还不算完,四镇出征时,营田积蓄的粮食也花光,王绍身为六城、泾原水运使,向皇帝上奏,要朝廷火速和籴批粮食,船运给河套各军镇,不然青黄不接,士卒会饿肚子的。 同时回鹘的局势实则并没稳定下来,在王庭牙帐的奉诚可汗年龄实在太小,整个国家陷于爆炸状态,本来就不服回鹘横征暴敛的各族群不是反抗,便是自立割据,而黠戛斯和葛逻禄等又在北面和西面大肆侵攻,之前驻屯在北庭的右杀大相颉干伽斯手握重兵,且有摩尼教胡商相助,态度是暧昧不明。 故而内忧外患的奉诚可汗遣送使者来大明宫,喊皇帝为“曾祖父”(武义可汗是皇帝的女婿兼儿子,而被毒杀的泮官特勤就是皇帝的孙子,现在这位是曾孙。),求曾祖父给一笔支援的经费,帮他稳固国家。 曾孙钱要的不少,开口就是七十万贯钱,外加二十万匹绢布。 这钱皇帝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要出,可先前唐军已然以宗主国的姿态,进入了回鹘牙帐王庭,现在却不好一弃了之。 皇帝就找高岳商议。 虽然先前递交了两次辞状,不过攸关国家的大事,高岳既然还身为中书侍郎,还是会和皇帝认真讨论的。 对此高岳提出的意见,是“既然德阳公主已归来,那么再纠缠回鹘的事已无必要,更无好处,不如找个借口,继续保持河套一线的守御体系,不再参与回鹘、黠戛斯、葛逻禄的争斗。” 简而言之,高岳做法便是索性先放任大漠里搞龙虎斗,在这场角逐里谁最后胜出,我唐便再抽出精力和其周旋。 现在的主要力量,需要对付的是淮西。 听完高岳方案后,皇帝原则上也表示同意。 大明宫尚书省都堂,因现在采取了宰相分押六部的措施,各部绝大部分的文吏都抱着案牍,前去政事堂对接了,所以在槐树和松柏的簇拥下,都堂显得格外寂静。 从左丞厅里走过来的赵憬,立在面门帘后。 不久,户部侍郎判度支裴延龄从走廊的拐角处出现。 两人迅捷地互相拱手行礼,开始低声密谈。 “前日延英问对,待到其他宰执退去后,圣主单独将仆留下,多谈了半个时辰。”裴延龄率先说起来。 赵憬现在暂时仍是尚书左丞,此职务要做的实务不多,基本也没法进入延英殿。 但裴延龄不同,他毕竟是掌管度支司的,不但能经常去延英殿,还能就国计方面,和皇帝亲近。 “圣主都有什么交代小裴学士的?”赵憬回问。 “圣主正在踌躇,朝廷的钱就这么多,到底用在淮西上,还是用在回鹘上。” 赵憬冷笑下,微微侧身,看着都堂外姹紫嫣红的花卉勾栏,“用兵淮西,想必是高中郎着力坚持的吧......” “赵左丞所言无错。” “不过圣主知不知道,申光蔡虽小,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是淄青的平卢军,还是魏博的天雄军,甚至是汴宋宣武军,都不可能对朝廷此举坐视不理的。要是又胶着成曾经河朔战事那样,国家社稷可就危险了。” “然也。”裴延龄对赵憬的远见表示叹服。 “这便叫骑虎难下!”赵憬摸着胡须,另外只手的食指重重往下戳了两戳。 “然也,这次赵左丞督北地兵马大胜回鹘,安稳了奉诚可汗不说,还迎回德阳公主,为圣主立下如此卓著的功勋,可至此却依旧没有白麻宣下,窃为左丞不值。”裴延龄阴恻恻地挑唆道。 “白麻是肯定要宣下的,不过仆不甘心为高岳的伴食而已。”赵憬不咸不淡地说。 “高岳正当用事,圣主对其深信不疑,可谓炙手可热气焰熏天,这伴食的身份连贾仆射和陆贽都避免不了,公又如何为之?” 赵憬笑了下,指着裴延龄问:“小裴学士莫非以为仆会在圣主前说高岳的坏话?哈哈,仆没那么傻,那是取死之道而已。不过仆观小裴学士,应也不是自甘人下的角色,此次会面,必有所教我。” 这下,裴延龄望望四周,见无人在旁,便挨近赵憬,窃窃地告诉他:“据说高岳向圣主上了辞状,要出镇淮南......” “不愿为中书侍郎,却要去镇守淮南,高岳行事,倒别有番意思深长。”赵憬挑了下眉毛,“然则高岳如真的离开长安去扬州的话,对我们倒是件好事。” “赵左丞,你我当真是所见略同!”裴延龄也心领神会。 就在灵虚公主入宫省亲前两日,皇帝单独在金銮殿召见高岳,也挑明劝说道:“朕之前宣赵憬了,想要对他授予白麻之制,可赵憬却拒绝掉了。” 对此高岳有点意外。 然后皇帝接着对他说:“既然赵憬谢绝入政事堂,朕想让他为淮南节度使,如此高郎你便可继续为中书侍郎,各位宰执班次不变,等到回鹘安宁下来,朕就与高郎专力平定淮西,何如?” 高岳认真思考会儿,便非常诚恳地对皇帝说: 其实为今之计,若陛下真的想平淮西功成,臣岳觉得还是由臣岳亲自去镇守经略淮南最好。 看高岳铁了心要走,皇帝也急眼了,“高三你何不再考量?” 1.德阳主降嫁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x23us.com 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 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生罴。 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 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澹天王旗。 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 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 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 李商隐《韩碑》,韩碑即韩愈所写的平淮西碑,在唐军雪夜下蔡州后,却穿插了宰相裴度和首席功臣李间的恩怨,以至李商隐的时代,平淮西碑被毁依旧是个争论不休的公案 ++++++++++++++++++++++++++++++++++++++++++++++++++++++ “你口口声声说,要专力对付淮西镇,不过可曾想过,淮西、淄青、魏博现在也都在盯住你,也都在随时准备对付你!”皇帝蓦地从床几处站起来,说出这么句话来。 顿时,金銮殿内外一片静寂,只有风吹拂花草的细碎声响,还游荡在两人的耳侧。 高岳耳朵轮转了下,他忽然觉得,对面皇帝的这句话说得,居然挺有道理的! 看高岳第一次被自己说得不作声,皇帝便立即补充道:“高郎岂能忘记韩惨死事,又岂能忘记妖僧广弘杀入禁内事?如果朕出制文,让你去镇守淮南扬州,那等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全天下,朕和你马上就是要削平淮西,吴少诚、吴少阳、李师古之辈,都是凶悍骄横的亡命之徒,保不齐他们会针对你做出何种行为来。” “然而臣岳若继续留在中枢,朝廷和淮西间早晚还是要决一死战的。”高岳表示,这一天没得选,早晚还是要到来。 皇帝竖起手指,对高岳说:“首先,高郎你必须安安稳稳地替朕削好方镇,不得有所闪失,那样就算削了方镇,损失也无法挽回,即日起朕会让巡城监子弟严密保护你;然后,为了获取对淮西或淄青用兵的借口,你和朕间要有所默契,且不可为外人道,就是为了反制吴少诚、李师古这类逆贼;最后,你安心,朕确实是要平定淮西的,绝不会真的有所迟疑和反覆。” 说完,皇帝竖起的手指张开,接着用手掌,轻轻拍打下高岳的左肩...... 灵虚公主省亲时,德阳和义阳两位公主也来到大明宫,皇帝开心,便在麟德殿内宴请各位,尤其当皇帝见到德阳时,更不是忍不住洒下了眼泪。 随即皇帝表示,德阳公主的所有待遇不变,每月都按照规定给予俸禄。 而护送德阳有功的药罗葛灵,则被皇帝许可恢复汉名“吕灵”,为唐尚书右仆射,于长安城内赐甲第一座,其他将士各有不等的厚赏。 “我儿岂可长期守寡,这满朝的文武俊杰,只要我儿相中,朕想尽办法也要让我儿降嫁于彼。”私人筵席中,皇帝借着酒劲,对德阳如此承诺。 这时德阳便跪拜下来,语气十分坦率但坚定: “愿嫁救命恩人,吕仆射。” 皇帝稍微愣了下,但很快就喜上眉梢,说可我唐的公主不用像普通妇人那般为亡夫服丧,等到良辰吉日,便在崇仁坊礼会院成礼。 “爷,吕仆射似乎先前有妻。”义阳提醒说。 “有妻不假,可我儿岂可为妾?让吕仆射即刻休妻便是。”皇帝摆摆手。 灵虚在旁,默不作声。 然后德阳又请求:“这次女儿能归来,还仰仗了赵左丞和北地四镇节帅军将。” “这点安心,对将士们的激赏钱已办妥。至于赵憬,朕先前曾宣召他,想要授予他白麻制文,可被他拒绝了。” 这会儿灵虚开口:“爷,有人想要让出政事堂的坐榻,出镇外地......假如那人真的能出去,女儿想那赵左丞也不会拒绝白麻宣下了吧?” 在场所有人都晓得,灵虚所指的人是谁,可皇帝却很是不悦,“什么出去不出去的,不管是在内平章事,还是在外为方岳,岂是如此儿戏的事!” “爷要是真的在乎,还想让那人为中书侍郎平章事,那就叫那人领镇,而不是出镇,便好了。”灵虚低声提出了个新颖的解决方案。 “领镇?”皇帝沉吟起来。 是的,“出镇”便是原本的宰相辞去平章事的使职,去地方为节度使; 而灵虚所说的“领镇”,则是宰相依旧是宰相,兼任领受一个乃至更多的方镇节度使头衔,组成个敕令幕府,掌管行营,就和窦参曾经在太原府的地位相同。 那么高岳以中书侍郎平章事,领镇淮南,平遏淮西、淄青,好像也确实可以...... 最终皇帝点点头,说马上延英召对,朕会考虑这件事。 最后德阳又说,从回鹘逃往天德军城的途中,有一侍婢保护女儿非常得力忠勇,此婢正是窦参的侍妾上清,窦参倾败后,上清被没入掖庭,现在也请陛下对她宽宥。 “那便授上清五品宫正的职位好了。”皇帝十分大度。 三日后,在延英殿中,皇帝当着诸位执政大臣的面,将高岳先后递交的数份辞状取出,便直接讨论高岳是否继续为相的问题。 高岳自己依然坚持,要辞去相位,出镇淮南。 听到这话,班次中的赵憬和裴延龄的神色,都有微微的变化。 陆贽则表示反对,“如高中郎离长安、镇淮南,此雄镇恰好处汴宋、申光蔡、淄青间,是明示朝廷猜阻吴少诚、李师古辈,此两人素惮高中郎,必然聒噪,如果因此导致淮西、淄青逆反,摇动天下的话,再加回鹘事态尚未平静下来,朝廷同时用兵两处,实力有未逮。” 杜黄裳也说:“州元谊叛乱刚刚平定,魏博田绪也因此深恨朝廷,淮西、淄青如蜂起,魏博十有**也会附和,臣恐草率用兵,会重蹈昔日河朔战事的覆辙。” 而恰恰在这时,裴延龄走出来,“诸公谬矣,先前朝廷之所以对河朔用兵不利,皆因朱滔、王武俊、田悦、李正己、李希烈同时叛乱所致。如今魏博田绪为圣主妹婿,王武俊又是义阳公主的阿翁,而幽州卢龙镇自朱滔亡后,始终恭顺朝廷,如朝廷专力用兵淮西,河朔岂敢和吴少诚同气连枝?淮南,乃天下雄镇,又是漕运通达的赋税重地,先前陈少游、杜亚为节度使,所作所为都不如人意,以致淮南叛乱四起,凋敝不堪,而今须得汲公这样的栋梁加以镇守经营方可。” 这时刚刚以尚书左丞同平章事的赵憬,也进言到:“淮西不比河朔,四无党援,朝廷荆南、山南东道、陈许、淮南、东都、鄂岳等方镇连兵困之,如汲公能坐断淮南,吴少诚单凭在朝廷重镇环绕下的申光蔡三州,如何能和朝廷抗衡?假若陛下不乐汲公出镇在外,也请择一敏事大臣前往淮南,并请将其理所,由扬州迁徙至寿州,以御吴少诚!” 皇帝就问,若高岳真的出镇淮南,北面回鹘又有事的话,又该如何。 裴延龄急忙说,臣刚刚点验过度支司的库藏,又预测下今年两税所得,财政应尚有富余:如陛下能答应奉诚可汗的请求,给回鹘王庭适当的支援,能让奉诚可汗对抗黠戛斯、葛逻禄,那么相信回鹘的局面即能很快稳定下来,而后便能专力对付淮西镇。 2.走狗李万荣 裴延龄急忙说,臣刚刚点验过度支司的库藏,又预测下今年两税所得,财政应尚有富余:如陛下能答应奉诚可汗的请求,给回鹘王庭适当的支援,能让奉诚可汗对抗黠戛斯、葛逻禄,那么相信回鹘的局面即能很快稳定下来,而后便能专力对付淮西镇。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陆贽再度反对:“陛下!奉诚可汗尚未成年,而今回鹘国政全在群大相、梅录的手中,人心不齐,各怀鬼胎,又有摩尼僧蠢蠢欲动,此刻若将百万贯的钱帛送给奉诚可汗,何异于将宝货交与群盗环伺下的一婴孩看管?” “那以陆九所见,又当如何?”皇帝便询问说。 陆贽便提议,不如将这百万贯拿出,分给天德军徐抱晖和振武军张光晟,使其扩建各自军城,在外筑一大罗城,将四面百姓迁入城内保护起来,并自大昌原、葭芦谷的炮铳局中,斥资各铸十门大铜炮添设,并让二节度使督促士卒尽力营田,修复烽燧。不出一年,这朔方、河套的军城,有大城,有火炮,又有人众粮秣固守,不管回鹘的局势如何变,我唐原本的三受降城体系都能保北疆安枕无忧。 眼看陆贽说得头头是道,裴延龄和赵憬无不在心中忌恨不已。 而高岳也持和陆贽类似想法:“现在我唐复通安西北庭,回鹘商路便从我唐领土分出,早已是共生共荣的态势,那么将来不问是谁掌管牙帐,我唐只要加以册封,两国依旧是父子关系。” 接着高岳还说,原本北地的军城,采用的是旧时代张仁愿、安思顺的筑城体系,适合骑兵驻屯,但并不适合新式火器,臣愿保奏一人,携图协助徐抱晖、张光晟筑修新城,以发挥炮铳之威。 “何者?”皇帝询问。 高岳答曰,兴元护国寺的主事僧,明玄法师。 “曾经奉天城的规制,也多得这位法师襄助,让法师去天德、振武筑城,朕又有何怀疑呢?”皇帝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对此,裴延龄又赶紧赔上笑脸,称高中郎和陆门郎所言极是,先前是臣只知本司事务、不见国家远略的浅薄观点,还请圣主和执政勿加怪责。 但暗中,裴延龄早已转了七八个弯,开始谋划布设新的陷阱。 “回鹘的事就这么处置,高岳辞去中书侍郎的请求,朕也准可,择日由高岳出镇淮南。”延英殿的召对,最终就是这个结果。 然而第二天,裴延龄就秘密指使人,将延英召对产生的,本应严格保密的决议,释放给了淮西、淄青。 淮西因始终割据,早就撤除了在长安城的进奏院,但暗中还是留了眼线。 不过淄青的李师古,倒一直在东都洛阳有“留后院”(职责类似于进奏院),同时他在长安城的驿站中也安插有内线。 同时,宣武镇的进奏院邸吏,最早从裴延龄、赵憬的安排中,得到高岳即将出镇淮南、要制压淮西的消息,但这个消息并不能堂而皇之地誊写在邸报上,于是几位邸吏就提笔,写在“小报”上,一份暗夹混杂于正规的邸报中,往汴州城李万荣处递送;另外一份则由依附于其的商人,秘密转交给李师古、吴少诚的内线。 这条情报,很快便顺着长安往东的驿道,过了潼关,到了东都洛阳。 平卢军在洛阳城的留后院,邸将訾家珍又立即把这小报,火速派人转递到了郓州城。 唐朝的邸报,不设首尾,只是按照时间和事件分列条目。 李师古看到的报纸,只有一行条目,“长安天子欲以高岳镇淮南,并移理于寿州,意在削平淮西矣!” 在李师古前,汴州军城的新任宣武军节度使李万荣也看到一模一样的条目内容。 对此李师古的反应是怒不可遏:“高岳,先前便死硬镇压州元谊,授意夏侯仲宣于清漳县列人堤屠叛党七百余人,漳水大淖尽赤,手腕狠辣非常,而今果然要灭淮西,实则也要灭我淄青啊......” 李师古的弟弟李师道也说:现在我们平卢军和吴少诚,确实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必须得齐心协力,对抗高岳,“东都那边,是否要让訾家珍、门察二将动手了?” “稍安勿躁,且看李万荣如何做。”李师古表示不必过于冲动,宣武镇的态度也是非常关键的。 汴州军城内,李万荣避开监军院俱文珍,在看到夹带在邸报下的小报后,悄然把自己儿子行军司马李乃给唤来,把现在的事态告诉他。 “朝廷猜忌父亲,设监军使俱文珍,掌握宣武军一丝一毫的动向。俗话说兔死狗烹,要是淮西和淄青不复存在,那我们宣武军必将是朝廷下一个要削平的方镇。如今的策略,莫如,莫如和吴少诚、李师古携手,击陈许、陕虢占为己有,断朝廷漕运,长安定不战自败。”李乃建议道。 李万荣摇摇头,说儿子啊,你确实说对了前半句,但你的方策实在是下下之选。 “那以阿父的想法?” “当然是继续当朝廷的走狗了......”李万荣朗声说到,然后他看满脸不解的李乃,又冷笑起来,“我宣武军马上主动请缨担当平淮西的主力,平,慢慢地平,平他个两年三载,把朝廷的财用给平垮掉,叫陛下知难而退,然后则趁势起事就好了。这样,狡兔不会死,走狗便也不会烹。” 李乃稍微愣了会儿,待到他想明白后,不由得对父亲的决策大为夸赞,高,实在是高。 “我的计策虽然精妙,但也得淮西、淄青配合好才行,这事交给你去通传......”李万荣对儿子说到。 旬日后,蔡州城内,吴少诚将义弟吴少阳,还有自己的女婿、淮西土著董重质给唤来,“本道得到确切的消息,朝廷不知死,果然要任用高岳出镇淮南,妄图对我淮西不轨。” 吴少阳和董重质都咬牙切齿,“该膺惩朝廷了,请出兵宛洛,然后逼迫朝廷罢免高岳。” 此刻吴少诚奋然起身,用手指地,“不但要罢免高岳淮南节度使的授予,还要罢免他中书侍郎。放心,汴宋和淄青那边都愿意明里暗里帮助我们,放心大胆地去战!” 四月末,董重质领两千淮西骡子军,忽然发难,纵兵大掠朝廷方的舞阳、叶县及襄城数县,当地百姓惨遭荼毒,屋舍被烧,庄稼被践踏焚毁,扶老携幼,成群成队地向相邻的汝州、徐州、邓州、唐州避难。 山南东道节度使董晋、陈许节度使曲环,急切上奏朝廷,说淮西吴少诚反乱,且从仙州大肆招募亡命山棚,又顺着江河,往东劫掠淮南寿州茶园。 几乎同时,在淮西谋主李元平的运作下,蔡州方派遣数名奏事官赶赴长安,警告如朝廷胆敢命高岳节镇淮南,关东各方镇必然要起兵“清君侧”! 3.出制为宾客 紧随淮西镇后的,是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其在洛阳的留后院同样“火力全开”,兖、青、郓州的僚佐在前往长安的驿路上是络绎不绝,雨点般进奏朝廷,弹劾高岳,并称朝廷早就和关东有协议:不妄整修一城,也不妄派遣一节度使。 可现在听闻皇帝要派遣高岳出镇淮南,猜阻我等之心昭然,我等这些年自问进奉天子、保护漕运,从未有不臣之举,但高岳却屡进谗言,赞画谋害忠良之事,我等不堪,便请陛下剪除奸佞,罢高岳中书侍郎,撤淮南节度使任命,流其至远州,方能化解我们和朝廷间的隔阂。 大明宫的皇帝看到李师古的奏状,勃然大怒,“孺子何敢如此!” 五月,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声称,我受朝廷诏令:德、棣两州,地界清清楚楚地应归我成德所领,而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却在德州筑三汊城,在棣州占蛤朵盐池,阻扰我在此两州行政,全然不将朝廷纲纪放在眼里,以前顾及你阿父和老夫间的情面,隐忍不发,现在便请你李师古把三汊城和蛤朵池给交出来。 随即,王武俊让儿子王士真、王士清,领三万成德军南下德、棣,开始进攻三汊城。 结果王武俊刚动手,魏博镇的田绪突然声称,昔日州刺史、昭义军行军司马元谊,是被权相高岳勾连夏侯仲宣给陷害死的,我镇出于义愤,要为元谊及死难的昭义军将士讨个说法。于是魏博大将聂锋领一万兵出清漳,逼近州理所永年县;另外员大将邢曹俊,领一万五千兵出贝州,迫近朝廷方的邢州。 夏侯仲宣和屯兵在此的神策龙骧大将军尚可孤,收拢力量,放弃永年、肥乡,退往临城全力固守,并请求朝廷的增援。 一个月内,整个河朔、关东是狼烟四起。 “速速让浑、王虔休领奉化、奉诚军去救援临,阻击田绪。”皇帝指麾道。 接着皇帝又说:“李师古不足惧也,有成德王武俊、徐濠泗张建封一北一南地牵制他,朝廷便着力平定淮西吴少诚便好。”于是皇帝找到翰林学士韦执谊、李吉甫、卫次公,在东学士院内日夜草拟向各道的诏令,要求山南东道、鄂岳、汴宋、河阳、荆南、淮南、陈许、陕虢、东都、金商共计十一道兵马,各自紧急出师,会讨吴少诚,并褫夺吴少诚、吴少阳、李元平等首谋所有的官衔。 汴州监军院,宣武军节度使李万荣,及兵马使韩弘、行军司马李乃,都坐在监军使俱文珍前,声色俱厉,涕泗横流,“吴少诚居然敢犯天常,据地逆反,此正朝廷用兵之时也,万荣愿为前驱,督三万宣武精锐,进讨淮西,为圣主雪恨!” 俱文珍很是感动,便在递交朝廷的奏状上加盖监军印,举荐宣武李万荣为东路统帅,又主张以山南东道节度使董晋为西路统帅,围攻淮西镇。 此刻在长安城内,皇帝再次要求高岳载笔金銮殿,主持对淮西的戎机。 “陛下,现在你我都看清楚了,对付西蕃、南诏易,对付关东方镇难啊......”金銮殿的东堂中,高岳坐在茵席上,慨叹着对皇帝说到。 皇帝也点点头,说这种困局,朕早在多年前就领教过了。 “是臣岳之前把事态想得太乐观,总以为对付吴少诚、田绪这群人,只需要臣岳出镇淮南,和对付西蕃一样单纯,足食利兵便能连战连捷,光复故地。可这帮方镇利益纠缠,一旦有风吹草动,便抱团如棘刺般,想去吴少诚,则李师古发难,想去李师古,则田绪蹑后而起,更有某些朝廷内外的两面人混杂其中,贻误败坏大事......”说到这里,高岳顿了一顿,低声对皇帝说,“那么,按照事前的商议,臣岳便要暂且离开陛下一段时日了......” 三天后,整个大明宫,连带整个都城都震动了。 皇帝出制文,批准高岳先前的辞状,罢高岳中书侍郎平章事,但也没有让其出镇淮南,而是授予其太子宾客的官职,是为“方之四老,用列宾友之任;综彼三坟,俾在图书之府”。 “汲公春秋正盛,谁想到居然就当了太子宾客呢!”一时间,官员、内侍,甚至是野狐落里的宫女们,都在热烈讨论这个巨大的人事变动。 但很快就有人放风:“汲公为宰相,正锐意要替朝廷削平方镇。可这方镇横行三十余年,哪里是那么好削的,当初汲公平定州元谊,是多么风驰电掣,可那不过是小角色,真要动到吴少诚、李师古这样大镇的头上,却反受其噬。” “好在圣主不忍,顶住压力,最初吴少诚、李师古要求的可是要把汲公贬谪到远州去,要么受瘴疠而死,要么被方镇刺客杀死,现在给了太子宾客这样不管琐事的清缓恬淡的三品处置,真的是造化了。” “这汲公在征讨西蕃时,真的是气势如虎,可见关东的诸方镇可比西蕃难以应付多了。” “可不是,当初圣主也是要削方镇、削方镇,削到最后如何?播迁奉天城去了......” “噤声吧......” 议论纷纷时,陆贽急切求开子,在延英殿内对皇帝进言: “陛下如何以罢免高岳之举,来消弭方镇之乱,这样只会让吴少诚等人认为朝廷软弱可欺,变本加厉!” “陆九,朕如留高岳在朝内为中书侍郎,那么便没人替朕坐镇淮南,都统各军讨贼;但如朕让高岳去淮南,李师古、田绪这群人的反应太激烈,现在朕已不是刚刚践祚时,那个只顾出军出军,想要一劳永逸削平方镇时的朕了,有些事情该忍就忍,该动则动。” “然......” 这时皇帝忽然对陆贽说:“让高岳当太子宾客,清闲段时间,他岂不是会把一些方策想得更为精熟吗?” 陆贽好像明白了什么,皇帝望着他,点点头,“高岳罢相前,曾要朕在这段时间内,将朝政委托于你和杜黄裳,勉力为之吧!” “臣明白。”陆贽这时奉起象笏,说到。 没多久,皇帝在紫宸殿单独宣召了赵憬,很恳切地对他说:“高岳既已离开政事堂,中书侍郎岂能长久缺位?护送德阳归国,定回鹘内乱的大功,朕一刻都未曾忘却,所以希望白麻宣下,授卿替手高岳,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平息淮西、淄青的事端,卿切勿推辞。” 4.独不赦淮西 这时赵憬也顾不得谦虚了,当即表示愿在国家危难的当头,接过宰相的重担。 皇帝很满意,眼神也充满了信任和期盼,勉励赵憬说,你好好做,朕且观之。 然则赵憬刚刚为相没几日,剑南节度使韦皋、兴元节度使高固、凤翔节度使王和巴夔观察使刘长卿,也集体上奏疏,抗议罢免高岳平章事,言辞非常激烈。 高固求朝廷允许自己让出节度使的位置,重新让高岳来坐镇兴元府; 而韦皋则说,朝廷何惧淮西蔡贼如此,只要陛下点头,皋愿领一军,自蜀地行江路,出荆南、鄂岳,征讨吴少诚,必斩断蔡贼首,悬于天阙之上。 最后连福建观察使郑也上了奏疏,称如高岳行不法事,遭罢免自当归咎其身,但朝廷如今将其罢免,却无合适的理由,如此姑息方镇跋扈,臣深感忧虑,臣愿献泉州的舶脚钱,助朝廷讨贼所需,恳请陛下将高岳官复原职。 很快大明宫延英殿里,皇帝召见诸位执政大臣,并将剑南、兴元、凤翔、福建各地呈献上来的奏疏,排列出来,说:“诸位卿,认为如何?” 赵憬当即就明白,这几座方镇是不满他替手高岳为宰相啊!于是在座位上起身,再对皇帝请求,臣愿辞去中书侍郎,请陛下重新起用高岳。 “大臣切勿如此,朕用人不疑。”皇帝急忙抚慰赵憬,然后他提出想法,不若下诏,宽宥淮西、淄青、魏博,以求天下泰平,如何? “......”赵憬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 那边陆贽和杜黄裳便急忙进言:“陛下,淄青李师古、魏博田绪尚可宽宥,然则淮西吴少诚最为桀骜凶暴,此次朝廷假如毫无原则地再加宽宥,必将威信扫地。” 这时皇帝思索了下,就高声询问在列的裴延龄,朝廷三司如今还能支撑对淮西的战事吗? 裴延龄眨巴眨巴眼睛,他想撒谎,说国库没钱了,但分押户部的杜黄裳就面目威严地站在旁侧,于众目睽睽下哪里能造得了假呢?便只能对皇帝坦诚:去年平定州元谊,再加上出兵回鹘的消耗,三司尚有盈余。 “这样,对魏博和淄青,朝廷便出制拾雪宽宥;而对淮西,军队则不撤,以董晋为招讨使,和吴少诚打下去。” 这时皇帝又说,天下每有战端,便让中书侍郎载笔金銮殿,指挥戎务,其他宰相分押尚书省,自高岳时形成定规,朕以为甚为便利,即日起也请赵憬来金銮殿,施行故事。 赵憬没办法,当晚只能留下,当值金銮殿西堂。 堂中,翰林学士、枢密使,还有诸多中书省的书手,都在忙碌不休,在东堂的皇帝还时不时派遣中官来,询问各道的消息,又吩咐该如何处置,问好后就直接让李吉甫、韦执谊、卫次公三人去办理。 那索铃是响个不休,可坐在当中央的赵憬头晕脑胀,因皇帝凡事又不找他商议,也不晓得大家都在忙什么、做什么,只能化为一块“无字碑”,默默呆在西堂。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皇帝就迎来了降诞日,便召集重臣们于麟德殿宴会,同时借此宣布大赦天下,规劝淄青李师古和成德王武俊罢战言和,同时要求魏博田绪从州撤军,返归本镇。 不久,李师古以毁弃三汊城,但却保留蛤朵盐池的占有为条件,于黄河边,和王武俊握手言和,随即各自领军罢战。 魏博田绪小打小闹番后,看到朝廷方浑、王虔休的兵马已到了临,便也接受了朝廷的德音和宽赦,下令要聂锋和邢曹俊撤兵。 然则皇帝却唯独不赦淮西的吴少诚。 非但如此,皇帝还下令,以宣武旧将刘昌,和张万福、令狐建一道,领一万神威殿后军,赶赴许州,协助曲环对付吴少诚。 蔡州城的吴少诚大为光火,当初说好了,要全力联手对付朝廷的,可皇帝一下赦免的诏书,你魏博也好,淄青也罢,全都束手无为了? “田绪、李师古都是守家贼,眼见朝廷已罢免高岳,态势不再紧迫,便又松懈下来。”李元平对吴少诚如此解释说。 吴少诚恼怒地问,那只有我淮西还孤零零地在炉火之上炙烤,该如何办? 李元平便说节下勿忧,现在正是我发挥谋略的时候! 皇帝在降诞日宴会时,太子在少阳院中,为父亲送来一尊纯金佛像作为贺礼,等到庆祝结束后,皇帝便把在东学士院当值的韦执谊给喊来,“执谊,这佛像还差一篇赞文,你替朕写就吧。” 韦执谊不敢怠慢,当场挥毫泼墨,写下了赞文。 皇帝看了后很是满意,就说学士应该有赏赐,不过这赏不该由朕出,佛像是太子送来的,学士理应去少阳院处,让太子酬谢学士。 “岂敢。”韦执谊诚惶诚恐,急忙回绝。 皇帝大笑,伸出手来,很温和地抚了韦执谊的后背,低声说:“你泰山现在于朝中为门下侍郎平章事,你又是翰苑承旨学士,未来太子登基后,还得倚重你父子,现在太子就能和你这样的年轻俊杰结为友人,正是朕的苦心所在啊!” 于是韦执谊便只能手持赞文,来到少阳院的馆舍当中。 听到翰林承旨学士来访,太子也非常高兴,先是让少阳院使王忠言拿三十段上好锦绣布帛来答谢韦执谊,而后太子亲自坐在中堂,与韦执谊交谈。 最初两人都有些拘束,互相对坐,沉默了好长时间。 太子是长期幽居在少阳院里,很难见到真正的朝臣。 而韦执谊呢,知道太子根本没法插手朝政,也搞不清楚应该和太子聊些什么。 于是很自然地,话题便转到了新任太子宾客高岳的身上。 毕竟韦执谊算是高岳的半个门生。 结果一说到高岳,太子眼泪都落下来,说“汲公罢相,岂是陛下本心,不过是迫于形势,忍痛为之。” 韦执谊也摇头叹息不语。 此刻中堂帷幕后,忽然有一爽朗激昂的声音响起,“殿下、内相,现在岂是坐而吁叹的时刻?汲公罢相,中外便危如累卵,殿下如真的忧心,便应该面奏圣主,让汲公二度为相才是!” 韦执谊感到惊讶纳闷,这是何人,居然在太子所居的少阳院内丝毫不拘礼仪,公然发表如此言论...... 5.广陵王困惑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翰林待诏王叔文。顶 点 x 23 u s 韦执谊并不认得他,只能起身作揖行礼,倒是太子十分开心,主动给韦介绍说,“此乃侍读王先生,越州人士。” 王叔文也对韦回礼:“某本苏州司功参军,因略通棋艺,得以待诏东宫。” 太子则站在两人中间,很是激动地对韦执谊说:“学士,王侍读志存高远,才学又高,善断事务,虽不是进士出身,但也确有经天纬地之能。” 既然连太子都如此看重王叔文,韦执谊也不敢怠慢,叙礼完毕后,王叔文就说学士至此,难道单单是为了来送佛像的赞文吗?岂能不顾当今国家的态势? 这话说得韦执谊既惶恐又羞惭,赶紧向太子谢罪。 “只要学士你当值时,能够将寡人的这份奏疏递交给圣主,那就可以了。”这时太子撑起虚弱的身躯,从王叔文那里拿来个锁住的小函,亲手交到韦执谊的手中,并诚恳地说,“虽然寡人人微言轻,但只要是能让高宾客复出为相,无论如何也都要试一试的。” 韦执谊感动莫名,慨然收下小函,接着拜别太子。 待到这位承旨学士离去后,少阳院的楼宇处,少阳院使王忠言,待诏王叔文和王,还有太子妃萧氏,及皇太孙李纯生母王氏,还有位牛美人,即刻聚居在设亭中。 “韦学士真的是纯烈的人物啊,不过陛下真的愿让汲公东山再起吗?”太子心中尚有疑问。 王叔文笑着回答说:“仆认为,陛下让韦学士来送赞文,实际已经是把答案告诉了殿下。” “哦?” “韦执谊是承旨学士,如高宾客真的要失去相位,他岂能独完?朝中人人都知这韦执谊是高宾客在兴元府一手提携起来的,现在圣主叫韦执谊来送赞文,实则是委婉地转告殿下您,这高宾客东山再起固然好,但更希望是由殿下您提出这个建言。” 这句话太子听懂了,他很感动,擦拭着泪水,哽咽对周围人说:“寡人不德,居然让陛下挂念若此。” 周围人也都纷纷垂泣,举手恭喜皇太子。 “祖父是想让阿父上这道奏疏,然后再顺水推舟,起用高岳这样高岳就会如那诸葛武侯,不但辅弼祖父,还得死心塌地地在将来辅弼阿父。”设亭旁边的走廊处,已十四岁的李纯手奉卷《黄庭经》,听到少阳院诸人的谋划,便问身侧的小黄门吐突承璀说。 “广陵王您猜的丝毫无错,陛下这是在为太子殿下市恩。”吐突承璀急忙应答说。 “好手段,好手段。”已被册封为广陵王,且马上就要从汾阳王府内迎娶妻子的李纯,不由得连说着这话来。 不晓得说的是皇帝李适好手段,还是说自己父亲好手段,抑或是其他人...... 但少年李纯随即表情忧郁起来,他担心要是祖父在时,将整个江山都削平,那么还能留下什么创造业绩的机会给自己呢? “假如未来,我再没有恩,市于高岳,那该如何......”李纯沉思道。 夜晚,金銮殿东堂,皇帝喜形于色,一手搭在拱起的膝盖处,一手读着太子送来的奏疏,然后合起来后,对韦执谊说:“此事朕知,你知,太子知,绝不得泄露出去。” 韦执谊急忙答应下来。 然后皇帝便小心翼翼问了句:“太子交给你奏疏时,无他人在场吧?” 这问得韦执谊心中一凛,不过他还是对皇帝说了谎,说此奏疏全是太子殿下一人所为,并无他人指教。 “这样便好,执谊你不晓得啊,太子心地仁厚,但有些优柔寡断,缺乏英断的能力,到时候他可能比朕更需要个能帮他坐稳江山的好辅弼,朕不想他现在处处听从近臣妇人。”皇帝吐露了心声。 正在此时,东学士院处传来急速的铃铛声,韦执谊便赶紧告退,不一会儿他脸色煞白地重返东堂。 “什么,官军在小河惨败?”皇帝听到韦执谊的报告,不由得紧张愤怒,手指不断地张开又握住。 他也晓得,关键时刻到来了。 西堂处,新任中书侍郎赵憬正努力地探寻着文案上的各路消息,想要把官军对淮西叛军的“棋局”给清理出来,他不能再当无字碑了,要是这段时间前线出了什么岔子,皇帝绝对是会怪责他的。 可就在此时,外面烛火大举,“大家至!”随着这声叫喊,皇帝面色冷峻,穿赤黄袍衫,居然来到金銮殿的西堂处。 赵憬急忙上前迎接。 “小河,朝廷败绩。”皇帝的语言很简短,但宛若霹雳雷火,赵憬当即就满头是汗,不知所措。 整个西堂内,所有的书手也都吓得跪在地上。 不过皇帝倒也没有把怒火倾泻给其他人的打算,倒是韦执谊上前,对赵憬说了这场战争官军惨败的大致经过。 “宣,宣武军节度使李万荣,居然在淮西军攻来时,脱离战线,由小径撤回宋州去了?”赵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原来,本来吴少阳、董重质领一万五千淮西兵,和各路官军在小河对峙。 官军人数虽多,然而指挥根本不统一,各军的将帅和监军使,在帐幕里的日常便是: 某节度使甲要打,另外个节度使乙则要持重,甲和乙便有矛盾,甲的监军使和乙的监军使就着这个理由,也闹腾起来,然后大伙儿吵闹不休,恨不得拔刀剑互刺互砍; 节度使丙和节度使丁,出于大局考虑,便来劝和,喊“住手,住手,你们不要再打(得)啦。” 于是甲乙丙丁为了缓和气氛,又开始置酒高会,喝得面红耳赤,真的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而吴少阳则频繁派遣骡子兵,小规模地对官军营地进行武力侦察,随后便趁着某日清晨,在密布阴云的掩护下强渡小河,突袭官军。 箭矢锋镝甫交,三万宣武兵突然退走,官军侧翼完全暴露。 随后山南东道节度使董晋,不通军事,也不顾麾下,率先败走。 最终只有神策军左大营龙骧、忠武、镇义三军,和刘昌、张万福、令狐建的神威殿后军上前死斗,并隔岸猛发炮铳,打死不少突前的淮西兵。 然则董重质领数千骡子军,从别路攻入官军后营,大肆杀戮焚掠,神策和神威军大溃,辎重器械遗弃如山,诸将急忙收拢败兵,退保五楼寨。 6.赵退翁受命 这次,让李元平的阴谋诡计得逞,那宣武军关键时刻跑路,正是他私下底勾结李万荣捣的鬼。顶 点 x 23 u s 此战淮西兵缴获了百多门官军的轻炮和火铳,便送到蔡州城处,吴少诚就问李元平此是何物,李元平答曰这是高岳制造的火器,对付西蕃出了大力,现在应叫俘虏教习我淮西子弟,随后大举仿制。 官军大败退往五楼后,淮西军分出掠地,叶县、舞阳、襄城皆失陷,随后吴少诚又让女婿董重质领一千精锐突阵骡子兵,抄小路至东都洛阳城郊,焚烧宫殿,收买宛洛、陕虢等地的山棚,东都留守杜亚领团结防御兵,亲登皇城门据守,城中富贵或百姓无不开始逃窜山野,禁止不住。 曲环、刘昌等人告急的文书,像雪片般飞往长安城。 现在最大的问题,便是号令不齐!”说到这里,金銮殿西堂处的皇帝起身,怒气冲冲,“监军使和节帅互相掣肘,各道节帅间又各有心思,夏秋两税还在江淮东南,未送到京师来,宣武军如此态度,今年漕运也着实让人担心,所以必须要有位高权重的人物,开幕坐镇东都,指挥统制各路兵马才行。” 皇帝话语的最后部分可谓掷地有声,几乎都要把西堂地面的石板都砸出几十个窟窿来。 赵憬也算是有急智的,便对皇帝说:“可否先知会汴州监军使俱文珍大将军,宽宥李万荣诸人在小河兵败的罪责,并加以抚慰,以求今年的两税财赋能安然沿漕运送到京师来,随即可让门下侍郎杜黄裳,或贾耽,前往东都开幕府。” 他是记得的,上一次有个大臣,也是收敕令,于北都开幕府,统制多路大军。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折戟沉沙、身败名裂,死在了桑干湖处,说是畏罪而逃,被山贼劫杀,此君就是窦参。 现在皇帝让他去东都开幕府,这危险系数高的...... 此刻赵憬忽然感到后悔,当初怎么就被炽热的野心支配,要坐着牛车沿着沙堤来大明宫政事堂,当这个中书侍郎平章事呢? 但后悔是没用的,皇帝几近咆哮的喊声回荡在堂内,“不行,除去中书侍郎外,其余几位宰相都要躬为庶务,分押六部的,杜黄裳督察三司,贾耽则还在处理兵部的武选事,如何去得东都开幕!” 赵憬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敢吱声。 可他抬眼,顿时惊得背脊都要裂开:皇帝那可怕的眼神,正盯着自己,然后阴沉地问了句致命的话语,“卿,身为中书侍郎,是否不愿出镇东都统制大军,为国平难呢?不然由朕御驾亲征,由卿和太子在东内监国,若何?” “好啊好啊......”但这只是赵憬心里想的,现实中他怕的要命,不如这样,“陛下,原本朝廷和淮西本相安无事......” “卿的意思是,要朕姑息淮西吴少诚,是也非也?” 于是赵憬继续慨然说,“朝廷和淮西本相安无事,可谁曾料吴少诚怙恶不悛到如此程度,当真是人神共愤,罪不容诛,臣憬愿前至东都,为陛下诛讨蔡贼!” 唉,为今也只能见机行事,说不定自己还能借此成就不世出的大功,也未可知呢。 皇帝愣了下,而后满是感动的模样,亲自上前,用手深深抚了下赵憬的后背,温言说:“那样便好,朕可容魏博、淄青,可吴少诚太恶,决不能容淮西,若卿方才的言语进退失却朕的本心的话,那不晓得朕会对卿失望到什么程度。”言语间,皇帝的手还暗自加大力度,摸得赵憬是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于是在西堂的会面中,初步决定随即由赵憬以中书侍郎平章事,领东都、陈许、汴宋、金商、陕虢及神策、神威各路兵马,继续征讨淮西。 回到政事堂的赵憬,心神极度不安,便派遣心腹文吏,去尚书省户部厅,避开杜黄裳耳目,来征询判度支裴延龄,核心意思就一条: 陛下让我于东都开幕,都统各路军,继续征伐淮西,我实不愿。 一听到这个消息,裴延龄半截身子都凉了。 不过他眼珠一转,赶忙把纸张扔到了桌案上的铜盆中,烧了。 然后他就对赵憬的文吏说:“度支司一在我手,退翁何须担忧?在东都时只需记住两件事即可,一件便是对陛下言听计从,陛下让你征伐吴少诚吴少阳,那就一刻都不能懈怠,决不能与蔡州有任何协议;另外一件便是定要安抚好汴宋宣武军,淮南、镇海军、福建那边的米粮钱帛,要好好地通过漕运,送到京师来。然后我做好供应你幕府军需的事,何愁不胜淮西?” 裴延龄说到这里,语重心长,“功勋和富贵哪里是天下掉下来的?如处处小心,那就处处行不得事业。现在陛下以退翁你佩相印,督率雄师十万,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退翁在朔方处断回鹘时可没星点优柔寡断,对淮西也应如此才对若退翁大功告成,我还希冀能得援手,也得白麻宣下呢!”谈到最后一句时,裴满是谄媚,求对面务必要把自己的想法告知赵憬。 结果赵憬派来的人前脚刚走,其后就有户部厅的值官走进来,对裴延龄低声说:“裴户侍,后院处有人求见。” 裴延龄真的觉得焦头烂额,便问又是什么人。 “巡城监使、金吾将军,郭锻。” 闪电般,裴延龄就满脸堆笑,在后院僻静处,对郭锻行礼不迭。 郭锻没什么多余的话,就只是对裴延龄说:“仆既已在此,想必裴户侍也知道仆是奉了谁的密令的。” 裴延龄脖子一缩,急忙拱起手来,背脊恨不得都要弓到屋梁上去。 最终,政事堂中,赵憬在确认裴延龄对自己的“劝勉”后,负手立在窗牖下,笃定了决心。 先前我在银州鱼河堡搏了一把,从尚书左丞到了中书侍郎。 现在我要凭借平定淮西的功勋,把这个相位给坐稳当。 到那时候,翰林学士院、御史台、政事堂,我再来好好经营。 接下来旬日中,受命开幕的赵憬,大辟朝士为幕僚,皇帝又让五百神威龙骑兵扈从其出入皇城、禁内,旗旄在前,鼓吹在后,可谓威风八面。 看着赵憬如此威势,从崇义坊段太尉秀实府邸里出来的李和高竟,不由得暗自羡慕,李就问高竟说: “难道汲公就真的甘愿当我唐的商山四皓,太子宾客了?” 7.宣平搬甕人 从高竟记事时起,他阿父就东征西讨,事务繁忙,这段时间里在京师宣平坊甲第内落落赋闲的景象,他根本就没看到过,于是高竟眼圈微红,不由得很担心父亲,就对兄长般的李说:“这段时间,父亲居家,只食俸禄,我一从段太尉和李令公宅中返家省亲,他便常对我说,做人想要仲尼般爱惜寸***进努力,还说他这算两起两落了。x23us.com” “两起两落?” “第一次是奸相窦参谗害父亲,使父亲饮恨从平羌前线回归兴元。这一次,便是被关东关镇阻滞,赋闲于太子宾客。” 李心想,第一次不是你爹发脾气甩脸色给皇帝看得嘛,怎么也算是起落了? 可高竟接着叹口气,说父亲这些时日,闭门于家宅里,绝无游乐事,每天就效仿陶威公(陶侃)在广州时的行为,每日晨起,便搬运百片至庭中,入夜后再搬运回来,以示勤勉。 这话听得李也很怅然,这些年他父亲李晟,也是闲居于大安园竹苑当中,空有抱负,却无施展的可能,在那里,李晟只能将毕生的战阵所学,传授给晚辈了。 高竟彬彬有礼,最为李晟所喜欢,他有时候问高竟:“老夫虽号称宗室同枝,可祖先数辈都不过是陇右军将,又无家学,积累军功至此门第,所以那些郡望世家、进士新贵实际都看不起我,呼我等为‘勋格家’,你如何看。” “文武相济,治国之道。小儿辈在想,将来什么时候勋格能再如进士及第般,作为人才的晋身之资便好了。”高竟的回答透着些天真劲。 李晟听了哈哈大笑,满不把高竟的愿望放在心中,只是对他说:“你啊,早晚还是如你父一般,以文学晋身,勿要懈怠了。” “没想到汲公如今也成了运翁。” 于是两人互相叹息,结伴向大安园而去。 宣平坊甲第内,正是夏木浓阴的时节,树色繁枝掩映下的窗牖半开,门外是上百片陶,堆叠得整整齐齐,恰好堵住了出入的道路。 崔云韶浅笑着,两颊飞满红晕,雪白滑嫩的背脊中的一条长长的沟随激烈的呼吸不断挤弄,自上而下,晶莹的汗珠沿着那沟,翻滚而下,她浑身上下,就条霞帔还搭在浑圆的香肩上,随着颠动和窗牖内透入来的风,轻飘舞动。 被骑跨在下面的高岳,随妻子每次的“大起大落”,魂魄就会被粉碎一次,头脑嗡嗡个不休,乐得不停,待到他试图重拾神智时,又被云韶给“压碎”,只剩下床榻的吱吱呀呀声,偶尔耳边传来云韶的嗔怪声,“娘年末时要从兴元府来了,趁这段时间卿卿你又居家,就是得好好地......” 话还没说完,云韶便低低地惊呼下,高岳反身,将丰润滚壮的她给抱住,压在下面,两个人又卿卿哒哒地厮磨交错了好一会儿,才同登极乐,云韶便喘息着,搂住高岳的脖颈,“我想生个女儿。” “不是有蔚如了吗?” 因云和,也给高岳生了个儿子,对外就宣称是芝蕙所出。 “当初在红芍亭子里,那歌谣可是唱,五男二女,雁雁而行的。” 这时高岳眼神望着头顶的罗帐,稍微算了下,五男的使命已然完成,可二女确实还差一个。 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高岳你可是在家宅里也要继续精进的人物啊! 今日晌午时分,本来是要继续研究淮西的战局,云韶在旁侧给自己煎茶,结果煮着煮着,夫妻俩就情不自禁,轻车熟路,一下贪欢,转眼间就是日暮时分了。 此刻,糖霜毕罗窜上了窗牖处,隔着纸格摇着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冲着主人和主母长长地喵呜了声,他俩这样的行为糖霜已然见怪不怪,这声喵呜是提醒他俩房事后,别忘记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主母你该好好摸我啦,摸我摸我,知道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太多了吗? 如此想着,糖霜探出舌头,细心舔着自己的白毛爪子,边等待着主母的临幸。 “我去把片给搬回来。”高岳下了床榻,伸了下胳膊和腰,却哎呦声。 那后腰方才时不觉得,现在却空荡荡的,几乎都要直不起来身子。 云韶噗嗤声笑出来,用小酥手捏了下夫君的后腰,玉体横陈在榻上,又有点心疼地说,搬什么啊,再搬下去卿卿就是沽名钓誉了,今晚就用那把门给封起来,算是闭门读书。 刚在此刻,就听到外阁子处,阿措的声音传来,“那太原府乡贡举子李逢龙又来了......” 待到微服的皇帝于第五守义、孟光诚左右夹持下,穿着细麻布的夏衫,从门阍处迈步进来时,高岳正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呆在正寝门前,弯着腰在搬着,见到那李逢龙入内,高岳急忙上前行礼。 阿霓还是太天真,这的作用,现在不就显现出来了吗? “高宾客,而今也有搬的雅趣了啊?”李逢龙看高岳效仿陶侃这副模样,有点心疼,也有点好笑。 可高岳却猛地对他说了句:“宣武军临阵脱逃恰在臣的意料中,下面李万荣怕是要和淮西的蔡贼互为首尾,袭击朝廷方的陈许两州。” 皇帝有点愕然,然后就声音低下来,“现在既然当了太子宾客,就好好清闲会儿,整日还想着这些国事做什么......” 旁边低眉垂眼的第五守义和孟光诚,都晓得这是陛下心里面,在顾惜汲公的劳累。 “可国事急于火,臣现在只慨叹髀肉复生。” “好了你不要再说,髀肉马上就让你消下去......朕这次来是问你对策的。”李逢龙说完,就坐在花架下被阳光晒得还有点发烫的石墩上。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整个江淮八道的财赋,驻舟在扬子院中,不发。” “不发京师吗?”李逢龙摸着胡须。 “百官俸禄,禁军所需,先用剑南、兴元、凤翔、山南东道的两税支应。” “是担心宣武军吗?” “是也,李万荣根本不值得信任,陛下一面对其应付,但根本不能让江淮的财赋进入汴水中,以防被他截取,那样整个淮西前线便会无法收拾。” “嗯,朕这次不会轻饶吴少诚,不过也多亏了吴少诚,让朕看明白了一些暗中的东西。所以高宾客,你准备好了吗?” “自然。”高岳很清楚地回答说。 听到这句话,李逢龙觉得整个心情都舒展开来。 8.船滞京口处 汴州军城监军院,俱文珍穿着五彩缯衣,站在中堂,四周锦帐屏风后,全是披甲执刃的宣武军牙兵,人影幢幢,而其下则是李万荣、李乃、韩弘、刘逸淮等宣武大将,密密跪了满地。顶 点 x 23 u s 李万荣只是一味地号哭,他对俱文珍解释自己为什么在先前的小河之战里擅自脱离:“万荣听闻那淮西逆贼吴少诚,派遣一骁将,大举侵入陈州,威逼我宣武军,不,是威逼朝廷江淮屏障睢阳(即宋州),某救急心切,又不及知会董相公,故而官军小河之败,实非万荣本意。” 俱文珍不作声,他的眼睛看到的是,李万荣在下面哭,可四周全是杀气腾腾的汴州甲士,然后他不再声张,就问李万荣,如今之事该怎么办? “天下苦兵革久矣,可否请朝廷赦免淮西。” “不可。”俱文珍断然拒绝。 李万荣眼角里的凶光转瞬产生,又很快消失,他便再哭起来,对俱文珍叩首道:“淮西距离东都太近,一旦吴少诚兵锋乘胜推进,昼夜便可至洛阳,洛阳不打紧,然则洛阳和我汴州间的河阴转运院,若被蔡贼所陷的话,上都长安的漕运可就彻底断绝。中使可奏请朝廷,以东都防御兵、汝州刺史、陈许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及义成军节度使为一体,以朝廷元老宰执统制之,专力守备河阴地;然后某请缨,可统制宣武、徐濠泗两镇,全力保障汴水的漕运,以求今年江淮的财赋能平平安安地运到京师里来,以供平叛之资。” “节下是说,你要指挥张建封的徐濠泗?” “不但是徐濠泗,因为蔡贼有继续袭击睢阳的可能,而陈州向来是睢阳西门所在,万荣请让一大将镇陈州,断绝蔡贼东进,攻漕运的可能。” “陈州,那是曲环的方镇管州!”这下俱文珍也愤怒起来。 原本宣武军的管州就有汴、宋、亳、颍四州,它是先前永平军分出来的:永平军还分出了一支义成军,管郑、滑两州,此外还有陈州,现在归忠武军节度使曲环;泗州,划给了张建封。 现在贪得无厌的李万荣,借机强索陈州不说,还希望把徐泗置于自己的节制下,当真是膨胀的可以。 俱文珍的怒声刚落,便听到院墙四处,刀刃出匣和弩牙拉动的声音。 “节下的意思,我自当给朝廷禀明。”最终俱文珍也只能如此说。 李万荣大喜,连声感激不尽。 不久在信陵亭内,李万荣和诸位宣武军将合谋,他说:“只要本帅将漕运一捏在手,半条船都过不到河阴巡院,长安天子休想吃到一粒浙米。” “节下意思是,马上将进奉船悉数扣下来?” “当然,如此我便向朝廷请求,重设永平军的旌节,管汴、宋、亳、颍、陈、泗、郑、滑八州,从此整个漕运都归我们,所求天子自当无不应允!”李万荣豪气万丈,举手喊道,接着他对刘逸淮说,“刘司徒,还有你我都是滑州匡城乡里,狐死首丘,我为汴州节度使,岂有让故里在义成军的道理?” “没错,汴人治汴已经不行,要把整个漕运流被的地区都纳入到永平军的旌节下来。”诸位军将全都激动聒噪起来。 但李万荣的想法,实际上已经落空。 润州京口处,沿江烽燧烟火高照,无数满载的船只都涌向扬州的方向,但镇海军节度使韩洄却接到朝廷的密诏,及高岳的密信,称两税物资不再往淮河和汴水里转运,甚至连扬子院都不要去,全集中在京口,以待发落。 于是韩洄急速派出三千宣歙弩手,和三百艘楼船走舸,布置在京口处,和扬州隔江而望,把成百上千的进奉船都保护起来。 同时,朝廷派遣赵憬,从长安城进发,号称要镇守东都洛阳,为“东都汝陈许陕虢郑滑都统御营军使”,全权指挥对淮西的战事。 但对李万荣的处置,皇帝的态度则是暧昧不清的。 赵憬现在掌握的军力,已达到十余万。 刚刚在小河取得大胜的吴少诚,心中也不由得害怕起来,他召来李元平,抱怨说:“先前听取先生计策,虽旗开得胜,但淮西现在男丁尽从军,只剩妇人耕种转输,可朝廷依旧没有退兵的迹象,下步该如何办?” 现在的状态,和李元平当初所想的也有差距,朝廷的态度更加强硬,没有罢战求和的意向。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江淮东南的两税财赋不敢入漕运,想必朝廷也支撑不了太久的,“请节下将精锐布置在郾城处,另外遣送游军于申州、光州,防备官军自山南东道、鄂岳或寿州处偷袭,节下领牙兵镇蔡州本营,支援四面,如此便是万全之策。” 对此吴少诚勉强答应下来。 待到李元平离去后,先前去京城奏事的推官杨元卿请求谒见,然后他忽然告诉吴少诚个惊人的消息: “节下,仆从上都得到确凿的消息,我等皆入了那赵憬和裴延龄的圈套。” 吴少诚愣住了。 接着越想越不对劲,也越来越觉得杨元卿说的有道理,“你是说......赵憬和裴延龄故意在天子前,推举高岳出镇淮南?” “高岳锐意要削平我淮西,所以他要出镇淮南是真的,但赵、裴棋高一着,借此故意让我淮西、淄青发难,便迫使天子罢高岳的相位,为太子宾客,置于闲散。” “高岳罢相......那赵憬继为中书侍郎......” “便趁势以征讨淮西的名目,如今为那东都汝陈许陕虢郑滑都统御营军使。” 吴少诚听到此,咬着牙,“也即是说,我淮西成了那赵憬的踏脚石了?之前他和裴延龄泄露天子和大臣于延英殿问对,给我与李师古,也是故意为之的。” 杨元卿颔首,“高岳是蝉,淮西、淄青是螳螂。” “赵憬便是那黄雀,也即是说,我淮西不灭,他是不可能宽赦的。” “然也,据说延英殿和金銮殿里,天子都曾问过淮西、魏博、淄青可赦否赵憬为中书侍郎载笔金銮殿,明确对天子说,魏博可赦,淄青可赦,然淮西独不可赦天子壮其言,故而让其主持对我淮西的征讨。” “混账东西......”吴少诚觉得自己快无法控制情绪了。 9.神都苑山棚 得想办法宰了这个宰相。顶 点 x 23 u s 这是此刻吴少诚对朝廷中书侍郎赵憬的看法。 不然我淮西和朝廷的争斗将没有止境,高岳虽遭罢黜,却又来个更难缠的赵憬。 “给我将行军司马李元平给追还回来。”吴少诚如此喊道。 刚刚骑马出军府的李元平,被数名赶来的军吏拦住,接着缰绳被牵着,莫名其妙地被吴少诚请了回去。 “什么,杀赵憬?”厅内,吴少诚用手指捻着胡子,旁边则立着杨元卿,而李元平听到了节帅想法的忽然转变,不免有些惊愕。 杨元卿素来和他交好,另外杨元卿妻子贾氏,也和他侍妾湘灵情同姊妹,时常出入他府邸里。 所以这次杨去京师奏事,也是李元平举荐的,借机刺探朝廷方的情报。可谁想杨元卿和吴少诚一番问对,吴居然起了要赵憬死的念头。 “小河,淮西子弟已经在战场上尽力了,可朝廷依旧不赦,所以先生事前的奇策也该施行了。”吴少诚态度非常坚决。 “可......”李元平的意思,是他的这招奇策,是准备用在皇帝或高岳身上的,现在对赵憬使用,岂非牛刀杀鸡? 况且,赵憬若死,皇帝再用高岳,局面会更为棘手。 对李元平的疑问,吴少诚却不以为然,告诉他:“先生勿忧,我有一计,不但可杀赵憬,且可再让朝廷征讨淄青平卢军,如此战端扩大,我淮西便不会遭受朝廷专讨之苦。” 这时李元平望着杨元卿,才恍然大悟,于是三人聚首,细细谋划起来。 仲夏时分,中书侍郎赵憬于百千神威骑士及幕府僚佐的环绕下,旌旗招摇,浩浩荡荡地抵达了洛阳城西南三十里处的甘水驿。 东都留守、河南尹杜亚领诸位少尹、参军、防御都将,前来相迎。 杜亚自认老资格,原本这政事堂里的宰相早十年前就该是他的,所以态度非常倨傲,对赵憬不过备礼而已,而接风的筵席上,也就是一般的酒水瓜果。但即便如此,对冒着炎热自长安跋涉而来的都统军使赵憬的行营诸人来说,也不异于“雪中送炭”啦。 当随行的军吏用匕首,将盘中的碧瓜给切开,露出红色的瓤,和甘甜的汁水,浸在瓷白中,赵憬咽下口水,便询问杜亚,某身为都统军使,行营衙署设在何处? 杜亚就回答说,东都宣坊是我河南尹公廨所在地,占半坊地,屋轩宏敞,赵中郎为御营都统时,可在此处勾当公务。 赵憬点点头,但随即他又问杜亚,某视事之后不喜嘈杂,所以还需要所宅第静休,请杜尹协助安排。 “谱还挺大。”杜亚在心中骂道,不过表面按捺下来,询问旁边的几位参军数句,就对赵憬说,东都最南定鼎门有明教坊,坊内有故尚书右丞宋的宅院,规制仍新,距离宣坊也不过两三坊地,沿通济渠行走便可。 对此安排,赵憬接受下来。 然后众人自甘水驿开拔,沿途上赵憬于马上,见驿路以北的山野平川,密林如云,坟茔错杂,许多穿着黑袍的士卒,夹杂披着兽皮衣衫的猎手,在那里立下阵势,正在围猎,其中不少人在看到他行营时,都纷纷回头,手持锋利的镗耙、弓弩,带着某种怪异的眼神。 赵憬不由得心中发恶,便责问杜亚说,东都通长安大路,是朝官来往要地,两侧怎会有如此多猎手,还和防御兵们混杂相处在一起,成何体统? 杜亚就冷冷解释说,奉朝廷法令,我东都在神都苑内以防御兵营田,而驿路南的陆浑、伊阙,以北的长石、熊耳都是山谷,所以百姓结成山棚,以田猎为生,军卒和山棚既相邻,自然多有相处过往,至此时能互不干扰滋事,已是非常难得。 对此,赵憬也只能隐忍下来。 三日后赵憬便于宣坊内视事,他和幕僚重点讨论了几件事,一个便是东都门户汝州、许州方面加强防务;另外一个便是准备让河阳节度使李元淳和义成军节度使李融,前去领军加强洛阳以东要地河阴院的防务;还有一件,便是处置和宣武军节度使李万荣的关系,以保障漕运的财赋能及时到东都里来。 一一部署好后,赵憬便宣布视事结束,开始离开宣坊,往明教坊的宅第归去。 沿路通济渠的河岸边,植满了柳树、石榴树、杏子树等,郁郁葱葱,美不胜收,明教坊宋故宅,无论是房屋馆舍,还有庭院亭园,无不是东西绝对对称的规制:宋希望自己有“清廉正直”的好名声,造宅也是如此,谢绝一切弯曲的设计。 所以宋故宅方方正正,在整座洛阳城内格外好认。 结果在路侧,赵憬又见到几位穿着兽皮、单衣的猎手,在坊墙下提着猎取到的草兔、野鸡等猎物,正在向南市走的模样,另外又有几位驿卒、防御兵打扮的,和他们站在一起,交谈得十分热络,看到赵憬骑马而至,他们便眼神古怪,退让在道路边。 “这种社会的边缘人物,还是少惹为妙。”赵憬虽然想要发作,但看了看四面,神威子弟已返回长安去,现在担当他保卫工作的,都是洛阳杜亚麾下的防御兵。 洛阳城东南,险峻清瘦的嵩山下,一群山棚猎手,风风火火,扛着猎物,在山路和林间如履平地般,来到处寺庙前。 寺庙大门台阶上,立着位白发如剑戟般的高大老僧,当山棚们见到他时,无不欢呼叩拜,那老僧也哈哈大笑,问今日都有什么收获? “射猎到了羊、兔子、雉还有鹿,就要献给上师。” “有美味的肉还不够,必须有美酒相佐!”那老僧豪爽地说到,接着就说我庙中后院桂花树下的土地里,埋着数瓮好酒,我把它给起来,我们就坐在树下,边啖肉边饮酒。 于是大伙儿都喊着妙哉妙哉,便拥着那老僧,一并到了后院。 果然从树下挖出两瓮来,老僧揭开其中一个的封皮,浓香顿时发散而出,众人莫不如醉如痴,便手忙脚乱,忍不住开始堆砌炭火来。 这时老僧又揭开另外一瓮的封皮,却无酒香冒出,倒是有光芒射出。 这时感到奇怪的山棚们靠近,赫然看到: 瓮中装满了金银,可不是熠熠生辉嘛! 10.正平坊遇刺 这老僧接着便脱下袈裟,露出半边结实的胳膊,很难让人相信这位已是接近古稀的老人,紧接着他抡起胳膊,用铁锤将瓮个打得粉碎,金银撒落一地,然后便大呼说:“此乃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馈赠给大伙儿的,现在饮一盅酒,取一锭金!” 伊阙、陆浑两县的山棚们都攘臂齐声欢呼起来,随即就炙肉饮酒,拿取金银,是好不快活。 那老僧又说,节度使李师古赠我千万钱,发愿要在这里修筑一所大大的佛光寺,平日里大家帮衬得力,东都平卢军留后院的訾家珍和门察二位将军都看在眼里,这笔钱今日是见者有份。 当晚,洛阳城西神都苑,防御兵所营的田庄水渠旁,横着一排排倒下的大树,上面覆满了菌类和杂草,但没人将其移开,传言这些树都是皇帝在东都禁苑里的,安史之乱封常清败退时,便从神都苑里渡过谷水而西,并将这些大树统统砍伐放倒,当作抵御叛军的工事。 燕雀鸣叫间,一股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和兽皮的山棚模样的,沿着小路走过来,随后便立在一户防御兵家宅前,向女主人求水喝。 晚间的云,漂浮在林苑和寺庙间,宛若火烧般。 因为洛阳到陕虢、邓襄间,全是大山,故而当地许多百姓不事农业,专攻射猎,结为山棚,防御兵和其家属是司空见惯,那女主人见到这几位,也不害怕,便开门让他们到自家水井里汲水喝。 “主人不在家?”当首的山棚,举起葫芦瓢喝了一气,就随口问到。 那妇人就说,蔡州兵都打到许州长社了,朝廷派了宰相来坐镇,所以我们河南尹领大部分防御兵,去伊阙那里驻屯,我丈夫便在抽点之列。 然后妇人好奇反问,你们不是伊阙、陆浑两县的山棚吗?这时不应去佛光寺的圆静和尚哪儿饮酒啖肉的嘛,怎有闲心来神都苑附近打猎。 那十多名山棚面面相觑,接着当首就拱手说:我等的棚,得靠渑池那边,所以不认得圆静。 “渑池的山棚,也敢来陆浑处来打猎,要是让他们晓得,绝不会轻饶!”妇人大惊,便告诫这帮人。 山棚和山棚间,围绕着打猎的山头范围,是有严格的界限划分的,如有谁敢越界,必然会接受血的惩罚。 于是这群山棚急忙告罪,说我们随即就走,说完那当首的还从怀里掏出一串钱,大约百多文,又给妇人一串茶饼,一份盐,说请你不要声张,不然让陆浑县山棚察觉我们,必然相斗,有所死伤。 那妇人贪财,就收下来,然后这群山棚就往西而走,很快消失在野外的密林。 但其实他们并没有离去,而是借着夜幕,潜藏在神都苑的非山处,打燃了火镰后,当首的取出枚竹笥来,从中抽出卷绢布,展开后正是东都的宫苑坊街图,他用手指指着定鼎门边的明教坊,“这里便是赵憬所在的宅第。” 随后他手指又隔着两条横街,自南而北滑到第四处坊,“这里是河南府公廨所在的宣坊。” 最后他手指伊水与长夏门相连处的一处坊,“这里是平卢军留后院所在的,兴教坊。” 在他四周的十多人便颔首,明白了所有的计划。 图纸上,明教坊、宣坊和兴教坊,恰好构成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夹杂着定鼎门、长夏门,也横竖流过通济渠、伊水。 凌晨四更,赵憬准时醒来,他要出发,前往行营幕府所在的宣坊视事,汴州那边李万荣是个难缠的角色,他不断给自己递交书状,说只要重建什么永平军,他麾下的兵马绝对会帮助朝廷,镇压淮西吴少诚的叛乱。 说实话,赵憬虽然领了多处方镇,但各军战斗力参差不齐,尤其山南东道董晋,行军打仗上便是个废物,为了能形成战斗力,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对各路人马进行调配整合,但淮西的攻势却咄咄逼人:这时李万荣如真的能领宣武军加入官军的阵营,对他确有不小的裨益,起码可以稳住现在的阵线。 宣坊内,马匹嘶鸣,赵憬随从的火把遍举,这时洛阳城上漫天繁星已经褪去,晨曦正从北面黄河与大山里,慢慢移动到这里来。 安排好后,赵憬便骑在马上,踱出方方正正的宋故宅,顺着东北方向,走在街道上,目的地自然是河南府公廨所在的宣坊。 赵憬在马背上,还在不断思索,如何处置战局的事,毕竟大明宫、汴宋宣武军、他督率的幕府,还有叛军方的淮西,各种纠葛如今都缠绕起来,让他于其中抽丝剥茧,是苦不堪言。 不知不觉行到正平坊东南隅时,一阵寒风,从北面卷来。 赵憬的马不由得汗毛全都竖起,悲鸣一声,马蹄不住地往后退。 而赵憬则本能用衣袖遮住颜面,待到风过去后,坊墙边的石榴树下,不知何时起,倚着两个人在那里,都戴着斗笠,披着厚厚的蓑衣,一个猫着腰站着,另外个则半跪着,手中不知道持什么东西,正对着自己。 “何人?”赵憬的家仆断然喝斥道。 话犹未落,那两人的蓑衣下,忽然蹿出阵猛烈的火花,将四周数尺处给照亮。 在那一瞬间,赵憬反应过来,大呼:“躲开,是火铳......” 巨响声后,石榴树上的叶子被震得纷纷扬扬,赵憬只觉得胸口和左肋,像是被铁锤狠狠敲打了下,强大的力量轻易地将他往后推动着,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 此刻,街道两侧的树冠和坊墙处,出现许多鬼魅般的黑影,然后白亮亮的刀刃被拔出来,一起跃了下来。 早晨时分,东都防御兵所在的伊阙县,其公廨正是留守杜亚指挥军营的所在处,因杜亚和赵憬素来不和,所以两人也是分开的:杜亚和防御兵,以防御淮西为名出屯伊阙,而赵憬则于宣坊和明教坊间来往处理行营事务。 杜亚刚刚吃完饭,便于公廨处坐衙。 这会儿,数名参军、佐史气急败坏地奔来,告诉的消息差点让杜亚从坐几上跌落下来: “中书侍郎赵憬,于正平坊外街处遇刺!” “赵中郎性命如......” “先中一铳弹,穿背而出,伏鞍垂死,后被贼人将马拖曳去,斫掉头颅,抛入往东两坊外的伊水河渠处。” 杜亚一听这个,血差点从腔中给呕出来。 11.平卢留后院 杜亚的这口血,不是为死难的赵中郎所呕的,而是为自己所呕的。x23us.com 在听到赵憬如此惨烈的死亡后,杜亚忽然什么都想明白了。 “我以前还想当什么中书侍郎平章事,现在回顾下以前的一串名单,杨绾、崔佑甫执政很短时间就死了,杨炎、窦参则是身败名裂,韩、赵憬则是被刺横死,萧复、卢杞、张延赏则是废黜不起,李泌呢勉强算是善终,但也是被繁巨的国务给累垮掉的,只有高岳,执政半年不到,现在悠哉游哉为太子宾客这大唐的宰相,当不得,当不得,谁当谁死!”念到此,杜亚额头上冷汗纵横,先前种种执念,恍若一场大梦,现在看来居然可笑无比。 整个县廨内,看杜亚嘴角挂着血,坐在案几前,防御将、虞候、押官们都认为他是为赵憬惨死给急得,无不上前,给杜亚捶胸抚背,又问他如今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速速点起所有的防御兵,先封住定鼎门、长夏门,防备贼人逃窜,抓捕几个,拷出供词,找出杀赵中郎的真凶啊!”杜亚把口角的血给抹去,声音可谓撕心裂肺。 伊阙龙门山下,号角声飞扬,大队大队的防御兵,在东都军将的号令和指挥下,急速迈动脚步,往定鼎门的方向跑。 其中还有两门虎踞炮,也被防御兵们用驮马给抬运着,杜亚骑着马,亲自押着这炮,与部下一起行动。 这是攸关性命的大事,他要在这时表现出怯弱无能,那下半辈子可就完了。 杜亚的智商也在颠动的马背处上了线,大批防御兵在入定鼎门后,先簇拥着他来到正平坊,即赵憬的遇刺现象: 惨不忍睹,惨不忍睹,赵憬那没头的尸体躺在砂土街道上,还蒙着紫袍,腰上的玉佩、金鱼袋全被扯走,一只脚还有靴子,另外只脚光着,靴子在十多尺外,伴随着长长的血迹,旁边的马则低着头,还立在坊墙下,看来贼人将马牵到这里,然后把赵憬拖着,赵憬那时还能挣扎,靴子掉落便是挣扎的证明,但贼人很快失却耐性,将这位宰相的头颅,以处刑的方式残忍割下来。 至于赵憬的家仆,也没一个活口留下,全都被刺死、砍死,尸体横七竖八,坊墙、树干上全是刀锋劈砍的痕迹。 在那边石榴树下,防御兵们找到了凶器,一门火铳。 现场还有大量神雷药燃烧后的渣滓,这火铳被改造过,发射的弹丸威力更大,至于火铳上所刻的铭文,在事前就被磨去,看不出端倪。 巧的是,正平坊内,正是颜鲁公颜真卿的住宅,当时颜的家人被惊吓,提着灯笼守着门户,那群贼人手提赵中郎的脑袋,还问此宅是何人所居,得到的回答是“颜宫师”,贼人竟然说“宫师忠烈,我等不可犯也”,便扬长离去了。 “脑袋,脑袋。”杜亚急切问到,于是成群成群的防御兵又护卫着东都留守,到了伊水在城内沟渠处,在沙堤下的处淤泥上,看到了赵憬的首级。 一群留守城内的防御兵伏在杜亚前,说赵中郎遇刺后,府廨所在的宣坊也遭贼人的袭击,两名当值的官吏被杀,马厩失火,他们冲出去追拿贼人,结果贼人在夜幕里跑得很快,手里还提着赵中郎的首级,见我们追得凶,才把首级扔到伊水的沟渠里,还回头对我们喊: “勿要追我,追必杀汝!” “他们是要夺取府廨,然后趁机夺取洛阳的宫城!”杜亚很自然地判断。 然后杜亚整个头都大了,“贼人逃逸的路线,指向的正是......” 兴教坊,淄青平卢军留后院内,整个炸开了锅。 邸吏、军卒们气急败坏,都围在平卢将訾家珍和门察前,说刚才宰相赵憬被割下了脑袋,扔在我们留后院前一坊地的水渠中。 訾家珍和门察大惊:“那和尚圆静行事,为何不知会我等?” “圆静昨日于佛光寺,和伊阙陆浑两县的山棚棚头会饮,并不曾施行此事。” 这下两位便惊呼到:有贼杀宰相,想要栽赃我平卢军! 但此刻已然迟了。 无数防御兵从各条街道而来,目标便是要包围兴教坊平卢军的留后院。 东都各坊也都依次敲响官街鼓,坊正们大喊:“有贼杀朝廷执政,系平卢军留后院指使,各坊丁男,持弓矢梃杖随大尹去兴教坊杀贼,砍下首级一颗,赏钱十五贯,绢两段!” 瞬间上千防御兵,外加数千名东都义勇民众,就像狂怒的蚁群般,将兴教坊四面的街道包围得水泄不通,其中两门虎踞炮也被放下,塞入了炮弹,对着平卢军留后院的大门。 而留后院内,訾家珍和门察披上了铠甲,握住了横刀,对百多名邸吏、军卒,及他们的家属子女喊到:“我们是被陷害的,然则如今百口莫辩,只能突围杀出去,记住过长夏门,然后去中岳佛光寺和圆静会合,再往东面走,回淄青去!” 现在整个兴教坊都被围困起来,却还要我们夺长夏门而出,还得和嵩山那什么圆静和尚一道,再往淄青走,简直是九死难一生啊。 于是留后院内许多平卢军家属都哭起来。 但很快就有火,来烧化她们的泪: 四面八方,尖利的呼啸声,无数绑着燃烧药筒的箭矢,从东都防御兵的弓弩上弹射出来,统统攒射到平卢军留后院中,扎入屋脊、草顶、楼宇。 留后院各处中箭的缝隙处都蹿出火焰来,搭梯子提水桶来救火的,也纷纷中箭,惨叫着跌落下来。 “不要救火啦,冲出去!”訾家珍和门察大吼着,而后抽去门闩,推开南院门。 叫喊声,怒呼声中,一百多留后院的各色人,也都带武器跟着这两位,潮水般突出院门。 对面三十步开外,盛满泥土的竹筐搭建成了一堵墙,横在了当街,在这墙其后,虎踞炮亮闪闪的炮口,正对着平卢军留后院的门口。 “发炮。”杜亚挥动手里的令旗。 虎踞炮喷出数团青烟,而后依次往后退去,射出雪霰般的铅丸,噼里啪啦地直接横扫在平卢军将士的身躯上。 当先的訾家珍,头盔被打碎,胸前的扎甲被轰得七零八落,还有一发铅丸打断了他手中的横刀,碎刃倒飞,贯入他的眼眶里,这位惨呼声,和其他数位同伙,一起翻倒在数步开外。 可其他平卢军,依旧踏着中炮伤死者的躯体,亡命而奔! 12.杜次公断案 炮声暂且停止,整道竹筐墙壁前后,东都防御兵又和平卢留后院诸位展开厮杀,镗耙的利齿成片成片地交错在一起,不少有火铳的防御兵攀登上四面的坊墙、高楼还有东都的城门处,对着狼奔豕突出来的留后院不断点放,“休放走一个贼人!” 留后院的妇人和小孩最惨,他们在奔跑途中,不断被火箭和铳弹给击中,扑倒在地,未死者摸着伤口,到处爬动,嚎啕呻唤,血流满地。 炮铳的浓烟密雾中,仍有数十位平卢军邸士,在门察的带领下,钻缝透隙,从长夏门的城垣处逃生出来,但却散乱得不成队形,众人只晓得往中岳那边的佛光寺内跑而已。 兴教坊处,火光四处蔓延,平卢军留后院的屋宇全被烟火包围着,两名翻过院墙向杜亚降伏的邸士,慌不择路下为求活命,给杜亚招了假的口供: “訾家珍、门察素与贼徒勾结,耳目遍布东都、伊阙、陆浑等县,昨夜便刺杀赵中郎,而后便要夺东都宫城、门隘和公廨,以迎蔡州兵。” “伊阙陆浑,都什么人和此二贼勾结?”杜亚喝问。 “嵩山佛光寺僧人圆静,两县山棚,都有勾结。” “怪不得出长夏门后,往东南而投。”接着杜亚便喝令防御兵,“随我再出城,攻佛光寺,捕拿妖僧圆静和山棚棚头!” 晌午后,中岳各条山路上,都有身着黑袍或扎甲的防御兵,三五成群,手持武器,往佛光寺围捕过来,沿路的树丛里、长草中,还有溪岩后,不断有落单、受伤的平卢军邸士被抓出来,用绳索捆住,往东都城内押送。 佛光寺中,昨夜酣饮的圆静和诸多山棚,还不明就里先是门察满身血迹,带着十多名残兵,冲到山门下,大喊东都有大变故,我等和节帅都被奸贼陷害,而今杜亚正发兵在后追捕云云。 山棚们听到,原来他们当中有人当街刺杀了朝廷的中书侍郎,无不吓得要命,便要夺路遁逃。 “逃得了吗?为今只有随老僧和门将军一起杀出去,往深山里走。”圆静虎目炯炯,胡须都要竖起来了。 “我们没杀赵中郎,为何要替你等殉葬?”这时不少来聚会的山棚认为,这件事完全是平卢军留后院所为,和他们没关系。 结果还没等东都防御兵赶来,佛光寺的庭院和楼阁下,山棚和平卢军邸士便互相厮杀起来,混战里门察肋部中箭,瘫倒在钟楼的角落处,站不起来,数十山棚呐喊围过来,发箭如雨,居然把门察和身边的邸士系数给射死了! 圆静则取出根纯铜的禅杖来,舞得如旋风般,打落无数箭矢,接着跃上土台,接连殴毙数名山棚,最后被山棚抛来绳索牵翻,众人一拥而上,将其捆得严严实实,便准备送出山门。 这时防御兵才入内,还没等当面的山棚喊“无罪”,就不问青红皂白,挥刀猛砍,倒霉的山棚半数被杀,另外半数也被捆住,哭声震天。 接着防御兵在佛光寺后院,看到炭火、熟肉、酒囊,还有四散的金银,便把所有人都押下了山,送东都宣坊河南府公廨里审讯推鞫。 当夜,公廨的牢狱中,杜亚身为河南尹发了狠,说次日务必给我审出个结果来,于是官吏狱卒们都使出浑身解数,严刑拷打,两县的山棚也好,留后院的邸士也罢,被打得是魂飞魄散,最后都忍受不了,连连求饶。 只有那圆静,被吊起来猛殴,打得是口鼻冒血,但依旧不屈,张口大骂不休。 狱卒指着从佛光寺得来的金银,问圆静:此金银为何人所给,又要赠给何人? “老僧为绿林三十年,这些金银全是为盗匪时劫来的。”圆静大笑起来。 “为何要招聚山棚饮酒?” “他们都是山河子弟,老僧准备招募,给杜大尹壮大防御兵,以防东都被淮西蔡寇给攻陷。”圆静振振有词。 “为何平卢军留后院的人,会向你那里逃?” “老僧昨晚只在山寺啖肉饮酒,怎知东都的事?”圆静矢口否认。 接着狱卒们又将射杀赵憬的火铳拿出来,询问圆静,圆静只是叫骂,却不回答。 不过个人的不屈,是无济于事的。 在其他人或真或假的招供下,杜亚已可以勾勒出完整的事态: 淄青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在伊阙、陆浑两县购置许多田业,平日由訾家珍、门察为首的留后院经营,东都各衙门无权过问; 而这个圆静和尚,并非善男信女,也不是什么绿林盗匪,他前身是史思明麾下的大将,后来为淄青效力,李纳、李师古先后赠他万贯钱财,在中岳嵩山立起佛光寺来,实则就是平卢军安插在东都的耳目; 訾家珍、门察和圆静,始终用金钱酒食,结纳拉拢数县的山棚,共谋密图。 中书侍郎赵憬镇东都后,李师古畏惧征讨完淮西后,朝廷下一个会对付他淄青,便指令訾家珍、门察杀赵憬,又让圆静和尚集合伊阙、陆浑两县的山棚,准备攻杜亚的兵营,里应外合,攻陷东都,切断漕运。 那么刺杀赵憬的山棚哪里过来的? 这对杜亚而言,推断起来也不是难事,这群山棚潜伏在神都苑里,然后过上阳宫,于夜中藏在正平坊,也即是赵憬视事的必经之路,痛下杀手。 至于为什么刺客不直接从东面的留后院出发,杜亚对此也有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为河南尹时,早就觉得平卢留后院鬼祟,故而日夜监察,訾家珍和门察无奈,只能指令刺客自西面来。 不过这行动东西隔空,具体如何开展对接的,杜亚也不想再追查下去,反正证言都在,交给朝廷定夺便好。 杜亚将圆静等人又装入槛车,急速送往长安城,给皇帝与宰相处断。 旬日后,大明宫延英殿中,皇帝怒发冲冠,差点没把书案的一角给拍塌: “韩晋公在长安城天街被刺杀,而今赵憬又在东都城天街被刺杀,你们说这以后,君还敢不敢坐正衙御朝,臣还敢不敢上奏议事?” 然而在这时候,殿内只有杜黄裳和陆贽两位宰相了。 贾耽之前因母亲去世,辞去尚书仆射平章事,归宅守私忌去了。 “陛下,此事必定要严惩不贷。”杜黄裳和陆贽齐声应答说。 13.太子举贤才 “那时韩晋公死难,朝廷力有未逮,但朕知道,是淮西指示妖僧广弘所为;而这次,又是淄青李师古所为。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皇帝怒不可遏,“杀朕两中书侍郎,朕与叛镇势不共戴天!” 杜黄裳便进言:“如不惩处凶犯,朝廷纲纪,天朝国法,何以为存?请陛下宣判度支入殿,询问钱谷数完了,便继续催发六军,讨伐奸贼。” “朕绝不罢战,绝不和议,绝不,姑息!”皇帝挥动衣袖,连喊了三个“绝不”。 很快,判度支裴延龄抖抖索索地小步跑,趋入殿中。 当他知道赵憬身首异处,便啥都明白,可啥都不能明白,见到皇帝立在对面,呜哇声痛哭起来,就叩拜下来,高呼“请朝廷惩处杀赵中郎的凶手”。 “这个朕自然晓得,所以才问卿,如今国库态势如何?” 裴延龄是竹筒倒豆子,对皇帝交了底,皇帝这才明白,打败西蕃,光复河陇,意义是多么重大: 和南诏的互市所得,归剑南节度使韦皋所有,但和西蕃的互市,却是度支司开展的,这项就得利三十万贯一年; 安西北庭胡商和中土间的贸易,因河西走廊的恢复而恢复,加上回鹘在泾原水路上的贸易,得利足有五十万贯一年; 整顿河东、朔方、三川、河陇、峡内五处的盐利后,朝廷度支司一年又可得八十八万贯; 再加上剑南、兴元、凤翔、山南东道、荆南的两税,同样有三百万贯。 当然,这还不包括江淮八道的赋税及盐、茶、酒的榷税,合计**百万贯,还都驻留在京口呢! 皇帝内库经过一年的苦心经营,现在也有一两百万贯的收入。 即便安西北庭的小国,不向朝廷纳税,但光是盛产好铁的龟兹就贡献给唐步骑铠甲三千领、统备马甲八百领,及宿铁刀两千口,更无论于阗、疏勒等国的贡献了; 至于安置在河西走廊数州的吐谷浑、党项、沙陀,一年就为唐献出优良战马六千匹,而西北的马坊更是豢养国马,每年增数不下万匹,现在皇帝堂然下令:此后不再接受回鹘强制性的马市,回鹘如想卖马,直接驱赶到边镇交易,不用驱至京师来,这样便等于将以前的不平等商贸条约,给彻底废除了。 “也就是说,朝廷完全有能力,彻底压制淮西和淄青?”皇帝对裴延龄发问道。 裴延龄不住点头。 “善,淮西、淄青贼徒能以卑劣刺杀发起战事,但他们却没法结束,结束的权力,只能握在朕的手中。”皇帝这次的态度异常坚决,“打下去,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有结果为止。” 此刻陆贽提醒说:虽然国库还有积余,但最好不要同时对淮西和淄青两处用兵,以臣的看法,用成德王武俊和徐州张建封牵制住李师古,主要军力还是优先平定吴少诚。 “可。”皇帝对此表示同意,然后他不再言语,慢慢踱起了方步,良久叹息声,对杜黄裳和陆贽说:“杜卿要执掌国计,陆九则管铨选和贡举,本来贾仆射可替手死难的赵憬前往东都的,可......” “陛下,为今之计,也只有起用高宾客了。”杜黄裳提议说。 “高岳既为太子宾客,便是朕要他处在闲散之位,若遽尔再度白麻宣下为中书侍郎,岂不是视枢衡如儿戏?”皇帝言语间充满不悦。 “那臣黄裳愿替手......” “唉,兹事体大,容朕再好好思量,卿等且退。”毛遂自荐的杜黄裳,无情地被皇帝打断了。 结果当晚在大明宫内,皇太子李诵出少阳院,请求陛见皇帝。 然后李诵便献上奏疏,恳切请求皇帝下诏,让高岳东山再起,为中书侍郎,为朝廷征讨叛镇。 父子俩反复辩驳了好长时间,最终太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皇帝初步接受了建议。 于是第二天整个大明宫和京城再度轰动,人人都知道,是太子在力保举荐高汲公二度为相,“要是汲公真的当国,那朝廷和淮西、淄青可真的要除死方休了。” 皇都巡城监的牢狱中,圆静双手被吊住,而腿则被拉直,拴在牢栅处,几名巡城监子弟叫骂不休,轮番挥动铁锤,砸击圆静的腿,要将其腿骨给打折掉,可圆静却力大无穷,不但铁锤打不断他的腿,还有力气继续破口大骂:“全是群孱弱的鼠子,连拷打都不会,也配叫什么巡城监?” 忽然,走廊拐角处,闪出个满脸横肉,如虎豹般的汉子来,他眯缝着双眼,从牢门处走了进来,巡城监子弟们无不悚然行礼,“你就是嵩山佛光寺的圆静?我是巡城监左右街使金吾将军,通籍汾阳王府,我叫郭锻。” 听到这个名字,就算是圆静也不会无动于衷的。 “招了吧,所有的同伙,就你没认了。”郭锻拍拍手,语气很沉稳,但也透着说不尽的阴鸷,“能去东市狗脊岭,或西市独树柳,轰轰烈烈斫上一刀,才是壮士大丈夫的下场,总比受尽酷刑,在这满是臭虫和老鼠的地牢中,无声无息死去要好得多。” “招什么?” “招你是受淄青节度使李师古指示,要刺杀赵憬,且要夺取东都城的。只要你招认不讳,京兆尹、河南尹两府都方便交差,以后我酒饭馈赠你不绝,保管让你痛痛快快舒舒服服地去东市,或西市。” “本无此事,如何能招......” 圆静的话还没结束,郭锻就双手举起铁锤,闪电般砸下,一声脆响,圆静头高高昂起,汗水飞溅而出,极其惨烈的嚎叫起来:他的大腿骨被郭锻瞬间给打断了...... 接着郭锻咬着牙,又是几锤,统统打在圆静的腹部和腰部,老和尚的肋骨也断折了,大口大口地吐血,哀号。 沉闷的响声,郭锻啐了口吐沫,将铁锤扔在地上。 接着他转了转手指,圆静被几名如狼似虎的巡城监子弟给摁在地上,他的半边身子骨头几乎没有完好的,双手被铁链铐在墙上。 “上土囊。”郭锻说。 很快,一袋装满湿土的布囊,噗通压在了圆静的身躯上,他断掉的腿急速抖动起来,疼得再度长长的哀号,连喊“痛快点,杀了我吧!” 郭锻笑起来,他知道,一般犯人喊这句话时,就代表已煎熬不下去了。 “再上一枚土囊,明天再来问他。”郭锻丝毫没有心慈手软的意思,接着就离开了牢狱。 14.都统半天下 就算这圆静和尚是钢铁锻造的筋骨,也没能熬得住,等到第二天郭锻站在他面前时,圆静被两枚土囊压得面目肿胀,手足都是黑青色,原本漂亮的白须爬满了黑臭的虫子,以至于郭锻掩住了鼻子。 “求求你,杀了我吧?”圆静不再能发出豪爽的声音,气若游丝。 “现在才是第二天,我说过我会来问你的。”郭锻的语气很坚决。 言下之意,若不按照他吩咐的招供,他有的是办法让圆静生不如死。 看圆静痛苦地闭上只剩下条淤青细缝的眼睛,郭锻就继续说:“屈了吧,在这巡城监牢狱里,不晓得有多少位,刚来时比你还硬气,最后连骨头都沤烂了,到那时再想着求我,岂可得哉?只要你痛快招认,再痛快地去独树柳受一刀,接下来世间的纷争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圆静不再说什么,整个昏暗的牢狱中,很快就剩下他沉重的喘息声。 不久,皇帝破天荒,宣布在宣政殿正衙举办大朝会,文武常参官无不在列。 当日长安天降暴雨,整条天街满是难行的淤泥,但皇帝却根本没有罢朝的意思,无数官员们狼狈万分,伏在马上,跋涉在泥里,来到大明宫前。 现在的禁内,从城门到下马桥,再至御桥、巡城监仗院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全是巡城监和神威禁军子弟,充满了肃杀森严的气氛。 雷电中,在正衙殿内,坐在御座处的皇帝怒气,和天色毫无二致。 所有的朝臣都知道:杀死中书侍郎兼东都汝陈许陕虢郑滑都统御营军使,赵憬的凶手,就是淄青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具体执行人是其在东都留后院的军将訾家珍、门察,还有中岳佛光寺的圆静和尚,及伊阙、陆浑两县的山棚。 “褫夺李师古、李师道兄弟所有的官衔、爵位,撤除先前对淄青上下的宥雪诏令。” 这意味着,朝廷要同时对淮西、淄青两个方镇开战。 群臣们都非常担忧,现在我唐是否有这个实力,若皇帝这次再有所跌荡,可能结局比当初播迁奉天还要凄惨。 但皇帝此刻将手伸出,原本正在议论的群臣顿时安静下来,而后中官便说,有制文出,授太子宾客高岳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兼淮南淮西节度宣慰使”! 班次内,紫衫犹湿的高岳很是惊讶地奉起象笏,看着香案四面的同僚,好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一个刚刚当了太子宾客,准备优容于馆阁里的闲散人,怎么就被当殿重新起为宰相了,还要去顶赵憬的锅呢? 但圣主和朝廷已然决定,对淮西和淄青的战事就由你来指挥了。 不少大臣还知道,高岳东山再起,靠的还是皇太子的谏诤。 多年后,高竟回忆起他父亲第二次大起大落时,曾感慨地对众人说:“那时为何让父亲来持节都统十几道的征讨兵马呢?我想最大的原因,便是父亲能凝聚起人心,他搁置所有的争论,多次说只要能上下齐心削平淮西,一些过去的就搁置起来,即不争论、不追溯、不反复,这样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正如我父亲一直说的那句话,黑狸奴,白狸奴,花狸奴,捕到硕鼠便是好狸奴。” 这时候殿堂上,制文的朗读声萦绕画梁: “辅弼之臣,军国是赖。兴化致理,则秉钧以居;取威成功,则分阃而出。所以同君臣之体,而一中外之任焉。属者问罪汝南,致诛淮右,盖欲刷其污俗,吊彼顽人,虽弃地求生者实繁有徒,而婴城执迷者未翦其类。何兽困而犹斗,岂鸟穷之无归欤?由是遥听鼓鼙,更张琴瑟,烦我台席,堇兹戎旃。正议大夫太子宾客上柱国紫金鱼袋高岳,为时降生,协朕梦卜,精辨宣力,坚明纳忠。当轴而才谋老成,运筹而智略前定。司其枢务,备知四方之事;付以兵要,必得万人之心。是用祷于上元,择此吉日,带丞相之印绶,所以尊其名;赐诸侯之斧钺,所以重其命。尔宜大布清问,恢壮徽猷,感励连营,荡平多垒,召怀孤疾,字育夷伤。可中书侍郎平章事使持节蔡、郓诸军事兼蔡州刺史,东都汝陈许陕虢郑滑颍亳都统御营军使,领淮南节度管内度支营田使、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申光蔡等州观察处置等使,仍充淮西宣慰处置使,并节制山南东道、荆南、鄂岳、徐泗濠、汴宋、宣润诸镇军事,并判领三司务,散官勋如故。” 整个殿内的文武臣僚,无不惊骇。 皇帝这等于是把半个天下,都交到高岳的手中了。 当然高岳是非常谦逊的,他朗声请求陛下,“赵中郎刚刚殉国,臣岳为替手而已,可加‘守’字。” “可,高卿便是守中书侍郎平章事。” “臣领镇在外,请门下侍郎杜黄裳判领度支、户部、盐铁转运三司。” “可。” “淮西不过申光蔡三州而已,以大军临其地,何愁战无不克?请陛下自兴元定武军、凤翔义宁军、宁泾原保大军、剑南奉义军内各抽两将的将兵,为臣岳牙军,战为先驱。” “可。” “臣岳受此恩典,必将鞠躬尽瘁,荡平贼人,上报天子,中雪血仇,下安黎庶!” 当夜,宣平坊的高宅外,站满了足足三百名神威军骑士,全程卫护,这是皇帝的命令:勿得让贼人伤高中郎,高中郎凯旋时,即是你等归营之日。 “阿父!”得到消息的高竟十分兴奋,跑来贺喜父亲。 然后他看到父亲丝毫没有紧张的模样,而是和阿母并肩坐在床几上,还扶着糖霜毕罗的前足,让她立起来,“这狸奴是不是长胖了?” 糖霜有点惊恐地叫起来,她也觉得最近自己腹部厚实不少,会不会失宠? 云韶就说:“怪哉,平日里我并未给糖霜喂过多鱼酢,都是有节制的。” “莫不是有身子了吧?”旁边坐着的吴彩鸾直接问到。 糖霜觉得这竖着丸子髻的雌性,肯定没说自己好话,便扭头对着吴彩鸾大叫起来。 这时高岳才看到自己的长子,竟儿结实了,也懂得不少道理,心中颇有欣慰,便说:“这次平淮西和淄青,符直可入三衙,随我出征了,你则还需要再等三年。” 符直,正是李的表字。 15.韩退之三书 高竟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对父亲说,等到李宪、李二位兄长出征,我便自己回兴元入武道学宫去,这三年务求不荒废。m.x23us.com “好啊,早晚有你的功业。”高岳勉励自己儿子说。 “研习何种科目,还请阿父能有所指教。” 高岳点点头,就说“如今三军之首,莫过于炮,你精心研修炮术和算术,要找到更佳射炮的原理。” “是,孩儿记住了。” “别忘记,武道学宫可以学炮,但那不过是入门,要真正融会贯通,必须在战场上去考究,也必须得向军中的炮手、定放手们请教,这便是不耻下问的道理。” 高竟表示父亲的教导,我全都会铭记在心。 随后云韶把儿子拉在一旁,说你小姨娘马上就得来了,你暂时也别回兴元,引你小姨娘和芝蕙小娘于京中看变文看杂戏啊! “京城的这些,可比不上兴元,现在谁都知道兴元才是文艺复兴的所在。”高竟这话,让在场人都笑起来。 次日,长安邸报连带着剑南、兴元、凤翔、河陇等各镇进奏院所经营的邸报,可谓开足了雕梓机,成百上千份报纸被印制出来,题头和内容虽有所区分,可核心精神都是一样的: “韩晋公惨死,血还没干,赵中郎又被叛镇刺杀,喋血东都,可朝廷并不会被吓倒,也绝不会姑息淮西和淄青。” 其中长安邸报还有赵憬死的专栏,里面由集贤院知院陈京亲自主笔操刀,将整个惨案的来龙去脉叙述得非常翔实、清晰,还配上了主谋李师古,从犯李师道、圆静和尚,行凶人訾家珍、门察的画像,其间关节联系一目了然。 而兴元进奏院的邸报,则是南郑县令武元衡主笔,满是愤激慷慨,请求朝廷必须严惩凶手,为惨死的中书侍郎赵憬决死复仇,绝不可让宰执被刺的事件重演,不然纲纪何存?在武元衡文章的四边,还有韬奋学宫生徒代表白居易的文章,及进奏院黎逢笔名为“黎丘丈人”的文章,互相声援应和。 新及第的进士李绛、裴度也撰写了文章,慷慨陈词,力主削平方镇。 甚至回鹘的奉诚可汗,也让使臣在邸报上刊登文章,深情回忆赵中郎安定回鹘的恩德,并愤怒声讨凶手,表示愿遣回鹘兵协助官军剿贼。而凉州的牟迪赞普,甘肃的沙陀、吐谷浑也都有声明,坚决站在朝廷一面,支持平叛。 在此浩大声势下,京师的舆论立刻升温,上到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为赵憬被杀痛心疾首,对淄青则是恨之入骨。 赵憬的甲第里,陈放着棺椁,其家人无不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门吏忽然高喊一声,“屈高相公。” 赵宅上下全都转向门的方向,哀哭声更大。 手持凶礼书仪的高岳,一迈入进来,看到赵憬的神主牌,眼泪就流下来,呼了声:“退翁吾友......” 宅第内外,见此无不动容洒泪。 接着高岳对苦主们一一致礼,告诉他们:“追封和谥号都下来了,曰‘仁简’杀身成仁曰仁,仕不躁进曰简,可谓退翁一生的真实写照。仆也得到圣主的许可,退翁诸子皆授予官职,每月继续按中书侍郎俸禄,赡济家用。圣主仍赐绢三百匹,钱百万,盐二百斛,用于葬仪所需。” 赵憬家人见朝廷如此丰厚荣耀的对待,无不感念皇帝和高岳,并求高岳为死难的赵中郎复仇。 “宰相于东都天街死难,此真正国耻也,岳决心继承退翁的遗志,暂守中书侍郎之职,砥砺前行,除死方休。”高岳的话,重于九鼎,掷地有声。 等到赵憬的棺椁被载运上车,登上少陵原,和朱的坟墓对面掘圹时,重新回到政事堂的高岳,正和陆贽商议着:“敬舆,我征伐淮西的这段时间,由你载笔金銮殿。” “然则......”陆贽表示自己对戎务的熟悉程度,远不如对铨选和贡举那样深。 高岳便说,无论如何,朝堂内得有一位执政,以“载笔金銮”的名义,辅(控)弼(制)住天子,顺带和枢密院、学士院相制衡,不然便会出现宸衷和前线互相抵触、干扰的局面。 如此陆贽便明白,就应承下来,高岳还提醒说,军事上你便托付给李吉甫,草诏方面即是韦执谊、卫次公,皇帝和枢密使由你直接应对,而三司国计交给杜黄裳即可。 安排妥当,夜晚时,高岳在宅第里赏月,云韶便拿了几封书信来,说是都亭驿递铺从夏州那边送抵的,“是退之的信。”高岳还感到奇怪,照理说赵憬遇刺这么大的事,他韩愈居然没“大鸣大放”,当真是反常。 有意思的是,韩愈几封信虽然书写的日期不同,可却是一次性送来的,可见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把不同内容的信件捆绑起来,呈给自己。 裁开首封信件,韩愈就在深刻反省自己,说以前对帝天教的行为,确实鲁莽草率,现在他正兢兢业业治理长泽县,看来韩愈的阿嫂没在信中少教训他。另外韩愈还向高岳保证,他对薛校书薛涛的好感,纯乎是君子之爱,恪守礼节的,现在他正和薛涛以鸿雁形式往来,也谈及婚嫁问题,薛涛倒也没厌恶他的表示,于是韩愈就说,自己定要在县令任上干出成绩来,以求早日能在京城落脚,那时考虑终生大事,也不算晚。 韩愈的态度,让高岳霎是满意,便把此信交给妻子看。 第二封信,韩愈看来又按捺不住,对淮西战局发表看法(他写的时候,赵憬还没遇刺),他说朝廷用兵方法不对,从每镇每道抽三五千兵,混在一起,远近不一,号令不协,互相推诿,很难发挥战斗力,他主张征剿淮西,应以神威、神策禁军,及定武、义宁、奉义这些“久战边军”为主力,直攻蔡贼“要害”;而他镇兵马固守本界,防止蔡贼游走即可,另外陕虢、襄邓、陈许有许多彪悍的山棚、土民,朝廷可稍微花点钱,把他们征募入军,战胜后又可就地遣散,并不会给朝廷造成沉重负担。 “唔,退之的这番言论,虽有不切实际处,倒也不乏可采撷的地方。”高岳评价说。 不过看韩愈第三封信时,高岳却觉得背脊发凉...... 16.虎尾如影随 写第三封信前,韩愈知道了赵憬的惨死。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然后他很自然的,用了足足一封信,向高岳表达了对赵憬死亡的见解。 韩愈认为:杀赵憬的凶手,很可能不是淄青李师古指使的,也不是平卢军留后院实施的,而是另有其人。 读到这里时,高岳的拇指颤动了下,然后他继续读了下去。 韩愈说,刺杀赵中郎的山棚,是从城西的神都苑、上阳宫,再潜藏到正平坊处的;而平卢军留后院,则与正平坊相隔足足四条街道,且在其东面。 若是留后院组织刺杀的,怎么在东面,指挥西面来的山棚呢? 且李师古之前已接受朝廷宽赦,并无理由去杀正专力征伐淮西的赵中郎。 另外淄青镇所结纳的山棚,在城南的伊阙、陆浑两县,那圆静和尚也在西南中岳的佛光寺,若真有行动,也该是自长夏门而入,绝不会从神都苑进来的。 我昔日在撰写《秦岭琐言》时知道,山棚间各守界限,视越界为大忌,而如今东都留守杜亚捕拿山棚不下百人,都只是供认他们和訾家珍、门察和圆静有交往,但到底刺杀赵憬者为谁,如何刺杀,却毫无头绪。所以我韩愈有个大胆的猜测: 那就是刺杀赵中郎的凶手,很可能不是伊阙、陆浑的山棚,而是自他县,或渑池,或邓县,或临汝,或王屋,越界而来的,似乎也不是李师古所指使,而是...... 这时,高岳忽然将韩愈的这封信给反手摁住。 倒是旁边的云韶吃了惊,就问卿卿你为何如此做,是否退之说了什么古怪的话? “不,没有,退之说了个很有启发的猜想,但是干系非小,不能在闺阁内谈及。”高岳急忙掩饰,然后向妻子致歉。 “我晓得,你现在是中书侍郎,退之和你书信往来,免不了要夹杂朝堂事务。”云韶对丈夫表示理解。 月光静静落在庭院里,高岳背着手从正寝走出,握着韩愈的信,看着波光粼粼的池沼,不发一语。 “逸崧,还在想着淮西那边的事啊!”身后传来了吴彩鸾的声音。 高岳回头,不置可否地嗯了下。 “唉,有时候想,文箫他的一生到底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呢?如他真的像逸崧你一样,当上了宰相,也就是什么位极人臣,那又会变成什么样,又会遇到什么事?”吴彩鸾握着拂尘,难得地陷于了沉思。 “我想,文阿兄他应该不会改变的吧,毕竟他当初选择的,不是薛炼师的舞,而是你的。”高岳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提及,“我,便不同了。” 其实吴彩鸾有点懂高岳,便笑起来,“人,除非像我这样,又笨又拙,不然怎么会不变呢?” “......” “那时候在长安城,逸崧你还未及第时,你就坐在写经坊那里,练小楷,写书仪,揣摩切韵,顺带还在写传奇长编。我还曾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但每每又感到害怕,那不就是意味逸崧你考不中进士吗?不过这种担心真的是多余,因为没多久你就化虎为人了。” “化虎为人,化虎为人......也许吧,可就算吃了烧尾宴,但那根无形的野兽尾巴,并不一定就消失了,它好像一直在跟着我。”高岳说完了这句话,便对吴彩鸾作揖,随即离去了。 回到正寝处,高岳默不作声,将韩愈的信投入火中,看着它化为了焦灰。 其实高岳并不怕韩愈的疑惑,恰恰这种疑惑,依旧在他的布局手腕之中。 这局,是他和皇帝一起布下的。 初秋,圆静等人被处斩于西市独树柳。 同时郓州城军府内,李师古、李师道,和几乎所有淄青大将们,都跪坐在朝廷敕使第五守义前,李师古本人不断叩首,额头都渗出血来,高呼“枉,枉!” 他决死不承认赵憬,是自己指使人杀的。 “既然李金吾(李师古现在为金吾卫大将军)如此坚持,那么为洗刷冤屈,便请李金吾入朝,接受鞠问,若圣主裁决你无罪,便可返归本镇,如何?”第五守义提出了这个条件。 “我本无罪,为何要入朝?再者,若是入朝,无罪怕是也会变为有罪。”李师古怎么可能答应朝廷方所提的条件。 于是谈判不欢而散。 朝廷大举征讨淄青,似乎已成定局。 这时淮西吴少诚也暗中遣人至郓州,请求和李师古重新结盟,并愿意拉拢宣武军李万荣一起对抗朝廷。 李师古正愤恨朝廷,便把淮西的密使挽留在馆舍里,且答应先把蛤朵池内十万石盐,及五百匹战马,低价卖给吴少诚,以增强淮西的实力。 因李师古还有个使职,那便是海运陆运押新罗渤海两蕃使,所以这批盐和马,他雇佣了新罗和渤海的商人,用船大摇大摆地运到汴州,那李万荣得了过路费,也放任其再沿着漕运、淮水,后沿颖水,至淮西所控制的郾城,补充到吴少诚的手里。 同时李师古还答应,马上会派遣一支三千人的精锐小队伍,从小路来增援淮西镇。 吴少诚得了盐和战马,不由得大喜过望,将李元平、杨元卿给秘密找来,“不想杀了赵憬,嫁祸给平卢李师古,居然有这等的奇效。不但成功让朝廷马上发兵征讨淄青,大大减轻我淮西压力,且让李师古、李万荣乃至田绪,重新倒向我等。当真是一石两鸟。” 李元平和杨元卿也十分得意,恭喜吴的神机妙算。 “就算是高岳同时领镇东都和淮南,也是疲于奔命,无能为也。”吴少诚大笑起来。 “还请节下不可掉以轻心,那渑池的山棚还在洛阳城内潜伏,为防夜长梦多,得赶紧让他们离开东都才是。”杨元卿急忙建议说。 吴少诚颔首,说东都那边的防御将和驿卒,都安排妥当了吗? 这时李元平说,全都做好策应工作了,绝对是进退自如,只等节下指令。 “好!”吴少诚拍着膝盖,说到。 长安城宣平坊,两抬檐子,正从昆明池的方向入城而至。 帷障后,云和低着眉毛,抱着襁褓里的孩子。 而芝蕙则坐在后一檐子里。 高宅的列戟朱门前,檐子停了下来,芝蕙抢先而出,将这孩子抱过来,然后云和才走了出来。 不过随即在宅第的门屏前,前来相迎的云韶和阿措,却告诉她俩:高岳已领命出镇,第一个目的地便是东都洛阳。 17.设营神都苑 崔云和先前已了解中书侍郎赵憬在东都被刺的消息,现在又听说高岳统制那么多道兵马,说是领镇淮南,实则东都、河南、淮西、淮南等都归他管,且要同时对付吴少诚、李师古两大叛贼,不由得大为担心他的人身安危,“赵中郎刚刚喋血洛阳,姊夫作为替手再去,万一有什么意外,可......” 云韶倒是天生的乐天派,她宽慰说,虽然你姊夫从兴元、凤翔,和从剑南韦皋、宁吴献甫那里借的“牙军”还未到,可陛下也派了足足五百名神威军骑士,昼夜长随守护,不会出什么纰漏的。x23us.com 这样说,云和才稍微安心下来。 可她心中还是挺失落的,她多想姊夫看看孩子,可是他永远都是满肩的国事缠绕。 长安至洛阳,便几乎是一道横线,贯穿潼关是也,待到出京兆府的戏口驿,行不到数十里,高岳和随行的军马就抵达“京东首郡”华州的普德驿。 普德驿为一大驿,楼宇宏敞,行人如织,但自从得到高岳要来歇脚的消息后,驿长和驿卒们早就驱散了四周的人群,在道路边迎接。 看着驿站外崔佑甫所撰写的碑文,高岳感慨万千,当初他还是一介青衫御史时,曾和陆贽一道经此前往虢州,去办官庄的案件,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崔佑甫死了,当时虢州刺史卢杞也死了,谁曾想到当初两位青衫御史,而今同登政事堂为相的呢? 不过除去怀旧外,高岳在华州还想见一个人。 他的老师,隐居在石堤谷的刘晏。 “我且去拜谒私人。”可高岳这话不管用,他骑着马刚从普德驿出发,身后就跟着两三百神威子弟,旌旗、长戟团团把他给围住,严严实实的。 无奈下,高岳到了石堤谷口,就严令这群人停住,不要惊扰了我晏师。 可谁想刘晏的小儿子宗经,早已听闻当国宰相要来石堤谷探望自己父亲,便立在谷口处,和高岳告礼后,谢绝说:“父亲已知中郎造访,让宗经在此设下薄酒款待,请中郎以国事为重,随即便回。” 高岳十分惆怅,便问刘宗经,晏师为何如此? “父亲说,本与中郎在京师时熟稔,携手为国,而今既已远离仕道,和中郎便是陌路,不用相见。”说完宗经指着谷口往东的大道说“此是去东都路”,然后又指着幽深的石堤谷,“此是去商洛路。” 意思是,道路不同。 高岳万般无奈,只能问晏师身体康健否? 宗经答曰尚算康健。 又问晏师家人若何? 宗经答曰,我伯父(刘暹)为检校御史大夫,长兄执经在京为太常博士,姊夫(潘炎)已过世,仆本人则在家宅侍奉父亲,这也是中郎所知的,不劳记挂。 于是高岳只能拨转马头,回首看着青翠色和秋色互相映衬的石堤谷诸山峰,和飘缈的云气,实在是见不到刘晏的庄园,唯有缓缓往普德驿而归。 “高中郎!”这时刘宗经对着他拱手说,“家父也吩咐,待到高中郎此次大功归来,想必对世事时局有个更深的认知,家父届时会在三门峡处设宴,以期能与中郎会面。” “又是一次策问吗?”高岳不由得苦笑起来...... 数日后,过了陕州的高岳,再度抵达东都西南的甘水驿,杜亚便领东都幕府及河南府的众位官将,来迎接新的中书侍郎。 驿厅处,高岳没有任何寒暄,便让其他人退下,随后直接对杜亚说:“杜公,这甘水驿继续往东,可直通神都苑,是否?” 杜亚说是的。 “也就是说,刺杀赵中郎的山棚,走的也应该是这条路线。” 杜亚继续说是,并称河南府里的不良人,在神都苑、上阳宫,都找到了凶手留下的痕迹。 “可李师古的留后院在城内伊水以东,而圆静和尚则在城西南的中岳嵩山处,依你看若真的是伊阙、陆浑两县山棚作案,为何舍近求远呢?” 杜亚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高岳也笑而不语,只是对杜亚说,我的行营,不设在城内,而设在神都苑。 “这是为何?”杜亚问。 “数百神威子弟跟着我,在城内必然扰民。”高岳而后又指着自己头颅,笑言,“且凶犯可能还有余党潜伏城中,我身负陛下重托,要是项上之物也掉了,便真的是万死莫赎了。” 杜亚心中笑话高岳胆怯,随即便安排人手,协助高岳队伍前往神都苑立营去了,自己则告辞,前往伊阙防御兵的营地。 结果营垒甫成,高岳便将随行的两位神威将军,李靖忠和李元忱给唤来了。 李靖忠正是先前神威军的射生官李叔汶,而李元忱则是“焦不离孟”的莫六浑。 “你俩先前是山南东道一带的山棚出身,对他们行事熟悉,马上携三十铤白银,在神都苑附近帮我寻人。” “寻谁?”两人问到。 三十铤白银,大约等于足足五百贯钱,这可是笔不少的赏格。 “如果真的有外地山棚到神都苑,沿路起码也得上百里,绝不可能完全遮人耳目的,我要找的人很简单,在赵中郎身死那日,见过外地山棚的人。” “那要是,那人不肯披露,该怎么办?” 高岳笑起来,“那就肯定有能让他披露的价钱,三十铤白银我想应该足够了。” “那堂老您?” “我在这里,等另外个人。”高岳气定神闲。 接下来,神都苑中,高岳每日便是领数十人,在邙山下打猎,对外就宣称: “待我牙军来齐后,便先讨淄青,再平淮西。” 而坚守许州的曲环、刘昌、张万福,及屯扎在汝州、邓州交界的董晋,都不断遣送书状来,请示高岳下步的军事部署,高岳只是回答:“等我那摧垮过党项、西蕃的精锐大军到东都,便一鼓出击,何战不捷,何城不克?诸君只需深沟高垒,各守本界,有擅自出战者斩。” 还别说,高岳这番话对李师古的刺激还是挺大的。 郓州城内,李师古焦躁地说:“高岳本书生耳,但他的定武军、义宁军久经沙场,乃是抗蕃精锐,如他真的领此军,与我交战,我恐自祖父传来的旌节,便会不保。” 此刻先前去京师为他奏事的令狐造便献策说:“节下,如今还是从长计议,得好好向朝廷解释,申明我们并没有杀害赵憬。” 18.淄青盼缓颊 “解释?还能解释什么!”李师古大为光火,说数万平卢军子弟,早已分为两部,一部随我驻屯郓州城,应付高岳;另外一部在邹滕,应付张建封,可以说倾巢而出,这时要是成德王武俊再趁机来那么一下子,那蛤朵池可就真的保不住了,连带青州都难以璧完。顶 点 x 23 u s 现在只剩下打仗这一条路可选,辩解纯属多余。 令狐造就说:不妨让我去东都城,与高汲公商谈,我有信心能给淄青谋条出路。 李师古半信半疑地看着令狐造,这时他又踱到了地图前,很清楚看到北面有王武俊,西南有张建封,而西面就是朝廷的义成军,还有东面......不好意思,东面就是大海了。 至于汴宋宣武军,还有魏博天雄军,关键时候也都靠不住啊! 最终,李师古答应让令狐造去东都试试运气。 没过几日,王武俊、张建封、李融、李元淳等唐家节度使,果然自三面陈重兵于边境,压得李师古喘不过气来,而平卢军麾下的大将们似乎忠诚也发生动摇。 李师古晓得,自家割据淄青十来个州郡,虽然有些年头,但统治却不甚牢固,靠的还是向大将索要其妻儿,关押在军府里为人质这种低级结盟行为。 于是李师古和弟弟李师道,便整日叫骂,骂訾家珍、门察、圆静这几位独走专断,好死不死地非得去刺杀赵憬,害了整个方镇。 此刻淮西蔡州城,吴少诚、李元平则是偷偷眉开眼笑不已,还把淄青送来的十万石盐,富余下来的三分一,卖给本土的商贾,然后这批商贾再带着这些盐,运到鄂岳的汉口、荆南的江门再去售卖。吴少诚还派了批密使,到汴州城,又去撺掇李万荣,说你宣武军也可早点反水,这样陈州、滑州、郑州便全都是你的,“朝廷嘛,就是这样子,把我们当婴孩,哭闹得厉害才给奶喝。” 在吴少诚心目里,马上淮西淄青魏博汴宋的反唐联盟就要形成了! 同时肩负着十万火急使命的令狐造,坐在李师古特准的驿车上,由骏马牵拉奔驰着,流星般自东而西,昼夜向东都城的方向赶。 他甚至都没敢走宣武军所在的汴州,而是取道滑、郑,又换乘小舟,几乎一日内要走近百里,风尘仆仆来到洛阳。 这时高岳正悠哉悠哉地在神都苑旧王城墙垣上,眺望着东都的风景呢。 这里可是个好地方,处在谷水、洛水的交会处,北面即是绵延的邙山,高岳往东望去,那里的宫苑就是著名的凝碧池,此池再向城郊去,一片山川秀丽,多有奢华的山庄别墅掩映其中,其中也包括高氏的林亭。 高岳曾在高郢前许诺过,早晚要复兴林亭。 不过现在却无奈了,因林亭上早已被别家屋宅覆盖,成了别家的产业。 叹息之余,高岳还曾前去拜谒了颜真卿,颜鲁公年事虽高,但却十分健壮矍铄,能在床几处上下腾挪跳跃,每日数十次方止,高岳还向颜鲁公请求说:平定淮西、淄青,朝廷便要新铸钱币,其上的文字必须得颜鲁公您来写。 颜真卿慨然答应下来,并对高岳说,我啊,见过开天盛世,也见过最惨的乱世,现在要是还能活到江山复兴的那日,也算无憾了,区区书写几个钱币上的年号字算得什么。 等到淄青使者令狐造来到神都苑时,高岳难得没有出去游猎,而是端坐帐幕中的胡床上,在细细阅读《左传》。 在听完令狐造的来意后,高岳轻咳两声,并不作答复。 令狐造便急忙说:“中书侍郎赵憬之死,节下实不知情,可现今证言俱灭,百口莫辩,五内俱焚,虽有恭顺之心,却无柱石援手,以消圣主震怒,解君臣猜忌。” 随即,令狐造又进半步,对高岳说:“求汲公为节下缓颊!” “这颊,我该怎么缓......死的可是当国的执政。”高岳摊手。 “造此行,节下曾说,只要汲公肯在圣主前缓颊,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再者,汲公持节督的是淮西、淄青两面的战事,连及的官军兵马几近二十多万,每月耗费何止百万贯,如事有所不谐,怕是汲公也......依汲公看,淮西、淄青两镇,谁更是朝廷腹心之患。” “原本确实是淮西,可自从赵中郎被害,你淄青便首当其冲了。” “此事我淄青实枉,如汲公能暂缓攻势,平卢军愿献进奉钱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本就是份内。” “五十万贯,何如?” 这时候高岳有点心动的样子,不过他很快又叹气,说要是让朝野晓得李师古光是给钱,陛下便不再追究赵憬之死的话,舆情闹将起来,别说我得再次激起公愤、引咎辞职,就是圣主颜面也遮不住啊。 “还请汲公明示。”令狐造赶紧表态。 “让金吾大将军写份谢罪的文状,然后补齐今年的两税钱,并承诺此后淄青的州郡,年年都得交两税钱。” “......”令狐造明白,这个条件有些厉害了。 原本淄青方镇的赋税,是根本不上交的,现在要是按照高岳所说的做,那李师古的独立性,要狠狠打个大折扣。 这交出去的不但是钱,还有割据的法理。 “两税钱嘛,就是上供的那品送到京师来,留使、留州部分还是归金吾大将军方圆支配嘛。至于税额,朝廷马上派处置使来巡察,然后粗定下来,只要金吾大将军肯把这钱交了,那么我保证,不但能在圣主前缓颊,说不定还能洗刷蒙在你淄青方镇头上的冤屈。”高岳信誓旦旦。 看令狐造依旧摇摆不定,高岳便加重了语气: “怎么,令狐郎中不相信我能达到这个承诺?” “岂敢,岂敢。” 高岳笑笑,背向令狐造,开始施展他得意的话术:“这洗雪不洗雪,可完全一在我手,令狐郎中你几百里从郓州赶到这里来,要表达的就是个诚意,既然我真正拿出诚意来,你可千万不能有怪相,如是的话,你无功而返,可大大不利于淄青的苍生。” 其实原本高岳便准备洗雪淄青的,不过既然令狐造来交涉了,那便好好地利用博弈,狠狠割李师古的肉好了! “如何,是或不是,早发一言。”高岳而后的语气,明显开始不耐烦起来。 19.真凶入罗网 令狐造还有点害怕。 虽然他在高岳面前夸下海口,说代表李师古,什么条件都可以谈,但实则他知道李师古此人外宽内忌,要是真的让步太多,李师古将来绝对会挟私报复毕竟令狐造出发前,全家人都在郓州当人质。 那李师古说杀他全家,那就能杀他全家。 “不过是纳两税而已,连税额都可以自陈,假如连这个金吾大将军都无法应答,居然还奢望缓颊,岂不是太可笑?那便只能与金吾大将军会猎于淄青之地了。”高岳发怒道,“令狐郎中来得如此焦急,若一无所成,返镇后处境怕是也不会从容的吧?” 于是令狐造心一横,便答应下来,说平卢军所辖的十二州地,愿接受朝廷派遣的处置使,核定两税的税额,来年准数上交。 “此外请金吾大将军遵守朝廷的盐法,淄青所产的盐,不得行销他镇。和新罗、渤海所贸易的战马,也不得贩售他镇。”当令狐造告辞前,高岳又提醒他,告诉李师古还要履行第二个条件。 临行前,令狐造还十分疑惑不安,便第二次询问高岳:“敢问汲公,是否真能洗雪我镇的冤屈,且可封住天下悠悠众口?” “大丈夫一言驷马,郎中只管回郓州复命,到时自有佳讯。”高岳毫无难色。 洛阳的都亭驿处,令狐造于微茫的暮色刚刚踏上车时,神都苑处高岳营地里,一名叫谈再兴的防御都将,忽然放弃了卫护河南府公廨的职责,乘马来此,称有要紧事禀告汲公。 “道术坊,明白了。”高岳简捷地与这位叫谈再兴的密谈了两句后,便如此说。 而后他唤来了神威将军李靖忠、李元忱,便问那三十铤白银有了下家没有? 二李急忙说,有了。 “如此便齐备。”高岳随即又把李宪、李两位给喊来,说差遣两百神威子弟,你兄弟俩领一百,火速赶往洛水旧中桥处;又让谈再兴引李靖忠和李元忱,领剩下一百,于道术坊四面的坊街埋伏下来。 落日处,长虹般横跨在浩荡洛水上的旧中桥,一行坊人打扮的,刚刚登上桥头,便发觉四面出现了大批黑色抹额、着黑色棉衣的神威兵,占据了所有的街道要冲。 这群坊人,急忙向道术坊而退。 但为时已晚,旌善坊、惠训坊、道德坊、劝善坊各街道处,同样涌出大批手持松明、铁梃、横刀的神威兵。 谈再兴用手指着为首的坊人,告诉李靖忠和李元忱说:“这便是东都北城防御将,鲍元。” 那人用手反指谈再兴,大骂:“贼獠奴,不想你居然卖友求荣!” 此刻,谈再兴又用手指着鲍元旁边的一位身长七尺的汉子,指认说:“这便是刺杀赵中郎的山棚棚头贺以晃。” 话音未落,这群打扮为坊人模样的山棚,包括防御将鲍元在内,便呐喊着,纷纷往旧中桥方向冲去。 “休放走一个贼人!”道术坊前的李靖忠、李元忱,和旧中桥那边的李宪、李,几乎同时喊道。 李没想到,自己的首战,居然是在东都洛阳的治安战。 只见他眼前,无数身着黑衣的神威子弟,挥舞着武器,在街道和桥梁上,把十来名贼人团团包围着,斗战十分短促,很快这群人被杀死六人,其他的包括鲍元和贺以晃,都被捆绑起来,“汲公这次捕拿布置的太利索了,贼徒丝毫没有逃逸的余地。” 深夜处,杜亚铁青着脸,自伊阙县骑马赶赴至神都苑。 在那里,数百神威士卒拉开阵势,举着火把,将营地四面照得如白昼般。 跪在地上的,有防御将鲍元,还有洛阳城西南甘水驿的三名驿卒,城内都亭驿的一名驿卒,剩下的便是贺以晃以下的数名山棚。 高岳当中居上,坐在面胡床上,三衙虞候及神威军将分列左右,等到杜亚走进帐幕来后,看到鲍元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防御都将鲍元,负责戍守的是洛水往北的城区,今晚他要将贺以晃以下的十三名山棚,引至都亭驿里的偏厅内安顿下来,次日拿到行路的长牒,便送他们回家乡去。”此刻高岳说到。 鲍元低头不语。 高岳便起身问:“贺以晃,你是何处的山棚棚头?” 贺以晃也不回答,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份。 这时高岳对李宪点点头。 李宪引一名妇人转出,那妇人和贺以晃对视后,贺不由得面如死灰。 果然妇人就说,我是神都苑西营田防御兵的家眷,赵中郎遇刺那日时,正是此人带这几位,来我家宅讨水喝,我见他不是伊阙、陆浑的山棚,就问他哪里人氏,他随口说是渑池的,还给我一百钱和茶盐贿赂。 这时鲍元破口大骂贺以晃:“痴人!一着不慎,马脚毕露,自取死,反误我性命!” 忽然贺以晃大吼声,接着便剧烈摇动起来: 几名身强力壮的神威子弟用绳索死死扣住他的嘴巴,然后在其中塞入了木嚼,防止他咬舌自尽。 “杜公......借一步。”这会,高岳很冷静地招呼杜亚,走到帐幕角落,距离众人十多步外。 “这贺以晃真的是渑池山棚?”杜亚说话有点结巴。 高岳点头,“本来是渑池地的一名团结兵,后来当了盗匪,他家人所在地,也被访求到了。” 杜亚直冒汗水,原来杀赵憬的另有其人,那先前他抓错人了,也错把平卢军留后院给刈平了...... 导致朝廷和淄青的开战,这可是不得了的失误。 这时还没等杜亚说什么,高岳猛然握住他胳膊,“杜公何须如此,绝非杜公无能,而是那淮西吴少诚太阴狡。” “淮,淮西......是吴少诚......” “没错,从那山棚贺以晃在渑池的庄宅里,搜出了和淮西往来的密信,还有吴少诚给他的金银馈赠。下面,只要让他招认便可以了。这事,我已和李师古那边谈妥,訾家珍、门察、圆静及百多名留后院邸士,死了就死了,现在李师古也表示要恭顺朝廷,交纳两税钱,这页便揭过去。下面,就是把淮西的案子铸成铁,然后杜公的功勋是绝不容抹杀的,仆便向天子举荐,以杜公入京为御史大夫平章事。” 杜亚却汗流浃背,看着高岳狭长眼睛里那认真的神态,忙不迭回答说:“以亚继为东都留守即可,宰相事务繁巨,亚年事已高,绝无法胜任。” 20.李吴两相绝 高岳只当杜亚是客气,便又重申了次,谁料那杜亚反应更大,浑身抖得筛糠般,就差点要给自己跪下来了,带着哭腔说,某已年近古稀,实在是熬不住的,就留在东都养老最好,最好! 见杜亚对仕途如此不躁进,将来的谥号怕是也要有个“简”字,高岳不由得嗟讶了番,便宽慰杜亚说,那便请好好做好对鲍元和贺以晃的推鞠。顶 点 x 23 u s 原本还自视甚高的杜亚,这时却热烈答应下来。 返回帐幕的高岳,坐在了胡床上,闭上眼睛调整了下呼吸,随后就提笔来,给京师皇帝写了份密奏,在里面他主动将功劳让给了长泽县令韩愈,说是得到韩愈的提醒,自己才想到这么一出。 当然接到自己密奏的皇帝,不会当真的,他只是明白高岳想借机提携韩愈,如是而已。 接下来数日内,杜亚亲自监督整座河南府的狱卒,使出各种手段,要取得鲍元与贺以晃的供词。 不过最后还是高岳一锤定音,他派来的李宪站在牢栅外,对鲍、贺两人说了句话: “若你供出吴少诚指使,你俩死,你俩父母和妻儿,汲公愿养;若不供,你俩全族皆死,无一得免。” 光是自己承受这一切,倒也可轰轰烈烈,了无牵挂,可想到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妻子和幼儿,都会陪着一起被处刑:哪怕是最坚强的男子,也不堪忍受。 于是没过多久鲍元、贺以晃分别具词结状,杜亚比对后,觉得两人的词语一致,事件清楚,就将供状交到了高岳手里。 “真相大白。”高岳很满意,于是把两位装入槛车,要求护送的骑兵每日走六段驿程,务必在五日内要到长安城。 七日后,《长安邸报》突然以整版的内容,称杀害宰相赵憬的真凶,没有别人,正是淮西吴少诚,渑池山棚贺以晃及其党羽,在得到叛变东都防御将鲍元接应,潜入到神都苑,并于清晨埋伏在正平坊处这次吴少诚的画像居于中央,吴少阳、李元平的画像分居左右,是为从犯,鲍元、贺以晃则居在其下,是为具体行凶者,当真一目了然清清楚楚随后,贺以晃于洛水边的道术坊潜伏段时间,便企图逃离,结果却被另外位和淮西有联系的防御将谈再兴出首,其和党羽在汲公安排的天罗地网下,全部就擒。 当然朝廷也绝不会犯错,邸报的反面则提及,平卢军在东都的留后院,是被佛光寺圆静陷害的:圆静企图侵吞李师古在伊阙、陆浑两县的大宗田产,便诬陷訾家珍、门察是刺杀宰相的凶手,误导朝廷和淄青爆发冲突。 皇帝早已明察一切,所以让东都留守杜亚,将圆静押解入京,在西市独树柳将其腰斩。 整个京师舆论在猛然转弯后,对淮西的敌视仇恨急剧升温,不久兴元邸报同样连篇刊登文章,矛头直指吴少诚,言当初韩晋公遇刺也是淮西指使其中淮西旧将苏浦证言,吴少诚的防秋兵还准备与妖僧广弘里应外合,谋害圣驾。 兴元的商业人士也依次表态,若朝廷愿彻底征讨淮西,他们愿捐资助军,数目绝不会在百万贯下。 而后回鹘可汗及牟迪赞普,沙陀朱邪和吐谷浑慕容,也纷纷在长安邸报让奏事官发表谴责吴少诚的雄文。 蔡州军府中,吴少诚脸色发青,手里拿着对长安邸报的誊录文章,接着双手使劲,将其撕得纷纷扬扬,踏在脚下,此刻他想了想,便恍然大悟,怒喊道:“那杨元卿之前去京师奏事,短短逗留期间,便将整个蔡州给出卖掉了,让我陷于如此绝境,真该千刀万剐也!”然后他眼睛的血几乎都要涌出,指着牙兵们喊,“速速将杨元卿捕拿来,我要用刀子碎割他的肉,好好问他身为淮西土著,如此做目的何在?” 先前杨元卿便找到借口,去郾城处为推官,当吴少诚麾下的牙兵去抓捕他时,他骑着马,从颍河河口处诓骗了戍卒,孤身跑路了。 “他妻子和儿女还在蔡州城,给我捕了来!” 当牙兵冲到李元平家宅时,撞破大门,把来此做客的杨元卿妻子贾氏从内闺里,扯着发髻倒拖而出,直拖到街道处。 李元平吓得伏在地上瑟瑟颤抖,倒是湘灵大胆,追着牙兵捶打,大骂为何要拖我阿姊? “杨元卿勾结外人,倾覆我淮宁军,现本人已逃走,抓他妻儿问罪。”打首的牙将把湘灵给推搡到地上,怒骂说到。 这时贾氏反倒哈哈大笑,切齿骂道:“吴少诚、吴少阳人面兽心,陷我蔡人于不忠不义,对抗朝廷,万死不复,今日就让你们知道,蔡人里也有真正忠肝义胆之士!” 接着就喊道:没错,正是我与我家杨元卿合谋,行得此必死之棋,就是要让逆贼吴少诚上天入地,无所遁形。 元卿这次能报答朝廷恩典,我就算是死,也值得了。 淮西牙兵们大怒,打骂贾氏,说你敢对节下不利,全族不得好死。 贾氏口鼻流血,则也和他们对骂不休,直到被彻底拖走为止。 等到湘灵恍惚地走回宅第里时,却发觉李元平抱着膝盖,蹲坐在靠墙的铁柜下,不断发出颓丧的哀声,说什么“完了,淮西真的是完了......” 言犹未毕,许多淮西牙兵开始将他们的宅院给团团围住。 吴少诚现在对李元平,也开始心生疑窦。 然而最暴怒也是最快意的,还当属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 军府庑廊下,李师古的手满凸起了青筋,狠狠搓捏着鬓角和发髻,对旁边的弟弟李师道及僚佐令狐造说: “直娘贼,没想到我们的冤屈还真的让那高岳给洗雪了。” 然后兄弟俩将眼光投入庭院之中,手持铁锸的平卢军牙兵三三两两站着,到处扬起尘土,伴随着阵阵哀求声先前吴少诚派来联络他一起反抗朝廷的七名密使,被推到掘好的七个土坑中,接着就被填土,最后只露出了七个脑袋还在地面上,摇来晃去地挣扎。 李师古指着他们,骂道:“我以诚心待吴少诚,可他却栽赃于我,妄图害死淄青,现在让他独自去对抗朝廷征讨好了。所以你们全得死,当作我对朝廷恭顺的谢礼。” 接着惨叫声四起:平卢军士兵在李师古喝令下,分别用脚踩住七人的头颅,然后便用锯子狠狠拉锯起来,血肉和骨头在嘎吱嘎吱的声音里,咕噜噜浸在四面的土地上,染为大片大片的血黑色。 “直娘贼!”李师古最后骂了句,然后转身,走到军府内去了。 1.刘公明请缨 桐柏水西贼星落,枭雏夜飞林木恶。 相国刻日波涛清,当朝自请东南征。 舍人为宾侍郎副,晓觉蓬莱欠声。 玉阶舞蹈谢旌节,生死向前山可穴。 同时赐马并赐衣,御楼看带弓刀发。 马前猛士三百人,金书左右红旗新。 司庖常膳皆得对,好事将军封尔身。 男儿生杀在手里,营门老将皆忧死。 白日当南山,不立功名终不还。 唐,王建《东征行》,记裴度征伐淮西吴元济出发时的情形,舍人即韩愈,侍郎即马总,当时皆为裴度幕府中核成员。时有神武将军张茂和,本受命为幕府都押衙,临出阵前却畏葸不前,裴度请斩之,后因宪宗求情,贬斥为永州司马,”男儿生杀在手里“说的便是此事。 +++++++++++++++++++++++++++++++++++++++++++++++++++ 待到内厅时,李师道提醒兄长,“先前我镇曾派遣兵马使王济,领三千兵卒,取道汴宋地,走小路去淮西......” “那就别耽搁啦,快把王济给撤还回来,不,叫王济直接去陈州,作为我李师古的代表,加入讨伐淮西的序列,没错,我淄青要帮朝廷讨伐淮西!”李师古态度很激动,也很坚决,甚至还抬起了手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就在淄青决心倒戈朝廷的同时,魏州大名府内,田绪满头乱絮地开着腿坐在茵席上,眼前是乱七八糟的棋盘,仰着面看着画梁,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 他本能知道,若淮西被灭了,对朝廷来说,漕运便彻底安全了,剑南、关中、江淮等数个赋税大区也能统合起来,那时候哪怕河朔与淄青联合,也不会是朝廷的对手。 可哪怕田绪认识到这点,可天雄军也很难越出镇界,几万人的兵马,自保有余,若是出战,光是昭义军、奉诚军和奉化军就够他喝一壶,更别说朝廷方还有个义武军像钉子插在河朔了。 “死局了,怕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淮西吴少诚遭遇灭顶之灾了......”田绪怏怏不乐,长吁不已。 先前蛰伏在东都的高岳,自从和淄青令狐造达成协议,又成功捕拿了鲍元、贺以晃后,突然活跃起来,他领着还未完全齐集的三衙,忽然自东都,直驱到东都、汝、许三地交界处的要地阳翟,表示要宣慰各军将士。 所有人都知道,高岳这是消却了侧翼之忧,要对淮西动手了。 虽然他的牙军还未抵达东都,但已然开始调度部署现有的朝廷官军了。 毕竟先前诸道兵马各自为战,也是到了要统一规划的时候。 阳翟城下,东都留守防御使、河南尹杜亚,神威军大将张万福、刘昌、令狐建,陕虢神策镇义军节度使燕子楚,金商神策龙骧军都知兵马使史万顷,陈许神策忠武军节度使曲环这是对淮西的一线兵马,还有河阳三城节度使李元淳,郑滑义成军节度使李融,共七道的节帅大将,外带监军使,全都披挂佩剑,毕恭毕敬地立在道路两侧,对前来宣慰的高岳致礼。 高岳着朱色扎甲,蒙鹿裘披风,骑纯白色的大厘雪,于鼓吹声里威风凛凛地抵达,随即便下了马,和全部的将帅开始笑着交谈起来,他询问各军钱谷供应情况,都有什么困难,我让粮料供军使王绍一并解决好。 还没等众人回答,高岳就招招手,对各军的监军使说:“钱谷到来后,请各监军院勾当妥善。” 意思是你们身为中官,监督好队伍,管好后勤和朝廷交涉事务就行,前线打仗的事,那不是你们操心的。 监军使原本都是跋扈的中官,但一山更比一山高,遇到高岳这样的角色,他们也只能哼哼哈哈,俯首帖耳。 成功消除监军使对作战的干扰后,高岳就直截了当说:“淮西三州之地,地瘠人穷,豢养数万兵马,看似凶横,实则不利于长久作战,诸公现在还是划界坚守为上,勿要猬集一处,指挥不畅,让蔡寇有机可乘。只要能挫败蔡寇的锐气,下面就是我唐反攻的时刻了。” 随后李宪和李将地图摆出来,高岳指点,对围过来的各道将帅说:“蔡寇嚣张,所凭借的据点,便在郾城。郾城,于大小河、颍水的交会处,且多为平坦地,如夺得此地,蔡州汝阳城便彻底丧却北门。” 于是乎高岳让忠武军曲环,坚守长社,长社是整条战线的中核,也是门枢所在; 燕子楚的镇义军,坚守鄢陵,顺带监视东侧宣武军动向; 而杜亚则领四千东都防御兵,也自伊阙出战,进抵到阳翟,作为后援,保障官军的粮道。 至于河阳三城军和义成军,则留守洛阳北线不动,高岳要求这两个方镇抽调精锐,重点镇护住河阴转运院,主要目的也是防备宣武军。 “那神威军呢?”张万福、令狐建和刘昌见高岳不对他们做出部署,便主动请缨。 高岳笑笑,说神威军之前在小河败战里,虽然力战,但辎重还是损失挺大,便退到郏城,一来可以休整,二来可协助董晋守好汝州。 “神威军不需要休整,更耻于退却!”这时原本出身宣武军的刘昌,扼腕激昂地说到。 对他现在立场来说,统领朝廷禁军于战场上立功,来证明自己是太重要了。 “哦......公明。”高岳来了兴趣,便大笑起来,说刘昌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只要汲公能给我们足够的补给,外加五百副战甲,和三百神雷铳,我们神威军便能向汲公保证,在汝州和许州交界处,打个不大不小的胜仗。” “胜到何种程度啊,公明。” 刘昌想想,就在地图上指画,说我们神威军可自郏城,出击蔡寇侵占的舞阳、襄城,将其光复,这样便能对汲公所意的郾城形成三面合围的态势。 “汲公便交给我们神威军吧!” 这时候不光是刘昌,张万福、令狐建、李靖忠、李元忱等神威体系的军将集体请缨,高岳赶紧将他们一一扶起,然后带着点犹豫,“我虽想成全各位的奋勇战意,不过汝州现在是董相公的戍守区......” “董相公应领山南东道兵,去邓州、唐州和随州一带,自正东方向出击淮西。”刘昌表示董晋早应该“滚回去”,汝州地界交给我们神威军便好。 高岳举手说好! “马上汝州方向,由我去交涉。” 这时杜亚和燕子楚特意问到,那么是不是等到汲公的牙军到来,我们就可以着手反击了? 高岳用种惊诧的目光看着他们,但表情里却带着狡猾,“当面的蔡寇,也不过两万上下,吴少诚还有两万兵必须得驻守其他方向,你们这些将帅不足以对付了吗?放心,马上守的是你们,进攻夺取郾城的也是你们,定武、义宁等军,最后还是和诸公同时进入蔡州城,荡平贼寇,不分主次先后。” 这话说得诸位又面红耳赤,又感激在胸。 但同时又感到惊讶,莫非这高岳的牙军,不是从长安集合,再赶赴到东都来的...... 看来这支牙军,一定有其他的投入方向。 不过高岳还是不做正面回答,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 2.追责襄阳军 三日后,高岳马不停蹄,赶到了山南东道节度使董晋的行营处。x23us.com 董晋这次率两万大军,自南阳出发,加入到对淮西的征讨战事,小河之战里却率先退却逃跑,损兵折将,然后他连汝州都不敢守了,因为三千淮西兵攻占了襄城,就在他对面,吓得董晋直接退到了鲁阳关,准备随时回本镇去。 汝州若是不守,那帝都洛阳便危险了。 鲁阳关,董晋的营地里,高岳领着数十随行的三衙军吏和甲士,昂然走入进来。 节度使董晋心虚,急忙退往一侧,而其他山南东道的大将们,则全都起身拱手行礼,唱喏完毕后,个个低头,哪里还有昔日跋扈的神气。 高岳立在中央,当即就冷下脸来,将鞭梢摁在了对面的书案上,低声而清晰地问:“小河之战,是哪位最先脱逃的?” 董晋吓得面无人色。 诸位将领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足,足立地,毫不做声,都像泥胎木偶。 “既然无人肯担当,那便问监军使好了。”言毕,高岳将鞭梢,直接指向山南东道监军使薛尚衍。 薛尚衍被问得目瞪口呆,然后也只能陪着笑脸解释说,当时是另外一翼的宣武军先私下退却,才导致蔡寇掩袭大至的。 “没问宣武军,宣武军马上自会去找宣武军的罪失,现在我问的是山南东道的队伍,到底是怎么回事。”高岳语气十分冷峻。 薛尚衍龇牙咧嘴,抓耳挠腮。 “身为监军使,职责便是监视刑赏,奏察违谬,可现在却如问道于盲,那便斩薛尚衍!”高岳喝问道,接着身边的李宪李兄弟,顿时拔剑出来。 薛尚衍向来为宫廷里权势熏天的大阉,现在监临襄阳诸军,僚佐、军将莫不对其巴结有加,现在却被高岳训斥,居然还要当场斩首,吓得他顿时没了威风,就上前大喊:“汲公宽恕则个,是十将杨尚清和鼓角将方凝之最先脱逃的!” 顿时帐幕内大哗,杨尚清和方凝之即刻跪下,抱住薛尚衍的大腿,连呼求脱罪。 “斩杨尚清、方凝之。”高岳毫无回旋余地。 “无罪。”两位连声呼喊抗辩不绝。 “两军对垒,私下脱逃,动摇军心,覆没将士,还说无罪?” “小河之败是我们的罪过,那当初丢了长安,播迁奉天又是谁的罪过?” “庸奴,尚不知死耶!”高岳大怒,很快两将便在众目睽睽下被推出去,须臾血淋淋的头颅便被献上。 山南东道的大将们无不束手,两股战战,精爽顿失。 “小河之战,谁又是殿后,最后走的?”高岳随即问道。 这下薛尚衍再没多余的动作,干干脆脆地说:“检校驾部郎中、行军司马于,有殊功。” 这时于转出,对高岳行礼。 “莫非是前长安令于允元?”高岳发问说。 这时于便说是。 于,乃北周太师于谨的七世孙,以门荫起家,而今正在董晋幕府里为司马官。 先前小河之战里,只有他领数百士卒,临败不乱,徐徐保护董晋安全退却。 高岳便对董晋说:“山南东道,管襄、邓、唐、随、郢、复、均、房八州。董相公既不谙军事,可又东临淮西蔡寇,战情紧迫,不妨将唐、邓、随三州析出,以于允元为唐邓随节度使,掌大部兵马;董相公则继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以襄、郢、复、均、房五州赋税,补给于军马,共讨淮西。” 对此,董晋也不敢有任何反驳。 前任中书侍郎、出镇山南东道八州的角色,在高岳的面前完全如同个趋走的下吏般。 其后,整个山南东道的兵马,果然如高岳事前承诺的那般,不再停留汝州,而是径直从鲁阳关返归本镇,董晋和于也遵样“分镇”很快,大明宫的皇帝以正式敕诏的形式,认可了高岳的安排,两万山南东道兵马,分一万五千给于,驻屯于邓、唐、随三州;而董晋此后只管其他五州的民生事务,并负责把粮草、钱帛按数供给于而已。 随即,唐朝官军果然各自划分了坚守区域,高岳则亲自坐镇阳翟,下达“守望互助令”,要求任何一军遭到进攻,他军皆要救援。 淮西勇将吴少阳、董重质、张家昱、薛翼果然大举来攻,攻忠武军屯守的长社城,曲环拼死据守,多次挫败淮西的攻势。 得知长社城危急的燕子楚,急忙遣七百骑兵驰援。 西线的刘昌,则领三千神威军,包含五百骑兵,三百神雷铳,出其不意,直袭襄城,擒获淮西将梁俊,斩首级三百余颗,随后大举围攻襄城。 正在攻长社的董重质闻讯,急忙领千余最精锐的骡军,反过来救襄城。 刘昌则让三百火铳手,埋伏在襄城东北旱堤之后,等董重质骡军过时,猛烈齐发侧射董重质叔父骡军兵马使董贤昌饮弹战死,淮西骡子兵当即被射死百余,大溃奔逃刘昌又使五百骑兵追击三十余里,又杀蔡寇二百余人,一时间威震敌胆,吴少阳惊骇莫名,急忙放弃对长社的进攻,焚烧了绵延十多里的营寨,往郾城遁走。 于也抓住时机,率五千精锐出唐州,猛攻淮西的文城栅。 顿时,淮西方优势尽丧,吴少诚大为被动,便遣使至于阳翟,向高岳告饶。 此刻杨元卿已投至高岳账下,哭劝高岳不得宽宥吴少诚和吴少阳。 于是高岳将淮西使节给驱逐了回去,不接受吴氏兄弟的有条件降服,并补给了前线诸军,督促他们训练战士,准备反攻郾城。 “郾城若失,蔡州门户洞开矣!”吴少诚也发了狂,像个红眼赌徒,把所有的精锐都开始集中在郾城,要负隅顽抗。 “让传令司送信给宣武军李万荣,责成其五日内,点起一万精兵,赶赴至尉氏,接受本道的调遣。”高岳并不急于攻淮西,而是要借着刘昌在襄城的大捷,再拿下反复不定的汴宋。 当密信到了汴州军城,李万荣再度来到监军院,对俱文珍是捶胸顿足,涕泪俱下,大骂淮西狼心狗肺,早就怀疑他们是杀害赵中郎的凶手,还向俱文珍承认,吴少诚之前也派遣密使来教唆自己,但自己却忠贞无比。 很快,数名被斩的淮西使者脑袋,就送到俱文珍的面前。 “吴少诚还说若卑下倒戈,便要把陈州割给宣武军,简直是笑谈,别说陈州,就是把郑滑许颍,哪怕东都给来,卑下也绝不会悖逆朝廷。” 3.李万荣赠礼 俱文珍当时就明白了。顶 点 x 23 u s 李万荣是看局势忽变,也没法子再暗中和淮西沆瀣一气,出于强烈的求生欲才来表态的。 于是俱文珍赶紧上前,郑重而诚恳地将李万荣扶起来,“河阴转运院那边......” 李万荣立刻拍着胸脯说:“本来仆让刘逸淮领一万兵,是要去保护河阴院的漕运,现在既汲公已大破蔡贼,又降服李师古,那么仆正好把这一万人抽调出来,增援官军战场。” “那江淮八道的赋税轻货......”俱文珍又问。 “仆也不知道到现在杨子巡院和镇海军韩洄,为什么还不发船?真是急死仆了,须知这朝廷百官和汲公幕府的大军可都如新生婴儿般,嗷嗷待哺哇!”对此李万荣是痛心疾首不已。 于是俱文珍点头,取来监军印,将出动宣武军至陈许,且下达指令给汴州巡院的文牒皆盖印,让里面的院官们赶紧和东南方向联络,让进奉船入漕运,往东都和京师发送(宣武军的威胁已排除掉了)。 得到俱命令的汴州巡院,立刻派出数艘小船,沿汴水往东南而去。 而原本屯营在巡院附近,虎视眈眈的宣武兵,至此也都陆续离开,临行前还不忘对里面的仓廪投来贪婪和凶残的目光。 城中信陵亭中,李万荣正和儿子李乃,及数位心腹军校在密谋。 因高岳同时还送来信,是专门给他的,大致内容如下: “现在东都、汝州、陈许及邓唐随的战线已然稳固下来,我便不打算留在东都,而是要走汴水,前往所领镇的淮南,至彼处后准备将理所从扬州,迁徙到寿州,划一指挥各镇对淮西吴少诚的进剿。” “那高岳要来过境,该如何!”李万荣紧张万分,从水墨屏风处转过脸来,询问麾下诸位的意见。 “不如......” “你脑子里除了刺杀,还能不能有点别的?没看到吴少诚就是因为做了这件事,现在陷于被整个天下围攻的境地?”李万荣断然打断了儿子的进言。 李乃只能闭嘴,抄着手退在旁侧。 “巴结,希迎,谄媚。”这时一名军校上前,连说三个字眼。 “嗯......”李万荣若有所思,就说我和那刘昌,曾经于华亭和高岳联手,不过我实在不晓得他喜好什么。 “钱帛......” 李万荣咋了下舌头,说高岳当节度使时,管下的定武军和义宁军居然只有十分一的虚占和挂籍,还听说每年好几万贯的杂给钱,他要么赡养军属,要么给贫户垫付两税钱,要么给捐给学宫了,可见他不是个贪财的。 “那犬马?” 听说汲公倒是养过,然则都是自宅女眷玩耍用的,也没用来打猎啊,汲公也不甚喜欢田猎,至于马,咱们宣武镇也找不到比那个什么南诏大厘雪更好的了。 “字画珍玩?” 李万荣回答说算了吧,高岳真要稀罕那东西,叫颜鲁公写就是了,倒是长安和东都许多达官贵人、豪商大贾,都争着收藏他当年写的传奇长编。 “那节下,就剩一项了,美,美色!”几位军校十分认真地说到。 “高岳是妇家狗,全天下皆知,什么美色不美色的?”李万荣很生气,你们的建议没一个靠谱的。 “汲公不会有厌女的情状吧,坊间还有人流言他和韦皋、郑是断袖分桃的关系。”有人插嘴说。 “我观汲公此人,狗则狗了些,不过也不是完全匍匐于妇家下的,毕竟他现在都统半个天下,一人之下,哪有大丈夫甘愿一妻一妾的?依我看不过是先前投怀送抱的都是庸脂俗粉,节下如想功成,须得绝世佳人。”一名书手文绉绉地提议说。 对此李乃深表赞同,谈起这个他可就不闹瞌睡了,便对父亲说:“我汴州城内,便有如此佳容的女子,可送往一试。” “谁?莫非?”这时李万荣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河阴县,广武山下东渠口,偌大的漕运巡院便设置在此,此刻高岳正和护卫他的神威骑兵,及事前被派遣到此戍防的河阳军、义成军将士会合,就要顺着黄河与汴水的交界处,取道宣武军的地界,再赶赴去扬州,正式上任为淮南节度使。 当然高岳并没有急着出发,他来到河阴,不单单是要求宣武镇李万荣的恭顺,且也是为了视察整个漕运。 毕竟漕运关乎的是整个国家命脉的问题,想要解决好,绝非是“差纲法”到“长纲法”,在诏令上变个文字那么简单。 登上广武山顶,高岳和其他伴同的人纵目望去,看到黄河滔滔,迅猛不息,其下的河阴转运院所置的输场,人声鼎沸,而于对岸则是河阳仓,更往北十余里,黄河在山峰下回曲,浩大的水势憋着股横冲直撞的劲儿,冲得四周山石滚滚而坠,发出惊雷般的响声,骇人心魄。 “那边名叫武济山,相传周武王伐纣时,便乘舟在那里渡河,由此得名。” 高岳在听到典故后,更关心的是进奉船到此的安全问题,不由得慨叹说:“晏师曾对我说过,他在主持漕运时,以将吏押船自扬州启碇,至汴水尽头处须得换船,然后至黄河,水势陡然迅急,稍有不慎,便船毁人亡,进奉尽覆,那将吏们来回督运不过三次,便因苦累惊心,须发皆白。” 然后他看着脚下的黄河,这条哺育了华夏民族的母亲河,心中的感想愈发强烈:科学不昌隆的时代,想要用这条大河做些事,不想让它危害百姓,得耗费多大的心血啊! 但尽管这样,那还得运,还得拼尽力气和智慧,做下去。 为的不是哪个人,为的是支撑起这片江山啊! “马上让河阴令来,也让河阴巡院的知院来。”高岳说到。 广武山的营砦中,河阴令、县丞、县尉和知院们,及军将们都簇拥在高岳周围,高岳详细询问了渭水、黄河、汴水、长江对船只不同的要求,然后便和众人详细规划“长纲法”起来。 结果正在此时,李宪走入进来,“汲公,宣武镇遣送船二十艘,已到河阴院的输场。” “船只上载运的是什么?”高岳抬起头来,询问说。 李宪便说,是李万荣进奉给朝廷,价值二十万贯的钱帛。 “好!”高岳大喜,这代表宣武镇已恭顺,整个汴水漕运恢复,且平定淮西的侧翼,也无后顾之忧了。 然则李宪顿了顿,便又说:“此外,宣武镇还送给汲公件私人的礼物。” 4.洛真琵琶舞 “李万荣司徒现在能以国事为重,便是极为难得的好事,至于私礼实无必要,请代为岳推却退还。x23us.com”高岳坐正,对李宪要求说。 周围的官吏和军将听了,无不佩服。 可李宪却面露难色,说这件私礼并不好退。 “怎么会不方便......”高岳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到帷幕外,营砦里的士兵们发出阵阵大呼小叫,不由得大怒,便引着从吏和军将们走了出来。 结果不看不知道,看到了高岳也沉默了。 浑浑的黄河河岸处,栓系着几艘搁在河滩上的船只,都有千斛的大小,桅杆和船楼上都系着美丽的丝带,迎风飘舞,河阳军、神威军还有义成军的士兵们,纷纷离垒,自发地站在河滩通往高岳帐幕坡路的两侧,有的还立在土垣和鹿角后,用手指指点点,是眉飞色舞。 只见坡路的尽头,李万荣进奉来的二十万贯财货,全部装在箱箧当中,堆积如山,让人羡艳不已,但更让人眼热心跳的是:二十四位汴州来的高大军卒,用绳索和肩膀抬着面大辇,缓缓向高岳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大辇上,则端坐着位盛容的妖冶少女,光是身上的衣衫首饰,便何止百万的价钱,雪白的手腕扶着面琵琶,低着绰约的眉目,绛唇如同一颗即将迸发的樱桃般,看得四面的将士如醉如痴。 高岳也愣住了,虽然他心中已知道,这女子是李万荣给自己送来的贿赂。 这李万荣,看风向不对,为了自保,还真是下了血本。 等到大辇距高岳二十步开外时,李宪和李等人,上前围成道人墙,将这少女阻绝于汲公的视线之外。 而军营当中,数千双眼睛没有任何言语声,都盯住了高岳,和对面大辇上的这少女。 “妾身本汴州小女子,应李司徒之命而来,通汲公之好,绝无歹意,何拒人于千里之外耶?”那少女似乎没有什么胆怯的,堂然说出话来,嗓音更是如银铃般,听得四周将士如沐春风。 别说其他的,哪怕能和她当面说说话,让我们折寿十年也愿意啊! 高岳摆摆手,李宪和李及其他的卫士,果然都退往两旁。 “敢问小娘子芳名?” “何敢劳汲公过问,贱名洛真。” “既是司徒美意,想必在洛真小娘子身上也花费非少吧?” 这时那少女莞尔,数千围观的将士大部分都觉得腿不由自主地发软,只听洛真回答说:“洛真本居汴州军城西里,十三岁时粗有容貌,便被昔日刘司徒看中,遣人养护,教以迎宾之礼,这数年来花费也却有数百万钱,临行前李司徒又赠送衣衫首饰,盛装打扮,以娱汲公耳目,又花了百万钱。不过李司徒也说,这些全是洛真的嫁箧,如能侍汲公巾栉,便是粗衣荆钗,也绝无怨言。” 当时军卒群中,就有少年蹲坐下来,挥泪如雨,“看到没,这种女子一辈子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勋官军汉,天杀的,为什么偏偏让俺降生在行伍中?” 就在大伙儿羡慕又嫉恨时,高岳大笑起来,然后对洛真说:“司徒美意,本道心领,然则军士们正在征伐当中,身曝于霜雪,犯险于白刃,圣主又在大明宫内日夜期盼捷报露布,所以送洛真你来,不如送一万宣武军的好儿郎来啊!李司徒可谓有不分珠椟之失。” 这番话,又引得许多将士哄笑起来。 那洛真也是伶牙俐齿,“好儿郎随即就来,好女郎便在眼前。三门峡行的船,和汴水行的船又不相同,汲公下面想行汴水,为何不问我这个渡人呢?” 将士们一听这**裸的暗示,各个更加哄叫不休,有的人就喊:“汲公怕汴水太轻柔,反倒容易覆了船。” 又有人喊:“汲公对汴水不喜欢,就等着从汴水再入淮水,去扬州再去找更美的。” 这时高岳忽然说:“洛真小娘子既然来到,便没有让你空手而归的道理。官军将士风餐露宿,还请为所有人弹奏一曲,以慰解他们的长征之苦。” 辇上的洛真愣了下,接着她望着神色认真的高岳,在心中浅笑了下,随即颔首应承下来。 辇子被放下,黄河边上,士卒们,船工们,搬输的贫户们,都停下了脚步,和手中的活计,静静站着,或坐在地上,苍莽的河岸高山化为临时的舞台,在舞台的中央,是如仙子般的少女。 只见那洛真转轴拨弦,一声震动碧云天,而后声音急促又高扬,众人只觉得如柳径处的飘絮般,接着那柳絮飞着飞着,越攀越高,直至九天云霄,就化为了冰雪,回旋在听者的腹中,不久冰雪凝为了雪珠,越堆越多,越堆越多,直到轰然声从积压的指头,铮铮地散落下来,争相坠在河面上,坠在泥土上,坠在芭蕉叶上,弹起了一朵朵浪花,大的浪花又迸为更细微的水珠,互相撞击粉碎,就像咚咚咚的鼓声,让听者无不扼腕泪流。 忽然声,洛真的雪腕下压,碧玉手环交叠碰撞,琵琶的金凤尾发出清厉的啸声,一下接着一下,转忽铿然消逝,只余下片月空水静。 良久,满河岸的寂然中,高岳端起酒盅,毕恭毕敬,向洛真敬了一杯酒,然后又问:“能否让小娘子再为将士们歌舞一阙?” 洛真并不推辞,随即旋动腰身,长袖回回,清音嘹远,为将士们高唱: “夫戍边关妾在吴, 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信千行泪, 寒到君边衣到无?” 数千将士,听之无不哽咽垂泪。 歌舞完毕,高岳便郑重对洛真行礼。 洛真大惊,急忙跪拜回礼。 此刻,武济山到河阴院,所有在场的将士,也都拜下来,对洛真致礼。 洛真忽然觉得自己拥有了神圣的位置,泪水几乎都要包涵不住。 “谢小娘子劳军。”说完后,高岳登上土台,对所有将士们大喊道:“武王伐纣,由此济河,以顺讨逆,天下泰平,自此而后,妻不忧夫!” “天下泰平!”这时候,万千将士全都被鼓舞感染,无不挥拳高呼起来。 不久,重新坐在画舸,准备还汴的洛真,还隔着船上的窗牖,远眺着那高岳,心中又是感怀,也有怅然,“汲公,果然是与众不同的男子,恨不能早日相逢。” 而宣武镇内,看洛真被送回,李万荣也丧气地表示,贿赂高岳的计划完全失败。 一并被退回的,还有他那二十万贯的进奉钱,高岳在信中表示,这笔进奉钱便赐给出征淮西的宣武军将士。 李万荣、韩弘、刘逸淮等羞惭莫名,便只好出军城,在通济渠边礼迎高岳过境。 5.行汴水被阻 汴州城西邻,宣武军自节度使、监军使、行军司马、兵马使、押衙以下数百人,立在汴水河堤岸侧,迎接汲公的到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并未乘坐舟船,而是骑着马顺着漕运一路而来的,按照他的说法,若是乘船,所见不过河水两边的景象,但改为骑马的话,了解会更深入,更细致。 汴水的水,是从黄河中引来的,在过河阴的梁公堰时,不可避免地夹带了大量泥沙而来,这使得汴水河床很浅,且特别容易淤积,所行的船只也有特殊构造要求。 沿途高岳见,宣武镇以西的数个县,人户数量现在恢复很快,毕竟是土地膏腴所在,但无论是先前的刘玄佐,还是其后的刘士宁、李万荣,对漕运河道的疏浚重视很不足:村镇里的男丁,更喜好经商,或去从军养活全家,没人肯应役治河,“不出两年,汴水必壅。”高岳骑在马上,指着缓缓而过的汴流,对身侧的李宪、李兄弟说到。 待到见到来迎的宣武诸位时,高岳赶紧下马。 “汲公!”李万荣趋前,卑谦行礼。 高岳也及时上前,报扶起李万荣,“司徒,何须如此?” 然后两人便如久别重逢的好友般,于监军使俱文珍前,携手沿着祥符的河堤一直走了百多步。 “先前司徒馈赠来劳军的洛真小娘子,果真美哉。” “可惜不入汲公之眼。” “非也非也,只是慨叹宣武镇不但兵强马壮,且富庶丰裕,光是洛真的衣服首饰、画舫舆马,便有千万钱,岳何德何能,胆敢收之呢?” 李万荣内心惊惧,便急忙对高岳说,淄青平卢军兵马使王济有三千兵,我宣武兵马使兼宋州刺史刘逸淮有一万兵,愿出陈州,自东击淮西,为国效力。 高岳就坡下驴,说司徒忠义,天下何人不知?先前京中还有官员上状入我中书门下,论及刘士宁,说什么士宁已有悔过之意,待到服阙,可送返其归宣武镇来,“简直一派胡言,士宁既被宣武将士逐出,岂可再送他回来,岂不是徒生事端?依岳的看法,自司徒掌旌节来,汴宋是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哪还有更易的道理呢!” 军城驿厅内,待到筵席完毕,李万荣携其子李乃,入高岳居所的帷幕当中,纳头就拜,还没等高岳回礼,李万荣便泪水纵横,拉着儿子的臂弯,说“此子不肖,希冀托付给汲公,将来就算保不住旌节,也望能保全家宅平安。” 言毕,李万荣和李乃父子又是咚咚咚,对着高岳叩首不已。 其实李万荣此举,也并非是完全是阿谀,他是怎么当上节度使的,自己心里简直太清楚:驱逐了刘士宁,杀了翟佐本、辛叶、白英贤,还火并逼走了刘昌等将完全靠暴力得到的位子,将来也难免会丧失于更大的暴力中。 刘士宁全家的凄惨结局,李万荣可不想报应轮转到自己身上,对此他除去尽力巴结宣武的军校牙兵外,还得在朝廷里找个稳固靠山,高岳可谓最佳人选。 烛火下,高岳将李万荣父子扶起,很诚恳地说司徒放心,我必视你子如我子一般。 在汴州城盘桓不过两日,高岳便火速从转运院那里取来十艘千斛船,扬帆沿着汴水的南端,往淮水行去扈从的神威骑兵们,是旌旗招展,顺着漕河的河岸,伴随而驰。 谁想到了宋州南界,最前面的船只忽然一头胶在淤积的河砂中,再也行不得了,其后的船只纷纷停下,几乎都要相撞起来。 嘈杂声里,高岳登上船首的甲板。 只看到河岸边横截出一条河渠,还安置了闸石,现在本就是秋季水位低的季节,汴水的水被引入后,河床顿时就露出来,还堆积了大片河砂,又落下闸石还牢牢落下封闭着,无法回流,便形成此段断流的景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上京口、扬子那边的进奉船都要大发而至,可此处居然掘河渠夺汴水,如何行船!”高岳勃然大怒。 按规定,漕运两岸根本不允许开引河渠,灌溉田地的。 隆隆的声音传来,高岳循着望去,居然发觉河渠那边隆起的小岗处,数所棚屋草舍里,居然传来了水的响动,很明显汴水被夺后,除去用来灌溉外,还用于驱动水碾谷。 河岸边,李宪翻身下马,怒气冲冲地引着三十多名神威军子弟,刚准备爬上那小岗一探究竟。 谁料哄声四起,小岗和河渠的芦苇丛中,反倒先冒出数十名身着黑袍的兵卒,对李宪喊到:“我们是宣武军的兵!” 很好,看来他们便是这河渠、水和闸石的主人,想来是在宋州的戍卒。 “速速开闸放水,让汲公的船只过去。”李宪手指着他们。 只见这群兵卒当中,走出几位身着紫袍或绯衣的家伙,衣衫上满是油污和补丁,没好气地对李宪说;“什么汲公,看看我们身上的服色,哪个不是三品二品的勋阶?想要开闸放水,那得看能支给多少过船钱!” “朝廷早有条旨,漕运两千里,不得再私设埭塘,收过往船只的钱财。” 那群宣武戍卒当即呜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打首穿紫袍的随即用很嚣张的语气喊到:“条旨算个什么,任它华山郎君还是泰山三郎来,都得乖乖地交过船钱。”然后他翘起大拇指,指着后面,“还有,过船钱可是单单给我们的,就算放了水,还有纤夫来拉,每个纤夫还得支给米粮钱财。” 这时候,立在甲板上的高岳,朗声询问:“先前应该有中书门下的堂牒,云罢免漕河两岸的纤户,船只牵挽由巡院和雇百姓来做,为何你们还能找来纤户?” “这人,莫不是在京师里呆傻了吧?” 这群宣武戍卒如此想着,不过他们看高岳船队是汴州巡院的,两侧陆上又有数百身着锦绣的神威骑兵卫从,本人又紫袍金鱼袋,想来也不是个善与的角色,便怯了三分,就辩解说这纤户并不是我等强行摊派的,也是和雇来的,你若要雇,我就去找。 船上,高岳身边的僚属正要发作,却被高岳举手给拦住,他很低声,“我等走的是汴水,怎么也要给刚恭顺朝廷的宣武军点薄面,给他们过船钱,不用争一时长短,待到日后时局平静下来,再解决好了。” 6.弊政依如故 于是高岳让身边的支使,负责给钱于这群占地为王的兵痞。m.x23us.com 过船钱,是按船只数量和载重量计算的,千斛和五百斛的价钱并不相同;岸边的神威骑兵虽然不乘船,但要按照马匹数量,一样收“过疋钱”。 除此外,还有一次性的“程钱”。 这样七七八八,居然要交百贯上下的过路费。 于是高岳行营上下全都怒形于色,胸中都按捺着股腌气,可汲公说要稳重,便根本无处发泄。 收到钱,那打首的紫衫二品勋官才往山岗后打了个唿哨。 一会儿后,许许多多衣衫褴褛赤着脚的干瘦男人,像是从田野和灌木中钻出来似的,其中有头发花白的,有浑身上下只有几片麻布遮体的,佝偻着背,挽着纤绳,在那群兵卒的呵斥驱赶下,连滚带爬地往岸边上来,想必即是所谓的纤户了。 立在甲板上的高岳,看到此情景,也不由得觉得心酸。 最先头陷于河砂的船只,在无数纤绳的牵拉来,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接下来近二十里,都是纤夫牵着一艘艘船过去的,直到船只重新能吃水正常为止。 进入桥巡院前,高岳让手下多给这群纤夫每人百文钱。 纤夫们跪在地上,是千恩万谢,在他们将钱往腰绳里别时,下船至岸休息的高岳抓住其中位老者的手,便告诉他:“回去前,你等把钱集中埋于一处,待后再起来分掉。” 这老者一听,就明白高岳和其他官员不同,知道他们领了钱后会被那群戍卒盘剥,便肃然起敬,忙不迭对高岳作揖。 “老丈不需多礼,只问你,为何朝廷已飞了堂牒,废漕运沿河的埭塘,那这群戍卒还这样无法无天,宋州当地县令便不管吗?” “不瞒明公,堂牒在咱们这里就是废纸啊!那县令就是屯守当地的军将,还是以前的发运使(窦参差纲法下,各方镇自设的负责漕运的使职),他放纵卒子来这里断流收过船钱,还夺水立水来盘剥四周百姓。而我们这些贫人,虽然明面上不是什么纤户,但境遇却被以前更惨了,不但被这些卒子强拽来拉纤,还不算完役,回家后还要应付差科杂役,真的是妻离子散,生不如死......”说完,那老者忍受不住,在高岳面前哀哭起来。 入泗州夏丘处,汴水渐渐开阔,船头推开波浪,飞溅起阵阵洁白的水花,风帆上许多飞鸟盘旋,沿路的村镇墟市也愈发繁盛,可立在船首的高岳衣袂翻飞,却心事重重。 “晏师当初行两千里漕运时,曾写信于元载,里面谈及漕运的四大弊病。而后晏师一一将其解决,可谁料不过二十年,弊病却复故如旧,又要我来加以解决,若我再死,那可能真的是人亡政息......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又怎么知在汴宋宣武镇这种军政不分的地方,中书门下废除纤户这样事,出发点是好的,可最终却加重了他们的灾难......为了摆脱这种可怕无奈的循环,也许我要看得更远些,做得更彻底些。这,想必也是晏师要于我归程里,在三门峡和我相会时,所要询问的吧,到时候我又会给他什么样的答案呢?” 船快要出夏丘时,西面野地里忽然出现一拨兵马,为首的将军望见高岳的船只和旌旗,便立即翻身下马,大呼到:“汲公,我是徐濠泗牙门将王智兴,汲公还能记得我否?” 原来是张建封麾下的王智兴(字匡谏),这位可是能十天内跑完三千里的狠人,当初安乐川会战时,皇帝正是派他来让高岳退军的。 原本,李师古和朝廷关系紧张时,王智兴接受了徐州节度使张建封的指令,镇守于滕、丰、沛数县地带,而今淄青已恭顺朝廷,得知高岳过境,出镇淮南,便急忙领二百骑兵来扈卫,途中王智兴嫌弃马匹跑得太慢,恨不得抛下其他人,自己先狂奔到汴水处来。 “匡谏!”故人重逢,自然格外热情。 高岳索性又舍船上岸,骑马和王智兴并行,询问了许多淮南、徐泗地方的军情政情,而王智兴也代表徐濠泗节度使张建封献上对朝廷的忠诚。两人直走到了临淮,也即是汴水入淮水处,自此便是淮南镇的辖境,王智兴才依依不舍与高岳分别。 在当地巡院中,高岳换乘了更大更阔的船只,而不是汴水里所行的平底船,更类似于海船,桅杆上有前后数面大帆,沿淮水往东顺风而行,好不便捷,几乎一日一夜,即抵达楚州山阳渎。 山阳渎,即邗沟,是连接淮水和长江的漕渠。 从山阳渎入邗沟后,第一站即楚州的宝应巡院。 也正是在此院中,淮南方镇的军府人员密密麻麻立了一地,前来迎接新的节度使。 淮南这是仍然是朝廷重点控制的雄镇,所以州县地区的官长是朝廷直接委派,而镇将们又分散驻屯个要害地点,故而能前来相迎高岳的,便只有军府里的僚佐了。 高岳这次领镇,并非像传统敕令幕府般,幕主在朝中征辟官僚随行,而后再到地方,他说此次“某以中书侍郎兼领淮南、淮南西道(淮西)两镇,只因军情紧迫,原淮南地的军府僚佐,一无所改”,所以此次高岳没带掌书记,没带行军司马,没带都押衙,只是将原本在兴元、凤翔所组建的部分三衙人员重新辟来,除此外还带了几位支使官,负责沿途的会计而已。 “幕府是为战争而临时增设的机构,以前需要的是通晓词章的文士,负责文书交接,但现在不同,需要的是专门的技术官,如炮铳、会计、牧马、筹算等人才。”高岳便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到了宝应院后,高岳才看到,淮南此镇,机构并不简单。 但见足有百余绯衣青衫的官员,分成了三队而立。 其中一队,排在最前的便是原淮南节度使杜亚下的幕僚顾秀,他后面的全是“淮南军府僚佐”; 中间一队,则是隶属于度支司巡院系统的,以扬子院留后王海朝为首,身后满是留后、巡院和分巡院的官员; 那边一队,却是隶属于盐铁转运司的,以寿庐院知院孟仲阳为首,身后全是该院的官员。 从寿庐迢迢跑到楚州宝应来,这孟仲阳为了见我一面,还挺辛苦的,高岳暗忖道。 7.三年又三年 高岳还没客套抚慰几句,就看见三派官佐互相间是冷枪暗箭,神雷药味弥漫。x23us.com 高岳想了想,明白: 顾秀是我韬奋棚友,进士及第后被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征辟,而后又历经杜亚主镇期间,陈少游和杜亚罢幕后,按理说顾秀也该解职的,可顾秀不愧是韬奋棚里出来的,不但在军府内长青不败,还步步高升,直等到自己的到来,他现在掌握军府的财计大权,也即是说淮南两税当中的“留使”部分,全归他打理; 而那王海朝,很明显是判度支裴延龄的人,当年裴延龄暗中勾结窦参,打压盐铁司的班宏、徐粲,王海朝便以侍御史身份被掺进来,担当扬子留后院的话事人,现在窦参虽然垮了,但王海朝依旧不倒,他的职责就是负责盐利和赋税的转输; 现在朝廷度支、户部、盐铁三司鼎立,判盐铁转运的张滂,又不甘扬子院这个重要的转运节点被王海朝把持,于是让亲信试大理寺评事孟仲阳,担当寿庐巡院的知院官,为何张滂要在淮南的寿、庐设院呢?理由很简单,此两州盛产茶叶,而张滂现在每年重要业绩,除去盐外,便是从茶酒中榷税。 在高岳来前,张滂就屡屡上奏,说我才是判盐铁转运司的,按理说扬子巡院该归我直属的;但裴延龄也不断上表抗争,称天下两税不分东西,都归度支司管,扬子巡院作为江淮东南八道赋税的重要转运地,自然该归度支司直属。 由是,扬子留后院和寿庐巡院的争斗,实则便是中央度支司与盐铁转运司的矛盾延伸。 当然两院又是淮南节度使共同的敌人:这两院,拿走了淮南军府不少经济利益,故而和顾秀也是势同水火。 理清楚当中利害关系后,高岳觉得脑袋大,也不想再听他们胡乱吵闹,就对王海朝、孟仲阳说,二位是三司的院官,有什么想法便对门下侍郎判三司杜黄裳申诉,意思是别再烦我。 可王海朝和孟仲阳却不依不饶,他们说高岳可是中书门下的首席,理应解决好扬子留后院的归属。 “容某先至扬州,再校理不迟。”最终高岳下了逐客令。 可顾秀却被留下来了。 “伯文......”在宝应巡院偏厅内,高岳刚和顾秀寒暄,却看到顾秀别过面去,只顾擦眼泪。 高岳只道他是想念自己这个棚头太久了,便准备温言宽慰。 谁想到顾秀随即就带着怨气对自己说:“逸崧,当初在长安城内,大家同时进士及第,你和我说好的,我先去淮南幕府应辟,学些财计上的学问,三年期满,大家再一道谋求富贵。” “是,是也。”高岳心虚,只能如此搪塞。 顾秀怨气更大,“后来倒好,逸崧你先是兴元少尹,而后是大尹兼节度使,现在又是枢衡首座,棚友里的刘德室、卫次公、李桀、黄顺等,多多少少都伴在你身边,只有我孤孤单单,被遗忘在淮南扬州,一面辅佐陈少游、杜亚,一面还要替你监视江淮东南的态势,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高岳闭嘴不语。 “当初说好是三年,结果三年后又三年......逸崧你当初说我要学些财计,我也学了,结果我在陈少游下从最低的支官当到了推官,兼摄宝应县令,陈少游死了,我还回不去,杜亚来了,我继续替他管财务,杜亚走的时候我都是幕府判官了,然后那窦觊还没来就饮药死了,我只能身兼扬州大都督府司马并主持留后务,结果还是回不去。” 这时候顾秀站起来,对着高岳的面,痛苦地戳着自己的胸,“棚头啊,要不是你这次来领镇,我自己都要当上淮南节度使了。” 高岳也很怃然,便起身向顾秀致歉,并说这次我以中书侍郎监领淮南,便以顾伯文你为我的副手,征伐淮西结束后,即刻让你回台省为官。 “整个棚,除去我外,还有谁有如此的经历?”顾秀长叹道。 “刘太初啊,现在他于剑南韦皋那里,也当到了判官了。”高岳回答说。 两人相对,颇有感慨,良久不语。 埋怨归埋怨,接下来顾秀还是作为淮南镇的副手,伴同高岳自宝应巡院扬帆,沿山阳渎的漕渠扬帆,往扬州的仪真进发,这时高岳发觉,这江淮地界和他先前营田的泾原,和来时经过的河南道,简直有云泥之别:放眼望去,满是农桑、村墟、集镇,背负着货物的商人穿行在其间的大小道路上,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兴元,现在也就达到扬州的水准,但须知道扬州可是在先前遭逢了战乱和焚烧的,“都说这天下的都市,是扬一益二,信哉斯言!”在船头的高岳很是高兴,而蹲坐在主人旁的韦驮天,也霎是兴奋,他早年跟崔宁呆在西川蜀都,现在又随高岳来淮南扬州,这全国最大的两个都市,他都呆过,真是何其幸运。 到了仪真后,高岳换行陆路,最终见到了淮南巨镇,扬州。 从城西的大明寺进入到九曲桥,便是扑面而来的繁华,整个扬州城自北而南,呈现规整的长方形,一条官河贯穿其中,其中南北道路十四条,东西道路六条,南北占十三坊地,东西占五坊地,全城合计近七十坊,坊外的街道和河道一起,将罗城分割得如棋盘般,各街口横跨河流处,又有许多桥梁贯通。 而那官河夹岸,为十里长街,满是邸肆店铺、楼宇甲第,由官河往东而出,禅智寺又是个风景绝佳的去处,而往南去则是扬子镇,庞大的扬子留后院便坐落其间,主持着帝国的漕运,自那里到扬州罗城内的河上,船只一艘挨着一艘,船帆和桅杆都要到擦肩而过的程度,十里长街上每到夜晚,更是红纱灯笼成千上万,无数艳妓公然旖旎在勾栏上,留目于过往的公子、豪商,所以才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传说,当然也有某些公子在**窟里日掷三十余万金,瞬间落魄街头的实事。 高岳由韦驮天牵马,自九曲桥,直走两坊地,到扬州中书门前。 这会儿韦驮天也识得不少人情世故,他对高岳说:“主人,这扬州和长安大大不同,也和蜀都不同。” “如何不同?” 8.率令维扬商 “你看这扬州的娼妓都集在高楼上,沿着河道和长街排开,哪似长安的,都居在平康坊内的街曲中?蜀都的市集,全在西城和南面的香江,这扬州的好像整个罗城都在市集内啊!” “打嘴,你现在出息了,眼睛只晓得盯着娼妓们看,还看出门道来了?要让阿措晓得,打不折你的腿。m.x23us.com” 主仆说说笑笑,在中书门下马:沿此门入北,地势隆然而起,便是扬州子城所在的蜀岗了。 子城,就是以吴王夫差所筑的邗城为基础的。现在它是淮南军府和官衙的集中所在,开有数门,并有十字街分割。 这军府也够气派的,自上而下能俯瞰整个罗城,往北还可看到漕渠,绕经子城北的那段叫柴河,昔日杜亚便是立在军府楼宇上,观看其上举办的龙舟竞赛。 怪不得到了其后宋朝,洪迈还大谈扬州在唐朝,因是漕运、盐铁的枢纽,便如何如何繁华奢靡,甚至还说“本朝承平百七十年,(扬州)尚不能及唐之十一,今日真可酸鼻也。” 不久军府正堂处,幕府判官顾秀,录事参军元洪,掌书记张等一起来谒见。 高岳勉励众人番,接着把顾秀留下,就说:“我看扬州之所以得名个‘扬’,是因当地人不乐农桑,喜好商贾,逐利轻脱,恰好为个轻扬的扬字,然此地又人物富庶,不仅制物精巧,反应敏捷,且艺文儒术,于斯为盛,即便是闾阎里的百姓,在力作谋生之余,尤且吟诗不绝,当真是名副其实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顾秀便回答:“昔日晋王室播迁,多有衣冠南渡于此避难,颜、谢、徐、庾等世家大族,风气流传,故而直到而今维扬人还是喜好吟诗,多才多艺,且行事敢为天下先。” 高岳便颔首表示赞同,当然他此行还抱着几个最重要的目标。 “汲公......” “唉,伯文,此处又无他人,喊我逸崧便可以了。” “逸崧,你要迁徙理所去寿州?” 对顾秀的疑问,高岳给出肯定的答复,他说我来领镇淮南,最主要的便是要居中指挥对淮西的讨伐,并保障江淮的漕运,现在后者问题大致解决,前者便是当务之急,寿州毗邻淮西光州,且控扼颖水、淮水和居巢湖,正利于进兵。 一旦东都、陈许诸军自北面攻淮西郾城,邓唐随攻淮西的西境,鄂岳攻淮西南面,我再击其东侧的光州,四面合击,吴少诚便插翅难飞。 此刻顾秀对高岳说,淮南管扬、滁、楚、和、庐、寿、舒七州,户口近三十万,人丁百万,每年赋税二百万贯,单单是上供便有六十万贯,和西川是分庭抗礼的,只要逸崧你肯大募士卒,别的不说,旬日内募齐三万人根本没什么问题。 高岳便说,我晓得淮南还是旧的军制,除去数千牙兵外,各州还有团结兵,数目数百或上千不等,但而今的战事,兵在精不在多,所以不用再额外征募权益兵,免得到时候战事结束后,遣散不易,负担又重。 “没关系的,我这九年于军府质库里私蓄了一百来万贯,足可以支应募兵所需。”顾秀见四下无人,便对高岳悄声说到,“先前杜亚纠察得紧,但还是被我遮掩过去,在他离镇后,我准备在新来的节度使赴任前,把这钱突击花掉,以免受累,不过听说是逸崧你来......” 高岳十分惊愕,也非常感动,情不自禁地握住顾秀的手,这才是真正的韬奋棚友啊! 但光是这么些还不够。 “打淮西,要的军费很多,除去本镇留使部分和伯文你的私蓄外,马上京口那边(润州京口,乃韩洄镇海军理所衙署所在,和扬州隔江而望,距离很近)的赋税来,陛下答应过我可以截留一百二十万贯充作军费,当然我还要率令扬州城的商人。” “商人?” “是也,扬州城一直是各镇节度使派遣军校回商的所在,许多邸肆都是在各镇名下的,这些节度使,利用扬州的枢纽运货行商赚钱,却从来都不用纳税,所得利益全都流入他们私囊里了,是不是如此?”高岳声色俱厉。 所以他要以征伐淮西的名义,让扬州商人们捐“助军钱”。 兴元、凤翔乃至襄阳、江陵的商贾可捐助、贷款了许多,这扬州总不能居于人后吧,况且讨平淮西后,对扬州往内地商贸的长远好处可是十分明显的啊! 看顾秀面有难色,高岳就进一步说,伯文你有簿册没有?给我查查,“哪个方镇在我扬州设立的邸肆、货栈最多,得利最厚?我先拿它开刀。” 排除万难,我也得叫他们出出血! 顾秀果然心中有笔账目,然后他就开口对高岳说: “兴元府啊。” 气氛忽然诡异起来,高岳一度尴尬到张不开嘴。 虽然而今兴元节度使是高固,但前些年他主政下,确实把生意做到了扬州,租赁下大批邸肆,其后虽然淮西用**截断了长江航运,可每年高岳在扬州的代理商,还是利用兴元府的名义,将利润所得改为飞钱便换,送到京师,再由京师小海池的钱柜变现,再输送到兴元当地来。 所以兴元军库里,近两百万贯的积蓄,可不是大风吹来的。 “是这样吗?”高岳再度问到。 顾秀点头,“千真万确,因为兴元在扬州合计三十四店铺、货栈、邸舍,是通过我的手段影占身份逃避征税的,当然我也是靠了它们的资助,才步步升到从四品下都督府司马的官阶的。” “......扬州也好,兴元也好,都是为了我唐的社稷江山嘛......马上征讨淮西,兴元府也是要出军的嘛。”高岳解释说,然后他轻咳两声,说无妨无妨,伯文你去安排,让我们在扬州影占的商贾马上当先表态就好。 这时候顾秀提醒说:“扬州城的商贾分为几类,各有倚靠。一类多在长街经营工商、邸肆,靠的是我们军府,和他镇节度使;一类为城东的盐商,他们多和扬子留后院勾连,因王海朝是淮南盐场的头目;还有类是庐州、寿州的茶商,他们则和寿庐巡院的孟仲阳过从甚密;最后类,是所谓的胡商,当然不单单是波斯、大食渡海来,还有婆罗洲、扶桑、渤海、新罗来的海商,他们经营异邦的宝货生财。” 出乎顾秀的意料,高岳只是说,将第一类和第四类商人给喊来就行,王海朝和孟仲阳下面的,我暂时不准备碰。 9.暮至大堤宿 这其实就是高岳“不争论”的原则精髓所在。x23us.com 毕竟他现在不想牵扯到朝廷三司的争斗里去。 次日,许许多多商人都愁眉苦脸地拱手立在衙署前院,其中有一半是外国人,包括高鼻深目、栗色卷发的波斯、大食商人。 波斯商人主要贩卖珠宝,顺带还经营邸舍旅店; 大食商人则主要贩卖香料,也会放贷。 因这时候扬州离海并不远,船只往东可直接从扬子江到大海里去,和登州、泉州、广州都有频繁的海贸往来,早年田神功攻入扬州,纵兵大掠,杀死胡商即有数千之多。 “本道要在城内设立市舶司,请朝廷遣送中贵人来征收蕃舶的舶脚钱、宝货钱,所以预先通知尔等。”高岳开门见山。 这时候一位气度打扮都不凡的波斯大商人上前,向高岳致礼,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哦,不要这样,尊敬的总督公爵,我们正是为了躲避广州杜公爵的重税,才来到扬州这座美丽好客的都市,若是不设市舶司,我身为你们口中的‘蕃长’,愿每年向公爵您进奉十万贯。” 旁边的顾秀介绍,这是今年波斯大食商贾选出来的“珠宝王”,每年扬州的胡商会举办“斗宝”,胜者为王,就任“蕃长”,这位波斯大商人已经取了个汉名,叫“胡道济”。 “怎么想起来姓胡的?”高岳好奇问道。 那胡道济就说,我们喜欢吃肉,所以身上便有你们唐人不喜欢的浓烈气味,只好用香水掩盖,你们唐人说闻起来像是狐狸的味道,故而称呼我们为胡商,年轻人叫胡郎,年轻女儿家叫胡姬,还说我们都是狐妖的化身,我们索性就以胡为姓了。 高岳哑然失笑,不由得想起自己在百里营田时,曾遭过真正的狐魅的。 而扬州这边,传奇当中每每出现的狐魅作祟,原型可能就是这群波斯异族人而已,中原汉人对他们奇特的习俗样貌充满好奇,穿凿附会,将他们目为狐妖。 胡道济表态后,日本、新罗和渤海商人也急忙附会,各自表示愿进奉来保平安。 高岳就说,你等此后准许在城东购地,各立本族庙宇祭司不禁,集中居住为“波斯坊”、“大食坊”、“新罗坊”等,并许可在城中营生,但不准和唐人通婚,不准穿戴华服,免除你们的舶脚、收市、阅货钱,但要进奉钱和僦地钱。 这群异国商人千恩万谢,依次告辞。 接着便是扬州城内商贾,高岳开口,说朝廷征伐淮西,儿郎们欠缺衣粮,而淮西以**山棚,肆虐蕲黄一带的江运,也影响你等往西货殖,不如...... “我愿献助军钱两万贯。”这时兴元在扬州安置的数名商贾率先站出,慨然说到。 于是其他的商贾,知道即便有他镇节度使包庇,但面对中书侍郎高岳,这刀子是躲不过去了,便也硬着头皮,或捐一万,或捐三五千贯不等。 高岳便让顾秀一一登记,这下筹措到了几乎三十万贯钱。 “那扬州城的盐商,虽各个都家财巨亿,脑满肠肥,但却一个都不肯助军。”入夜后,顾秀对高岳谈到。 “这群盐商,这些年靠着虚估法,早赚得盆满钵溢,其实他们还暗中交接淮西、宣武等镇,暗中从事私盐贸易。”高岳冷笑起来,“淮西能支撑这么多年,也有这层原因在里面。不过,他们的好景也长久不了,马上我先出手,把淮西本土的那群狗头蛤蟆似的商贾们给打垮掉,然后再来解决扬州的盐商。” “淮西商贾?” “没错......”高岳讲到这,忽然将手指掐住,好像在计算着什么,然后他笑起来,对顾秀说,“潮信已起,我预先安排的事宜,也该稳当了。” 高岳所言的无错,此刻在兴元、西川、襄阳、江陵、鄂岳、湖南,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航运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 早前一个月,义宁军两个将、保大军两个将的兵马,从凤翔府沿陈仓道南下,于兵马使扶余淮、范希朝的统领下,抵达汉中兴元府。 随即兴元定武军两个将兵马,及所有骑兵、车铳手、飞山五营炮,由蔡逢元、明怀义、郭再贞为主将,苏浦、张熙等为副将,会齐扶余淮、范希朝的人马,合计一万五千,征集五百艘千斛船,浩浩荡荡沿着汉水出发,向襄阳城前进。 同时,韦皋命麾下大将张芬,领奉义军两个将的兵马,也乘船入长江,过渝州三峡,开往荆南江陵。 当然兴元自汉川水路而行的船只、兵马,最痛苦的当属明怀义,他身为党项出身,本就不习水性,一路上只能躺在甲板上,忍受着波浪颠簸,眼睛里的船桅,居然都忽高忽低,至于吃食更不堪,是怎么从口中进去,怎么从口中出来。 终于,在一片欢呼声里,船队抵达了襄阳城汉阴驿处。 管船的宣歙人出身的张熙,则宣布全部士卒可在襄阳的大堤上休憩半日。 襄阳西面有汉阴,为汉水入城处;东面有白沙、三洲,为白水过城处;往南还有疏口,为襄水注入汉水处。可谓三川环绕,为了防备水害,襄阳历任官长都会不遗余力构筑高大的堤坝,久而久之,堤坝除去防汛外,更兼有通行、商贸的功能,船只穿行其下,店肆罗列其上,十分便宜。 定武、义宁、保大的军卒们,开始登上大堤“休憩”起来。 大堤的各色树木后,店肆是应有尽有,卖吃食糕点的,卖衣服鞋帽的,还有许许多多的妖冶女子,胡汉皆有,立在那里眉目多情,招揽生意。 这便是襄阳一带著名的“大堤宿”(商业圈,从襄阳沿汉水直到南面百余里外的宜城,大堤都是连绵不断的),唐人关于其的诗作也是蔚为大观: “朝发襄阳来,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艳惊郎目。” “南国多佳人,莫如大堤女,魂处自目成,色授开心许。” “少年襄阳地,来住襄阳城。城中轻薄子,知妾解秦筝。” 就连向来质朴的孟浩然老夫子,也写过“大堤行乐处,车马相驰突......王孙挟珠弹,游女矜罗袜......”的侧艳诗。 “呕!”当明怀义被两位兄弟架上大堤,几位莺莺燕燕的妖姬刚准备来迎接这位将军时,明怀义眼睛直接翻白,有气无力地拖着腿,接着呕吐出来的液体是飞流直下。 10.俞大娘巨舟 那几名大堤女郎发出阵阵惊叫,明怀义则继续呕着,看起来直要把胆水都倾泻出来。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这时多亏名女郎机敏,知道这位魁梧的军将是晕船,便从食店里给明怀义端来了份秋葵,外加份腌渍过的葫芦苗,明怀义哇哇叫着,还在那里天晕地转的,喊什么我决死不能吃东西。 这下轮到女郎们笑起来,说上了战阵连刀枪箭矢都不怕,却害怕吃菜苗起来了。 明家的两位兄弟将他给死死夹住,强制性地把他的脖子给仰起,撬开了嘴,女郎们才把菜苗给塞入下去。 接着明怀义好了些,弓着背,坐在大堤边沿上,滔滔长江自堤下而过,一双长腿垂着,瑟瑟发抖好一会儿,才慢慢复原。 临行前,明怀义勉强立在大堤食店前,花钱买了不少葵菜和葫芦苗,储备起来,以迎战接下来的航程。 半日休憩结束后,张熙立在头船处,发了数炮,以炮声为讯号,三军将士纷纷离大堤,又沿着石梯,鱼贯而下登船。 绕过襄阳,汉水转而往南的走向,沿路河岸两侧,继续是高高的大堤,堤上楼宇邸肆、朱门豪宅鳞次栉比,堤后则是平整的田畴,南货、北货、川货是应有尽有,连兴元府的各类草药,在这里都有出售,船队在其间穿行,取得补给极为方便。 最终,东周楚国旧都所在的宜城县处,迎面驶来一长队极为庞大的船队,是劈波斩浪,尤其打头的大船,足有兴元千斛船的数倍大小,桅杆上的方帆上,用朱墨写着个巨型的“俞”字,在风中不断转动。 “阿兄,这船是什么来头?”眼见两支船队相对而行,距离不过一二里,感受到压迫的明家兄弟,急忙摇动口中含着把葫芦苗,脸色发青的明怀义,询问他说。 明怀义晕晕乎乎的,抬眼望去,只看到那“俞”字大船的船头,在波涛起伏下,就像座压过来的山般,惊惧下“呕”一声,葫芦苗顿时随风飘荡,身躯则再度趴在船舷上,是飞流直下。 “是俞大娘家的船,下碇......”倒是张熙稳稳站在船头,举手喊到。 “哦!”整艘船上的水手全部停下长篙,船舷两侧的竹捆也拖着淅淅沥沥的水被绳索吊起,接着所有船队一艘接着一艘,将石碇沉下水中,停泊在宜城大堤边侧。 此刻,张熙所在头船的水手和士卒们才看到,那“俞”字大船上,站着位穿半臂衫、梳男子发髻的妇人,是英姿飒爽,幞头在江风中飞舞着,当她居高临下,望见甲板上正呕吐体前屈的明怀义,便大笑起来,喝问道: “居然如此软弱,你是兴元府的步军吧!” 明怀义翻着眼白,虚弱而没好气地仰望着这位。 想必她便是所谓的俞大娘了。 俞大娘,于荆南、山南东道、鄂岳直至江南东西道,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没错她是女的,可却拥有支庞大的船队,南至江南西道,北到淮南维扬,是她原本的商贸路线,俗语说江中的船要遵循“水不载万”的规矩,及载重量不能超过一万石,俞大娘的座船便特意造了九千石,相比较下,兴元府到襄阳,于汉水上行驶的舟船,大多只不过千石左右,即所谓的“千斛船”,和俞大娘的船只比起来,当真是小巫见大巫。 可自从淮西吴少诚用**截断江运后,俞大娘的生意受损颇多,于是在萧的牵线搭桥下,她先前便和高岳取得联络,豪爽地答应:只要高中郎愿意征讨淮西蔡贼,我在江陵府所有大小船只,悉听调遣。 于是此刻,俞大娘便引船队,自江陵府来此,让定武、义宁、保大三军将士换乘她的大船,赶赴鄂岳镇。 “哦,这船还真是巨大!”出乎意料的是,登上了俞大娘的船,明怀义居然不再晕了,居然还能爬上船首高楼,凭高望下,发出如此感慨。 俞大娘笑起来,就告诉他说:“因这是九千石的船,船越大,行得便稳当。” 听到这话,明怀义回头看去,只见这座船上竟然还有一排排用木架隔开的苗圃、畜栏,里面不但种植着蔬菜瓜果,还豢养着猪羊。 “我的船,有水手数百,他们的养生送死婚嫁迎娶,都可在船舱内操办。”俞大娘骄傲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对明怀义说,“原来淮西吴少诚猖獗前,我的船一年当中随着潮信,沿长江、淮水只往来一回,贩运货物,获利便能过亿。可现在却缩减了过半,以至子弟们跟着我,我却让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有何面目立于这世上?所以当高中郎说动圣主决意进剿吴少诚时,我就知道,哪怕倾家荡产,也得帮官军功成。” 明怀义心中不由得暗自敬佩这巾帼来,且他和她之间也有共情,当初我不也是为了整个妹轻蕃落不被欺辱,才颠沛流离,最终投入了阿爹的帐下吗? 这会俞大娘斜着瞟了明怀义一眼,想起方才他在船只上孱弱的模样,就没好气接着发问说:“如何,马上官军和淮西骡子军作战,你这样的,到底行不行?” 于是明怀义的小暴脾气顿时上来了,“你也就是在这江面上逞能,看过雪山吗?那年俺随阿爹征讨西蕃,蕃贼骑着马跑,俺们就吃着雪在后面追,追了一千多里才把他们脑袋全砍下;看过南诏那边的水吗?什么船都不能在那里浮起来,只有牛皮能,俺们渡河时是用嘴吹的牛皮筏,然后俺就骑着马立在牛皮上,像树叶那般飘过去的,那河不得了,全是山字形的巨浪,可上了岸连根马毛都没被打湿。见过......”就在明怀义继续饶舌时,江面上又有阵阵鼓点传来。 旗帜下,水手们都欢欣鼓舞,指着南面水域,喊道:“是江陵府的官军战船,也过来了!” 俞大娘用手搭在眉梢上,“然也,是荆南的飞轮船我们也启碇出发!” 远处,一艘艘竖着红旗的战船闪电般而过,它们全是自西荆水方向而来,每艘船的船舷,都各有两个车轮,翻动如飞:这是曹王皋在荆南节度使任上的发明,现在樊泽继任后,更是扩大的飞轮船的规模。 荆南的飞轮船上,除去载运自剑南而来的步卒外,本身还肩负着护送各军队,穿过淮西**控制区,输送其至京口的职责,带头的为伊慎、王锷两员大将。 “祭婆官,出发。”俞大娘将手一挥,威风凛凛地说到。 11.江汉鄂洗商 随着俞大娘一声令下,九千石载重的座头舰上,船工们齐齐吹响了海螺,敲响了铜鼓,自远处听来,便好像海水里的巨鲸长啸一般。顶 点 x 23 u s 船首旗下,数名长随俞大娘船队的僧人坐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接着船工们焚烧火纸,飞灰满天,高声祭告“婆官”,庇佑此行一路平安奏凯。 “必须要平安,此一行,有淮西无我俞大娘,有我俞大娘便无淮西!”明怀义亲眼看到,俞大娘言毕,用匕首割破手指,和她心目里的神灵婆官歃血为盟。 而所谓的婆官,便是传说里的风神孟婆,最为长江上讨生活的众生所信仰。 “三月以来呵,有鸟信呵...... 五月以来呵,有麦信呵...... 七月八月呵,有上信呵!” 随着这一声声粗犷的号子,俞大娘座船上的长楫,每支都有数位身强力壮的船工摇动,像蜈蚣的足般在江水波浪里划动起来,接着野狐帆开始灵巧转动,船开了。 接着整个兴元府、襄阳城还有荆南江陵的各路船队,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开始于西荆水与汉水的汇集口,合而为一,鼓声喧天,开始往下一站,鄂州城出发。 同时,宜城往西南,通往江陵府的陆路,出现了一支山南东道的骑兵,他们风尘仆仆,因这条道路是连接江陵和襄阳两大枢纽城池的,故而民居旅店也特别繁盛,当骑兵下了马,立在井水前时,就有店主家的女儿赶紧上前,为儿郎们奉上饭食酒水,骑兵们啖足后,便催动战马,继续火速往江陵府赶,目的就是向樊泽递送消息! 这消息,是长安大明宫和中书门下联合发出的,自商洛到襄阳,再从襄阳到江陵府。 很快,荆南节度使、江陵尹樊泽接到指令,飞出文牒:“出各州团结子弟,赴荆门捕拿淮西来的盐商,搜查籍没其储在邸舍堆栈的货物,不得有误!” 几乎在官军船队自汉水入长江,进抵鄂州城下时,鄂岳都团练使、武昌军节度使李兼也已同样得到消息,便把得赦返镇的杨凭、柳镇给唤来,“朝廷有急令,捕拿汉阳镇所有的盐商。” 杨凭、柳镇已经察觉,便请示说:“这真的是?” “然也,以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不能了。”李兼说,“原本山南东道、荆南、鄂岳、湖南、江南西道数镇不产盐,都是江淮东南之人,来此贩售海盐。自从吴少诚割据以来,航运屡遭劫杀,那么每年还能来荆门、汉阳、宜城等处卖盐的商贾,其实身份不难猜测。” 是不难猜测,因为他们都和淮西镇有勾连:所得的利润,是要缴纳部分给吴少诚的,此外还会替吴在这里方镇购置些紧俏物资,如绢布、药材、木材、粮食等。 “现在朝廷光复河陇,度支司已统合河中、河东、朔方、陇右、三川及巴夔的盐,中书侍郎高岳、门下侍郎陆贽先前密奏圣主,便要以西盐返济荆襄鄂岳地,来斩断吴少诚向这里伸出的手脚。” “那此后?” “没错,度支司认可的西盐有统一的布囊包装,且有准可贩售的货引凭证,若无的盐商、盐乃至堆盐的邸舍货栈,统统目为里通淮西的逆产,加以罚没!”李兼的话语充满了不容怀疑的成分。 于是杨凭和柳镇便迅速领命,接着便引鄂州城武昌军的牙兵,骑着马向汉阳镇奔去。 迅速地,汉阳这个天下数得着的繁华商镇,到处都是捕拿搜查的军卒,有的商人在住宅里被拖出,有的则是准备乘小船逃跑时被锁住,接着就是捕入牢狱里拷掠,哭喊不已,“我们先前都给过李散骑......” 可话还未说完,劈头盖脸的鞭子就招呼过来了。 绝大部分人确实与吴少诚、李师古他们有往来,但原本这也都属正常的生意,可谁想朝廷和李兼说翻脸就翻脸! 一时间,宜城、荆门到汉阳,这三处江汉地区最重要的商镇,绝大部分盐商都遭遇到了灭顶之灾,人被拘拷不说,货物和邸舍堆栈也被悉数没收。 取而代之的,是从兴元、西川、东川、夔府乘船过来的盐商,他们全都是诚实合法经营,有度支司颁发的凭证、盐引,他们运来的盐不但有统一的布囊包装,有合法的标识,质量也特别好,尤其是朔方灵、盐处的青盐、白盐,比之东南海盐味道犹胜。 在数镇节度使的武装暴力支持下,西面盐商们迅速席卷占领长江中游地区,而淮西在幕后支持的商贾集团,正如高岳所说的那般,一下子被打成了“半身不遂”,人财和商脉尽失。 几位侥幸的商贾脱逃出来,狼狈地藏匿在了鄂州岸边的荒野中,然后趁着夜,就如兔子般向淮西南门,安陆城的方向奔窜。 安陆城,正坐落于无边无际的云梦泽当中,水巷、沼泽、湖泊和草木荒原不计其数,而这里也正是淮西劫**们隐蔽的渊薮所在,无数的小船和巢窟罗列其间:**们在外,于水陆劫杀船只车马,所得财货便送回到这数百里的云梦泽中来,交给淮西土著或商贾“销赃洗货”。 逃来的商贾们进入安陆城后,当地的淮西镇将便急忙把消息往蔡州递送。 但吴少诚反应过来前,俞大娘、伊慎、张熙、王锷的庞大船队,已在鄂州城补给完毕后,开始闯入最危险的“**禁区”,蕲黄地带。 此处,江流两岸,皆是参天的赭红色或赤黄色的石崖,其上怪木林立,**前哨所居住的土垒、草棚若隐若现,不过但他们伏藏在秋草后,看到这绵延无际的强大船队,还是吓得倒吸凉气,根本不敢点火报信,因为随便哪股**出来,都无法拦截住此官军船队的步伐: 俞大娘家,三艘**千石的楼船昂然居前,两翼全是千斛船,如众星拱月; 王锷的飞轮船,在两侧监护兴元、剑南输送物资、旗杖的船只,居于中段; 而伊慎的战船,则居在后侧,担当掩护的职责。 三段船队,首尾数十里,在日暮时分,船桅上全都悬挂着油火,恰若在星河里进军一般的璀璨浩大! 船首,俞大娘取出枚笛子来,此笛乃烟竹制就,坚如铁石,而后吹动,嘹亮逸发,响彻江上云表,以此笛声为指引,船只所到处,蛟龙鳄鱼等害,无不逃避。 12.高岳牙军至 躲避俞大娘笛声的害虫,还有淮西豢养的山棚和**们。顶 点 x 23 u s 官军船只千艘,运载兵马两万,物资器械无数,一路畅通无阻,过蕲口、浔阳、彭泽,然后便是秋浦、芜湖、采石,又过江宁金陵(呃,唐时的江宁是个二线城市,行政上归润州管辖,润州也即是而今的镇江,理所在京口),终于抵达了京口。 京口处,当时正淅淅沥沥地下雨,得闻高岳的牙军,从襄阳汉水一路而来,镇海军节度使韩洄便亲自立在山麓的烽堠上,交割上岸的牙军和物资,只要检阅完毕,他便送这批牙军过江,去对面的扬子镇,在那里高岳正在等待。 雨中,鼓声是若有若无的,镇海军的弩手、铳手和牙兵们,都呆在军镇的屋舍和廊下边躲雨,边有些吃惊地看着中央的讲武场。 而山上烽堠处的韩洄,凭高视下,也是惊愕不已: 保大军和奉义军的将兵们,尚且还留在穿上避雨,而定武军、义宁军共四个将合计八千步兵,及三千余骑兵,还有两千炮铳兵卒,共一万四千人,全部上岸,沿京口的讲武场、输场、河岸和山脚道路处依次列阵,他们在得到交割的命令后,便迅速而毫无延后地舍船登岸,按照幢队规制,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把队伍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雨,更大了,宣润江南地界的秋雨,一丝丝飞动,带着薄凉的气息,于定武、义宁两军士兵的鞋下溅起阵阵轻尘和雾气,然则他们还是一动不动。 营将们挨个清点完毕,将伍簿交到门枪兵马使处,然后他们再统一交到此战的统制大将蔡逢元处。 随即蔡逢元再将其交到了韩洄手中。 “久闻高汲公治军极严,今日得见,不愧是摧垮西蕃的强兵。”韩洄慨叹不已。 而同时,立在船头的棚下,看着这幕的俞大娘,想起之前明怀义的话,也禁不住颔首,“看来这党项的羌子,也不全然是虚夸。” 当高岳的这支牙军到了扬州城时,整个江淮都轰动了。 大部分人认为,高岳马上便会以这支牙军为核心,然后在淮南七州大募权益兵,对淮西发起全面进攻。 同时,淮西北线战场上,刘昌、张万福所率的神威军尤其活跃,于汝州方向连连出击得手,不但保住东都的门户,还克复了舞阳、襄城等城池,随即杜亚督后,刘昌、曲环、燕子楚,还有来援的刘逸淮所领的宣武军,在得到漕运畅通后自润州、扬州运来的江淮赋税补给后,全线反攻,一路打到郾城下。 吴少阳和董重质全线退守,以一万兵守郾城东北的凌云栅,又以五千兵守郾城,准备先消耗官军力量,然后择机反攻。 淮西的西线,唐州于部继续猛攻淮西的文城栅,片刻没有松懈。 南线,武昌军节度使李兼动员鄂岳沔三州兵马,集结于应城,便准备向安陆进攻。 现在若高岳真的移军,到要地寿州来,那吴少诚便是四面受敌的窘境。 汝南城中,吴少诚又惊慌又暴怒:朝廷忽然大索荆门、宜城、汉阳的商人,彻彻底底把他淮西势力逐出,为此他一次性就损失了十几万贯的利润所得,连多年苦心经营的船只、邸肆也全被没收,“淮西本来就贫瘠,如此便更是雪上加霜......” 照这样下去,朝廷光是围困消耗,他就得遭遇灭顶之灾。 无奈的吴少诚,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什么良策来,不由得大为后悔,当初为何听从李元平和杨元卿的馊主意,派山棚刺杀中书侍郎赵憬,结果非但未能让官军退却,且换了个更为棘手的高岳节镇淮南,还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现在宣武、淄青、魏博全都不敢表态站在自己这边来。 “若坐等官军合围势成,我便是插翅也难飞了!” 坐在宅院里,吴少诚带着莫大的愁绪,连连饮酒,不知不觉便伶仃大醉,不住地摇头哀叹。 此刻他的家奴鲜于熊儿提着酒壶在侧,就低声提醒说:“杨元卿已投官军,主人为何不索性诛杀李元平,指示他为行刺赵憬的元凶,将其首级献给朝廷,以求朝廷停止征伐呢?” 吴少诚瞪着眼睛,训斥鲜于熊儿道,“现在我和官军胜负未分,便冒然杀谋主,不但会让军心大乱失和,且也未必能得朝廷宽宥。你这个建议,岂不是要让我死得更快些吗?” 那鲜于熊儿急忙掌掴了自己几下,跪在吴少诚的面前,说自己也是见主人您焦躁,便胡乱说了两句,还望主人包涵。 吴少诚不耐烦地摇摇手,然后对熊儿吩咐:“明日你就解除对李元平的圈禁,让他来我军府,谋划战事。” 第二天,重新得到人身自由的李元平,披头散发,哭得眼睛红肿,来到军府内,抱着吴少诚的膝盖,“某愿一死以报节下,只因当年楚王李希烈对某有知遇之恩,现在楚王的神祠就在这汝南城里,一旦让官军攻破,非但节下和某的家宅无存,那楚王神祠也必然会被捣毁,我淮宁军,便要在我们这代里亡了啊!” 吴少诚也是痛楚不已,便询问李元平有何对策。 “申光蔡三州虽小,但也到了拼死一搏的时刻。我镇人口合计四十万,兵则四万,不过十有三四是从周围州郡招募亡命之徒而得的。现在索性让申光蔡的人户,每户签发一丁,驻守西面吴房、南面安陆和东面固始,而原本此四地的兵卒全部抽回到汝南来,加上节下的四五千精锐牙兵,专力出击北线的郾城,只要在郾城击败官军,这场赌博我们就赢了一半。” 听到这个疯狂的计划,吴少诚起身,摸着额头,满身是冷汗,对李元平说:“我吴氏据蔡州也不过十多年,并没什么太大的恩惠加在淮西百姓身上,现在为对抗朝廷,按照先生你的策略,到了一户一兵的地步,简直是竭泽而渔杀鸡取卵,这样就算,就算能暂时打败北线的官军,可来年淮西怎么办?百姓吃什么,士兵又吃什么?” “不能再犹豫了!”李元平咬牙切齿,“胜了,总比败了要有筹码,若节下犹豫,莫非朝廷和高岳就能放过我们吗?现在就是要尽驱丁男为兵,至于农田耕织,让老弱和妇人去顶上。不,必要时,妇人和孺子也要拿起武器披上甲胄,登城入栅拒守。” 13.吴少诚煽动 现在的局面,已然由不得吴少诚了。x23us.com 降,朝廷不接受; 不降的话,战火全在淮西境内,申光蔡三州的土著将入阿鼻地狱。 他必须要把个人的存亡荣辱,与整个淮西给捆绑起来,要活一起活,要死一道死! 于是李元平便给吴少诚献出一条计策。 这段日子,淮西申州、光州,遵照吴少诚的指令,开始频繁的兵员调动:安陆、固始等重要城池,隶属于定额兵籍的驻防军卒,开始犹犹豫豫、不知根底地放弃营砦,往蔡州汝南城前进。 至于吴少诚的亲信,则满布三州的村落、集市,临时抽丁,标准真的是“一户一丁”,无论贫富等级,上至六十五岁,下到十五岁,无不被签发,如户里出不了男丁,便要出女人替代,若是连女人都出不了,便抓不足岁的童子。 一时间淮西乡间大扰,无数民众被驱离田间地头,然后发给件土绢织的袍子,外带一袭青色粗布裹头,一双草鞋,一袭腰带,就算是“入了伍”,也就算是要到营中吃粮,环绕城池,构筑木栅营寨,很多人哭喊着,说地没人耕种了,衣衫也无人纺织,牲畜更无人牧养了,可蔡州军吏和孔目们就恶狠狠对他们说:“等打退官军再说,不然官军来了,毁田、夷村、抓牛,你们也活不了!” 同时吴少诚还把军府内蓄积的家底,大约三十来万贯的钱帛都拿出来,在毗邻的云梦泽、桐柏山里招募数千山棚盗匪,及牧马的奴人,协同守城。 这时申州的义阳、罗山,光州的固始、乐安、殷城,各处的淮西镇将带着部属,或两千,或一千,前前后后开始齐聚于蔡州理所汝南,此刻吴少诚便邀请诸将前来军府饮酒,等到各位镇将坐定后,吴少诚忽然拍手。 随即衙署内各门都忽然闭合,四面帷帐后,牙兵们各自跃出,持刀将筵席围定。 诸将大惊失色,还以为吴少诚要对他们下杀手,可吴却推开了桌案,跪在食堂的地板上捶着胸口嚎啕大哭起来,然后就对各位咕咚咕咚地磕头,淮西诸将不晓得怎么回事,便也起伏着,给吴少诚回叩,食堂筵席顿时到处都是头撞击地面的声响。 然后吴少诚抬手,其家奴鲜于熊儿捧着厚厚一叠的书信走出来,将其摆在案头。 吴少诚便指着这些书信,一一介绍来信人,从中书侍郎高岳开始,然后是门下侍郎杜黄裳、陆贽,尚书仆射贾耽、崔宁,散骑常侍严震,还有朝廷各重镇节度使等等,足有数十通之多,这时候吴少诚嗓音低沉,说:“先前高岳还坐镇阳翟时,某曾派使节前去,表示我淮西想和朝廷消弭战事,还天下百姓个安宁平和。可高岳却由此要挟,替朝廷公卿及各镇方岳,以书信赖胁迫我淮西,这些书信......全是他们听说蔡州多美妇人,便要索求我等,将妻子送到长安去,入他们的甲第,给他们作妾。” 这些信件,全是李元平授意军府伪造的。 “什么!”这时,淮西诸将大部分极度愤怒,怪不得高岳力主要征伐申光蔡,原来是要把我们的妻子沦为媵妾,简直是辱人太甚。 其他一些将军头脑清醒点,觉得公卿们公然写信向吴少诚要群女人,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太低,并不足信吴少诚此举,也算是魏博田家和淄青李家的保留节目,用尽所有伎俩,煽动本镇军人集团与朝廷对抗成仇。 但吴少诚接下来说的话,倒是无错:“诸位,若是让官军入了我们申光蔡,某本人生死荣辱事小,此后四十万蔡人陷入长安天子桎梏,遭朝廷遣送刺史、县令来盘剥压榨,索人得人,索物得物,个中惨酷,何堪言说?高岳索我等妻子为妾,只不过是肇始。先前某不能忍受这等苛刻条件,故而断绝了和谈,如是官军才步步进逼,战事才没法停息。” 而后吴少诚又号哭起来,说不如这样,诸位若心有犹豫,某便第一个,先把贱内和犬子摆入抬檐子里,送给高岳,以换取淮西一时苟安,然则高岳再来索要他人,某便实在无能为力了。 “节下不可,我等请愿追随节下,和各路官军决一死战!” “不破官军,誓不为人!” 借着酒劲,各位淮西军将无不叫嚣起来。 吴少诚便和诸人一起,挥刀断发,对天立誓,结为进退同盟,并表示马上愿齐齐赶赴郾城,冒死突袭于凌云栅前屯营的北线官军,用一次辉煌大捷,换取和朝廷和谈的资本。 而这时候的高岳,也正要领牙军从扬州出发,准备过滁阳,赶赴寿州,把幕府衙署建在彼处,自东线发起对淮西的进攻。 出发前,高岳先把苏浦和杨元卿给喊来。 这两位都是淮西旧将,对对方的军事地理可谓非常熟悉。 用好他们,是胜利平定淮西的关键所在。 杨元卿果然献策说: “汲公,申光蔡三州地势呈鼎足之态,申州西接桐柏、淮渎,南依四望山,与安陆云梦泽相连;光州与我淮南寿庐毗邻,南则以穆陵关,和蕲黄互为唇齿。然我观此两州,州小地寡,四面险阻,即便官军夺之,也不会让吴少诚伤筋动骨,徒费军力、粮饷而已。” 高岳颔首,感于杨元卿的话语,便捻起颗黑色的棋子,搁在地图上蔡州的所在地,“你的意思,在三州当中,应取蔡州为上。” “是也,蔡州为大州,且与东都、漕运及邓襄相邻,真正是心腹之患,对吴少诚来说,蔡州同样是他的根基命门。只要攻陷蔡州,申光便可不战而下,况且可减省军饷靡费,还请汲公尽早下定决心,一切为攻陷蔡州为上。” 高岳嗯了声,而后将一颗白子,摆在扬州,随即又是颗摆在山阳渎,这时候苏浦心有灵犀,拿起三颗白子,依次沿着地图上淮水的走向,摆在了濠州钟离(今安徽凤阳临淮)、寿州寿春,又有颗则放在了汝阴(今安徽阜阳)。 这,淮水再入颖水...... “啪啪。”杨元卿又取出两颗白子,再沿着颖水,将其摆在地图上所标识的南顿(今河南项城),而后便是颖水和水、汝水汇聚的节点,郾城。 “从扬州,是可以走淮水,再行颖水,直抵郾城,夺取郾城后,蔡州就如袋中之鼠了。”高岳静静地看着白子的走向,说到。 14.蔡人坚为贼 对于这条用兵道路的正确性,高岳是不疑惑的,因为这是杨元卿和苏浦所提出的,他们生长在淮西,若自己对其意见无视,才是真正的刚愎自用。顶 点 x 23 u s 尤其是杨元卿,他的妻儿还都被吴少诚拘押囚禁着,生命随时都有危险。 “那便好。”高岳摸了下唇边的短须,“不过这理所,该迁徙的还是要迁徙,因无论对光州的固始用兵,还是沿淮水、颖水对郾城用兵,寿春城都位于当之无愧的枢纽地位。” 言下之意,高岳而今已准备领军马、三衙和整个幕府僚佐,前往寿州指挥对淮西的战事了。 忽然,杨元卿一把推开棋盘,跪在了高岳的面前,哽咽哭泣起来。 黑白棋子纷纷如雨般,在地板上跳跃着。 高岳大惊失色,双手前迎,扶住他的胳膊,可杨元卿七尺的男儿身躯,却满是冷热不均,双足几乎要瘫痪,只听他对高岳说:“只,只求汲公旌旗入蔡州城时,能宽赦淮西的普通百姓,如是元卿便是死,也无怨无恨这也是贱内的决心所在啊!” 此情此景,连高岳也忍不住,滚烫的泪在他的眼眶里打着转。 当初杨元卿代理吴少诚,来京师奏事时,皇帝和自己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暗中策反杨元卿的。 可孰料杨元卿一口答应下来。 他慷慨激昂地对前来征询的中使说:“我蔡州,乃汉时的汝南郡,原本有个称号,曰‘天下百郡之首’,吏治、文教、人俗莫不为先,更是祥瑞聚集、名士迭出处,史曰‘凤凰集新蔡’是也。可而今却成为山匪、**渊薮之地,人习伪恶,明火执仗,劫盗四方,几同禽兽,尤其陷李希烈、吴少诚之手后,百姓已完全不知朝廷规矩,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元卿不过一介军府从事,可再也不想生我养我的土地沦落至斯,愿捐此躯,以必死的心意,协助官军将贼酋势力连根拔起,让蔡州的子孙能不再为贼,能堂堂正正地为人。” 而杨元卿归去后,和妻子贾氏商量这事,妻子也完全支持他:“夫君做的是救我蔡州的义举,妾身女流之辈,虽然无用,但哪怕一死,也要助夫君策略成功。” 于是贾氏才频繁出入淮西谋主李元平的府邸,帮夫君探听消息,最终真的帮助此奇计得成,那关键时刻出首的东都将谈再兴,也是杨元卿夫妇策反的。 当然,杨元卿在领受奇计的同时,也曾对妻子叹息过:“此计虽妙,但却是以枉死堂堂宰相赵憬为代价的,实在过于阴毒,吴少诚虽能入,我家亦是难保。” 所以等吴少诚回过神来时,杨元卿孤身从郾城脱逃,但妻子和子女却全被捕拿。 这时候高岳的心情也挺沉重,他知道无论是多光明的历史,都不可避免地有阴暗面在涌动着。 追求光明同时,也能坦然容纳阴暗的,方是真英雄。 “我会穷尽一切办法,援救杨光州(杨元卿这时被高岳奏请,为光州刺史)你阖家性命的。” 但接下来,高岳负着手,语气低沉,对杨元卿和苏浦说:“你们也应该知道,李希烈、吴少诚之所以能抗拒朝命几近二十载,而恭顺朝廷的陈仙奇则惨遭全家灭门,其实背后的深因,正是蔡州的军卒和百姓桀骜。为何,因在割据的过程里,蔡人已品尝到了为贼之味,也享受到了为贼之利,所以风俗益固,气焰已成,所谓‘坚为贼用’说的即是如此。蔡人已不喜欢从事正常的农商,有的为山棚,迁徙无常,狂暴好斗;有的则为**,盘踞津戍,断中流,劫商旅。所以平淮西易,而理淮西难啊!光是靠仁恕之道,恐难有切实效果。” “蔡州非公不可理也。”杨元卿也明白高岳所说的道理,但他还是希望整个申光蔡能重回汉朝时的辉煌。 对此高岳也只能举起手来,向杨保证说,此事不劳担心,我身为淮南东西两道的节度使,哪怕是平了蔡州后,我也当殚精极虑,加以规理,还申光蔡百姓个泰平日子。 唉,看着杨元卿,人家可是把妻子孩子都豁出去了,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应承下来呢? 计较完毕后,高岳亲自将苏浦和杨元卿送走。 然后又至军衙的西厢厅,高岳唤来了大将蔡逢元、扶余淮、郭再贞和明怀义,细心询问军队现在的状态。 其实那日京**割,镇海军节度使韩洄光是慨叹高岳治军极严,可又有几个人真正明白,高岳是如何精心调理军伍的,又是如何真正把普通士卒的喜怒哀乐摆在首位的? 细致到了士卒的伙食口味问题。 “别的都好,就是这吃食.....先前在兴元、凤翔吃的都是粟米、麦子,人吃这个,马也嚼这个,那打起仗来,浑身都是劲道,到了扬州来,大伙儿都是吃稻米,太不爽利。”郭再贞直言直语。 毕竟这位在敌人冲来前,也要先让部下把饭吃好再厮杀。 “你们吃惯粟麦的肠胃,来江淮东南吃稻米就受不了?要知道你们能吃到浙米啊,这白花花如脂般的米,运到京师里去你们晓得要多少钱一斗?” “阿爹你不懂,你吃这浙米舒坦,那是因为你又不亲自上阵搏杀,平日里也就骑骑马、养养狸奴,用细毛笔写写那些曲曲折折的公牍,当然......”明怀义就嚷起来。 高岳眉头一皱,眼一瞪。 明怀义吓得便不敢再往下扯了。 这时蔡逢元就说:定武军在兴元时,稻麦都吃,倒还不觉得,可到了这淮南江南,全吃浙米,将士们觉得肠胃直到腿子都打软了,如何长驱行军呢? “就是,水煮后看起来一粒粒饱胀得和雪娃娃似的,然则吃了几合,撒个屁就全没了!”明怀义立刻补充。 对此,高岳想了想,便也只能说:“现在稻种连京畿、渭北都普及了,可谁想军伍士卒还是喜欢吃粟麦。我随即出个堂牒去京师给杜黄裳,让他想办法从京师、京西调运批粟、麦来,再交给王绍从河阴留后院送到这杨子留后院来,以解将士深受的浙米之苦。” 于是各位将军这才欢喜,各自告辞离去。 可紧接着,两位随军官来报,扬子留后王海朝在二堂处求见。 这王海朝的来访,可谓早在高岳预料当中。 “请王留后进来。” 15.溷中之肥蛆 唐朝的巡院体系,是刘晏创设并完善起来的,到了这时候,全国沿漕运和要道的各处巡院,大体分为三个等级:留后、巡院和分巡院。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留后地位最重要,全国也就那么几处,如上都长安、东都洛阳、河阴、扬州等,这几处贯穿着国计的命脉,所以官长叫做“留后”,通常带检校郎中(或员外郎)即侍御史(或殿中侍御史)的衔,属于官职体系里的1011级; 再往下就是地方性的巡院,官长叫做“知某院”,通常挂衔为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属于1115级; 至于更低的分巡院,官长叫“知某院事”,挂的官衔也最低,好多都是试大理石评事、太常寺协律郎或奉礼郎,乃至卫佐官,属16级再往后的。 巡院官的来源比较驳杂:有地方州县官员被看中,便可从本职里“勾留”出来,到巡院里兼职,这叫勾留官,如唐代有位叫刘茂贞的,本来是去泗州当司仓参军事的,结果因有理财之能,即被当时的盐铁司“勾留”,便担任集津分巡院知院官,拿的是司仓参军事的俸禄,干的却是巡院事务,是“寄禄”和官职分离的典型(《刘茂贞墓志》)。 当然,勾留官就算有,那也是分巡院这种级别的。对于王海朝或孟仲阳而言,他们到杨子和寿庐来任院官,都是由度支司和盐铁转运司(也就是裴延龄和张滂)直接任命的,待到“停使职”时,迁转也不用参加吏部铨选,而是被度支、盐铁直接推荐,和节度使下的行军司马、判官、掌书记一道,参加个叫“冬荐”的考核,升迁可谓比普通官员便捷得多。 扬子度支留后院本来掌握的是两税转运,但之前王海朝将原本的扬子盐铁巡院也并吞到自己手里,可谓两税、盐利全归他管理,这是他在淮南“自成一派”的底气所在,也是孟仲阳和他过节甚重的原因。 当然这次谒见,王海朝对高岳很是恭敬。 除去高岳是中书侍郎,理论上对三司有领导权外,还有个更为重要的: 先前荆门、汉阳和宜城等地盐商惨遭扫荡,里面有不少便是扬州在彼处的代理人。 着急的扬州大盐商,便集体找到王海朝,希望高岳能网开一面,放人,还货。 “岳处京师当中,与判度支小裴学士交往颇深,惺惺相惜。你是小裴学士举荐来的,那么也等于是岳的朋友。”此刻,高岳和对杨元卿完全不同,换上副随机应变的面孔,先是热情挽留王海朝饮茶,然后他忽然又面若霜凝,且加重语气,“所以岳坦诚相告,盐商的事,不是身为度支留后的你该请托的,也根本不是你能请托得了的,到时候徒惹祸端上身,何必呢?” 王海朝一听这话,又看高岳眼神凌厉,立即背脊寒气直冒。 他也就个以侍御史宪衔来知扬子留后院的人物,要是真的在御史台,还能和高岳硬抗两个回合,可此地此情,只要这位统制十余道,同掌中书门下及重镇军政大权的高堂老,稍微伸出根小指头来,就能把他像蚂蚁般给摁死可这群盐商是山南东道、荆南、鄂岳三镇军府抓捕的,大盐商们却蜂拥着要向他这个巡院官长来求情,自己夹在当中,也确实有说不出的苦楚。 “汲公......其实,我只是心忧平淮西所需的......毕竟有大商贾向我保证,只要汲公能飞个堂牒去交涉下,便献助军钱五十万贯......”此刻王海朝起身,毕恭毕敬地立在高岳前,还在为扬州盐商盘桓。 高岳不动声色,从檀木高脚果盘里,捻起两枚上好的枣,搁入到王海朝的茶盏当中,随即他招招手,背后帷幕里,随军官走出,手里奉着个开过封的信件。 “这封信,是小裴学士递送给你的,当然他不敢绕过本道,所以预先交给本道过目。” 高岳这话,让王海朝更是心惊胆战: 这个举动,表面上是裴延龄对高岳俯首帖耳,但实际则代表着,宰相权力开始要占领渗透三司了! 代宗时代,朝堂理财的一把手是刘晏,起初他是判度支兼盐铁转运使,后来刘晏和韩并立,刘晏以盐铁转运名目管东南财赋,韩则以户部侍郎身份判度支,管西面财赋;不过那时刘晏也好韩也罢,还是归权相元载管辖的,刘晏每次给元载写信,都得自称“小子”; 杨炎当国,推两税法,但他身为宰相,也并不直接管三司,最多就是回收度支和盐铁权力,使其正常回归到尚书省的户部里去,杨炎其后的数位宰相或者三司首长,虽然斗来斗去,但大多也还是遵循刘晏时代的利权框架行事。 直到高岳掌握枢衡大权,他名义上说什么宰相为论道官,而非政务官,不问三司事,可实际上他先以中书侍郎载笔金銮殿的模式,和皇权对接起来,然后又让三位门下侍郎分押六部、判三司,开始用中书门下机构来不动声色地侵夺户部三司的利权。 不管如何,高岳所作所为已释放个强烈信号:宰相开始要直接身兼理财的角色了。 待到王海朝展开裴延龄信纸,其上满是对高岳的阿谀之辞,并且明确要求他,要燃尽扬子留后院和盐铁巡院、转运院的力量,协助汲公平蔡州成功,若你有任何唐突处,度支司第一个不轻饶你,即刻停你的使职,也不会在冬荐里说你的好话,别到最后你居巡院两载,要回家守选十年,这样的下场想必你也不想遭受。 这下王海朝彻底通了,他明白这脑袋里的想法再不换,那就得换人。 他擦擦汗,重新坐在床几上,领受高岳递来的茶。 茶汤里浮动着枣子,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啜饮一口,整个胸膛顿时熨帖无比。 这下高岳才满意地笑起来,“盐商那边不关你事,本道随即便迁徙理所去寿春,他们要捞人,便到西面的寿州来捞,当着本道的面捞好了。” 随后高岳也饮了口茶汤,顿了顿,对王海朝说:“盐商......本来就是吃朝廷饭的,不过是溷里养肥起来的蛆,他们能自己创造什么?要是朝廷反被这群蛆给要挟了,那还能叫个朝廷嘛,该用蛆去喂养喂养鸭鹅了......” 这话说得王海朝顿觉脖子短了半面。 16.重拾漕运计 冬十月中,扬州城城中螺蛳桥前,衣着锦绣的各大盐商们聚集在和春阁食店当中,都是脸色不豫的模样。 “我在汉阳镇的牙人,还有一万八千贯的盐本钱,及七百石盐,两处邸舍,全部都号了,人被关在鄂州城牢狱中生死未卜,钱与货也尽数被李仆射没收。” “这钱倒是小事体,关键要是官府拷掠牙人,胡乱攀罪,借里通淮西为由,祸及到我等,又该如何?” “你们听说了吗?王留后先前去向高汲公请托来着。” 一听这个,诸位盐商顿时竖起耳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们非常关心王海朝有无办成事。 紧接着的回答就是,王海朝是灰溜溜从蜀岗子城的军衙里出来的,高汲公招待他喝茶,但也就是喝茶而已。 诸人无不懊丧。 “这汲公是有名的手腕强硬,他走汴水时,李万荣司徒曾派人先到河阴院,送他一绝色,光衣饰便价值千万钱,你们猜怎么着?” “如何如何?” “汲公叫那绝色为将士们弹琵琶一曲,又歌舞数阙,三军涕下,而后便致谢,将那绝色完璧给送还汴州去了。” 听到这个,盐商们集体发出啧啧的喟叹,不晓得是该敬佩高岳,还是该仇恨他。 “你们,全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那汲公之所以如此硬气,和清廉刚直无涉,只因他背后有奥援,是兴元、蜀地和凤翔那边的商贾。只怕他平淮西后,还不晓得会如何处置整个淮扬的盐政呢?” 这句话,顿让在场的盐商们心灵笼上厚厚的阴云。 这高岳,他支持的是国家西面的商贾集团,此集团主业是种棉、织造棉布,还有各种作坊,手中还有船队,能养马,能种草药,能造神雷火药,能造甲胄炮铳,说白了是干实业的。 扬州盐商呢?原本就是依附于榷盐专卖制度的,再靠虚估法赚取高额利润,如高岳所言,不过是国家“溷中之蛆”,得来的钱帛,或购置奢华的宅院,或求买庄园田地,然后又买大批美姬侍妾,穿金戴银,供其淫乐而已,哪有什么实业可言。 哪日高岳将盐政一改,这群外表光鲜的盐商,怕是根本无还手之力,全都得土崩瓦解。 “得推个人出去,保障朝廷在东南的盐政不变,你看荆襄鄂岳的盐务,不过旬日,全被西面的商贾席卷占领高岳这仗,明里打的是淮西,实则打的也是我们......” 陈少游镇淮南时,被我们收买了,没动我们的盘; 杜亚来时,因要兴修楚州湖泊水利,我们支援一大笔钱,算他的政绩,所以也没动我们的盘; 那皇帝的老舅吴凑来,没三个月,就因足疾被征还朝去了,至此淮南并无节度使,所以也没来得及动我们的盘; 所以这盘子,万不能砸在高岳的手里。 言犹未毕,几位牙人跑到和春阁来,惊呼说那节帅高岳自军府内开拨了,说是要迁徙理所去寿州! 这群盐商便赶紧都出来,也不知道这高岳前去寿州,对自己是好事还是坏事。 中书门前,鼓吹喧天,飘扬的各色旌旗下,高岳迁镇的队伍可谓蔚为大观,打首的是三百名撞命郎,各个浑身上下包覆着铁甲,外罩着黑色的帛衫,脸上蒙着狻猊图案的帛帘,根本不露出真实面目,望之骇人,当年平戎道血战,连西蕃那边的勇士都被吓破了胆。 撞命郎队列后,是高举戟的防阁奴仆,戟枝上系着的彩缯长带飘扬,在黑漆漆的韦驮天指引下,于节度使高岳的马前开道。 高岳旁边,同样骑马伴同的,有三衙的监司、虞侯,有扬州都督府的司马、判司,同样还有幕府行营的僚佐,可谓将扬州城的各衙署人员囊括一空,绯衣碧衫,花团锦簇。 骑马队伍的两面和稍后,是穿着两档衫、乌幞头的流外官步行队列。 再其后则是百多名披甲的骑兵,大部分是这位汲公在西北收揽的党羌人,身材比汉人普遍要高大威猛,披头散发,马头上都插着白牦,马蹄上的蹄铁和中书门前道路上铺设的石板碰撞,发出激荡的回响。 “汲公把理所迁去寿春,也不晓得平淮西后,是继续节镇淮南,还是凯旋归朝?”扬州沿着官河长街两面,许许多多的桥梁和楼宇处,围观的人们和船只全都驻足,议论纷纷。 “最好是归朝吧......”和春阁高大的勾栏处,十多名盐商不禁同时企盼。 高岳的行营机构,自扬州而西,往滁州借道,走陆路往寿州而去; 同时,俞大娘、镇海军韩洄支援的船只,外加扬子留后王海朝老老实实提供的船只,合在一起,以宣润弩手卫护,满载着扬子军府蓄积的大部分财货,开始往山阳渎进发,随即准备逆淮水,运抵到寿州下蔡,和高岳的兵马会聚。 接下来数日内,高岳过**,又入全椒,便溯滁水至庐州以东的慎县,而当时的庐州刺史窦(按《唐刺史考全编》)来县界相迎。 窦,郡望和窦参相同,都在右扶风郡的平陵,不过他这支早已移居河南洛阳,所以在清查窦参一党时,和他并无牵涉,这次迎接高岳,心里也是踏踏实实的。 高岳没有着急往寿州赶路,他特意要窦相伴,前往庐州城南的居巢湖,便是要好好看一看。 看什么?当然不是游山玩水,高岳想实际考察下现任岭南五府经略节度使杜佑曾提出的新漕运计划。 这个计划,是杜佑在李希烈、李正己、梁崇义作乱时初步提出来的。杜佑当时认为二李一反,汴水、淮水很可能会阻绝;而梁崇义一反,汉水也可能会不通。便建言朝廷,疏浚琵琶沟和蔡水,然后在陈州淮阳转入颖水,再从颖水入淮,直接到寿春,沿西淝水南下,而后只要凿通淝水和施水(流经合肥处注入巢湖的即施水,也叫南淝水)间长达四十里的鸡鸣岗(查唐宋地理方面书籍,似无此名称,只在杜佑传记和食货志里提及,又清史稿里谈及肥水迳鸡鸣山,淮水来与之合,今合肥城蜀山区北有鸡鸣山,似便是此),便可将两条河流连通,然后南淝水可入居巢湖,而居巢湖又能过东关和濡须水汇入长江:如此江南、鄂岳、三川各地的米粮财赋,可直接沿江而下,从这条新漕河直抵东都,不用再绕道扬州,所谓“无浊河溯淮之阻,减故道二千余里”(浊河,应指黄河的泥沙入汴水,导致汴水经常性壅塞;溯淮,即扬州发的船只,过山阳渎后,要溯淮水一段,才能入汴水)。 可惜,在李希烈被平定后,杜佑再度提出这计划,被以江淮东南为根据地的韩所不满,随即便被罢黜,自后这个新漕运方案便束之高阁了。 17.遍尝蔡州妻 事实上这段时间,杜佑在广州,指挥平定黄洞蛮暴乱同时,与高岳书信往来非常频繁,讨论的便是新漕运的事。m.x23us.com 在信中,杜佑认为李希烈、李正己虽先后死没,可汴宋的宣武军集团开始依靠自己在汴水漕运中的枢纽地位,耀武扬威起来,若不加以压制,未来深可忧也。所以自己的方案,依旧大有用武之地,杜佑还对高岳提及:扬州这个行政区域,我唐的理所便是古时的广陵,但两汉魏晋时代的理所却在寿春,无他,只因寿春是一方之会,远振河洛之形势,近为徐、豫之藩镇,东连三吴之富,南引荆、汝之利,北接梁、宋,平途不过七百,西援陈、许,水陆不出千里,外有江、湖之阻,内有淮、肥之固,龙泉之陂,良田万顷,舒、六之贡,利尽蛮越,是也。故而淮南为我唐江淮间的枢纽,而寿春则又为淮南西道的门户所在,高岳你经略好寿春,近可收取平定淮西之功,远可开凿漕运,使朝廷能依托东都,尽收江、湖、岭南之财赋,实乃重中之重。 而寿春往东南二百里,即是庐州合肥,其城处于芍陂湖和居巢湖之间,也是淮水、扬子江的中腰所在,曹操和孙权争夺淮南,也曾想凿通鸡鸣山,使军卒物资可直接越淮水,自淝水入巢湖,以通大江,然则不果而终。堂老你若能毕曹操未竟之事业,实乃我唐之福也。 如今杜牧这番话,高岳也告诉了庐州刺史窦。 此刻两人正过所谓的鸡鸣山,骑马沿施水,直到巢湖口处。 巢湖,虽然没有洞庭、鄱阳那样雄浑浩大,但登上山岗望去,也是浩浩汤汤,舟楫往来十分繁茂,故而庐州这时在淮南,也是仅次于扬州城的商旅发达之地。 此刻,高岳扬起马鞭,回指来时的鸡鸣山方向,对窦说,如能真的凿通彼处山岗,将寿州地界的淝水引入过来,一通大船的话,不但可往南通濡须水进长江,且可自巢湖东北的申港,走新妇江直达扬州白沙,这庐州可就真的是天下居中交会之地了。 “堂老,然则那鸡鸣岗临水处,皆是石灰,想要将其开凿成河道,非得数万人不可。”窦担心高岳一言不合便会大举征发整个淮南的人丁来进行此工程,那样可就要给百姓带来深重灾难了。 不过高岳却说,凿通鸡鸣岗现在只是个想法而已,行或不行,还得朝堂决议方可。 至是窦才安下心来,想:“等到我任期四考满离任后,你这高堂老爱如何折腾淝水、施水,都与我无涉了。” 巡察完毕,高、窦二人在施口处休憩一夜,次日便返回合肥城,至城东的藏舟浦的馆舍,在这里窦和州里的僚属设下宴会,款待高岳,同时也是为高岳随即前往寿春践行。 藏舟浦,在三国时代于合肥城东,还是片浩淼水域,此刻水位已下落不少,成为片内藏岛屿的浅湖,各岛处修有亭榭,并用浮桥相勾连,春夏季节可谓绿波潆洄、草芳竹青,此刻虽是冬季,可依旧是个名胜去处。 张设的锦绣围屏下,高岳坐定后,庐州城成群接到文牒,前来歌舞助兴的官私歌伎,这时双双明媚眼睛都盯住他,云鬓交依,窃窃私语不休,到处都是“渠伊”、“渠伊”的呼声。 这让高岳有些不舒服,便询问身旁坐着的都督府司马顾秀说,“听得这些女郎说什么渠伊,那渠伊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秀拱手回答说:“渠伊,为寿、庐、舒的方言俚语,就是‘他’的意思,这群歌伎肯定在议论汲公,所以渠伊个不停。” 高岳不快,便合拢手中的飞白扇,便让顾秀对刺史窦说:“汲公饮酒,喜四名歌伎伴侍在侧,一位斟酒,一位夹菜,一位行歌令,一位纠酒,速找这四人来。” 命令传到围屏入口处坐着的歌伎们耳朵里,顿时轰动不休。 很快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当中年纪小的衣袖遮面,暗暗哭泣,为自己落选而悲叹,接下来被选出拜谒在高岳前的四位,一看都是三旬上下的女子,浓妆艳抹,徐娘半老。 在场僚佐无不掩口。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莫非是寿庐的风俗......”高岳迷惑不解,索性便问这四位说,“抑或难道有人说,本道喜熟妇?” 这四位女子望着高岳,眼波妩媚宛转,轻声说:“只是听闻朝中来的汲公,在平淮西后要遍尝蔡州军将的妻子。” 高岳的酒,顿时从口角流下来。 随即她们指着那群落选的,“于是渠伊们便说,汲公之前又回绝了汴州司徒馈赠的十六岁女郎,足见汲公喜的是已婚的、年龄熟的。” 刚说完,整个筵席便哄然大笑。 “谁说本道在得胜后,要遍尝蔡州军将妻子的!”高岳既哭笑不得,又百口莫辩。 “这天下都说阿爹是妇家狗,可居然生出这种谣言来,简直是合契!”高岳还没说话,席座上的明怀义钵大的拳头上,青筋直冒,狠狠砸在案几上,高声抗辩。 “什么合契,是矛盾!”高岳大怒,纠正了明将军用错的词语。 结果整个藏舟浦的筵席,是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数州尽知: 所谓什么得胜后要淫遍蔡州人妻,完全是淮西叛军无比阴毒恶劣的谣言,籍此诋毁中书侍郎高汲公。 定武、义宁两军,还有作为客军的保大、奉义两军,上下将士随即无不愤慨,便风风火火簇拥高岳,旌旗直驰淮南西道首要重镇寿春,马上便准备以此为渡口,待到扬州方面物资器械自淮水运抵后,便绝颖水而上,直扑郾城,消灭卑鄙的淮西逆贼,拾雪汲公蒙受的不白之冤。 寿春城,当时的城址和后世的宋朝之寿县并不在一地,最早的寿春城是战国末期楚国为躲避秦国锋芒迁徙来此而修筑的,即所谓“楚东徙都寿春,名曰郢(当然按照楚国的规矩,不管都城如何变迁,都叫郢)”,寿春作为楚国最后的王都,其形制与旧都江陵的郢都保持了惊人的相似,维持了十九年,后被秦将王翦攻陷,楚国亡。 而唐代的寿春城,大致和当初楚国的规制相差不大。其城,南有芍陂门,东有长逻门,西有西朝门、自沙门和象门,东北则有石桥门,又名草市门,为集市车马汇聚地,和东台湖相邻。 东台湖,是淝水至寿春城东北,分为两渎,其中南面的汇聚为东台湖,往北的则汇聚为船官湖,而船官湖再向北,即是大名鼎鼎的八公山了。 18.淮南四大蠹 淝水两渎分开处,也即是寿春城西北端,曾筑有一座独立的外城,名曰金城。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此城是南齐大将垣崇祖所筑,垣曾在金城和寿春城间,淝水左渎流经处,修起一道小史堰,北魏来攻寿春,大军集结在城南,垣崇祖便决小史堰,北魏兵马被溺死者不计其数。 不过其后淝水左渎改道,现在是从金城北面流过去。 寿春城内中央,也有座子城,原来是楚国郢都的宫城,宫城正门朝南,门前设棘警护,故而也叫“棘门”,当年楚国春申君就是从西南自家的“春申小城”,前往宫城里遇害,头颅便是从这棘门扔出来的。后来刘裕篡晋前,曾重修过旧宫城,此后便叫“相国城”(刘裕当时已受九锡),现在相国城便是军州衙署所在地,和扬州城的邗城地位相同。 现在高岳这个真相国,也来到相国城里,可谓名副其实,给寿春平增许多光辉。而分批集结在寿春的牙军将士也井然地开始了屯营事务: 定武军屯于东台湖处; 义宁军屯于城西的羊马溪处; 保大军屯于淝水北岸八公山的故玄康城处; 还有张芬统领的奉义军两个将的步骑,屯于金城。 当然,寿州整个衙署也于芍陂门迎接,队伍里不但有寿州刺史许子余,还有寿庐巡院的知院官孟仲阳。 孟仲阳的巡院,便在船官湖边,因这里有所庞大的造船场,所造船只可沿淝水,直入到淮水及其他河系当中。 至于许子余,事前已在相国城内划出房屋八十间,单独作为高岳幕府的衙署。 可谁料,刚至衙署,高岳就发了脾气。 这脾气是对寿州刺史许子余所发的,“本道于扬州城内,曾查阅前二年的考课,许使君刺田野肥沃、盛产茶桑的寿州,为何考课却连续殿后?本道此次又领一万数千健儿至此,人马也都需供给,许使君如此作为,让本道如何安心!” 对高岳的怪责,许子余苦着脸,却也只能拱手,不敢多言多语。 看许的面相,高岳晓得是别有隐情,然后又故意追问句:“这寿州,光是安丰芍陂,每年便可产多少粮食,为何连斛斗米的税额都无法满足?” 孟仲阳忽然往前步,低声对自己说,请汲公屏退杂人,有话告诉。 高岳挥挥手,于是军吏和牙兵们便退出堂去。 “汲公,非是其他原因,淮南这数年来被度支司营田害苦了。”这时孟仲阳便大胆发言,接着他又补充,“非但是营田,还有盐政、纳钱。依卑下的愚见,这三大害若不能解决好,江淮东南的百姓负担只会愈发深重,那样就算淮西平,卑下也恐东南会继而谋乱,永无了局。” “本道昔日始终在西北、兴元营田,成效斐然,足食足兵,为何这淮南营田倒成了害了?” 这会,唯一还留在内堂的顾秀,不紧不慢地对孟仲阳的说法做出阐述:“寿州不谈,便说那楚州吧代宗朝时,因国计艰难,度支司不但在边地营田,还会在内地州县安置营田,楚州就有,结果田还没收成,刺史和镇将就开始往里面大肆安插亲信为‘营田官’,两三百顷的地,居然有数百田官,这群人不但吃官府俸禄,升迁还快,刺史和镇将随即又把楚州三千户设为‘别户’,名为营田,实则是将这三千户的赋税统统影占,除此外别户还要应差科,便等于成为刺史、镇将的私奴户,导致营田根本入不敷出,不但不能奉朝廷所需,每年还要吃一大部分楚州的州方圆支给钱,最后朝廷判度支也只能将楚州营田罢废,可堂牒是有了,刺史和镇将阳奉阴违,号称此营田为‘宰相遥领’,继续占着田官、别户和田地不松手。” “本道便是宰相,为什么不知道还遥领楚州的田?”高岳非常生气。 顾秀笑了下,“可是楚州营田的名目,确实就是汲公你‘遥领’的。” 这番话,和这个笑容,不由得让高岳冷汗浸出。 倒不是说自己这个中书侍郎树大招风,是他慨叹,江淮东南地界果然还和昔日的兴元不同,虽然富庶,可积弊也太深了。 这时候高岳转向许子余和孟仲阳,“这寿州也是如此吗?” 许子余终于敢说话:“我寿州也有营田......李希烈反乱时,寿州、庐州、泗州一度在淮南镇里析出,建寿庐泗观察使,以张建封任之。张建封当时就让麾下军将尹营田,本意是防备淮西侵扰,后来观察使撤除,张建封移镇徐州,但尹却留下,依旧占着营田不放,如今我寿州驻防有团结兵近万,马匹数百,几近三分一都是尹的‘田士’,他们先是找些贫瘠偏远的地方,以州支给的酱菜钱雇人敷衍耕作下,然后便用这些田地强迫芍陂百姓用自己良田交换,几年下来,百姓流离失所、怨气冲天,州的财计更是被虚耗一空。这便是我寿州考课年年殿后的缘由。” “至于盐政、纳钱......”那孟仲阳还待补充其余二害,却被高岳阻止。 高岳冷冷地对他说:“依本道的看法,淮南还有第四害。” 孟仲阳满脸疑惑。 高岳便说:“第四害便是榷茶!” 这话惊得孟仲阳脚步又倒退回去。 毕竟寿庐巡院的主要职责,就是在数州范围内为盐铁司榷茶。 高岳这话就是针对他的。 “原本淮南、宣润一带,是税茶。官府在茶山出入要道设场,给运出的茶叶估价,然后抽取十分一的税钱而已。韩晋公为宣润节度使时,始改税茶为榷茶,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善政,可你盐铁司掌握江淮茶利以来,反倒变本加厉,是不是以官场的名义霸占茶山茶园?是不是以强迫茶户移栽茶树于官场里,是不是强压给茶户的榷价,然后又高抬给茶商的卖价?盐铁司每年光在淮南就得茶利近二十万贯,好大的利市。” “主主要,是要进奉给朝廷、圣主,以赡国计军用......”孟仲阳面如土色,牙齿打着架。 “好一个以赡国计军用,只顾官产官销,把茶户逼成山棚,把茶商逼成茶枭,每年吴少诚来寿州庐州边界掠夺茶园,杀害百姓,侵犯州县,靠得不就是这帮被你们逼出来的‘盗匪’引路的吗?”高岳怒不可遏。 “万死,万死。”孟仲阳只剩下乞饶了。 19.淮水失滔滔 数日后,整个寿春城都轰动了,说高堂老关于茶利出了木札,悬了子,于是大大小小的茶商、茶户都袖手,立在相国城的棘门前,高岳登上谯楼,朗声对所有人说: “今日起,罢盐铁转运司的榷茶利权,罢官场茶园,罢榷场官。m.x23us.com寿、庐、舒、和等州郡各处茶山,茶户可自己划定界限栽种茶树,所得茶叶纳十分之一,取代租税纳于官府,其余十分之九由官府茶场统收,再以榷价卖于茶商,节级加价,行销四方,由是可钱出万国,利归使司,也无害茶商,无扰茶户。” 旁边的孟仲阳,也只能唯唯诺诺而已。 听到这个,棘门下的茶商和茶户都十分激动,要知道寿庐一带,从事茶树为业的民户占了十分之二三,不少人原本在榷茶法逼迫下走投无路,便发誓“不能杀朝廷榷茶官,便入山结棚造反!” 可现在高岳废除了榷茶法,人心顿时就安宁下来。 后来不过一个月内,寿州地界就有三四千山棚下了山,重新变为正当种茶的百姓,治安风貌也大为改善。 待到皇帝下诏认可后,淮南以西数州山棚,顿时烟消云散。 而在长江对岸,同样盛行茶业的宣歙,韩洄听闻朝廷诏令后,也只好跟在其后撤销了榷茶法,复归税茶法。那宣州的大茶商王子弗兴奋莫名,定要来寿州向高岳谢恩,便乘船出发了。 几乎同时,高岳喝令定武军的大将蔡逢元、周子平、米原,领三百铁骑奔驰到安丰县,把危害地方的营田镇将尹,直接从营地里绑出,押送到相国城来。 尹还大呼冤枉。 高岳便将百姓苦主的诉状统统陈列出来,随后便说尹的罪行倒不至于杀头,改为杖刑便好了。 “痛决三十杖!”高岳坐案,当即判决。 一听到“痛决”这字眼,大伙儿便会意,结果来了四个身高力壮的撞命郎,将尹按倒,下到第十七杖时,这尹便两眼翻白,背脊尽碎,一命呜呼了。 而后高岳下令废寿州各地营田,将团结兵所占取的田地,统统退还给百姓。 榷茶法被废除,茶商、茶户立即安居乐业;而寿州安丰、霍邱等县的营田彻底被罢废退田,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都夸赞高岳不愧是堂堂宰相,做事颇有雷厉风行的气势。 然则这还不算完,原本却尹征募来“营田”的两千五百多田士,大多是所谓的团结兵、权益兵,他们和正规的官健不同,镇、州的官健“皆有常数,其招募给家粮、春冬衣”,即是有定额,有衣赐,朝廷还要管他们家人的吃食,此外节度使要给他们赏设钱;而团结兵即“土团”,只在本州内招募,春夏归农,秋冬追集,只给其本人“衣粮酱菜”的费用。 但衣粮酱菜也要钱啊,也是财政负担啊! 于是乎在寿春相国城的幕府衙厅,高岳直接找来刺史许子余,告诉他尹那些营田的兵,统统大刀阔斧,遣散归农。 寿州的兵一下子便削减了四分之一,但高岳却依旧不满意,他对许子余说:“我淮南镇,西蔽申光蔡,以寿春为壁垒;北蔽淄青,以山阳(楚州)为壁垒。而节度使镇扬州,居中统制二处,地方一千里,三十八城,共管兵三万五千,其中一万五千镇守扬州,其余二万驻兵,以寿州、楚州为防御重点,寿州有兵近万,楚州亦有兵五千,而滁、和、庐、舒这四州,大抵驻兵在五百到千人间。不过依本道看,征伐淮西主要依靠的还是本道的八将牙军(定武、义宁、保大、奉义各二将),寿州本地要那么多土团作甚?寿州一万兵,自即日起只保留三千官健,战马五百,其他所有土团,悉数遣散归农。” 许子余有些懵圈,但不得不照办。 接下来,高岳又传令,把寿州还没裁减的三千官健,按照兴元军制,分割为步卒五个营,骑兵一个营,撤换原本的镇将,以自己三衙的亲信李宪、周子平为寿州门枪兵马使,各领一半,分别进屯霍丘、驺虞(今六安),保护百姓的茶园、田舍不被淮西侵掠,并严令二将对这批部队加以操练,所有标准也按照兴元的规矩来。 与此同时,高岳又传送文牒给和州(今安徽含山、和县),让刺史亲自督办,于长江边的历阳大造船只以备征用。 没过多久,俞大娘和扬州方面的船队,将器械物资全都送到寿春处,高岳便摩拳擦掌,准备派遣八将牙军入颖水,往南顿方向进发,伺机在侧翼攻击蔡州的门户郾城。 正在这时候,淮水上下忽降大雪,原本白涛起伏的河面,顿时夹杂许多冰雪,低沉不前。 高岳披着灰色大裘,登石桥门看去,无论是东台湖还是船官湖,全部冰封一片,大小船只皆被冻结在内里,动弹不得,船工、军卒都上岸,聚拢在湖边营舍内烤火取暖。 “这老天,是要来阻拦我的步伐吗?”高岳无奈下,也只能暂且按兵不动。 但那边淮西吴少诚却动了。 十一月十四日,淮西大将余伯良领三千士卒,出蔡州,拉拢两千多淮水颖水的劫**,冒雪攻击颍州地界,颍州刺史临阵而逃,淮西军迅速攻陷沈丘、南顿一线,遮断了寿春到郾城间的水运线路。 三日后,吴少诚忽然领一万多生力军,亲自出阵,也是冒着风雪赶赴到郾城前线,接着会同吴少阳、董重质部,集合近三万兵马。随后吴少诚简择出五千精锐,由董重质统带,人人骑乘大骡,骡衣上绘着雷公图案,趁夜奔袭官军营砦。 刘昌、张万福、曲环、燕子楚等营被淮西骡军夜斫,于混乱里折损不少,好在刘昌预先在营地后别设一道壁垒,收容了败兵,接着发起反攻。 这时吴少诚、吴少阳领淮西后继人马又来猛攻。 官军也拼死抵御,夜晚中营砦到处起火,血战纷乱。 关键时,侧翼宣武军刘逸淮难得地领军出战,淮西军看见宣武的军旗,才陆续退出战斗。 是役,官军战死者三千,淮西军也阵亡两千,凌云栅北面原野全被鲜血浸染。 20.杜黄裳出镇 北线官军蒙受重大损失,南线也祸不单行。 原本武昌军已集结于应城,准备进攻淮西劫**盘踞的安陆,可临阵前节度使李兼忽然卒中暴薨,六千武昌军将士顿时群龙无首,在行军司马杨凭和判官柳镇的护持下,虽然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可进攻的步伐却由此搁置下来。 见李兼死,鄂岳沔旌节归属尘埃未定,原本准备增援的荆南节度使樊泽,和湖南观察使李巽都只能按兵不动。 凌云栅军营里,白色的帐篷,白色的雪,黑色的土,还有赤红色的血迹:淮西军的骡子列成长队,其上驮载着一具具尸体,正在往郾城的方向行去。 尸体全是淮西方士卒的,这时吴少诚胡须上落满了冰雪渣子,脸色铁青地望着这一幕。 其他淮西的大将,都立在他的身后。 其实先前的恶战,虽然官军损失较大,且营寨被焚毁,往后退了十多里,吴少诚在明面上的战绩比较好看,可己方也实打实战死两千人。 官军的背后,是整个朝廷在提供支持,回血速度很快。 而申光蔡,死了两千精锐,这流出去的血短时间内是很难复原的。 听说,看魏博的田绪不敢有所举动,朝廷还准备把河阳军和义成军给调往淮西战场。 这种力量不对称的压迫,还是让吴少诚非常难受。 但随后帐幕里,李元平却极力建言:“节下,兵道就是虚虚实实,欺瞒奸诈,官军战死的数目,我们便鼓吹为一万,己方阵殁的我们便缩小为五百。” “然后呢?今日胜,死两千;明日胜,再死两千。然后淮南、鄂岳、河阳等军再围攻而来,我蔡州就再也不会有搏战之兵了。”吴少诚大为不满。 李元平便献策:“只要将这些数目给宣扬出去,说凌云栅之战,我淮宁军大捷。到时候自然会有人,会替我们发话的,且看朝廷态度。” 听到这话,吴少诚皱着眉头思索会儿,便点点了头。 此刻,帐幕外一处鹿角后,吴少阳立在隐蔽处,他对面正是吴少诚的家奴鲜于熊儿。 “依你看,这仗有无胜算?”熊儿询问吴少阳说。 吴少阳默然不言。 虽然他在之前还属于主战派,可谁料到战局越来越扩大,朝廷的态度也愈发强硬。 原本吴少阳想得是,对朝廷官军取得一场局部性的胜利,便逼迫其和谈,让渡给淮西更大的权益。 以前各方镇如此对朝廷,很少有失算的时候,可谓进可攻退可守。 可此时不同往日,朝廷拥有强大的机动预备军力,源源不断地来到淮西周边,而主持军政的宰相手腕也非常强力:打总体战,淮西其实根本不可能善终。 最后,吴少阳摇摇头,低声对鲜于熊儿说了些什么...... 大明宫金銮殿,四周林苑满是银色霜雪,皇帝坐在有些阴冷的东堂中,靴子里的脚趾因为冷不断蜷缩着,口中哈着白色的雾气,面前堆满了奏疏。 陆贽和杜黄裳便坐在对面,侧边则是翰林学士韦执谊、李吉甫、卫次公。 淮西方放出消息来: 吴少诚大犒军士,宣布于凌云栅阵斩官军逾万,官军败退数十里,缴获辎重甲仗不计其数,己方仅伤亡五百。 面对此消息,皇帝先有点慌神,为什么损失会如此惨重? 于时魏博的田绪忽然让人入京奏事,要为中介,调停朝廷和淮西的战火,而淄青的李师古,甚至成德王武俊也都应声附和,请皇帝以天下苍生为念,只要吴少诚肯上表请罪,便宽宥淮西。 而宣武李万荣也不甘寂寞,又对监军使俱文珍表态,说神威、神策等京军不堪战,杜亚的东都防御兵又是羸弱之众,岂识兵革?不妨整个北线战事,让我来都统好了高堂老便在寿春节制各方。 御史台的侍御史穆赞为首,也向大明宫呈递奏疏,言自从淮西战事以来,已近一年,每月消耗钱帛六七十万贯,不妨停战,给百姓以休养生息。 对此皇帝也有些六神无主。 “朕欲任命陆长源为汝州刺史,自州境征集一万丁口,随时补充前线神威、神策军的损失,何如?”焦急下,皇帝又有点想直接干涉指挥了。 陆贽便说:“汝州本就处在前线,当地百姓负担军营转输已是非常困苦,户口不过数万,却要征集丁口一万,岂能忍受?再者,这些丁口本是农人,素来不习阵法战斗,猝然补入行伍,即使不临阵逃亡,也要被蔡寇杀伤,贻害士气。” 被陆贽否决后,皇帝有点不悦,便问那官军损失这么大,怎么办? “所谓损失一万,不过是蔡寇说辞。各军节度使和监军使确切的造册还未呈交上来,陛下不用自乱阵脚。”陆贽倒是很镇静,“前线战机瞬息万变,陛下居于紫宸当中,万众仰望,应更加持重才是。” 这时一向足智多谋的李吉甫,说:“不如授权东都留守杜亚,征募陕虢都畿的山棚,先得三千权益兵,整补各营损失。” 皇帝对此表示赞同。 杜黄裳说:“高中郎居东都,官军便节节胜利;高中郎离东都,前往淮南,官军便运转不利。” 一听这话,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摇头不言。 接着杜黄裳便说:“臣黄裳观淮西战阵,除陈许忠武军曲环外,其他多是客军,各自不过三五千人,独战绝非吴少诚敌手,可联合起来又无权威坐镇,协同不力,故而屡屡为蔡寇所乘。” “那须得一大臣宿老前往。”皇帝回答说。 想来想去,也只有杜黄裳符合这个条件。 于是皇帝答应即刻出制文,让杜黄裳以门下侍郎平章事的身份,担当东都、陈许、陕虢、河阳、郑滑等道的统制,前往监察军阵,不过皇帝又害怕高岳不满,便又委托韦执谊额外写份制文,向高岳解释此事。 这时杜黄裳、陆贽、李吉甫等,都是坚决的削藩派,便齐齐请求皇帝,坚决不能和淮西和议停战,应当下定决心,彻底征剿蔡寇,重振朝廷纲纪,让其他方镇自此识得王法到底为何物。 “朕用高岳、陆九、杜黄裳,何忧蔡寇不平?猜度最多不过半载,蔡州吴少诚必定授首伏法!”此刻皇帝的胆子又壮起来,正襟危坐,如此保证说。 1.芝蕙迢迢来 何处画功业,何处题诗篇。顶 点 x 23 u s 麒麟高阁上,女几小山前。 尔后多少时,四朝二十年。 贼骨化为土,贼垒犁为田。 一从贼垒平,陈蔡民晏然。 骡军成牛户,鬼火变人烟。 生子已嫁娶,种桑亦丝绵。 皆云公之德,欲报无由缘。 白居易《题裴晋公女几山刻石诗后》 +++++++++++++++++++++++++++++++++++++++++++++++++++++ 朝堂的风云总是比自然界转变的还要剧烈。 但原则方面的中核,唐朝君臣依旧达成一致,贯彻到底。 当杜黄裳被委任为东都、陈许、陕虢、金商等道的都统时,便在出发赴任前,在大明宫的政事堂,以宰相身份“接见”魏博、淄青和恒冀三个方镇的奏事官,非常清楚地告诉他们: “朝廷不会和淮西和谈,现在要做的,唯有继续增兵进攻蔡州而已。” 至于我,马上就要以门下侍郎身份监统蔡州北线各军,和吴少诚的战斗,只有到汝南城陷落时才可能终止。 这三个方镇的奏事官见识到朝廷强硬如铁板般的态度,撞得“头破血流”,只能灰溜溜地从政事堂告退而出。 杜黄裳的意见,迅即完整无缺地刊登于长安邸报上,而后转载于各方镇进奏院邸报上,传遍天下。 就在杜黄裳准备出镇东都时,高岳的奏疏恰好来到朝廷。 让朝堂上下欣喜的是,高岳在得知凌云栅战事后,第一时间奏请委任一位执政大臣,前往稳固北线诸军战局,至于自己,不要都统那么多道,只专力于淮南即可。 此外高岳还举荐散骑常侍严震,迅速前往鄂州接替薨去的前武昌军节度使李兼,并都统武昌军、江南西道、荆南、湖南各路兵马,尽快进攻安陆城,压制住蔡州南线。为了各路官军明确权责,高岳主张,将安陆所在的安州和蕲州、黄州的建制,划给武昌军;光州、申州划给我淮南,蔡州在平定后,则归陈许的神策忠武军所有。 参与战事的各方镇各军,管下州县来年不计两税,也不上供,所得赋税全部赡军。 总之,尽快发起向心的攻势,歼灭吴少诚这帮匪党。 日期上,高岳的规划竟然和皇帝出奇一致:来年五月前,必须胜利结束对淮西的战事,否则参与平蔡的各路节度使统统罢黜为远州司马,管下刺史统统罢黜为远州县令,管下县令统统罢黜为远州参军、县尉。至于我和杜黄裳两位监阵的宰相,也要罢免平章事,出为远州刺史。 既然皇帝下达决心,而高岳又以宰执器量处断好了临时的变故,唐廷的中枢和前线军队态势,迅速稳定下来。 杜黄裳携五百通告身,外加十万贯的金银财帛,前去宣慰北线官军将士。 寿春城内,高岳也当即表态,拿二十万贯来赏赐将士,待到淮水冰融,便原计划不变,大举会攻郾城。 扬州城一万五千镇兵,也正作为第二梯队力量,赶赴寿春城。 相国城的幕府衙厅中,高岳召集所有僚佐和军将,告知他们: 自和州、扬州,及宣州、润州、常州地界,招募人手来,于寿春城设棉服局、鞋靴局,制造冬衣和鞋袜,供应大军所需; 于庐州合肥城设军器局、炮铳局,取舒、和、宣等州的优良铜铁,锻造武器和火器。 恰好这时王绍真的押送数万石粟麦,还有相当数量的草料,准备运来,因河流冰封,船只便滞留于泗州,徐州节度使张建封便动员境内的骡马牛驴,走陆路向寿春城方向补给。 “伯文,淮南军府里的那些钱,不要用来多募权益兵,徒增表象而无实际益处。全部用来造衣甲、火器,让现有的士兵吃饱穿暖,武备精良,比什么都强。”部署完毕后,高岳便如此对顾秀说,然后便说你即刻返归扬州城,替我打理好庶务。 顾秀刚刚离去,那宣州大茶商王子弗便来请见,想当年他第一次来见高岳,高岳不过是挂着御史头衔在百里城营田的角色,可谁想而今已是宰执朝堂且座镇维扬淮海七州的元首级人物了。 为表示对高岳改回税茶法的感激,王子弗当即就代表宣歙的茶商们,掏了二十万贯助军钱。 高岳大喜,这笔钱他恰好用于和州历阳造船的事业,这王子弗真的是雪中送炭。 于衙厅连轱辘劳累足足两日两夜,高岳才骑着马,穿过积雪的相国城坊街,返回城北隅的官舍楼院里。 “主人你看,是花钿车。”待到舍门前,韦驮天很惊讶地指着那里停靠的钿车,说到。 “三兄,八个马蹄四个轮子的钿车,还有十六条橹的船,都赶不上你。”官舍庭院里,正在和几位雇来的佣妇濯洗衣衫的芝蕙,看到迈步走入来的高岳,便开口伶牙俐齿地数落起来,“你啊,一领到朝命,到了东都就忙不迭地去河阴,然后汴州、扬州,好不容易我追到扬州,你倒好,又来了寿州。真不晓得,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女眷家人......” 不知怎的,高岳对上芝蕙,便只剩下傻笑。 芝蕙真的是千里迢迢,来侍奉自己巾栉了。 至于妻子云韶,高岳再三告诫,等淮西平定后,你再来扬州。 云韶就在信里焦急询问,禅智寺卿卿你玩了吗?官河长街卿卿你玩了吗?淮西平定后,能不能赶上柴河的龙舟竞渡? 高岳笑个不停,就在回信里说,都没有,都没有,等阿霓你来了,再一起去游赏。 于是云韶才静下心,遣送了芝蕙过来。 这芝蕙接下来就如一阵风般,点了枝烛,燃了熏炉,帮高岳摆好书案,伺候好笔墨,又整治出丰盛的鱼羹、糕点和菜蔬,“三兄你别动,忙你的。”高岳吃完后,还没拾掇,芝蕙就发出不满的声调,然后说你就批阅公牍好了。 没会儿,芝蕙把件从京师带来的崭新羊裘披在高岳身上,又将个烧得旺旺的小红泥炉搁在高岳身旁,自己就退出五尺外,拿起熨斗帮高岳换洗下来的衣衫给细细熨平。 这时格窗半开,外面雪光微然,高岳周身暖洋洋、舒坦坦的,连处置公务的速度都比往日快了几成,他望着静静坐在旁侧忙碌的芝蕙,心里好像什么都踏实下来。 芝蕙也扬了下眉梢,看了他下,嗔怪说:“三兄你又在傻笑了。” “不笑,不傻笑了。”高岳急忙举手说到。 唉,芝蕙这一来,平定淮西起码能提前个一两个月。 言犹未毕,二堂门外,韦驮天跪在那里,说门阍处李求见。 “哦,符直雪夜来见,想必是对淮西战局有所高见。”高岳很高兴。 果然李入见,就是来求战的。 2.奇袭对奇袭 芝蕙避让去了内室。m.x23us.com “节下,文书机宜司那边有确切的消息,凌云栅官军阵亡受伤者,合计约五千,吴少诚说什么斩获一万,全是大吹法螺。且淮西方光是被官军割取的首级,就有三百颗之多。” “那也即是说,淮西军战死者怕是亦有两三千。” “吴少诚如此虚张声势,反倒说明蔡州方已山穷水尽了,只要再狠狠打他几次,贼寇必然不支。”李很有信心。 对此高岳捋着胡须,表示赞同,不过他对李谈及扬州的镇兵还在来此的路程上,且淮水、颖水冰封,船只难行,八将牙军齐集出战,怕是要等到来春。 “此时无须总攻,只要遣送一支精兵,渡过淮水入颍州,扰乱攻击吴少诚侧翼,择机收复沈丘、南顿等地,便能让吴少诚手脚大乱,淮西主力也会被死死束缚在郾城,动弹不得。届时开春,淮水大生,节下可行舟载兵,直抵郾城下,畅通无阻,蔡贼便束手就擒。” “那我遣送一大将,授予其五千步骑,出击颍州,如何?” “五千人,用于奇袭则太多太臃肿;而用于合战,又明显不敌淮西蔡贼人多。依小子的看法,节下遣两千强兵最为适宜吴少诚若欺我人少无视,我方便搅他个天翻地覆;吴少诚若催动大军来攻,我方便避实击虚,让他疲于奔命,进一步枯竭淮西的人力财力。” “如此甚好。不,非但是颍州,本道还要往西打光州,让你阿兄李宪和周子平指挥,就用寿州的三千官健!”高岳接着便说,现在也该你们这些后起之秀建功立业了。 李明白,这是高岳放手让他们主动出击了,自己也跃跃欲试,像头刚出笼的虎仔,主动请缨说:“出战颍州,小子希冀附尾。” 高岳想了想,便说:“我以二将为兵马使,以你为参军事,如何?” “谢节下!”李大喜过望。 次日,高岳便将苏浦、徐泗两位军将给唤来。 其实定武军的血脉里,有许多淮西的成分在内,当初高岳的白草军击败李希烈后,曾收了许多淮西降兵降将,徐泗、唐景延、孙秉谦便在其列,其后苏浦又加入进来现在定武军内,徐泗一直统率骡军营(骡军独立营),而苏浦则指挥飞山五营和车铳兵。 用淮西出身的将军,去对付淮西的逆贼,高岳觉得很适合。 这两千兵,有八百是徐泗的骡子兵,其余还有两营的定武步卒,及一个营的车铳手。 “这次该你统制人马了。”高岳对徐泗说。 以前徐泗和定武骡子兵历战,大多是敲边鼓的角色,这次打上了主力,徐泗不由得热泪盈眶。 三日后,高岳忽然至寿春东北,即下蔡淮水边的石城,大阅兵马,而后动员部众用各种工具凿冰、拖船,并扛竹子绳索,似乎是要在石城两侧,搭设一座巨大浮桥,随后让全军由此而过,出击颍州。 这时已攻占汝阴城的淮西大将余伯良是紧张十分,“要趁高岳的大浮桥造成前,向郾城求援。” “伪装烟雾”的掩护下,徐泗的两千兵马,悄然从寿春城西北,渡过了淮水边的安风津,轻巧拨取了此处的荆亭栅,捕杀蔡兵四十余人,“苏将军可领步卒、铳手,虚张旗鼓,轻装直驱汝阴城下,挑余伯良来战;徐兵马使则领骡军,伪装成吴少诚援兵,自侧翼奇袭,如此可大功告成!”在荆亭栅内,参军事李一手举着松明,一手指画地图。 再度起风,雪花飞舞,一个营的车铳手,头戴压耳毡帽,身着护胸皮甲和手腕甲,挎着神雷药定装纸筒,还有一串布囊,里面装着的全是麦饭,肩扛带着木托架和蛇头的神雷铳,铳口用茅草给遮蔽住,排成数行长队,踏着地上的积雪前进,其后是两个营的步卒,镗钯、长矛、长刀林林总总,担当援护。 而徐泗则领八百骡子兵,于数里外并行着,骡子的蹄子印,于雪地上拉出长长的痕迹,但又被越来越密的雪给覆压住。 沿途他们见到避难在野外的颍州百姓,不说自己真实身份,便直说我们是淮西吴少诚的兵马,从新蔡那边过来的,要往汝阴城去增援。 老百姓们一看到徐泗队伍里高大的骡子,和那标志性的四个细长的骡子腿,便什么都信了。 汝阴城内,余伯良正在焦躁地一面让人不断去打探石城淮南官军的情报,一面还在等郾城吴少诚援军的消息。 其实这时候他的使者,已经狂跑到了郾城下。 在这里,吴少诚和一大群淮西军将,正围成团,看着地图,激烈地互相讨论着。 因为吴少诚女婿董重质提出个大胆的计划: 我淮宁军主力出凌云栅,继续压迫曲环、刘昌,而我本人则领两千强兵,迂回过襄城,穿汝州,由伊阙、陆浑方向,直接奇袭东都洛阳! 洛阳,乃唐的帝京所在,只要攻陷洛阳,许州这一线的唐军怕是得全线崩溃,到时就算有宰相杜黄裳的监临,也不能挽救。 也就是说,高岳遣送两千强兵要奇袭扰乱淮西侧翼,颍州。 而淮西年轻的将军董重质,同样也要两千奇兵,他玩得更大,要直接打穿汝州,屠取东都。 奇袭对上了奇袭。 对董重质的奇袭计划,李元平脑袋燥热,也加以附和。 因为他先前企图凭靠凌云栅之战,迫使朝廷妥协的方案,又破产了。 作为赌徒来说,哪怕仅余下一枚筹码,他也会狂热地、毫不犹豫地将其押出去,从破产走向破产,便是赌徒的专利。 吴少诚有点犹豫,便将目光投向自己最亲任的义弟吴少阳。 而吴少阳也同意自己女婿的计划。 “淮西的兴废,便在此一击,以小博大,不兵行险招的话,无非坐以待毙。” 于是吴少诚最终还是下定了奇袭洛阳的决心。 这时吴少阳便补充建议,此次出击的兵马,须是精锐中的精锐,莫如节下的牙兵,然后郾城方面我愿为兄长决死坚守。 吴少诚便把两千牙兵,托付给了女婿董重质。 篝火熊熊的帐幕里,面对余伯良派来的使者,吴少诚大为不满:“若高岳大举渡淮水来攻颍州,恰好是堕入我的圈套里,余伯良你以数千兵马,便能牵制高岳数万师,使其不得加入郾城战事,正合兵法当中的田忌赛马,岂有再来求我援军的道理?可退下。” 3.奇袭汝阴城 其实也不是吴少诚不想击败高岳,而是淮西军力实在有限,连自己性命根本,即牙兵都托付给了董重质去奇袭东都了。顶 点 x 23 u s说白了,现在淮西四面战线都要应付,正规对战下去淮西的血根本不够流的,于是他釜底抽薪,把西线、东线和南线的正规兵全都抽干,一把押在郾城汝州东都这条北线上决胜,其如此做想要功成的话,只能寄希望于两个方面: 一、董重质袭击洛阳大获成功; 二、其他各线,即高岳、于和朝廷鄂岳方面,反应不敏,协同不利,给他以实施此战略的空窗期。 所以颍州方面,吴少诚已无法再关心余伯良的胜负存亡,只要他凭靠三千别军,拖延高岳到开春,目的就达到了,这就是兵法里的田忌赛马,抑或是避实击虚。 但余伯良的使者已无法将主帅的意思带回汝阴城。 他刚过新蔡,入颍州西界,就被徐泗布置的游骑(或者说是游骡)给截住了,随从全部被杀,本人被俘,带到徐泗的面前。 参军事李对徐泗建议:“此贼将可用,让他引我军奇袭汝阴。” 徐泗听从,便给这使者热饭和酒水,然后宽言抚慰,李还对这位进行攻心战此战术,也是高岳在寿春城筹办的,雇佣宣州不少印墨工匠来,在船官湖西昌寺中设立处“雕梓坊”,印制各种文品,掌握舆论攻势。 李便交给这位使者份“投顺状”,此文状用黄麻纸,题头是四个朱红色大字,曰“精忠为国”,而后内容一致,只留数处空阙,填投顺人身份、职位,及其家眷姓名,一一填好后,李提笔在尾处写下“于汝阴投顺”的字样,并签字画押盖印一气呵成。 有了此状,官军平淮西后,你家人、田产都不会被褫夺。 十一月廿六平明,风雪减弱,苏浦所领四营的步卒精锐,已至汝阴城西南二里处寝丘,开始构筑守战工事起来。 城中,淮西将余伯良猝不及防,先前高岳在下蔡搭设浮桥,他便派遣两千兵卒,屯扎于颍口,还得到淮水**们的协助,准备凭借地理阻击高岳主力。 可谁想这时平地里忽然杀出支奇兵,冒着风雪花费三日,行近一百七十里,从安风津一路奔袭到了汝阴城下来。 “将军,官军于寝丘处列阵,山峦起伏,阵势鼓角严整,不晓得有多少兵马!”当斥候对余伯良报告时,余的心情几近绝望。 不久,第二批斥候来报,寝丘处的官军,似乎在砍伐四周木材,且得乡人的支援,在造飞石和云梯,要攻击我城池的模样。 若让官军迫近城壁,那样就更被动了,余伯良只能留二百兵守城,带着其余八百兵出城南门,背靠颖水,对寝丘布阵。 其实,苏浦抵达寝丘的兵马,总共也就四营一千二百将兵而已。 可这些将兵是定武军的旗仗,强悍精干胜过淮西,毕竟是打过党羌和西蕃的,再者定武军前身白草军,早就大败过淮西,还捕获了李希烈,对阵心理上的优势也非常大。 “先捕李希烈,再抓吴少诚!” “蘸醋食芹英,专打淮宁军!” 就是喊着如此口号,这一千二百将兵上了寝丘,便手持带来的铁锸,咔擦咔擦扬着雪土,有条不紊地挖起壕沟来,其他的一些人则四下而出,动员汝阴一带的乡民,“父老乡亲们,效顺朝廷,协助高堂老,我们不但帮你们打走蔡贼,马上还要剿灭**、山棚,还你们个安居乐业。” 乡民们这才晓得,是真的官军来了,而不是蔡贼,很快从最初的畏惧变为了支持,不但借给苏浦部众粮食和器具,还帮着自家砍伐竹木,并给他们指引汝阴城四面的地势道路。 原本百姓们如此做只是天然地对朝廷有认同感,但这支官军队伍的作为也让他们吃惊以至于感动:他们用黄麻纸和印章,给乡民们文状承诺,但凡给予官军帮助的,来年的两税都会得到不同程度的减免,这文状就是凭信。 有几位里长怯生生地询问说:“官军在颍州说话可行否?” 因颍州,先前是宣武镇的管州,那个临阵脱逃的颍州刺史,正是宣武军将兼任的。 苏浦告诉他们,以后蔡州也好,颍州也罢,都要归朝廷管辖了,我们来这里打仗,就是为了实现此事的。 结果最后,汝阴城周围十多个乡的百姓,把门板都送过来,给官军做工事。 待到余伯良出城布阵时,察觉寝丘上,定武军的阵势、土垣森严无比: 丘下环绕着刚刚掘出的壕沟,掘出的土垒被堆起长垣,然后定武军用长直接在垣上挨个捅出窟窿来,自后架设好神雷铳,随队而行的四辆虎踞炮车一字排开,居于核心,两翼各八辆革车,充当二线的护垒,千多名定武军将士便列队其间,多竖起旌旗,自远望去,足有数千的气势。 余伯良不由得心惊胆战,其麾下也是士气沮丧,迟迟不敢上前搏战。 “传颖口的队伍回援这里。郾城那边,也不晓得有无援兵到来?”余伯良完全没有主动作战的打算。 结果他不动,苏浦却主动起来,他在丘上挥动令旗。 定武军便以数路纵队的形式,自壁垒壕沟间土堤鱼贯而出。 余伯良依旧靠着城墙,不敢逆战。 鼓角声里,定武军已变换成接战的横队。 余伯良还是不敢战。 很快,定武军中央,头戴毡帽的车铳手抵近到了数十步开外,纷纷半跪下来,开始装填弹药,从车上卸下的虎踞炮也一字排开。 淮西军的驻队才上前,开始拉弓持弩。 这时,虎踞炮率先发炮,第一轮齐射,便打翻了余伯良驻队的旗帜,随即定武军铳口响起炸雷般的声响,铅丸在弥漫硝烟里,密集打在淮西军的血肉之躯上。 两翼方向,各自一个营的定武军步卒,在炮铳齐鸣后,挺着长矛,转着镗钯,刀牌手殿后,如狂牛双角般刺入余伯良的阵势。 果然,蔡州兵依旧不是定武军的敌手。 况且这么多年过来,你哥哥已经不再是你哥哥,而是进化为了你大爷。 余伯良的两侧瞬间开始溃奔,中央战线的士卒也七颠八仆,“回城固守,回城固守。”余伯良自己甩着鞭子,拨马便逃。 4.天下太平弹 就在淮西军乱作一团,丢盔卸甲,往城内奔逃时,汝阴西北一里处的制高点女郎台,其地的砦栅突然冒起火焰: 徐泗、李带着的八百定武骡子兵,自汝阴的百尺堰,长驱数十里而来,李让余伯良被俘的使者冒称是吴少诚的援兵,成功麻痹了女郎台上驻防的淮西兵。m.x23us.com 也不能全怪女郎台上的蔡贼不警觉,只因徐泗的骡子兵衣甲和淮西本土的并无区别,且打头阵的口音都是蔡州的,又有使者带路,所以整座高岗,没费什么事就被轻取。 骡子的尖利嘶叫声中,徐泗的部众擎着马叉、挥动连枷,奋勇突上女郎台,先是刺翻打倒外沿的蔡贼,而后在砦栅外围,定武骡子兵纷纷跳下马来,以步行战斗的方式,推翻木栅,或者攀越过去,彻底歼灭了残存的蔡贼。 紧接着,台地边沿,李手指触目可见的汝阴城门,对徐泗说:“将军不可逗留,一鼓作气,自此而下,夺取汝阴城!” 于是徐泗不及休息,更不及卸甲,便重新骑在青色的大骡上,和所有的部众哄叫着,争先恐后从女郎台涌下,朝汝阴城的北门攻去。 而李本人,也用胳膊夹持着一杆马叉,他是队列里唯一骑乘战马的人。 北门处,突入进来的定武骡子兵,和企图关闭城门的蔡贼混斗起来。 各色长杆武器噼里啪啦地挥打挺刺,夹杂着飞来飞去的箭矢,李冲贯入城门,双臂使劲,锋利的马叉刺出,戳中一名仰面扑来的淮西军校的肋部,对方帽盔下的脸扭曲,口中喷出团血来,双手死死抓住李马叉的杆部,背靠着城门甬道,犹做困兽之斗。 李迅捷丢弃了马叉,接着又拔出佩戴的宿铁刀,跳下了坐骑,劈死那军校,接着与其他骡子兵一道,沿着十多步深的城门,和蔡贼们一来一往,激烈争夺着。 长杆武器发挥不得,便开始短兵相接,乃至翻滚厮打。 一会儿后,城头敌台忽然喊声大作:“镇国余将军败逃矣!” 淮西的军队,领骡子兵的为门枪将,领步兵的为镇国将。 这下原本据守北门的蔡贼们,顿时没有继续搏战下去的斗志,开始沿着汝阴城的中街,往东夺路奔逃。 不久,不但徐泗、李部,那边苏浦部也攻入城内。 城东颖水流经处,不少走投无路的蔡贼跳入到冰雪浮动的水中,无不冻死溺死,余伯良领百余残寇跑得飞快,向沈丘城遁去。 定武军大吹号角,仅用两个时辰的战斗,便取得汝阴城。 参军事李便又对徐泗、苏浦献策说:“残贼余伯良,已遁逃往沈丘处,我等不用追击。” 两位将军疑惑,便问若不擒余伯良,难以光复颍州全境。 “何必在乎颍州一城一地得失?小子闻,沈丘有一小城,乃昔日邓艾屯田时所筑,以四面城垣,圈护当间的大仓,又背依颖水、小汝水交汇处,经数百年依旧险固,余伯良必据此城,我军深入数百里,本就缺乏攻坚器具,若顿兵在沈丘,恰好合了蔡寇的心意。为今之计,先逼降颖口处的蔡贼,而后索性往西横枪,直入蔡州地界,大造声势,扰乱吴少诚。” 原本在出发时,高岳就对徐泗、苏浦交代,李虽年轻,但绝不可轻,你俩负责统兵,他则是谋主,他说什么,你俩照做即可。 于是两位将军便听取李的谋划。 数日后,淮水河道也顺天应人,冰雪消融,悉数被冲走。 下蔡硖石城处,浮桥功成,且大船也足以开动。 南岸城中,新近运送、赶制出来的御寒棉衣、鞋袜,及时发到将士的手中,而一万五千扬州镇兵也已汇聚过来,射亭帷幕中,西川奉义军大将张芬,正在为汲公演示自己的绝活: 褪下半臂衫的张芬于寒风中袒露浑身的筋突,手持枚巨大的弹弓,三十步开外的垣墙处,数名军士用白泥,涂出个长宽各一丈的白地,宛若块幕布般。 都说这张芬有拔山之力,手可举七尺石碑,脚可踩踏双水,他的弹弓也不是凡俗之物,他先是在春天找到向阳而生的巨笋,用竹笼将其笼住,随后培土,只留笋尖寸余在外,随长随培,直到长到四尺高,便任巨笋肆意生长,到秋季时才将竹笼撤去,这时巨笋一尺十节,通体金黄,将其制为弹弓,有五斗力,发之无所不中。 “着!”张芬闪电般弹出一颗铁丸。 百千人的惊呼里,那铁丸扑腾声,牢牢楔入到涂白的垣墙里,溅出阵白雾。 接着张芬连珠般,腾腾腾弹出一颗颗铁丸。 “哇!”最后欢声雷动里,高岳也拍着巴掌立起来,其他僚佐军将更是兴奋不已: 白色的墙上,楔入的铁丸最后排成四个大字,字体还非常端正妍丽,与人手写的一模一样。 “天下太平。”(1) 高岳大声将其念出来,随即有些感动,亲手递送给张芬一盅热酒,“天下太平,天下太平......那时候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将军你甘心老于田圃之中吗?” 张芬将酒一饮而尽,随即对高岳致礼:“如某有生之日能见到天下太平,便归隐田野,安享子孙之乐,到死不再触兵器。” “那便好,我们众人齐心协力,还这天下个太平,还百姓个太平!”高岳也将酒盅举起,仰起脖子,同样饮尽。 接着,高岳的八将牙军齐出,三千骑兵沿硖石浮桥入颍州,而其他步卒乘船,至颖口处,将余伯良事前屯扎在此的两千步卒和千余**给围困住。 因徐泗、苏浦和李事前夺取汝阴城,这部淮西军是进退无路,最终只能投降。 对于降服的蔡贼士兵,高岳接纳了他们,将他们送回安置在寿春城中。 但对这长年劫掠陈许汴宋漕运的**们,高岳则是毫不客气,“听闻你等在劫船时,喜欢自被劫之人里,每六人抽签选出一人,将其破腹挖心,称为祭江;祭祀完毕后,再将其余人全部残杀,连妇孺都不放过,手中沾染的良善鲜血何止百人千人?今日若纵容你等苟活,还谈什么复天下太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儆效尤!” 一千一百多**,全部被捆住,跪在岸边,接着抽签选出近二百人,个个破腹挖心,其他的随后也尽数斩杀,血和内脏,浮满颖口水域。 “水神已祭祀完毕,所有战船,攻沈丘、南顿!” 而同时,徐泗这支别军,竟然一路,杀到蔡州东界的新蔡城下了。 5.官军四围至 整个淮西的精锐,可谓都猬集在北线郾城处,在新蔡没有什么像样的驻军。顶 点 x 23 u s 所以徐泗很轻松地便击破了布设在该县的数处砦栅,杀死、捕虏蔡贼五六百,耀武扬威,一直占领了葛陂,邻靠汝水,往北距蔡州首府汝南城不过百里。 至此,全淮西震恐。 参军事李察觉,淮西的防御壁垒,多是所谓的“砦栅”,蔡州地界并无高山深谷,这种砦栅绝大部分设在丘陵山岗,扼守要道,规制十分简陋,防御力不足,就是土垣加木栅官军用虎踞炮抵近射击铅丸,都能将其轰开,足见淮西镇根本没有财力修筑土垒,更别说砖城了,另外他们沿路取胜捕获的“蔡贼”,年龄要么是五十岁往上的,要么是十五岁往下的,更无甲胄,也无精良武器,审讯下来,都说自己是蔡州乡人,被吴少诚的将领和军吏强行征发来戍防的。 “原本这里的驻兵呢?”李询问说。 “全往北走了。” 于是李便让传令司的骑兵,昼夜疾驰,将此消息传报给在寿春督战的高岳。 “吴少诚要在郾城孤注一掷,精壮都在彼处,正利于我军四面合击。”而后高岳指令,所有船队继续溯颖水而上,攻沈丘、南顿、便转入大河,自东直逼郾城。 同时高岳调度:杜黄裳激励北线诸官军,休整补充完毕后,便强渡小河,自北攻郾城; 徐泗、苏浦、李的两千兵马,继续为自由人角色,随缘于新蔡、褒信、平舆、新息诸县机动,因粮于敌,不求全取一城,但求削弱淮西的抵抗力量,把蔡州的西南部搅个天翻地覆; 增强霍丘处李宪、周子平的军力,将新赶来的一万五千镇兵,调拨五千于彼,让其出击光州,高岳授意“连新蔡县吴少诚都强征老弱乡人在戍守,光州地界更是如此,你等动作要大要猛,每得一处城池砦栅,便要安抚当地百姓,并招徕自蔡州而来的流亡; 安州和申州处,新任节度使严震不得延误,即刻出击安陆,并要夺取义阳,至蔡州南界的罗山关而止; 唐州方向,于亦不得延误,在击破文城栅后,便分路取吴房、朗山。 安排完毕后,高岳的八将牙军进展神速:范希朝领保大军两将共五千兵,自汝阴入小汝水,攻余伯良的沈丘(安徽临泉),余伯良手头仅有三百兵,实在无法坚守,便弃城往北而逃,范希朝亲率骑兵猛追,将余伯良部属尽数捕虏,余伯良本人被当地乡民伏击杀死,首级献于范希朝,范希朝便又送首级至寿春报捷,随即领军向上蔡的兴桥栅前进; 蔡逢元、张芬、扶余淮共六将,一万三千步卒乘船,自汝阴(安徽阜阳)分道入颖水而上,而明怀义、米原则领三千精骑自陆上并行,五日后破南顿(今河南项城),斩淮西蔡贼五百,随后泛舟入大河,距离郾城不过二百里距离。 这时候,尤其是徐泗和李的战旗出现在葛陂,让吴少诚、李元平乱作一团。 尤其是吴少诚,昔日面对朝廷的嚣张跋扈荡然无存,他双手抱头,脸色惊恐,精神几乎崩溃,大呼小叫地对李元平说:“汝南城里,淮宁军上上下下,所有家属都在那里,而守军不过三千,且都是老弱,必须将此地部分精锐抽调回去,不然若被高岳的这支军马偷袭,后果不堪设想,我等便如丧家之犬,要被悉数坑杀在郾城这个地方。” 随后吴少诚忽然又喊:“董重质的两千牙兵,不要去汝州,更不要去东都,让他回来,就在这里,保护郾城,保护洄曲,保护汝南......” 李元平见他动摇,便苦口婆心地劝说:“汝南城河川环绕,城堞高大,哪能轻易攻下,除非官军围之者有十万众,高岳此军不过恫吓我等罢了。若节下担忧,分三五千兵回去便是,董重质此刻已至襄城,奈何又将其追回?此乃兵家大忌。” 这下,吴少诚才稍微定神,他便红着双眼,说有谁愿领五千兵,回去保我汝南城? 吴少阳便主动出列,说阿兄,我愿领军。 “好,好,全托付给你了,全托付给你了,少阳。”吴少诚顿时老了十岁,不但驼背,嘴角且耷拉着,不断摁着吴少阳的肩膀,几乎是哀求的语气。 但不管如何,吴少阳忽然分出五千兵马,离开郾城和凌云栅,转而往南而走,还是在整个淮宁军的营地里引起巨大骚动,不少军将都感受到了局势日益恶化,各种各样的消息也是层出不穷: 高岳的大军转瞬要来郾城; 一股官军自颍州入,已尽取汝南以东的地界,当地百姓全部投降了; 朝廷正从河陇调拨更多神策军来,围攻我等; 那董重质的奇袭队伍,走到襄城处便遭到伏击,已全军覆灭了。 得知军心浮动的吴少诚,勃然大怒,暗自找到李元平说:“这些人对前途悲观,我们得立威,来凝固人心士气。” 李元平是恶从胆边生,他就怂恿吴少诚说:“推官杨元卿辜负节下的恩义,卖主求荣,若官军来时,就在凌云栅处将他的妻儿公开碎剐,既可震骇官军,且能沮我方人心思变。” 吴少诚也答应下来。 然则这种丧心病狂的小算盘,根本无法逆转淮西的颓势。 李宪、周子平在光州横扫,连下十余砦栅,没费什么力气就光复固始、定城,当地军卒、百姓降服者三万多,李宪一一加以安抚,让其归乡务农; 鄂岳的严震也没让朝廷失望,武昌军已攻下安陆城,并开始往申州挺进; 唐邓随于破文城栅,斩俘千余,随即又开始夺取吴房、朗山,自西距离汝南城不过一百五十里,另外分遣一支兵马自随州,夺四望。 现在,吴少诚所能控制的地盘,只剩下郾城上蔡汝南新息这条南北不过三百里的狭长地带,随时都能被官军包抄分割,逐个攻克歼灭。 不久后,杜黄裳坐镇临颍的龙肝岗,亲自责令神策忠武军、龙骧军、镇义军、河阳军、东都防御军,强渡小河,再度攻凌云栅。 周回三十里的龙肝岗,旌旗蔽日,军容雄壮,前哨的兵马已抵小河的北岸,只等杜黄裳下令便涉水攻过去。 这时候汝州、东都都有驿吏来报:襄城处,出现大批淮西的骡子兵,看样子要绕过官军在许州的阵势,直扑东都。 一时间,诸将无不慌张。 6.竞涉小溵河 高岗上,坐在杜黄裳身旁的杜亚,便说我等莫不是中了吴少诚的奸计,他见官军精锐都在临颍,便派出一支精锐主力,趁虚直取东都? “东都帝京所在,若被吴少诚部攻陷,我等万死不足赎罪啊,请暂且放弃渡小河,回援东都。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杜亚当即就进言说。 杜黄裳很镇定,在旗帜和伞盖下纹丝不动,“这淮西骡子兵走的是桐柏、方城的山野小径,人数必不会多,也就刚刚到了襄城,连汝州都还没到呢,谈什么夺取东都?留守不应失措若此。当务之急,还是渡小河,攻凌云栅、郾城,那里才是蔡贼主力所在,不要因小失大。” 见杜黄裳持重若斯,整个行营的状态也就稳定下来。 接着杜黄裳高声指着龙肝岗南侧那蜿蜒的小河,“诸将合诸军儿郎,先渡河者有赏!” 数十架大鼓顿时擂得震天动地,杜黄裳都督下各官军,皆前进至小河岸侧,连亘十多里,见对岸盾橹后,依次有蔡贼的营盘和旗帜,便犹豫互相观望起来。 “今日,进者赏,不进者斩。”杜黄裳说完,便让各军的监军使,手持纸笔,按照次序站立监察起来,“日落时分,若还逡巡不进,便照事前高堂老所言的规矩,各军军使统统贬谪为远州司马。” 这时候,神威将军刘昌率先回头喊到:“宰执令重如泰山,不可不从,昌先渡河。” 言毕,刘昌纵马,跃入到滚滚的小河中,接着奋力打鞭,一往无前。 “神威军当先!”张万福虽年有七旬,但慨然将毡毯裹在铠甲上,举起凤嘴刀,紧跟着刘昌一并骑马涉入河中。 令狐建也策马入水,接着神威军的骑兵前后呼喝鼓舞,陆续入小河。 连锁效应来了,忠武军一年轻牙将名曰王沛者,也大呼:“丈夫立功名,便在今日。”随即第一个跃入河水里。 忠武军节度使曲环趁机激励将士,“朝廷养军千日用在一时,若久而无功,岂有颜面西向圣主乎?” 于是忠武军骑兵也相继渡河。 龙骧军兵马使史万顷,镇义军节度使燕子楚,也争相渡河。 顿时鼓声里,数军骑兵成百上千涌入波涛里,各色铠甲战旗,若水中浮动的鲜花般,冒着三三两两的箭矢跋涉而进,而步军则紧随其后,鼎沸鼓噪着,向对岸奔去。 小河淮西的防守将丁怀金,根本没敢做出顽强的阻击,只是放了串箭后,便领着游兵仓惶退入凌云栅。 “什么,丁怀金放任官军渡过小河,岂有此理,就算他打不过,也该知会其他各军往前死战,如此怯弱,定斩不饶!”在郾城得知官军渡河成功的吴少诚,气急败坏,便让守凌云栅的门枪将方晔,将丁怀金捕拿,准备治罪。 然则此时,城南烽堠处燃起了巨大的烽火。 接着吴少诚看到了更为绝望的景象: 距离城南的敌台约莫一里外的大河,无数舟船首尾相衔,滚滚而来,这正是高岳麾下的兵马,步骑足有一万六千之众。当舟船铺满水面,邻靠在岸边,宛若一艘艘临时的壁垒,随即骑兵们先占据前方的要地,后船的步兵先下,前船的步兵后下,再往后就是顺着大河,中规中矩地开始构筑营砦。 吴少诚的脑袋直顾抖动着,他觉得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膨胀,马上都得爆裂出来似的。 这下李元平也面无人色。 “也不晓得上蔡那里,有无官军......”良久,吴少诚有气无力问了这句。 他猜的没错,范希朝有五千步骑,在攻克沈丘后,真的在沿小汝水向上蔡进攻。 上蔡有处地带,名曰洄曲,洄曲又有座桥梁名曰兴桥,架设在汝水河川上,若失此地,这郾城和汝南城的通道可就被切断了。 即是说,吴少诚将退无可退,必须葬身在郾城地。 面对吴少诚的质问,李元平牙齿直打架,思绪处在剧烈动摇当中: 两条道路,一条是坚守郾城,而各路官军已至,郾城很快会被围得死死,吴少诚和他将插翅难飞; 还有一条是趁官军尚未完全包围郾城,轻骑脱出,奔洄曲兴桥,逃回汝南去,但问题是这样便等于把所有精锐都扔在郾城,整个家底没了不说,在淮西的名声也会荡然无存,况且到了汝南城,也不过是从一个绝境到另外个绝境,坚持不了多久的,最终还是覆亡。 最多是痛痛快快去死,还是苟延残喘去死的区别。 夕阳下,李元平脸色蜡黄,忽然对着吴少诚,呕出一口血来。 他到这时候,终于感到,在历史的大势前,个人穷尽智谋,也还是藐小的存在,最终依旧免不了被碾压的结局。 吴少诚哆嗦着嘴唇,望着他。 最终李元平跪下,扶着垛口,哀声承认: “某已计穷矣。” 吴少诚此刻仰头,长恸不已。 “若死,愿在汝南城中,和家人相伴而死。”哭完后,吴少诚低着头,拄着剑,丧魂落魄地说。 李元平瘫软地伏在地上,他明白吴少诚的心思,简言之,一切都完了。 日落时分,宣武军的刘逸淮也过小商河,至郾城东北处下营。 而督战的杜黄裳,则派遣自己的判官孔巢父,来到郾城下,请求见吴少诚。 孔巢父带来了朝廷的通牒,要求吴少诚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速速投降。 另外孔巢父还代表高岳交涉说,如吴少诚能将兴州刺史杨元卿的妻子与四个孩子安全送出城来,交给他带回,并和平献出郾城、汝南的话,那么朝廷允许吴少诚等素服至客省,由朝堂大臣公议判罪,且官军保证对申光蔡百姓、军卒一无所害。 而这时,坐在蒲席上的吴少诚已完全化为卑劣残暴的野兽,他拔出剑来,对孔巢父说:“奸臣高岳当国,陷害藩道重镇,淮西覆巢之下,安有我吴氏全族的完卵?既知不免一死,愿杀天使你和杨元卿妻儿后,再死不迟。” 孔巢父大惊,在场的淮西军将也无不惊骇,许多人都跪倒求情,说孔巢父乃是圣人之后,且为朝廷敕使,节下若将其杀害,淮西怕是将来不存片瓦一砾。 “那我便不杀,以大夫你为质,换取官军自郾城退走。”接着不顾孔巢父的怒骂,吴少诚还是让身侧牙兵将他给捆缚起来。 7.血肉圬箭垛 来日,刚刚过小河的杜黄裳愕然:“孔大夫被蔡贼挟持了?” 接着他悔恨万分,最初只是希望派遣判官孔巢父宣谕,希望郾城和吴少诚能早点降服,不用让整个蔡州陷于战火之中,可他还是低估了吴少诚这群匪帮的下限。x23us.com “蔡贼要杀人啦!”小河直到凌云栅,近二十里的距离内,近三万昨日刚刚渡河的官军,将士们纷纷立在营地木栅后,对面二百步开外山岗上的凌云栅,打起了鼓声,升起了旌旗,同时郾城北垣上也立满了淮西兵将,在护城河边沿的一排树上,依次捆着七个人。 城南大河处,朝廷的定武、义宁、奉义三军的将士是看不到的,他们正在通往沱口处的地界安营扎寨,准备实施对郾城的围攻。 杜黄裳急忙派遣数名骑兵出营垒,三名绕过郾城东,去知会在定武军的杨元卿,其他三名持着旗帜,直奔到郾城护城河下:那里马面处,吴少诚坐在缀着流穗的伞盖下,正目视着这场处刑的准备过程。 一个时辰后,郾城北,议论纷纷的官军将士们指认出来。 被捆在树上的七人,身份分别是杨元卿的妻子贾氏,还有杨的四个子女,还有淮西将丁怀金,及刚刚被绑架的杜黄裳判官,孔巢父。 树前,一群蔡兵正在掘土,好像是在垒起个射箭的长垛。 “速速放了孔大夫!否则朝廷不会宽赦淮西一人!”官军骑兵手指吴少诚,呵斥说。 吴少诚仰面大笑,接着语气里全是狂乱和残暴,“我暂且不杀孔大夫,但要让朝廷明白,我吴少诚有杀人的决意。”随即吴少诚身上甲片铿锵作响,他站起来,对着周围的淮西军将们,用手指着护城河里被绑着的丁怀金,“此人你们全都知得,我将小河的防务交给他,他却任由官军渡河,不愿死战者,死。” 话音刚落,丁怀金短促地惨叫声,他的脖子和嘴,自后用绳索和布巾被数名吴少诚牙兵死死勒住,丁的脸色迅速变得青紫,乃至发黑,血液全都因呼吸困难而涌上来,他想要怒骂吴少诚,可却发不出声来。 正面一名蔡州牙兵面目狰狞,手持一把短柄利刃,狠狠扎入到丁怀金的胸膛里。 这瞬间的猛刺,让丁怀金的口鼻眼眶和心脏,全都飞迸出血来,喷满了处刑牙兵满头满脸,丁**的双足在树下的泥地里,因极度痛苦,蹭出两个坑来,然后才气绝身亡。 郾城城头,城东北凌云栅,还有凌云栅对面的官军营垒,数万人都目睹这一幕,无不魂飞魄散。 “吴少诚,丧心病狂之辈。”杜黄裳看着这景象,心中又是后悔,又是愤恨。 处刑的牙兵,在众目睽睽下,将刀从丁的胸膛直豁到腹部,掏出心脏和肠子来,扔在旁侧的箭垛上。 此刻,杨元卿的四个儿女,最大的也不过十一岁,无不惊哭起来。 “不要哭,死则死耳,马上这吴氏贼子阖族,都要为我们陪葬。”杨元卿妻子贾氏的口没被堵上,犹自大喊大骂说。 “你这娼妇,闭嘴!”城头的李元平跳着脚。 贾氏则扭头,对李元平怒骂:“你这渺小无须的丑怪侏儒,枉自称为宗室,做的全是猪狗不如的行径,如今朝廷大军已到,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接着贾氏又对城头的淮西军将呼喊,“父老兄弟们,你们都是蔡州人,看看这吴少诚兄弟都做了些什么?杀宰相,杀官军,杀百姓,作恶多端,罪不容诛,你们再跟着他,只怕最后汝南城化为齑粉,你们全家也都难活。”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杀了这娼妇!”李元平和吴少诚气急败坏。 贾氏大笑,啐骂说:“贼子今日乃惧一妇人耳?我死后忠魂不灭,你等死后骨贱如泥。” “卖我淮西者,杀!”吴少诚狂跳不已。 这时候,杨元卿已骑马来到了郾城下,看到自己妻子和四个儿女要被处刑,是肝胆俱裂,跳下马来,对着贾氏的方向狂呼哭号。 贾氏也看到自己丈夫,便用尽最后力气,对他喊到: “元卿,尽心尽力辅佐高堂老、杜堂老,剿灭贼寇,我自当瞑目。” “各位都是蔡州人,难道不认顺逆的道理,为何要杀我妻儿啊?”当杨元卿看到,对面淮西牙兵撕开妻子和子女的衣衫,将刀刃残酷地对着其躯体劈砍戳刺时,是五内俱焚,捶地喊道,十指指甲皆流血剥落。 然则他的哀求没有任何用处,贾氏和四个子女,就这样被一刀刀剐着,碎脔和内脏不断被扔到那箭垛上......这便是淮西的酷刑,叫“圬箭垛”。 “贼,贼,尔等皆是贼,皆不得好死!”这时杨元卿恍惚间想起,他曾对高岳说过,平淮西时要善待蔡州的军卒百姓,可现在正是他想极力挽救的这群人,无情地碎割他的妻儿,或冷漠麻木地在旁围观。 他们全得死,他们不配得到宽宥! 一个声音在杨元卿的心头响起来。 最后便是孔巢父...... 杀红眼的吴少诚,立在城头,拔出剑来,指着密密麻麻的官军营垒,叫嚣说:“而今有谁还认为我是在开玩笑,你等退回小河以北,我自当放了孔大夫,不然......” 可这时孔巢父望着官军营垒,心知自己无法幸免,便满怀对蔡贼的愤怒,吼道:“杀我者,辱圣主者,逆贼吴少诚也,儿郎们当踏破汝南城,为我复仇雪恨。” 言毕,孔巢父用尽全部力气,嚼断了自己的舌头,一口血喷出,自尽而亡。 “大夫......”对面的官军们,看到孔巢父身死,万千人全都跪拜下来,愤声痛哭。 城头,吴少诚和李元平顿时手足无措。 而杜黄裳则追悔莫及,只能仰天叹息,努力不让泪流下。 次日,同仇敌忾的官军自城北、城南和城东三个方面,开始掘壕伐木,竖起架,堆砌炮垒,要大举攻城。 “遵素(杜黄裳表字)这是托大,可以阵前谈,为何要派遣使者入城劝降......”不久,寿春相国城内,得知孔巢父、杨元卿妻儿惨死消息的高岳,将信牍放下,怅然若失,“此后对蔡贼一律不接受降服,郾城也好,汝南城也好,以坚决彻底的歼灭为准则,不把这群嗜血、野蛮的蔡州军卒给杀绝,不足以理蔡州。”接着高岳愤怒地拍着桌案,对三衙里的书手们如此说到,“把本道的话,写成堂牒,送到各路军马那里去。” 8.吴少诚脱逃 随即,高岳心绪难平,走入到庭院里。顶 点 x 23 u s “三兄。”芝蕙从厢房廊下走出来,将皮裘给他披上,担心他受寒。 “芝蕙,我得离开寿春,前往郾城处,指挥对蔡贼最后的攻击。” 芝蕙一听,哪能让三兄单独去,便也要求跟去照顾高岳起居,但高岳却拒绝掉了,说淮西战事方荼,等过了这段动荡的时日便带你回扬州去。 结果接下来在衙厅中,宣武军忽然来了两名步奏官,是来代表李万荣和高岳讨价还价的。 关于颍州的问题。 宣武步奏官说:我们镇管下,除去汴宋外,还有亳、颍两州。 “此人所共知。”高岳坐在桌案后,有点不耐烦,他晓得李万荣拐弯抹角是要说什么。 果然宣武的意思是,颍州先前因我军主力增援临颍、小河战线,布防空虚,所以为蔡贼所趁,以致汝阴、沈丘、颍上等县相继陷落,现在汲公既已将其克复,便请把颍州还于我镇。 对此高岳的见解完全不同,“朝廷设军建牙,完全应战事局势所需,岂有节度使将某州某县视为禁脔的道理?颍州最终的归属,还请李司徒静待朝廷的裁决为好。” 两位宣武步奏官很是吃惊和愤懑,这高岳居然倚仗自己是朝堂执政的身份,要横夺我镇的州郡,可当面并不敢发作,只能拱手告辞。 实际上,高岳而今不但遣送淮南镇兵,驻屯在沈丘、汝阴和颍上,还直接奏请朝廷,请门下侍郎陆贽安排,在颍州数县先安置县令、县尉来,人员就从去年新及第的进士或前资守选的官吏里择选。 和颍州相同处置的,还有光州和申州大部分。 高岳这个行为,很是让朝堂赞许,可以说他准确把握住官僚集团和藩道方镇间的矛盾所在,从而推动两个集团“结仇”,让自己获得更多的支持。 对官僚们来说,不管他们为官的途径,是门荫还是科举,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是亘古不变的准则。原本让唐朝官僚最痛苦的,就是僧多粥少安史之乱以来,河陇一大片州县沦陷,然后河朔、淄青、淮西、汴宋等方镇又属于“不计”之列,地方官吏都是节度使自主安排的现在不同了,高岳光复河陇十多州,马上打下淮西,又能将申光蔡安这四州共计二三十个县收归朝廷版籍,让大批闲置的萝卜,不,是官僚们都能找到崭新的“坑”,大家都有官做,岂不美哉? 所以顺手从宣武镇蹭个颍州来,怎么着,怎么着嘛! 那进士、官僚集团,现在于京师内,可都是一面倒支持高岳的,恨不得希望他平完淮西后,再马不停蹄去平淄青和河朔来着。 “你们倒是快活了,我又和宣武镇结下新的矛盾了。”带着这样矛盾的思绪,高岳乘船从寿春出发。 船官湖边的西昌寺里,整个幕府、巡院的官吏们成群结队,于该地为高岳饯别,一时间诗笺满筐满筐地被搬上船,可谓斯文之盛。 待到高岳的座船入大河时,官军对郾城的攻坚达到白热化的境地了。 大河沱口处,蔡逢元沿河岸动员士兵掘出七座炮垒,布设对应数量的大铜炮,炮弹昼夜不休,拖着青灰色的烟迹尾巴,呼啸着轰击着郾城的南垣,淮西军在城堞上的高楼大半被击毁。随后蔡逢元又用船只布设起浮桥来,动员跳荡兵推驴车,至城墙下,掘土为坎,毁坏城墙,且轮番攀缘攻城,并用小船载运神雷火药,准备在掘出的墙洞里塞入,炸塌南墙。 城内的士兵惶惶不可终日。 至于城北,杜黄裳所督的官军,从容掘出道斜着的长垣,并行两道堑壕,切入到凌云栅和郾城之间,隔断两地联系。而后杜黄裳下令,以忠武军和神威军为先锋,专力猛攻凌云栅。 十二月十日,忠武军曲环,和神威军刘昌两部,士兵密集如蚂蚁般,争先爬上凌云栅的偃月垒处,砍倒木栅,用割下的柴草捆填平沟壕,接着就与淮西兵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而杜黄裳就在百步开外,督战激励,他身后有足足三十万贯的钱帛,是皇帝从内库里拨给来的,用于夺取凌云栅和郾城的赏格。 两个时辰后,凌云栅的淮西军不支,就像被烟烧火燎的兽类般,仓皇往山岗下逃逸,结果大部分坠入到官军掘好的堑壕里,土堤上驻守的官军发箭投石如雨,将其悉数格杀。 滚滚烟雾里,凌云栅东北角处,百多名淮西兵喊着,抱着脑袋,有的则低头拱手,从木栅后跑出来,哀声叫着,请求降伏,大喊:“我等本是淮宁军士卒,讨伐梁崇义有功,为吴少诚贼子所误......” 可二十步开外的神威军子弟,却各个都高呼“为孔大夫复仇”,手里的火铳闪烁,打出的铅丸挟着愤怒的火焰,就像是笤帚的尾巴,将奔出来的乞降淮西兵扫倒一大片,其余的跪下,也被刘昌部赶来,统统挥刀砍杀,割下脑袋和耳朵,去向杜黄裳请功。 不但凌云栅的两千淮西兵尽墨,出城逆战的吴少诚部,也被官军骑兵轮番猛突,死伤惨重,只能遁入城中。 “节下,节下!”当成群的军将喊着郾城无法守下去,跑到子城处,准备求吴少诚退回汝南去时,却愤怒地得知: 凌云栅战事正酣时,吴少诚、李元平以下十余骑,自城西小门,扔下所有人和郾城,往洄曲兴桥栅逃跑了。 “可恶!”淮西军将全都怒喊着,拔出刀剑来,将公廨的石碑、柱廊砍得是痕迹累累。 待到高岳的船只到郾城南时,他能看到整座城池各角,都架设了云梯,官军鱼贯攀上,而守兵则好像完全丧却斗志,不是被杀,就是往城下壕沟里跳,摔得尸骨粉碎。 城门被攻开后,披着麻布的杨元卿红着眼,手持刀刃,领数十兵,逐屋逐舍地搜捕,见人便杀,不少随军来的淮西女眷,都拥在县廨堂中,喊到不愿“被高岳、杜黄裳俘虏,受辱为妾”,便全部自缢。 这情形,连不愿宽宥淮西的高岳也深为震惊,待到他骑马来到县廨时,还看到无数惨白的女子双足,悬在梁上,在阴风中摇来晃去,至于尸身各个都是披发遮面,望之如厉鬼般。 四面的官军士兵,搬来柴草,堆在公廨墙壁处,接着扔下松明,火焰燃起,渐渐吞没了梁上的尸体,恰如地狱绘卷。 9.不赦董重质 至于整座郾城更是化为真正的森罗殿,淮西的军将被冲入的官军捆在木柱上破腹挖心,军卒则被斩首,没有斩首的也被割下鼻子、耳朵,凌云栅、护城河直到公廨的长街上,全是被绑在柱子上的血肉模糊的尸体,密密麻麻,惨遭碎割后露出的赤红色肌体和白花花的骨头,居然在隆冬季节召来了许多苍蝇环绕。m.x23us.com 最后官军都没法在城内呆着了,高岳和杜黄裳下令,所有兵马到大河一带扎营驻屯。 此外高岳和杜黄裳这两个“行营”(大本营)也正式合并,但分工还是明晰的,即高岳指挥他那几路,杜黄裳也就指挥自己几路,互不干涉。 郾城之战,淮西军往洄曲、汝南陆续逃走的,不过两三千人耳,其他一万一千人,战死者也就两千多,其他全是城破后被官军发怒屠戮的,加上随军家属和城中普通百姓罹难的,总数几乎有两万之多,血水浸满大河和汝水。 几乎同时,和申光二州交界的白狗栅,内里镇将和守兵千人,正式向徐泗部投降;而严震的武昌军和伊慎、王锷的荆南军,也攻占申州首府义阳蔡州以南的门户全丧。 下面的结果毫无悬念,唯一有疑问的,是淮西方最后据点洄曲到汝南城,这南北百余里、东西七八十里的地带,还能在官军的围攻下坚持多久? 到了新年伊始,董重质也折返归来,他的奇袭完全失败,只能自己绑着自己,到郾城官军营垒军门前乞降。 这次,是皇帝派遣来的汝州刺史陆长源立下了大功。 原本董重质的两千骡子兵,外加数千桐柏、方城趁火打劫的山棚,确实在汝州东南地带嚣张了阵,高呼要一起攻陷洛阳云云,几个县城也望风而降,但陆长源据守梁县,可不像曾经的李元平那样丢脸,他制定一套严密的“城法乡约”,不但动员周围千余丁壮保护城池,还联络了忠于朝廷的山棚,共拒董重质。 东都的山棚,尤其是伊阙、陆浑一带的,曾遭淮西栽赃,对吴少诚那是个恨之入骨,先前朝廷招募权益兵时就有不少加入,现在更是拉起队伍,到汝州梁县帮陆使君作战。 接连打了十多日,事实证明只要陆长源没被恫吓住,董重质拿深沟高垒的梁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迂回又迂回不过去,别说打下东都,最后连吃的粮食都周全不了,当郾城被官军攻陷的消息传来,顿时全军崩溃,部分逃往方城群山里为盗匪,还有部分跟着董重质跑,跑到最后董重质自己也觉得绝望,便到郾城请降。 帐幕内,高岳和杜黄裳密议,到底该不该接受董重质投降。 其实对此,高岳的态度是不接受,他对杜说:“当年朝廷平河朔时,最大的失误便是拉拢朱滔、王武俊辈,借贼平寇这种做法,等于是与虎谋皮、抱薪救火,所以就算李惟岳身死,对原来割据局面又有什么改变?李惟岳虽死,王武俊却继续割据成德,驱一虎来一狼,朝廷对待他们稍不如意,动辄还是逆反。董重质乃吴少诚婿,淮西诸般恶行逆举,他都参与规划,比如此次奇袭东都的企图,吴少诚能将两千直属牙兵交给他,足见董是最大的罪魁,对罪魁便要严厉处断,免得未来再生祸端。” “我担心,假若杀了董重质,会伤降者之意。” “降者何意之有,大多是形势所迫而已。汝南城旦夕且下,淮西转瞬可平,那群所谓的降者不过想找能继续为恶的路,几个有自新之意的?活董重质,对大局根本没有任何影响;杀董重质,反倒让蔡人晓得朝廷的雷霆天威。再者,遵素啊,你看打淮西打了一年的光景,朝廷三司也好,天子内库也好,都为这场战事靡费大半,假若接受董重质降服,那其他淮西军将都要来降服,朝廷不但不能杀他们,还得用金帛官爵养着他们,国计负担更重便不说,你让那些平叛死战出力的官军儿郎们怎么想?那朝廷平了淮西后,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马上再平其他叛镇,怕是会难以为继。所以姑息罪魁,端的是贻害无穷。” “那逸崧你的意思是......” “贼垒推倒为路,贼骨埋掉为田,将整个淮宁军上到将领,下到军校兵佐,也即是割据申光蔡的土豪集团杀完,杀得干干净净,让蔡人此后不再受他们的裹挟,朝廷再来规理蔡州,怕是简易多了,移风易俗,便自杀董重质始。” “那此后直到汝南城,便不再接受降服了?” 对此,高岳颔首,接着做出个“连根拔起”的手势。 杜黄裳想了想,便说我了解,“除恶务尽。” 大河边营垒辕门处,随军的光州刺史杨元卿,得到吴少诚女婿董重质和数百淮西牙兵后,所作所为可想而知。 血亲复仇,天经地义。 当然杨元卿还是宣布了董的罪行:谋划刺杀宰相赵憬,策动淮西反乱朝廷,图谋袭击东都等,每一项也确实够处死了。 随后,董重质骂声不绝,大呼不如入山为盗寇的话语,被刽子手摁在树桩上,遭到处斩。 杨元卿还特意交待刽子手,不要一刀结束,看着吴少诚女婿被连续斫砍十余刀,血流成河时才断气,心中想起自己被残杀的妻儿,有说不出的快意。 其余牙兵,无一幸免,全被斩杀。 高岳特意在帐幕里,将各路领军的将领召齐,解释他为什么要杀董重质,除了这位本来就属明正典刑外,还言:“董重质至我军门,称降服后朝廷应授其申州刺史,且赏赐其麾下十五万贯钱,本道言金帛乃是我朝廷忠义将士的赏格,岂容你这叛逆獠奴前来占取?所以将此恶徒,不问首从,一并处斩,既彰朝廷威仪,又增蔡人敬畏。” “汲公所为皆为我等考虑,感激涕零,不知所言。”帐幕内数十位大将无不抱拳低头,还有人感动得哭泣不已。 这时忠武军牙将,那首骑渡小河的王沛上前,进言说:“敢问汲公,不晓得西平县嵯峨乡人该如何处断?” “甚么事?”高岳便问到。 王沛就说,“攻郾城前,末将帐下有两位机敏的执刀小厮,派去西平觇候刺探,却被嵯峨乡人欺骗,引蔡兵将他俩抓住,用石碌活活砸死,末将气忿,请汲公出堂判。” 10.屠灭嵯峨乡 “那嵯峨乡的乡人,知道不知道你那小厮是官军的人?” “是知晓的,我那小厮还带了朝廷印制的‘投顺状’去,可那乡人久奉蔡贼,根本不把此状放在眼中,不但捆了小厮,还给其他蔡贼报信,指引蔡贼将他俩残忍杀害。x23us.com”王沛越说越气。 高岳便说:“圣主在临战前,多次强调勿要动辄杀伤蔡人,要爱如赤子,所以才有了这投顺状,要是嵯峨乡的乡人连它都拒绝,那我们也是毫无回旋的办法了。” 于是高岳当即出了宰相的堂判:“王沛,你领五十名骑兵,将西平嵯峨乡的田舍全部围起来烧掉,至于乡人,久通蔡寇,不思投顺,反倒杀我斥候,也有悉数处决的必要。” 平明时分,嵯峨乡尚满是寂静,只有里长提着灯笼,有点心神不宁,到村头厩舍里是看了又看:里面的长屋中,堆着各色各样的财货,有茶串、布帛、衣衫,也有甲胄兵杖等,他们乡和不少蔡州其他地界的乡村一样,和蔡州土著军人集团有密切联系:山棚和**们在邓襄汝、鄂岳蕲黄或陈许、寿庐劫掠,有时候是蔡州正规部队上阵去掳掠、勒索,得到的财物就让申光蔡的乡镇来销,大家利益均沾,所以很多乡也就成了淮西军的前哨耳目。 之前嵯峨乡引蔡兵,来杀了两个十来岁的官军小厮,原因便是如此,乡人认为这两个是来探察四面形势的,是斥候,是间谍,便迅速告诉附近砦栅的蔡兵。 而后的情况:小厮反手被捆住,被踩在地上,让蔡兵举起石碌,脑壳都被砸得稀烂,然后尸体被几匹骡子拖曳着,扔到了当路上。 嵯峨乡为此得了二十匹布帛,约合三十贯的赏钱。 当郾城失陷后,里长颇是害怕,他便召集各村落里的男丁商议,要不要丢弃田舍,跑到方城山里去?可大部分男丁却满不在乎:那斥候是蔡兵杀的,与我们何干?况且这官军和蔡兵,这么多年,杀来杀去,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没把责任追究到我们头上来。 由是嵯峨乡便浑浑噩噩,事不关己地继续平静下来。 但这次,高岳却指令王沛:蔡人和蔡兵、蔡贼、蔡寇,往往就是一体两面,所以处置方案不比申州、光州,既然他们欠朝廷官军的血债,我们便得让他们血偿。 “砰”,里长提着的灯笼忽然跌落到地上,火光映照着长屋内的各色财货,快速晃了下,便重新沉入黑暗,里长本人也惊得倒退两步,差点没瘫倒。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乡野外的道路上,传来磅礴的马蹄声和嘶鸣声,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里长爬起来,急忙推开了门,然后直奔到田垄之上。 此刻正是隆冬时节,黝黑的天际上缀着几颗清亮的星辰,起伏如墨线的冈峦处,忽然升起点点火光,然后数行骑兵的身影,转眼就立在了里长的正当前。 从忠武军骑兵的眼中俯瞰下来,嵯峨乡的田野、屋舍、土笼、蚕棚、厩舍、林地,覆盖着斑斑点点的雪,在星光下是一目了然。 王沛扬臂,拔剑出鞘,“围定,杀!” 而后数十名忠武军骑兵,分散开来,举着火把和各色兵器,马蹄在麦收后的田地上,扬起阵阵飞烟,如一把把刀锋,将整个乡的地界给劈刺开来。 火把被抛出,在屋舍的墙头和茅草上跳跃翻滚...... 刚刚夺门而出的乡人,惨叫着被马叉、长槊给刺中...... 沿着田野,企图往山中跑的,没多远就被凌厉的箭矢射中后背,倒毙在沟壑水渠边,或翻滚践踏的马蹄下...... 早晨,整个嵯峨乡毁灭了,漫天的火光下,乡人世代居住的屋舍被烧为废墟瓦砾,田野和道路上,满是被杀乡人的尸首,无论老幼,王沛的骑兵三三两两,在其间回旋着,举着锋利狭长的马槊,搜捕着幸存者。 足足一乡,合计九十七户五百三十一口,遭到铁血、无情而高效的骑兵围剿屠戮,跑出去的连十口都没有。 不久,当嵯峨乡上空飞满了黑沉沉的乌鸦后,一队官兵从郾城方向而至,在乡边大道上立起一面木札,要求整个西平县,各乡各村的百姓,出自己的里长去城中领投顺状和差科簿,这是最后一次成为朝廷编户齐民的机会,如若不然,便视为蔡寇处理。 结果郾城周围三县数十个乡无不丧胆,里长带着全村丁口的文簿,列成队排在官军行营的衙停跪着,唯诺而已。 高岳不但要求他们出粮出钱,每户出一丁帮官军浚河、运粮,且要求他们: “自此后,申光蔡及周围各州人,不得入山结棚,不得入水为劫贼; 各乡推行保甲制度,一人通蔡寇,全村连坐,一人不通报蔡寇动向,全村也连坐; 官军如今所占郾城、西平、新蔡等各县,及申光二州,平毁一切淮宁军先前所设的砦栅,其中申州、安州由武昌军节度使严震主持,而光州高岳则派遣刺史杨元卿去勾当; 自此申光蔡,各家不得私藏兵杖,敢藏兵杖者斩无赦,所有兵杖责令二十日内,由里长齐集送至郾城,再由船运送寿春城回炉冶炼,为官军的兵杖火器。” 入一月后,高岳、杜黄裳官军前进,移营至洄曲,而范希朝的兵马也来会合。 于已屯兵于吴房; 严震等南线各军进抵到了真阳,其中徐泗、苏浦和李所部,又攻陷了汝南南面的汶港栅,彻底切断了汝水。 包围网进一步收缩,现在吴少诚所有地,真的只剩下汝南这座孤城了。 先前,脱逃而出的吴少诚和李元平,刚到兴桥栅,真的遇到范希朝的前锋骑兵,好在吴还算镇定,指令兴桥栅的镇将齐士良,将范希朝骑兵给击退,然后才忙不迭地遁入到汝南城。 城北的鹅鸭池边,早一步回汝南的吴少阳,领五百骑兵来迎。 吴少诚、吴少阳下马,抱头痛哭不已,“我兄弟几不得相见。” “先前回城中后,少阳无时无刻不牵挂阿兄,现在阿兄安然无缺归来,少阳终于放心了!” 吴少诚没注意到吴少阳说这话时,盯着自己的奇怪眼神,只是哽咽着询问:城中还有兵马几何? 吴少阳回答说,尚有万人,加上城池坚固高大,足以让阿兄坚守很久。 “死守,死守到底。”吴少诚说到,“只要能死守数月,魏博、淄青还是不会坐视我灭亡的,因为兔死狐悲啊......” 11.玉玦汝阳城 对此吴少阳说,阿兄且安心,我已派遣数拨密使、死士,往郓州和魏州去了,相信这两个方镇对淮西的存亡不会坐视不理的。m.x23us.com 于是吴少诚才略为宽心,一行人骑马穿过鹅鸭池,进入到雄伟坚固的汝南城内。 蔡州,原名豫州,因避唐代宗李豫的庙讳,方才改名为“蔡”,但后世却始终沿用下来。其雄踞汝水之上,北控洛阳,南蔽颖淮,西接襄邓,东连中原,向来是中国南北门户争衡之地,自春秋直到元明,皆是兵家必争所在。 其首府汝南城,又叫汝阳城,此城池被许多河川湖泊萦绕: 汝水是最主要的河流,其主干河道和支流,环绕整座城池而过,再往东南流入光州,最终注入淮水,而汝南的城垣就是沿着汝水流经处建起来的,形状便如个葫芦,故而又名“悬瓠(壶)城”; 除去汝水外,城西有练水,城西北有水,城东则有水,城南则有溱水、汶水,皆自不同方向注入汝水,又将汝南城外土地切割出大大小小的湖泊,如南湖、西湖、三角湖、十家湖、柴潭、鸿池陂等,这些湖多有堤坝,外围种稻,内里盛产菱角、芡实(也就是俗称的鸡头果)、鱼虾等,向来是蔡州军民吃食的倚仗。 当朝廷和蔡州战事起,吴少诚便下令,在诸河口和湖堤处设立砦栅,以增加保卫悬瓠城的力量。 而悬瓠城本身,就有高大的雉堞、角楼,且分为西城、东城和子城三重,而今吴少诚决心以五千兵守城郊,再以五千兵守城内,同时征发城内的将士家属、工匠、商贩,编为部伍,轮番登城驻防,并把城内所有粮食都集中在子城内,统一配给。 城内外互为犄角,再凭借河川湖泊等天堑,吴少诚很有信心,“坚守三个月到半年,问题不大。那田绪和李师古,到时候一定会替我斡旋的。” 淮宁军衙府后院,家奴鲜于熊儿跪在门廊处,对迈入其中的吴少诚进言:“郾城沦陷后,我淮宁军将士不返者过万,皆死于大小河,汝南内及牙兵院无数家户前都挂着缟素,哀哭怨气冲天,奴才害怕不利于将来守城。” 吴少诚听到此,也有些胆战,便问鲜于熊儿该如何办。 “府中尚有十多万贯的钱帛财货,请节下于子城东亭子设宴,将其分赐于军将及其家人,借此凝固人心。” 吴少诚便答应下来,将此事托付给鲜于熊儿、吴少阳去办。 就在鲜于熊儿告退离去后,吴少诚的女儿大哭着来到,告诉他董重质身死的消息。 吴少诚几乎晕厥过去。 原来,董重质的首级这时已被送到汝南城里来。 董向来是吴少诚最器重的女婿,也是整支队伍最得力的干将,“奸贼高岳,翦我门户,将来必不得好死!”吴是咬牙切齿,下定决心就算是死,也要和高岳同归于尽。 这时女儿抱着弟弟元庆,哭哭啼啼,劝父亲说:“和我夫君一起遇害的,还有阿父你几乎所有的牙兵,如今在这城内,哪里还有值得信赖的人保护我家?” “我尚有谋主李元平,肱骨吴少阳,不用担忧。”吴少诚靠在绳床上,回答女儿。 “吴少阳回这里后,数次和鲜于熊儿私下交谈,知人知面不知心,唯恐他谋及阿父你啊!” “淮宁军皆为同生一体,出卖我对他根本没有好处。”吴少诚还在解释着,这会儿鲜于熊儿来到帷幄内,毕恭毕敬地说亭子那边,筵席已准备好了。 “为何如此之速?”吴少诚顿生疑窦。 熊儿解释说:“城内有专门的食店酒肆,水陆食材,席座锅铛,只要钱使到位,一个时辰内就能筹办妥当。” 于是吴少诚便打消顾虑,不过他有些踌躇,便厉声询问熊儿:“听闻我不在汝南城这旬日,你和吴少阳过从甚密,有此事吗?” 熊儿吓得脚都软了,跪在吴少诚前,不敢说话。 吴少诚大怒,起身拔剑,喝问熊儿到底和吴少阳谈了些什么。 “储帅先前在城外创设砦栅,颇缺钱财,所以三番五次来找我,希望我将节下家中私财匀出部分,用于周圆支用。”鲜于熊儿结结巴巴地解释说。 原来如此。 吴少诚这时的心,又弛缓不少,他又问熊儿,那你有无拿出私财来。 “这钱全是节下的,奴才只是持卤簿打理,就算是储帅来索取,又哪敢给予分毫?”熊儿叩首不已。 至此吴少诚才彻底放心下来,把剑锋收回鞘中,温言对熊儿说你做得对,这钱我是要给少阳的,马上在亭子里宴会,我当面捐出所有私财,以助守城。 傍晚时分,城西李元平的宅第,数名军府的要籍官叩响门扉,奉着名刺,说节下邀侍郎入子城设亭,和全府僚佐宴饮。 咚咚咚的敲击声里,李元平心神不宁地穿上章服。 “湘灵,这些日子我在往这里走时,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眼睛一闭,就能看到杨元卿的妻儿共五人,穿着白衣,尽是血污,立在我前面......”他絮絮叨叨。 内室里,对着铜镜,坐在茵席上的湘灵,侧过脸来静静看着他,神情凄婉,不发一语。 “你不要再因贾氏那娼妇的死怨我,是她和杨元卿欺骗你我,卖了淮西!” 可湘灵则将脸重新别过去,李元平再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李元平只觉得周身都是寒意,他又走到靠墙的铁柜里,开了锁,从里面取出藏在匣子里的玉环,不安地摩挲了番,“马上官军肯定会大举围攻汝南城,怕是要与云和你阴阳永隔了......不晓得你还记得我否,还记得我否.......此后要努力加餐饭,肢体康健,善加保全......”嘀咕到这里,李元平忽然没忍住,泪水就坠落下来,打在了那玉环上,那暗青色顿时泛起些柔和的色彩来。 多像崔云和的眼眸啊! 李元平将其举高,看了又看,直到泪模糊了视线为止。 大门转开,收拾停当的李元平骑在马上,在奴仆和要籍官所举火把簇拥下,开始往东北角的子城而去。 此刻子城下,吴少诚走到门前,那持戟的卫士便避让在旁。 吴少诚没有多想,就骑马入内。 可那戟人,却忽然将手里的长戟刺出,正入吴少诚的右肋。 12.绿珠坠高楼 吴少诚只觉得因剧痛,眼前一黑,伏在了马鞍上。x23us.com “诛杀逆贼吴少诚!”这样的叫声传入到他的耳里。 他怒喊着,重新睁开眼睛,想要拔出自己的佩剑来。 这时始终步行在旁的家奴鲜于熊儿猛地挥手,三名强壮的马弁忽然各自举起粗壮的木棒,一棒打在吴少诚的胳膊上,顿时将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打折,另外两棒,一棒击在胸部,一棒击在头颅处。 吴少诚惨叫声,彻底丧失所有的反抗机能,神志不清,仆在马背上。 坐骑驮着他,慢悠悠地入了子城小门,又向前跑了十余步,来到勾栏回曲的设亭前。 在那里的锦帐帷幕处,迅速转出数十名披甲的军卒来,而吴少阳也在其中。 他们一拥而上,将吴少诚扯下马来,割下了他的脑袋。 “!”设亭坐席里,各淮西军将忽然看到,一颗血肉模糊的脑袋被飞掷进来,在地板上滚动着,最终看出居然是吴少诚的,无不惊骇地站起来。 “不要慌!”吴少阳立在亭外,全身贯甲,高声大喊道。 部分脑子转得快的军将,当即跪下来,呼喊:“唯储帅马首是瞻。” “唯储帅马首是瞻。”瞬即,整个设亭内外都是齐齐的喊声。 吴少阳拱手抱拳,陈辞说:“诸位都是淮西土著,效力我吴家多年,本与朝廷河井无犯,上下相安。皆是吴少诚昏昧不明,受李元平、董重质唆使,起兵抗拒天子,又刺杀朝廷宰相,企图嫁祸淄青,弄巧成拙,反陷我淮西镇于不仁不义当中,成为天下公敌。如今少阳便只能大义灭亲,将主犯吴少诚、李元平杀死,献出首级,请求朝廷宽宥。” 言毕,吴少阳又在片低呼声里,跑到亭子筵席内,跪下来,抱起少诚的头颅入怀,大哭起来,“杀少诚,绝非为我一人私利,只因此举是拯救淮宁军上下的最后一线生机了!” 绝境中的淮西诸将,想起郾城那边破城后,官军鸡犬不留的惨景,也无不跪坐下来,围着吴少阳哭起来,“请储帅掌军府留后务,向朝廷乞和”的请求不绝于耳。 鲜于熊儿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将吴少阳几位心腹喊来,“做事不能留后患,现在你们领人去将吴少诚的妻子儿女,统统杀光。” 当这几位领着一群军卒,举着火把从子城里跑出来时,恰好在城垣下,李元平也被扯下马,绑在了街边的一株柳树处,那几位要籍官拔出刀来,先将李元平的奴仆全部砍杀,然后挺着血淋淋的刀刃,“对不住侍郎,不能留你性命。” 吓得李元平惊叫不已,恐惧下居然失禁了。 接着他又哭起来,只是喊着“湘灵”的名字。 刀刃刺来后,他像只小鸡般被宰杀掉了。 入夜,吴少阳的人马将军府后院围定,把吴少诚的妻妾、女儿还有唯一的儿子元庆,和其他亲戚,阖家一十九口,全都杀掉了。 待到太阳照在子城望楼的鸱尾处时,吴少诚及其家人老小,还有李元平、董重质(这位的脑袋刚送回来,就和妻子孩子一并重新列出)的首级,在女墙外的一处长垛上,排成数列示众。 不久前,还是吴少诚和李元平,用他人的血肉圬箭垛。 可现在就轮到自己和全家来圬箭垛了。 “节下,伏在地上的是李元平的侍妾。” 当围观的军卒里,出现名艳装的女子,向吴少阳下拜时,几名军吏如此介绍了这女人的身份。 “何处人士?”吴少阳便问。 “妾身湖南潭州人,名叫湘灵。” “你只是李元平的妾,无需受罪,待到淮西和朝廷罢战后,便入我宅中好了。”吴少阳很自然地如此说到。 毕竟这个叫湘灵的,实在是极美的,他也早有耳闻。 湘灵顿时浮现出轻松而欢喜的神色来,再对吴少阳叩首,称妾身能有如此厚遇,感念节下入骨,只是毕竟先前曾侍奉过李元平,有点恩情,还请允许我祭奠番。 “可以观看首级,但不许取走,马上要将其送给洄曲的官军营地的。” 湘灵便说知道。 随后她在上百军卒的注目下,跪趋到长垛前,捧起李元平肥白无须的首级,看了又看,泪水还是流下来,说你瞧瞧你,腮帮和嘴巴处还有血迹呢,脏不脏? 说完湘灵居然将李元平头颅的血,给舔舐干净,又将李元平半睁的眼脸给抚合,轻轻抱在怀中。 吴少阳看到此,只觉得心中一阵犯恶,便呵斥说可以了! 可转眼间,军卒突然聒噪乱跑起来。 湘灵抱住李元平的首级,忽地跑动数步,登上了子城垛口。 “这!”吴少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怔怔地看了随后立在垛口处的湘灵。 她多美啊,着朱红色的大襦裙,彩霞般的长帔在风中飘拂,那足下的木屐立在土垛上,极度不稳,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不过很少有人注意到,湘灵白皙颀长的脖子上,还挂着枚很小很小的玉环。 “娼妇,把首级给......”吴少阳将手指出,身边的军卒一拥而上。 “本为浮萍身,却慕蒲苇纫。” 惊呼声里,湘灵闭上眼睛,仰面往后,抱着李元平的脑袋,如蝴蝶般,从汝南子城上翩翩坠了下去。 吴少阳气急败坏地扶着垛口,往下望去,十余丈高的子城下,是浩荡的汝水,全不见湘灵落水的痕迹。 “备小船,给我往下游二十里处打捞,务必要捞起元凶李元平的首级,务必!” 然而让吴少阳失望的是,数百军卒乘船,捞了两三日,也不见湘灵的尸体和李元平的脑袋。 这女子好像真的化为了蝴蝶,无影无踪了。 汝南城军府内,鲜于熊儿领着仆役,细心地将内外浸染的血迹给洗刷干净,让吴少阳入主其间。 随即衙署当中,淮西的军将们全都询问吴少阳,李元平首级虽寻找不得,是否应将吴少诚阖家的首级送给高岳,以求罢战。 “不,吴少诚的首级现在是我们最后筹码,若贸然送给奸相高岳,他必吃完后掀桌案,留下只派遣使者,先和高岳商谈,以观风向,再做打算。”然后吴少阳便补充说,“我愿意将淮西的申州、光州再让出给朝廷,只留蔡州,何如?” 对此,诸位军将虽然痛苦,但现在只要能苟且下去足矣,就答应了吴少阳的和议方案。 13.齐围悬瓠城 汝南城进行血腥的内讧时,官军继续奏凯奋进,没费什么力气就攻取了上蔡县的蔡冈、兴桥等砦栅,并和唐邓随节度使于的兵马会师,同时南面诸官军也合围而来,在汝南城南二十里处下营,南北两线已可自由联系吴少阳和残存的蔡贼军伍,完全龟缩到汝南悬瓠城里固守不出。顶 点 x 23 u s 洄曲处,高岳的幕府行营所在,接待了吴少阳的使者:骡军门枪将齐士良。 齐士良原本是守兴桥栅的,现在已没有这个职责了,所以被派出来充当使者。 行营帐幕中,齐士良卑谦地拜伏在其下,高岳身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居正案,杜黄裳于侧座,其他的官军大将依次排开,阵势的力量对比十分鲜明。 此刻,高岳和杜黄裳知道,淮西内部已自相残杀,“元恶吴少诚、李元平首级何在?”高岳问到。 “还请汲公盘桓,只要蔡州战事平息下来,自当将其首级奉上,供汲公凯旋京师,献捷太庙。” “汝南城这是要降服吗?” “然也,末将临行前,储帅曾交代说,只要淮宁军的旌节还在,只要朝廷能拾雪宽宥剩下的将士,淮西愿割让申州、光州,只留蔡州一地,且放大半军卒归农,只留三千牙兵而已。此外每年不劳朝廷督课,储帅愿按两税之法,将上供部分足数交纳,管内各县朝廷随意派遣县令、县丞、县尉,储帅绝不过问干涉。最后,朝廷但有征讨,储帅愿领牙军,任由调遣。” “申州、光州本就已在朝廷中,凭什么还作为求和的筹码?现本道既斩董重质,又怎会独赦吴少阳,董重质是吴少诚的女婿,难道吴少阳就不是他的义弟,就可以逍遥法外不成?”高岳的措辞十分严厉。 这齐士良眼看交涉希望渺茫,便哭着叩首,“请汲公成全,请汲公宽容申光蔡四十万百姓军卒!” “本道此举,正是要救申光蔡百姓于水火里,这次若还行姑息,让你等胶连盘结、死灰复燃,那这平淮西流的血,才算是白流了。” 齐士良便请求屏退其他人,只和高岳、杜黄裳谈。 而后帐幕里,齐对高岳再拜,趋前一步,再跪下,哀求说:“只要汲公屈尊答应,能宽宥汝南城淮宁军各将校,末将便回去,让他们将吴少阳全族也捆绑起来,献给汲公。” 高岳大笑起来,接着他眼神凌厉,指齐士良说: “所以说,除李希烈、吴少诚、吴少阳辈不难,根绝你等蔡贼党徒才难!你等既已奉吴少诚吴少阳为旗幡神偶,那么一旦庙社被焚,你们这群狐鼠也应该陪他兄弟俩一道被火燎而亡。” 齐士良这时抬起脸来,言语里便带着恫吓,“汲公既凭依天下,企图根绝我蔡州,又如何能知道这天下的人心,全部都划一归汲公所掌握呢?而今蔡州即亡,也会血溅五步,给汲公你留不大不小的祸患。” “你知道什么?汝南城陷落后,你如死后有魂,便看吴氏兄弟和你等凶徒,是如何遗臭万年的,而本道是如何让蔡州翻天覆地的!” 看高岳态度如此坚决,齐士良便在心中破口大骂,而后举手告辞,策马而去。 “不要被吴少阳所迷惑,待到下次补给到来,诸道兵马会齐,进讨汝南悬瓠城。”齐士良离开后,高岳语气坚决,对杜黄裳如此说到。 汝南的子城处,吴少阳观望着东南西北,到处都是官军密如蜂巢蚁穴般的营垒,然后走下城堞,来到设亭处,对来参见的各军将打气说:“现在正是隆冬时节,官军征我淮西已有一年,朝廷的粮食钱帛皆以耗尽,只要再坚守旬日到二十日,官军必粮尽而退。” 可旬日后,高岳于淮南的船队,得到俞大娘、韩洄的大力支持,自宣润和籴调运备水旱米合计三十万石,又自杨子留后院王海朝处取米十万石,共四十万石粮食,以五百艘千斛船运载,从扬子出发,出楚州山阳渎,再溯淮水至寿春,入颖水五百里,至南顿转入大河,送抵郾城。 几乎同时,高岳的粮草供军使王绍,也自河东河中和籴粟麦七万石,泛舟自河阴,到中牟转入蔡水,再从颖水同样转运到郾城来。 高岳随即指令王绍,把粮食公正地调配给各军,并令郾城、西平、吴房、朗山、上蔡各县的当地人应役,给各处营地搬输粮食,并无偿征用他们的牛、骡、驴等。 这群当地人因嵯峨乡被无情血洗,各个丧胆,对高岳摊派的差役绝对不敢违抗。 很快,各路官军全部吃饱,开始迫近战线,都将营垒推进到汝南城外十里内。 “告诉吴少阳,本道有的是手腕,开春后本道还能从兴元、襄阳和江陵,再调运五十万石米来。朝廷的大军,把米囊给堆起来,都能直接爬上攻上他汝南的城头。” 高岳的这番话,被写成了文牒,绑在箭矢上,用大弩弹射到了城北淮西军的砦栅中,蔡兵见之无不绝望丧胆。 子城设亭内,吴少阳胡须蓬乱,又对诸位军将打气说:“莫怕,汝南城四面全是汝水的支流湖泊,险要处立起了坚固的砦栅,有兵把守,和城内水门用舟船联络补给,官军是难以越过这道天堑的。粮食方面,高岳他们能吃饱,我们也能吃饱,汝南储藏的粮食足够支用一年的。” 结果话刚说完一日,高岳就发牒,让荆南的伊慎和王锷来谒见自己。 “寡悔(伊慎表字)、昆吾(王锷表字),汝南城四面都是水湖萦绕,以你们的看法,是否用大船攻击最为便宜?” 伊慎与王锷都回答说:“汲公所言甚是,步骑在此地形难有施展,但水师却可尽擅所长。” “你等的飞轮船,在寿春城硖石停泊的有几艘?” “自荆南江陵府驱八艘来,途中搁浅焚毁一艘,于硖石遭风又毁两艘,还有五艘保存完好。” “从寿春如何来这汝南?” “汲公,可直接自淮水入汝水,自南而北,抵汝南城下。” “大妙,马上便以飞轮船载运士卒、炮铳,攻击扫荡汝南城外围湖泊上的砦栅。” 14.汴贼亦蔡寇 安排完毕后,高岳便在撞命郎卫队的扈从下,携鼓吹和貔貅战旗,前进到距汝南城北仅三里地的天中山,觇候城内形势。x23us.com 天中山,山下面为石,其上是土林,内有一条荆河流出,注入到汝南城北大堤下的护城河里。 当高岳的旗帜出现在天中山上,城内蔡兵无不震动,吴少阳便在一群将校簇拥下,也登上城东北角的子城处,和高岳几乎对望。 不过因距离数里,两人也不会有什么阵前交谈的可能。 倒是天中山到汝南北堤间的荆河两岸,官军前哨部队和蔡兵的交手异常激烈。 高岳能俯瞰到,对面约有千余蔡兵,在其城北大堤上构筑一所木砦,而后又于更东处的鹅鸭湖处构筑前后两木砦,又环绕双重土堤和木栅作为防护,自内里弹射弓弩,急如雨下。 而其对面百步开外,己方定武军的两个将步卒也异常勇敢,将各色车辆推在前面,掘土同样为长垣环绕,小旗摇动,各车铳手幢队点放的白烟星星点点,铳声响彻方圆数里,在硝烟的掩护下,高岳瞅见数队轻装的投弹手,举着用竹子、苇草编织的盾牌,抵近到了城北大堤前,便不断往上抛掷铁火弹,但堤坝实在太高了,足有四丈,那铁火弹根本扔不到蔡贼的营砦里去,在半腰上便不断滚落下来,爆炸的火焰和烟雾阵阵升腾在高岳的眼中。 不久,定武军对城北大堤的渗透攻击失败了:那群投弹手拖着伤死的同伴,从浓烟里嘈杂着钻出来,退入了己方的土堤后。 而北堤和淮西营砦却巍然依旧。 蔡逢元和郭再贞,来到天中山顶处,高岳指着汝南城询问他俩,攻城的部署若何,又有什么困难。 两人坦承说,这汝南又叫悬瓠城,地形实在太易守难攻:城基四面都有护城河和湖泊,且外有堤堰和土垒,再外面又是汝水等河川环绕,整座城池比四面的河川湖泊都要高,也即是说我们的步卒很难越过去,攻城器械也非常难自下而上打到城墙。 所以暂时的部署是,集中定武军和义宁军精锐,再配合练水处驻屯的于军的策应,准备先攻下汝南西城,然后再攻下东城,最后夺占子城,擒杀吴少阳。 高岳颔首,也叹口气说: “既然悬瓠城地势比四面的河川都要高,那么筑堰水攻的战术也根本不可行了。” “不可行。”蔡逢元和郭再贞也附和高岳。 于是高岳继续细心观察汝南城周围很长时间,直到傍晚才下了天中山。 回到帐幕后,各路的军情也汇聚而来。 都是受挫的消息。 于驻屯在宜春,指挥军队对汝南城西发起进攻,结果在断济河处受阻:同样的,蔡兵在河对岸高地里也修起所砦栅,于的兵马涉水时遭到密集箭矢阻击,颇有死伤,败退了回来。 断济河的河口不取得,于根本没法和定武、义宁军的战线联上,对汝南西城的夺取自然也无从谈起。 城北三角湖和十家湖里处,神策、神威及宣武军今日也和蔡兵发生搏战:三百蔡兵骑乘骡子,忽然打开砦门杀出,奇袭了官军运粮的队伍,夺走许多人夫,刘昌、王沛领骑兵杀出,双方混战一场,接着蔡兵沿两片湖泊中间地带退回,刘昌奋勇追入,因地形过于狭窄,遭其他蔡兵乘小船切断归路,也损失些兵马,双方各自罢战归营。 至于城南,蔡兵同样依托南湖、柴潭、西湖的营砦和堤坝,击退官军多次进攻。 城东,蔡兵索性掘开鸿池陂,任由陂水四溢数十里,所经处皆化为沼泽泥泞:自这面来的徐泗部,即定武的独立骡子营,被水所阻,只能望而兴叹。 烛火下,高岳望着汝南城的地形图,思索着各面的战事,不断在心中推算着攻城方案。 最后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便长吁口气,召来几位传令司,“城东处既然全被鸿池陂所淹没,那么就让徐泗、苏浦、李这支兵马,绕到城南和严震武昌军和李宪、周子平的部众会合。” 翌日杜黄裳赶来,面色沉重地告诉他消息: 朝堂里请求罢战的声音这段时间又涌起,很多臣僚都认为,既然吴少诚已死,淮西又愿意交出申州和光州,那便等于是完全降服,朝廷也得给对方留条自新的退路,且国库内库如今为支用军费,也已十去其七,这场战事便至此为止,何必强求毕功于一役呢? “荒谬!”高岳大怒。 “朝中甚至有人说......” “遵素但言无妨。” “御史台那里有人弹劾,说逸崧你再打下去,怕是要重蹈当年诸葛恪覆辙。” “谁人?” “侍御史穆赞他们。” 高岳冷哼声,又问皇帝如何说。 “圣主倒是态度坚定,说马上哪怕倒腾尽大盈琼林,也支持我们征讨下去,可圣主也说,期限便是五月,五月若是汝南城还夺取不下来,那便被动了。”杜黄裳说到。 这次皇帝倒是坚定得很,毕竟有“封禅泰山”的萝卜催着这位永不言弃。 可皇帝的极限,也是到四五月,满打满算也只剩三个月了。 若真的在汝南城下功亏一篑,我这次征伐便根本谈不上完美,怕是回朝后的话语权也会遭到攻讦。 杜黄裳此刻上前,望着桌案上的地图,便建言说:不妨我们也垒起五丈高的土山,再运攻城的大铜炮上去,自远平射汝南的城墙? “这样就算侥幸将其城垣射垮一段,但步兵却依旧为高堤湖泊所阻,和器械都伴随不过去,那么吴少阳让守兵随时修补,我们还是打不开缺口,无法占领城池。”高岳表示杜黄裳的方案,他先前考虑过了,但并不可行。 杜黄裳便问那该如何。 高岳说遵素,现在的态势更要你我沉得住气,且等伊慎和王锷的飞轮船来,战局或许便有转机。 杜黄裳点头,表示同意。 结果第二天的夜晚,一群传令兵气急败坏地入帐幕,告诉高岳个骇人消息: “汲公,那宣武军的兵马使刘逸淮,就在黄昏时分,忽然又拔营退走了,在汝南城东北处,留出好大个阵势缺口!” “混账!这到底(他麻麻的)是朝廷的官军,还是和蔡贼一样的汴贼?”高岳拍案而起,怒气满塞胸膛。 15.洛真暗报讯 然而比起割据顽抗的蔡贼来,宣武军还是有自己一而贯之的立场的,刘逸淮派来一位参军事,礼节性地告诉高岳:“刘使君(刘逸淮为宋州刺史)先前于三角湖亲自驱马与蔡寇搏战,不慎落马伤足,不能继续履行指挥战阵的职责,故而退回临颍去休整,前来向高汲公告罪。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高岳虽然恨得牙痒痒,但知道现在并没到和这群汴贼公开决裂的时候,他想了想,知道还是之前颍州的归属问题,对宣武军的刺激太大,为息事宁人,就对那参军事说:“这段时间宣武军力战有功,请回去转告刘使君,不,是李司徒颍州,旬日后便重新划归你镇的管内。还请刘使君暂且回临颍养伤,但队伍不要带走,留给贵军另外位兵马使管辖,继续协助本道围攻汝南为好。” 那参军事只是表示,绝对把高岳的话带到,而后就告辞了。 但刘逸淮是不可能再回来的,他领着一万宣武兵,昼夜间狂行几乎六七十里,绝没返身的打算。 因为于那一夜,他和淮西吴少阳达成不可告人的惊天交易。 当时,吴少阳择选十多名水性绝佳的死士,从子城的小水门里乘船而出,后越过北堤,泅水过汝河、三角湖,避开其他官军的防线,偷偷来到宣武军的营砦里。 他们还抱着近二十个包装严实的匣子。 这批匣子当着刘逸淮的面打开后,内里赫然是吴少诚、董重质、吴元庆等被砍下的首级。 然后蔡州死士对刘逸淮叩首,说汝南城如亡,汴州便是无唇之齿了,所以我们储帅愿把这些首级送给使君和司徒您,去向朝廷邀功。 “如何邀功?”刘逸淮又惊讶,又兴奋。 “便说我家储帅是向刘使君您降服的,并杀吴少诚阖家,愿献整个淮西于您,现在汝南战事迁延,全是高岳、杜黄裳嫉贤妒能,抹杀宣武军的功勋所致。” “这怎么使得!”刘逸淮虽是一介武夫,可也知道这样做,事态简直会爆炸的。 “高岳如今围攻汝南城不暇,只要使君和司徒能抢先一步,将吴少诚首级送往京师献捷,高岳必定方寸大乱。到时魏博、淄青也会声援,如是淮西便得救了,而若使高岳得逞,他随即便会开凿新的漕渠,你汴州尽丧地利,离覆亡也就不远了。” “可我听闻高岳开新漕渠,不还是得从汴州城下而过吗?” “使君太乐观了,虽然新漕渠也从汴州过,但却不再从亳、宋州的汴水经过,那样便等于朝廷只需出潼关、东都,制压汴州一地,即可瓦解你宣武军。” 这话说得刘逸淮悚然醒悟,心想无论如何,先把死鬼吴少诚全家的值钱脑袋给纳下再说。 这也是为了整个宣武的前途着想啊! 于是高岳板等了足足五日,刘逸淮却毫不动摇,直接领着兵马跑回临颍去,任由高岳三番五次派遣使节去催促,刘是找出百般借口,拖延阻扰,暗中把脑袋又火速送往汴州军城。 那汴州内,李万荣盯着摆在桌案上的一串串脑袋,紧张地吞咽着吐沫不止。 “高岳已责令监军使俱文珍,前来找父亲的晦气了,要父亲严惩刘逸淮,且在阵前换将,让我宣武兵回去继续打汝南城。”李乃低声说。 他说的没错,俱文珍正震怒不已,要李万荣来监军院给自己个解释,或给出处置刘逸淮的方案。 “我若惩处刘逸淮,此后怕是只能仰朝廷和高岳的鼻息了。这一步,该如何走?”看着桌案上不动的死脑袋,李万荣自己的活脑袋而今也处于激烈交锋中。 他儿子李乃这时难得献出条计策: 我们索性三管齐下好了。第一管就是要挟高岳将颍州归还我们;第二管是父亲先写信稳住高岳,表面责令刘逸淮回汴州接受惩罚,并派遣新将前去接管临颍人马,但实际上行个“拖字诀”;第三管就是把这群脑袋送向朝廷献捷奏事,这个则要快,越快越好! “好,就这么做,俱文珍那里交给我去应付。”李万荣最终下定决心,并难得夸赞儿子番,说以后宣武军的旌节交给你,我是安心了。 入夜后,汴州城西里有名的河埠区,闾阎高楼星罗密布,弦歌笑语不绝于耳。 李乃面红耳赤,喝得烂醉如泥,但心情依旧高涨,在歌伎间是左拥右抱,犹自呼喊“洛真来,洛真来,速速返席。” 这时洛真的爆炭(鸨母)就在旁边提着酒壶,说“洛真去更衣了,李司马你稍待几分。” 于是李乃四肢伸出,索性躺在茵席上。 走廊尽头的一所小阁,洛真细心地将门帘和帷幕卷下,匆匆用钥匙打开个檀木立柜,打开后内里是五格抽屉,取出纸笔墨丸后,便就着烛火,紧张地书写起来。 李乃不过是纨绔而已,被父亲夸了番,便得意洋洋地在西里的红灯笼下,对洛真说出了自己所谓的“妙策”。 洛真用面糊胶好信封后,叫婢女送往城外的驿站。 那驿站里有她的耳目。 别看洛真只有十六七岁,可论起心思缜密来,她并不虚任何人。 更难得的是,她有国家大义的情怀。 尤其是在河阴歌舞后。 很快,她宛若无事人般,满是妩媚的浅笑,褪去了那被酒污的襦裙,换上件崭新的,可谓艳惊四座,重新来到庭室中,很是乖巧地坐在拍掌大笑的李乃前,为他佐酒...... 汝南城的决战角力,又岂止是在纵横区区十里的战场上? 一万宣武兵,在刘逸淮的带领下,忽然又私下退走后,汝南城东北防线顿缺。 高岳无奈,便准备让河阳、义成两军共五千兵马,前去填补空阙。 可消息接踵而至: 魏博田绪,忽然发一万兵南下,自濮阳渡过黄河,和李师古的平卢军会齐,集结于定陶,声称要协助朝廷剿灭淮西。 定陶,往西距汴州极近。 李万荣便以此为借口,火速派遣一批奏事官,前往京师,要向大明宫的皇帝及中书门下汇报此事,并请示处理的方案。 这批奏事官的辎重行礼里,便藏着吴少诚的首级。 故而汇报奏事是假,借机献首级邀功,拖高岳后腿是真。 在他们抵达京师前,得知魏博和淄青的动向的皇帝,急忙率先派遣中使第五守义,来前线询问高岳,如何应付。 一时间,到了高岳要做出取舍判断的关键时刻! 16.一发动全身 桌案上铺展着整个汝南城的四通八至地图,其上黑白棋子交错,高岳对着它是目不转睛,不断在心中考量着战局的变化。x23us.com 现在军事反倒是次要的,政治才是主要的。 他从来没有过的,在围攻汝南如此单纯的战斗里,掺杂了如此多的政治变数。 魏博和淄青打的是帮朝廷进剿的幌子,实则是来干扰破坏征讨淮西的大局的:如果朝廷许诺他们加入战场,那他们不但会索要大批的粮饷酒肉,还会随意分割自己的指挥权力;若朝廷不同意他们,那么他们很可能会翻脸,和淮西站在统一战线,破坏汴水漕运。 另外,宣武的李万荣到底是什么态度,暧昧不清。现在宣武镇光是喊着要治刘逸淮的罪,可军队依旧屯在临颍,不但不听调令,反倒半劫掠式地夺取从东都运来的补给,且四出危害陈许的乡里,几同匪徒。 皇帝?皇帝明显又焦灼了,他渴望高岳能给自己个确定的答复。 各方各面,千丝万缕,满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复杂关系,简直让高岳难以喘气。 他现在十分理解,为什么穿越前看革命战争题材的影片,统帅们守着电话机,对整个战局的判断,是反复斟酌,反复考量,一条行军路线,一次兵员调动,一次战术行动,无不牵动着他们的神经。个中滋味,局外观众很难理解,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味。 更何况我连条电话线都拉不起来。 这时候,两名撞命郎走入进来,报告说,汴州军城有封密信送来,文书机宜司已先拆阅过,确认可靠后,现在交于汲公过目。 高岳有些纳闷,接过被机宜司朱笔圈过的信件,自里面抽出条绢纸来,居然是那个洛真写来的。 “什么,吴少阳将吴少诚、董重质的首级暗中送到了宣武军那里......李万荣准备将其送到京师,抢先献捷,并且逼迫朝堂宣布汝南战事随着吴少诚的死而终结,停止对淮西的征讨。”高岳大惊失色。 接着便是极其的愤怒,“必须得想办法,搞死宣武军!” 多亏奇女子洛真及时通风报讯,现在那李万荣的奏事官应该才走到郑州地界。 于是高岳便唤来这个天下第二善走的人。 第一善走的是徐濠泗镇将王智兴,第二便是自己的仆人韦驮天。 高岳把亲手写的密信,塞入蜡丸里,交到韦驮天手中,“文书机宜司会给你长牒传符,由此昼夜倍道,不要走东都的路,自襄城入邓州,而后往西走商洛道到长安,务必要抢先一步,将此信送到辅兴坊灵虚观里,让灵虚公主当即交到皇帝手中,切记切记。” “怎么不交中书门下政事堂?”韦驮天问到。 “中书门下,耳目过杂,且此事前后,不得和任何人提及。” “嗯......”韦驮天把蜡丸藏在发髻里,二话不说便离去了。 然后次日,高岳把河阳、义成两军的军将喊来,“魏博和淄青两镇有所蠢动,你们不用再滞留在这汝南城下,可回防本镇,只要东都和河阴周全,田绪和李师古必无可奈何,那么马上打下汝南城,必有你两军的一份功勋!” 两军的军将面面相觑,便带着疑惑询问高岳,先前宣武军私下退走,而今汲公又把我两军五千精锐也撤走,足足少了一万五千围城兵马,如此可行否? “不必担心,蔡贼不过万人,猬集于城内。我军占优,这片战场的主动权仍在本道手中。”高岳大胆地说到。 由是河阳、义成共五千兵马,也打着旗帜,从汝南城东北列队撤离。 汝南子城高处,看到这情景的吴少阳欣喜若狂,回头对各位淮西将校大吹大擂,称“魏帅田绪和平卢李师古出兵了,官军腹背受敌,粮草也不济,恰如我事前推断,他们开始逐步退却了。” 随即吴少阳公然在汝南城北墙处列棚,观看将校、牙兵射长垛,并宣布射中者有布帛、麦子赏赐,是敲锣打鼓耀武扬威,有意在对围城的官军挑衅。 看到四面的宽整的高堤、湖泊,吴少阳口出狂言:高岳、杜黄裳的官军士兵,就是长翅膀,也飞不到我这汝南城来,就算炮铳千百,又何能伤我分毫? 待到河阳、义成军退走后,高岳命张芬的奉义军及范希朝的保大军,接替了防务。 由此实际上,除去四面包围悬瓠城的兵马外,高岳已没有可调遣的机动攻城力量。 所以此时高岳心中也没底。 不过他在第五守义面前,依旧堂然说:“下月汝、颖、春水大涨时,臣岳必有进展,以报圣主。” “如此便能安心回去,禀告大家了。”第五守义虽也看出高岳的窘迫,可场面上他不会说,这是位浸淫禁内多年的老中使的基本素养。 等到第五守义离去后,高岳坐在帐幕内,仍然千头万绪,细细思索。 此刻,帐外忽然传来消息李宪、周子平和李三位求见。 这仨本在城南的战线上的,现在却集体绕路来此,高岳的心中咯噔下,便赶紧让三位进来。 “汲公,打汝南城最大的困难,便在于河川湖泊阻隔,且汝南城地势最高,也无法以水代兵,冲毁城防。不过先前李在攻汝南西湖栗子洲时,曾有所发现,找到了攻城的妙方。”李宪当先说到。 “符直!”高岳心想,这是什么?这就是历史前进的车轮啊! 他恨不得热泪盈眶,便让李快说。 李就抱拳说到:“栗子洲毗邻汝南西湖,西湖上有条横堤,将湖水切开,外半为蔡人种粳稻养莲芡的地方,内外实则便是城垣的护壕,有三百蔡贼驻守横堤营砦,抗拒王师。前两日,徐泗将军督导一千精锐,准备越过栗子洲,自两侧包抄,夺取横堤营砦。” “如何?” “蔡贼先前把栗子洲上的栗树尽数砍伐殆尽,扩充营砦,即便若此仍然抵御不了我军攻势。然则最后技穷的蔡贼,居然决开西湖外半的围堰,将栗子洲全部淹没,我军只能饮恨退却。但小子立在阵后,却由此败战里,察觉到了得胜的机遇。” 17.荆南飞轮船 果然失败是成功之母的说法,古今通用。x23us.com 高岳便让李继续说下去。 李便说:“之前我等是从葛陂处过来,蔡贼同样决开汝南东的鸿池陂,导致水势弥漫数十里,不得已才绕道去城南。这次西湖水之所以能冲灌淹没栗子洲,还是因汝南城地势高,各处湖泊围堰,都高出汝水、练水等五到六丈。这也正是我们无法筑堰,水淹汝南城的原因所在,然则汲公我们可反其道攻取汝南!” “反其道?”高岳沉吟了小会儿,接着眼睛发亮,连说妙哉妙哉,“先前城池若被河川环绕,都是塞口决堤,靠水冲灌城垣得胜;今日符直的意思,是要我军把汝南湖泊的围堰决开,把湖水反着方向,居高临下决到汝水里?” “汲公英明,若将湖水决出泄入汝水里,湖泊见底,深水之阻隔不复存在,我军再背负苇草柴捆铺设其上,如履平地,即能直接攻击悬瓠城了。”李宪激动地补充说。 “善,善。”这时候高岳觉得整盘棋都活起来。 一边始终不言的周子平这时候也开口献策:“既然各处湖泊高,那便等荆南伊慎、王锷的飞轮船到来,先依托巨船夺取蔡贼城外的各砦栅,然后才可从容决堤泄水。” 高岳当机立断:“自即日起,要求各线官军抽出三分一的士卒,沿汝南城方圆五十里内割草砍柴,每得柴草一围,赏钱五十文。” “节下,攻城突破口在哪?”三位一起请示。 高岳指着地图说:“城东和东南,即鸿池陂、西湖栗子洲,都被蔡贼决水浸灌,不过我军近不得城垣,那蔡贼也无法自此地杀出来,所以这两处完全可不用兵马守御封锁了。符直,你速速回去,告知徐泗和苏浦的两千精兵,他们就是本道的攻城主力了,调到城西和城西北的断济河处来,马上本道要先泄此河的水,并攻占此地,让定武、义宁军和于允元的兵马连成一线。” 这样,徐泗和苏浦的两千兵马,自出击颍州起就是机动兵力,结果鬼使神差,到了打汝南时,还是高岳袖中的一柄利刃。 接着高岳让李宪回去,继续统领数千淮南镇兵,与严震武昌军围困南湖、柴潭处。 至于周子平,高岳临时委任他为“刈草使”,任务就是督促各面官军,全面砍柴割草,“蔡人环绕汝南乡里的屋舍,也不必客气,统统拆毁为木材备用。” 接下来数日,吴少阳稳不住了,他反复登上子城望楼,观看到: 各处的官军,正在漫山遍野地,割草,砍柴,拆房子。 然后把草扎成捆,把柴也扎成捆,将房子里的木梁同样竖起来,成排成列地搁在营垒前,太阳出来便晒烤,雨来了就覆上毡布,十分尽心。 “高岳意欲何为,莫不是要用这些填没环城的湖水?”吴少阳问到。 四周的将校无不哄然大笑。 直到荆南军的五艘巨大飞轮船,越过了汶港栅,开始出现在城南的汝水河面上时,吴少阳才觉得有一丝压力。 飞轮船即车船,一般为人熟知的是南宋时期杨幺在洞庭湖起义时所用的战船。可唐代其实已有车船,便是曹王皋创制的,当然最早曹王皋的飞轮船,是双轮的,船只体型也比较小,不过当时却备受赞誉:这种船不用风帆和摇橹,稳定性和适航性好,且减省人力。于是曹王皋再接再厉,又搞出四轮船来,这种船长四丈二尺,宽一丈三尺,船舷边各有一对轮,入水一尺,用人踩动,行进如飞,在昔日对淮西的战斗力多立功勋。 曹王皋薨后,继任的荆南节度使樊泽也很专注飞轮船的改良,他的目标就是“更快更大更强”,并托付给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伊慎、王锷施行。 现在伊慎和王锷开来的五艘飞轮船,各艘长有十二丈,高四丈,船底阔三丈,两侧各有五个转轴大轮,其甲板声设楼三层,载员三百人,前端左右各有拍杆,悬着巨石,破浪而来。 很快,这五艘飞轮船便绕着汝水而行,直接穿过了汝南马面墙和堤坝的视线范围内。 蔡兵们在各马面和营砦处,像蚂蚁般跑动着,弹射弩,发射火箭,乃至抛出绳钩,要对付飞轮船。 然则飞轮船两侧和楼宇外的木板足有七寸厚,普通的箭簇根本射不进去,弩也因其闪电般的速度而先后失的,至于绳钩刚刚扔到船上,就被铁斧斩断...... “怎么,这荆南的船要做什么?派人泅水过去,用麻绳绞住那轮子,它们就完了!”子城上观战的吴少阳跑跑跳跳,卖力指挥。 可这时候飞轮船,却已顺着汝水,过了城北的大堤,直接往城西断济河而去了...... 在天中山上,高岳死死盯住这数艘大船,紧张地不发一语,唯恐它们搁浅或遭遇其他不测。 要知道,这春水方生,伊慎和王锷甚至没有仔细探察汝南四周的水文情况,就莽了进来! “这妇家狗,在京师也好,征讨淮西也罢,何曾记挂起本主来?现在送信来,想必又是要我当个趋走的仆役,往禁内递话。”此刻,长安辅兴坊女冠园中,桃花已灿灿烂烂地争相开放了,灵虚公主正在树下提笔画泰山郎君相,数瓣花粘在她的发髻上,对着来报信的婢女,她恨恨地如此说到。 当日,入宫的灵虚公主告诉了皇帝:宣武军奏事官此来,暗中带着吴少诚首级,准备请求朝廷终止对蔡州讨伐的。 先前皇帝正在翰林学士韦执谊、判度支裴延龄的伴同下,于蓬莱阁水亭处消遣,并听取国计方面的汇报,结果阁门使和监门大将军那边来报: 秘书监刘太真、侍御史穆赞和集贤院学士梁肃等,在光顺门外,称有事要奏请。 “若是淮西事,替朕去告诉他们,如果军队有伤亡,朕会征募补充,如果有将领不称职,朕会惩处替换但要说让朕和蔡州罢战,还是让他们及早退去。”皇帝直接如此说到。 然后他对韦执谊说:“朕专等第五守义回来,带回高郎的佳音就好,想必汝南城也已摇摇欲坠、朝不保夕了,既然蔡贼覆灭在即,朕岂可半途而废呢?” 这时候,裴延龄忽然脸色悲戚,带着怒火对皇帝说:“臣延龄曾听到风言,全是对高中郎的猜忌污蔑之辞。” 18.头颅坠溷池 皇帝横了裴延龄眼,就问是什么“猜忌污蔑之辞”。m.x23us.com 裴延龄便说:“有无名子污蔑高中郎而今统制十多万兵马,制衡半个天下,对蔡州用兵一年,迄今还不攻下汝南城,非是不能,而是不愿,似有玩寇自重的嫌疑,还有更不堪的......” “哦?小裴学士是如何听到的,又是听谁说的。”皇帝很冷峻地问了这句话。 裴延龄心中发毛,当然他是早有准备的,便急忙说这些全是不经的谬言风闻,臣对此是切齿痛恨的(反正我把谗言撒出来,但不认是自己说的,这叫替身攻击),曾请京兆尹捕拿这群生事的无名子,可实在是难以寻踪,只有......说完,裴延龄便从袖中抽出一卷稿来,说这谣言啊,都成书了。 皇帝便将那书稿取来一看,题头名字叫《高唐云梦》,翻了翻,里面没谈楚王和神女的风流韵事,倒是穿凿附会,说了许多高岳大权在握,借削除藩道的机会,实则是在篡夺唐家的江山,早晚这高和唐,将不分你我,合而为一的。 皇帝大怒,又看这书中的字体,全是雕梓刻印,根本看不出是谁的手笔。 “这是最近流传最广的妖书,不知何人所作,都用雕梓印制,肆意攻讦陛下和中郎,长安城看过的人何止万千啊!”裴延龄是痛心疾首。 “全是一派胡言。”皇帝想了想,镇定下来,将书稿扔在一旁,冷冷地说,现在朝廷锐意剿平淮西贼党,长安内外总有些人想要维系强枝弱干的局面不变,总觉得王法管不到他们的头上,可惜都把事情想简单了,接着皇帝的手指重重地虚戳了数下,语气很严厉,“那是过去,马上就是这些乱写妖书、风言稿的,巡城监和京兆尹也有的是办法把他们从地窖里掘出来处刑的!” “是,是,圣主所言极是。”裴延龄捕捉到了风向,便很明智地缩了回去。 这时候几位中官走来,对皇帝低声说如此如此。 皇帝便让裴延龄回去好好把度支司还剩下的钱帛支给前线,随后就离去了。 “什么,竟有此事......”金銮殿东堂的精舍小阁里,看了灵虚递送来的高岳密信,皇帝吃惊不已。 而后他来回踱了会儿,咬牙切齿,“这吴少阳还真的是困兽犹斗,覆灭在即,还不抓住任何能翻身的机会,所以要真的让吴少阳苟活下来,便等于是纵虎归山。另外,那田绪、李师古、李万荣辈终究不是善类,朕可算把他们都看清了,这些獠奴不除去,国将不国。” “爷,听闻那宣武镇的奏事官已过了潼关,如如何处置?”灵虚说。 皇帝想想,便说今晚朕和陆九会商议的。 入夜,金銮殿处载笔的陆贽,和当直学士李吉甫,听闻了这个情报,面色无不震变。 自从朝廷和淮西对战以来,什么藩镇弹劾罢免宰相,雇佣山棚刺杀宰相,移花接木嫁祸于人,死灰复燃东山再起,兔死狐悲李代桃僵,乃至什么骡子兵奇袭东都,官军和蔡贼更迭内讧......一招接着一招,你来我往,各方高手云集,有心无意、阴谋阳谋的斗法是天花乱坠......连陆贽和李吉甫这样的人物,都是叹为观止,觉得能经历此大战绝对不虚此生了。 吴少阳连死人头脑袋都能玩出花来,也算是旷古烁今。 其实连皇帝心中都连呼刺激。 比炎炎夏日吃糖霜冰乳酪都刺激。 “蔡贼虽然奸诈反复,但也就到此为止了。”陆贽率先定调,他觉得这群蔡贼折腾得越凶,反倒死得越惨,朝廷以不变的方针,一贯镇压到底就可以。 李吉甫呢?从私人角度他巴不得高岳完蛋,但是从公义来说,高岳力主削藩,又是那么吻合自己的理念。 李吉甫毕竟是政治家的角色,关键时刻不会把私人恩怨凌驾在国家层面上,他就向皇帝献策说:“吴少诚既身死,其头颅可谓分文不值,宣武、魏博、淄青想哄抬价钱,干扰平蔡的战事,朝廷就必须把它给打压下去。” “弘宪所言极是,然如何打压呢?”皇帝发问。 “原本李万荣此行,是寄希望于入京奏事时抬出吴少诚的头颅来,但既然这种想法陛下已知晓,那便好办,把吴少诚头颅在入京前处理掉便是!” “哦。”皇帝顿时领会。 华州普德驿中,外面电闪雷鸣,穿着黑衣的神威士卒和同华二州的不良人,不下二三百人,大呼“有虢州山棚盗匪在此为非作歹,杀人越货,有乡里阖家遇害的。使君有文牒,清查所有驿站、津渡和关隘!”将驿站团团包围起来。 刚刚入住普德驿的宣武奏事官们大惊,只听到驿厅的大门被砸得哐哐哐震动,窗牖也被推开,风雨咋呼着胡乱刮入来,他们举着火烛,翻开了行礼箱箧,里面赫然全是人头。 麻烦了。 怎会碰巧遇到这么一出。 现在带着这么多人头,你说是吴少诚的,谁人肯信? 有奏事官当即急了,把吴少诚的人头给抱起来。 “你待怎地?”另外几位奏事官惊呼起来。 “还要怎地,把它们全扔掉,不然会被当作盗匪的。” “我等皆是宣武镇奏事官,谁敢目我等为盗匪?” 话犹未毕,驿站的大门轰得声被推开,一群驿卒慌忙举火来迎,只听不良人的头目大喊,要彻搜此地。 这下那个抱着人头的奏事官受不了,跑起来,居然扑腾声,将吴少诚的头颅扔到了花园那边的溷池里,“快扔,不然我等都要入囹圄!” “你发疯了?”其他奏事官当即扭打起来。 行李和箱箧翻到在地,其余十几颗人头,电闪雷鸣里,全都坠在泥地中乱滚。 举着火把围过来的不良人、驿卒和神威兵们,看到这个情景,全都呆住了。 “我等是宣武镇奏事官,这些头颅为蔡贼......” 呼啦,数十不良人和军卒一拥而上,用绳索将这帮人捆得严严实实。 很快,他们捏住鼻子,按照指引,用钩耙从臭气熏天的溷池里,夹出面目全非的吴少诚脑袋来。 “这是什么人的脑袋?” “蔡贼头目吴少诚的。” “胡说八道,那蔡州的脑袋怎会来华州普德驿,统统给我捕拿住,押送到州廨里去让使君裁断!” 19.反决城下湖 然则到了华州的公廨里,刺史看到满是粪便和蛆虫的所谓吴少诚首级,不由得用衣袖掩鼻,呵斥宣武镇的奏事官简直胡说八道,你等分明是假扮使节的山棚盗匪。x23us.com 奏事官们也着急,不但奉上了李万荣的奏状,并咬定这便是吴少诚、董重质阖家的脑袋。 华州刺史摊开双手,我如何晓得? 于是便让公廨的不良人把脑袋给洗干净。 当时已二月春暖,近二十颗沾满粪或泥土的男女头颅,摆在廊下,即便努力洗净,可骨头里依旧冒出蛆来,面容也已模糊不清,腐臭味弥漫。 最终华州刺史也不客气,直接认定这群奏事官身份“容疑”,统统下到了土牢当中,并紧急向京师汇报。 事情先闹到京兆尹那里,心知肚明的京兆尹又向上报告,等待中书门下仲裁。 于是门下侍郎陆贽便说,此事真假不明,还是先派遣人手,分别询问宣武节度使李万荣,和汝南城前线指挥的高岳,把事情询问到位再说。 当使者的马哒哒,奔驰在两条不同的驿路上时,华州公廨廊下的土垛上,吴少诚的脑袋,依旧歪在那里,任由风吹日晒,几条蛆虫骄傲地盘旋其上,似乎在宣示着主权...... 同时在汝南城,官军对城西断济河的营砦总攻击已经开始。 五艘飞轮船一字排开,在鼓点声里,底舱的船工,一排排坐在高凳上,抱着圆木,呐喊着,满头大汗,在军校的号令下有节奏地踏着转轴,船只的车轮拍打着水面,搅起阵阵白色的浪花,带动高昂的船首,无可匹敌地向蔡兵位于断济河堤坝上的营砦冲去。 “射火矢!”营砦内,淮西军将饶廓将佩剑扬出。 木栅后,蔡兵们望着带着无比气势压过来的飞轮船,纷纷拉满了手中的弓,嗖嗖嗖,百千拖曳着火光的箭矢,从营砦里射出,带着弧线,往飞轮船扑去。 可这完全是无济于事的。 因为飞轮船的顶楼四面,竖起了叫“竹笆”的东西,宛若坚不可摧的垣墙,火矢射过来后,不是被其所当,就是被其后的荆南兵用团牌或长矛给拨落。 数声巨响,飞轮船前首扳动了拍杆,拍杆猛地弹起,甩动起石球,直接将淮西方的木栅给击得粉碎,挟着余威的石球继续在栅内翻滚,阵阵惨叫声里,蔡兵有的被撞飞坠入水中,有的被碾得血肉飞溅,饶廓本人当即被两枚飞掷来的石球前后夹住,击成了肉饼,瞬即阵亡。 “打打打!”当飞轮船抵近到淮西营砦约二十步内时,竹笆后手持神雷铳的定武、义宁车铳手,或荆南的铳手,立起身躯来,拖着的捻绳上火星飞溅,成排的铳口照准被拍杆击毁的木栅口,接着捏动扳机。 沉闷的铳声炸起,接着飞轮船钻入到硝烟里,船中的士兵大喊着,纷纷飞掷出绳钩,将船只奋力往营砦边牵拉靠近,并用弓箭、飞镖或火铳射杀企图来砍断绳钩的蔡兵。 天中山督战的高岳很快望见,断济河堤营砦里展开了短兵混战:飞轮船化为了攻城的塔楼,官军士兵们背负团牌,举着长刀,列队从甲板爬上顶楼,再从此处跳跃入蔡兵的营砦里。 城西水门里,得到吴少阳急令的数艘小船驶出,载着百余援兵,企图要援救河堤上的营砦,却遭到飞轮船顶楼上火铳和虎踞轻炮猛射:不断冒出青烟和火光的炮铳口下,那些淮西的小船被打得碎屑乱飞,千疮百孔,其上的蔡兵非死即伤,纷纷翻身落水。 激战两个时辰,官军彻底夺取了断济河堤上的营砦,内里驻守的三百蔡兵,大部被杀,其余企图泅水逃回城中,结果也全被火铳和弓矢射杀,尸体飘到汝南水门处,壅塞在一起,血臭逼人。 河堤以西处,唐邓随节度使于扬起马鞭,命令三千麾下士兵手持铁锸,乘坐舟船,载运柴草捆,而后如蚁群般攀爬上河堤,开始用铁锸猛挖。 断济河最先从数处小缺口,居高临下倾泻入练水中,而后缺口越来越大,水流咆哮轰鸣着,宛若条张牙舞爪的蛟龙,扑入到练水里。 唐邓随的士兵先后掘出五处斗门,其他立在河堤上的官军士兵无不高呼若雷般原本遮掩在断济河后的汝南城墙,水位迅速下降,到断济河尽数泄入到练水里后,自河堤直到城墙,出现大片干涸的河床,便如平地般。 接着官军将无数柴草捆扔在其下,形成道临时的陆地。 蔡逢元、郭再贞、于而后又让船只排开,在其上铺设木板,自练水、汝水处搭起四道浮桥,直通河堤,用铁锸于堤上掘出坎梯,让更多的官军士兵爬上断济河的河堤上来,开始依托淮西方留下的营砦,疯狂将其扩充,形成能直接面对汝南西城施展攻击的一道封锁线。 登城看到此情此景的吴少阳大惊,“高岳反决城下的湖泊围堰,将水泄尽,借此薄近我城垣。”接着他抱头痛哭,“我蔡州,亡无日矣......” 三日后,南线的官军使用同样的策略: 飞轮船凭借强大火力抵近南湖、柴潭的蔡兵营砦,随后其载运的官军士兵使用跳板,自船上直接跃入营砦里,歼灭蔡兵,占据湖堰,而后严震的武昌军,李宪的淮南镇兵,同样随后登上去,决开湖堰,将南湖、柴潭的湖水全部泄入到汝水里去,接着便在其上铺设柴草,构筑新的营砦,直逼汝南西城的南墙。 又过了三日,高岳、杜黄裳两位宰相再度亲临天中山,要指挥对汝南西城的总攻坚。 东北子城内,已是穷途末路的吴少阳,和妻子儿女一起,对来此的淮西军将们哀哭叩首,乞求大家作战到底。 淮西军将们都说,兵无斗志,城内的人也不愿再追随我们了,而朝廷迄今也没有接受我们的投降,更不谈把淮西的旌节授予于储帅你,“蔡州已是大厦将倾,储帅何不自我了断,献首级于高岳,或许可得宽宥?” 吴少阳听到这话,心都寒了,他望着这群手持刀刃,围着自己的淮西军将,他们各个都如豺狼般,吃掉吴少诚还不够,现在终于要吃自己了! “痴儿,你们还不懂吗?高岳是要我蔡人尽亡啊!”此刻吴少阳声嘶力竭地吼道。 20.悬瓠城炎上 淮西军将顿时聒噪起来,他们有的相信吴少阳所言,说索性和官军拼死到底;但有的在绝境里愿抓住任何一棵稻草,叫嚷着先杀吴少阳,然后降伏官军。顶 点 x 23 u s 吴少阳倚靠在望楼的柱子上,破口大骂:“你等忘记了高岳平定州,是如何对待投降的元谊所部的吗?当着魏帅田绪的面,自上而下,将七百将校牙兵,斩得干干净净这昭义军内乱的平定,就是马上蔡州屠城的预演,我若死,你等还想活?听着,魏帅和青帅的兵马已经过了定陶,而汴帅已经......” 正在吴少阳和淮西众将争吵时,天中山上高岳指着对面的汝南西城,“不用管城北大堤上的敌兵,从断济河、南湖、柴潭数面进击,全力攻下西城,如此北堤上的蔡贼便自灭耳。” 此刻朝廷来的中使气喘吁吁地爬上天中山,说带来了皇帝的旨意,说吴少诚的首级,已经扔在了华州的公廨里,并没有入京。 高岳笑起来,便问皇帝对蔡州城还有什么旨意。 “大家说,不留一蔡贼,如能生擒吴少阳,便押解其去京师就戮;若斫得吴少阳首级,便送到华州公廨,与吴少诚的为伴。” “圣意,不留一蔡贼!”随即高岳在大厘雪上,抬起胳膊,高声呼喊起来。 随着这声呼喊,高岳马前十六名重甲的撞命郎,迈步上前,接着吹响了扛在同伴肩膀上的长号角,凄厉的声音顿时回荡在整个汝南城周边。 “嘭!”两侧各六门一石重的火炮,依次喷射出青色的烟雾,巨大的炮击声里,整座天中山都在战栗,这是对西城发起总攻的讯号。 城西断济河河堤,城南南湖湖堰,及柴潭处,号角、鼓声、哨子声一片片响起。定武军、义宁军、唐邓随军、荆南军、武昌军、淮南军的将士们,按照各幢队的编制,撞头摇动小旗,走在了最前面,其后第二列和第三列的,全都披上铠甲,呐喊推动着新制的驴车,其后列的则举起团牌居后掩护,走出木栅和营砦,密密麻麻地往汝南西城推进。 西城各段城垣和马面上,有的蔡兵趴在其上,开始叩首告饶起来,并将武器往下抛落;但更多的蔡兵还在嘶吼着,互相打气鼓舞,他们举起弓弩,抬着临时锻造出来的土铳,甚至是用火罐、石头,纷纷扬扬从城头发射着各种各样的武器,要杀伤阻遏官军攻击的步伐。 当火罐砸在驴车顶上时,却没有爆燃,这时蔡兵凭高视下,才看到官军的尖顶驴车及盾车上,居然铺着厚重的棉被,非但是棉被,其还浇上了水,塞入了土,根本很难起火。 而蔡州自造的土铳打下去,浸水的棉被也就是开个口子,里面的条棉都飞溅不起来。 就这样,驴车抵到了西城墙垣下,官军幢队的士兵,开始钻入其中,用铁镐、铁锸疯狂地撬挖起来。 城上的守兵听着那频繁密集的挖掘声,好像末日临近的脚步般骇人。 一个时辰后,整个汝南西城往西和往南的两面城垣,绵延数里,全被驴车、盾车给死死噬住,然后就是咔擦咔擦地往后面,不断扬出土块来,后面的官军将土块垒高为“梯”,不断往城头升高、隆起。 又过了两个时辰,子城望楼里,吴少阳被五花大绑在个肩舆上,哭喊着被成群的淮西军抬起来,沿着城墙往西城送最终这群军将们达成的决议,是先要吴少阳到城头,向官军请罪乞饶,若高岳答应,他们便把吴少阳给直接送出去;若高岳不答应,他们再奉吴少阳为主,死战到底不迟。 然而刚跑了不到三十步,西城整个城墙忽然剧烈摇动起来,自下而上,一股股暴烈的火花不断窜起窜高,夹杂着城内守兵和百姓惊恐的号哭,也震得肩舆都翻倒了,吴少阳跌落在城头上,犹自挣扎骂个不休。 是神雷火药,官军在用驴车于城墙里掘出洞窟后,就往里面塞火药,火药包覆着蜡纸,在开战前搅拌均匀好,分别装入到木桶乃至棺椁里,用绳索拖曳着,再推入到驴车中,再集中到指定好的数处大洞窟里。 接着便引燃了。 汝南西城当即被轰塌三段缺口,接着各路官军或冲入进去,或攀爬垒好的土梯,和蔡兵们开始巷战。 到日暮时分,官军已夺取西城主要的坊市街道,更有数个幢队的定武军精锐,直接推着还完好的驴车,以为掩护,凿穿邻靠东城的屋舍墙壁,入内又开始挖掘东城的墙脚来。 西城蔡兵被击杀千余,又有数百裹挟着百姓和家人,在绝望里从城墙高处跳下,坠水坠地而死,死者遗骸涂地无数,其余的尽数投降随即被官军押往干涸的柴潭围堰上,挨个就戮。 最后,北堤到鹅鸭湖处的千余蔡兵果然如高岳预料那般“自灭”西城已陷落,东城他们又无路可去,只能集体投入护城河里溺亡。 柴潭堰上,鬼哭阵阵; 东城城头,哀恸震天; 萦绕东西城的护城河里,浮尸无数。 最后还能撤入东城的蔡兵,仅剩三千余。 看到这景象的吴少阳,彻底崩溃了,他没要别人逼迫,在入夜后自己穿上了白麻衣衫,在东城上对天中山方向不断叩首,直到血流满面,请求放下架云梯,自己走下来,到高岳帐幕前谢罪,任凭高岳处置他和他家人,只求能保全城内军民的性命。 “蔡贼计穷,本道岂可纵虎归山?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祸是也。”对此高岳断然拒绝。 吴少阳又哀求,允许放城中百姓出来。 “圣命紧迫,只要尽快取汝南城,岂有时间甄别拖宕?”高岳再度拒绝。 最终,整个汝南城全都崩溃了。 过了两日,东城的城门,在次日居然被自内打开了。 这简直是开门就戮的表示。 因为淮西完全没有了抵抗下去的底气,也没抵抗下去的能力,更没抵抗下去的意志。 全都被粉碎了。 呐喊中,官军争先扬着战旗,冲入东城。 东城内,自杀的蔡兵及其家人的尸身躺满了屋舍、沟渠和蹬道间,数目何止万人? 只有百姓跪拜在道路两侧乞活。 子城望楼,火焰冲天而起,吴少阳先于其中杀妻,杀妾,杀女,杀子,又杀鲜于熊儿,而后纵火,自刎,一气呵成。 自李忠臣(董秦)、李希烈起,割据淮西申光蔡三州二十余年的军人集团,至此随着汝南悬瓠城的陷落,彻底覆灭! 1.问责宣武镇 骠骑非无势, 少卿终不去。x23us.com 世道剧颓波, 我心如砥柱 贾生明王道, 卫绾工车戏。 同遇汉文时, 何人居贵位。 刘禹锡《咏史》 +++++++++++++++++++++++++++++++++++++++++++++++ 汝南子城的望楼、设亭、甲仗库、军资库,燃起的大火,直到次日才被官军士兵给控制住,所幸很快汝水上空乌云密集,下了场倾盆大雨来,才将火势彻底浇熄。 雨后天晴,高岳骑乘白马,观验了吴少阳葬身处的残垣断壁,并将已分辨不清容貌的吴氏阖家遗体收敛,各自给了棺椁,送往京师处置。 当然最让高岳开心的是,子城的粮仓修筑时就考虑过防火、防水:其外垣有隔火的巷道,其下垒起瓮台,防止粮食潮湿霉烂,没有被水火殃及,所以整个蔡州囤积的八万石粮食,绝大部分都保全下来。 蔡逢元、李宪前来请示,是否将这批粮食散发出去,赈济因战事受灾的蔡州百姓? 高岳勒住了马,说先派遣兵马看守好子城粮仓,赈济的事听本道的安排。 二位将军便唱诺而去。 须知高岳在出征前,就被授予淮南西道宣慰安置节度使兼蔡州刺史,这地儿的事他说了算。 次日,高岳、杜黄裳同时向朝廷呈交辞表,请求解除各自行营都统的职务,另外高岳也开始让荆南、唐邓随、鄂岳武昌、金商(神策龙骧军)、陕虢(神策镇义军)这数路官军撤离,只留下其重要的将领,准备入京奏凯;而事前就调拨高岳指挥的西川奉义军、宁保大军也开始拔营撤离,同样将主将留下来准备叙功。 汝水因雨后而漫张,水色变得浑浊,在城四面被决开(有的是蔡兵决的,有的是官军决的)的湖堰、河堤处肆意冲刷着,田野半被赤黄色的水吞没,半是荒草丛生的景象,尚能立足的土地上,站满了挖掘墓坑的官军士兵,他们在掩埋着敌我或横死百姓的尸身,不让瘟疫产生。只有冲破乌云的太阳,落下金色的光芒,照耀在伤痕累累的悬瓠城垣墙之上。 高岳和杜黄裳立在北侧的马面上,眺望这一切。 随后高岳出堂判: 汝南城内、城外劫后余生的百姓,至西城取齐清点。 军吏们经过统算,这批百姓有一万二千人之多。 “每人日给粮,交由李宪六千淮南镇兵监管,自蔡州四面扒毁的砦栅运来砖石、木材,用来修复汝南城垣;并且再修复南湖、断济河、柴潭、西湖的围堰,并疏浚城东的贾公渠(曹魏时期贾逵所筑)、鸿池陂,开凿斗门控制水量。完工后再给予每人一石的额外食粮。” 而这部分粮食支给,就是用吴少阳遗留的八万石,和先前从扬子、宣润运来剩余的军粮实现的。 高岳并没有如幸存的汝南城百姓所希望的那般,搞什么开仓救济、免除赋税来招揽蔡州人心,他就是搞“以工代赈”,想吃饱肚子可以,但要修城、修堰、修水利,出卖力气换取粮食,天经地义,“等本道自京师回来,便有让蔡州自救乃至振兴的举措。” 至于申光蔡的政区划分,高岳单独分割出郾城、西平来,设州划给陈许节度使曲环,而蔡州其他部分还是归自己直辖,申州则划给于,而安州、蕲州和黄州全部划给武昌军节度使严震高岳特意传堂牒于严震,要他在鄂州和洞庭湖大治舟船水师,用于彻底清剿此数州的**所需。 将吴少诚、吴少阳的淮西镇肢解完毕,高岳又奏请朝廷:自此彻底撤销“淮宁军”的军号,不再于蔡州汝南城建牙。 淮宁军的历史痕迹,也被抹去。 随后高岳根本不在汝南城逗留,他没必要讨好作为失败者的蔡人,便统领定武、义宁四将的步卒和所有骑兵、铳兵,会合曲环四千忠武军将士,及神威军将士,转而往北。 他还有账目要与李万荣、田绪、李师古辈清算。 现在淮西被歼灭平定,也到了算账的时候了。 临颍龙肝岗,原本驻屯在这里的一万临阵撤退的宣武兵,还在优哉游哉地等着汴州方面换将来,可人还没等来,倒是直接听到了高岳攻陷汝南城的消息,端的是一片惊恐哗然,没多久就听到高岳的黑白貔貅旗已到了小河,“高汲公目我等同蔡贼,要尽坑杀我等!”当即就炸了营,山崩海啸般地往汴州地界奔逃。 等到高岳前哨骑兵到了龙肝岗,只发现宣武兵的营垒早已空空如也,满地的脚印车辙杂乱不堪,而周围乡里的百姓则兴高采烈地来欢迎高岳,说先前可被这群汴州的丘八给糟践惨了,没见他们讨伐蔡贼出力,只知道祸害百姓。 高岳便让杜黄裳前去宣慰许州的民众,并让百姓们自己拆除宣武军留下的营垒,并请杜亚的东都防御兵返归本镇去。 而后高岳不慌不忙,自郾城往东直抵陈州宛丘(淮阳),便沿着蔡水,开始大摇大摆地往汴州进军。 途中他还有个目的,便是视察蔡水的通航情况。 原来蔡水在十多年前,曾被李勉给疏导过,现在高岳认为,只要稍微扩展,便可以用作漕运。 数日后高岳军马到了陈留,距汴州城不过百余里而已。 汴州城内,李万荣惊得痛哭流涕,和儿子李乃同时撅着屁股,伏在监军使俱文珍和中使孟光诚面前解释再解释。 这两位是专门来“责问”吴少诚首级事的。 说吴少诚首级自己不知情吧,可那群在普德驿里被捕拿的奏事官可都是自己麾下,做不得假的; 说自己知情吧,那么请问吴少诚的首级你怎么得到的? “此是宋州刺史刘逸淮所为,首级也是他送来的,某因为贪功,才做了这件蠢事,还请监军使,还请汲公,还请圣主不介意。”李万荣为求自保,便把罪责一股脑推到了刘逸淮身上。 “如此说,刘逸淮与吴少阳私下有勾连,不然何以将吴少诚阖家首级送之?”俱文珍继续追责。 李万荣只能哭着说自己不知。 现在高岳刚刚剿灭吴少阳,这位的胜利之师已逼近到陈留了,李万荣先前所得意的,用牙兵张弓露刃恫吓监军使的那套已完全不灵光了。 “那便请司徒将躲在宋州的刘逸淮捕拿来,押送京师问罪。”俱文珍的话,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李万荣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入夜后在信陵亭内,李万荣气得狠狠打了儿子李乃记耳光,李乃的鼻子直接被殴出血来,原地转了两三圈,才倒在地上,“说,献吴少诚首级的事,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2.鞭尸李万荣 李乃哭丧着脸,觉得他要是不承认的话,会被父亲痛殴到死。顶 点 x 23 u s 但他如果承认:可能是自己嫖宿时,一时得意下把全盘策略泄出去的话,那父亲当即就会拔刀杀了他的。 于是李乃嗯嗯呀呀,手指乱画,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李万荣当心一脚,又将这不成器的踢出了七八尺开来,只能躺在地上打滚呻唤不已。 几名心腹将校急忙将李万荣给拦住,说事已至此,再责打司马也毫无意义,“不如移书于魏帅(田绪)、青帅(李师古),索性让他们领军入汴州,惊吓朝廷,迫使朝廷息事宁人。” “那刘逸淮呢?”李万荣喘着粗气问。 “让刘使君在宋州闭城自守,拒绝朝命即可。” 李万荣便只能如此照办。 结果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听到高岳进军汴宋的消息后,那田绪和李师古跑得比兔子还快,原本在定陶驻屯的三万兵马顿时风流云散:魏博的兵马一路退回黄河以北,缩回魏州大名府;李师古也径自退往雷泽,如惊弓之鸟观望了数日后,听说朝廷方的徐州节度使张建封要出兵打他的兖州,又吓得奔窜回郓城,是惶惶不可终日。 不久驻屯在陈留的高岳,先后得到了田绪和李师古的书函。 田绪语气虽还有些倔强,但实际上也对高岳平定淮西的功勋报以热烈的赞美,并称蔡贼已灭,自己再领军南下已无意义,便退回魏州,谨守本界这实则等于在向朝廷输诚了; 而李师古对高岳的语调更是卑谦,不但求朝廷不要征伐自己,还说马上便请高中郎遣送处置观察使来,给我下辖的十州之地“定两税”,今年我一定按时完税,绝不负昔日与中郎的信约。 这魏帅和青帅没遇到事,各个是嚣张地要上天;可真遇到事,跑得一个个比兔子还快。 现在李万荣彻底孤立了。 宋州军城,得知李万荣反应的刘逸淮是勃然大怒,骂道:“不料李万荣卖我!”于是真的闭城自守,并遣送军吏到高岳营中,反过来出首李万荣,称献吴少诚首级完全是李万荣和李乃父子一手策划的,某不过从犯而已。 五日后,高岳的骑兵逼近陈留北五十里的老丘,明怀义、米原的战马已饮水琵琶沟,相距汴州军城不过十来里地。 当日日暮时分,忽然有军卒在西里的集市里大呼:“朝廷相公高岳的大兵已入城了!” 顿时,军城营垒、牙兵院和衙署无不纷乱,李万荣怒急下便要召牙兵,去杀乱喊造谣的士卒,可守门军吏来报:“兵马使韩弘,已至监军院处,引监军使俱文珍和敕使孟光诚,要来捕拿节下。” “我死矣。”李万荣走投无路,“可我绝不能死在竖子韩弘,和刑余阉人的手中。” 说完李万荣便拔剑,刺入自己的口中,瞬即退下阶梯,倒栽于庭院里,气绝身亡。 这时军府衙署里的宣武牙兵们,刚来到时,却看到节度使已经伏剑而死了,急中生智,便像发觉蝗虫尸体的蚂蚁般,把李万荣的遗骸给托举起来,高呼逆贼李万荣已被我等逼迫自裁了,然后就拥到军门前,欢迎韩弘和俱文珍的到来。 韩弘确认了死尸的身份后,便急问:“李乃何在!” 众位牙兵就喊到:“请副帅随我们来,去捉拿贼子李乃。”说完,各个奋勇,无不当先,又围定了整个军城衙署,是掘地三尺,最终在处厩舍后拉出了瑟瑟发抖的李乃,交到韩弘手中。 韩弘便对俱文珍说,李万荣虽畏罪自杀,可其子乃还活着,请监军使处置。 “将其押送到高中郎的营地里。”俱文珍命令说。 平明时分,李乃披头散发,被绳索绑着,跪在了老丘营地高岳的面前。 “爷!”李乃看到高岳,眼泪扑腾下如泉涌般,不住地叩首。 当初你来汴州时,我父亲曾将我托付给你,你也说要待我和亲生儿子一般的,莫非你忘记了? 可这所谓的“爷”却神色严厉,说“悉取李万荣逆党槛车送京师,论如法!”然后任由李乃大呼小叫,可还是被扭送入了槛车,和这位一道上京的,还有李万荣的亲信大将李湛、伊娄悦等。 至于李万荣的尸体,也被送到了老丘营地。 深恨李万荣的刘昌赶来,亲自手持鞭子,当众鞭打李万荣的尸体数十下,打到面目全非,方才歇手。 次日,宣武兵跪满了汴州城头上,对城下通济渠口列阵的高岳、刘昌、曲环兵马高声哀求,说李万荣已然伏诛,请相公宽宥宣武军上下,并以韩弘主持军府留后务。 可高岳却坚决不同意,“此后宣武军节度使,须得朝廷大臣为之。” 相持不下时,监军使俱文珍也出了汴州城,来营中和高岳商议此事。 “宣武军骄横难制,又当在漕运要道,如再以河南道的土著武人掌旌节,恐会再起变乱。”高岳的意见很清楚。 “话虽如此,但那群宣武牙兵见李万荣父子结局下场,害怕朝廷会对其清算,所以才......”俱文珍也吐露出心中的忧惧。 其实这时高岳营中粮食已不多,现在是挟着平定淮西的威势,让宣武军噤若寒蝉,但若是硬攻汴城,也是不太现实的,他此刻便对俱文珍说:“请监军使回去告诉宣武军上下,韩弘可继为兵马使,我让朝堂择一厚道宽恕的大臣前来出镇汴宋,他们尽可安心。” “汲公可直说是谁?好早日让宣武镇安定。不过刘士宁万万不可,他若回,只会直接激起兵变。” 高岳便说,山南东道节度使董晋如何。 董晋若来汴宋,便可顺理成章让于接管山南东道。 俱文珍皱眉说:“董公似太过宽柔,怎能压服这群豺狼虎豹?” “刚柔并济,便请监军使辅弼董公了。”高岳回答说。 果然,当俱文珍回城,将高岳的提议传达后,宣武兵们又是欣喜若狂,说我等思董公久矣,如枯禾盼春雨,此后我等愿奉董公的旌节,为国效力! 这股开心的气氛很快弥漫到宋州。 宋州的宣武兵,便立即逼杀“叛臣”刘逸淮,把他的首级割下来,放在舟船里逆汴水而上,同样送到高岳的营地。 3.洛真不答书 如是,在使用残酷的铁血政策镇压了淮西叛乱后,对付汴宋就可以“兵不血刃”。顶 点 x 23 u s虽然根本目的,即将汴州军人集团连根拔起的暂且还未达到,但毕竟是以朝廷的元老大臣前去镇守,又有直属中央的监军使加以防范,这宣武的局势比起刘玄佐、李万荣当政时可谓好了不少。 观验核准过刘逸淮的首级后,陈留老丘的营地里,来了一队佐吏,全是唐邓随节度使于派遣来的,求见高岳。 待到高岳在自己帐幕里接见他们时,这群佐吏毕恭毕敬地奉上份簿册,高岳展开一看,其上记录着形形色色的财货:绝好的彩缯多少段,玉、珊瑚、金银器皿若干,又附上随州百顷“牧田”的田契等,总价值不下十万贯。 “堂老,这些财货都在营外的车上,节下的事,还望堂老多多费心奥援才是。” 嗯,这钱全是于的贿赂,目的很明确,他认为自己在围攻淮西时立下了功勋,理应重新将唐邓随申和其他州郡合并起来,由自己来当山南东道八州节度至于董晋,请当国的端揆高岳给这位老先生“挪挪身子”,换个床几坐榻为好。 当然于还不晓得,高岳本来就想让董晋出镇宣武,由他替手山南东道。 此乃顺水人情耳,于从此感我的恩,那严震从闲散的散骑常侍,至如今担当鄂岳安蕲黄沔六州防御团练使兼武昌军节度使的重职,也特别念我的情,自此我在淮南大展拳脚的话,也就没那么多掣肘了。 不过贿赂还是不可以收的,我高岳岂是留恋小利的人物? “山南东道八州合一建旌设牙,乃国家的公论;用于允元为方岳,是看重允元的才能。绝不是用布帛金玉的贿赂换取来的。”高岳很认真也是很威严地回绝了这帮唐州来的佐吏,打发他们赶着满载的车辆返归了,并答应马上便会向圣主奏请这件事。 佐吏嗟讶之余,对宰相也无不敬佩,于是告辞离去了。 不久,汴州军城内,宣武的牙兵军卒们欢声震荡,人人在坊市街道间奔走相告,“我镇安全了,我镇安全了......” “李万荣和刘逸淮,早就与淮西勾结,死不足惜。” “多亏高堂老拨乱反正,还我宣武个清白,否则我们出力打蔡贼,不是白打了嘛。” “马上朝廷还要派遣董相公来掌旌节,大伙儿说支持不支持?” “当然支持,有董相公为方岳,又有俱监使查纠乖谬,更有我们韩副使辅佐,既符合朝廷体统,又得汴人理汴人的精髓,怎么能不开心。” “听你们这么说,我等也要加把劲呢!” 当这群兵卒们,混在坊市里驻足倾听的商贩、百姓当中,聒噪个不停时,刘玄佐故宅里,满头衰发的刘母还在那里蹲坐着,骨碌碌地摇动着眼前的纺轮,眼神很木然,良久说了句,“这匹布也织就了,可以用刀剪断开了,再织下一匹吧。” 同时,船桅如林的西里,高楼勾栏后,一位侍婢将枚碧莹温婉的竹笥推到洛真之前,轻声说是陈留那边托人送来的。 洛真小心翼翼地将封盖取下,内里抽出卷书稿来,其外的束带上附着片纸笺,便拾起纸笺来观看,其上应该是高岳的笔迹,然则语气却很平淡,也不讲究书仪的程式,但实实在在就是他本人无错: “不日将回京勾当庶务,感念洛真小娘子,然未敢具真名,恐拖累小娘子,止奉拙作一卷。 书若至宾,希垂一字。 少陵笑笑生顿首!” 原来,他竟就是少陵笑笑生...... 洛真惊叹着,将那卷书稿捧在心口,情绪犹自无法平复。 旁边侍婢有些呆了,这送礼物来的,应该是个随官军来的幕僚宾客吧,也是仰慕洛真的艳名的,可平日里这群人如过江之鲫,虽各个出手阔绰,可也没见洛真用正眼瞧过几位,此君也就是送来卷稿子而已,却能让洛真如此。 其后洛真匆忙展开自己的纸笺,提笔要答书信,只见笔尖宛转,“期信远临,还同面叙;披文敬想,企望诚劳。聚会无期,情恨何及......” 可写到了“及”字时,洛真不由得失笑,暗地里说自己太傻了。 他说“回京勾当庶务”,岂不是身为总端百揆、执掌枢衡的宰相,要有许多国家大事要处断; 他感念我将汴宋宣武军的内情报于他,但却不会送我金帛,那样非但显得生分,还会担心会因此连累于我,所以送我一份珍贵长编手稿,这哪里比不上千贯万贯? 这书仪虽不合程式,可结尾又有“书若至宾,希垂一字”的字样,是再标准不过的朋友书仪,也即是说,他是把我当真正友人看待的,绝没身份间的拘囿。 他好暖啊! 这时洛真不由得低颜笑起来,心中说“我倒像个俗人,写这些套板的答信书仪作甚......” 想完后,洛真很认真地把自己的纸笺给撕了。 “不,不用答书了吗?”侍婢目瞪口呆。 “不用。”洛真很肯定地回答,然后立起身子来,走到花卉怒发的勾栏前,眺望着白帆如梭往来的通济渠,及更远处老丘的淡青色山峦,只用这瞻望,送相公一程罢了。 汴州的局势已平复,高岳果然开始班师归朝了。 当然他不送洛真金帛的最根本原因,不是他不想借此答谢洛真,而是整个军营里已缺粮无钱了。 要不是定武、义宁军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军伍,怕是会哗变。 所以从攻破汝南,直到平定汴宋,也可算的是兵行险招啊! 直走到郑州地界,高岳才发堂牒,成功调拨了粮食来供应兵马,随即军队驻留在荥阳,等待进一步犒赏,高岳则与众将等火速继续上路。 过了东都,便走到了陕州地界。 大道旁侧,居然立着刘晏的小儿子宗经。 “汲公,贺喜汲公平淮西凯旋。” 高岳急忙下马,和刘宗经互相作揖行礼。 这时宗经才笑着说到,家父于砥柱那边设坛备酒,希望和汲公一叙契阔。 “晏师,晏师。”此刻高岳心胸里翻腾着很多很多的言语,关于淮南的,不,是关于整个天下的,想和刘晏倾诉,也想对他辩明、请教。 他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顺着奔腾不息的浩浩黄河,向着中流砥柱的方向扬鞭驰去。 4.欲废虚估法 陕州的行政区域,完全是由其地理特征形成的。m.x23us.com 它北有中条山,南是崤山,西面则是华山,被包夹其中,只有向东与河南府的渑池相接,而后黄河从河东南界的垣曲折弯奔来,自州县当中一道劈过。 黄河之水,弥延十多里宽,浩浩汤汤,气象万千,奔腾如龙,自西而来,不可遏制,沿路在河岸的大石处,撞击出一个又一个巨大漩涡,轰鸣声里的水汽如白雾翻涌,打湿了高岳的衣袂。 陕州硖石县东北处,高岳立在切削笔直的岸边,听到了悠悠的号子声,而后见一队竖着小旗的商船,船体都不是甚大,因为黄河里自河阴直到渭水段,也不允许过大的船只航行,它们于波涛里艰难起伏,为了逐求十分之一的浮食之利,冒险逆流而上。 它们的目的地,为三门峡砥柱更西面的大阳桥。 高岳勒转马头,和这队商船并行,马蹄轻疾,大约二十里不到,他再次见到了砥柱山。 中流砥柱,即三门峡,其山若柱般,屹立在黄河之中,河水至此分流,状如三门,相传为大禹为疏通大河而凿通的,汉成帝时曾想把砥柱凿钻得广一些,然而却让黄河的水势更加狂暴,无数工匠葬身其中,如是方知人力无法胜天。 唐因定都长安,关东米粮必须由漕运自砥柱而过,船只在此倾覆者不计其数,人人闻砥柱三门而色变震恐,裴耀卿主持漕运三年运粮七百万石,自此而过,耗费无算,乃至当时天下有“斗米斗钱运”之说。 李泌为相时,便下令在砥柱边开辟一条陆路,又在其侧铺就条回车道,所有船只的物资到此改为车马陆运,过了砥柱后,再改为舟船至大阳桥。 高岳又看到了在砥柱两面河岸山崖上,还有曲曲折折的栈道,栈道的石壁上无数长长的磨痕,还凸出许多铁环、沟槽,锈迹斑斑,那是之前船只在过三门时,纤夫拉纤时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 为了让帝国的心脏维持着跳动,无数的血都汇聚过来,而砥柱便好像血管里的栓塞,又好像大河里的尾闾,一旦此处发生了任何问题,庞大的帝国很容易便会运转不灵,乃至猝然倒下。 “郎君,高郎君。”大河的轰腾声里,高岳久违地,听到了有人如此在呼唤着自己。 临河一块凸出而悬空的大石上,遥遥望去,居然是安老胡儿提着个食盒,好远地对自己招手。 “老丈。”高岳下了马,上前抱扶住要行礼的安老胡儿。 老胡儿已经非常苍老了,岁月不饶人,可他不是在我岳父家当厨师的吗? 这会儿安老胡儿指着身后的檐子,说刘相公想再吃我一次蒸胡,于是遣人将小老儿从京师里请出来啦。 听到这话,高岳的胸中忽然堵塞得慌。 “逸崧来啦?”檐子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可远没有那时的清矍,而是变得苍老而浑浊。 刘宗经走过去,掀开了帘子,大声说:“是汲公来见你了!” 然后宗经将佝偻着身躯的父亲从檐子里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 这时的刘晏,头发已稀疏很多,额头凸出,右手患了风痹无法自由行动,眼神也开始不济起来,那双原本能在平地见到钱流的眼睛,现在也不太灵光了。 待到高岳到他眼前时,他才看得清楚。 最后檐子的帷帘被去掉,当作床几,让瘦小的刘晏坐在其上。 高岳跪坐在旁边的蒲席上,与刘宗经一道侍坐。 更远处,刘晏的老仆旺达,蹲坐在那里,像是泥塑般,现在他已经完全聋掉了,眼神更是看不到,能随主人从华州赶到这里便是不容易。 “逸崧,还记得那次在风雪里,你我的偶遇吗?我曾对你说过,虽然我仕途不顺,可还是想更进一步。”刘晏悠悠地说,“没错,那时我想要的,便是入政事堂为宰相。” 高岳沉默不语。 “可惜啊,那时候我便说自己鬓发霜白,如今又是匆匆十多年过去,我已行将就木了。但我也想通了,我唐是不会让搜括财赋的臣子当真宰相的,那时的我是痴心妄想而已......” “晏师,你为何说自己是搜括之臣呢?” 刘晏笑起来,对高岳说,没说错,我本就是替手第五琦去江淮搜括的臣子,而今轮到逸崧你为如此的事了,不过时代发生了变化:我唐过去是不允许财赋之臣为真宰相的,到了逸崧你这时,却是以真宰相兼理国计财赋,说不定再过二三十载,就真的让财赋之臣入政事堂为真宰相了因为对皇帝来说,钱和粮越来越重要了。 谁掌握了财赋和漕运,谁就掌握了这个国家的命运。 “逸崧,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准备改革漕运,聚集半个天下特别是江淮东南的财力,编练新军,然后再平定淄青和河朔,重新把江山给一统起来。我先前和你的策问,你大半完成了,不但成功在西北营田练兵,还光复了陇右、河西,现在我想听的是,你准备如何在江淮推行你的革新之法呢?” 说到此,高岳锁着眉梢,拱手静默着。 有些想法,他不知道该不该对刘晏说。 “说吧。”刘晏的眼睛里满是温和,他鼓励着高岳,“你还怕个将死的老人吗?” 这时高岳才开口:“最前的一条,便是改漕运路线,然后便是,废除晏师的虚估法。” 可刘晏好像早就明白似的,眯着眼睛,微微叹口气,“虚估法,并非是法的弊端,而是时的弊端。我主国计时,西北防秋军卒需要春冬衣赐,向回鹘买马也需要大批绢布,而河南残破,河朔割据,绢布所产只能仰仗江淮,一匹值得四贯钱,故而行虚估法,让盐商多交纳绢布,运抵京师及西北;然则而今一匹绢布不值八百文,降了足足五倍,商贾还以每匹四贯的价钱,充抵榷盐钱,也是该到了废除的时候了。” “非但如此,官府于江淮征收赋税,统统要求纳钱,于是让百姓先将织出的布匹折换为钱,于是百姓的一匹布只能折为八百钱,且每逢夏税时,所折布匹数目一时极多,价钱更是跌到五百文一匹,可百姓将布匹交上去后,地方官府却依旧以每匹四贯钱的价钱充抵两税,在这中间大肆谋取私利。百姓受此苦,已非一年两年。” “那逸崧你当如何处之?” 5.问策砥柱前 高岳现在已没有顾虑,朗声对刘晏坦白: “小子要改革两税法,自此在江淮东南,废除完全纳钱的税法,百姓以布帛、米等实物抵充税额,并消除布帛虚估和实估价钱的差距,这样小子认为既可缓解钱荒和私铸的局面,也可让江淮八道的百姓的财力得到涵养。” 刘晏点点头,而后问到:“为何逸崧认为,不让百姓纳钱,反倒是好事呢?” “晏师,小子先后在西北、兴元及淮南为官,自认已对这天下的形势尚算了解。士农工商,最苦的莫过于农人,农人自春到冬,养蚕、缫丝、播种、稼穑、畜牧、种树,是春耕夏作,秋收冬藏,可曾有过半日的闲暇?然这天下,九成都是农人,他们是朝廷国家所倚仗的根本,赋自田出,役自人出,自古皆然。然而农人种出了谷物,养出了牲口,织出了棉布绢布,却唯独不能造出钱来,现在朝廷却强逼他们用钱来完税,故而他们只能将全年辛苦所得,先贱卖给商贾,折算为钱,再去交纳,朝廷税他们一斗米,他们实际要付出五斗米的所得,税他们一匹布,他们实际要付出五匹布的所得。忙碌竟年,完税后萧然无存一物,只能到坊市中换点盐、酱,回家后一半麦饭、米饭,一半再掺些糠麸,兑些盐酱,便是百姓一辈子,所能享用到的最大美味。有的农人,穷其一生,甚至都没法拥有一枚钱,更无论吃到羊肉猪肉或者鱼这样的味道。”高岳说到这里,态度明显有些激动,“朝廷强迫百姓折钱完税,等于将钱强行流入上都长安的国库、内库当中,其中天子的大盈琼林内库还会习惯性封存相当部分,由是人间的钱愈发少,是为钱荒。而百姓的物也越发贱,以至谷贱伤农,布贱伤工,无计可施下,铤而走险,便入江淮的深山大泽里,或为山棚,或为**,或私设冶炉,盗铸钱币,这才是朝廷屡禁不绝的根本原因所在。” “那逸崧你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什么要用钱来纳税?” “如今天下各地产铜处,朝廷无不设场,将泉币锻造权力统归手中,钱铸出来,便可直接使用,这已是一层所得;而另外一层,又通过征税,将钱重新从百姓手中强行收归,由是现钱绝大部分归官,市场绝少转用。钱是越来越贵,谷帛器物却是越来越贱,朝廷再用少钱去换得绝大数量的谷帛器物,犹如斧锯,商旅工农受害日甚一日。农人去当盗匪,或者放弃田产去求口浮食,也就不难想见。” “求口浮食,除去弃农从商外,更多的是被方镇节度使招募为兵卒,靠刀口上舐血来求得份赏设钱,这也是方镇难以制压的根本所在吧?” “小子认为是这样的......所以小子的想法是,现在既然河陇已经光复,且河陇并不产桑麻,便让江淮东南八道百姓的两税,八成用布帛、米交纳,二成折换为钱交纳,而有铜坑的州县所铸造出来的钱币,也不再解送到京师,优先于当地使用,而后随货贩流通四方,不但可缓解钱荒,且能让百姓免受盘剥,至于所交纳的布帛,作为轻货送抵京师,便可为军饷发于河陇的将兵、射士,如此无论东西,都有便宜之处。” 听到这里,刘晏这时表情严肃地对高岳说:“逸崧,你比那时候进士及第前,思考得更加周全而深刻了。”接着他长叹一声,说“我以前开漕运、改常平法,且立榷盐法,如今看来,不过是救时而已,远远不能称上是救世啊!这天下的财力,皆是百姓所成就的,我行榷盐法,虽表面没有增加赋税,然则依旧通过茶、盐、酒这些百姓原本不可一日无的东西,夺去他们的口味之甘,用来满足官府的聚敛,百姓生存之苦,我刘晏确实难辞其咎。” 这话说得高岳也是羞愧汗流。 其实他先前为了掌权,也搞出许多变相的刻剥聚敛的招数来。 但理想永远是理想,现实永远是现实。 在这个时代里,任何封建王朝对国家的经营,往往没法通过“开源”也就是增产方式来取得财富,没别的原因,农业社会里技术所限,天下的田就这么多,也许能通过前期的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来让百姓的户口孳生,来开辟更多的荒地,以征得更多的赋税、力役和兵员,实现所谓的盛世,但这一切总归会随着王朝版图的极限,而遇到瓶颈,最后田地数量的停滞,无法承受户口无限蕃息,财富的饼越摊越薄,但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却愈发不知收敛,为了榨取更多的财富供自己花销,就要不断扩充征税的队伍即官僚集团,还要不断扩充护税的队伍即军队集团,然则维持这两个集团也是要花血本的,本钱还是得负担在百姓的头上。 冗官、冗兵的症结便在于此。 最终,征税、护税的成本沉重到了超越整个天下所能承受的极限时,便是必然的崩溃,崩溃通过自我毁灭的方式,吞噬着社会所有健康和不健康的细胞,消灭其中的大部分,保留幸存的小部分,重新组织起来国家,也重新开始新一轮做饼、摊饼、切饼的过程,周而复始。 说白了,封建王朝的财富,就是个从零到十,然后自爆再归零的循环过程。 想到这里,高岳不由得想起了王安石来。 王安石的变法,是所谓的“国营资本主义”吗? 不,别搞笑了。 资本主义比封建主义优越,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资本主义还晓得在残酷压榨的同时,发展生产、革新技术,从而获得更多的财富,也就是懂得“把饼做大”;而封建主义,只是对劳动者进行剥削和搜括,郡县制、包税人制,也仅仅是盘剥的花样不同,切饼的刀法不一样罢了。(至于说什么大宋的经济发达,更是搞笑了,无外乎是盘剥比中晚唐更深刻惨毒,加上抽集了全国的财力,使得税数的账面数字漂亮点而已。中晚唐有相当部分的税金,被方镇消耗了不假,然而大宋为了多得到这部分税金,也大大增加了征税的成本,即被冗官冗兵消耗掉了。中晚唐的方镇好歹还承担了相当部分的国防任务,大宋花了财政绝大部分,却把军队彻底养废,这效费比还不如藩镇割据的中晚唐呢) 王安石的“国营”,其实就是全力把剥削劳动者得来的膏血,最大限度地集中到皇帝手里而已,他终极目标便是把皇帝变为整个天下最大的地主,最强的剥削者。 这也是他失败的根源:皇帝剥削得多,士大夫们剥削得变少,所以变法遭到既得利益者的激烈反对; 皇帝剥削还是士大夫剥削,对百姓来说都是一样的痛苦,所以变法也不可能得到百姓的支持。 他不失败谁失败? 仅仅拿“用人不善”,是搪塞不过去的。 而我高岳,此后要全力把饼给做大! 6.渡头两岸远 滔滔的砥柱大河前,高岳郑重站起来,对刘晏作揖,而后说道: “我将取天下之财,用于天下之人;将增拓天下之富,使天下百姓无贫!” “这个增拓用的好,不晓得逸崧将如何增拓呢?” “实业造物,流钱转用,光复河朔,辟殖岭南,市货海外,蓄养黎元,再造山河,由时救世。顶 点 x 23 u s” “说得口气很大,可做起来却不轻巧啊!” 这时高岳下定了决心,伸出手指,在老师和黄河前誓言:“自此后我将舍我,不惧世情,不择手段,只是为了这个目标,砥柱亲睹,大河观誓。” 刘晏静静地听着他说完,安老胡儿在旁侧布设的炉里取出了白气腾腾的蒸胡,连说好了好了,说完便取出一方麻纸来,将两枚蒸胡小心翼翼地裹在其中,交到了刘晏的手中。 刘晏揭开后,从里面分出一枚来,笑着对高岳说: “吃吧,吃吧,很好吃的,人世变迁白云苍狗,可能以后便再也吃不到如此的蒸胡了。” 高岳伸手接过来。 耳边依旧是刘晏的这番话,“可能以后便再也吃不到如此的蒸胡了”。 以后,怕是这吃蒸胡的人,或做蒸胡的人,再也无法如那日,也无法如今日,聚在一起了。 浩荡的砥柱边,那些商船经过,让岸侧的纤夫拉着,沧桑而嘹亮的歌声压过波涛的咆哮,在金黄色奔腾的大河上回荡着: “渡头恶天两岸远,波涛塞川如叠坂。幸无白刃驱向前,何用将身自弃捐......” 刘晏听到了这歌声,颤巍巍地往前走了数步,看着这壮绝天下的江山美景,举起袖子,吃了口蒸胡,然后露出满足的微笑,仰起那稀疏的山羊胡须,须根在风中摇摆着,长舒口气,对高岳说:“天下至味,天下至味啊!” “晏师......”高岳没忍住,哭起来,跪下牵住刘晏的手,总害怕对方会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面安老胡儿也咧开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逸崧,你哭什么呀,你怕我会死,是不是?不会的,我怎么会死呢,不会的......”刘晏将抽泣的高岳扶住,絮絮叨叨地说到,然后他的眼中也闪烁着泪,看着这辽远的河岸、峻岭,和照在大河上的那轮红日,觉得自己干枯而小小的身躯,很快就会与它们融为一体...... 以后的路,逸崧你就替我走下去吧。 我累了,老了,也许要休息了。 梦回那风雪之夜的长安城,安老胡儿饼摊前的温暖火光前,高岳立在街边,刘晏骑着那匹温顺稳健的马,仆人旺达抱着马鞭,悠悠地跟在旁侧。 “晏师。” 刘晏回头,对高岳摆摆手,带着清矍的笑容,然后四平八稳地策马,走入到那片雪雾当中,永远消失不见了...... 这次高岳凯旋京师时,很多故人先后都消失在那片雾中。 京中,段秀实、萧昕、李晟依次薨去。 李宪、李哭着披起麻衣,连献捷的仪式都无法参加,便入大安园中,为父亲服丧去了。 皇帝这段时间也是在悲喜交加中度过的,一面忙着追悼封赠故去的老臣,一面也忙着拔擢犒赏新的功臣。 刘晏被追封为司徒。 段秀实被追赠为太保。 李晟则被追赠为太师。 萧昕追赠为太子少师,扬州大都督。 接着便是论功行赏,高岳继续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勋迁叙为上柱国,爵位为卫国公,散官阶迁为紫金光禄大夫,皇帝还特意出制文,其子高竟授致果副尉(七品武散官)守左千牛备身,次子高达则为宣节副尉(八品武散官)。 杜黄裳爵位被升为新平郡公,但他却悲恸万分,对皇帝说昔日攻郾城时,皆因我不察,致使孔巢父惨死于蔡贼刀刃威逼下,希望将自己的爵禄,让与孔巢父诸子。 皇帝也对孔巢父的死感到悲哀,便温言抚慰了杜黄裳,说谁知蔡贼凶逆至此,大夫之死实在不是你的过失,便下诏追封孔巢父为尚书仆射,又因孔巢父无子,便授予其三个侄子孔戬、孔和孔戡正员官职如此,杜黄裳才接受了自己的晋升。 而始终在金銮殿辅弼,并再度成功主持了贡举和官吏考核的陆贽,也被皇帝褒奖,尤其在这两年,陆贽不偏不倚,在进士科考试里顶住压力,择选出一大批人才,先前有李绛、裴度,而今又有柳宗元、刘禹锡、王涯、冯宿、李观、胡证、崔群、穆质等共百余人,福建观察使郑举荐的泉州才子欧阳詹也在及第之列,这批人又经过皇帝亲自制科考核,便分别被授予校书郎、正字留在秘省文馆,或赶赴西北、西南或江淮地区,为县令、县尉等,不必再归家守选,因国家正在亟需用人之际。 至于吴少诚、吴少阳及全族的首级、尸骸,则被曝于狗脊岭乱葬岗处示众。 而李万荣的尸身也在至京师后被枭首,其子李乃及心腹大将等,统统交付京兆府公廨,杖刑处死。李氏父子虽死,但宣武镇却和朝廷实现和解: 原来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董晋,因在对申光蔡的战事里多有无能的举动,风评颇差,先是管内被高岳强行析出唐邓随三州,以于为节度使,董晋供军而已现在更过分,自己节度使的位子也没了,相传制书到达襄阳时,于骄横地带着二百多军将、牙兵和僚佐,直接从邓州入襄阳军府内坐衙,董晋还没来得及交割,又不敢发作,只能黯然退到后院去收拾行李,灰溜溜地赴任宣武军。 不过让董晋没想到的是,宣武军对他到来表现了超乎寻常的热情,许多牙将牙兵甚至到中牟县来迎接,董晋素闻宣武牙兵骄横残暴,惊得一日内五次驻足逡巡,不敢入汴州城。此刻,还是朝廷让汝州刺史陆长源来当董晋的行军司马,为董晋打气,董才于宣武军的欢呼里进入汴州坐衙。 而刘士宁,依旧在京师内过着被圈禁的生活。相比于这位,李抱真的儿子李缄就要快活得多,保全了殿中侍御史的宪衔,在河南府内为杜亚的幕宾,不再参与政治,陪幕主游赏山水而已,还有数所田庄供养,生活优裕,此外还真的遵照父亲生前遗言,接济了马燧的两个落魄的儿子,成为东都闻名的大义人。 如是,整个天下的形势,随着蔡州淮宁军的毁灭,又暂且回归了静谧。 但这并不是常态,因为在这个国家里,位极人臣的高岳心胸里燃烧的火焰却在逐渐高涨。 “革新,现在才刚刚开始!” 7.新秀才过堂 “高郎,乃国瑞也!”皇帝在处理好了诸般事宜后,情绪极度昂然向上的,尤其是淮西这个桀骜方镇的平定,意味着他毕竟还是成功削藩了,多亏有高岳,只有他能跟上朕的思维,且把朕的天才规划付诸实施。x23us.com 对了。朕,是不是该准备封禅泰山的事宜......皇帝激动地在浴室寝殿里走动着,思考着这件大事。 “高郎呢?”待到见宋家三姊妹端着各色物什,在廊下走动时,皇帝不由得上前询问。 最小的宋若宪急忙行礼,她是专门负责引导通谒的事务的,便回答皇帝说:汲公,不,高卫公先前征讨蔡州未得空闲,现在方回归中书门下,由是陆门郎出了堂牒,正叫今年的进士们去过堂,拜谒高卫公呢! “那也好,那也好,让高郎能从内里看出俊杰人物来。”可皇帝的心思还是麻抓般激动,“过堂结束后,朕要在金銮殿见他和陆九两人。” 中书门下政事堂的门阍处,高岳立在院落里,麻麻一地的进士们都在对面,向他作揖,口呼“屈堂老”。 高岳对文吏们招招手,说你们去搬榻来,让秀才们都坐下来,今天我们不走过场,有些话语想和秀才们说。 一会儿后,进士们全都坐定。 高岳便先看到,去年已及第的李绛和裴度,也在过堂之列,因此二人如今同在秘书省为校书郎,便想请高岳品鉴自己一番。 “深之,我凭借陛下威灵,平淮西、汴宋地,而今淄青也愿定交两税,臣服朝廷。天下中兴,可谓雏形已备,我皇欲封禅东岳,不知深之对此有何见解?” 深之,即李绛的表字,这位和李吉甫算是乡里,都是赵郡赞皇出身,又比在场的其他进士早一年及第,故而高岳率先问他。 可李绛的答复却毫不客气:“宣平公总端百揆,而今蔡州兵火劫难之余,百姓、军卒多有死伤,应思理政安人,不应以封禅之事虚夸功勋,且当今圣主,比前代玄宗皇帝尚有不及,绛只闻人主修政以求封禅,如今岂非缘木求鱼?” 高岳被呛得几乎坐不稳,这个李绛看起来和郑是一路品色,浑身是刺。 不过他为何呼我为“宣平”呢? 对此李绛回答说:“近来京城有个风俗,以权臣所居坊名称之,所以便斗胆以‘宣平’替代堂老的名讳。” 这个又让高岳如芒在背,就解释说:“深之看我是权臣,其实不然......” “然则宣平公就是权臣。”李绛不依不饶。 得,看来这封禅的事,马上还得与皇帝好好交谈交谈,随后高岳讪讪地转向裴度,“中立(裴度表字),久在韩退之那里听说你的名声。” 这下裴度激动地站起来,说堂老谬赞了。 高岳看这裴度,身材矮小,相貌平凡,和李绛形成鲜明对比,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年轻人该有的锋芒,于是高岳有意向他打趣,“我听中书省的书吏说,中立在之前于京师应试时,曾在平康坊饮酒,被神威军卒挟持,发生了点小小麻烦?” 在场其他进士一听裴度这段黑历史,无不窃笑。 换做其他人,也许就面红耳赤、羞愤难当了,可裴度却面不改色,“确有此事。”然后他转向身后坐着的进士胡证,坦然说,“多亏启中(胡证表字)仗义相救,方才脱窘。” 这会儿胡证豪爽一笑,握拳对裴度,表示这不算什么(裴度在京师时,与胡证狎妓,因衣衫破旧,被一群神威军子弟凌辱,裴度让仆役求救于胡证,胡证当即穿皂衣金带,围着貂就闯进来,先满饮三大杯数升酒,滴酒不剩,然后将店家的铁灯台上的枝叶给空手扯下,握住尾巴,放在膝盖上,宛若手里握着把铁锤,对这群军卒说,我来为酒令,你们都按照我的量来饮,谁敢漏一滴,我用这东西削他,结果军卒里的一位角抵力士来饮,三大杯后还有洒出来的,胡证瞠目,举起那铁灯台就要开瓢,军卒们无不丧胆,跪下求饶,自此胡证被平康坊称作侠客)。 高岳大笑起来,说裴中立气度沉稳,胡启中儒且义勇,二位都是河中府浑侍中举荐,果然无错,“将来中立可入翰苑,而启中则可居宪台。” 随后便是柳宗元和刘禹锡两人。 一看到这俩,高岳就仿佛看到当初,自己和陆贽。 柳宗元谈锋纵横,刘禹锡博学风趣,两人的友情也非常深厚。 虽然高岳先前始终不在京师,但当他了解鄂岳的柳镇之子柳宗元,入京考进士时,他特意给陆贽送去一封书信,说这年轻人是有大才的,待到陆贽主试时,发觉果然如此,便立即让柳宗元及第。 而刘禹锡,则是现在舍人院里任职的权德舆向高岳推举的。 当然这不是说高岳不晓得刘禹锡,而是因刘先前随家人避难江南,幼小时就被权德舆认识,权德舆曾回忆说:“始予见其卯,已习诗书。”卯,就是小孩子梳着总角辫子的模样,也就是当时刘禹锡还是个孩童,便已开始学习文化了,文雅端重,和其他孩子大不相同,后来刘禹锡在给权德舆写信时,也说“禹锡在儿童时已蒙见器,终荷荐宠,始见知名”,表达对权举荐自己的深厚感激。 刘禹锡的诗,是在江南拜皎然、灵澈和尚为师习得的。 而柳宗元家族也信佛,故而两位年轻人不但是进士同年,在宗教信仰、政治见解上也极为合拍,更何况刘禹锡因年幼时体弱多病,还精研草药学,柳宗元的身体也不佳,于是刘经常赠送药方给柳,结成深厚友谊,可谓理所当然。 此刻,高岳想听柳宗元对自己征讨蔡州行为的看法。 他便问柳宗元说,朝中有议论,一说我攻蔡州,杀伐太甚,根诛太过;又说我不主张在战后免除蔡州的赋税,是不懂仁政的严酷举动。不晓得子厚你如何看待,有何高见? 这时柳宗元高瘦的身躯里,顿时迸发了勃勃的光彩,洪亮的声音如坂上走丸那般: “春秋有云,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周礼有云,贼贤害人则伐之,复固不服则侵之。吴少诚、吴少阳负淮西之固,悍拒王命;高卫公奉堂堂诏令,是为义有余;都统天子六军,是为力有余;调配漕运金帛,赡足军卒猛士,是为货食有余。此三者有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完全合乎‘攻伐之大义’。讥诮者,无不是以小仁以害大义!” 8.西岳金天王 “那子厚认为,如今世用,当以何者为先?” 柳宗元纵声说:“要靠人,且要靠贤人,这天下的道,无贤人则不可行。” 高岳觉得这年轻人实在是太有志气,不由得笑起来,就又追问:“那子厚对而今朝廷的选举用人有何见解?” 这下柳宗元的话更是语惊四座,“天下熙熙,然庙堂之上,岩廊之中,多是土偶木像而已,全凭前代门荫得位,圣人之道,世用之益。莫不毁于此。先些年,高卫公和陆门郎变革选人之制,这态势方才有所好转,但现在看,尚且远远不够。” 议论声顿起,这会儿高岳若有所思,便请柳宗元坐下,对他的观点不置可否,转而询问刘禹锡说,“梦得,蔡贼虽平,然安蕲黄申光蔡数州,山棚**尚未平息,以你的看法,马上我镇守扬州时,又该如何做?” 刘禹锡便回答:“小子何敢妄言大事,不过小子曾听一位老成人说过,理政的精华,在于发敛轻重,在于宽猛迭用。堂老理蔡州时,只要能做到如此地步,则山棚**不难平,而百姓元元也不难安也。” 高岳便手指刘禹锡说,“梦得所言的老成人,莫非是权外郎?” “非也,实则是杜岭南。”刘禹锡很恭敬地指出,“老成人”就是那广州府的杜佑。 原来,二十多年前,刘禹锡的父亲刘绪寓居苏州嘉兴,和当时的杜佑同在浙西观察使韦元甫幕府里为宾,所以结为相知,这刘禹锡便始终视杜佑为“父执”,在旁人面前便称其“老成人”,充满了崇敬仰慕。 高岳点点头,随后又和欧阳詹等人交谈。 听到泉州人欧阳詹那浓郁的方言,高岳不由得想起苏延博士,他也知道现在取士的门路虽比先前要广阔,可区域间的不均衡性仍然突出,福建出身的进士以后的路,还是难行啊! 而欧阳詹虽然在京师期间就以文思敏捷闻名,但对着高岳却拘谨畏惧不已。 原来欧阳詹本无心科举,是被贬谪到福建的常衮勉励他,才走上这条道路的;另外解送并全力举荐他的,还有现在的福建观察使郑。 这常衮和郑,据说都和当国宰相高岳不睦......常衮是被高岳当朝仗弹,贬去福建的;而郑据说也是被高岳排挤,才去了八闽之地。 要是高堂老知道我和这两位的关系,那可就,不,他肯定是知道的。 于是欧阳詹昏头昏脑,好在高岳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语,只是勉励他几句,并要他多和兴元府的知学政苏博士多多书信往来。 足足两个时辰,进士们的过堂才结束,众人心情感受不一,陆续告辞,离开政事堂。 所以到日暮时分,高岳和陆贽才到金銮殿,让皇帝是好等。 “什么,你俩的意思,是让朕暂且不要去东岳封禅......”听到高岳和陆贽的建议,皇帝大为幽怨,其中更是恨高岳,当初不是你以这个来撺掇朕出兵淮西的嘛,可现在明明淮西平了,却不肯兑现。 高岳的理由是:“东岳尚在平卢军的管境内,李师古此人反复不定,岂能让陛下万钧之躯,轻入虎狼之地?且封禅耗费极广,国家刚刚平蔡,国库内库都不充裕,臣岳觉得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从长计议,长到什么期限?”皇帝没忍住,公然抱怨起来,然后他看高岳、陆贽的眼神,觉得说这话不妥,就立刻解释说,“封禅嘛,是君臣间的盛事,朕到时候少不得要列个名单,把对国家有苦劳功勋的人(你俩还有你俩的家人、亲友)一一拔擢至于封禅本身,不过是个由头,是个由头。” 陆贽微叹口气,随后只能哄着皇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妨以三年为期,择选贤才为州牧县令,积蓄国力,而后臣认为若能再平定西原、黄洞蛮獠的叛乱,陛下自当可封禅东岳。” “平定黄少卿的叛乱,虽然能让陛下有封禅的凭据,但东岳那时还在李师古手中,臣岳认为还是先封禅西岳(华山)为好。” 陆贽立刻对此表示同意,“逸崧所言极是,西岳的金天王乃是关中大岳的首席,我唐基业仍在关中,故而陛下先对其封禅,自是最好,也可为未来封禅东岳做个预演。” 皇帝一听就很开心,也就是说,朕能封西岳,还能封东岳,这种双料封禅,可以说真的超越秦皇汉武了。 “也即是说......” “陛下所言极是,封禅东岳时,便是削平魏博、淄青之时。” 这下皇帝总算是平复了心情,愿意一步一步来。 高岳便说:“请陛下先遣高郢为‘淄青两税使’,给李师古所据的十州定下税额,今年淄青的两税,便能如数交纳至国库了。此外,臣岳请辞去中书侍郎平章事,安心镇守淮南,为陛下打理漕运、清剿贼寇,且革税法、定经界、练新军,更重要的是,初步厘定国计簿。” 什么,你又要辞去中枢的位子......皇帝认为这高岳是不是在躲着朕,朕当初让你去淮南,是方便指挥平定淮西的战事的,现在完了你就该归朝辅佐朕,你却又要跑去扬州。 皇帝还没说什么,陆贽就补充道:“只要现在江淮数道的财赋重地,将经界打画好,便能让各州郡的百姓均衡赋税,涵养财力,可谓功在当时,利在千秋。兴元、两川、凤翔已经打画好经界,若江淮能再打画好,那么便可定国计簿,再让荆襄、鄂岳等地一齐施行。此后朝廷的税法便可上正规。所以由高堂老去推行此事,虽任务繁杂,但确实是最合宜不过的。” “还请陛下勿要夺臣岳之志。”高岳便恳求说。 “然......” “请陛下再征一大臣入朝为宰相,此后陆九便主持在西北、河陇、三川的营田、盐利,臣岳则在江淮主持政务,以杜黄裳为中书侍郎判三司居于中枢,此大臣即为杜黄裳的辅。” 皇帝不情不愿地抬抬手,意思是何人可征入为相。 “韩晋公之弟,镇海军节度使韩洄,素有打理财计的能力,可白麻宣下为门下侍郎平章事。”高岳便向皇帝推举说。 9.充实御史台 皇帝最终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x23us.com 他也能理解高岳,到江淮平定了蔡贼,再做些邀买人心的表象工作,然后风风光光地归朝是很容易的,可战后的建设才是真正的麻烦,可高岳并没有推脱:马上在淮南八州,变法、练兵、安人,那个不是殚精竭虑的事? 这不还是为了我唐的江山吗? 皇帝便说,高郎而后既不为中书侍郎平章事,品秩便可自正三品擢为从二品,你岳父已为尚书仆射,翁婿不好同官,便可为太子少师,并“江淮八道处置两税使”,言外之意高岳不单单是淮南节度使这样简单,整个八道的两税、盐政和巡院,都归他管辖处断。 至于高岳这个使职的终极目标也非常清晰“请让臣岳以江淮财赋丰赡国用军需,且编练一支新军,先为陛下夷平岭南洞蛮反乱。” “杜佑在岭南五府到底行不行?两年期限也快到了,可獠贼黄少卿却依旧在攻城掠地。”皇帝这时流露出对杜佑作战不力的不满。 毕竟先前消息传来,邕管的经略使孙公器已丢弃了城池,在洞蛮围攻的压力下跑路了,黄少卿的兵马甚至已北窜,威胁到黔中、湖南一带。 高岳便说,军事上的应变巧略,确非杜君卿所长,然则他现在毕竟遏制了态势恶化,且不用朝廷一文钱,全靠自身财政支撑,实属不易,还请陛下放宽心思,臣岳觉得两三载后,待到淮南、宣润的大军练就,即可与杜君卿一起,一鼓作气平定洞蛮。 “安南那边的洞蛮俚僚,似乎和南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刻陆贽提醒道,意思是这场战争要尽量控制好度,不要再演变为唐和南诏两个国家间的冲突。 “那止平定西原、黄洞的俚僚便可,安南那边的以招抚为准。”皇帝下达决策。 这时,高岳也被授权在淮南设立新的军号,即“武毅军”。 武毅军的基干,是先前高岳带来平蔡的定武军、义宁军各两将步卒,加上三千骑兵、两千车铳兵,再加上淮南本来就有的部分镇兵,其血脉和高岳在兴元组建的“定武军”有很强的相承关系。 当然定武军的军号依旧还在兴元:节度使高固要开始从射士中抽补,让定武军保持兵员定额。 现在非但淮南改为武毅军,山南东道也立军号为“忠义军”,荆南立军号为“武平军”,徐濠泗建军号为“武宁军”,再加上先前鄂岳沔升格为“武昌军”,江淮大地“四武一忠一镇”(镇,即宣润的镇海军)的格局正式形成。 次日,大明宫中书门下政事堂内忙碌一片: 尚书省六部的文吏抱着案牍,在堂后吏、兵、刑礼、枢机、户五房的文吏忙着对接。 高岳、杜黄裳、陆贽三位宰相则在中堂处,连榻端坐堂判。 刘德室、权德舆身为舍人院知制诰,则在西侧床几上,草拟各种堂牒,其他中书舍人则出行,去巡检尚书省六部去了。 不可否认,现在唐朝宰相的权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大起来。 “五房的文吏奇缺,得要再择选人手来。”高岳对陆贽说。 陆贽这段时间削瘦不少,平淮西时他白日留守政事堂,入夜还要载笔金銮殿,同时还得负责贡举和铨选,事务比前线的高岳、杜黄裳还要浩繁。 接着高岳又对杜黄裳说:“兵部马上得开始选考,地方的军将不能光从行伍里简拔,也不能光由节度使来辟署(得把军队人事权收归回来),这事遵素你马上为中书侍郎后,并不能放松。” 杜黄裳表示我记下了。 毕竟高岳主持中枢的日子也不多了。 等到事务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宰相便在床几上舒展筋骨,随后边饮茶边等待堂食进餐。 聊天当中,陆贽就谈到御史台的问题。 御史台现在凋敝的可以,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都空缺,三院里的人手也是寥寥,而高岳你随后回淮南、淮西,诸般事宜都需要人手,何不把御史台充实起来。 高岳啜饮了口茶,说确实如此。 他准备把王海朝的扬子留后巡院,和孟仲阳的寿庐巡院给合并起来,用巡院的人进行打画经界的事务,不过人手是绝对不够的,所以不妨让一批进士出身的年轻俊杰先入御史台,然后挂宪衔和自己赶赴淮南的各处巡院,大展身手。 陆贽要表达的,也正是如此。 “然而御史品秩虽不高,可都是供奉官,是要陛下亲自择选的。”高岳意思是,让谁进御史台,得让皇帝说了算,不属我们宰相的职权范围。 刚说完,陆贽便说,宰相不定人,但可以举荐人,我这里有份三十人的名单。 高岳欢喜说:“没想到敬舆你都准备好了。” “逸崧你交付给陛下。” “哎,敬舆你去好了,那样你有举才之美,陛下有用才之誉,我这个马上要去淮南的,就不凑这热闹了。” 不过陆贽出于谨慎,便说内里的人选,还得让你臧否一番,毕竟这三十人,我负责举荐,陛下负责认可,但此后是要跟着你到淮南勾当事务的。 高岳也不谦虚,便让陆贽将名单给写出来,自己来看。 但他还是做了要求,“这些品评,只在中书门下为止,绝不可外传。” 然则刘德室、权德舆还是默默竖起了耳朵。 谈到李绛,高岳便说:“深之高风亮节,行事不避权贵,以后由台省必将高登公卿之位,不过其爱憎太显,好恶过于察察,爱君子但不恤小人,最好还是留在京内御史台走清流路线,不要去地方巡院了(李绛,本位面于山南西道节度使任上,因解散临时征募的权益兵时处置不当,导致权益兵被监军宦官煽动发起兵乱而遇害)。” 随即谈到欧阳詹,高岳便说:“行周谦谦文士、腹有锦绣,不过其人文弱,需得提携,不然行之不远,可伴我去淮南为巡院官(欧阳詹,本位面虽被后世奉为八闽文宗,然仕途不达,主要在四门学国子学里任教职,终生清贫)。” 下一位,是柳宗元。 至此高岳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 10.裴延龄奸蟊 不过高岳还是当着宰相和知制诰的面,评价了柳宗元: “子厚确有庙堂风范,不论是才学还是见解都有超卓常人的地方,然则年少得志,喜作好事之论,知进而不知退,性格倨傲,宁摧不弯,最好还是能多些历练方可,若他愿意,可试八品官,也随我去淮南担任巡院官。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众人于是点头。 陆贽又问,“刘禹锡呢?” 这话一说,权德舆顿时关切起来,因刘家可算是他的世交。 “梦得的学识是不用多说的,可谓青年才俊、驰声京华,又与杜岭南、权载之(权德舆这时急忙起身致谢)等当世英贤交接,依我的看法,留在京师,由载之照料提携最好!”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 而聪明的权德舆心中明白,高岳实际上对刘禹锡的看法,和柳宗元是相仿的,这两年轻人都好参与谋划,都不是甘于平凡的人物,也对当今的朝政有诸多不满,但当着自己面,高岳对刘禹锡的评价委婉得多,言外之意是刘禹锡就交给你看管,你等于他半个监护人。 出乎意料的是,高岳对貌不惊人、看起来很平庸的裴度评价是最高的:“裴中立人如其字,锋芒最为内敛,处世最为老成,虽不像柳子厚、刘梦得这样的千里驹,然胜在脚足稳健,即便行千里之外,亦有余力,将来这群秀才里,他会最为显贵。” 就在众人讶异之余,高岳却又叹息起来,对裴度的评价补充了句:“可而今国家,需要的真的是裴中立这样的明哲之才吗?” 当然,裴度随后也登上了挂着宪衔,前往淮南巡院的名单。 刘晏在执掌国计时,便利用巡院系统培养提拔了一大批有经世才能的人才,现在高岳自然以晏师为学习榜样。 次日,陆贽即在延英殿问对里,将此名单全都呈上。 皇帝在制科考试里也见识过诸人的才学,没有任何反对,便全都批准:这被选中的人,直接越过校书郎、正字环节,超擢为监察御史里行,或监察御史正员,随即准备跟高岳离京,赶赴淮南各巡院任职。 同时,在其他官员调任上,高岳也及时提出奏请: 白居易的父亲白季庚,在凤州刺史任上功绩斐然,现请为楚州刺史; 武元衡、黄顺、解善集、李桀自兴元入朝为郎中、员外郎。 当延英殿的结果出来后,最不能理解的有两位,柳宗元和刘禹锡。 柳宗元郁郁不乐,他认为巡院官吏虽然俸禄优渥,可执掌的是烦琐的庶务,比如转输赋税、打画田地、缉拿经济犯罪等等,不是出身清贵的进士所应该去做的,但他碍于高岳的权势,只能将不满埋在心中。 而刘禹锡呢,恰恰相反,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得留在京城秘书省里为校书郎,为什么不能跟高卫公一道去淮南做事,是不是卫国公不信任我的能力? 两位友人碰面后,甚至有上奏朝廷,请求互换位置的想法。 你替我留在京师台省,我代你去淮南巡院。 然则当刘禹锡去拜谒权德舆时,权忽然语重心长地告诉他:“高卫公如此做,自然有如此做的道理,梦得你随后在秘省内,须博览群书,增长见识,此后国家当然会重用于你。” “高卫公是否认为小子轻佻躁进?”刘禹锡大惊失色。 权德舆便说:“然也,这点上你和柳宗元一样。你留在秘省,要增的是涵养之力;子厚去淮南巡院,要磨去的是棱角,但都是殊途同归。另外梦得也不需过分介意,高卫公直言,恰是对你们的爱护。” 而柳宗元呢,便趁高岳回镇淮南前,骑着马,晃悠到了京畿的周至县。 因周至县的县令裴均,是他的二姊夫裴瑾的堂兄。 听到柳宗元的抱怨后,裴均不以为然,说你刚刚释褐起家,就得到监察御史里行的官职,又能够长随当国宰相左右,于重镇淮南增长才干历练,还有什么不满的?要知道,当初极力在陆门郎那里举荐你的,也是高卫公啊! 如此柳宗元才有所释然。 可柳宗元释然了,户部的三司却不释然。 裴延龄、张滂和苏弁,聚集在尚书省都堂里,然后互相抱怨说这天下的巡院官吏,原本是由我们决定的,或从户部直接下派,或从当地州县勾留,挂个宪衔即可,现在却从御史台择选人去,非但如此,御史们原本是供奉官,理应由陛下择人,可却全是宰相敲定的,这中书门下的权力也太大了吧! 长此以往,我们三司很快要沦为宰相的趋走小吏了。 于是三位达成协议:马上一起去政事堂,对宰相抗议此事。 到了政事堂前,当直官将它他们仨拦住。 三人原本还带着股气势的,可一见到政事堂森然的门禁,就泄了三分之一,便询问当直官,堂老们还在不在坐堂? “坐堂是结束了,正在会食,请稍等。”当直官回答说。 宰相会食,是不允许任何官员入内打扰的。 这三人只好硬着头皮、饿着肚子呆在堂外,这便又泄了三分之一的气势。 良久,当直官入内又出来,才说堂老们会食结束了,你等如有事要议,便请进来。 裴延龄、苏弁和张滂临事,满脸满头是汗,互相望着,都鼓励对方勇敢迈出第一步,冲在最前面。 “我是决计第一个......”裴延龄忽然低沉而坚定地开了口。 苏弁和张滂大为感动。 可谁料裴延龄接下来却说:“不敢去底!” 苏弁和张滂顿时大为鄙夷,于是三人互相间先吵闹起来。 “谁在堂外喧哗?”忽然内里,高岳威严的声音传出。 “我已给扬子留后王海朝(寿庐知院孟仲阳)先送去书信,勒令他等务要尽心尽力,协高卫公革新陋规、经界资产,重定两税,均州县百姓的赋税。”而后,在堂内三位都汗流浃背,异口同声地立在高岳面前,如此说到。 高岳便很平淡地对户部三司的官长表示感谢。 等到这三位灰溜溜走后,高岳在烛火下,忽然对杜黄裳和陆贽说:“遵素、敬舆,我不在中枢时,你俩得警惕裴延龄,此人向来奸猾阴狡,之前他替陛下筑造昭德皇后的庙宇,私下又转移不少国库的钱财,进奉给陛下的内库去了。” 11.无不散筵席 说起这个,陆贽非常气愤。 裴延龄属于故技重施,他先是拿出度支司的钱帛来,说送入内库作为修筑昭德皇后庙宇所需,然后买的是华州的木材,沿着渭水漕渠运到长安来,所费不过三万贯,但在簿册上却登记木材是从河东岚州那边买来的,一下子就膨胀到十万贯。 另外在雇佣工匠上裴延龄也做了手脚,同样造了两万贯的假账。 一来二往,待到昭德皇后庙宇落成后,他就偷偷进奉给皇帝九万贯。 皇帝心领神会(其实高岳和陆贽都知道了),收下来不言语。 虽然先前皇帝已答应高岳,国库和内库泾渭分明,然则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私欲,又和裴延龄沆瀣了把。 同时皇帝认为裴延龄这个人,虽然品德不好,但和高岳一样,对朕都是忠心耿耿的,要知道这九万贯他本人一文钱都没拿。 “我正准备找机会,弹劾裴延龄这样的奸佞!”陆贽按捺不住。 可高岳却立刻劝诫说不可,“我在朝中,裴延龄尚不敢大举造次;可接下来我要回镇淮南在外,裴延龄必然蠢动,他很善于抓住陛下的心理馋毁,荫庇在陛下的羽翼下,投鼠忌器,你和遵素两人须得小心谨慎,最好和他河井不犯,他若有小试探,也尽量退让点。待我和杜岭南平定洞蛮后,再顺势将他从度支司的位置里除去不迟。” “然则!”陆贽愤然不平。 “敬舆,千钧之弩不为鼷鼠发机,万石之钟不为莛撞起音。”高岳意思是,裴延龄这样的小丑,先放任他下,也不会如何,免得反受其害,得不偿失。 原本高岳预定离京的日子是四月末,可皇帝一再下诏,说五月九日是朕的降诞日,要在麟德殿举办端午兼诞圣日大筵,高郎你待到其后走不迟。 古代认为五月生儿对全家不详,按理说是会被溺死的,可皇帝毕竟是皇帝,胎投的好,命就是硬的。 于是高岳也只能暂且滞留在宣平坊里。 一日他归宅,云韶喜滋滋地持着书信告诉他,兴元那边有佳音传来,薛涛薛校书答应嫁给退之了。 这时韩愈被高岳拔擢为江都县的县令,专门在高岳眼皮下为官,正好也可以把他全家族从宣城那边接来团聚了,又能与薛涛完婚,可谓春风得意。 韩愈这时正以风雷般的速度,兴冲冲地自夏州长泽县离任,往京师而来,准备与高岳会合。 而薛涛则要真的离开兴元女塾,在夏末上路,千里迢迢去江都的官舍里嫁人。 五月五日时,高岳在宣平坊内先过了私邸的端午节,且给长子高竟举办了成人礼:随后高竟要上路,前去兴元武道学宫游学三年。 云韶喜滋滋地在大门和院落角门上,都悬上了艾草捆。 而崔云和则很低调地在后厨里帮手,用艾草包着馄饨。 煮沸的水一圈圈滚起来,白雾不断往上弥漫着。 不久东院设亭内欢声笑语,吴彩鸾、薛瑶英两位炼师都在受邀之列,她们亲眼看着高竟穿上青色的章服,戴上了乌黑的幞头,当真是少年英姿,并且更为得意的是,腰带上悬着的银装千牛刀,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荣誉。 “筵席结束后,就去家庙处祭拜,然后再启程。”云韶对竟儿说到。 接着竟儿就在茵席上叩首,说节后便要远游,阿父阿母便去淮南,而孩儿则去兴元府,相隔两三千里,无法于父母前冬温夏,不孝之罪,还望阿父阿母宽宥。 高岳勉励了他一番。 而云韶则止不住,与云和一起哭起来。 “小姨娘,你也多多保重些。”这时高竟转向了云和,深深作了一揖。 云和的泪更是潸然。 其实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小姨娘和父亲的事他如何不懂得? 可高竟永远记得,幼小时候的他,坐在小姨娘膝盖上玩耍认字的情形。 他无法怪责小姨娘...... “阿师。”待转到吴彩鸾时,高竟更有些哽咽。 因为淮西已然平定,彩鸾阿师也要回故乡去了,自此天各一方,也许永远不得再见。 “竟儿你起点比你阿父要高,所以不要懈怠,更不能耽于玩乐,去了兴元府后得每日精进......到了洪州后,我就给你写信,会在信中好好督责你的。”吴彩鸾依旧强作欢颜。 这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 待到开席后,糖霜毕罗就伴在旁侧,很是威严地用四足踩在小犬膏环的背上,喉咙咕噜咕噜地发出威胁的声响,好像是主人主母的“两廊牙兵”。 这膏环,简直成了糖霜毕罗的仆役和坐骑了,伏在地上,任由她踩踏着,可怜兮兮。 阿措刚端来些残羹来,膏环还没伸鼻子,糖霜毕罗便瞪着眼睛,举起雪白的爪子,猛地在膏环头上敲打数下,膏环于是垂头丧气,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这狸奴,就知道欺辱膏环。”阿措啐了口。 高岳便望着糖霜毕罗,又问云韶说:“这狸奴是不是又胖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云韶也是迷惑不解。 不过虽然家中没怎么给她喂食,这糖霜毕罗可能从宣平坊的其他家户或野地里弄到了食物,也未可知。 倒是云和垂着眼睛,举着食箸,好像明白什么。 待到九日清晨时分,庭院内火把齐举,高岳从内寝处刚刚走出,准备去麟德殿赴宴时,“姊夫。”云和从廊角处拐出来,然后立在高岳旁边,指了指寝室东侧的花园,低声提醒道。 “?”高岳顺着她所指望去。 却看到糖霜毕罗,迅捷地在花园的处积了雨水的洼地里打了个滚,没有注意到自己,接着耳朵耸耸,带着满身的泥,奋力窜上院墙,但因为有些胖,翻过去就不容易,她双手攀着瓦当,双足则努力向上缩,大悬瓠般的身躯稍微往左倾着,显出努力的样子。 一阵沉重的瓦当响动,糖霜毕罗终于翻了过去,消失不见。 “......”高岳不明所以。 “这狸奴在家中觉得吃不饱,每逢旬日最后一天,就在设亭林苑的水洼或池沼里滚身湿泥,然后翻院墙去坊内家户乞讨,人看她蓬松海鬼的可怜模样,都会施舍些蒸胡、毕罗、米糕的残块给她,她饱食之后,又将周身舔舐干净后回来,欺瞒我阿姊,生怕阿姊不摩挲她。”聪明的云和,说出了糖霜毕罗发胖的真相。 高岳惊了半晌。 怎么我家宅里,尽出这种祥禽瑞兽...... 12.内外命妇院 正谈话间,云韶穿着礼衣,发髻上满是花钗,也走了出来。x23us.com 因皇帝的圣诞日宴会,云韶身为从二品高岳的妻子,即朝廷所谓的外命妇,也是必须要前往大明宫参加的。 “娘,劳烦在家宅里准备下,结束这麟德殿圣诞宴,即刻就要前去扬州了。”怕云和会尴尬,云韶便如此说道。 不久,长安的天色犹未亮,官街鼓也没有敲响,宣平坊高岳宅第朱门转开,高岳骑乘白马,云韶坐在钿车当中,数十防阁、仆役手持火把,腰佩横刀,护送卫国公,浩浩荡荡地向着大明宫建福门的方向而行。 此刻建福门直到丹凤门前已是人山人海,因朝廷下诏,“官爵五品上者,三公、嗣王、内外命妇、功臣家子弟一人为官者,及放没掖庭者,皆至建福门外通籍入禁内”,准备参加宴会。 高岳的车马刚刚到光宅坊处时,巡城监的金吾将军郭锻就亲自领着百多同样高举松明的子弟,呼喝着过来,殷勤地将高岳围在中央,并要求他人给卫国公避让,目的地是门外的待漏院。 当初韩上朝时被刺杀,于是皇帝便命令,在建福门外构筑一片院落厩舍,即所谓的待漏院,官员们在进大明宫或西面的皇城前,可暂时在此歇脚,免得拥堵在光宅坊内。 当然,待漏院不止一处,按照官员品秩高地分开的,高岳待的自然是宰相院,而其他大部分官员呆的是郎官院。 宰相院前,翼护的巡城监、神威军子弟最多,各个佩戴弓箭和火铳,又举火把和陌刀,将高岳围在中央,号称“火城”,气势上就彻底压过其他官员不止一头。 “卿卿,好闷啊,什么时候放行啊?”钿车内,云韶有些坐立不安,她觉得发髻上的花钗太重了。 高岳就低声安慰说,阿霓你且等官街鼓,我就在你旁边,不过马上进了建福门,到光顺门后,我是直接前去麟德殿入百官班次的,你则还要先去命妇院处稍等会儿,不过在那里遇到什么人(特别是长公主)你都不要声张,点头致礼就行。 “放心吧卿卿,现在没皇太后,也没皇后,命妇院里我呆在自己班次里就好。” 官街鼓敲响,建福门大开,队伍便按照各自的班序及御史的指引,直入大明宫。 命妇院,就在中书门下政事堂和集贤院的北面。 且命妇院里,还分为内外命妇院两所庑廊。 内命妇,即皇帝的妃嫔,还有皇太子良娣及以下; 至于外命妇,则是公主、郡主,及官僚贵族的母妻有封号者。 除去内外命妇两所庑廊外,还有个小朝堂,是命妇们拜谒皇太后和皇后用的。 可这两位现在都去世了。 于是外命妇院的庑廊里,云韶怯生生地长着大眼睛,立在左列的前首。 而右列的前首,正是灵虚公主。 崔云韶,已是郡夫人级别,高岳虽是国公爵位,可唐制里却极少封国夫人,通常是死后追赠的,也就是说云韶已“位极命妇”了,故而官僚母妻队列里以她为首。 而灵虚公主,身为长公主,自然也就在公主郡主县主的队列里排头。 两人只是沉默地对视着。 云韶有些窘,咬着嘴唇,不发一语; 而灵虚则将高岳妻子上下打量,原来妇家狗喜欢这种小巧但又丰腴,肌肤雪白,容颜和少女似的...... 然后云韶忽然想起丈夫的话来,便在不言不语间,对灵虚行了个万福。 灵虚措手不及,一时间居然忘记还礼。 旁侧的义阳则尴尬地望着天,连说有些热,有些热。 此刻,内命妇院那边,一位长相清丽的女官走过来,身后则跟着另外位女官,年龄和身材稍小,但却温婉十分,自我介绍说是上清和宋若宪,端来茶果,来让各位君和主们解渴。 云韶又想起丈夫的话语来,便对上清和宋若宪,挨个行了个万福。 结果这两位在还礼时,也都意味深长地望了云韶眼。 上清的很复杂。 而若宪的则掺杂着好奇和仰慕。 “这禁内里的人,都有点可怕呢......”云韶满心盘算着这筵席什么时候能结束。 长安东渭桥转运院处,这时正是船只如云、搬夫如雨的景象,各方镇节度使乃至各州刺史,都派遣了专门的队伍,至京师这里来,为皇帝的圣诞日献上供奉。 “河阳节度使,有白羽祥瑞鸟儿一对,使使者进献于圣主!”嘈杂声中,一队穿着绯衣的官员打扮的,举着两个装饰精美的鸟笼,猖狂地叫嚷着,推搡四面的船工,径自往大桥的方向走来。 这所谓的祥瑞,其实是两只鸲鹆,也就是八哥鸟,通常是黑色羽毛,现在这两只通体雪白,所以可称为祥瑞,在笼子里伸着舌头,大叫着“国泰人安,圣祚万年”不止,想必之前也被调教过的。 “唉,这鸟儿不过有个白羽毛而已,也被千里万里地送来,不知道耗费几户人家的资产。再者,这国泰人安,靠的是贤才造就,怎就和这鸟儿有关,简直是愚不可及!”长亭处,准备启行的柳宗元,因要等待高岳筵席结束,所以暂且于东渭桥处休息,和前来送别的刘禹锡,看到这副情景,不由得愤激地说到。 “这不过是节帅们为固宠,将百姓的膏血献来的手段而已。先前圣主说要罢进奉钱,于是便又变换贡物了。”刘禹锡回答说。 这时柳宗元忽然说,卫国公是否靠此扶摇直上的? 场面一度默然,良久刘禹锡才回答:卫公于国有大功,当然世风如此,在为兴元节度使时进奉也是断不了的。 柳宗元刚待叹息,却听到旁边有人朗声道: “多少寒士,苦读诗书,想要施展一用于国而不得,而这鸟儿不过会说几句吉祥话,便成了祥瑞,当真是奇哉怪也。” 柳宗元和刘禹锡便看这人,一袭青衫打扮,看来是个七八品的官员。 “河东柳宗元”,“荥上刘禹锡”,他俩自报家门。 那人一听,脸上有些激动的神色,然后也介绍自己说:“扬州江都令韩愈。” “原来是河阳韩退之。”柳宗元和刘禹锡也早就听说韩愈的名声了。 并且韩愈亡故的长兄韩会,和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也是好友关系,马上宗元自己则也要和韩愈同镇为官。 “不,愈家居河阳,籍占南阳,而郡望则是昌黎。”韩愈非常认真地“纠正”道。 13.麟德殿射粽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韩愈的家族暂且居住河阳(现在全家则流寓宣州),先祖起家在南阳即山南东道邓州,可郡望不折不扣,就是昌黎韩氏。m.x23us.com 头可断血可流,郡望不可丢! 柳宗元和刘禹锡有些纳闷,这昌黎韩氏的后裔在当朝不是韩、韩洄兄弟俩嘛,什么时候韩愈也进去了? 但碍于面子,两人便不再追究。 韩愈大剌剌地坐下来,和两位朋友叙起关系,当即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于是三人开始痛饮起来,很快韩愈就伶仃大醉,手舞足蹈,就着刚才方镇进献白鸲鹆的话题,慷慨作赋: “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惟进退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饰焉是逞。余生命之湮厄,曾二鸟之不如?” 柳刘二人便大声喝彩。 正在此时,亭子外忽然有人说:“高歌者莫非韩退之乎?” 只见其外立着的,正是同样前往淮南为巡官的裴度和欧阳詹。 “中立,是中立!”韩愈大笑着,上前和裴度拥抱。 然后韩愈就开玩笑说,想不到吧,你我还有武伯苍(武元衡)曾一起于嵩山处攻读,现在我为江都令,武伯苍已入朝为员外郎,而你才刚刚当上监察御史里行。 裴度则很谦虚地笑着说,各位大兄在前,我慢慢在后蹑足就好。 韩愈则豪言说,中立你放心,等我显达后,必将援引你,到时候我就是伯乐,而你便是千里驹。 裴度喜出望外,便说那么万事就仰仗退之了。 大家便更盘换盏,重开酒宴。 谁也不知道,在东渭桥这个不起眼的驿亭内,汇聚了这个时代多少璀璨的星辰,韩愈、裴度、柳宗元、刘禹锡、欧阳詹......但也没谁知道,他们的命运,将在随后的洪流里,各自走向什么样的方向。 此刻,麟德殿里,盛大的宴会也开始了。 居中而坐的皇帝,看到高岳和妻子云韶并肩而坐,居然有些不安,但又不好明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对身侧的灵虚公主说:“萱淑你未曾招惹......” “爷,女儿知道分寸。” “唔,唔。” 不久一阵欢呼声中,一列宫女每人都端着金盘,盘中装着小巧可爱的粉团,有红色、紫色、青色等,圆滚滚的,随即用架几搁好,于殿中一字排开。 “端午,又是圣主降诞之日,请叫命妇、女官射粽团,以助筵席之乐。” 皇帝很开心,就说取弓来,先让女官来。 接着他转头,看到在近侧侍坐的翰林学士,就瞧见卫次公。 因为翰林学士不是官职,他们在院内都挂个官衔,即某部郎中、员外郎,每逢朝会、宴席,就按照自己所属那部的班次就坐排队,并不集中在一起。 巧的是,卫次公坐的离皇帝最近。 卫次公也是心尖一颤,抬首就看到皇帝望着自己,然后就是“朕亲自观射,并以金锦绮绫为赏赐,让宋大女学士和卫从周分别为校射使。” 整个殿堂都欢笑起来,卫次公只能硬着头皮,和宋若华面对面。 “让二校射使先射。”不知是谁喊了这么声,许多人都应和起来。 “也好,校射使先射,粽团小且不说,又十分滑腻,去十步外射,中者有赏,不中者罚酒。”皇帝当即下了决定。 宫女们都笑起来,便将两把红色的小弓和箭,交到宋若华和卫次公的手中。 两人转身同向,立在十步外,拉弓对着金盘里的粽团,各自射出一箭。 而后皇帝就问:“如何?” 宋若华静默不言。 而卫次公则苦着脸,转身自嘲说:“臣与女学士俱射出五步,臣的箭去身五步,女学士的箭距粽团也是五步。” “罚酒,罚酒!”皇帝拍着绳床,是笑个不停。 接下来灵虚公主立起来,随后便是内命妇太子妃萧氏也勉为其难地站起来。 那边,崔云韶则作为官员方外命妇的首位,也在唱点声中站起来。 女官队列当中,是上清走了出来。 一瞬间,灵虚公主、萧氏(延光公主之女)、崔云韶和上清,于殿中列成一队。 “唔......”还在席位上的义阳慢慢捂住了脸。 绳床上的皇帝看到这情景,一时间也有些发怔。 而对面,高岳心中暗自想到,这,这,难道是巧合? 他看着妻子云韶,还有灵虚,当然最让他害怕的是,是前窦参的侍妾上清这女人,居然在宫中当上女官了,并且还和自己妻子一起手持弓箭射粽,简直太危险,于是不由得紧张地啮咬着自己的食指。 皇帝座位旁侧,皇太孙李纯和新娶妻子郭氏(升平公主和郭暧之女)坐在一起,李纯看着高岳的举动,接着眼神一转,敏锐地看到: 义阳公主和王士平的席位中间,是他俩的儿子,王承岳。 小承岳只关心,大姨娘能不能射中那漂亮的粽团,因大姨娘对他最好,每次有好看好吃的都会留给自己。 于是小承岳也有些紧张。 他不由自主把胖胖的小手,搁在自己的嘴巴里咬起来。 虽然别人都没注意,可李纯却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这习惯和姿态,当真是一模一样。” 这孩子哪点像王士平? 眉眼五官,行为举止,全像的是高岳。 莫非我姑母义阳,与高岳有私情! “这禁内和外朝真是厮混不清,乌烟瘴气。”李纯居然有些愤怒。 等我继位后,一定要加以廓清。 宫女们又递送两把小角弓来。 卫次公脸色苍白,自从看到灵虚和云韶并肩站在一起时。 这次筵席后,我必须,必须,要辞任出院,去个下州当刺史甚至赋闲的司马都好。 灵虚连续喊他三声,他才恍然,抖抖索索地把角弓交到了长公主的手中。 由是,灵虚公主站在最右,上清则在第二,云韶第三,而萧氏则第四,随即四位皆把红色小弓的弦给张开了。 高岳紧张万分,又扭头看同样与席的岳父崔宁、叔岳父崔宽及各自的夫人,可他们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而只是旁观。 “咻!”灵虚发箭最快,十步开外,箭矢直接贯穿当面金盘里的粽团。 鼓声咚咚,和喝彩声一道响起。 稍后,上清也发出一箭来,也射穿了自己当面的粽团。 而云韶和萧氏,这时候还未完全把弓给张开呢! 于是灵虚和上清,为了争夺更多的赏物,在重新搭箭后,将弓往左,偏向了懵然无知的崔云韶。 在他人眼中,这两位是要抢射云韶的粽团。 可对于高岳来说...... 随着惊呼,麟德殿内的人们见到,卫国公高岳忽然从席位上跃起来。 14.太子校书郎 灵虚见到高岳忽然站起来,吃惊下赶紧将弓给放下。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而后她便见到,一支箭矢先飞往崔云韶当面的粽团上,但没射中,而是滑开。 接着又有两支箭有些歪斜地飞出,一支被粽团下的支架弹开,另外一支则连三步都没飞到,打在卫次公身边的廊柱上折弯,吓得卫次公往后猛缩了下。 第一支箭,是上清射出的。 不知道何种原因,上清在临发那瞬间,还是选择把箭往粽团上射。 而被支架弹开的,是太子妃萧氏射出去的,她被忽然到眼前的高岳给惊吓下,由是箭矢也没能中的。 那飞了三步,差点射中卫次公的箭,便是崔云韶射出来的。 因高岳冲过来,护住了自己,云韶的箭便直接歪了。 还没等灵虚反应过来,殿中就有眼尖的宫女和中官喊到:“卫公的手受伤啦......” “卿卿!”云韶扔下弓,扑在了高岳的身上。 高岳坐在地上,果然手腕流出血来。 “高......”灵虚也握紧了弓,下意识地抬履,心忧下差点没喊出来。 “阿姊。”这时,席位上的义阳忽然发声。 灵虚被猛喝下,控制住自己,身形僵在原地。 皇帝的身边,太子李诵着急地站起来,“快,快传药医,看卫公到底如何?” 而李纯则细密地盯住灵虚和义阳二位姑母,一时间却迷惑起来。 “没事,卫公是被夫人的弓弦弹起,割伤了手指而已。”此刻,普王也走出来,看清楚高岳的伤势后,便开口让大家宽心。 这会儿上清赶紧伏下身躯,对高岳叩首,连呼死罪。 高岳却说:不关尚局干系,是我在席间,看贱内发箭手法有误,怕她伤了自己,所以猝然而起,反倒是我打扰了射粽团之戏。 “还不是因你妻子的奶房太大?弓弦不弹你的手指,就得弹伤她那如玉般的胸脯了。”灵虚悻悻地想到。 皇帝随即表示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其他命妇们继续射粽为戏,而先前四位全都有赏,止有卫国公高岳,扰乱射场,罚酒三杯。 “不过这罚酒权且记下,等卫国公坐镇淮南,打画经界功成后,再回来偿还于朕。”皇帝的这番话,很快引起整个殿堂内一片称颂声。 当日,高卫公因手指被弓弦割伤,提前和妻子离席,然后没有归宅,就策马自长安城国门东出,到渭桥转运院地,和韩愈、柳宗元、裴度等僚佐会合,又携着妻子家人,一行数百人,往淮南地界去了。 而送别归来的刘禹锡,于次日前往皇城秘书省当直上番时,却又见到副兵荒马乱的景象: 建福门紧闭,待漏院和光宅坊间,到处都是皂色衣衫全副武装的巡城监子弟往来,搜查核实上朝官员身份,原因是“昨日麟德殿晚宴,有蕃子争席位,回客省后以致伤人,凶犯逃窜,巡城监正全力捕拿。” 原来,皇帝的圣诞日庆典,西蕃的使节来了两拨。 一拨是逻些城赞普牟尼派来的,使臣即是娘.赞诺; 而另外一拨则是凉州赞普牟迪派来的,使臣代表是蕃僧娘.定埃增。 虽然这两位使臣都是代表“西蕃”来的,也都是“娘家人”,唐家皇帝也都各自下赐三百段彩缯布帛,但在参加当晚宴席时却爆发了冲突。 原因就在于争席位。 娘.赞诺不肯和娘.定埃增同位,大骂说凉州的牟迪不过是我赞普的弟弟,又是割据的逆臣,凭什么也来入席。 而娘.定埃增则慢条斯理地反驳,牟迪赞普得到唐家天子册封,是标准的郡王,也是合理合法的赞普,凉州不过是我们向唐家权借养军的地界,我们的法理领国就在逻些,反倒是你家牟尼赞普,不得唐家册封,也好意思僭称? 于是在席座间,双方就要大打出手,却被监察御史里行胡证给斥责,随后将两拨西蕃使臣的位子给分隔开来。 但宴会结束后,大明宫客省馆舍内,娘.赞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宝剑,一剑将娘.定埃增给砍倒,众人大乱,而后娘.赞诺大呼“我为赞普讨凉奸耳”,接着把剑掷入到龙首渠里,开始奔逃。 其时大明宫建福门还没有关闭,娘.赞诺是混到与筵官员归宅的队伍里的,不晓得他是跑到长安城外郭街坊了,还是还潜伏在宫禁内,于是巡城监子弟随即将禁门全都关闭,于城内外大肆搜捕。 待到刘禹锡至宫城前时,娘.赞诺已经被抓住,而被他砍倒的娘.定埃增虽血流满面,但却大难不死,也被抢救回来,整个朝堂纷纷扰扰,都在议论此事。 皇帝圣诞日,先是高少师被妻子的弓弦割伤手指,匆忙离席出镇淮南;而后晚宴又发生西蕃使臣抢席杀伤事件,着实诡异的很。 “西蕃都这副模样,人心还在内讧分裂,为争抢席位杀伤人命,看来也无回天之力,这倒是天佑我唐。”刘禹锡暗自想到。 正此时,背后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刘禹锡回头望去,一位四十岁的官员,正微笑着对他作揖,自我介绍:“鄙人翰林棋待诏,山阴王叔文。” 听到这个名字,刘禹锡不敢怠慢,赶紧回礼。 王叔文接下来的话语,很单刀直入,“当年新晋秀才,大多超授官职,随卫国公高少师去淮南了,太子常为之嗟叹,恨无贤才常伴身边,后闻梦得尚在京师秘省为校书郎,喜不自胜,便让叔文前来,请问梦得愿为太子司经局校书否?” 刘禹锡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太子校书,那便是要入少阳院为职,得以亲近储皇,将来一旦太子登位,前途不可限量。 就在刘禹锡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王叔文也不深问,只是笑着说一切都由太子打理妥当,接着就离开了。 这次会面谈话,刘禹锡没敢外传,连权德舆都没告诉。 而随后延英宰相问对时,皇帝向杜黄裳和陆贽询问怎么处置西蕃使臣仇杀事件,两位都表示,此与我唐无涉,可将娘.赞诺驱逐出长安,同时医疗娘.定埃增直至其康复。 皇帝表示赞同,不过他也问了个“尾巴”。 之前翰林承旨韦执谊曾进言于朕,说太子在阅览所藏图书时,多有疑惑,而几位待诏又不通文学,无法给太子解释准确,故而希望在司经局里加人手。 听到这话,杜黄裳的眉头皱起来。 韦执谊,正是他的女婿。 15.韦执谊从诫 此刻陆贽回说,太子司经局能择选年轻贤士入内,这是好事,不过臣觉得还是该有个考核的过程。顶 点 x 23 u s 皇帝说对,那么就由陆九你来考校,京官当中的年轻才俊,不问是否进士出身,只要能通经史的,都有机会入太子司经局。 另外为表示公正,朕再让翰林学士韦执谊覆核。 当晚,恰逢下直的韦执谊,骑马和妻子一道来岳父宅第里作客,杜黄裳语气便很不友善,公然批评韦执谊: “你在翰苑掌握的是王言草诏,除去工作外不要牵扯其他方面,尤其是东宫的事,这是陛下的家事,瞬息万变,稍有不慎,便有倾覆的危险。” 韦执谊心中不服,便对岳父解释说:“翰林学士本就伴随在圣主身旁,极为亲近,是圣主先问小婿的,延英殿圣主又问宰相执政,足见太子学业方面,圣主并未将其目为家中事,而是当作天下的大事来看待的。” “你最近难道不是与翰林待诏王叔文、王走得非常近?二王之所以亲近你,不过是想拉拢和你关系近的高卫公和我,圣主在延英殿公然询问宰相这件事,其实也是在看我的反应。” 这下韦执谊才稍微有些吃惊。 因为他和太子、王叔文私下地串通好,刘禹锡是定要拉拢的,非但因刘禹锡本人有才学,更因他家和杜佑、权德舆间的关系亲密,所以才想刘禹锡入司经局。 就在韦执谊不言时,杜黄裳劝说女婿:“这江山本就是皇太子的,他安心等待就是,如果做事太显,行事太躁,反倒会激起反弹,事与愿违。” “太子确实只是想求贤才主持东宫讲筵。”韦执谊没改口风。 杜黄裳叹气,然后给女婿指了条道路:这次临时选举,声势得造得大,但最后定下的人选,必须凤毛麟角,得让圣主既满意又心安,你明白吗? 韦执谊这才恍然大悟,便对岳父致谢。 “不用谢,你年纪轻轻,得蒙高卫公赏识,一路是超擢美进,从兴元赤县南郑令,现在又是翰林承旨学士,不出五年,说不定就能入中书门下平章事,可这也会养成你轻躁的性格,以后你得好自为之......”随后杜黄裳压低声音,算是给女婿交底,“高卫公为何不被圣主猜忌?是因他是营田、练兵、征战,一步步走上来的,是实打实的,圣主和天下离不得他。像你这样的,一路清贵而上,历任美职,虽容易得宠,但终究不过是个文士,朝廷哪日要杀你便杀你,要流你便流你,可曾有回还的余地?杨炎就是前车之鉴哇!” 一席话说得韦执谊悚然...... 杜黄裳的告诫是出于好心,而女婿韦执谊随后也真的听取了岳父的良言。 可谁想到,事态到最后却发展走样,出乎人的意料。 太子司经局校书,虽然只是正九品,但因为其地位的特殊性,故而顿时成为京城子弟们激烈角逐的焦点。 比如裴延龄,就极其想让自己的儿子裴操,谋取到这个官职。 但当他知道是陆贽为主司,顿时泄气。 不过裴延龄之所以是裴延龄,就在于他是不折不饶的。 他索性厚起脸皮,给陆贽直接写了封信,语气哀怜,说自己儿子裴操确有才华,况且我们家也是因精通经史而小有名气(毕竟裴延龄注过史记,号称小裴学士),这孩子还算有些家学,敬舆你主持贡举和铨选数年,向来以清正著称,想必也不会因私人恩怨放弃贤才当然我也不是说我儿就必须中选,只是诚惶诚恐给您写信,希望得到个公允的答复。 陆贽很快便回信,对裴延龄的答复十分磊落,称若经过考核,裴操真的是才学横溢,必然会取他。 其实陆贽之所以如此,还是听了高岳离京前的劝告:对裴延龄这样的人,适当给他点面子,不要过分刺激他,搞些魑魅魍魉的伎俩。 而奸诈的裴延龄拿到陆贽的回信后,私下地到处宣扬,表面感激涕零,说陆门郎当真是宽宏大量,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则在造势,潜台词就是:陆贽若真的顾惜名声,便该取我家的裴操。 不久,陆贽亲自来到吏部南曹院,主持考试。 这次的竞争非常激烈。 不但刘禹锡、崔群这批刚刚在京华内蜚声的俊秀才子来了。 且颇有家学的裴操,还有刚刚前往淄青去定两税的高郢之子高定也来参与。 高定对经书的研究很是精深,据说他七岁大读《尚书.汤誓》时,曾问父亲说“奈何以臣伐君?”(为什么商汤身为夏的封臣,打主君打得那么义正言辞啊?) 高郢就仿效孟子的理论,回答儿子说“应天顺人,不为非道。” 一般的孩子到这里也就为止,可高定却指着《尚书.甘誓》说:“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是顺人乎?”(这篇誓里说,愿意跟着我商汤去伐夏的,就在祖先神主前接受赏赐;不愿意的,便在神主前杀掉,既然父亲你说伐夏是顺应了人民的呼声,那怎么会有不愿意效命的?既然有人不愿意,要用杀戮来胁迫他们愿意,那还妄称什么应天顺人呢?所以父亲你治学,是不是有点先入为主按图索骥,缺乏自己的质疑思考啊!) 高郢瞠目结舌,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可比小朋友问孙悟空有几个妖精女朋友难多了)。 而此次考试,陆贽所出的题目也很震撼。 “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何篇可删?三传(春秋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何者可废?墨家非乐,其礼何以?儒家委命,此言当否?” 公开问儒家经典可以删废哪一篇,公开质疑孔子的言论是否妥当。 这种试题的出现,实则呼应了风雨欲来的大变革时代察觉旧日经典并不能救世而产生的焦灼猜疑,以及对未来新走向的恐惧和期盼,已从人们的潜在思想中,反应到朝堂的射策里来。 诸位应举的年轻人挥毫泼墨,洋洋而就。 而后陆贽细心评判,认为太子司经校书可有三人: 刘禹锡、裴操、高定。 当这三位的名单送到韦执谊前时,韦是抓耳挠腮,难以定夺。 要是全取的话,便使得太子有邀买人心的嫌疑,很可能会被皇帝猜忌。 取二去一,不妥。 还是听岳父的,取一去二最好。 16.西蕃欲革新 其时,裴延龄正立在吏部南曹院外的街道上,是坐立不安地等候消息,虽然此人奸佞,可也是企盼自己儿子能正大光明地获得太子校书这个美职的。顶 点 x 23 u s 最后南院的司直官看裴延龄一把年纪,还在空地中等着,觉得可怜,便邀请他来门廊下坐,裴延龄连连辞谢,最后坳不过,才来到廊下,挨着面床几拱手坐下来。 等到陆贽走出来时,裴刷地站起来,满脸讨好,想问又不敢问。 倒是陆贽主动对他说,令郎的策问开手是什么文字,中段和结尾又是什么文字,端地是不错,两人互相对答后,陆贽就说令郎应该“得了(太子校书)”。 因为陆贽这时也蒙在鼓中,他认为自己报上去三人,韦执谊身为覆核的,只要三人没什么明显错误(漏字或犯讳)理应全取来着。 裴延龄大喜,赶忙对陆贽是致谢。 这时南院的耳厅内,韦执谊的心理活动是:“高定之父高郢,之前为礼部侍郎,知过贡举,和高卫公又同属高氏河南房,取高定不是很妥;至于裴操,判度支裴延龄之子,延龄执掌国库,权位极其重要,取他似乎也会给太子招来猜忌非议只有刘禹锡,是太子必求的英贤,再者他因留在京师,似乎流传并不为高卫公所喜,也能避开嫌疑,思来想去,单取刘禹锡是最优的。” 陆贽离去后,裴延龄还在那里千欢万喜,等最终结果出来。 然则最终别人告诉他,太子校书只取了一位,是刘禹锡。 也即是说,裴操落榜下第。 当即裴延龄就呆住了。 而后他只觉得浑身直到面皮处,像是有几团炭火在烧着,“操儿不得,操儿居然不得......”他忽然想起刚才陆贽的语气,说什么令郎“应该得了”,是不是故意对我的嘲讽和侮辱,是的,一定是这样,绝对是这样! 初夏,吏部南院门廊外,树荫清圆,已有了蝉的鸣叫,裴延龄站在那里,面目满是扭曲,鼻孔和耳朵里都冒着寒气,牙齿在格格地作响。 “陆九,你和韦执谊勾连,踩踏我的脑袋,须要你死不可。” 很快得知太子校书最终只取一位后,陆贽也嗟讶不已,还特意写了封信给裴延龄,解释说自己当时确实取了裴操,可谁想在覆核时只有刘禹锡留存下来。 裴延龄立即回信,语气十分卑谦,称韦学士肯定有自己的考虑,而太子那边只要认可刘禹锡便好,我本人没什么的。 于是陆贽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太子那边,当然是对得到刘禹锡欢喜的不得了。 少阳院柿林馆的书屋中,刚刚来此的刘禹锡,还未坐稳,王叔文便来找他,迫不及待地说:“梦得,太子思慕你好久了!” 刘禹锡诚惶诚恐,便谦逊道:“储皇谬赞,禹锡有执友名曰柳宗元,才学十倍于我。” “这是当然,柳子厚之名,谁人不晓?”王叔文表示,什么时候柳在淮南那面履职完毕,归京后便可为畿县令,随即便是员外郎、郎中,届时还希望通过你俩,结纳更多的年轻俊杰。 刘禹锡感到诧异,没想到王叔文这个小小的棋待诏,居然有如此大的能量。 可王叔文却叹息声,说:“叔文我自幼无家学,虽有些小聪明,却也没法走科场的清资道路,只能凭博弈上的薄技,侥幸入翰林杂流,侍奉太子左右。每想到此,都觉得愧对先祖。” 原来王叔文自认的先祖,居然是出身北海的王猛王景略,这位也是出身贫寒,但却能扪虱纵谈,后来成为前秦宰相,压抑豪强,举贤用能,一度辅弼苻坚统一北方,始终是王叔文精神上的偶像。 “叔文侍太子多年,太子对叔文从来不以俳优处之。士为知己者死,我王叔文虽是寒末出身,但也略有志向,知道这天下大道的实现,离不开贤人,现在找到梦得,便是迈出了第一步,太子以后为贤君,你等皆是名臣!” 而刘禹锡心中更是清楚,依傍上了太子储皇,对于自己的仕途而言,可是一飞冲天的好事。 毕竟只要是士人,都会抒发自己的政治抱负,然而实践抱负与否,永远要看自己手中有无政治权力。 就在刘禹锡和王叔文一见如故时,被逐出长安城的西蕃使节娘.赞诺一行,一路叫骂着,狼狈从西渭桥而出,过了凤翔,入陈仓道准备到兴元府下辖的凤州河池城,随后由此再行武州路,返归去西蕃。 赞诺并不敢走河陇一路,他害怕那里的雄祁军山水寨会找自己麻烦:这帮人可能会劫杀过往的西蕃使臣,毕竟他们对大蕃的仇恨最深。 凤州城内,准备卸任,奔赴遥远的楚州为刺史的白季庚,招待了赞诺。 实际上精明的白季庚想要从这位使臣口中,刺探西蕃逻些的内部消息。 赞诺一番酒肉后,就对白使君口吐真言: 他还没出发时,那牟尼赞普召集了高原上的大贵族会盟,在大拂庐里赞普声泪俱下,说大蕃已到了不革新便无以为继的地步了,并且还说:“那唐家用高魔罗变法强兵,所以短短数年便能一鼓作气击败我们,把河陇的军镇都夺还回去,所以我们不妨师唐长技以制唐。” 说到这里,赞诺还问白季庚,这“革新”是什么意思? 白就说,战国时期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开始以革甲为战衣,故而叫“变革”、“革新”,这是个汉词。 赞诺似懂非懂。 不过他接下来告诉白季庚,说牟尼赞普的革新,就是要均贫富。 “均贫富?”白季庚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 没错,牟尼赞普看到西蕃帝国颓势明显,便要施行均产的政策,重新划分田地、牛羊和其他财富,制约贵族的家产,同时大批解放奴隶,把均来的土地授予他们和贫民,让他们耕作,并为赞普缴纳赋税和兵役,从而把国家从泥淖里复兴起来。 送走赞诺后,白季庚便在妻子面前嘲笑西蕃说,这群羌戎哪里有什么真见识?说要革新,却想出了如此痴傻的举措,这均贫富何异于与虎谋皮,我恐那牟尼赞普未见成效,便会死于非命。 然后白季庚就准备收拾行李,前往楚州,便问妻子,乐天从兴元府回来了没? “书信旬日前就应该送到了,可乐天迄今未到凤州来,有点奇怪呢!” 17.乐天习武道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白居易确实在旬日前得到母亲的信,但他这段时间却狂乱若疯,在学宫的寝室内,披头散发,一有闲空便在纸张上乱写,以疏散心中郁结。x23us.com 他兄弟白行简知道,兄长是听闻兴元女校书薛涛要离开,赶赴扬州去和韩愈完婚,才受到如此打击的。 于是白行简也不催促,就默默伴在兄长的身侧。 当知道薛涛要离开时,白居易便在天汉楼下约了她,说你一介女子,就算有长牒和奴仆在旁,路途也是遥远艰辛的,恰好我父要去楚州为刺史,你干脆随我家同行好了。 薛涛表示了感谢。 接着薛涛就幽然地对白居易说:“乐天,我晓得你对我的心意,可不行的,我年龄太大,且出身不高,父母皆亡,令尊令堂不会答应的。” 白居易也是惨然,看来对薛涛的话没有否认的意思。 “不过,不过你为什么要答应嫁给韩退之呢?”白居易没忍住,便追问了起来。 薛涛就说,你以为权德舆、武元衡经常以侧艳诗挑逗我,是为了真心迎娶我的吗?错了权德舆现在是以员外郎知制诰,武元衡也回朝入为吏部员外郎,他们很快就会把我忘记,安心去寻找能给他们仕途带来帮助的高门闺秀去了,那些才是他们的妻子。 我薛涛,不过是有些才名,有些艳名,他们对我感到好奇,然后出于男子浪蝶本性,追逐我而已,我要是真的耽于其中,看不清自己,那才是真傻。 韩愈有什么不好?他虽没有权、武两人的机智城府,可胜在文章写得好,脾气也直纯,我嫁给他,便不会有什么委屈,女子这一生还能企盼什么呢,我走了,这兴元的女塾不晓得由谁来接手呢。 接下来薛涛就勉励白居易说,这次你至京师时,不妨留下来,准备参加进士制科考试,只要能在大慈恩寺的寺塔处题名,各种如花美眷还不是纷至沓来吗? “我不参加进士考试了......”谁料到,白居易忽然如此说道。 薛涛很是惊讶。 “不参加了......”白居易用种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下,“何必循规蹈矩,碌碌平庸?我要走另外条路,弃文习武,入这兴元的武道学宫,将来立功名于疆场之上,也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遭。” “乐天,你......”薛涛没想到这白居易会突然会踏上这条路,可还没等她说什么,白居易已作揖转身,接着往韬奋学宫的方向奔跑而去,薛涛是呼追不及,茫然若失。 “阿兄,你不去凤州了?你不去,我便归去了。”白行简得知详情后,便收拾好行李便准备离开,结果到廊下绕了圈后又回来,问正在奋笔疾书的白居易,“阿兄,你如何想的呢?” “武道学宫生徒每月同样有给厨和给衣,学成后我便从戎,入高少师的三衙,或去西域,不愁没有显达扬名的机遇。”白居易头也不回。 白行简点点头,说那我便知道了,回去也好对阿父和阿母说。 结果当白行简来到凤州官舍,说我阿兄和薛校书谈了番话后,忽地就投笔从戎,去武道学宫就学了。 这白季庚还没说什么,白居易的母亲陈氏听到,就忽然从官舍中号哭起来,声音十分凄厉,接着就骂薛涛这个贱婢,不知使用了什么妖法蛊惑了我儿,好好的早慧少年,居然去学勋格家的勾当。 白母陈氏,是有心病的,也即是而今所说的精神疾病,没事的时候性情温和,经常教授几个儿子写字文学,但一旦发作,便是如此。 特别是她和丈夫白季庚,是外甥女和舅舅的结合,不为世俗礼教所容,甚至唐律也规定“舅甥为婚,律所必禁”,故而陈氏的精神心理压力始终极大,连抛头露面都不敢,心病也是一年比一年严重。 最后多亏白季庚,还有白居易的外祖母陈白氏(实则是白季庚的亲姊,其丈夫陈润死后,一直在白家生活)的全力劝慰,陈氏仰面朝天,身体颤抖,情绪才算是渐渐平复下来,接着只是哭,说我的居易,我的居易,此后怕是很难见到了。 而行简一直拜伏在廊外,不敢再作声。 不久白季庚踱出,叹口气对儿子行简说,居易在信中还求我带薛校书一并上路去扬州,可我不敢,因为这样会让你阿母病情更严重,我便差点一批河池城的射士,给他们薪资,让他们护送薛校书从别路去扬州江都好啦。 说完后,六十六岁的白季庚也觉得心力交瘁,返归堂内,是叹息不已。 最终,白家从陈仓道上路。 而知趣的薛涛,过了些日子,取道汉水,准备走襄阳,而后再行鲁阳路,到中原再前往目的地。 大约夏税开始的时候,高岳的队伍,由舟船行蔡水,然后入陈州,再回到了蔡州汝南城。 得到了高岳文牒的扬子留后院和寿庐巡院的各位院官,在之前就赶到了城内,准备听取高岳的理政计划。 坐席上柳宗元、裴度、欧阳詹、韩愈等人,也都聚精会神,想要听听高岳有什么真知灼见。 果然高岳所言的第一句话就非常惊人: “夏季在淮南各州征税,原本本道曾想过,八成征收米帛等实物,二成征钱,不过都督府行军司马顾伯文(顾秀)曾来信批评本道,说如此的话不切实际,那么本道退而求次,便稍微改革下马上收夏税,全淮南各户的税钱,七成用布帛交纳,三成用现钱交纳,秋季收斛斗米,全部纳粮食。” “这蔡州、光州的百姓,也真的要征收吗?”韩愈就发问说。 高岳颔首,说当然要征,先前明确免赋税的只有颍州(现在高岳让自己的舅子崔枢去当刺史了),蔡州和光州并不在免收之内。 “可此两地刚刚遭受兵火,百姓无力完税,乃至无力耕作,来年要是爆发饥荒的话......”柳宗元忧心忡忡。 对此高岳胸有成竹,说:“有力无地的百姓,由我镇出粮,招募入权益兵行列,准备开凿鸡鸣岗;而有地无钱耕织的百姓,则同样由我镇借贷种子、农具、耕牛,先不用交税,待到来年时将所应该完的税,和欠的债务一并偿清即可,且不收息钱。” 18.淮南行盐引 总之,在柳宗元的眼中,这位卫国公是决计不会减免蔡州、光州赋税的。x23us.com 以前他在过堂时,这卫国公还曾问他:都说我在蔡州手段太酷,子厚你怎么看? 结果自己说什么,不要以小仁害大义,现在想想都觉得无比羞愧。 这时高岳在堂中,继续说了下去: 我淮南各州刺史,各县县令,自即日起只有一项工作,那便是立期限、收赋税,尽快将今年的夏秋两税给征齐!另外夏秋时节,禁百姓争讼,全力稼穑收割,转输完税,有至衙署争讼者,付杖刑,罚钱粮! 听到这里,柳宗元只看到江都县县令韩愈在坐席上是肃然无比,听到征税,这位有过实务经验的韩退之,明白卫国公的这话绝不是在开玩笑刺史和县令,本职工作就是征税,其他都是虚的。 唉,这韩退之,那日在东渭桥是慷慨激昂,写什么《感二鸟赋》,愤怒抨击朝政,可真的临事,怕是绝对会用尽各种手段,勒令百姓完税的,当真是说一套做一套。 在柳宗元暗中埋怨时,高岳的规划如连珠炮般没有断绝,他对扬子留后王海朝说:“请在淮南全境推行盐引。” 王海朝嘴角的肌肉明显牵动下,然后只能拱手听取。 高岳的意思是:“盐利方面,我们淮南、宣润和三川、河东划界。川盐、峡盐(夔府的盐)贩济荆襄,解盐(河东产的盐)贩济京畿、都畿,朔方盐和祁山盐则贩济河陇。对我们江淮来说,宣润的苏州盐,内销于宣歙、浙东、浙西,外销于江南西道及福建;淮南的盐则就内销于管内扬、楚、和、寿、庐、滁、舒、蔡、颍、光九州,外销于鄂岳、湖南。各安界限,以军府所刊盐引为凭信,无盐引之盐则视为私盐,盐引以十贯、二十贯、五十贯、一百贯为大小面额不等,扬州盐商必须纳现钱换取盐引,并废虚估法,禁用布帛换取盐引。” 在座的各位巡官无不惊愕。 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淮南盐商的高额利润,顿时被高岳拦腰斩断。 原本盐商的暴利,便是来源于虚估法,用所谓“四贯钱一匹”的布帛去榷等值的盐,然后再加价卖给百姓,买卖通吃,两头牟利。 现在不存在了,扬州各处盐场也就是生产基地还是把持在官府手中的,故而高岳很有底气,以后别拿布帛来榷盐,我们只收现钱。 “卫公,若是盐商们不来榷盐,那该如何?”王海朝还不死心,便如此质问。 是的,以前盐商之所以跋扈,都是因唐廷自刘晏时代起,便立下东南盐利每年六百万贯的定额,故而官员为完成这个定额,便不得不巴结纵容盐商,然后再将盐利折换成乱七八糟的“轻货”,自己再给轻货标上高价,凑够账面的六百万贯搪塞朝廷。 简而言之,以前市场主导权在盐商手里。 对此高岳冷笑声。 那边寿庐巡院的孟仲阳心领神会,便立刻出列,“那我盐铁司愿接管扬子盐铁院,引他州的商贾来行销淮盐。” 王海朝大窘。 他要是不做,那盐铁司的孟仲阳可就来做了。 “盐这东西,是国家所有的,海水里煮出来的,出力劳累的是盐户,莫非那群盐商真的以为主导权在他的手里?他们不愿求这笔利润,这天下有的是商贾取而代之。”对此高岳完全是有底气的,非但如此,高岳还强硬地规定: “自此以后,有了盐引,整个淮南不得随意抬价。为体恤盐户辛苦,盐本钱每斗升到二十五文;商人榷盐,每斗一百二十五文(除去盐本,一百文归官府所有),纳钱完毕换取盐引行销,底价为二百文钱,而后每五百里,抬价十五文,不得随意加价,违者重罚。” 也就是说,产盐的楚、扬,盐卖给百姓的市价就是一斗二百文。 过五百里,到寿庐一带,市价也就是二百一十五文,多出的十五文钱为脚力钱; 卖到千里外的蔡州光州,或者鄂岳,每斗也就是二百三十文。 另外每年官府在盐场里以底价调运部分盐(海盐的产量实则远大于销量,不过因政府专营,多余的部分不会投入市场而已),储藏于各地盐仓里,一旦淮南盐价因市场原因有任何波动,便用这些盐来均衡价格。 听到高岳的这个话,柳宗元心中又油然起了敬佩之情。 最终王海朝哭丧着脸,只能表示听从安排。 高岳给扬子留后院安排的任务,而今就是把盐引制度给搞起来,从盐商口中夺取现钱。 这高岳的权力,可比单纯的淮南节度使要大多了,对整个江淮三司的巡院,他同样不可置疑的权力。 接着便是寿庐巡院,高岳给孟仲阳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仿照盐引,同样设茶引和酒引,先前高岳废除了榷茶法,可为了方便抽税,依旧下令所有的茶酒必须在榷场领取引子,才能行销四方;第二个任务,就是让寿庐巡院加派人手,负责勘测在鸡鸣岗,通淝水和施水,入居巢湖的工程。 对此,孟仲阳也领受下来。 而后高岳伸出还残留着伤痕的手指,朗声宣告全场,“另外本道欲在淮南,新设军府经界巡院,一来负责于各路要津、集镇设税场、税务,二来要彻底打画淮南九州的田产,就先从最简单的蔡州、光州做起!” 他这个经界巡院,是直属扬州都督府、淮南节度使的,当即高岳就点名,由都督府司马顾秀为总知院官,柳宗元、欧阳詹、裴度也赫然名列于巡院官名单之中这名单是高岳亲口念出来的,足见此事他是筹划已久。 “什么,这也就意味我要直接在卫国公麾下行事,行的还是抽税、打画田产这样的事......”柳宗元心理活动很是丰富。 高岳绝对是雷厉风行的,他声称经界巡院先设两处,一处在扬州,让顾秀统筹,负责设场务;一处在蔡州汝南,“由裴中立权知!打画蔡州田界,且推行保甲。” 此言一出,四座又是惊愕。 裴度不过八品,现在却被高岳一下子拔擢到权知一院的程度,而柳宗元等,都还要在他手下做事。 连韩愈都有些嫉妒的表情。 19.保甲新军法 可随即高岳便提醒裴度,你在蔡州的事便是要打画数县的田产,还要在蔡州推行保甲制度,只要保甲一成,可以熄灭猖獗的山棚和**,也可保障赋税钱粮足额到位。顶 点 x 23 u s 保甲,高岳和韦皋于推行经界法时,曾分别在兴元和西川推行过。现在便是要将改良后的新保甲制,于整个淮南实施,先在蔡州、光州试点。 保甲制,是和经界法相辅相成的。其本质就是一种户籍管理制度,只要户籍清理到位,那么打画各户田产也就顺理成章。 高岳告诉裴度:蔡州从此的乡村,废除旧的里长制度,也要重新割分乡界,过去以自然地理为割分的原则,现在要以“保甲户”为原则每一百一十户,便设立一保,其下又分十甲,那么每甲便是十一户。每甲选出一户为“甲头”,每保再选出一户为“保头”。甲头的职责就是联合生产、督促赋税和差科,而保头则还肩负个职责,那便是组织起联防制度。 这联防制度,就是每一甲设一牌,每晚由一位壮丁领牌,每保便是十名带牌壮丁夜巡,夜巡的目的职责便是高岳所说的“禁勾连山棚、**”、“遇山棚、**作奸,即击鼓报警”、“有山棚、**来犯,则聚集保甲壮丁,卫护村社”、“禁销赃、禁窝赃”、“禁赌博”、“禁纵火、禁毒杀牲畜、禁强奸”。 这次轮到韩愈有疑问了,高岳便让他起身来说。 “保甲壮丁既然有巡夜、联防的职责,无弓箭兵器则不行,而一张弓需半贯钱,十支箭则需钱二百,每保非得三十张弓、千支箭不可,光此便需钱三十五贯,更无论还有其他教习开销。” 高岳对此的回应便是,保甲所需的武器,我们可以采用“官贷法”嘛。 官贷法,便是把武毅军甲仗库里,一些淘汰的半旧的但依旧可使用的甲胄武器,比如弓弩、镗钯、手把铳、皮甲等,“贷”给各处保甲,每保构筑射垛、铺屋、射亭若干,用于储备演练,每年检校一次,保甲承担少额的“修兵杖费”就可以。 “保甲法大成后,淮南便可将州县的团结兵尽数裁撤,这样每年的口粮酱菜钱便能减省下来。”原本淮南的团结兵也就是土团,数额足有一万五千,每年所费也需要二十余万贯。 此外保甲法也能将全淮南的青壮,全部纳入到高岳的军役体系里。 以前高岳在兴元,弄的是“将兵、射士”二元化的军事体制。 现在他则要在淮南实行“武毅军镇戍军保甲壮丁”三层的军事体制。 这个体制,乍看来和韩曾在宣润推行的颇是相似。 韩镇守江东两浙时,将军队分为两大类,即官健和团结子弟,前者为节度使财政负担,后者则是州级财政负担。其中官健又分为两类,即直属于韩的牙军“镇海军”,还有镇守润州的丹阳军(镇海军和丹阳军同驻屯于润州京口)、镇守宣州的采石军和镇守越州的义胜军,这三支属于“外镇军”。而团结子弟,即“置子弟军,大州一千,小州八百,强者习弓弩,弱者习排枪,缓则修农,急则为兵”(《玉海.兵制》唐山河子弟条目)。最终,韩麾下的牙军和外镇军有三万之多,“弩劲剑利,号为难当”,至于治下的团结兵,总数也应有一万到两万的数目。 而高岳,则准备以原定武军、义宁军四个将的步卒,明怀义、米原的三千骑兵,还有郭再贞、苏浦的两千多车铳兵,合计一万七千兵,再补充部分原淮南镇兵,编练为“武毅军”,其中分左中右三军,集中屯扎于扬州,每军六千人,即是高岳所谓新军,再配合以辅助的军力,这是未来征伐野战的主力集团。 然后原本两万扬州的镇兵,高岳准备将其裁撤为八千数目的“镇戍军”,分别为蔡州汝南屯兵两千五百,寿州寿春一千,舒州、和州各五百,楚州山阳屯兵两千,光州固始屯兵一千五百,负责弹压地方,进剿盗匪。 动作最大的,便是团结兵了,高岳准备将其全部裁撤,取而代之的便是地方的保甲制,保甲制不耗费多少财政,也并非具体的军队,却可将青壮年全都纳入高岳军役的账册当中:只要把全淮南共三十万青壮丁男给掌握住,高岳即可在不远的将来,对武毅军和镇戍军实行“征兵拣退”的制度,而只要此制度能贯彻下来,便可在某种程度上根绝“地方割据军人集团”的产生。 待到高岳解释清楚后,韩愈表示无异议。 而裴度也波澜不惊地表示,蔡州的经界巡院和保甲推行,某愿意试试,竭尽全力为卫国公分忧。 然后高岳便直接点了柳宗元的名字。 他被高岳任命为“知光州经界分巡院”,也就是说光州的经界和保甲事务,就归柳宗元处断了,他的权力,连光州刺史杨元卿都不能干涉。 这高岳在用人方面,还真的是突破常规: 光州的刺史和县令,只管税收而已;而革新的方方面面,就由柳宗元这位从朝廷御史台“飞降”下来的年轻郎官负责了。 会议结束后,紫衣金鱼的高岳牵着白马,对队伍里的柳宗元说:“子厚,你陪我走走。” 两人骑着马,并辔而行,高岳家的小犬“膏环”,摇着赤黄色的尾巴,为能陪主人出来散心,远离糖霜毕罗的迫害而十分开心,绕着高岳的马蹄前前后后。 让柳宗元惊异的是,虽然高岳“以工代赈”的策略看起来不近人情,但他只是将吴少阳残留下来的八万石粮食作为代价,即成功驱使万余蔡人做了很多工程: 汝南城的城垣和道路被整修完毕; 几座因战火而断裂的桥梁也修复一新; 被决开的鸿池陂、葛陂、柴潭、南湖的围堰也全部修好,还增凿了调节用的斗门。 而这一万多的蔡人,居然也没什么人在此过程里死亡,活得都好好的。 这大约就是通常所说的,手腕? 高岳此刻告诉柳: 他马上还准备在蔡州、光州大举招募失地无粮的百姓为权益兵,准备一次性募集三万人,只给口粮酱菜,就是要开凿鸡鸣岗。 这时候柳宗元忍不住,他有很多问题,或者说不解的困惑,要亲口询问这位坐断江淮的朝廷大臣。 20.终南老野狐 不过柳宗元还没开口,高岳就说了声“子厚”,而后将装入鞘中的云浮剑当作拐杖,在马背山遥指着南湖的那边说到。 柳宗元望去,现在正是南湖红藕覆池的时节,夏日照耀,红绿相间,霎是美丽,而高岳所指,靠着湖堰和道路间,许多被雇佣来的蔡人,正在军吏的指示下,拆除着某座庙宇。 “这......” “这是祭祀李希烈的庙宇,这位逆臣被处斩后,还被吴氏兄弟弄成什么‘大楚建兴王’,神偶立在这里,接受蔡兵和乡人的朝拜供奉。”接着高岳回头告诉柳,“捣毁它,也就是捣毁了淮西割据的精神支柱,随后便用这些土砖和木材,在城下立起两个崭新的庙宇来。” “是祭奉陈仙奇和杨使君妻子?” 高岳点头,说先前终于找到陈仙奇阖家的尸骨,他们惨遭吴贼杀害后,被扔弃在乱葬岗中,现在建茔设旌,再立庙宇让百姓祭祀。 至于殉国死难的杨贾氏和四个子女,也同样被朝廷追封,准立庙宇。 “子厚,你给陈节帅和贾夫人的庙祠,各写一篇文章吧!本道让人刻在石碑上,名士的文,忠烈的血,相得益彰,叫蔡人也能得到潜移默化。”这时高岳悠悠地请求说。 马上的柳宗元肃然,而后拱手致礼,表示接受。 然后两人策马徐徐,至汝水河畔,日头开始西沉,一处小小的亭子,立在弥漫的草丛当间,高岳和柳宗元下了马,膏环奋力跑在前为主人开道,两人最终站在亭子内观水,柳宗元这时看到,卫国公的背脊衣衫汗湿透了,鬓角和额头上也满是亮晶晶的汗珠,可他兴致依旧很高,特别是看到运载着竹木的小舟顺水而下时,便用剑鞘往南指:“那边,汝南城的南面,要在原来的汶港栅,造起一区的税场,这样便能给过往的商贾船只抽埭程钱了。” 高岳让顾秀主持的,就是这些事。 就拿蔡州一地来说,本就是四通八达的地方,于是高岳规划,在此州设四处税场,西面有文城场与唐州慈丘相连,沿练水运货;北面则是兴桥场,和郾城相连;往南是白狗场,于桐柏及申光二州相连;还有处,就是高岳所指的汶港场,以汝水为主要运道,可以和淮南连通。 所谓的埭程钱,便是按照市价,核算商贾的货物,每贯钱抽取二十文,即百分之二的税率。 而香料、珊瑚、金银首饰等奢侈物,每贯钱要抽取五十文到八十文不等。 这点高岳昔日在开通泾原到灵武,和回鹘商人做买卖的黄河水路时,就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而后汝南城四周的市镇,高岳还要设税务,即坐地抽取贸易税。 税场和税务,再加上盐引、茶引、酒引,及高岳马上要运作的煞割引(蔗糖),可以想见淮南镇马上商税便会占据大头。 于是此刻柳宗元终于可以发问:“卫公,而今淮南革新的事端是千头万绪,处处需要钱财支撑。可仆却听说,先前平定淮西时,卫公指挥大军有相当部分粮饷,是靠兴元、西川和夔府的商人的借贷才周济下来的。那么......这笔钱需要官府还给商人吗?” 高岳回头,有些诧异的表情,挑着眉毛,“还,当然要还。” 柳宗元也有些吃惊。 因为这个时代,朝廷官府和商人、农民间沟通的渠道是粗暴而直接的:没钱了,便直接勒令商人交,或者在农民头上横征暴敛。 当年皇帝征伐河朔,军费不够,直接让杜佑、赵赞在长安城里破钱柜、掘地窖,收间架钱,从商人富豪那里是明火执仗,就是抢劫。 可高岳却说,要还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因为商人的钱,也不是平白无故来的。 然后高岳坦然告诉柳宗元,先前军费还欠商人足足一百三十万贯呢。 “这钱不是应当朝廷还吗?” “陛下说了,这三年淮南的上供每年免三十万贯的份额,然后所有债务归我们。”高岳笑着回答。 “那该如何办!”柳宗元都有点着急。 总不能又要给百姓加税吧? 可高岳却稳若泰山,他继续指着亭子的地,说无妨,“子厚,蔡州遭遇兵火,是惨剧,但也是转机。经过一年的平叛战争,原本占据蔡州田地三分之二的土著形势户,也是吴少诚吴少阳割据凭借的将卒官吏主体,大概是四五万人,被官军消灭了绝大部分,留下那么多田地无主喽,这不就是转机?所以我让裴中立和你,分别从经界最简易的蔡州、光州做起,就是这个道理。” “可那些无主的田地,要是被蔡人在官府经界前,偷偷占取如何办?” 高岳哈哈大笑,似乎在笑柳宗元的天真,“这不就是我坚持不免除蔡、光二州赋税的原因所在吗?” 柳宗元大悟。 你可以占取那些无主的田地,但你占了,就得被打画上砧基簿上纳税。再者开辟田地,则是要付出劳动和时间的成本的,对于普通家户来说完全不合算。 原本有势力的形势户倒是可以,但这群人在平蔡战事里几乎全被消灭了。 这样不用高岳动手,因战争杀戮而空出的田地,也没什么人敢起觊觎的心思。 于是高岳进一步告诉柳: “这么多田地,马上本道将其中三分一,以免税三年的优惠,分配给蔡人,让他们感念朝廷恩德,恢复蔡州的稼穑耕织,以增广户口,此其一;又有三分一,分给武毅军和镇戍军,不搞营田,直接招揽人手来佃种,七三(佃农七,军伍三)分益,弥补军费军粮不足;而还有三分一,全部无偿让给兴元、西川和夔府的商贾,这样就能抵消七成的债务了!” 卖,卖地,无偿卖给商人来充抵债务...... 柳宗元思绪又有点混乱。 高岳说当然就是这样,商贾要蔡州的地,可以招募农人来种植收租,当然最重要的,便是沿汝水的汶港直到汝南城,而后再到兴桥、郾城,增设邸舍商肆,那样获利可就倍增了,获利一旦大,整个蔡州的商货便会急剧增多,我设税场、税务抽取的埭程钱也同样会激增。 这是双赢的结果。 “此真乃终南山老野狐也......”柳宗元的心中,除去这个,实在想不到其他的词语来形容面前踌躇满志的卫国公了。 1.调理柳子厚 江横渡阔烟波晚,潮过金陵落叶秋。m.x23us.com 嘹唳塞鸿经楚泽,浅深红树见扬州。 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 今日市朝风俗变,不须开口问迷楼。 唐李绅《宿扬州》 +++++++++++++++++++++++++++++++++++++++++++++++ “那高卫公准备凿通鸡鸣岗,也是为了若此?” “然也,淮南地处江淮之间,车船辐辏,淮水和扬子江便是纬线,经线除去山阳渎外,再开凿条鸡鸣渠,从而将江西南道、鄂岳、寿庐、蔡颖乃至陈许汴宋的商路都连接起来,非但是为了漕运,更是为了促兴淮南、河南两道。” “开凿鸡鸣岗,高卫公您准备花粮食在蔡州招募足足三万权益兵,那为何在平淮西前却不加以招募?” “平淮西,本道统制朝廷宿兵十余万,擒杀二吴绰绰有余,有什么必要再招募权益兵,先前将帅如此做,一是以此来虚占度支钱粮,二来是虚张自己声势,此皆庸劣之辈行为。本道如今招三万权益兵,可凿通水道,不给蔡、光、庐百姓增加负担,此外也能顺带解决蔡州百姓战后饥楚,将缺食者充入军伍,有效消弭动乱;最终,通过修陂凿山,最后能锤炼出数千精通土木的士卒,便增设‘掘子军’增补武毅军,于战时或修备壁垒,或破坏敌军营砦,大有可为。” 如此一道道的疑惑,柳宗元现在于心中都明朗解决了。 而之前关于眼前这个男人的各种道听途说,也迅速地化解开来,柳宗元最初认为高岳是个老奸巨猾、翻云覆雨的人,可现在看他温和地抱起那条叫膏环的小犬,满怀希望地眺望着汝水的河畔,和过往的船帆时,听着他的种种计划,柳宗元忽然有了些感动: 卫国公,是个真正做事的人。 而这天下,如此的人物已然不多了。 这才是国家的柱石。 转眼间,便轮到高岳来问柳宗元:“你至光州,该如何用巡院的吏员打画田产?” “劳逸结合......” “不可,你该知道新设的经界巡院里吏员都是哪里来的。部分是本道罢废楚州营田时,分流来的所谓田官,还有部分是本道坐镇扬州都督府来,严查出来的贪渎官吏。这些人都有把柄在你的手里,子厚你该捶则捶,想笞则笞,就该像明崇俨驱使小鬼那般,争取两三月内就将整个光州数县打画完毕,造好砧基簿,交到淮南军府里来,这便是你的功劳考课,如此本道便能很快将子厚拔擢到七品。” “......”柳宗元表情复杂。 可高岳却继续问下去:“光州的山棚,以前喜欢越界至舒州乃宣州的铜坑里,私铸恶钱,子厚又如何处之?” “我用保甲,抓捕越界私铸者......” “不可,现在钱荒,好钱恶钱,官铸私铸皆是钱,他铸恶钱,你便认可,便也是缓解钱荒的一部分,待到物价稳定下来,再用好钱换恶钱回炉就行。” 这时候柳宗元只觉得在炎热的五月末天里,满身都是汗,也只能对高岳说如此受教。 “但届时山棚恐怕会干另外的事,也就是会将恶钱私下销掉,用里面的铜铸造铜器,一贯钱的铜造成铜器,可值得十贯钱,那样百姓便会大量销钱,或将钱私藏起来,又会让钱荒周而复始,子厚你如何处之呢?” 这下柳宗元努力想想,才咬着牙对高岳说:“仆会布置人手在税场,有敢夹带铜器的便治罪征罚,并且让保甲连坐,设‘告铜赏格’,只要发觉邻里乡里有人私销钱币铸铜器的,可告官入罪,抄没的财产,可分得告发者三分之一。至于铜器,便在全州境内禁用,可以陶器瓷器替代。” 高岳大笑起来,说子厚你果然明白很多啊! 而柳宗元宛若虚脱,颓然坐在亭子勾栏处。 他觉得自己身为理想主义者的一面,说不定会在淮南巡院履职期间彻底败坏掉。 等到归京时,我该如何面对梦得...... 然则高岳目光锐利,仿佛将他给刺穿,“子厚,你认为在本道前的淮南节度使,如陈少游、杜亚辈,为何做不出本道的魄力和革新?” 这下柳宗元只好再度起身,整顿会儿思绪,只好说:“卫国公岂是因循之辈......” “不,本道之所以不是陈少游、杜亚,只因本道现在的权力,比他们坐镇淮南时要大得多!反过来说,如当初杜亚有这般的大权,你认为他做的会不如本道吗?权力越大,做事情上通下达便越从容。”高岳一语破的,然后他对愕然的柳宗元说,“记住子厚,若想要功成,就不能让自己失败。败者,所有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还谈何志向和抱负。” “若想功成,便不能让自己失败......”柳宗元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盛夏的烈日下,裴度和柳宗元,带着各自经界巡院的人,开始携带绳尺、画纸、竹竿,满头是汗地一步步一丈丈,打画着蔡州和光州的田地,一切果然如高岳所说的:蔡人根本不敢也不愿占取无主的田地,所以长满庄稼的田,和丧主而长满荒草的田,一块块地泾渭分明,互不相扰。 高岳此刻已离开蔡州,沿着寿春淮水,开始往扬州去。 柳宗元则在光州,沿着潢川,恶狠狠地驱赶着巡院小吏做事,他也学会了用竹鞭殴打下吏,直到打得对方出血告饶为止,他也编练了保甲,亲自和各保各甲的农人面对面,唇干舌燥地交流,宣读着文牒。甚至柳宗元还见到了山棚,这群人就像猿猴般,穿梭在光、黄、寿(大别山)间的各处山隘间,他们明显对推行保甲法持激烈的对抗情绪,他们射来的箭矢,有一次就落在柳宗元前面不到五步的地界。 而刘禹锡在京师里来信,身为太子校书的他,穿着整洁的青衫,于弥漫熏香的雅致兰阁里,和各位侍读、待诏坐而论道,所见到的,所交接的,都是上都里的各色名流,谈得全是激越的理想抱负。 校书郎的职位是清而贵的,每月九贯俸禄的刘禹锡能请很长时间的假,回家省亲,当他归京途经华州时,便登上西岳,看着万千气象,豪情满胸,挥毫泼墨,将一首诗写在信中,寄到光州来: “洪垆作高山,元气鼓其橐。 俄然神功就,峻拔在寥廓。 灵迹露指爪,杀气见棱角。 凡木不敢生,神仙聿来托。 天资帝王宅,以我为关钥。 能令下国人,一见换神骨。 高山固无限,如此方为岳。 丈夫无特达,虽贵犹碌碌。” 2.京师钱完税 《礼记.聘义》里说:“圭璋特达,德也。” 若丈夫无风骨品德,哪怕再富贵,也是碌碌之辈。 在信的末尾,刘禹锡还特意用略为鄙夷的语调,提及了一件事。 他写好《华山歌》后,也曾送给权德舆过目,结果权看到“高山固无限,如此方为岳”这句时,居然悚然对他说,这两句犯了卫国公的名讳,可遮去或用同音字代替。 至此,刘禹锡有些看不起处处阿谀权门的权德舆,就在信中私下对柳说:“这天下虽有一匹神骏,但要搞到万马齐喑的地步,也未免太过。” 柳宗元苦笑着,他晓得这句话针对的是卫国公高岳,不知道该如何给友人回信,只好将其折起。 他只记得高岳所说的那句话:“若想要功成,就不能让自己失败。败者,所有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还谈何志向和抱负。” 刚刚入秋时,来到扬州的崔云韶、云和、芝蕙,结伴去游河关长街了。 而在扬子镇的转运院前,自各处来的商贾们,云集起来,鼎沸不休,整条河川上停满了准备沿汴水漕运的船只。 “这,这......”扬子留后王海朝立在院厅中,结结巴巴。 对面坐着的,就是高岳。 王海朝感到惊悚和不解的是:转运院外大小进奉船上,装的不是钱。 即便这次两税,高岳说只需三成用现钱交纳,可得来的钱他又说全都不解送到京师度支司国库里去。 另外高岳真的废了虚估法,并且百姓用米粮和布帛纳税时,他还特意下了文牒,规定百姓布帛每匹固定按照一贯二百文算,稻米每石则固定按照七百文算,这样百姓们哪怕是交实物税,也比往年要少得多,以至于淮南百姓无不欢悦,甚至部分州县已开始为高岳立祠祭奉了! 而盐商们则恨高岳,恨得要死。 “卫公,这三成的现钱要再不用船送到京师去,光是送布帛和部分斛斗米去,判度支小裴学士那边自不敢言,可奈圣主何!”王海朝只能这样说。 “王留后,不但两税的现钱不送,连发盐引所得的二百万贯钱同样不送。”高岳接下来的要求,更是让王海朝恨不得跪下来,给这位爷爷磕头,磕到开颅脖折的那种程度。 难不成这高岳要占淮南九州造反? 你死便死耳,何苦连累我。 可高岳却说:“王留后肯定在心中骂我狂悖,明知圣主而今最需要在江淮八道以赋税得钱,却居然敢扣留两税和盐铁。” “何敢何敢,只是卫公最起码也该用钱折算为轻货,送到京师去。” “我不用将淮南的钱送到京师,也不折算虚标轻货,可纳给左右藏的钱,我却一文不会短缺。” “?”王海朝抬起头,纳闷地望着高岳,看他是不是有戏谑的神情。 然而高岳是认真的,“我用京师的钱充作两税钱,入左右藏。” “??”王海朝的表情就是如此。 “而在淮南征收来的钱,就可以留在淮南。” “???” 这时候高岳击掌,从厅外的人群里,走过来一列穿着绫罗绸缎的人士。 “这是宣州的茶商王子弗。”高岳向王海朝介绍说。 王子弗其后跟着数位,捧着质地优良的茶饼,高岳依次介绍:“舒州的天柱茶,寿州的霍山黄芽,还有我们扬州茶园所产的蜀冈茶,这些茶只要能贩运到汴宋邹鲁,价钱可以翻三倍;若能贩运到东都,价钱则可以翻五倍;到了长安则可翻七倍;若是一路贩到了赤岭卖去西蕃,价钱可翻十二三倍。” 王海朝拱手听取,说实话,不要说天柱茶、黄芽了,连扬州本地的蜀冈茶,他都欠缺了解。 接着又有一位商贾上前,手里捧着小药囊。 “这内里的药草,大多是兴元、西川沿江路运到扬州的,俗话说‘江南药少淮南有’,其实淮南本不产药,不过因水陆交通发达而成为集散地,这位叫冯俊的药商,专门将药物往江南两浙贩运,获利数倍。” 下一位,高岳介绍说,名叫汪仲元,是位木器商人。 “我唐国都长安城,宫殿、甲第、寺庙、邸肆何止千万?无一不用到木材和木器,然则早些年整个京畿的树木就没有能做屋舍和家具的了,华州、陕州靠着山谷还能出点,但大部分须得从河东的岚州,或秦州的陇山运来支用。但我淮南木材依旧茂盛,若将来扬子江的**被彻底扫清后,还能从鄂岳、江西大举运载木材来制为木器。” 王海朝看到,那汪仲元手里捧着个很精巧的床榻模型。 “这种床巧思绮丽,顺着漕河运到京师去,可获利两万钱,更别说其他的木器了。” 再往后,又有数位穿丝质长袍,头发乌黑蜷曲,胡须浓郁,高鼻深目,肤色白皙的胡商上前,打头的便是扬州的珠宝王,汉名叫做胡道济。 胡道济手里奉着的,是黄金和珠宝制作的首饰。 “扬州有金银铜,又有胡商胡店,专门以加工金银珠宝牟利。单是将生黄金从这里运到京师,稍微逢金价上扬时出手,每两既能得利八千钱,如是用珠宝制成首饰贩卖,每两得利可达一万五千钱。” 渐渐地,王海朝好像明白高岳所说的,用京师钱来给国库交两税是什么意思了。 果然高岳下面又说:“更别说,我扬州还可从江南两浙地,运来纱绫、酒、藤纸、瓷器等货物,转手卖到东西两都,获利大可翻倍。” 随即高岳又请出一男一女两位商贾,而后介绍男的是王四舅,而女的便是俞大娘。 “此两位有大批船舶,叫做发商(批发商),四方商贾贩运都得仰仗他俩,所谓匿踪货殖、人不可见是也所以下面的事就很简单了,王四舅、俞大娘的船,和扬州留后的船,及我军府新造船,一起来,不再运税钱,也不再运轻货,而是将方才我们扬州的好货物,沿漕运直到东都、西都贩卖,所获得的利润便全是现钱了,最后全汇聚到我淮南在京师的进奏院处,让进奏院直接把这笔钱当作两税,送到国库当中,这可不是用京师的钱来完税吗?如此,淮南的钱便可留在淮南本地流通了,钱荒便不复存在,而朝廷也不再用担负脚力钱,出现‘花钱运钱’的怪局面。” “可商贾到了京师后,贩卖货物所得的钱全都送到进奏院,而后入国库,那商贾该如何得利呢?” 面对王海朝的疑问,高岳从袖中取出一片彩纸来,“只要商贾纳钱,从进奏院那里换来这东西,再返归扬州时,便可凭借其取等额的钱,绝不可能有亏欠。” 3.淮扬货启舶 王海朝接过那片彩纸,印刷十分精美,其正反两面有数颗印图,题头是“淮南东都上都界”,下面便是年号兴元某某年某月日,再往下则加盖“淮南扬州大都督府”印,随即背面是舜作五弦琴歌唱南风的绘图,又有面额数字和请款人的落款空白。m.x23us.com “这,这是飞钱便换啊!”王海朝失声。 “没错,其实说直接些,叫做楮币。”高岳回答说。 当然现阶段的楮币,还只是商贸汇票。 天朝货币经济在古代实则并不算发达,商业汇票最早出现于巴比伦时代,在繁茂的地中海贸易背景下应运而生,但天朝却是路途坎坷,其发行货币第一个高峰期是在两汉,但汉朝灭亡后社会主动倒退到实物经济时代。 第二个次高峰,是隋唐。 为什么说是次高峰呢?因为盛唐时期,虽然货币已渗透到社会方方面面,可整个国家依旧有很浓烈的实物经济色彩。直到杨炎的两税法推行,天朝的经济模式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税法有个核心准则,那便是所有的税,都要用钱(或折算为钱)来交纳,即铜钱货币本位,搞货币财政。那么,中唐往后便是货币经济的大爆发时代,一直延续到宋朝。 盛唐时期,国家不缺布帛米粮(杜甫所说的‘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实物丰富,乃至过剩),由是物轻钱重,所以私铸钱非常猖獗,因那时钱的好处大家都开始了解。 可至安史之乱后,唐朝有一段时间,属于严重的“通货贬值”,通俗的说就是“钱不值钱”,原因也很简单,战争直接摧毁了河朔、河南等地区,又有大批青壮劳动力被迫从军,生产萎靡不振,米没了,布帛没了,所以实物一下子便很昂贵(杜甫‘岂闻一绢直万钱’),以至代宗皇帝宣郭子仪进京慰劳,不是给钱,而是赐予郭了两百匹绢帛。 再到两税法,国家通过“税收纳钱”的强制政策,将天下的钱统统收归手中,形势立即为之一变,市面上用于流通的钱变少,钱越来越贵,而谷物和布帛则越来越便宜,商人买卖不便,农工生活也很困苦,形成了持续数十年的“通货紧缩”,也就是钱荒。 过去通货贬值,唐朝要大量增设冶炉,铸更多的钱,希望能多换些实物来。 现在通货紧缩,唐朝还是要铸更多的钱,来投入流通,缓解钱荒。 可唐朝一年也就新铸钱二十万贯上下,实在满足不了需求,最后出了杀招唐武宗灭佛,一次性熔了许多佛像来发行新钱(一尊大佛像提出的精铜,可造出两三亿的铜钱),才算是把这个问题解决好。 然而好景不长,“五代公知嘴里的好皇帝”唐宣宗继位后,再度崇信佛教,又把铜回炉去造佛像了...... 然后便是第二个高峰,到大宋建国,云开月明,第一件好作为,就是把五代十国各藩镇各割据政权的搜刮术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甚至还融会贯通、花样翻新,所以大宋可能是天朝历史上唯一的在开国初年都不曾实行“轻徭薄赋”的朝代(1)(如果有对此持不同意见的同学,可以直接反驳我),两税、杂敛、禁榷山海之货课利,还有商税、矿冶铸钱、卖官鬻爵、卖度牒、炒官方地皮,花样繁多,所以税越重,需要的钱就愈发多,大宋就玩了命铸钱,拼尽全力每年能铸两三百万贯,但还不够,便开始搞纸币,最初纸币倒还行,可宋朝毕竟是个“用尽前朝敛财之术”的,其增发的货币和纸币,基本没有什么用在增长生产的方面(2),而是无限制地被三冗给吞噬掉,王安石变法是变本加厉,目的就是把更多的钱搜刮到皇帝手里来,故而宋朝还是备受钱荒、纸币贬值的折磨,到了蔡京时代更猛,“弱外实内”(玩命从地方搜刮,集中到皇帝手里去)的财政政策达到巅峰,当然最后金人来了,精准一击,全部完,当然其后完颜构又前去长江以南继续聚敛,这是后话。 事实证明,把钱从百姓身上聚敛集中起来,是没有好下场的。 故而高岳不愿再把淮南两税所收取来的钱,交到朝廷里去,因为这样会让钱都囤积到京师里去,整个江淮就会更钱荒,钱荒便会阻遏商贸转通,还会导致谷贱伤农、布贱伤工。 他索性用漕河,叫淮扬的商人们把货物往京师里贩卖,卖到了钱后,直接送到进奏院里去,领取等额的“楮币”也就是汇票,再带着这楮币回到扬州来,领取现钱。 这样,京师的钱其实还是京师内转通,淮南的钱则也还是在淮南本地转通。 高岳还就此设立个专门的兑钱机构,他拿今年两税里的现钱部分入股,外加兴元、剑南、夔府、淮南的豪商们,还有兴元护国寺的集资,建立一所“便钱质库”。 而百姓们缴纳来的实物,即布帛、米,部分高岳留下储备于常平仓或军资库,负责赈灾和军粮所需,或送去酿酒外,其余的也委托商贾们,销往他地,低买高卖,换取现钱。 最终,扬州城留后院前,一艘艘进奉船扬帆出发,船只里满载的,除去规定上供的斛斗米,便是淮南特产的茶、药、木器、珠宝首饰,还有从江南转运来的丝绸纱绫、酒、瓷器等。 这不像是进奉完税的船队,反倒更像是支庞大的商船队伍。 宣武军自从董晋坐镇后,风貌还是有很大改善的,董晋可是朝廷大臣,他到任后除去安稳人心外,随后便雇佣军卒百姓,好好疏浚了汴水渠道,撤废掉沿路的埭塘,所以扬州的船队到了汴州转运院时,整个军城都轰动起来。 许多里人、军卒、妇人们都簇拥到这里来,形成个天然草市,扬州的锦、润州的绫、常州的纸、苏州的瓷器格外受欢迎,也有不少富贵人家跃跃欲试,对胡人精工打造的首饰格外感兴趣。 连洛真在高楼上,晓得“淮扬货”来了,都让侍婢去买了几段上好的彩缯来,又买了几串茶,还有些纸。 很快部分商品就抛售出去,其实在来汴州前,于楚州、泗州的要津处,就卖出去不少了。 河阴处,整个商队又换乘了入黄河的船只,载运着钱和剩余的货物,又向长安城出发。 4.李齐运三长 这段时间高岳的作为,大明宫的皇帝也时刻关注着。 轰轰烈烈,搞经界法,均衡各州各县的赋税,推行保甲,增强对基层的控制力,这个皇帝是绝对支持的。 可听闻高岳在两税里搞“实物七现钱三”的模式,又开始发盐引,强逼淮扬盐商纳现钱,皇帝就有些犹犹豫豫了。 最后消息又传来,高岳在扬子留后巡院扣押了进奉船,布帛、税米、轻货,特别还有大批的钱,不能运到京师里来,皇帝便按捺不住,他不愿找杜黄裳、韩洄和陆贽,而是悄咪咪地找来判度支裴延龄,询问扬子留后那边有什么新的讯息传来,高岳到底意欲何为? 裴延龄意识到进谗的时机来到,便苦着脸说:“臣实不知,只是听闻高卫公曾说过,组建新的武毅军,规模要有七万师徒之巨,还要造大海船、铸造大小铜炮,所费浩大无比。然则先前卫公平蔡,淮南累欠商贾债务超过百万贯,臣斗胆猜测,卫公也实在是无钱,故而才......” “你是说,高郎还是要仿效当初陈少游和韩的作为......” 皇帝心中浮现起往日的阴影。 那年包佶转运几百万贯的财货,要来支援他,可却被陈少游、韩给强横劫夺,其后韩更是凭借对财赋和航路的控制权,威逼京师,强迫朕给了他宰相的位置。 高郎应该不会若此吧?但高岳不是当过宰相了吗? 到时候他若发难,朕能还给他什么...... 还没等皇帝想清完,裴延龄就哭着跪下叩首,连呼高岳是忠公体国的大臣,皇帝不能贸然起疑心。 然后裴哽咽着,以袖拭面,又说坏话道:“这淮南也好,江东也罢,前者横跨江淮,又坐镇扬州;后者有润常苏丰饶的钱粮,又得京口水路便利。故而去的这一个个节帅,都好像中了邪似的,摄权摄财,借此对抗要挟朝廷,不过高卫公应该确实是因无钱,才出此下策啊陛下。” “可韩洄入朝平章事后,已奏请朕,将镇海军再度划分为宣歙、浙西和浙东三个观察使,并且销兵一万五千......”原来韩洄离开江东,来当宰相后,按照事前协议高岳既已平定淮西,周边一大圈的藩镇迅速恢复和平,比如山南东道、陈许、东都、鄂岳等,也有宣润的镇海军,所以在取得韩洄同意后,朝廷便再度把镇海军分割为三,裁撤兵员,希冀能匀出更多的财赋上供,而其他数处方镇则要推行“精兵化”,一样裁减冗兵,增大上供额度。 只有高岳奏请,淮南希望上供额度不增加,多些留使钱用于编练武毅新军。 当时皇帝也同意了。 可现在,皇帝有些发凉。 最后不会演变为,整个淮南的军队一家独大,周围方镇都丧失掉抵御其的能力吧? 说到这里,皇帝极度后悔将镇海军一分为三了。 要是韩洄还呆在那里,起码对高岳也算是个制衡。 这番问对后,看到皇帝脸色阴晴不定,裴晓得自己目的达成,就又对皇帝撺掇说,韩洄虽然回朝,然陛下何不择选一得力大臣,出镇宣润,为镇海军节度使呢? 裴的建议,皇帝听了后又开始踌躇: 高岳是个精明人,朕若真的重建镇海军的牙旗,他必然会晓得是朕猜忌他,且这高岳脾气上来也不亚于昔日韩,那时又该如何是好呢? 善于察言观色的裴延龄,看皇帝的脸色又发生变化,知道自己不可躁进,只要在皇帝心中种下邪毒就行,明智地不再说话,而是告辞。 入夜后,皇帝依旧在忧心着淮南扬州那边,两税和盐利到底有没有送来,以至焦躁地踱着步,无法入眠。 良久皇帝口渴,便想饮茶,不一会儿女官上清奉着各色茶具,来到皇帝的面前侍奉。 上清在整个宫中最擅煎茶,也最擅制糖霜冰乳酪,她先让皇帝吃了几块清冽的冰酪,然后才将细乳点点的温茶汤献上,皇帝连啜两盏,觉得周身极为熨帖舒服,这时他细细看着上清,颇有些姿色,才想起这位不正好是先前帮过女儿德阳的那位女官嘛。 这时皇帝才想起窦参来。 “妾本是小女冠,后被故宰相窦某买入宅第里为女奴,后窦某妻子亡故,妾便肩起洒扫职责,其后窦某家破,妾身被填入掖庭,又伴德阳主出嫁回鹘,侥幸立下微末功劳,所以才能以侍奉龙颜。” 皇帝点点头,就说宋家姊妹虽然通晓书义,但没有实务经验,最近两年宫中刺绣、印染多行销在外,需要人手打理,看你聪明伶俐,就交给你好了。 上清顿时受宠若惊,谢恩不止。 次日,皇帝便在延英殿,召来杜黄裳、陆贽、韩洄三位宰相,直接说镇海军当初是为国家立过大功的,朕不忍将其再拆分,如今殿中监李齐运,身为宗室,有李勉昔日的风采,朕想让他出镇润州,为镇海军节度使,何如? 杜黄裳大惑不解,就对皇帝说,李齐运年已七旬,恐不能胜任节度使的辛劳。 韩洄这时则建议,而今宣歙、浙西和浙东三地观察使,都是我兄长昔日旧部,何不从中选一位,拔擢为镇海军节度使呢? 结果皇帝沉吟不语。 陆贽则晓得,皇帝又要作了。 果然晚上,皇帝在金銮殿单独召见了殿中监李齐运。 这李齐运没别的本事,倒是有三个特长,哪三个?一个是不管局势如何,都能说甘言来取悦上级;第二个,只要收取贿赂,就一定会帮对方运作;第三个,精通房中术,别看七十岁人了,可依旧买来美姬卫氏为侍妾,日日宣淫,现在又要将卫氏升为续弦,勇于打破世俗观念。 当然一听说皇帝想派自己到润州去,李齐运满心不愿意,呆在京城里拿着优厚俸禄多快活,谁愿意去大老远的东南,更何况自己年龄这么大,就想挨在宝贝卫氏的身边。 于是李齐运心思一转,就说臣老了,但宗室里英杰倒是不少,他愿意回去好好思考,给陛下找出合宜的人选来,请给臣旬日时间。 “寻找贤能的事,便托付给卿了。” 然后陆贽的表章,和高岳的表章,当李齐运回去后,几乎同时来到皇帝面前。 陆贽激烈反对重新合并镇海军,说而今江东已无战事,为何还要花大钱维持如此规模的军队? 至于高岳的表章,则是说臣已是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又是蔡州刺史,然两地相距千里,政务不便,请陛下委派位贤才来当蔡州的刺史。 然后高岳直接在奏章里说,希望武元衡来。 5.船满东渭桥 “......”看着高岳的表章,皇帝五味陈杂。 最终他同意了以武元衡为蔡州刺史。 但同时他也下定决心,即便有嗣虢王李则之卷入窦参事件为前车之鉴,还是得让个宗室去统率镇海军,朕才安稳。 李齐运回去这数日,整个宗室子弟们都沸腾了,贿赂他的各路珍宝是川流不息,堆积盈门。 最有力的人选,有两位。 一位是汾州刺史,淮安王李神通的后裔李说。 另外一位则是宗正少卿,淄川王李孝同的五世孙李。 对此李齐运的择选标准十分公平,谁给的贿赂多,就在皇帝面前举荐谁。 李毕竟呆在京师当中,能搜罗到的珍奇宝货比人在汾州的李说要多,尤其是他听说长安市集上最近来了大批扬州胡店打造的首饰,是巧夺天工,便让心腹仆人携全部家产去买。 买回来后,李一看,是大喜过望。 扬州的东西就是棒! 一个是火焰环纹珊瑚松石大耳坠,美。 一个是狮子镂金指环,妙。 一个是...... 于是李花了足足七八万贯钱,买来这璀璨的各色首饰,直接至李齐运的府邸,献给李齐运最宠爱的侍妾卫氏。 卫氏知道这些首饰全是扬州胡商做出来的,也欢喜的不得了,因为她明白,胡商做出来的饰品,就是尊贵的象征。 李还玩了个小心思,他在每个首饰下都附上了纸笺,写着各自惊人的天价。 他是故意给卫氏看到没有丝毫打折的价钱,因为李明白妇人的心思:“廉价、经久耐用的奢侈品,不配再叫奢侈品,从打折的那刻起,它便全无格调,彻底沦丧。” 卫氏在满目的珠光宝气前彻底折服。 她就去找李齐运,而这时李齐运也在绕着个奢华精雕的床几,是赞不绝口。 这件也是李从新抵京师的“淮扬货”里花了五百贯钱买下送来的。 “那就是李了。”李齐运和卫氏异口同声。 随后李齐运果断入宫,向皇帝举荐了宗正少卿李。 皇帝也迅速单独召李进殿,问他若为镇海军节度使该如何做,李回答得头头是道、条分缕析,总结起来八个字“安人强军,精心规理”。 对这八字,皇帝很是满意。 皇帝很快就让翰林院出诏,委派李为镇海军节度使、两浙观察处置使、润州刺史。 杜黄裳等宰相无不吃惊,便质问皇帝,授予李旌节,为何全在内殿经行,全不和政事堂商议? 皇帝对宰相避而不见,只是让中使传话,称朕见过李,确有才能,不用再劳烦宰相们商讨,害怕拖宕时日。 出发前,李站在自家后院当中,数处地窖开了黑洞洞的口子,像是对他投来欣慰的笑,而内室的夹壁也被凿开他耗费数十载积蓄的金银财宝,所有的家产,都在这次谋取镇海军旌节里荡尽,不过没关系,“到了润州任上,我花不到一年时间,就能把这十五万贯给赚回来,不,还得有盈余!” 李上任时,特意再去拜会恩公李齐运,还有一位,即判度支裴延龄。 原来这一切,也都属裴延龄的策划。 很快,淄青平卢军的两税钱也送抵京师,经高郢的初定,十二州合计也就三十三万贯,因高郢前去郓州时,就已秉承“不过分刺激李师古,不要让平卢军两税钱超过以前进奉数额”的原则,最终和李师古商定得也挺顺利。 可裴延龄很快又找到皇帝,哭诉说原本李师古进奉三十万贯,是给陛下您的大盈琼林内库的;而今李师古交纳两税三十三万贯,却只能进入到左右藏国库了。 由是裴延龄就在那里作样,问皇帝御用可有匮乏?然后就说,原本臣可以从国库里拨出数十万贯,转入陛下内库,然则这淮南扬州的钱迄今未到,臣也是有心无力啊! 反正矛头,明里暗里地指向攻讦高岳。 果然皇帝的眉头渐渐皱起,明显有些怨恨。 高岳,朕给你这么大的权力,平蔡后你淮南的户口已快有四十万,不算斛斗米,光是税钱你就能收取两百多万贯,按照上供和留使(留州)一比二(中央和地方按1:2的比例分税),你也该送七十万贯到京师来,朕还体谅你要还债要练军,所以又削去了四十万贯的额度,你单单送三十万贯来就好了。可你不但不送,还把东南的盐利都扣押在了扬州留后院,你到底让朕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高......”这时皇帝怒从心生,手指颤抖起来,对着地面。 而裴延龄则急忙做好拱手并继续进谗的准备了! 可话还没说出来,东堂外的宋若华学士就在外禀告: 淮南在京师进奏院,声称说高岳自扬州送来的两税上供钱、旨支持米和江淮盐利都已到了。 结果皇帝腾一下站起来,大呼好好好,然后就忙不迭地问若华说,为何是淮南进奏院来报? 宋若华有些纳闷,说自己也不晓得。 而裴延龄的表情还未转变过来,脸色僵直。 “裴卿,高郎的钱帛和米,全都送来了!”皇帝回身,兴奋非常地说到。 他好像不单单是为了钱,更是可以和高岳消除疑窦而开心。 原来,当淮扬的商船到了京师后,将最后货物抛售完毕,得钱足有五十来万贯,每贯钱重约六斤,十八贯钱合计一石重量,也即是说光是运载这些钱就得用足足三十艘的千斛船。商贾们将钱用船运,再用牛马载着,川流不息地由留邸官黎逢组织,送到了进奏院当中,然后再将其三十万贯,作为两税钱上供部分纳入国库。 然后商贾再从进奏院当中,领取合计五十来万贯面额的楮币,扬帆回扬州去,从质库里再领取现钱。 和商船一起到来的,还有运送淮南旨支米(即斛斗米里上供的部分)合计二十万石。 同样还有扬子留后载运盐利的船只,也停满在东渭桥下。 让皇帝吃惊的是,原本盐利全是乱七八糟的“轻货”,虽号称六百万贯,可真正折算为实钱的话,只价值一百五十万贯上下。可而今高岳推行盐引,废除虚估法强迫盐商交纳现钱后,盐利里光是实钱就有二百万贯,还有六十万匹的布帛整整齐齐伴随其中!这已经是往年盐利所得的近两倍! 此外还有淮南的盐铁巡院送来的茶利、酒利二十万贯。 热泪,在皇帝的眼眶里打转。 6.中流卅万户 钱和布帛赏赐给了京城的神威军,还有外镇的神策军,而军卒们很快就拿到长安及周围市集上去消费,这钱还是在京师内转通,并未有出境的损失,长安的物价也愈发稳定起来,皇帝觉得积压在心头多日的阴云,须臾流散! 接着当皇帝听说高岳用“楮币便换”,不用携带大批铜钱、布帛,便可完成赋税转输后,更是啧啧称赞不已,特意将裴延龄唤来,说你们户部不可以搞这个兑换的质库,要多学习学习高郎在扬州的经验嘛。 裴延龄只觉得脸皮好像被千万根荆刺猛扎,只能讪笑不已,想要说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于是皇帝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带着点鄙夷和失望,接着就自顾自说起来:户部不做,朕的大盈琼林要做,可以让霍忠唐把宫内织染和宝器送出去卖,再将各地官庄所得的实物土产运到京师来卖,两下里就用类似高郎的楮币来互兑,多么方便,朕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过呢? “虽然朕的诗作的比高郎要强很多,可高郎对钱的领悟,让朕惭愧不如,谢谢刘晏,还能给我唐留下这么个青出于蓝的生徒!” “陛下果然聪明,臣愚见,冒死进言,既然用楮币便换如此快捷,陛下不妨下令,在兑换时每一贯钱里抽取三十文为便换钱,这样......” 就在裴延龄还以为皇帝会夸赞自己生财有术时,皇帝却嘲笑他说:“你若在楮币便换里抽钱,那何人还敢来用,楮币不就等于废纸了?依朕的看法,不但不能抽钱,反倒应该规定官员百姓,送钱来质库的,还得给他些息钱,这样库内的实钱才会越来越多,楮币才真正值钱。裴卿啊你就替朕做些内库国库转运的勾当罢了,真正的经世事务,你不懂。” 气得裴延龄归宅后,写了封信,把扬子留后王海朝好一顿臭骂,权作无能发泄。 而皇帝则特意读了下淮南进奏院的邸报,内里刊登高岳编练武毅军的实际计划,才明白高岳根本没有想要组建什么“七万师徒”的庞大军队,而是武毅牙军一万八千加淮南镇戍军八千而已,实际兵额相比淮南以前,还减少了九千,于是对高岳的倾慕犹胜昔日。 这时候皇帝又后悔,把李送到润州去,还保留镇海军。 但箭已离弦,皇帝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把苦和愧疚隐埋在心底深处...... 等到九月,船队返归扬州后,下船的商贾们从质库里领取到了钱帛。 但这些钱帛,也是在淮南九州内流通,或相当部分被商贾携带,去了周边藩道贸易,一时间淮南和汴宋、徐泗、襄邓、宣润间,及其内部的水陆商路大大兴盛起来,光是扬子白沙税场,短短两个月就收取埭程钱二千贯。 而单单寿春城北门及船官湖的集市,税务在两个月内也抽取到九百贯钱。 缓解钱荒,物价均衡,贸易发达,百姓、商贾和官府都能得到利益。 更为神奇的是,淮南的钱和货物都充裕了,百姓偷偷私铸的现象果然也大为减少了,于是高岳特意出了告示,表示每年官府愿拿出十万贯开元好钱,回收同样额度的恶钱回炉重造,百姓拿着恶钱趋之若鹜,同样各处草市、墟集则开始拒收恶钱来。 现在的趋势是良币驱逐劣币。 非但如此,正在光州打画经界的柳宗元,还听说蔡州被籍没的无主田地价钱“趋暖”,许多商贾愿意让节度使高岳用地来抵债,高岳光是现阶段卖地就已“偿还”了六十万贯的债务。 由是精明的高岳,趁机将其他的无主地给圈起来,等着已经买地的商贾,来蔡州建邸舍、堆栈、店铺,再伺机将剩下的地继续往上抬价售卖。 扬州蜀冈子城的军府里,高岳背着手,江都令韩愈像个学生般跟在其后,虽然他应该在江都县廨里视事的,不过如今两税已完,农人闲下来的同时他也闲下来,便经常来到此,伴随高岳左右。 韩愈和薛涛完婚,高岳也仿效剑南节度使韦皋,从自己的杂用钱里支出两百贯来,又让妻子送彩缯二十匹,权作给韩愈夫妻的赠礼。 这时候韩愈明白,高岳是真的对自己好,不由得隐隐有感觉:高卫公,是不是把我视为子弟,将来要把衣钵传递于我? 就像他和刘晏那样。 “退之,这个问题你是如何算得?” “是这样的,原本我淮南镇有官健两万,屯于扬州城,又有团结子弟一万五千,大部屯在寿州和楚州,官健每年支衣粮及赏设钱合计每人约二十八贯,团结只有身粮和酱菜钱,每人每年约十二贯钱。如是原本淮南的军资耗费,应为七十四万贯上下。现如今卫公您革新军制,武毅三军合计一万八千将兵,每人每年置办兵杖、甲胄,外加衣粮赏设,约四十五贯,而后镇戍军八千,每人每年二十贯钱。”韩愈心算了番后,报出数字说,“那么军资耗费,是九十七万贯......” 高岳有点沉重地点点头,对韩愈说,我虽销去九千兵,然则实际负担却加了二十多万贯。 这多出来的钱,要是加税,摊到百姓头上,淮南每户多缴半贯钱也就够了但本道不忍心做这样的事,好在今年圣主眷顾体恤,只要我们上供三十万贯,又能多留四十万贯下来,而原本的债务我用蔡州地抵充几近一半,剩下的我再想办法。故而当务之急,便是打画好经界,均衡好赋税,括出隐户和隐田来,那样增收二十多万贯并不在话下。 韩愈想了想,就说:“也即是说,淮南九州的砧基簿一旦造好,税额也就能确定下来,便不用再量出制入,而是可以量入为出了!” 高岳颔首,说砧基簿就等于是淮南的国计簿,一旦完备,就能真实按照财产多寡定好人户的等级,本道准备分为七等,前二等为豪强形势户级,中三等为中流户级,下二等为贫户级。届时能免贫户税钱,分摊入豪强户中,当然豪强户也能出代役钱,让贫户去应付力役。这样受益最大的,应该是中流户。此外,税额稳定下来,量入为出,便可改变两税法下,陆九所说的百姓税负“只加不除”的恶劣现象,也能涵养大批中流户的财力不流失。 “本道的目标是,淮南三年后,‘中流三十万户’!”对韩愈,高岳说出自己宏伟的理政策略。 7.为夫求幕职 两人边走边交谈,不一会儿就把军府后苑绕了个遍,高岳随即就对韩愈说,午中本道不回楼院官舍,就在这里食堂与同僚们会食,退之你也别走,伴本道一起,“你妻子由阿霓,不,贱内招待。x23us.com待到明日你回江都县廨去,准备下打画经界的事宜,毕竟也不能全靠咱们军府巡院。” 韩愈急忙领受下来。 然后高岳就问他,你阿嫂他们都到江都来了? 提到韩愈的寡嫂,这位顿时很敬重地回答高岳,来了,先从宣州至京口,而后过的瓜洲渡。 “好的,尽心侍奉你阿嫂。” 这时,节度使官舍正寝室内,薛涛坐在面床几上,眼眶红通通的,手里攥着块锦帕,不断地擦着泪。 芝蕙骑着小驴,又出去看扬州城的营利生意去了。 止有崔云韶、崔云和姊妹俩在家,看到薛涛哭个不停,云韶感到心痛,就和她攀谈交流起来,云和在旁侧静听。 本来薛涛是和丈夫一道,到城里来作客的,可见了云韶,便忍不住: 这婚后的生活,还是大出她的意料。 “你都不晓得,他们韩家有多少人......卫国公平定蔡州坐镇淮南东西,连带宣州也安逸下来,退之他又受卫国公恩惠,能到这江都县为县令,每月俸料有两万五千钱,也算是好......可自前月起,他家在宣州的人口,成群结队来依退之......三位寡嫂,有两位还是堂的,还有兄弟侄甥,大大小小,合计有三十六口......这俸料钱如何够使?月末,我是看罐无盐,看缸无米,看箱无钱,看筐无布,马上入冬,退之还有数位侄儿侄女连裤子都没有,还得要靠我张罗......而今退之又和淮南的名士书信往来,遇到有匮乏的他还喜欢救济,实在是受不了。” 云韶很温和地将薛涛揽在肩膀上,便说:“莫伤心,当初卿卿起家为官,俸料钱才六贯......那时长安城物价还腾贵,一批绢布要卖到三五贯呢!” “那阿姊你是如何熬过来的?”薛涛就问。 云韶努力回忆了下,说那时阿父每月还给我五十贯脂粉钱,又有芝蕙细心打理,所以勉强熬过来了。 结果薛涛听后,哭得更伤心了。 在旁的云和心中叹气薛涛先前虽则丧父,孤身一人,可好在于兴元府有个差事做,每月能拿不少俸料,生活是绰绰有余,每逢佳节时分阿姊还有慷慨赠予,现在她嫁给韩愈,也等于嫁给了老韩家,面对如此多生计上的琐碎事务,一时半会哪能适应得来?由此悲观失望,也是情理之中的。 云和向来是快言快语的,“韩氏在宣城不是有田庄的吗?” “田庄有什么用......他家全是妇孺,哪里能经营得好,现在又听说退之当上县令了,索性把田庄都抛废,只想着来江都县依退之。” 这时云和皱起眉梢,对薛涛正色说:“他韩四郎居宅没提过要贪渎的事?” 薛涛赶紧辩解,他夫君千不好万不好,可是这方面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那就好,让姊夫在会府(幕府、军府别称)里给韩四郎再谋个推官的职务,每月可加三十贯俸料。”云和很果断。 薛涛其实哭,也是想走这崔家姊妹路线,让高岳知晓,从而给韩愈多谋个兼职,朝廷的县令兼军府的推官,也确实是正常操作,能让一个月的俸钱翻一番有余。 唉,为了这个家,她也豁出面皮了。 但薛涛还没来得及道谢,云和又说:“不过这推官可不好当,军府内啥事都得去做,不单单是推勾狱讼,还得掌书奏、奉使出行在外,甚至还得管香火事(宗教事务),及协办州郡事,最为繁杂。”总而言之,这军府推官便是万金油,“韩四郎应该是讨厌幕职的吧,洪度你得问清楚他的想法。” “我有办法应付退之。”薛涛很有信心。 三个女人又细细说了会知心话,然后云韶说要去厨院张罗饭食,招待薛涛。 然后云和与薛涛立在回廊处,继续相谈。 云和这时则给薛涛指出更多的生财道路:“韩四郎最近可写文?” “写倒是写的,不过多是些驳杂游戏的文章,当县令时还经常和些市井人打交道,以他们为题写文。” “叫他撰墓志文,赚取润笔。” “不可,撰写墓志文的大多是官宦显达,否则润笔钱太少,而这群人也只找高品的大手笔,退之现在官秩还远远达不到要求。” 云和心想薛涛说的也是,然后她一对妙目就盯住薛涛,趁阿姊不在时便问她,“洪度,你是不是写过姊夫与韦剑南(皋)和郑连帅的文章?” 一听这,薛涛急忙捂住小巧的鼻子,努力不让血流出来,又在云和目光的逼视下惊悚非常,只能嗫喏得和蚊虫般,“不过是游戏之作,游戏之作......” “你以后虚拟假托人物,写这类文章,我让芝蕙代收,再交给彩鸾阿师正笔刻印,每千字支给你十文钱,如是你撰一五千字的长编,便是五十钱,付梓刊印一千卷,便是五十贯,足够补贴家计了。” 这会儿,薛涛才看到庭院内,梳着丸子头的吴彩鸾在用拂尘,和跳来跳去的糖霜毕罗是厮打玩耍得尘土飞扬,这位暂且还未回乡。 “那我便试试好了......要是卖不足一千卷的话......” “无妨,如有亏欠,只在我身上。如有盈利,我也有分润。再者你写三篇正常的变文、传奇,再夹一篇充当利市则可。”崔云和很认真地答复道,然后她又很严肃地手指着薛涛,警告说不允许再写我姊夫、韦皋还有郑,彩鸾阿师那里变文可多了,你去哪里汲取灵感。 薛涛只顾颔首...... 此刻,在军府的廊下会食时,韩愈和高岳则交谈着男人间的话题,韩愈哪里有家计上的苦恼?他只顾对高岳说,自己在淮南扬州虽只有短短两三月,但已靠文章结识了两位志同道合的好友,一个是湖州人名曰孟郊,一个则是和州人名曰张籍。 高岳微笑着搁下食箸,问这两位友人,是如何与退之你“志同道合”的? “孟东野孤僻,和我性格相投;张文昌排佛老之学,和我道类似。” “那这两位还都没考中进士吧?” 韩愈一听高岳问这个,就即刻说没有没有,希望卫公能成为他们的伯乐。 8.乱兵欲焚街 高岳便说,我是淮南的节帅,倒是可以给他们举荐,不过最好得让你这两位好友承你的情,不妨叫他们来扬州参与乡试,而我则让退之你为乡试主司,给他们个“解头”,再去朝廷礼部和天子那里应进士试,届时我为大伯乐,你为小伯乐,岂不是好? 韩愈非常激动,是千恩万谢。顶 点 x 23 u s 正在此刻,几名军吏在顾秀、元洪的引领下,匆匆忙忙地来告诉高岳:“卫公大事不好,被拣退的镇兵,聚集在螺蛳桥处滋事,已打伤好多过往的行人了!” 一时间正在会食的僚佐官吏无不愕然。 高岳大怒,问顾秀:“伯文,拣退钱都分发到位了没?” 顾秀回答说:“都到位了,按照卫公的吩咐,镇兵官健一年的俸料是二十八贯钱,故而拣退时每人支给钱五贯、外加十匹水练绢布,约合八月的俸料钱,让他们自谋出路。” 然后顾秀上前步,告诉高岳:“各州团结子弟倒是好拣退,因为都在本地有田业,大不了归乡务农。可镇兵本就是招募来的,拖家带口,都指望吃军府的浮食,又没田产和谋生手艺,所以就闹将起来。” 高岳很生气,但是也能理解。 这次编组武毅军,主体还是高岳的老部下,所以就得大幅度拣退淮南扬州原本的两万镇兵,最后镇兵里有千余补入武毅军,又有三四千补入地方镇戍军,可其他的一万数千,统统被销籍拣退,其中还有不少人都是杜亚时代的“两廊下牙兵”! 要是往常,这帮镇兵早就拿刀子把高岳全家给砍了。 可现在不敢:武毅三军,左军并营在官河南口,右军并营在禅智寺外,而中军则在蜀冈处拱卫高卫公,这批绝大部分都是外来户,还都是杀过蕃兵和蔡兵的狠角,和旧镇兵无亲无故,不会同情帮助旧镇兵的。 甲仗楼、军资库和火器监也被严密控制起来,被拣退的镇兵也没法抢夺武器造反。 被给了拣退钱后,这一万多镇兵先是在不甘不愿地在城西处坐着,茫然无措,有的卖布帛,或把钱换米,数日后推着犊车去乡镇谋生计,有的则开始在扬州城求工做。 但还有大概四五千人,在“想明白”后,认为这是高岳迫害他们。 “不当兵,我们还能做什么?” “以前当兵,有仗打就吃朝廷度支的,没仗打就由节帅养着,这是天经地义的,现在却把我们往乡野荒郊里赶,好狠毒的心!” 有的就把抹额往地上一扔,跳到土台处,喊:“既然高岳目我等是废物,不妨我们入山,继续干刀口上的勾当。” 于是众人呼嚣拥护,大有立刻去寿春八公山聚啸为盗匪的欲念。 又有人大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爷入山棚!” “别当山棚**,现在他们日子也不好过。不如我们去这城里,给邸舍商肆过往的船只搬货,反正高岳要我们自谋生计,那咱们就继续吃扬州城的!” 好好好,于是数千人一同去。 很快这群被拣退的镇兵就占据了扬州官河两岸,在楼宇瓦肆间搭起窝棚来,然后开始横在河道上,强逼来来去去的船只雇佣他们“搬货”,其实付钱了也不搬,但是如有谁敢不付,就大肆出手殴打,有的船只运货在官河上,走了不到五六里,货物就被“搬上搬下”七八次,便如毒瘤般梗阻在扬州城的命脉上,吓得四周的商贾这一两日都不敢行舟。 “岂有此理!”高岳晓得,必须得把这群兵痞给整顿好,不然拣退制度便根本推行不下去。 “卫公暂且息怒,这群蛇鼠占了长街,彼处多有货栈钱柜,还有楼院甲第,扬州城的繁华都在那里,若是派遣武毅军强硬弹压,炮铳齐飞,恐怕会让其毁在战火当中。”顾秀、元洪,包括韩愈在内,都起身请求高岳冷静处理此事。 高岳便说:这件事我自有办法。 而后高岳招手,让顾秀和自己立在食堂的墙角下,带着疑惑问到:“这些镇兵的背后,有无人暗中支持?” 顾秀很低声地说:“似乎有盐商卖米给他们,且卖得很低,等同于送。” “这群蛆虫,自作死耶。”高岳冷冷地说,决心已定。 次日平明时分,闹事的镇兵呼啦啦,一群猬集在螺蛳桥,攀爬到桥梁或船桅高处,往北望去:只看到旌旗招展,甲胄森严,“武毅军中军从子城中书门出来啦......越过浊水啦......” 那边,“武毅军右军从参佐门那边来了......” 同样的另外群镇兵都窝在城南太平桥处,看到武毅军的左军从官河南口,列队进入到万岁桥处,距离自己不过一里半,也无不胆寒。 半个时辰后,武毅军从西北、东北、正南三个方向,将乱兵们压迫在七八里长的官河长街间。 混乱里,有乱兵高举着火把和草束,狂呼:“不要慌,这长街邸肆宝货钱帛堆积如山,何止百万千万贯?那高岳若是敢来强的,我们就纵火,烧它个干干净净!” “对,不用怕!”数千乱兵叫嚣着,然后让家人躲在窝棚当中,找出各种点火器具和搜罗来的市井武器,两头收缩,最后全部盘踞在中央地带。 这时扬州城长街里的百姓、商贾、匠人、娼妓都尖叫失声,拖儿带女,夹着值钱的细软箱箧,自长街内往外跑。 武毅中军千余将士,手持着火绳晃悠的神雷铳,披着厚实的西蕃式锁子甲,沿螺蛳桥两岸展开阵势,桥梁上则立着撞命郎,将貔貅旗和骑马的高岳围在中央位置。 秋季时分,官河上并无舟船,薄凉的雾气翻涌弥散,在双方如雨般的火把照耀间横来移去。 武毅军方面,戈戟竖起,旗幡猎猎,神雷铳则全部端平,外六角内圆的铳口悉数照准着乱兵所聚集的方向,场面万分紧张。 场面暂时很寂静。 良久,高岳朗声说到:“儿郎们如此何为?大家为兵,不过是求口饭食,现在被拣退,军府也补足了钱和布帛,此后各谋生计,也不失为件美事,为何要阻断漕河,强行勒索商旅。” 9.扬州血棒路 那边的乱兵们似乎有了默契,推选几位嗓门大的能骂阵的,对高岳回喊说:“才给八个月的俸料拣退钱,你待我等何其刻剥,想要不让我们纵火焚街倒也简单,看卫国公你能应承什么条件?” 而此刻螺蛳桥东面的阁楼上,一群盐商正隔着窗牖的缝隙,同样紧张万分地望着这个场面: 若高岳弹压不了乱兵,我们就趁机支持乱兵作大,横掠扬州城乡,让高岳在淮南做不下去。x23us.com 若高岳用炮铳弹压乱兵,死伤焚烧太多,我们便连通朝中御史台里的人物,和其他方镇节帅,联名弹劾他,同样让他坐下不去。 这时立马在桥上的高岳笑起来。 雾气后,举着火把的乱兵们,听到高岳的笑不绝声,许多人的腿肚子都在转筋。 “各位稍安,可曾看见某身后武毅军,神雷掣电的炮铳足有百千之多,一旦击发,你等全为齑粉,你等即便不惧身死,独不念想那窝棚里的妇孺乎?” 乱兵们听到这话,无不惊悚,他们明白高岳手段是绝对狠辣的,杀西蕃党羌厉害,杀叛军乱兵也绝不容情的。 “各位不要慌,我们已无路可退,背后就是河关街,几把火下去,拼个鱼死网破。” “对,鱼死网破!” 谁想对此高岳表情很平淡,“鱼死则死,网破便再织好了。烧了长街,半载便可再造,你们若是身被铳弹炮丸而死,可就再活不过来了。” 这下乱兵真的开始有些动摇和聒噪了,几位首领还在那里鼓动叱骂着,说此刻五行不定,便得输的干干净净。 然则高岳则继续说下去,“某不瞒诸位,先前杜公(杜亚)曾在这蜀冈以右,疏导句城湖,**敬陂,灌溉土地两千顷;又有楚州宝应县,有营田近千顷,同样在楚州山阳县又有常丰堰,灌田千余顷,光这三地就能安置三千人。只要各位能放下火把,某原本就是要将各位迁置于彼的嘛,分配田业给你们。所以一时冲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别听他花言巧语!”楼上的盐商无不焦躁,几位长随则悄然将手中的短弩探出,想要举高射旗下的高岳,趁机制造动乱,让武毅军和乱兵火并。 “街口那边有人来。” 果然又有群武毅军骑兵,各个骑着骏马,身后则是成队的神雷铳手,急速向楼宇背面而来。 “快走,别被高岳抓住把柄。”看高岳似乎有所准备,盐商即刻决定撤退。 哄叫声里,武毅军许多铳手爬上河街两侧的邸舍和楼宇屋脊高处,将铳口临下,他们开始举起药筒,撕咬开封盖,装填起火药来。 乱兵们四下仰视,更是混乱。 “不愿为乱者扔下火把,出列至城西大明寺处集结,分授田产契约,否则追悔莫及!”高岳忽然厉声,言语里的压迫更加大。 “你敢分化我等,你所言那几处田堰,哪里还能安置那么多人?” “滁州有田,寿州安丰湖更有大批闲置田,更勿论蔡州了,只要你等愿降服,何愁没有田业授予?” 此刻,高岳马旁边站着的韩愈,听着双方唇枪舌剑,也是紧张万分。 “要田有何用,无非是想骗杀我等!” “不要田亦可,那就每人给绢布五匹,速速出城,不得再于此逗扰。” “不信卫公肯给绢!” “现在便给,给完你等可愿出城?” 这下叛军完全被动,高岳扬手,整个军府已经开始用车载运储藏的绢布彩缯,往螺蛳桥而来了。 车轮隆隆,叛军心思崩解,为首的只能大呼,“卫公须发誓,不得加害于我等。” “此有何难?”高岳当即便起誓,称绝不在扬州城内外动刀兵,然后便让乱兵们也发誓:拿到绢布后,便立即出城到大明寺去,不然“格杀勿论!” 乱兵们现在真的是错乱如麻,他们如发誓,则害怕高岳违约,但如不发誓,又怕高岳狠下杀手。 窝棚里他们的家人都跑出来,大哭说不如听卫公的话语,卫公尊若泰岳,言重九鼎,岂会欺骗我等? “啊啊啊!”凄厉的惊叫声炸起各处屋脊上的武毅军铳手,开始用火镰打燃了火绳,呲呲叫着的火星和烟雾,望起来格外让人惊怖。 “拿绢,拿绢,我们退到大明寺去,再做计较......” 日中时分,扬州西大明寺外的街道上,成百上千的乱兵,和他们的家人哭喊着乱叫着,许多人手里捧着绢布,更多的则将其胡乱扔下:在他们两侧和身后,武毅军的骑兵和步卒,恶狠狠地或驱马,或跑动,大呼“休走!” 武毅军并没有拿取刀兵,他们手里举着的,都是去了利刃的镗钯和长矛柄,宛若条条白长棍,被这种棍子殴击,那滋味...... “卫公发过誓的!” “卫公发誓有何用,这些绢布都是我等的军资,岂能让你等取走?今日别说卫公,就是长安天子在此,也说不得!”武毅军的步骑叫骂着,当先的用棍子打翻了不少脱走不及的乱兵,一时间棒落如急雪回风,哀叫声惨嚎声不绝。 “绢布给你,但饶我性命!”更有不少乱兵跪下叩首,将绢布捧起,或者扔掉,乞求宽宥。 可转眼间棒子就扫来,有的当即昏死过去,有的则被打得满地滚动,呕血不止。 大明寺的僧人们,立在殿外,看到这残酷的景象,也惊得是目瞪口呆。 此后寺外的这条大道,便叫“血棒路”。 到了日暮,数里长的道路上,躺满了乱兵,一动不动,有的血迹斑斑,妇孺坐在地上仰天大哭,凌乱的布帛,七零八落,色彩纷呈,掩在尘土下。 乱兵当即被殴死百余,其余的都被绳索捆着,当间插着根木椿背着,由武毅军士卒持棒监管,不给米水,呼嚎声震天动地,成片跪在大明寺路侧。 待到高岳再度乘马而来,满耳朵听得满是告饶的声音。 “何必当初?”高岳一说这话,乱兵们无不战栗,各个牙齿打战,只闭眼等死。 “有谁领头作乱的,现在可出来受罪,其他人的性命则可保。”而后,高岳身边大将郭再贞跃策马跃出,手指着立着两面白旗的地界说到。 不久,大约三十余名首倡者,跪在白旗之下。 “而今你们可愿要田?”高岳再问。 数千降服的乱兵和其家人齐声说愿。 10.福建开采银 “蔡州田也愿?” “愿!” “耕田收成,尔等分七,官府取三,可愿否?” “愿!” “那即日携拣退钱,前往蔡州,可愿否?” “愿!” 随后高岳将手往西指被松绑的拣退士兵,只能和家人互相搀扶着,蹒跚列成长队,迎着如血的残阳,踏上前往蔡州的漫漫长路。x23us.com 白旗下,刀锋齐下,三十多乱兵首倡者被斩头当场,白练瞬间满染红血...... 扬州因镇兵拣退为导火索而引发的兵乱,被高岳以残酷手段迅即镇压。 很快官河的航运恢复正常,此刻在淮南九州,已再无人敢挑战高岳的权威。 对盐商的仇,高岳暂且记下,得到合适的时刻,他决心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蛆虫给连根绝除。 而扬子江对面镇海军节帅的变动,也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本来说得好好的,镇海军分为宣歙、浙西和浙东三观察使,为什么又让个宗正少卿来当节度使?”夕阳下,军府牙兵院的场,高岳穿着便衫,在蹴鞠完了后,撸起袖子,边洗濯边和顾秀言道。 “此必是朝廷猜忌逸崧你。”顾秀直言直语,反正也不是个怕事大的角色。 “又作,又作!”高岳连续说了两下,显然是在骂皇帝,然后他说,“也不知这李是个何等角色,试探试探。” 等到他运动好后,返归军府后院官舍里,才得知福建观察使郑给自己回信了。 高岳当着妻子的面,将其拆阅,反正开头就得捏着鼻子听郑对自己的数落。 郑对自己的叱责,主要集火在三处: 平蔡时滥杀太过; 战后不免申光蔡的赋税; 推行保甲,虽然确实能消弭盗匪,然则有力的甲头保长很快就会跃为新的豪强,“武断乡曲”,妨害皇政。 对郑的不满,高岳有认可的,也有不认可的。 不过接下来郑也承认,高岳搞实物现钱并行的税收,又用楮币飞钱,组军拣退的一系列措施不错,他在福建也准备借鉴郑告诉高岳,福建西北多是山岳,东南全部临海,虽然田地肥沃,无水旱之患,然可耕作的面积太过狭小,汉夷农人杂处,围绕田土的争讼尤其频繁激烈,他是不胜其烦,再加上福建交通四出不便,交纳两税,不管是用粮还是铜钱都甚为艰难,用布帛吧,连朝廷都嫌弃福建人织造技术太过粗滥,故而他决心干脆多开银坑,锻冶“白金”(银即白金)来完税,这样便可多留米粮给百姓,孳广户口。 另外,郑还回复了高岳先前在信中的询问: 平定岭南的蛮乱,溯湘水而走漓水或灵渠,都有困难,补给线太长,耗费极其巨大,且士兵会不堪困苦瘴疠,故而你的看法是对的,最好行海路,至我福建泉州处中转补给,而后再至广州府。 为此我已开始在福建和籴囤粮,且让军卒在建、汀等地开掘银坑,并让大食、波斯的胡商测绘海图,你在淮南也要抓紧时间储备军资、打造海船。 “为什么是我打造海船?”高岳读到这里,大为不满。 海船,那种载运千斛乃至万斛的大船,造一艘多贵啊! 结果下面文字里,郑立刻说,当然是你打造海船,你坐断江淮富饶九州,兵精粮足,且朝廷本就着意由你出军,协杜岭南平蛮,怎么还好意思让我个小而贫的福建观察使出资造船? “哼。” 于是高岳便展笺回信,云韶在一旁帮忙研墨。 初冬时,福州闽县城的递铺,把高岳的信又送到郑手中。 这时中原和北地应该落雪了吧? 而在福建的天气却依旧温暖,郑经常和妻子碧笙,带着两个孩子,及仆人刘景,沿理所县城缘水而行,于濒海处登高望远,白日幢幢,碧波万顷,气象万千,其实这段岁月,郑觉得过得最为平静安宁。 视事时,他就轻装简从,骑着匹马,在福建各州的驿道上行走巡察,因各州间的水陆交通都不甚方便,于是郑索性让各州刺史各自关起门来治理百姓,务求清净无为。 也就是最近有胡人海商,因船只遇险被救起,算是发生在境内的一件大事,郑对之颇为礼遇,这胡人旅游一圈后,回来告诉郑,闽地各处都有藏量丰富的矿,建、汀、福、漳有大批的铜银及铁、铅坑,若是遣人开凿,每年加深一丈的话,可采百年,每年得利可有二三十万贯。 这才于郑心中掀起阵波澜。 此外,胡人还献郑两样东西,一是“铁筒火油”,一是“火爆采矿法”,说都是从遥远的西方传来的。 “你所言的西方,可是西域更西处?” 那胡人大笑说,比西域可还要远,不下万里,行大海船的话也要满年。 铁筒火油,即可将一种大食产的火油封在筒中,用铁箍之避免烧化,作战时布设在船首,可喷火十丈远,遇水其焰弥盛,焚敌舟船最为得力; 而火爆采矿法,则是用特殊方法,以火炙烤石崖矿脉,而后再开凿,便松脆易掘,用来开采铜银再好不过。 胡人说完,又呈现了图纸给郑,才乘船扬帆离去。 郑将图纸珍藏下来。 等到高岳来信,大致给郑说了几点,一是希望郑在福建多采掘锻冶白银,随即用于完税和贸易;此外听闻福建有官庄,蓄养大批水牛你便让商贾,驱赶水牛,托运银锭,至浙东去交换稻种、织机还有印桌,再请求浙东商人,将牛和银水运来扬州,我来用钱买。恰好我淮南,正缺牛和白银。 还有,想和你商谈下,淮南宣润福建都立便钱质库的事,这样长期贸易只用楮币便不成问题。 于是郑就凑齐支商队,驱赶着牛和白银,翻越山路,前往浙东的括州,准备按照高岳所言的进行交易。 然则一个月后,噩耗传来,郑商队在括州地界,忽然被镇海军的埭塘给拦住,然后非说他们是自小路偷运贸易的走私商,而后把牛和银子全都罚没。 郑又惊又怒,便写信给镇海军节度使李,要谈判此事,将东西给夺还回来。 可李认为郑不过闽中的一介观察使,根本不予理睬。 那边,李又在京口、金陵和芜湖设税场,对前往扬州贸易的商人横征暴敛,埭程钱达到每贯一百文,整个镇海商队裹足不前。 “这个李,简直是混账!”扬州城的高岳大怒,他顿时明白这是个什么角色。 11.不义必自毙 然而这还不算完,接下来这新任镇海军节度使李的胡作非为,更是甚嚣尘上: 其恢复了在两浙和宣歙的禁榷专卖制,官府把酒坊、茶园给直接占取,强逼百姓茶农酿酒、种茶树,然后让商人来取引子,然则规定的价钱却比高岳淮南要贵几倍,更过分的是,商人有时候花钱买到了引子,还取不到货,还得额外花钱从李的军府内再买个叫“对贴”的玩意儿,才能拿到最终的货物; 镇海军境内盛产白银,本来珠宝商会买取生银子去加工为首饰,或者做成银铤,代替大额铜钱贸易,可李现在规定,所有生银统统收归官府,再花大钱雇佣工匠把它们加工为各种银器,还刻上自己名字,统统窖藏封存,准备来年进奉给皇帝用; 税场抽取过往商旅重税就不说了,还对百姓横加杂税,每户每人要额外抽十文“身丁税”,然后百姓农作要按亩交“农具钱”,酿酒要交“曲钱”,走路要交“埭钱”,点灯要交“油钱”,去市集买东西要交“市易钱”......结果李上任一两月后,原本号称富庶冠绝天下的宣润苏越地区,老百姓连街都不敢上,田也不敢下,晚上都不敢点灯,窝在家中乌漆麻黑的吃饭,但就这样还不行,李又来收“黑灯钱”。m.x23us.com 一番操作下,宣润是民怨沸腾,还出现商人倾家荡产、自缢投水的惨剧。 可李却岿然不动,他自有他“安人强军”的法宝: 他先是花大钱拉拢了批无耻文人,聚拢在幕府里,还专门设置“宴游钱”,从镇海军的军资费里每年固定拨出二十万贯,供这群人吃喝玩乐,然后写了大批阿谀肉麻的诗文来哄抬自己,大有超越淮南高岳、福建郑、鄂岳严震的气势,什么“宾主擅东南之美”、“我唐又有谢东山”的彩虹屁比比皆是。 李还从高岳那里悄悄学来:高岳凭什么能得淮南的大权,就是他会邀宠会固宠,所以李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除去自留外,其他的便玩了命去进奉皇帝,满船满船的钱、彩缯、宝器络绎不绝从京口出发,往皇帝、李齐运、裴延龄那边送,几乎称得上是“日进”了。随即李更在润州,也搞了个巡院,归裴延龄度支司管辖,绕着太湖疯狂圈地侵吞,数量几近三万亩,号称是度支营田,然后便往里面塞“营田官”,把度支司和度支巡院里的亲戚朋友都往里面挂职,从而发俸料给他们,所得的收成,也全都当“旨支米”,准备来年两税时再往京师里送。 对镇海军,李开始克扣侵吞团结子弟和外镇军的衣粮,而厚养牙军,此外为自保,李开始招募江湖亡命之徒,与其结为假子关系,号称“后院郎君”。 高岳的军府,与李的军府,也就隔着道江而已。 对李琦明里暗里的想法,高岳拿捏得很清楚,他私下对顾秀、韩愈说:“这位厚奉皇帝和裴延龄,目的昭然若揭,他不但是想当镇海军节度使,还想仿效昔日韩晋公,掌握东南盐铁的转运大权。” “李何德何能,敢和韩晋公相较?”韩愈难得给正牌昌黎韩氏后裔说了次公道话。 “要密奏朝廷,揭发李的罪行吗?”顾秀请示说,意思只要高岳点头,他即刻就安排掌书记起草文书。 对此高岳却笑起来,只是说了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难道卫公你就要坐视不理了?”韩愈有点焦急。 高岳又来了句,“不义不昵,厚将崩。” 意思非常明显了,而后高岳表示李的事无关紧要,他把镇海军那几个富庶的州郡搞得一团糟也好,“我们淮南正好把江水对面的特长产业给抢夺,不是,给承接过来。”然后高岳就说,造纸造墨和州、舒州可以,茶什么就不说了,还有丝帛织造什么的,我们扬州也很强大的,陶瓷,陶瓷?陶瓷让江南西道那边造,不就行了。所以李倒行逆施,对我们淮南是件好事。 “李在税场行重税盘剥,那我们的货就不往江南销了,向鄂岳、荆襄那边销便行。在此前,得会同武昌军节度使严震、江南西道观察使路寰,荆南节度使樊泽和山南东道节度使于,一同出舟师,会剿蕲黄安一带的劫**和山棚。只要将这群匪类清剿干净,整条扬子江水路复通,那便是财富无限,连带申光蔡复兴都易如反掌。而后趁着冬季农闲,本道就得审查孟仲阳递送上来的鸡鸣岗漕渠的图纸,准备大募权益兵开凿了!” 言毕,高岳便直接对身边韩愈说,退之你替我写一封文状,而后刊印出来,沿驿路送至于、樊泽、严震及路寰处,本道要和他们定下剿灭**、山棚的策略。 韩愈刚准备拱手领受,而后猛然察觉:“不对啊卫公,我是江都县县令,并非幕府的掌书记。” 这时高岳嗯了声,就对韩愈说:“掌书记另有差遣,退之你不也是幕府的推官了吗?帮本道拟份书奏文状,也是职掌份内事。” 韩愈更纳闷了,心想我什么时候领受幕职的? 然则高岳不由分说,他说江都县就是扬州的郭下县,你县廨便在子城内,离我很近,所以那日你妻子薛洪度来替你请得这份幕职,多多给我帮忙嘛,待遇绝对不会亏欠你来,下面本道口述,由退之你整理成文。 韩愈心情大愕:没想到没想到,是洪度你把我给出卖了! 无奈的他只能坐在军府厅内,高岳边走边口述进剿策略,韩愈硬着头皮,逼迫自己紧跟着高岳的思维,用笔在纸上写画,先形成底稿。 旁侧食堂处,到处是食器食具叮叮当当的声音:高岳幕府内的规矩,无要紧事的僚佐在戊时(19点)会餐,而后结束视事,各自归宅;但有要紧事的,先把工作给完成,而后亥时(21点)开始时再会餐。 这声音,便是其他幕僚们欢饮进餐而传来的。 而韩愈则“有要紧事”,高岳口述好后,又踱入另外间房,去要掌书记张草拟另外份文牒,是传给蔡州刺史武元衡的,要他开始筹措人手,准备应付鸡鸣岗工程这淮南节度使真的是比皇帝还忙,而自己则要将原本的底稿,写成正式的文状。 秋月袅袅,韩愈则饥肠辘辘,心急火燎。 12.义勇护商法 韩愈不但肚子饿,也思念自家宅中的娇妻。m.x23us.com 好不容易,韩愈才将给其他诸镇节度使的书状给写就,而那边高岳也难得没有覆核,说退之的文字我是放心的。 快到亥时,主宾才在食堂中进餐,虽然伙食那是相当的不错,还有上好的江西湓酒助兴,可韩愈还是落落寡欢的模样。 “退之似乎脸色有所不豫?”高岳便问。 韩愈不敢明言,赶忙搪塞说,自己似乎小染风寒。 高岳讶然,然后就让军吏给韩愈送来药草。 韩愈很是感动,接下了药草,又过了半个时辰后,才骑马匆匆往家中而归。 次日,韩愈的家宅里,他和妻子薛涛发生了“争吵”。 江都县公廨官舍,庭院不算大,却住了韩家三十余口,绝大部分都是妇人和孩子,最后韩愈不得不权租了几所府库房间,才让亲戚全安顿下来。 清晨时分,韩愈先毕恭毕敬轮番给三位寡嫂致礼,嘘寒问暖番,然后回到自己屋子里,看薛涛早早梳洗起来,正在撰写文稿,心中因自己被莫名其妙加个幕职而不快,便准备在坐衙视事前,对妻子抱怨一番: “洪度,你是晓得我不喜幕职的,虽然当会府的推官每月能多三十贯俸料......” 然而还没等韩愈说完,薛涛转身,很正色地对他说:“退之,我确实知道,你为官是要走正途,不喜托各路节帅的门道发达。原本我也不想为你谋取这个幕职,要你早晚坐衙后,还要入卫国公的军府里办事到深夜,你以为我独守闺房的滋味好受吗?” 说完,薛涛的眼睛就红起来。 这下韩愈就有点慌张了。 接着薛涛哽咽着说,“然则,你忘记先前和州张文昌给你的来信吗?” 于是韩愈就更加震惊,他很迫切知道妻子对张籍的来信有何见解。 薛涛就说,张籍真的是你诤友,可得好好珍惜,他在信中指责你四个不足,都是真知灼见啊: 第一说你虽然有排斥佛老的理想,然则“嚣嚣多言”,喜欢叫骂,但光靠口水是骂不倒佛学和道学的,只有著书立说才是王道; 第二说你有复兴古文的志向,他很喜欢,但你为长泽和江都县令以来,却老是写一些驳杂游戏、毫无根据的文章,这哪里是治学的态度? 第三说你为人太过争强好胜,不能容人之短。 还有第四,便是说你最近沾染了博戏恶习,和别人竞财,这是最要不得的。 一番话,虽然是张籍说出来的,但由薛涛之口再述一遍,又让韩愈是汗流浃背,沉默不言。 然后薛涛将韩愈扶着,让他坐在床几上,和他促膝而谈,谆谆教导说:“退之你看你,可是昌黎高门之后(韩愈警觉),全族的依仗所在,也和这国家大道未来的寄托,卫国公又将你目为门下士,说不定会让你继承他的衣钵(韩愈再警觉),所以绝不能让友人对你的学问失望才是。” “洪度你说的对,我即刻将博戏给戒除。”韩愈原本是要狠妻子的,但先开口认错起来。 “岂止是博戏,你想想,俗话说得好‘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我以前和张文昌一样,就劝你著书立说,可你总是说要等五六十岁后,那可不行,现在就得做,人生苦短。更何况如今世道,上到皇宗,下到公卿将相,莫不崇信佛或道,你靠叫骂那可不行,得循序渐进先用口宣,结识志同道合的友人子弟,扩大影响,结成团体,然后即刻著书立说,这样既能免祸及身,也能传书延及后世,这才是我为你谋幕府推官的本原啊!” “洪度......”韩愈感动得都快说不出来话。 “这推官虽然事务琐细些,但在军府的权力地位,仅次于行军(司马)和判官,大都督府内行军、判官为顾秀一人兼任,你便是二把手,马上淮南冬季乡试,你毫无疑问地可以当主司,若你仍然是县令,如何能得?你要为主司,张文昌和孟东野便是解头,极有可能会在京师中进士。如此退之你上可报卫公恩典,为国家选贤;中可聚拢友人;而下,很快就能扬名立万,招徕追从。不出三年,‘韩门’就要脱颖而出,辛苦是辛苦点,总是值得的。” 这番话,说得韩愈如梦初醒,内心狂喜,觉得此生能娶薛涛为妻,简直是修来的(不,不行,绝不能靠佛学来解释),当即便催动身躯,对妻子恭敬行礼,“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洪度也!” 接下来的一段时月里,韩愈便和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去县廨坐衙早晚两次,中间还顺带处理军府事务,晚上还得去高岳身边帮忙撰写书奏,连会食都不太参与,只吃妻子给他做的食盒,同僚邀请他去扬州长街娱乐娱乐,他更是一概回绝,只知回家陪伴妻子,闭门撰书,每日数百乃至千字不绝。 他的变化,让高岳都极为惊讶,“你们谁说韩愈厌恶幕职的?我看退之这段表现很好。” 听到这话,云韶是高兴,而云和则暗笑,知道薛涛果然把韩愈打理得服服帖帖的。 在韩愈奋发的这段时间,各方镇对**的进剿已经打响了。 高岳并没有采取什么会聚各路舟师,捣毁贼巢的方略,他知道对付**、山棚这是下下策,他要的是经济的扼杀,和保甲的挤压。 江面上,淮南、江南西道、鄂岳三镇联手,沿着蕲黄直到和州历阳山,也仿照边塞的烽燧制度,建立“江燧水驿”,组织保甲为烽子戍守,每隔一段距离便设置一个,又在要害的江心洲处建起兵砦,用兵镇戍,配以轻舟战船,用于巡逻护航。 接着淮南扬州、和州所造的船只,连带王四舅、俞大娘的商船,以每十艘为一纲发运货物,不带银铜钱币,而是持楮币实行跨境贸易。 每一纲,官军则负责以两艘战船护航押运,以江燧的烽火为指引信号,逐节而行,商贾们自己也花了部分钱,雇佣义勇,手持弩机、火铳保护财货,每条船有五到十人这样,小股**来劫,光凭商船和护航船自身力量即可击退,若大股**杀来,江燧台便燃烽火,沿路各镇的镇戍军战船便会云集过来。 最早,商贸的收入,刚刚够抵消成本的。 但成效也是显著的,蕲州、安州和黄州的**劫夺活动,急剧减少。 13.盗匪之末路 “**不能得逞于江面,其后我们便要更进一步,于蕲、安、黄三州入江的水路处,创设堡砦,把他们的出路全都封死。” 按照高岳如此的指令,严震、路寰分别越江,于蔡山、蕲口、黄冈、黄陂等要地,开始派兵伐木立栅,控扼要冲,接着在冬季干燥时节,让士兵们每日烧草,整段江北烟火弥张,目的就是让**无处容身。 陆陆续续,就有小股的**放下武器,携家属前来投降。 高岳及时指示:自即日起,有肯改过自新的**和山棚,不得加以凌辱杀害,就地配给田地,借贷给他们耕牛、药物和种子,让他们抢种粮食,然后组建保甲,但有敢挟官府赠予再投身为贼者,不仅阖家屠戮,且行连坐法。 这个方法是非常厉害的。 推行保甲,能有效加强官府对这帮人的控制,实施连坐,则能有效震骇,其实他们本来也不过是求口浮食的农民,只要条件过得去,他们还是能安心回归农耕生活的; 而高岳就近配给田地也是有原因的,此后这田、这牛、这屋舍村庄就是你的,**和山棚再来劫掠,你就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你得保卫家产,保护家人:挑动自新的盗匪,去斗怙恶不悛的盗匪,向来是高岳的得意技。 官军的围剿行为,不急不躁,稳步推进。 到冬至时,原本**纵横的数州,渐渐被压缩到几块互不相连的区域,蕲黄的**巢穴最为零落,而安州也只剩下云梦泽而已,同样不成气候。 其中就算有小股**幸运,抢到了一两艘落单的货船,却发觉现在时代变了,商贾居然不带现钱,连布帛都没有,只有成叠的楮币便换**坐在甲板上,手里拿着这些印制精美的玩意儿,哭笑不得,不知道这些纸币能换什么?发狠下,只能纷纷扬扬地抛撒在寒风里。 这货,是木器和瓷器,吃是肯定不能吃的,把货物给销掉吧也不可能,原本的靠山淮西镇已覆灭,申光蔡安蕲黄数州,都推行村落保甲制,再加上高岳之前下狠手灭绝了敢协助贼徒对抗官军的蔡州嵯峨乡,杀鸡儆猴,所以再也没有人敢接手卖下这些货。 最终这群**们决心冒险一试,他们决心用小船拖着这批货,到原本熟稔的村落去,低价换些米和酒肉来吃,他们和自己家人也是饿得不行。 结果刚上岸,被那村落的人看到,锣鼓声咚咚咚就响起来,“有**啊!”的喊声是四面八方,非但那村落,周围保甲的壮丁们,都拿着弓箭、手把铳和镗钯涌过来,女人在旁鼓舞帮忙,还有甲头挥动旗子在那里喊“快去传报大军,来捕拿**,你们一起上前驱逐,杀了首级,官府有赏格!” “喏!” 箭飞来,铳弹也飞来,夹杂着人喊狗吠,**们绝望了,当即就有数位被打死,其他的窜入到河汊草丛里,驾着船就跑,头都不敢回。 等到镇戍军来到后,保甲们把数位**尸体上的脑袋割下来,还夺回了大部分的货物,交给镇将邀功。 镇将很开心,也按照赏格规定,分给村落部分,自己也勒留部分。 因为他们也是有“绩效”规定的。 下雪了,**和山棚的日子更难熬了。 本来他们打劫商船可以,没过往的船只便开船登岸,劫掠烧杀集镇街井,背后又有淮西销赃,当真是纵横无忌,吃香的喝辣的。 可现在他们打劫也打劫不到,销赃也无人敢接,水陆要冲被严密封锁,生活的物资全都进不来,冻死饿死的尸体,包括妇孺,比比皆是,有的横在河岸乱草里,有的就漂浮在闪烁的浮冰河流间,极度凄惨。 很快,就有超过八成的**降服,或被剿灭。 其余的又像过冬的虫子般,被冻毙饿杀一大堆,在官府的招降下,也开始陆续投降了。 光州分巡院知院官柳宗元,虽然职权范围不在沿江,可入冬以来,已经有不少活不下去的山棚,开始劫掠他管辖内的村镇了,柳院官曾亲自赶赴战场,目睹镇戍军和保甲们是如何打退山棚的,山棚光着脚的尸身,又是如何被吊起来示众的。 面对宦途里如此残酷的一面,柳宗元的心脏承受力也不断加强。 他慢慢开始了解,这个天下绝不只是长安洛阳,也绝不只是书斋雅苑,而更在这无时无刻不流通着钱、血肉的城镇乡里。 “春暖花开时,整个淮西地带,将不存在盗匪们生存的道路,取而代之的,便是高卫公的王道了吧!”柳宗元如是想着。 事实也正是如此。 开春时,蔡州和光州沿路百姓,随着春雷的轰鸣,各个喜气洋洋,奔走传告着好消息:卫国公愿意分给我们田地,且三年免租税! 高岳行牒立札,兑现诺言,那就是把蔡州、光州因平淮西战争里死亡的土著豪强军卒遗留下来的田地,拨出三分之一,无偿配给百姓为永业田,统统打画入砧基簿,三年后再来征税。 **被剿灭后,各道的商贾也活络起来,开始沿陆路和水道侧,用高岳抵债的田地,开始雇佣当地百姓烧土造砖,盖起邸肆商铺:百姓种田之余,还能拿一份短工钱,无不欢愉。由是蔡州和光州的百姓,几乎是在一夜间,都狂喜着念叨卫国公对他们的好,现在高岳在淮南,人人称其为“高菩萨”,对李希烈和二吴则无不痛骂。 所以经界法,在这些地区包括寿州和庐州推行得都非常顺利。 各州各县均税后的簿册也陆续制订完毕。 柳宗元一番忙碌后,却觉得事业大成,顿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一日休沐,他和同僚下属们相伴,在城固外山上踏青游玩,等到他攀上雪融后苍翠的山岗,眺望着四下的乡野墟镇,发觉农人们都是朝气蓬勃,好像释放出以前所没有的力量,他们在新得到的田产垄头处,有力打下石碑,开始喜滋滋种植起粮食来。 柳宗元真的感觉到,吴少诚吴少阳割据时那群蔡寇,他们的尸骨已化为泥土,他们的壁垒也已被犁平为田,他们的名声必将遗臭万年,在规整的田地外,漫山遍野的花草又复苏,茂盛而勃勃地生长出来。 旧的淮西,已经彻底被湮没掉了。 新的淮西,在它的废墟上不可阻挡地迈步前进! 14.开岭运河术 就在柳宗元感概时,高岳并没停下自己的脚步。m.x23us.com 开春后,寿庐巡院的孟仲阳,舒州天柱山的禅僧然,还有新建在蔡州汝南护国寺(分寺)主事僧光眇、洁眇,在考察完鸡鸣岗地势后,齐聚到了寿春相国城,来与自淮水乘船至此的淮南节度使高岳会面。 同时,一起来到相国城的,还有蔡州刺史武元衡、光州刺史杨元卿、寿州刺史许子余,及庐州刺史窦。 “大主事僧还在天德军那里筑城?”高岳于相国城的州廨正堂坐定后,便问明玄的两位弟子道。 光眇、洁眇即合掌回答说,家师此次筑城,已逾两载,在信中他曾对我们说过,此次天德军新城,“筑城是为了不再筑城”。 高岳颔首,他明白明玄师父这话的含义。 明玄这次筑城,用的是烧砖,和原本夹板夯土筑城完全不同; 且城池设计上,明玄要制造的是“炮铳之城”,不再是传统的用女墙、弓弩、城壕的守备方式,而是地台和楼宇的设计,要容纳轻型火炮和神雷铳的。 利用火器和城防把北方的异族抵挡住,而后再用城内屯集的骑兵巧妙反攻,且砖石城池长久的维修费用比夯土要大大减低,还能经受黄河的侵浸,这便是明玄“筑城是为了不再筑城”的真意。 “大主事僧的身体还康健否?”高岳在赞叹之余,不免有些担心。 他想起了逝去的晏师。 明玄年事也高了。 两位弟子回答说,家师说过,他还能为卫公修筑新的汝南城和新的扬州城,那时再圆寂也不迟。 听到这话后,高岳喉头有些翻滚,眼睛湿润了。 当初他对明玄的恩,明玄真的是穷尽下半生和毕生所学来回报了,虽然这位老僧是释教中人,但却比很多儒学者更讲道义。 这时两位弟子便献上图纸,对高岳说: 鸡鸣岗当初曹操为何开凿不成?是即便开出了漕渠,可淝水却流不进来,究其原因也很简单,鸡鸣岗比两侧淝水及施水的地势都要高。 高岳凝目看着图纸,然后对两位说,看图的话,二位的意思便是在淝水处筑堰,蓄春夏雨水,把水势抬高,然后设堰门,放水贯通鸡鸣岗的漕渠? “是也,只要淝水通入,那么其下的施水也就自然而通。” 此刻禅僧然补充说,破鸡鸣岗后,在沿途漕渠,上下设九处堰埭,逐级抬水,再逐级倾下,这样水势便能控制住,既不会干涸,也不会过激,“如是后,鸡鸣岗漕渠可行得二百斛到五百斛的船只,即便大船,用人力牵挽也可越过。而漕渠两侧,可开凿枝叶渠,就山坡而下,灌溉田野这便是开岭运河之术。” 接着然又说,鸡鸣岗多是石灰(死火山),可凿孔塞入神雷药爆破,加快人工进程。 高岳这时就问孟仲阳说,整个工程需要多少功用,需要多少权益兵,需要多少米粮支用? 孟仲阳身为盐铁司的人,哪里敢怠慢(反正高岳不是用他打压王海朝,就是用王海朝来打压他),即刻奉上编就好的会计簿。 对此高岳非常满意,当场宣布决议: 于蔡州、光州招募权益兵一万,从贫户里办,从豪户里征代役钱,发给米粮布帛,此事归武元衡、杨元卿管; 于寿州、庐州也各招募权益兵三千,此事归许子余、窦管(窦默然,他没想到在担任刺史的最后一考内,高岳还是开启了鸡鸣岗的水利漕运工程,逃是完全逃不过去的); 另外再自各州抽调出两千镇戍军士卒,加上一千五百武毅军士卒,参与到鸡鸣岗漕渠工程中来! 委任孟仲阳为“开漕使”,数位僧人参谋左右,另外所有招募来作工的权益兵和军卒,统统按营、幢队编制管理,上设营将、门枪兵马使,一切按军法行事。 自新妇河,从扬州调拨十万石粮食,入濡须水至居巢湖筑大仓,供应开凿鸡鸣岗所需。 “本道不忍心明玄法师如此高龄,在未来还要烦忧汝南城和扬州罗城的事体,明玄法师的衣钵,便交给你们来继承了。”安排完毕后,高岳起身,对其下排出水准仪、界尺等器具的光眇、洁眇正色说到。 “是,弥勒......”光眇、洁眇再度合掌,虽然没口头上,但却在心里默默如此回答。 破凿鸡鸣岗的工程,便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相国城内,高岳的筹划并未完全结束,随他一起来的心腹大将蔡逢元、郭再贞、明怀义、米原等,又立在岭南地图前,已经开始谋划进军平定洞蛮的战略。 先前杜佑曾再度来信,恳请高岳与镇海军同时出兵,淮南有步骑火器,宣润有大批舟师,自海路来我广州,协助我铲平黄少卿的叛乱。 现在洞蛮的声势很大,在开年时还杀入到道州地区,残害许多居民,烧得当地满是焦土瓦砾,也确实到了该下铁血重手的地步了。 高岳的想法是,和李谈好,让他先出船,然后春夏时节,把武毅军好好操练下,充实军官层面,先遣送左右两军过去,待到今年冬日,自己亲率中军渡海前往岭南。 武毅军一旦出手,就得彻底把洞蛮给歼灭掉。 到时该杀的杀,该捕虏的捕虏,也该让这帮化外之人,懂得上国的兵威! “让郑在泉州做好接应准备,武毅军可能需要在他那边中转补给。” 而后高岳又着手上表事宜,声称蔡州局势已平定下来,**和山棚也已十去**,请陛下下达征伐洞蛮的诏书,和籴调达各地米粮到我扬州来,准备积米五十万斛,棉布十万段,绢帛三万段,待我操练三军功成,便誓师出征。 正所谓“拓万里之海涛,布国威于四夷!” 待到表章拟就后,高岳便沿淮水泛舟,又返归去扬州。 这时恰好是四月暮春,蜀冈子城节度使的官舍里,吴彩鸾坐在树荫下,额头上渗着汗珠,脸颊是通红的,架好的纸面上,笔尖颤抖着,无法再写下去。 坐在旁边手举着书稿的薛涛,看炼师这副模样,也是非常尴尬。 “洪度阿妹,这里,这里,是不是什么地方写错了。”良久,质朴的吴彩鸾转头,轻声问到,然后很为难地说,“这两位年轻俊秀道士,不是应该作为师兄弟,携手光大道观的嘛,怎么喝着酒喝着酒,看着星空谈志向,忽然便开始......那种事,除去男女外,岂能......” 15.彩鸾素还真 薛涛也早料到炼师会发问,她便轻咳两声,对彩鸾说其实人间的欢爱也不单单是男女间云云。顶 点 x 23 u s 可彩鸾阿师还是无法理解,她搬出了道家的训诫:“天生万物,唯人最贵,人之所上,莫过房欲,法天象地,规阴矩阳洪度阿妹啊你听听这话啊,房欲就是天地,就是乾坤,也就是阴阳。谁都知道这男子是天,女子便是地,男子是阳,女子就是阴了。可你这变文当中,忽然让袁道士和方道士两位同门兄弟,阳阳相合......” 薛涛立刻就反驳说:“道家也说过,男是阴身,内含真阳,而女子则是阳体,内含真阴。所谓阴阳变化无穷极也,恰好这方道士,虽是阴身,可阴差阳错,阴阳颠倒,内里也含着个宛若女子的真阴,阴身和真阴相冲,命不久矣。而袁道士正是懂得这个道理,才用他自己的真阳,去融方道士的真阴,救他的性命救救方道士罢!” 吴彩鸾说起什么阴阴阳阳来哪里会是薛涛的对手,听得她是瞠目结舌,无法抗辩。 可薛涛也越说越激动,“所以,袁道士一股乐感,冲开了方道士的乐脉,然后天脉和地脉张开,如是袁道士就采取了方道士的真阴,而又将自己的真阳取代了进入,至此阴阳互补,才是阴阳之道的大和谐!” “洪度阿妹,你怎地流鼻血了?”彩鸾喊到,以为是天气炎热导致薛涛中暑了,当即上前给头晕目眩的对方递上清茶。 一会儿,薛涛悠悠地醒转过来,嘴角挂着微笑,对阿师解释说无妨无碍,不过是说着袁、方两位道士的事,联想到两个真人,一时没耐住而已,“阿师,我再补你些钱,以后在抄录的时候,无论遇到老辣主事僧和俊秀小沙弥,还是遇到汉武和韩嫣的什么,都按照我方才所说的去体会理解,不用多问。” 听到加钱,吴彩鸾连连答应,便再也不追问了。 吴彩鸾抄书那是行家里手,万字的内容,一个上午也就完工,小楷又是美观非常,薛涛接了过来,看得是欣喜万分,便离去给幕后的崔云和审定,准备刻版付梓。 接着,彩鸾阿师独自立在清凉的树荫下,她抬起额头,听到了蝉的鸣叫声,油然而生起丝平淡的倦意,在濯洗好素手上沾染的墨水后,她吁了口气,坐回到胡床上,这时糖霜毕罗跃了下来,盯住她呜呜地低吟着。 彩鸾对糖霜招了招手,糖霜有些傲气,对她明显没有对女主人那般亲热,但最终还是挨过来,彩鸾捋着对方毛茸茸的尾巴,觉得惬意,不一会儿就挨在树干上,朦朦胧胧地睡去。 三日后,吴彩鸾站在庭院里,对高岳说:“逸崧,我要走了。” 刚准备去坐衙的高岳愣住了。 这一天他曾预想过的,可没料到,它还是在这样无准备的状态下,倏忽而至。 可吴彩鸾还是爽爽快快地说到:“那日晌午,我坐在树下小憩的时,梦到了文箫,他说自己想要把墓碑迁到洪州钟山去,想看看曾经的月有没有变化?我也要归去故里,稍稍陪伴着他。” 扬子镇前,因**的剿灭,由此入江口,前往彭蠡或鄂岳、荆襄的船只愈发多了起来。 对吴彩鸾而言,船入彭蠡湖后,便可回到洪州的家乡了。 青山上矗立着的寺塔,沉默地看着来来去去的白帆。 彩鸾所乘的千斛船上,那块墓碑已被运上去,而她本人则背着布囊,还是梳着那朴素的丸子头,披散着头发,着一袭半旧的羽衣,昔日在升平坊崔宅,后来在高岳宅第里,高岳和云韶赠予她的漂亮衣衫、首饰,她一件都没带走。 临别前,彩鸾没让其他人相送,只有高岳送她到了渡头。 “逸崧,你猜猜我的布囊里是什么东西?” “不是行李吗?” 一阵铃铛的响动,吴彩鸾便将布囊里的鞠球给捧出来。 高岳笑起来,这旧旧的球,原来阿师始终留着。 “我师曾说过,当你被欲念所纠缠时,就将这颗鞠球高高地踢起来,一直踢到,在地面上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子为止,那样内心就能幽静下来了。这颗鞠球,以后便留给你罢,希望你别把它丢弃,当你烦躁时,可以按照我的办法,蹴它试一试。” “阿姊......” 还没等高岳说完,彩鸾足下的木屐轻轻一挑,将球蹴到他的眼前,而后再起一脚。 高岳的视线,随着窜升的那颗球,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他仰起面来,眼睁睁看着那球,带着铃铛的声响,直升到几乎和丘陵上的寺塔差不多的高度,然后急忙低下来看了眼,“阿姊,果然找不到它的影子了。” 球落下来,它重新有了影子,在地面上弹跳着,高岳则呆着立在原地,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不知道何时,彩鸾已经站在了船只的甲板上,在对他挥手中,渐渐离了岸,于绵延不断的青山相送里,远去了...... 许多年后,有文士在洪州的道院里,还找到过吴彩鸾所抄写的经卷,但当他们想要寻找这位曾和高岳有过很深交情,且发现了神雷火药方的传奇女道士下落时,却非常失望,因为无人知晓,哪怕是当地人。 很多人见过她,但却不清楚她又是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俗世的。 甚至有传奇和变文各种的杜撰,有的说高岳南征洞蛮时,经过江南西道,准备由虔州入岭南,遇到了她,将她纳为妾室。 对此,韩愈特意写了文,大加抨击,称完全荒诞不经,因为高岳征南走的是浙东和福建的海路,根本没过虔州云云。并说吴彩鸾和高岳是布衣之交,是超越性别的挚友,说高岳纳她为妾,是对二人莫大的侮辱,全是野狐禅。 也有杜撰说,有吴彩鸾的虎形印章为证,在钟山的满月下,乡人看到她骑乘着头老虎,登仙去了。 也许对于人们来说,更愿意相信这个版本。 其后的岁月当中,无数变文、戏剧都假托为吴彩鸾所采集,或以吴彩鸾为角色。慢慢地,她成为了江南西道香火极盛的女仙,白居易为她写过庙宇碑文,膜拜者不计其数,声势比蜀地的灌口二郎和梓潼神还要大。 但只有高岳的心底清楚,暮年的他曾悄悄对儿子高竟说过,阿师就像那夏日的蝉,也许躯壳回归到泥土里去,可她的歌舞,却永远在钟山的月光里永恒。 因为她的舞,是为山川星月而踊的啊! 16.牟尼赞普死 秋日,蜀冈子城的校场上,一群年轻的,来自于兴元武道学宫的生徒,正列着队,手持新锐的神雷火铳,轮番射击着靶的。 校场边沿的彩棚下,衣装华美的贵妇们在前列都叽叽喳喳地旁观着,并随着铳声起伏且喝彩不已,而后列少女妆容的,显得比较拘谨些,只是看,并不做声,最多私下咬着耳朵低声交谈。 自从高岳坐镇淮南以来,扬州风防不是特别严格,女子同样可以到军营附近观摩操练,且有意思的,对武事感兴趣的女子远比想象的要多。 特别是在这个小校场上,因武学生徒的身份,和普通武毅军的士卒大不相同,他们更像是军队里的进士秀才,不论出身,就看这体魄风貌,就是出类拔萃的。 并且他们还懂文字、算学,精通武器,更是慢慢取代旧式的军校阶层,刚进入军队便有散官阶,大多是有晋身的好前途的。 此外高岳还从京师大明宫那里请来了所谓的“御军衣格”,由皇帝亲自操刀,“武道生”们头顶遮阳幞头,着圆立领、深青色的锦衣,为短缺胯衫,窄口小袖,且有铜肩章(普通军卒则是铜膊箍),即两侧有缝隙恰好开到腰际,且露内里白色衬衣为装饰,下面后摆比前摆稍微长一截,其后宛若鸟尾,下着直筒裤,小腿上系着行缠(绑腿),衣衫上还有纹绣标识,而当他们得到晋升后,可以着绯色缺胯锦衣,佩戴银肩章时,怕是引起的欢呼尖叫又要大大胜过现在。 云韶最近也喜欢来看武道生,她会带着蔚如一起来,现在的蔚如已梳过上头妆了,并着襦裙了,单独坐在大母的旁边,有了自己的想法。 “你看看,这些少年多英武啊,竟儿也在兴元武道学宫里呢!”每次大母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就会想起蔚如的阿兄来。 其实父亲同样开始在扬州设立武道学宫了,那地方蔚如也看过,悬着的匾额是四个字,“明耻教战”。 她还问父亲,什么叫明耻教战。 父亲回答说,前者便是叫将校军卒们都知道荣辱是非的界限,而教战则是要教授他们如何在战场上杀敌和自保的本领。 “士卒还需要自保吗?”蔚如有些不解。 父亲便笑着给她解释说,士卒也是父母所生,本都是良善百姓后代,可到了战场上若不教给他们这些事,那便是坑害他们,他们一旦被坑害过,就会变得没有是非,缺乏荣辱观。我唐新军和旧军的界限便在于此,以前将帅视士卒若草芥,那士卒自然视人间万物若仇雠,在战场上畏敌如虎,下了战场害人也如虎,孔子曾说过,“不教人战,是谓弃之”,便是这个道理。 聪敏的蔚如明白,便点点头说,“战场上的道理,在于个明耻教战,也就是如何更好保全我们,更好消灭敌人。” 父亲便哈哈笑起来,说你最像你母亲了,便摩挲了下她漂亮的小脑门。 “明耻教战的希望,就在这群武道生身上了吗?”蔚如如此想着。 隔着彩棚间攒动的发髻和花钗,她望见正在用镗钯试射火箭的这群少年,似乎对他们也有了些好感。 另外侧的江都县廨官舍里,韩愈十分激动而开心,他看着家中的箱箧罐筐,是有衣有粮有钱有盐,三十余口也全得温饱,自己最大的侄子十二郎即韩老成也娶到妻子了,马上准备考取进士,一切都很顺利。韩愈至此,心想兼任个幕府推官还真是让家境宽裕起来。 今日恰好休沐,韩愈就喜滋滋地坐在廊下,给几位侄儿侄女编草马玩。 而薛涛坐在窗牖的妆台处,看到阳光下夫君的笑容,心里也满是开心。 其实夫君还不晓得,这数个月,自己化名“巫山柳”,光是写那些文章,就得了八十多贯钱的润笔,而今是扬州纸贵,多少闺中少妇和小娘子为了看到她的文章,不惜花两倍乃至三倍的价钱购入。 她之前实在不晓得,把脑中的幻想写成文字,居然如此值钱。 大概是我的笔,帮助许多女郎也实现了梦想吧? 不久门扉被叩动,递铺送来了信件,韩愈接下来,读完后更是高兴,“孟东野和张文昌马上要来扬州参加乡试了!” 现在高岳已经答应他,让他主持淮南九州士人的乡试,自己随即就能帮到友人,韩愈感到格外开心。 可就在韩愈开心的同时,军府内坐衙的高岳也先后接到了数封信。 有留邸官黎逢送来的。 有知制诰刘德室、权德舆送来的。 还有韦皋、陆贽等送来的。 内容惊人的一致: 逻些城的牟尼赞普,忽然就不明不白地死掉了,西蕃那边报丧的使节已经到了长安西渭桥处。 “这......”行军司马顾秀接过了高岳递来的信纸。 “听说,牟尼赞普一年内,三次召集贵族,下决心推行均贫富的法令。现在他薨去了,大概率是被对此不满的大臣给暗杀掉了。”高岳如此说到。 “均贫富?”顾秀也不是特别能相信自己耳朵。 要是真的如此,这赞普该说他淳朴好呢,还是太沉溺于自己妄想好呢? “西蕃的革新,不会有成功的希望。”高岳而后又补充了定论,“马上整个高原的内乱,怕是要前后相继了。” “那对我唐的朝政会有什么影响。” “现在应该由它去乱,不过凉州的牟迪赞普很可能要以此为借口,向我唐借兵,扶持他回高原继承赞普的宝座了。”高岳做出的是这个预料,然后他对顾秀说,我们武毅军的部署不要变更,继续以征南为第一目标。 “可镇海军李,还是拒绝向我们提供船只。”顾秀很恼怒地说。 “这位是在做什么,仗着背后有谁撑腰!”高岳的语气已经很不友善。 他先前给出过李多行不义必自毙,不义不昵厚将崩的评价。 可在顾秀的描述下,他明白李的背后,是判度支裴延龄、殿中监李齐运,外加嗣道王李实这群人时,就对顾秀说:“这个镇海军节度使李,怕是马上会用西蕃赞普死的事做文章,拉扯我的后腿,也该到解决他们的时候。” 顾秀表示,早就等你下这个决心了。 只不过,“圣主那边?” “圣主但安心坐大明宫中,外事我会替他处理好的。”私下地,高岳对顾秀直接这样说到。 17.督逋江淮税 “现在各方多事,朕如何能安心坐在宫中,而不去殿内呢?”大明宫浴室殿中,得到西蕃使节报丧消息的皇帝,在几位翰林学士前,满是焦虑的表情。 这个国家,又到了朕为之殚精极虑的时候了。 同时,河陇神策决胜军、威戎军、宣威军数个边镇,文书也如雪片般飞来,他们以神策大将军高崇文为核心,临时形成个强硬的主战集团,请求皇帝下诏:册封凉州牟迪为新的西蕃赞普,而后由神策边军联合牟迪的兵马,自赤岭日月山的边关入攻,打到逻些城去,把牟迪扶上赞普的位子,此后让西蕃彻底沦为大唐的附庸。 将军们,大部分都是激进的鹰派。 牟迪的外交使臣,先前因受伤而留在长安城客省的娘.定埃增也开始积极运作,他联络好友,现任礼部主客郎中的袁同直,向唐家斡旋希望向唐家“借师”两万,凉州马重英、尚结赞再倾巢出师两万,协助牟迪杀回高原,事成后不但归还凉州,且愿将吐谷浑故地也割让回唐家。 对此主张,皇帝的心开始麻麻的。 但宰相的政事堂,还有御史台系统,杜黄裳、陆贽乃至韩洄,却又不主张对西蕃内乱持武力解决的办法。 陆贽对皇帝连番进奏,称牟尼虽死,但他和牟迪共同的父亲赤松德赞尚在,威信也高,我方若支持牟迪争位,名不正言不顺,还是暂且袖手,静观其变再做定夺的好。 中书侍郎杜黄裳在延英殿内,则对皇帝说得更为直接: “卫国公出镇淮南前,陛下之言犹在耳边,称先着力平定岭南洞蛮,而今西蕃牟尼薨去,虽说突发,可也没到冒然动武的程度。” 韩洄也说,此事到底如何决议,应该先征询淮南高卫公的想法。 皇帝说好好好。 然则当即淮南进奏院就呈递上高岳的奏疏。 高岳的意见十分明确: 如今河陇、安西北庭牢固地掌握在我唐的手中,商贸之路复开,边军营田储粟也已见到成效,可尚未到出军时刻,因朝廷财政不足以支持对西蕃、洞蛮两线同时开战; 以雄祁军等为主的蕃汉山水寨兵们,号令未完全统一,操练也不精熟,不足以对神策军形成有效辅助; 剑南路以韦皋为主帅当毫无疑问,可河陇路却没有合宜的主帅人选(除了我,可我不在,我在淮南,请陛下认知到这点),然则若将韦皋统制两路,指挥必然不便,或让韦皋离镇至兰州指挥,也不甚好; 最重要的,我武毅军已操练完毕,只要镇海军提供大船,便可至广府和杜佑会师,进剿洞蛮,陛下没必要临时改弦更张,舍南求西; 此外,牟迪一直被看管在鄯城内,千万不能让他和马重英、尚结赞会合在一起,否则他回逻些后,西蕃依旧会是我唐的敌人,那我唐为战争支付的钱粮牺牲会血本无归。 于是皇帝只能又在延英殿,召开次扩大规模的宰臣会议。 三位宰相都同意高岳的建议。 “只要平定洞蛮,岭南五府、湖南、黔中等地的两税便能重新上交朝廷,其后再考虑西蕃的事,便简单了。” 而立在殿内后侧的裴延龄,心中是狂乱不安。 他也清楚,人生的最关键的命运分岔,已摆在面前。 是要在生命里最后几年内,苟且求安,继续匍伏在高岳的鼻息下,以区区个判度支(管钱袋子)终了一生; 还是抓住皇帝的心思,轰轰烈烈地一跃而起,用谗言打垮高岳在朝堂内的盟友,自己白麻宣下,也入主政事堂。 “犹豫,便会败北......败者将一无所有。”裴延龄痛苦地想着。 但他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和高岳对抗,显然是以卵击石。 皇帝呢,皇帝虽然宠信他,可根本没到愿意为他而舍弃高岳的地步。 “臣!”裴延龄猛然在心底炸裂出这么一个字。 可延英殿内,他还是气短半分,将它给重新塞回到心里面去了。 接下来三日内,各方各圈内的暗中竞逐一刻不停。 娘.定埃增在客省内托人稍带信件给袁同直,里面称若唐家有顾虑,我方愿意更换“旗帜”,不称牟迪为赞普,而是称要将赤松德赞重新奉为赞普,但仍需唐家出兵帮助,另外依旧希望牟迪能离开鄯城,伴随复国的军队一起行动。 袁同直回信说,他会全力上奏朝廷,争取此事。 可暗地里,袁还是多了个心眼,他写了封信送往淮南高岳。 毕竟,现在谁是大树,谁对自己有恩,袁同直心里还是门清的。 而中书门下内,三位宰相在会食时再度达成一致: 请高岳迅速出军,以此为契机,中书侍郎杜黄裳再判三司财务,尽快把天下两税、斛斗米聚集到国库中来,陆贽则载笔金銮殿,而韩洄就分押尚书省其余五部事务,以免夜长梦多; 至于高岳先前向朝廷申诉的,镇海军李不愿提供船只的事实,由中书门下飞传堂牒,对李进行严厉警告,叫他务必在一月内凑齐所有船,把武毅军海运去广州。 当宰相政事堂的堂牒分别飞往仅有一江之隔的扬州和润州时,高岳笑了,他直接把扬子留后院的王海朝给叫过来,要求他:“尽快派人到京口去,催促李说,京口处六十六万贯两税钱、七十五万石旨支米,还有五十万贯盐利,即日起必须送往你的留后院,然后由你统一发船,合我们淮南的份送至京师。” 王海朝是冷汗涔涔,他已经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 可他没办法,只能领命而去。 “从大明宫那边传来的消息,裴延龄居然忍住了,那就再加把火,逼他出头。”等王海朝离去后,高岳便对幕后转出的顾秀说到。 “小裴学士一向苟苟,有进谗的胆量,却毫无担责的胆气。”顾秀评价道。 “对付小裴学士、李齐运这样的角色很容易,可是伯文啊,我现在倒是同意陆九之前所说的,觉得若不借小裴的事将朝堂变易下,我做什么事都会遇到掣肘,多少会有点厌烦。”然后高岳的眼光,转向了南面,那是润州京口所在地,“那么自现在起,看看这位镇海军节度使,到底有什么应付我的能耐?” 18.镇海地头龙 扬子镇的留后院处,王海朝还在逡巡犹豫时,门吏就忽然来报,高卫公的仪仗从蜀冈子城而来,已至院外二里处歇脚,即刻便到! 听到这话,王海朝额头上的汗瞬即冒出,批批地往下渗落:先前高岳在军府里交给他的任务是尽快催促镇海军,把京口处的两税钱、盐利和旨支米给送到扬州来,但高岳不可能不知道,他是留后院的知院官,是判度支裴延龄的人,如此安排,明显表示高岳在“试探”他,而试探的结果,可能就会决定他宦途,不,是整个政治生涯的下场。顶 点 x 23 u s “若我不去督逋,卫国公毕然会置我于死地!” “可若我前去督逋,那镇海军节度使李不从,我亦是死路一条!” “就算李答应,可若钱、米、布帛、轻货自京口来到扬州,高卫公将其扣住,不发漕运,朝廷追究下来,高卫公是动不得的,我则还是死路。” 来来去去,无数个血色的“死”字,在王海朝眼前飞来舞去,然后门吏一刻之间,便来三次传报,王海朝耳朵里满是高卫公“快到院门,请留后速去相迎”的话语,惊吓程度堪比牛头马面来勾魂。 最后,日头下,等到高岳下马,站在留后院廨宇前,王海朝伏在地上,几乎要瘫痪掉。 “王留后是什么出身?”入了廨宇后,高岳坐定,便如此问王海朝。 “杂流,杂流。因有些理财的才干,在楚州的参军任上,被度支司勾留到扬子院中......挂了侍御史的宪衔......”王海朝脸色死灰,有气无力。 “这些年,王留后做的还是不错的。”高岳一说这话,王海朝头顶宛若炸雷,他明白人生的大起大落,就在这弹指间决定,由是当即哭了出来,对高岳是长拜到底,指抓茵席,口中直喊“务求卫公体恤”。 没多久,自己被满面温和的卫公扶起,“何须如此呢王留后,是不是对督逋京口有所顾虑?” 王海朝的牙齿和腿肚子都在抖动。 高岳坐回到床几上,话语也变得很坦率:“留后但听我的言语做事,其他的一概与你无关,等到尘埃落定后,你便迁转去大郡为刺史,绝不食言。” 还没等王海朝发问,高岳就让身侧的随军官,拿出数封书信来,也不避讳,给王海朝一一展示。 王海朝眼珠转着。 这些书信都是什么人写来的呢? 前浙西观察使,现镇海军行军司马王纬。 前浙东观察使,现越州刺史李若初。 前宣歙观察使,现宣州刺史刘赞。 常州刺史,韦夏卿。 苏州刺史,李士举...... 非但有刺史级别的,还有军将。 丹阳军都知兵马使柏良器。 采石军都知兵马使王栖。 义胜军都知兵马使李尚容...... “这些使君,多是李邺侯(李泌)为相时,从朝廷台省里精心择选出来的;这批军将兵马使,则全是韩晋公(韩)的老部下了。他们给本道来这些信,绝不会有什么私心的,都是因为李在节度使任上,胡作非为太甚所致。”高岳叹口气,悠悠地对王海朝剖明自己心迹,“原本,本道已对朝廷申明,镇海军的本体是浙西观察使,但因昔日时局所需,在韩晋公在镇时,辖润、常、湖、苏、杭、睦、越、明、台、温、衢、处、婺、宣、歙足足十五州,原因为何?只因当时中原大乱、江淮多盗,其后又有李希烈、梁崇义、李纳等叛逆,唯江东为朝廷财富重倚所在,不得缺军,时势如此。现在呢,西蕃、党羌已攘,淮西已定,淄青平卢军已顺,漕运有我淮南和张建封的徐泗两个强镇管护,镇海军已无大的存在必要,加上其所在的江东又是财赋重地,不欲百姓承担过多军费,所以要再次分为三处观察使,以求涵养百姓。可李身为宗室,靠行贿奸臣再得镇海军旌节,在任期间不思安人养军,只一味刻剥外镇军、团结子弟衣粮,又横加农人商贾杂税无度,天怒人怨,已达我听,然则圣人却被壅蔽不知,我身为方岳使相,若不能安江东人心,便是尸位素餐,不知王留后对我这番话,有何见教?” “岂敢有教,只是不晓得,朝廷如何......”王海朝的声音低微地几不可闻。 高岳说这点你不用担心,随后他特意拿出丹阳军都知兵马使柏良器,和浙西观察使王纬这两位的信来,“柏公亮(柏良器字公亮)者,乃驻屯浙西多年的宿将(柏良器是李光弼部下,他和王栖、李尚容本都是中原军将,后来南下镇压浙东袁晁起义后,便始终留屯江东一带,已有三十余年),声望想必王留后也颇有耳闻,是能决定藩帅去留的实权人物。当初,韩晋公之所以能出镇镇海军,就是因柏公亮的举荐啊!” 说起这个,王海朝才想起来。 那时候是小杨山人杨炎为宰相,特意召柏良器来,询问他对江淮局势的看法,柏良器便说朝廷如想用兵河朔成功,便离不开江东支持,而浙西观察使李道昌庸劣无能,请朝廷委派强腕大臣前来,取而代之。 于是杨炎才奏请,让被左降为晋州刺史的韩去了浙西,韩后来依仗镇海军的武力,和江东的财赋,才迎来人生的巅峰:由藩镇节度使一举兼相国,权倾天下。 所以高岳口中的柏良器、王栖等将军,虽然放眼天下,和郭子仪、李光弼、浑、李晟、马燧等比较起来,只能算是三流,可在江东地区,他们便是数一数二的“地头龙”。 既然以前柏良器可以靠一句话,就让李道昌滚,让韩来那么现在他同样可以请高岳作主,把李给驱逐掉。 柏良器本人,也确实有如此想法。 因李到镇后,厚养镇海牙军,对外镇军、团结子弟很苛刻,甚至现在又花重金招揽亡命之徒为外院郎君,故而柏良器对其很是怨恨;而李为进奉固宠,又削夺了许多“留州钱”,又让绝大部分的刺史对他也产生敌视情绪。 此外他们也知道,直接奏请被李财宝进奉养得很舒服的皇帝,等于缘木求鱼,索性团结起来,请高岳来处断此事。 高岳此番对王海朝苦口婆心,目的很明确:“人心顺逆,王留后你看得应该很清楚,下面便看你自己的选择了。若能听本道的建议,便请过江一趟,干系全在王留后肩上。” 19.双面间谍王 王海朝背脊汗毛耸立,他知道自己若接受,便是高岳的“双面间谍”。 可高岳也直接答应他,你做得好,给你个雄州刺史,守满数考后说不定还能到朝堂去,弄个四品京官裴延龄、李这样的,能给你什么呢? 下面高岳的话,让王海朝直接没有再逡巡的余地,他就像只被逼迫到角落的野兽,看着猎网和猎叉,瑟瑟发抖,“事毕后王留后不用再留在扬子院,这度支司的巡院,和盐商们都需要整肃,本道准备让岭表的徐粲回来领院官。” 高岳的话很平淡,但却暗藏无比锋利的剑刃。 徐粲,当初是前宰相班宏的手下,主持扬子巡院事务,可窦参联合张滂、裴延龄等财计官僚,和班宏争权时,曾指示御史台织就徐粲贪渎罪名,把他全家都流放去了岭南。 如今高岳特意让满腔怨毒的徐粲回来复职,怕是扬子院的官吏们会十不存一,血雨腥风。 “咚”。 王海朝的脑袋,叩拜在高岳的膝盖正前方,哀声一记,“望卫国公全我性命......” 最终王海朝领命,乘船,渡江至京口,是毫无容留。 而高岳留在扬子院的廨舍当中,沉默地想了想,然后提起笔来,亲自写了封信件,要送往京师。 京口,镇海军军府牙兵校场内,自舟船而下的王海朝,趋走进来。 校场西北侧一株巨大的桑树下,五十岁出头的李身着戎服坐在胡床上观看士卒演武,校场外围身着锦衣手持弓铳等兵器的全是镇海牙军,其牙门将为公孙,得知王海朝来意后,即将其引入到李面前。 更行了数十步,但见李所坐处外围,都是屏风帷帐,更有贯甲的雄健士卒,持刃立在旁列,此乃李所厚养的,牙军里的牙军,共有四院,每院三百人,即“四院随身子弟”,其首领为镇海军都虞侯韩运。 韩运背负箭囊,手持长槊,盘膝坐在军门前,宛若恶鬼修罗般,王海朝不禁胆战,好不容易抚平心绪,对韩运说清楚原委,韩运才入内通报。 好长会儿,王海朝获准入帷内,和李相见。 靠近后他才看到,李身边又各有一支卫军,左翼者全都强弓硬弩,头盔上插着羽翎,即“挽硬随身”,为首的乃李的心腹牙将李均,此人能挽六石强弓,发箭穿石,射无不中; 右翼者全都为披发虬髯的胡人,有的是“六州胡”在中原的族裔,有的则是从渤海渡海来投的奚人,也别为一屯,佩长矛、长刀,号称“蕃落健儿”,为首乃李另外位心腹牙将薛颉,此君在疾驰马背上,能持三丈六尺的长槊,刺落树梢上的橘子。 这两屯特战部队,数量各有二百五十,李是“廪给十倍”,待遇远超镇海牙军,更勿论外镇军和团结子弟了,且都是他的后院郎君,称自己为“阿父”。 有这群假子兵马,外加五千镇海牙军,和足足十五州富庶之地的军资供给,李丝毫不惧淮南高岳,且得意地对幕僚宣言:韩晋公昔日得三万镇海军劲甲,足以横行天下,而今我也有其八分的力量,横行天下谈不上,但也足以坐断江东了。 “节下太过谦虚了!”幕僚们自然又是大吹法螺。 王海朝小心翼翼地代表扬子留后院,把高岳的文牒递给李。 “君是度支司知院官,为何代那高岳行出使外藩的事?”李拆开信封,抖出纸张来,先问王海朝道。 王海朝苦着脸回答,卫国公坐镇淮南以来,尽收度支、盐铁巡院,为己所用。 “这高卫公,何太跋扈!”李不满地说。 结果看到了高岳的文牒后,李更是恼怒,“高岳令我尽快让京口处的船只发至扬州,凭什么?朝廷三司尚在,轮得到他一个地方节帅指手画脚?” 这下王海朝索性咕咚声跪下,膝行到李面前,喊到:“润帅润帅,我有一言......” 几位蕃落健儿立刻将王海朝的衣领给揪住,摁住他的肩膀和手,不让他靠近李。 “说!” “高岳的心思,我全都明白,在朝的小裴学士也明白,这京口的两税钱、旨支米还有盐利轻货,只要随着船到了高岳的扬州,就会全被他扣押下来的......” “你是说,高岳要反?”李大惊。 “高岳未必反,不过是欲陷润帅您于谋反地。只要他仿效昔日陈少游、韩的作为,把所有财赋都截留下来,便可要挟朝廷,定润帅的罪啊!” 李忽然明白,高岳果然是用心险恶。 “然则我若不送财赋至扬州,理屈在我。” “送或不送,都是死局。当今之计,不如先不送财赋去扬州,而是请示朝廷和圣主下达裁断,明令这批财赋入京师,用于讨伐西蕃,不得挪作它用。” “为何?”李没有反应过来。 “因为高岳若截留这批财赋,借口定是要用于他武毅军征岭南洞蛮所需!” “说的是。”李知道,不管是他,还是高岳,马上定会围绕这批财赋做激烈的争夺,且都需要个大义名分。 镇海军府廊下,无数幕僚、军吏和随身牙兵,跟在紧张无比的李身后,脚步声震天动地,“节下,那王海朝所言未必属实,若是我方轻举妄动,反授高岳口实。” 李便说:“拖延时日,高岳在朝堂内有人脉,我们也有。当今之计,先得做好战备,然后观朝堂动向。” “润州京口距离扬州太近,且无险可守,为万全计,节下可以石头城为退路。” 石头城,也即是过去的建康金陵,数朝古都,韩主政镇海军时,曾一度认为皇帝会“有永嘉渡江”事,便大发军卒百姓加以增筑,形成了座坚固的壁垒,准备迎接落难的皇帝来(当然皇帝最后被高岳、韦皋、李晟等给救了,不用去石头城当第二个司马睿),如今李将其作为第二基地,是个很好的策略。 李当机立断,火速派三千兵赶赴石头城,先占下来再说。 同时他派出驿卒送信,要争取各州刺史和外镇军兵马使,让他们站到自己这边来。 随后李便又送信去京师,请求裴延龄、李齐运和李实的协助,且让进奏院把所有金帛都拿出来,喂饱其他权贵们,让他们说自己的好话。 20.风雨聚延英 那边王海朝一回扬子镇,被高岳的撞命郎捉拿,入府后高岳大骂王海朝“卖我”,当即就被关在子城牢狱里,日夜杖打,打得王海朝遍体鳞伤,求饶不迭,去了半条命,奄奄一息。顶 点 x 23 u s 几位扬州大盐商认为,扳倒高岳的时机到了,就暗中资助善走人士,火速向京师的裴延龄、李齐运通风报讯。 几乎同时,高岳火速遣送自己的行军司马顾秀入京,告李“劫财赋于京口,不至扬子留后发船,欲行不轨事。” 而不甘示弱的李,也送自己行军司马李棱,同样日夜兼程入京,告高岳“欲占两税财赋自用,且无辜杖责扬子院留后王海朝,皆是惧罪所致,可谓穷形露相。” 这两位都是骑乘一日三百里的骏马,但还在半路上,长安大明宫的皇帝,及京师的士庶们都已知晓这天大的事。 没人关心,为什么淮南节度使和镇海军节度使最终闹到如此地步。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镇有九州,一镇更有十五州,加在一起就是整个江淮大地,国家近一半的财赋,就此被勒留下来。 京内的神威军,京西、京东的神策军,还有其他的边军,都等着冬衣的发放呢! 还有整个京官,也都等着俸料钱呢! 关中所有两税的额度,也就是五十万贯,远远不足以支撑整个国家用度。 韦皋剑南六十五万贯两税钱,及高固兴元二十四万两税钱,随即送抵,然而还是不够。 皇帝慌了。 辅兴坊灵虚女冠内,公主坐上檐子,一路急行,入了大明宫浴室殿,把高岳的密信交到皇帝手中。 “果然果然,李拒不提供镇海军的船只给高郎,高郎就要朕撤换他,现在事态已交迫到如此境地!”皇帝又是怕又是悔。 当初为何要听那裴延龄的,让李去镇海军,徒然激化和高岳的矛盾,以至于今日的地步,皇帝只觉得后脑嗡的一声,脚下站立不稳,当即后退,倒在绳床上。 灵虚大恐,赶紧上前扶住了父亲。 却见父亲的泪水流下来,对她说:“你的好高郎啊......朕可如何办呢?” 灵虚想说“那便撤换了李的旌节,遂那妇家狗的心意”,但她现在看着父亲痛不欲生的模样,哪里说得出,又恨高岳做事专断跋扈,不争气的眼泪也在团团打转,居然说不出半个字来,最后只能建议父亲召开延英问对,把这件事商议着办,不能到最后无法收拾。 即便秋雨天,皇帝也还是紧急召开延英问对。 裴延龄的宅邸中,这位在出发前,从扬州方向入京的眼线那里得到切实情报。 “王海朝被捕拿了,高岳要逼迫朝廷削去李的镇海军旌节?” 裴延龄眼前发黑,不详的感觉在他心口涌起,就颤抖着问那盐商派来的眼线,“李在润州,做些什么?” “润帅已也已送人来京师,称高岳有反意,且已召集军马,修缮石头城。” 裴延龄一口血差点吐出来,他是肝胆俱裂,骂道李为何如此沉不住气,简直是败事有余。 不行,必须要和李做出切割。 正如顾秀所预料的,裴只有进谗的胆量,却毫无担责的胆气。 另外边,殿中监李齐运在宅院里,也是吓得如筛糠般,连连说扬州就在漕运枢纽上,那高岳不开口,半文钱和半斗米都到不了京城来,“当初我只顾收取贿赂,哪里想到会犯了卫国公的意呢?” 他的侍妾卫氏也是吓得小脸惨白,“李可是夫君你举荐的,他若是被定罪,甚至被定为谋逆,那等于,那等于夫君你也是有责任的......” 气得李齐运大骂,说这全是裴延龄的馊主意。 李齐运心急火燎,让自家的奴仆赶到裴延龄宅第里探询对策。 可这时,裴延龄已丧魂落魄,周身衣衫满是雨水,站在延英殿中。 绳床上,皇帝的脸色也万分难堪。 先前两天里,几位拾遗、补阙,也即是皇帝内供奉侍从圈里的,就劝谏说:裴延龄主掌度支国库时,造假太多,把国库的盈余积蓄都当作“羡余”,进献给陛下的大盈琼林内库,现在几位宰执联合淮南高岳,追究他的罪责,裴是根本跑不掉的。 几乎同时,新任的御史中丞穆赞,一改昔日对高岳的不满态度,忽然也呈递对裴的弹劾,措辞十分严厉,要求御史及刑部的比部司联合起来,彻查度支司的账簿。 皇帝就问拾遗说,你们来势汹汹,可接受羡余的是朕,是不是还要追究朕的罪过? 谏官们忙说不敢,但陛下现在最好的决策是,把裴延龄给“切割”掉,把他长流去岭南,这样君臣和朝纲就能安定下来(及时止损)。 “哼!”气得皇帝拂袖不语。 回到延英殿的现场,皇帝很艰难地开口问,武毅军和镇海军相争,孰曲孰直呢? 中书侍郎杜黄裳当先走出来:“陛下,高卫公淮南止有九州之地,李镇海军足有十五州之地,臣觉得要是造反,似乎李更有行迹实力,所以臣愿保奏高岳绝无反意。” 皇帝心想,你身为宰相首席,这都是个什么狗脚逻辑? 可杜黄裳继续滔滔不绝:“高卫公出镇淮南,且任江淮两税处置使,本就有监督赋税逋欠的职责,如今是李扣留京口船只不发,卫公履分内事而已,怎会造反?” “可现在问题是,两位重镇节帅互争不下,财赋壅滞不通,京师和禁军马上要缺衣少粮,你说高岳不可能反,那么李就会反,证据又在何处?再者,若逼得李太紧,烧了两税财赋,谁来负责?当初李怀光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嘛!”皇帝十分恼怒,拍案而起。 陆贽出列,直接说:“陛下勿忧,臣计算往年国库盈余,度支钱和户部钱应尚有四百万贯钱帛,请暂且取出,和籴京畿关中的米粮,且买蜀地、兴元的绢帛和棉布,满足军伍冬衣和百官俸料所需,如此态势便可安稳下来,然后臣愿出京,亲自调解淮南、宣润的争端。” 这个建议倒是真的公允。 然则殿内,皇帝和裴延龄的反应却更为激烈。 尤其是裴延龄,根本无法站稳,差点就跪在地上,身躯如枯枝残叶,摇晃不已。 殿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1.裴延龄触柱 卖药向都城,行憩青门树。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道逢驰驿者,色有非常惧。 亲族走相送,欲别不敢住。 私怪问道旁,何人复何故。 云是右丞相,当国握枢务。 禄厚食万钱,恩深日三顾。 昨日延英对,今日崖州去。 由来君臣间,宠辱在朝暮。 青青东郊草,中有归山路。 归去卧云人,谋身计非误。 白居易《寄隐者》 ++++++++++++++++++++++++++++++++++++++++++ 度支钱,是储藏天下两税的所在; 户部钱,则是储藏青苗钱、除陌钱所在,也是国家的后备资金库。 陆贽现在要求核查两司的账簿,目的就是要动用还盈余的钱财,在淮南、宣润争执有结果前,先把军队、官员的俸料给解决好。 可皇帝和裴延龄却吓得要死。 这对君臣最害怕如此的摊牌。 没别的原因,先前裴延龄管理国库时,故态重萌,利用给昭德皇后修庙宇,暗中又支出左藏九万贯钱给皇帝内库,其后变本加厉,又利用修神龙寺,造假账,再给皇帝变着花样进奉二十五万贯, 当然最过分的是,在高岳去了淮南后,裴延龄认为朝堂内再无自己对手,居然对皇帝说:“天下两税都集中在国库中,去年没有花完,今年又征收许多,新旧相因,堆积起来,实在难以管理(这点裴延龄倒没说错,这几年高岳主持有节制战争,且都取得胜利,国库盈余较多),特别是布帛,简直如山般,一旦受潮,便会朽坏,请别设欠、负、耗、剩、季、月六处新库以掌之。” 这是裴延龄的得意技:乱造新库,虚张名目,然后趁机移花接木,源源不断地将国库里的钱,送入皇帝内库,以求邀宠。 而皇帝也心领神会,照收无误。 最后裴延龄玩大了,他直接将度支国库中还余下的两百万贯,当作羡余一次性塞给皇帝。 名目是“好多州郡贫穷,积年拖欠的两税钱累计到两百万贯,我别设了负库来掌握数目,然后将其一笔勾销。” 美其名曰减负,实则这些州郡所交的钱一文不少,“一笔勾销”只存在于假账上,这笔钱毫无疑问又被裴延龄送到大盈琼林中了。 皇帝开心,就对裴保证说,再过一年或两年,朕遣杜黄裳出镇,你就是未来白麻宣下的宰相。 裴延龄心花怒放,这也是他之前想奋身全力怼高岳的底气所在。 可现在小裴学士瘫了。 不,现在还有机会,那便是让皇帝再把内库里的钱转移回来,也可应对。 于是裴延龄上前说,陆门郎的办法太好了,请给臣五日时间,将此事勾当好。 皇帝也连连点头,然后便主张讨论下个议题,以求蒙混过去。 可陆贽不依不饶,依旧要查账,并且公然说:“国库出纳,须得度支勾覆,御史监临,且有比部审计,旬旬相承,月月相继,才能做到明若指掌,端如贯珠,财货多少,无容隐漏。再请陛下下诏,在核查度支无误后,即出钱帛供军供百官俸料。不可让判度支裴延龄独断此事。” 皇帝很不高兴,厉声问陆贽,是否有些本末倒置了。 只要这笔钱能拿出来,你管是如何拿出来的呢? 陆贽显然是有所准备,他上前又奏:裴延龄之前为陛下营造神龙寺时,曾在巡视太府寺国库时,强行取出银十万两,布帛数万匹,太府寺不允,裴居然说这些财货全是账簿脱遗下来的,等同于弃物,弃物就是‘羡余’,所以得移入到所谓的“剩库”里,由陛下随意下敕支用。之前高卫公征淮西前,曾和陛下约定,国库、内库泾渭分明,不得互相干扰混淆,现裴延龄务行谄邪,诬欺公私,请以中书省、门下省、御史台为三司,详细审覆此事,清楚后再以国库和籴供军。 好哇,陆九,朕先前那么信任你......你这是和高三一道来......方才说什么要解决此事,不过是个陷阱...... “国库内库的事,朕不与你说,马上再开延英问对解决!”皇帝怒喊起来,将手一摆。 “陛下不可,太府寺上下,已有抗表上陈。而政事堂也已下令,让中书门下及宪台详覆,此事绝不可拖延。”陆贽意思是,这件事进展到现在,绝不是皇帝你说了算。 “朕要讨论的是,淮南和宣润的公案,是先西蕃还是先洞蛮的国策,而不是斤斤计较太府和度支间的笔墨账簿官司!”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恨不得将绳床的扶把给戳碎掉,表示现在的讨论完全偏题。 可陆贽简直恐怖,“太府和度支乃是国家最紧要的衙署,两司既然已互相论执,便应推鞠是非,若太府寺真的账簿脱漏,就该以隐匿错谬抵刑;若度支司真的奸欺虚报,就该以诬枉罔上定罪。可现在陛下既不许中书门下按问,又不令检奏辩明,以至枉直两存,法度废弛,在这天下人面前,朝堂连太府和度支都处断不好,谈何处断淮南和宣润两大雄镇间的纠纷?” “陆九,你!”皇帝怒发上指。 言犹未毕,裴延龄忽然扑身,在一阵闪电中,撞在了柱子上,然后额头鲜血直流,昏死过去。 延英殿顿时混乱。 皇帝眼睁睁看着被救转回来的裴延龄,头发散乱,一言不发地躺在肩舆上,被抬了出去。 这位此刻倒是硬气,宁愿头破颈折,也不肯和陆贽对质,为皇帝争取时间。 “要是小裴学士完了,朕会不会也......”想到此,皇帝颓然坐在床几上。 延英门处,雨后云收,裴延龄忽然从肩舆上滚下,对着杜黄裳、陆贽叩首不已。 “小裴学士,此皆是国家公事,如此何为?”杜和陆,包括韩洄都争着将其扶起。 “当初我家裴操应选太子校书落第,我恨你陆九,是的我恨你.......”接着裴延龄坐起来,指着自己的心窝,对陆贽说,“我为什么恨你?因你是正人君子,是进士出身,是翰苑大手笔,然后出院拜相,清素雅贵,天下所望。我,裴延龄,则是个奸佞小人,小人嫉恨君子,太正常不过啦......” 对裴延龄的絮叨,陆贽沉默。 良久他对裴说:“当初不取裴操,确是翰林承旨韦执谊之意,就我本人的想法,裴操是足可为太子校书的,这点绝无欺瞒。然则今日之事,和太子校书有何关涉?” 坐在地面水洼里的裴延龄,朝服全被污湿,回答陆贽说:“我是小人,小人最根本的,就是分不清公私,所以由私及公,恨屋及乌,很奇怪吗?” 可随即,裴延龄的双眼忽然露出凶光,“不过,小人也有小人的凶顽愚憨,你和高岳逼迫我到了这个份上,就不再是对付我一个人了,我要反抗,我要撕咬,我也要用我的牙齿和爪子,让你们受伤流血,就算死,就算失败,我也绝不会束手待毙的!” 2.小人与妄人 裴延龄发出野兽般的低嗥,眼神冷冷地盯住陆贽,接着从水洼里爬起来,握紧拳头,一步步从延英门处离去。m.x23us.com 此刻杜黄裳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位的背影,叹口气,对陆贽低声说:“敬舆,何至于此?裴延龄不过是个虚妄无能的小人,还是个狡诈的社鼠,用火烧燎的时候,他就躲在神偶后,不但惩戒不得,往往还会误焚神偶,反过来殃及自身,莫要忘记高逸崧临别前所交待的话语啊!” 陆贽眉梢紧锁,很认真地回答说:“逸崧在淮南如此做了,就代表他也忍不住推翻了自己昔日所言,既然逸崧冲在前面,我便不会落在其后。” “敬舆!孟子说过,君子当避妄人。” “当今世道,避无可避。我们若束手无为,裴延龄必将暗中支持李,破坏逸崧征南计划,而趁机改为对西蕃,可这两年我是知道的,边军营田被他搞得不像个样子,若是冒然征讨西蕃,怕是会把高岳、韦皋前些年苦心造就的局面给彻底败坏掉,中兴便会毁于一旦。君子所为,岂是为了取悦人主尊上?而是为了这个天下!只有打掉裴延龄这样的奸贼,由我来主持京西、河陇的营田水运才行。” 杜黄裳看着陆贽,只能点点头,表示愿意和他并肩进退。 当然,朝堂上下,京师内外,关于陆贽和裴延龄,高岳和李的殊死争斗,大部分认为是道德之争,可也有相当部分更有识的知道:这实则是两种国家权力的博弈,也是国库和内库的财政之争。 次日,政事堂内,陆贽屏声敛息,正襟危坐,提起了笔,端坐在一隅,在长长的纸张上,落笔不辍。 通常大臣给皇帝的文章,叫做“状”。 而陆贽这表章,则叫做《论裴延龄奸蠹书》,更为郑重更为正式,是陆贽身为大臣,向皇帝所表达的誓死肺腑之言。 而同时,杜黄裳和韩洄则被皇帝宣召到延英殿。 皇帝直接问他俩:“裴延龄,不过一趋走小人耳,列位皆是国家大臣,当以雅量为先,为何不能容一小人?” 杜黄裳和韩洄不语。 皇帝便摊牌,说自己马上就让大盈使霍忠唐把内库里的钱财全都归还国库,保证足以和籴粮食、支给俸料。 但你们中书门下保证,不要覆核什么国库,朕不追究太府寺,你们也不追究裴延龄,所有事到此为止。 韩洄不由得退后半步,而杜黄裳则直接说,这件事天下人已尽知,士庶都在引颈而望,臣无法不了了之。 “你们不就是要夺朕的内库嘛!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皇帝大怒,指着杜黄裳和韩洄,“高岳在外,早就和你们串联好了,朕那么相信他,让他坐镇天下的枢纽淮南......” “陛下,卫公在淮南,绝无可指摘处。”杜黄裳打断了皇帝。 皇帝气闷,确实,他也实在找不出高岳的不是,两税和旨支米对方都按时交,而督逋润州李也是他的分内事。 这时候皇帝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理由,他对二位宰臣狠狠地挥袖,示意他们可以离去...... 日暮时分,陆贽的书状已经写好。 而舍人院内,知制诰权德舆找到了陆贽,他很担心,于是便劝陆贽说:“陆公,裴延龄奸佞事,仆也曾两次进谏圣主,然则圣主皆不作答,由此仆便清楚圣主的断意所在。礼记有云,臣子进谏三次,若君王继续执迷不悟,责不在臣,公又何需如此?” “载之,若高卫公还在朝堂,裴延龄断不敢如此,是我无能,以致奸邪乱舞,所以不要说进谏三次,哪怕是进谏三十次,直到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生不逢时,也只怪我明珠暗投。昨日,裴延龄说自己是小人,其实我不同意,裴哪里谈得上是小人,他不过是个妄人而已。” “何解?” “这朝堂上的小人,便是卢杞,小人品行虽然恶劣,可往往多才,大奸似忠,大诈似信,所以人主往往会被这类小人所蒙蔽;可裴延龄不过是个妄人,他不学无术,遇事辄行,应口便发,口无遮拦,孟子评价这类妄人叫做‘横逆’,人主从来都不会被妄人所蒙蔽,假如妄人依旧横行,那便是人主有意放纵所致。” “陆公既知如此,那君子宁愿受欺于小人,也不可徒手去搏横逆,否则岂不成孔子所说的暴虎冯河了吗?圣主之所以倚重裴延龄,不过是想他三个好处,一曰刻下附上,二曰擅长诋毁,三曰可刺探外事,所以圣主蓄养裴如同鹰犬般,陆公制衡枢机,何必和狗彘不食之人见识?” “之前我为翰林学士,便等于是天子私人,天子不问则不言;现在我是天下宰执,岂能不言,那样和土鸡瓦犬又有何异!” 当太阳从大明宫的上空缓缓下沉时,浴室殿内,裴延龄头上还包扎着,跪在皇帝面前,“陛下,臣死不足惜,不过今日他们能逼杀臣,明日便能裁限陛下内库。那户部司的苏弁,还有判盐铁张滂,见到中书门下的堂牒,急忙便将账簿交到杜黄裳和陆贽手中,这堂牒的效力比诏令尤甚,而镇海军李何罪之有?不过喜欢给陛下进奉而已,和高岳、韦皋又有什么区别?可高岳稍不如意,又有政事堂见李任命不从己出,便发横要削夺镇海军的旌节......” “你闭嘴。”此刻皇帝也心乱如麻,他不想再听裴延龄聒噪。 可裴延龄大哭起来,绝不住嘴,“现在陛下只需下一纸诏令,要求镇海军京口的财赋,统为制西蕃所需,便能发船,不去扬州,而是溯江而上,至襄阳城,折换为轻货,从商洛道发至京师......可今日陛下若不决,臣归宅后即刻伏剑自戕,所谓主辱臣死,主辱臣死也!” 帷幕外,伴侍的宋若华、若昭和若宪三姊妹,从来都没听到过皇帝,对高岳和陆贽发如此大的火气,她们虽是女流,可也明白而今的斗争已是你死我活,牵扯到根本的路线问题,各个心惊胆战,尤其是最小的若宪,吓得眼泪都快流下来。 “替朕去东学士院,让李吉甫和卫次公来。”终于,皇帝如此说。 3.人最惧类己 等到李吉甫和卫次公来到浴室殿后,皇帝便对他俩说: 你俩即刻草诏,明日若陆贽上书奏论,便罢黜他的门下侍郎平章事,出为太子宾客! 李吉甫和卫次公不说话。顶 点 x 23 u s 皇帝便又说,不用害怕,中书侍郎杜黄裳,马上从淮南及他镇重新割出淮南西道来,让他出镇为淮西节度使。 至于卫国公太子少师高岳,准备征他归朝,只留官衔俸禄,由韩洄替代他坐镇淮南。 夺情贾耽,让他归为中书侍郎平章事。 说完后,整个场面异常安静。 不久,卫次公徐徐举手,说陛下恕臣无法奉笔墨,请可臣出院。 皇帝便指着李吉甫说:“弘宪你来写制文,翰林学士卫次公,即刻出院,为浙东括州司马。” “谢圣主。”卫次公长拜顿首。 很快卫次公便乘夜在学士院里收拾好,还归还了皇帝赐予他的“长借马”,自己背着行李,带着把琴,步行到京师都亭驿,立即雇了匹驿马上路,向贬谪地头也不回地离去。 翰林院除去不当直的韦执谊,就剩下李吉甫。 李吉甫没有推阻,挥毫泼墨,提前写就了制文。 这个结果,让裴延龄非常得意,不久当他和李吉甫一同退出浴室殿时,裴便对李说:“李学士可谓识时务的俊杰。” 廊下的蜜烛前,李吉甫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全是副奉命而为的模样。 “都说学士在安邑坊的宅第,自上往下看去,就如同个玉杯形状,相师提到过,这样的风水就是三代为相。” 李吉甫心中暗笑。 不过对“三代为相”的说法,他并未提出反驳或者否认。 他父亲李栖筠也算是宰相,便看自己和下一代了。 此刻夜风骤然而来,烛火忽然横倒,发出呼呼的声响,李吉甫意味深长地望着裴延龄一眼,大概意思是这次博弈将是决战级别的: 如果皇帝出面,也无法保护住小裴学士你,那此后整个天下的政局,恐怕得为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小裴学士,对于你自己而言,是生是死,全不在于你手。 可怜啊,小裴学士...... 接着李吉甫即迈步向东学士院而去。 留下裴延龄站在原地,他快意于皇帝今夜的态度,他认为自己应该,大约,理应,是稳了。 但随即而涌来的,却全是无边的落寞,小裴学士仰起头来,原本秋雨后明亮的星空,被风和云给吞没了...... “高岳功高震主,已遭雄猜,陆贽则食古不化,怕是随即就要因愚直而被祸。去润州京口告诉李,不要害怕,局势已被我们稳住了。”殿中监李齐运的宅院中,这位和嗣道王李实,还有许许多多吃到镇海军金帛贿赂的权贵,提前聚在一起,是弹冠相庆,并且交头接耳,准备到时乘胜而进,把对手打得一蹶不振。 少阳院的柿林馆中,太子李诵坐在床几上,畏惧缓缓升起在他的心中,他颤抖着探出双手,最后捂住自己的面庞,发出痛苦的低吟。 朝堂的争斗已传入到他耳中。 李诵心中有个算盘,他认为以父皇的秉性,陆贽惨败的概率大约是八成,而陆贽一旦败,高岳怕是要随继而后。 他到时该如何办...... 太子少师高岳,可是他最仰慕的,也是他最为倾心结交的同盟。 这么多年,高岳明里暗里,始终站在他这边。 也许马上,要明哲保身? 当王叔文和王在少阳使王忠言的引导下,匆匆来到馆舍门前时,广陵郡王李纯身后跟着小黄门吐突承璀,恰好站在二王前。 “二位先生,将以何言进于储皇?”李纯直接开口询问。 王犹豫不言。 可王叔文却慨然应答,“我当进言储皇,依正道而行。裴延龄蠹乱度支,而李则祸害江东,如来日陆门郎因逆龙鳞得祸,储皇岂能不仗义直言!” 听到这话,李纯看着目光炯炯的王叔文,最后说道,先生所言极是。 待到二王进入柿林馆后,李纯背着手,于林苑中踱步,此刻吐突承璀带着疑惑张开了口。 “孤晓得,不过王叔文确实说得对做得对,他虽然只是个翰林待诏,杂流出身,但真的是有大臣的高风亮节的。” “那......” “你认为,人最害怕什么?”此刻,李纯忽然反问到。 风声浩荡里,吐突承璀想了会儿,才回答说:“鬼魅吗?” 李纯笑起来,“人怎么会怕鬼魅呢,恰恰相反,强人最喜欢的就是驱各色小鬼为己所用。这小裴学士不正是祖父的鬼魅,将来你也可以成为孤的小鬼啊!” 而后李纯正色对吐突承璀低声说: “人最害怕的,是特别像自己的,另外一个人......” 吐突承璀听到这话,背脊一凉,但随即似乎明白了广陵郡王的深意。 第二天晨,卫次公骑在匹劣马上,背着素琴,越过了赤红色狭长的灞桥,他回头望去,整座长安城笼罩在片惨淡的秋阴当中,模糊不清。 门下侍郎陆贽、判户部司苏弁、判盐铁张滂,御史中丞穆赞,还有太府寺少卿、司农卿、京兆尹等一众官员,齐聚在延英殿阁门前。 不一会,阁门大开,陆贽便与众人登入殿堂里,而后立在东侧。 裴延龄拱手,独自立在西侧。 皇帝脸色冷峻,坐在正中央。 翰林学士李吉甫,侍立在旁侧。 “小裴学士,对先前太府寺对你的抗表,你有何申辩的地方?”皇帝先如此发问。 裴延龄看着陆贽,知道对方为此日准备十分充分,怕是要对自己进行暴风骤雨般的弹劾。 不过他无所畏惧,因为他已彻底无耻。 与其玩文字游戏,不妨直接挑明对决。 “陛下,太府里的钱帛财物,不要说文簿遗脱漏下的,就算是每月记录在案的,难道它们的所有权,就不是陛下您的吗?这个天下,这个天下所有的产出,不管是田里的,还是树上的,不管是山泽里的,还是江海中的,不管是织机上的,还是斧斤上的,不管是白昼的,还是黑夜的,莫不是属于陛下的!这度支左右藏、太府寺司农寺、大盈琼林里,一粒米,一缕线,一枚钱,也全是陛下的,臣不过是用了些手段,将其物归原主而已,臣不认为有任何错误!” “财用之学,岂是如你所说?”裴延龄的狂妄之语,连苏弁和张滂都听不下去了。 “我不管什么财用学不学的。”裴延龄忽然暴跳起来,然后声嘶力竭,嗓音回荡在屋脊瓦当上,“我只管给陛下进奉钱财支用!” 4.一日罢三相 这句话当真是坦然无忌。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头上仍包裹伤口的裴延龄,这神色完全就是:这个国家不需要国库,也不需要任何国库系统,我判度支的职责不是管理赋税和支用,而就是把国家的钱转给皇帝就可以了。 你们不能反对我,更不能判我有罪,谁如此对我,谁就是悖逆圣主! 这只硕鼠,当真躲在了神偶的背后,得意洋洋地向人猖狂挑衅。 殿堂上,陆贽气得浑身发抖。 而皇帝则脸色阴沉,不作任何评述。 “裴延龄!财用之法,量人之力而授之田,量地之产而取以给公上,量其入而出之以为用度之数。是三者常相须以济而不可失,失其一则不能守其二。诚然,这天下的财赋确实都是属于君上的,可它们是从百姓的劳作里的来的,君和百姓间,在于舟水相济,岂能是如你所说的,毫无节制的盘剥之理?用百姓之力,不代表竭百姓之财,你这完全是偷换概念。只有暴君庸主,纵其佚欲,而苟且之吏从之,变制合时以取宠于其上。故用于上者无节,而取于下者无限,人竭其力而不能供,由是上愈不足而下愈困这里的苟且之吏、聚敛之臣说的就是你,裴延龄!”陆贽当即怒发冲冠,恨不得将笏板砸出,把裴给砸死。 然而当皇帝听到“暴君庸主,纵其佚欲”的话,嘴角不断地在抖动着。 这时陆贽在皇帝前愤声疾呼,“臣在此有书,论奸蠹裴延龄大罪有七!” 接着陆贽在延英殿中,把裴延龄的七条罪状一一数落出来。 一、裴延龄自任判度支以来,不断勾获欺隐国库钱财,挪移供给皇帝支用,从此是君有索臣有供,大肆搜刮,都城混乱,地方沸腾; 二、裴延龄擅自把太府寺的财货,视作文账遗漏之物,转为羡余,目无法纪,使得国家无财供军,无钱支付俸料; 三、裴延龄在度支左藏立欠、负、耗、剩、季、月六库,大造虚假账目,互相腾挪,掩人耳目,敲剥取盈,巧取豪夺; 四、如今河陇之地,边军亟需用粮,除去营田自供外,还有一半需度支司转输供给,可裴延龄明明没有输送粮食,却谎称已送已馈,全属欺骗,就此还蛊惑圣主,唆使出兵西蕃,以缺衣少粮的军队出战,必有倾覆之败; 五、裴延龄身为六卿之一,位列户部侍郎,却向来不服中书门下管辖,往往于私邸视事,结纳各方不轨人士; 六、裴延龄不学无术,根本不通财用之学,遇事只知委任胥吏,以至度支司行贿成风,纲纪大坏; 七、度支司衙署内有牛驴等三千余头,又有车八百辆,专门用于转输军粮到边军营地,然则裴延龄执掌度支以来,将牛、车所费转为私有,以至车破畜死,十不存一,其后转运军资,便让胥吏在街市内强征公私的用畜和人力,前后逼死百姓不下百人,京师内对他早已是怨恨沸腾,只是圣主还不清楚,犹以为忠。 “臣出身寒末,得蒙陛下恩典,得以身处台衡之中,难道不知道察言观色,随众沉浮的道理吗?但是臣是亲眼见过奸臣误国,以至陛下播迁奉天城的秘辛(皇帝听到这里,面目更加扭曲,他很忌讳大臣在朝堂上当众截自己的短),其后这十余年来,又看到我唐复兴是如此的艰难不易,故而岂能自默?希望陛下睿聪,惩处奸佞,为国熟虑,臣不胜荷恩报德之诚,谨冒死奉书以闻!” 言毕,陆贽把冠帽、笏板摆开,双手把书状抬起,希冀皇帝能够接下。 然而皇帝却没有动。 一会儿,皇帝叹口气,“陆九,朕什么时候对你言听计从,又在什么时候对你置若罔闻的?” “陛下,臣在翰林学士院时,陛下对臣言听计从;而自从臣入政事堂后,陛下似乎对臣多有回绝。” “你当学士时是朕的私人,当宰相时......大概是立场不同了,你和朕不再是一个想法一条心了。” “非也,臣虽考虑的是天下,但也是为了陛下的社稷。” “说得好听!”皇帝忽然发怒。 声音回荡在延英殿中。 其他大臣无不震恐变色,可陆贽低下头来,似乎这个情景他早有预料。 “朕现在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社稷,什么是私事。裴延龄把国库的钱移到大盈琼林来,朕未有胡乱花费,全都拿去供军的,你们要核查账簿,朕把钱归还来,让你们好给天下交代便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陆贽这时候终于抬起眼来,看到了盛怒不已的皇帝,然后非常清晰地说到,“不为他事,只为正身守道,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毕生所学,已经,已经不恤其他......” “好一个正身守道,你们的道是什么?朕认为裴延龄对朕是忠,你们说他是奸;朕认为有的人对朕奸,可你们却说他是忠。孰忠孰奸,不在朕心,而全在你等之口,这就是你们的道,是也不是!” “臣的忠言,不在口,也不在心,而在行。” “在于何行?” “愿独当豺狼,粉身奉君。” 此刻,皇帝坐回到绳床上,很长很长时间,他低着头,喘着气,思绪乱如麻线,愤怒、不解、冲动绞缠在一起,最后对陆贽说: “宰相进言无罪,若无罪而免相,不可罢黜左降官秩,出制文,罢陆贽门下侍郎平章事,转为太子宾客。” “陛下!”其余的官员无不胆裂,统统跪了下来。 可皇帝依旧对李吉甫说:“再出制文,重新析分出申光蔡安蕲黄共七州,设淮南西道,军号彰义军,出中书侍郎杜黄裳为节度使同平章事。” “宁保大军节度使吴献甫方薨,以门下侍郎韩洄出镇。” 这时李吉甫很平淡地说:“陛下,如此中书门下一扫而空了。” “朕不需宰相,朕只需三司、学士,照样能理好这个天下!” 就在李吉甫刚准备领受时,皇帝又说:“淮南节度使高岳,即刻入朝觐,回京为太子少师,朕会遣送合宜人去替手他。” 结果皇帝一日内,罢免了三个宰相,和一个节度使。 顿时京师轰动。 5.阳亢宗伏阁 但事情还不算完,殿中监李齐运随后利用自己便利身份,径入大明宫浴室殿,对皇帝进言说:“淮南非用宗室不可,请以嗣道王李实执掌旌节。” 皇帝不置可否。 而李齐运又说,西蕃赞普新丧,人心不安,我等可趁机以神策大将军高崇文为帅,统制西北诸军,支持牟迪赞普进军吐谷浑地;同时韦皋于剑南维州处出兵,为侧翼牵制。 至于岭南洞蛮,交给杜佑,维持温吞局面就行。 皇帝依旧不语。 此刻李齐运觉得,对陆贽他们要痛下死手,就进谗说:“杜黄裳、陆贽、穆赞、李等人结党营私,不甘被罢免政事,必然会煽动东宫和禁军,摇晃陛下的国本,请陛下试观之。” 果然到了次日,就有神威军在京市内呐喊,说冬衣至今不至,是否被判度支小裴学士克扣掉,以供给皇帝私下享乐所需了? 同时,难得勇敢一次的太子,也给皇帝送来洋洋洒洒三千余字的奏疏,全是亲笔所写,恳求皇帝不要如此对待陆贽、杜黄裳和高岳等。 “你又要市恩......你又要市恩,好,好,罢了罢了,朕便把这个恶人给做到底!” 当时灵虚公主为了救高岳,光足奔入殿中,哀求父皇,为了天下计,请不要如此任性,然而却看到皇帝把太子李诵的奏疏给撕得粉碎。 很快,太子校书刘禹锡,虽然不过个区区九品,但也直接上疏,为陆贽高岳等辩解,皇帝说了句“沽名卖直”,随后将刘禹锡的奏疏留中不发。 接着皇帝见灵虚花容惨淡、吞声低泣,心中也痛苦得很,就跺脚说,不值得,为那高三不值得! 大明宫新的处置如风如电: 皇帝要诛杀陆贽。 理由是“私结党羽,摇动军情”。 听到这个消息,谏议大夫阳城在归宅后,喊来了在京城里的所有亲友,一起饮酒。 酒酣时刻,阳城忽然拿出篇文章来,询问亲友说:“可知此文是何人所作,又是论说何人的?” 众人一看,居然是韩愈所写的《诤臣论》,当初韩愈写这文章就是为了讥讽阳城空居谏臣首席,却从来没有进言之举的。 就在众人讶异不解时,阳城大笑起来,边阅读文章边指着自己,“韩退之在文中说,我阳城在位,不可谓不久;闻天下得失,不可谓不熟;天子待我,不可谓不优渥。但是我却未尝有一言及于政,说我看这个天下,就像一个越国人看秦国人是胖还是瘦一样,熟视无睹,漠然麻木。” “韩退之接着又说,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而我阳城,则是该得言时而不言,不得其言时又不去,无一可也。” 说完这些,阳城将文稿扔下,满饮三杯酒水,随后叫家仆当场端来纸张和笔墨,很沉静地对亲友们说:“现在,正是该进言,也是该去的绝佳时机,我要用命,来救陆敬舆。诸位,喝完这杯酒,便与我绝交,不累其他。” 阳城说完,便提起笔来,在纸张上书写不休。 亲友们素来了解阳城的脾性,这时也逐个饮酒,鱼贯而出,包括阳城的两个亲兄弟在内。 最终守在阳城身边的,只剩下一个朋友,他叫李繁。 李繁,正是邺侯李泌的儿子,而也正是李泌将阳城推荐给朝廷的,故而两人为生死莫逆之交。 “亢宗,这份奏疏未必能救得了陆贽。” “纵使救不了,也不能让裴延龄得势。” “为何?” “圣主贬谪宰相,不会一而便止,先罢平章事,而后左降,最后杖杀鸩杀,如裴延龄借此得势,必会置陆贽于死地。”阳城说到。 “那高岳和韦皋,都是陆贽好友,且手握重兵,想必圣主也不会如此吧?” “圣主征召高岳回朝,他到底对高岳有无雄猜,我不敢妄加猜度,然而怕是圣主也想知道一件事。” “何事?” “那即是,圣主还能不能真的将高岳征召回了......” 说到此,阳城接下来便闭口不言,而李繁则替他高举烛火。 足足一个半时辰后,阳城掷笔,李繁则说你看你,心情愤激下,不少地方有涂删。 “便请弟为我誊录......这份是密奏,只有你知我知,明日便要径直进献给圣主,绝不可外泄......”阳城说完后,只觉得困乏无比,便伏倒在案头。 李繁赶紧将草稿搬到另外个书案上,提笔誊写。 等到晨光初升,阳城醒来后,发觉誊写好的奏疏已摆在自己面前,身上还有件裘衣,那是李繁悄悄给他披上的,而李繁本人也同样悄悄离去了。 阳城只觉得热血沸腾,他抓住奏疏,要以自己的方式,决一死战。 而此刻裴延龄的家宅里,李繁满脸堆着笑,拱手站在裴的面前。 这也是裴延龄埋伏下的线,他先前刻剥国库,陆续塞给李繁这个不肖子三万贯钱帛,可不是白花的李繁早就是裴延龄和李齐运的一条狗了。 不过狗也有狗的特长: 李繁过目不忘,居然把阳城的密奏尽数记下,再复述给裴延龄听。 “聪明。”裴延龄笑着评价。 不知道是夸李繁的记忆力好,还是称赞李繁能识时务。 于是裴延龄抢先一个时辰,先阳城来到大明宫内,见到皇帝,把阳城弹劾自己的内容一一辩解,又反咬一口,说阳城等“侍从谏官”,也和陆贽是一丘之貉。 当日光普照时,谏议大夫阳城,拾遗王仲舒、归登等人,守在延英门前,要给皇帝上奏。 “阳大夫,这种妄奏,还是别给大家看了吧?”结果是中官孟光诚站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对阳城说到。 一听到这个,阳城的心中咯噔下。 然后孟光诚代替皇帝开口,把阳城奏疏逐条批驳。 阳城这时才明白,“我被李繁这个混蛋给出卖了......” “臣不能眼睁睁看陛下诛杀贤臣,信用奸佞。”阳城不依不饶。 孟光诚冷笑声,“那大家要真的给小裴学士白麻宣下,那又该如何?” “若下白麻,臣便亲手撕了!” “若下诏处死陆宾客,那又该如何?” “臣一样亲手,撕了!” 孟光诚摇摇头,便让人合上了阁门。 然则阳城等谏官们继续伏在阁门下,决死不去。 “让巡城金吾将军郭锻领子弟,杖杀阳城、王仲舒、归登、熊执易等,所谓求仁得仁。”皇帝冷然地对孟光诚说。 6.真孤家寡人 大明宫长满石榴树的巡城监仗院里,胡须头发已花白的郭锻正在手持葫芦,在水缸里舀水喝,一看到身着五彩缯衣的中官来传令了,顿时站得笔直笔直地,毕恭毕敬听完。顶 点 x 23 u s 然后就回头把大手一挥,“儿郎们,速速给我把巡城的哨棒给拿稳了,准备去打脊喽!” 言毕郭锻亲自来到棒栏前,抽出根极粗的来,当即便说这根好,立刻舞动一下,正中自己额头,血流不止,哎呦声,便颓然倒下。 很快“郭金吾抽棒误伤自己”的呼喊声传遍仗院,子弟们乱作一团。 “郭锻这个狗脚贼......”得到回报的皇帝大怒,知道郭锻其实是在推诿塞责,便让叫巡城监的其他军将和兵马使替手。 然则还未如愿,就听到神威军的诸位将军,以老将张万福为首,也都跑到延英门外,对着阳城、王仲舒等是长拜,然后一起高呼“朝廷有直臣,天下可就真的太平了!”,边走边喊,唯恐别人听不见。 最终皇帝无奈,也晓得若当即斩杀陆贽,太伤自己形象,便坐在殿内,对翰林学士韦执谊说:“你出制文,左降陆贽为道州司马,再贬谪阳城为宥州刺史。” 结果韦执谊此刻也举手,说臣实难奉诏。 很快,韦执谊也归还了长借马,脱去绯衣和银鱼符,从学士院内步行出宫,准备去福建建州为司马(只要不去岭南就行)。 皇帝看看,也就剩下个李吉甫。 “弘宪,你写。写完这个你就是承旨学士。” “臣写倒是可以写得,然则臣还要对陛下说,此举不妥,若将来有所变故,恐失却陛下的圣颜。”李吉甫很坦然地说到。 “弘宪,连你也想去远州为司马?” “臣不可能去底,不然陛下便只能叫中书舍人院的刘德室、权德舆来制诰了,他俩可是高岳援引来的。”李吉甫面不改色。 “那弘宪你先写,陆九......朕不会杀他......” “臣担心的是,若高岳和韦皋发难,陛下该如何?” “那你说朕该如何。” “还请陛下留一步罢。” 李吉甫的这话,让皇帝陷于深思当中。 当皇帝贬斥的制文来到陆贽的宅第时,陆贽很平静地将其慢慢听完,然后伏下身躯,对宣读的中使说了句:“天子圣明,臣罪当诛,侥幸配流,戴德不已。” 说完陆贽接下了制书。 中使叹口气,就提醒陆贽说:“陆司马不可逗留,速速至驿站起身,不过也许半道上天子回心转意,又宣召你回来呢?总之,多多保重。” 等到中使离去,陆贽的妻子,还有儿子简礼,都哭着跪在陆贽的身旁。 陆贽却劝他俩说:“马上你们也得随我去道州,数千里的路程,是我连累了。我身为左降官,即便在道州,怕是也只能深居简出,闭门扫路,以避猜忌。所有的门人和昆仲兄弟都不得往来,还有所有的朋友......” “夫君你的朋友,也只得韦皋和高岳两位。”夫人边哭边说。 陆贽笑起来,说我若还能回来,那也是看这两位,你俩安心,我必须得看到裴延龄这样的奸佞不得好下场,不会轻易死去。 接着他对妻子说,裴延龄抓我的把柄是抓不到的,你平日里倒是和京兆尹李充妻子过从甚密,马上怕是裴延龄要从这里入手,生事陷害。 “死,便死在夫君身边。”陆贽妻子也是刚烈的,当即就说到。 陆贽点点头,他的感情向来都是很含蓄内敛的,可这时想到妻儿他没哭,想到友人他也没哭,但是一想到皇帝,他不由得哭了:他想起那时候,他伴在皇帝身边,坚守在奉天城,四面叛军交逼围攻,皇帝缩在城垣和钟楼里,那样的表情,他是亲眼目睹的。 所以那时候皇帝才会说,看到陆九,朕就心安了。 陆贽母亲还活着的时候,皇帝会送糕点来,也会亲自来探望,更想吃一口陆母亲手做的羹汤,随后满脸的幸福。 可也正是如此,皇帝现在听到他再谈起奉天的事,便满是恼恨吧? “圣主亲手成就了我,但也亲手毁灭了我。贽绝无遗憾,只是觉得自己命不逢时而已。”然后陆贽对儿子简礼教训到,“你成年后,若能进士登第,切记不要重蹈为父的覆辙,只在各地幕府里流转任职即可,不要来京师,更不要呆在天子身边为官。” 当陆贽起身后,东学士院李吉甫来到浴室殿内,对皇帝说:“臣请求出院。” “嗯......”躺在床几上的皇帝支吾了下,“弘宪你也要走?” 李吉甫就说:“请陛下可臣外放为道州刺史。” 听到这个,皇帝忽然转过头来。 帷幕的阴影罩在李适的脸上,看不清楚。 道州刺史,即是道州司马的上级。 接着李吉甫便切切地说:“有臣刺道州,不会有人能害到陆敬舆的。” 帷幕中,皇帝缓缓躺下,良久“哼”了下,说那也好,朕不夺你李吉甫的志。 于是,中书门下空了,连翰林院也空了。 皇帝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金銮殿里,很长时间很长时间,没有宰相,也没有翰林学士来。 连贾耽也婉拒回朝。 皇帝就让女学士宋家姊妹们,“给朕把中书省的书吏们统统给唤来。” 不久书吏们都抱着案牍,跪在皇帝的面前。 皇帝便亲自口授旨意,叫书吏抄写下来,然后直接发送去尚书省和各寺监。 其中有个书吏字写得好,还很能揣摩皇帝的想法,皇帝就问他叫什么名字。 “贱名滑奂。”那年轻的书吏赶紧叩首回答。 皇帝慢慢往后仰倒,深深体味到了孤家寡人的味道。 这味道说不清楚是好,还是不好...... 都亭驿处,机灵奸诈的李吉甫在临行前,又写了封信给裴延龄,称自己力主要处陆贽的死罪,来扳倒高岳,然则触怒圣主,故有道州之行。到时只要小裴学士知会声,我在道州刺史任上,必定会找到机会,把陆贽给杀掉。 得到李吉甫密信的裴延龄,会同李齐运、李实、李繁等,在宅邸里私会,他非常高兴,但也非常狂热,他觉得这时候他应该要杀人,方能心安,“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让圣主派遣中使,追上陆九,在驿站把他给缢杀掉!” “小裴学士放心,就算陆九到了道州,那李吉甫也会乘机找个理由,杀了他。”李齐运不以为意。 “不可,李吉甫柔且多诈,他的话不甚可信,最好把陆九给害死在半途当中,不然夜长梦多。”裴延龄坚持己见。 但这时,一名从扬州飞奔来的眼线,跌跌撞撞,告诉裴延龄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镇海军宣州地,有茶枭和盐枭滋事,润帅责采石军王栖去捕拿清剿,然则王却趁机卖了采石引高岳麾下三千武毅军渡江了!” “啊!”裴延龄听到这个,尖叫声,几乎昏倒过去。 7.救民于倒悬 眼线口中的“茶枭”,就是整个宣州数一数二的大茶商王子弗。顶 点 x 23 u s 本来,平定淮西、坐镇淮南时,和高岳交情不错的王子弗还曾一次性捐给朝廷军马足足二十万贯钱,而后高岳于淮南大开市集、税场,广泛贸易,并施行楮币政策,王子弗对未来的发展是信心勃勃。 可这一切,随着李的到来戛然而止。 因宣州是产茶重地,李就派遣场吏将茶园全都占住,待到采茶时强硬压价,把茶农手里的茶叶全部用一种竹笼子给装起来,摆在榷场中,茶商们手持钱财先到榷场来换“茶引”,结果李规定的茶叶榷价,是一斤中等成色的茶一贯现钱,是淮南寿庐茶叶榷价的三倍还多! 但这还不算完,王子弗和茶商们忍痛花了大价钱买了茶引,可待到茶园里准备换茶时,却看到茶叶全在那大竹笼里,旁边有军吏和士卒把守,他们手中持个短笺凭据,叫“茶贴”,并对王子弗说,你花钱买茶引还不行,得加上这个茶贴才能把笼子里的茶给取走。 加上茶贴,每斤茶的本钱升腾到了一贯二百文之多。 所以激愤的宣歙茶商,都喊那盛茶的竹笼为“竹大虫”,形容它们吃人不吐骨头的惨酷。 可李的盘剥还不算完,等到王子弗和中小茶商们好不容易把货载运到船上,准备出采石矶入长江,而后往鄂岳、襄邓那边去贩运时,却发现李又在采石设立个税场,过往的货物还要抽取重税。 而这批茶叶,就算沿着长江贩到各地去,本钱也太过高昂,完全是入不敷出。 入夏后,李又对茶商征收十倍的户税钱。 一番下来,王子弗即便家大业大,财产也瞬间蒸发了三分之一。 而其他的茶商如何能经受这样的盘剥?当即投水、自缢而死的,光是宣歙一地,便有七八人。 他们无奈,向宣州刺史刘赞申诉。 刘赞便向节度使李求情,称茶引钱太高,商贾难有利润,长久重压下,必然私贩成风,还请加以缓和。 然而李只顾着把剥削来的钱财分为三份:一份豢养假子,一份用于军府宴客挥霍,还有一份送到京师去孝敬皇帝和权贵。 对刘赞的请愿,李只叫军府推官回信,怒斥恫吓了番,说茶引钱半文都不会削减,再提这事别怪我对刘使君你不客气。 于是王子弗只能冒险,搞走私直接花钱,从茶园农人那里买茶。 可不久事情败露,李榷场的军吏像恶犬般,闻风而来,捕拿住好几十位私下卖茶给王子弗的茶农:得利十贯钱以上的斩首示众,得利五贯钱到十贯钱的施以杖刑,家产悉数没收,妻儿子女降为奴隶,至官府内做苦工。 此外,李的军吏还要抓“幕后主使”王子弗。 王子弗当即大怒,他毕竟是家产百万贯的人物,虽然没做过官,不是衣冠户,但却远比乡里的豪强形势户要厉害。于是王子弗索性把家里的浮钱十余万贯,还把田产、屋舍变卖,全部散尽,且用自己的威望,号召当地百余同样不堪忍受的茶商、茶农,最后居然纠集起千余乡党、同行,接连攻打镇海军六处榷茶场,杀光内里军吏,把所有茶引、茶贴焚烧殆尽,然后直接把夺来的茶,运上船从水路出境售卖不到两月,“茶枭”王子弗的队伍迅速壮大到三千余,在宣歙山地野涧里纵横而行,官府不能制。 随后宣州的盐商赖云凡,又组织起“盐寇”,同样百千成群,自备兵杖武器,蜂拥出境,迂回到淮南州县去买盐,而后低价再回卖宣歙的百姓。 李大怒,责令宣、歙、婺三州刺史克期清剿茶枭和盐寇。 可刘赞以下的刺史、县令完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暗中买卖王子弗和赖云凡的茶和盐,来减轻百姓负担。 到了最后,连驻屯在当地的采石军,为了买到低廉的茶和盐,也来和茶枭和盐寇做买卖。 采石军都知兵马使王栖,愤而叹息说:“润帅李不恤我等,若在军市采买,子弟们一年的俸钱还不够买十斤茶的,不去从茶枭那里买,又能怎么办?”于是派出数艘船只,来和王子弗交易。 得知此事的李是暴跳如雷,有人便对他说:“王栖自恃是韩晋公老将,素来不服节下,而各州刺史对节下也是貌合神离。” 当知道朝堂上陆贽等宰相在给皇帝进言时,全被罢免,且马上高岳也要被征召回朝后,李更是骄横:“速让王栖统采石军剿灭茶枭、盐寇,否则本帅便遣硬挽兵和蕃落兵,持佩剑去执行法度了!” 文牒递送到采石军,王栖背离的心思更加坚决,便暗中给宣州刺史刘赞、润州丹阳军兵马使柏良器分别写密信,称:“高卫公与李势同水火,圣主又遭裴延龄、李齐运等奸臣蒙蔽。若李得势,我等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不如主动行事,将武毅军引入,擒杀李,效仿韩晋公故事,掌东南漕运财赋,劝圣主回心转意,随即入主中书门下,召回忠贤,清君侧,再造乾坤。” 数日后,柏良器回信抵达:“公言甚是,我已写信于越州义胜军兵马使李尚容,约定同时擎义旗起兵,杀贼靖难,救宣润十五州百姓于倒悬,公可为‘西面招讨使’,我也自任为‘东面招讨使’。” 于是王栖下定决心,他表面上领命进剿王子弗,可却暗中和对方约定好,如高卫公武毅军能自和州历阳横渡大江而来,我愿奉上天险采石,引武毅军攻陷金陵石头城! 王子弗大喜,即刻派人渡江,先和历阳驻屯的三百镇戍军取得联系。 接着镇戍军急忙报告扬州的高岳。 这段时间,虽然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血雨腥风,而高岳本身也处在风暴漩涡中央,可整个淮南和武毅军却安静得可怕。 只因高岳牢牢把持住了军校和营将这个层面,使得普通的士兵对京师局势毫无察觉,他们每隔固定时日,便在城外坚持操练,绝大部分人都做好了随时“南征洞蛮”的准备担当幢队长的武道生,在练兵之余,便让军卒们团坐下来,不但给他们详细介绍岭南黄洞蛮的情况,且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要去征讨,如何征讨这两个核心问题。 8.武毅行军歌 武毅军如今每支幢队都有块“字板”,此乃是东南禅林和尚们最先发明的东西,被推广到了军伍抑或保甲村社当中。x23us.com 士兵们抱着膝盖,把操练用的武器、小旗安放在一侧,都盯住字板不放。 年轻的武道生手指着字板,手中握着白泥做成的粉笔,写下了很大的字,一两行而已: “西原蛮乃叛逆也。” 接着这武道生叫士卒们读出来,随即又对他们解释说: “西原蛮,在三十年前,就对道州百姓犯下滔天罪行。” 武道生便又在字板上写下了元结的文章摘录: “癸卯岁西原贼入道州,焚烧杀掠,几尽而去。明年,贼又攻永(州)破邵(州)。” 这下士兵们全都明白了,西原蛮不断地攻破袭扰湖南、黔中的州郡,杀害掠夺同胞们的资产,所以那武道生又写下“人胞物与”四个字,告诉士兵们,湖南的百姓也是我们的同胞,湖南百姓的资产也是我们的资产,现在他们被蛮僚屠杀抢劫,是我们身为军人的耻辱。 “杀贼,救我同胞!”一名士兵当即攘臂高呼起来,其他士兵也无不愤激,全都应和不已。 “儿郎们,到时候去了岭南西道,狠狠杀敌,别忘记你们全都是卫国公最优秀的射击手、掷弹手!”接下来如此的呼声不绝。 蜀冈高耸的子城军衙中,高岳接到了王栖和柏良器的正式“借师函”,表示只要高岳点头,他俩愿“卷甲弃垒,拱手俟命”,遂决心出动武毅军,于是将郭再贞和明怀义两员大将给唤来,“采石军三千五百,驻屯地正对我和州历阳;丹阳军足有五千,更是在李军门腹心之侧。王、柏两位将军愿迎我武毅军过江讨逆,前线出击,便交给你俩了。” 明怀义自然不在话下,然则郭再贞还有所犹豫,问朝廷怎么说。 高岳便径自告诉他:“朝廷的消息,杜黄裳、陆贽、韩洄同日内被罢相,宣本道归朝的使节,怕是已过了潼关,一旦到了扬州,本道便回天无术,整个幕府和武毅军会毁于一旦。。” 郭再贞一愣,然后瞬即便说,此必是朝中有奸佞作梗,与李互为表里。 高岳点点头,而后牵住两人的手,哽咽着说,“对李琦的罪状,宣润各州刺史已经备好连奏书状,自会向圣主和天下解释清楚,可现在要继续放纵李胡作非为,让他成就羽翼,到时再加以征讨可就难上加难了,所以出师决不可犹豫。本道与你等同命,此事若成,杜黄裳、陆贽等贤良便能昭雪;若不成,这天下此后便是豺狼当道的局面了。” 两员大将当即表态,郭再贞指挥步兵,明怀义指挥骑兵,即刻至历阳港登船,于王栖的接应下,兵临石头城下。 这时高岳颔首,然后对他们面授机宜: 至石头城不须攻坚,先选一便利地形筑垒,那京口和石头城相距不过二百里,互为犄角,李不敢怠慢,必然会来争石头城,届时明怀义领骑兵埋伏,对其进行邀击劫杀,丹阳军兵马使柏良器会策应我军的。 “阿爹,出动三千武毅军便够了吗?”明怀义稍微有点担心军力。 高岳笑着说足矣: 武毅军大部分是久经杀阵的精锐,且先前三个月始终在操练,技艺精熟,而镇海军自韩晋公遇害后,分分合合,李到任后又肆意克扣盘剥军队衣粮,导致战备松弛,操练生疏,此我方一胜也; 武毅军左中右三军,密不可分,整齐划一,如臂使指,且有炮铳铁骑配备,战术崭新,而那李还在迷信什么挽硬、蕃胡,纠合的不过群江洋亡命而已,早已落后时代,此我方二胜也; 淮南蔡、光、寿、庐、舒、和五州自去年打画经界成功以来,收入大增,所收的斛斗米增加三十多万石,所收布帛现钱增加了近二十五万贯,百姓士兵商旅都无困苦之虞,而李军队内部外院郎君、四院子弟、牙军、外镇军、州团结间矛盾重重,互相怨恨敌视,又有茶枭、盐寇作乱,可谓人心丧尽,此我方三胜也。 以我方的三胜,对李琦的三劣,自当无往不利,如石击卵,势如劈竹。 听到节帅如此分析,郭再贞和明怀义如醍醐灌顶,精神抖擞地领命而去。 入夜后,扬州官河南口处的武毅左军的营垒里忽然号角声连起,前十个营的营将,都接到三衙的文书机宜送来的“密文”,里面的内容便是: 当夜开拨,目的地为扬子镇。 八个营的步军,外加两个营的骑兵,一个时辰后便整装、集结,而后出营垒,疾驰至扬子镇处。 郭再贞和明怀义各自接收了步军、骑兵的指挥权,而后更改命令: 不于杨子镇处登船,全军往西至和州历阳登船。 天刚刚黎明,一队队扛着长矛、火铳,背着铠甲、棉被的武毅左军士兵,便迅速领取了新的命令,毫无动摇地往历阳方向前进。 这时候,九成九的人都认为,要在目的地登上大船,开赴浙东、福建,然后应该就是去岭南广东经略府,准备征讨西原的洞蛮了! 绵绵队伍出了扬州**界时,天已大亮,这时几位握着宿铁佩刀的武道生跑到了队伍的前方,而后大呼说:“至和州历阳,还有多少里?” “一百里!” “一百里!” 无数个口,一下下互相传递着。 接着鼓声、笛子声开始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士兵们的侧颜映照着晨光,鼓起了腮帮,齐声高唱: “铜色茶花缀戎装, 山风劲吹飘蜀冈, 卫公儿郎个个勇, 报效疆场气如虹, 四丈长枪犬戎血, 三石炮铳齑蕃骨, 貔貅嚼铁战旗扬, 千锤百炼武毅魂, 步炮骑车威容盛, 西陲北疆任纵横, 三军聚集四百幢, 枕戈待旦真沙场......” 这支不可阻挡的铁流,在两日后即踏破了百里路,进入到和州历阳境内。 高岳还特意让原来的镇海军客将张熙跟随,负责和王栖的人联络。 最终王栖的人,告诉郭再贞、明怀义和张熙三将: 来日你们乘船渡江,采石军会在对岸博望山直至采石矶,设下篝火和旌旗,接应你们。 原本,武毅左军这三千兵马,可以在和州东北的乌江横渡的,可高岳的策略是,先夺取石头城以西的门户要害采石,切断李对宣、歙、池这三州的控制,断其一臂,然后于此地得到援助后,再堂堂前进攻打石头城。 9.兵临石头城 当日,旭日东升,大江南北,渚口山崖,蔚为壮观。顶 点 x 23 u s 历阳梁山上的小城江燧上,率先燃起了烟火。 不一会儿,对岸博望山的姑孰小城烽燧,也燃起了回应的烟火。 此两座山,一北一南,隔江相对,望之如门,便是长江上大名鼎鼎的“天门山”。 烟火互相应答完毕后,齐集在历阳横江浦处的武毅军士卒,列好了阵势兵马,脖子稍微有点歪斜的郭再贞,在军礼后,才立在貔貅旗下的土台上,告诉全军真实的出击方向: “镇海军节度使李,残人虐道,以致境内盗匪蜂起,生灵涂炭,卫国公多次训诫,李却不思悔改,怙恶不悛。现在对岸采石军明顺逆之势,愿迎接我等儿郎,代表卫国公征讨李,众位可一往无前,由此渡江后,猛击石头城、京口,还宣润越十五州个安宁。” 随后郭再贞举起一把佩剑,高呼“这便是卫公所赐云浮剑,可斩凶顽首级,解救黎庶!” “斩凶顽首级!”所有武毅军的将士们愤然待发,愿意集合在卫国公的战旗下,捍卫王道。 随后在天门山两岸不断升起的烽烟里,历阳、采石的大小船只往来如梭:许多宣州当地百姓商贾,早就愤恨李的暴政,便主动摇橹划船,载运武毅军的士兵、弹药、战马和火炮,整个江面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 博望山顶,王栖也立在其上,他的三千五百采石军上下,全都愿听命于卫国公,而他本人也自号为“镇海西面行营招讨使”,愿为讨伐李的先锋。 等到武毅军过江,便和采石军合流,越过当涂的东北界,开始迅猛往石头城推进。 宣州刺史刘赞、歙州刺史潘逢时、婺州刺史柳冕全都表示“保境安人”,不但不抵抗武毅军,还暗中动员百姓,成群结队给武毅军、采石军提供米、茶,而百姓们听说淮南卫国公来捕拿李了,也是兴高采烈,无不踊跃供军; 而整个宣歙境内的茶枭、盐寇,足足数千武装,也都来自愿给高岳的武毅军打头阵、充辅翼,江南多山涧野渡,这群人全都立在“排筏”上,这些排筏号称“青龙”、“轻骑”,行驶如飞,带着茶枭盐寇们自各条水路汇聚到丹阳湖处,而后他们便占据湖面,给武毅军是运粮、运茶叶、运草药,同时还结为义勇队伍,往石头城处探哨侦察。 石头城的李麾下,得闻此剧变,无不惊骇,赶紧往东通报于京口。 李也吓得是目瞪口呆,坐在床几上,足足一刻钟不发一语。 他手下的那群平日里拍马溜须的幕僚们,更是吓得在府院内乱窜乱跑,惊叫不已,有的要据守丹徒京口,有的则要出战石头城,还有的要先汇报给朝廷皇帝,等待裁断。 关键时刻,老将柏良器排闼而入,怒声对李说,如今朝廷已罢黜高岳,而王栖则引武毅军乱我宣润地界,兵锋已威胁到石头城,可节下你为何如此默然? “韩晋公在时,淮南、徐泗的宵小,如何敢如此轻视我镇海军!” 这句话是真的刺激到李,他忽地站起来,大呼说: “高岳这是困兽犹斗......我镇海军愿为天下先,讨伐高岳!” “高岳自恃有攘除西蕃、平定淮西的大功,包藏如王敦、桓温般的祸心,他先遣人犯我宣歙,是想翦我右翼,隔断朝廷和我镇海军的联系。请节下不畏艰难,自京口出军,往石头城处亲自征讨。”柏良器请求说。 接着柏良器又说:“有我丹阳军守护侧翼,节下请安心!” 一听到“丹阳军守护侧翼”,李隐隐有股寒气升起在前后背,但又说不清道不明。 此刻几位心腹幕僚挨到李的身旁,提醒如此如此。 其实随着王栖反叛,现在李也开始猜忌柏良器。 他若是带着牙军前往石头城,柏良器的丹阳军便留后造反,迎对岸扬州的其他武毅军来,那该如何? 可是我若领牙军留守,派柏良器丹阳军去石头城,能不能打得过高岳的兵马暂且两说,万一柏良器也叛离,带兵投向高岳方,又该如何? 这会儿,韩时代另外两位颇有资历的牙将,丘岑和丘迟兄弟俩上前进言说:“高岳现在完全是孤注一掷,节下并不用急于将进犯石头城的贼军击败,不如出师,耀武于上元石头城以东,深沟高垒,只要等朝廷对高岳的处置下达,贼军必将不战而溃,我方再行追击,可得全胜。” 如此李下定决心,让柏良器的丹阳军为先阵,自己统制挽硬兵和蕃落兵则居于中阵,又以公孙领四千镇海牙军士卒居后,赶赴石头城。至于京口,则交给自己的四院随身子弟把守。 待到各位军将退下后,有幕僚劝李说,宣歙的刺史虽然没有明言,但实则和王栖一样,等于投向高岳方,那么润州京口东面,常州、苏州、杭州、湖州等大郡的动向也非常可疑不稳,要是这几位刺史忽然对我们背刺的话,不但会失去富庶的财赋地,还会腹背受敌,润帅您千万不可忽视,可遣送军将领轻兵,速速扑向常州、苏州,斩彼处的刺史,以震骇压服浙东人心。 “这件事我也担忧,然而我是国家设在此地的节度使,哪来的理由随意猜忌同为朝廷委派来的刺史?更别说随意加以杀戮。” 李拒绝了幕僚的建议,他认为只要能在石头城击退高岳的军马,整个局面便会安稳下来。 很快,京岘山一带烽火飞扬,李的大军开始往西而进。 围绕着金陵石头城,淮南和宣润这两大江淮雄镇,终于由政治上的斗争,延续到了武力冲突。 明面上,朝堂斗争,李这方的裴延龄、李齐运,借助自己和皇帝的特殊关系,彻彻底底击垮了高岳这方的杜黄裳、陆贽。 然而当高岳决心动兵的那刻起,牌局的博弈似乎又推倒重来了。 军事上的胜负,瞬间开始反过来决定起朝堂上的起落来。 武毅军的独走,先是震动到了淮汴间的宣武、武宁两个藩镇,董晋和张建封顿时不知所为,接着山南东道的忠义军节度使于,和鄂岳武昌军节度使严震,也是惊愕莫名。 随即便是忠武军、东都,一线往西,消息一段接着一段,瞬间接力到了长安大明宫。 金銮殿中,裴延龄抖得和筛子似的,对皇帝说,高岳起兵谋反啦! 10.河阴仓陈米 坐在绳床上的皇帝叹口气,然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盯住裴延龄:“不然呢?莫不是你还以为高岳会束手就擒,孤身行数千里路,来京师伸颈让你小裴学士系纽?” 裴延龄这时候说话都结巴了,但他其实于心中还是有方案的,“高岳、王栖擅兴军旅,攻镇海军石头城,已算是谋反,请陛下下诏发各路兵马会讨。” 这时皇帝沉默了。 裴延龄最害怕这种沉默,便请求:京西北、河陇的神策行营各自抽取三千精锐,而后集结京东神策三军,再让奉化军浑为主帅,同时驱河阳、义成、忠武、忠义等各路为羽翼,压往淮南,高岳短时间内必将土崩瓦解。 此刻,裴延龄心底清楚,假若皇帝对高岳起兵有任何苟且逡巡的想法,那么自己可就全完了,由是他就咬着牙对皇帝说:“如今高岳尾大不掉的迹象已经形成,如陛下认为用臣的脑袋,能换来高岳的一时驯服,那么便请斩臣的首级,顺着漕河,函之送往淮南。” 皇帝想了会儿,沉痛地对裴延龄说:朕如何肯斩小裴学士,可哪来的钱财和粮秣,让你度支司支付军需呢? 裴延龄立即回答,刘晏在主持漕运时,每年从江淮东南调运一百一十万石粮食,不过沿途会在河阴仓储集四十万石,又在陕州太原仓储集三十万石,只剩下四十万石送往东渭桥来,这么些年下来,臣预计太原和河阴的粮仓相加,积蓄粮食约有三百万石以上:可出太原仓的粮食供应浑和京西神策军,可出河阴仓的粮食供应陈许、山南东道、河阳等兵马,足以支持十万大军吃两年的。 至于钱帛陛下也不用担心,先前臣从国库里支给陛下前后也有四百万贯,足以平定高岳了。 “谁想高三替朕攘除犬戎,又替朕平定蔡寇,转眼间他却拥兵自重起来,简直是深深辜负了朕对他的期望和信任。”皇帝有了裴延龄的承诺壮胆,当场咬牙切齿起来,“还有,让剑南的韦皋也派军出峡口,顺江攻打淮南,只要功成朕便答应他领三川地,那就是说将兴元也归他管辖。” “圣主英明!”裴延龄心中狂喜。 “兴元定武军,还有凤翔的义宁军,上到节度使,下到普通将兵射士,无不是高岳一手教训培养的,绝不稳固又该如何?”皇帝便再问裴延龄。 凤翔和兴元两处重镇,可都与京师距离不远,皇帝绝对害怕第二次长武师变的发生。 “陛下京内有三万神威军卫护,不必害怕此两镇,便请直接发诏书,削夺高固、张敬则(原凤翔尹薛白京卒于任上,在行军司马赵光先、王支持下,由大将张敬则接替节度使)的旌节,由陛下倚重的神策或神威军将前去接管兴元和凤翔,岂不为好?只要收回这两镇的兵权,陛下平定淮南的实力可就更进一层了!” 对此,皇帝表示赞同。 等到问对结束后,当晚裴延龄在私宅里再邀来李齐运和李实等,喜气洋洋地说,“如今大局已成了!” 李齐运和李实也都是喜不自胜,其中李齐运满心想白麻宣下,而李实认为高岳倒下后,自己肯定是新的淮南节度使。 不过还是裴延龄最为阴狡,眼光在他们当中也还算得长远,“高岳起兵,表面上是攻打李,但实际则是想逼迫圣主宣回杜黄裳、陆贽等,也即是说,陆贽要是还活一日,陛下随时都能以宽宥他为筹码,和高岳取得谅解,届时我们在内外朝都将溃败,后果不堪设想。” “小裴学士的意思,是撺掇圣主早日杀了陆九,自此便和高岳彻底绝裂,毫无回还的余地。”李实也是满腹脓疮的角色。 裴延龄点点头,说当然如此,必须得想办法,尽快把陆九置于死地,不能再拖延了。 这会儿李实上前说,想要搜集陆贽本人的罪状实在太难,这位主持铨选、贡举从不受贿,平日里居家也不和人往来,权贵和藩帅给他的赠礼也一概封存退还,要是收礼,也只有他母亲死后,陆贽守丧生活困难,韦皋和高岳送钱来救济,陆贽收取过而已。 “抓这俩人毫无作用(也决无可能),高岳现在已谋反,韦皋还要争取。” 于是李实说,那只能从陆贽妻子那里做文章的。 陆贽妻子和前京兆尹李充妻子是闺中密友,京兆尹主管京畿内府县的财税,可以下手。 “速速从李充在京兆府内最亲用的文吏下手!”裴延龄一锤定音。 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紧锣密鼓同时,实则金銮殿内,皇帝的心思在剧烈浮动: 皇帝不是傻子,他知道按照裴延龄的做法,这个天下完全就要乱了。 当年仆固怀恩一闹,京师就被西蕃攻陷; 其后李怀光一闹,京师二度被叛军攻陷。 这两次蒙难,让唐朝耗费好长时间才回过劲来。 而现在高岳的力量,怕是要比前面两位还要巨大,且高岳如今是比肩当初郭子仪的国家柱石,他要是真的倒了,这个天下怎么办? 就算淮南被平定,朕的江山社稷恐怕也要毁了。 不,不行,高岳和陆贽,负朕何深!小裴学士千错万错,可是有一点他是没说错的,这两位正是主谋,要削夺朕的权,要割取朕的财,他俩要是功成,朕手握这个江山却不得自由,又有什么意思...... 再者,陆贽已经被贬谪去道州为司马,要是高岳一翻脸,朕再不得不把陆贽给迎回,朕的天颜何存?以后靠什么来处断乾坤? 胡思乱想里,皇帝焦躁地走来走去。 宋若华和上清端着食盒,跪在帷幕外很久,最后宋若华望了不敢说话的上清眼,就对皇帝说:陛下思索良久,也该饱餐饭食,然后亲自处断国事。 皇帝这才想起来,宰相没有了,翰林学士也没有了,朕确实得要亲力亲为。 可等到吃好餐饭,皇帝再让那群中书省的书吏来后,即便滑奂也努力非常,可这天下的事务一环扣着一环,实在太多了,京西和京东军队的调动,朝廷内外的人事调动,给各个方镇发送诏令,如何将陕州和河阴的仓米调达好,各处水运使的配置等等等等。 金銮殿内不知觉数个时辰过去,青烟袅袅,如山的案牍前,皇帝形容枯槁,不觉得时殿外已传来报晓的声音。 天都亮了。 然而所有的事务,才裁断了不到四分之一。 11.政务全壅滞 可第二日,又有新的事务接踵而至,亟需要判。 当了孤家寡人的皇帝这才沉痛地明白,先前他之所以能微操,是建立在宰执这套政府班子的基础上的,现在没有了,他实在是操不动了啊...... 不说别的,就说预想的“征讨淮南”方案,皇帝昨晚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终于把军队的梯队给布置好:张建封的武宁军,董晋的宣武军及李的镇海军为第一先锋梯队,分别从泗口、虹县和伊娄口讨入;接着陈许忠武军、河阳兵,及山南东道的忠义军为第二梯队,集结于州集结待命,威逼淮南方的蔡、光、寿刺史投降;随即浑亲自督奉化军,及神策京西、京东各军为后继梯队。 此外,沿着长江这条线,韦皋剑南的奉义军,还有荆南、鄂岳等镇,也必须沿江而下,不得延误。 就在皇帝絮絮叨叨,中书省的书吏们累死累活,才将其分别记录好,今日准备发送到各部门。 到了清晨,皇帝眼睛猛地张开,说不对不对,京畿的西侧,朕忘记兴元的定武军和凤翔的义宁军,必须得把这两个方镇节帅给替换好,你们等等,朕思量妥当好,再将计划更迭。 于是书吏们只能麻麻地坐在金銮殿的下首处,又饿又困又疲累。 皇帝则也是副疲惫欲狂的模样,在那里竭思枯想着兴元和凤翔的处置问题,可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体力完全不支。 等到灵虚和义阳两位公主立在殿外求见时,皇帝居然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而后秋寒里,皇帝病倒了,躺在了席榻上,两个女儿在旁侧哭哭啼啼...... “哭什么,好像朕大渐似的。”皇帝的语气虽弱,但夹带着恼怒。 这时灵虚递来份纸笺,说这是那妇家狗新送抵京师的。 高岳的信里,请求皇帝追还陆贽,且惩处裴延龄、李齐运,并称自己已遣军自历阳、采石间渡江,不过旬日即能夺取石头城,再过五日即可捕拿住李,届时宣润越各州的镇将、刺史的连奏就会到长安,陛下你就能明白,李是如何胡作非为的;只要陛下还能顾及昔日君臣间的情义,这个台阶臣岳保证,绝对让陛下下好。 皇帝眼睛往上,幽幽地盯着画梁,他穷折腾番,已经没有当初的锐气,可面对高岳的挑衅他还是气不过,对灵虚说:“你去把高岳的泰山,尚书仆射崔宁给召入殿中来,朕和他商议,让他给高三递话只要高三能把军伍撤回扬州,且将两税盐利送到京师来,上奏认错,朕可以保全他的旌节,至于陆九,也可以考虑五年后量移回京这样,朕考虑给高三个台阶下。” 这时候皇帝的手一热,被两个女儿给握住,耳边传来灵虚的哭声:“爷啊,你几乎要让女儿们发了疯,有什么事让我直接于高三说,不要妄动刀兵了。爷明知道高三其实就是和陆贽一样,犟个理而已,你们三位就不要各自伤害,而后又各自悔恨,让奸人在其间快意。爷你直说,觉得把天下的财赋给高三打理好,还是给小裴学士好......爷,你倒是说啊......” 灵虚和义阳一左一右,推着皇帝摇晃起来,迫切需要他做出个回答来。 皇帝死硬地闭上眼睛和嘴巴,不吭声。 关键时刻,义阳公主擦着泪珠,对父亲告知:“爷要征讨淮南倒也可以,不若叫那殿中监李齐运答应,由我夫君王士平先去兴元为节度使!” 这话让皇帝有些错愕,他歪过头来,不高兴地对义阳说,关于兴元和凤翔的新节帅,朕还未有考虑好,怎和李齐运有关? 义阳就说:“怎不和李齐运有关!陆九被贬谪,杜黄裳和韩洄各自出镇,中书门下无相,翰苑无学士,舍人院的知制诰们又无实际事,人们都说朝廷的选举,自此直接在殿中监私宅内办。今日,兴元和凤翔节度使两个空缺,已标价到了三十万贯,李齐运宅门前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爷,好歹士平是你亲婿,承岳是你亲外孙,这个怎么也得抵三十万贯吧?” 皇帝此刻气得浑身发抖,又十分难堪,便别过脸去,也不说话。 “京师内多少将军、高门,都举债去给殿中监行贿送礼,他们如能雀屏中选,到了兴元、凤翔便叫‘债帅’,得花足足两三年才能把债务偿清。所以爷不如让士平去,好歹不那么会搜刮地方。” “你不要说了!”皇帝身躯也背了过去,语气满是悔恨和气愤。 此刻皇帝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奇特的景象来。 兴元,其实他对兴元也很有感情,一是这个地方是历史上首次用年号来命名的“府”,二是高岳在这里坐镇好多年。 高岳把兴元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关中和蜀地的驿路通畅,还打通了汉川的水路,百姓安居乐业,文化繁茂,更锻造出一支劲旅,抵御外辱,光复河山......高固以来,也是萧规曹随,兴元继续蒸蒸日上。 要是让哪个债帅去了,大概不出三年,兴元府的气象就会全被糟践干净。 那样,有的人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 纠结的皇帝觉得心口奇痛,不由得捂住胸,冷汗在脖子处不断渗出。 殿外,宋若华将上清给唤住,冷冷地对她说:“要命,谨言慎行些。” 上清吓得赶紧低头行礼,不敢作声。 好在皇帝的政令,现在彻底壅塞起来,区区金銮殿内还未能产生任何结果,天下各方镇其实也都没有任何动作,所有的部署全然只在皇帝的心胸和脑袋间。 可金陵石头城下,武毅军、采石军的军事行动已经神速展开了。 这石头城,是韩主政江东时重新营造的,当时韩让牙将丘岑领数千士卒,日夜修缮,共筑五城,拆上元县佛寺、道观共计四十六所,金陵到京口二百里间,名人先贤的陵墓也被发掘殆尽(获得石材和木材),雉堞高峻,可谓牢固异常。 郭再贞便和王栖商议好,采取围城打援的战术,采石军和大批主动前来助阵的茶盐的匪寇,直抵石头城西,淮水(即秦淮河,相传为秦始皇所凿)边沿的三山门及莫愁湖间列阵。 而武毅军则趁机沿石头城南之路,前至京口和金陵大道必经处的蒋陵山,开始构筑起营砦来。 12.丹阳军反水 韩所筑五城,是从大江边侧的落星山和四望山开始,然后自北而南,贯穿整个上元县地,夹在秦淮河、玄武湖(昆明湖)与蒋陵山(钟山)间,各自以城堞甬道相连,目的就是控制长江和秦淮河间的航道。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先前李在和高岳对峙时,曾遣送麾下将领姚志安,领三千镇海牙军,乘坐大船浮江而来,驻防石头五城。 可现在接连数城,都被反叛的采石军给堵塞住,采石军本身兵数也就三千多,不足以构成围困,可随采石军来的“茶枭”、“盐寇”、“白徒”、“乡闾子弟”声势可就大了,不下万人,且有更多的后继正乘舟自丹阳湖而来(丹阳湖,唐时为大湖,在现在芜湖、当涂、宜兴、高淳间,后世围湖造田,已然消失不存,只留石臼湖、固城湖和南漪湖数个小湖),至于江宁、上元还有溧水共三县的百姓也纷纷来助拳,掘壕筑篱,一下子就把石头城围得水泄不通。 “姚志安,看到了没有,什么是人心顺逆,这就是人心的顺逆!高卫公在淮南少收钱税,废除榷禁,打画田产,均节赋税,人心无不欢悦;而李却在宣润间,是倒行逆施,横征暴敛,人心厌弃,当是必然之理。你等还想着助纣为虐的话,待到城破后,怕是追悔莫及。”三山门前垒起的土山上,采石军兵马使王栖对石头城的城头大呼不已。 而城上的姚志安,则是坐立不安,六神无主。 不一会儿,他听说高岳方又有一支军队,轻足强悍,直接切入到了蒋陵山下的清溪,切断玄武湖和石头城的联系时,便惊得赶往玄武湖东南角的覆舟山,远望这支兵马的动向。 只见此军以铳手为先,举着长矛、平陇刀、镗钯的步卒为中,护送辎重驮马、车辆、轻炮,又有披甲骑兵为后,一字长蛇,逶迤于清溪曲垣之侧,形如疾风般,对四面的民居邸肆是秋毫无犯,直扑蒋陵山的制高点而去姚志安心惊胆落,对身边的军校们说,这真正是高卫公的武毅军,武毅军到了,润帅光凭什么四院子弟、挽硬、蕃落六屯兵,是根本打不过的。 “那我们如何做?” “暂且等一两日再说......”姚志安决心稍微骑墙下。 其实此刻,李的大军已顺着京口以西的大路,到了宝华山下,再往前便是金陵的幕府山、落星山,此刻丹阳军兵马使柏良器让斥候来报告李:“高岳一支兵马,横出蒋陵山,进抵落星山南的桂林苑,横着截断我军入石头城的道路,请节下发令出战,我丹阳军必守护好全军的前锋士气!” 又听到丹阳军、守护什么的,李内心颇为恶之,既信不过柏良器,可又不能束手无为,便询问斥候:桂林苑立阵的武毅军兵马,共有多少? “约莫两千上下,自桂林苑起,往西背靠玄武湖湖堰,设下数重阵势;似乎在蒋陵山上,也有旌旗伏兵。” 一时间李也不晓得具体该如何打,便只好把心腹李均、薛颉给喊来,大家一起伏在锦图上研究,“从此大路到石头城,非过落星山、蒋山间的桂林苑不可。” “那本道按照事前规划,不与高岳的兵马战,只在桂林苑对面深沟高垒又如何?” 原来,李被一群文胆吹捧为什么“谢东山再世”,可真要临了战场,看到山峰壁立、沟栅纵横、枪矛如林的狰狞景象,又开始犹豫不决起来。 “奈何丹阳军颇有可疑动向,让他们掩护在我方侧翼,太危险了......”薛颉忧心忡忡。 对此李也是无可奈何,叹口气说带都带出来了,留后在丹徒京口也不放心,只能夹着柏良器,看时机冲入桂林苑再说。 日中时分,李和麾下出马,觇望自蒋陵山到桂林苑,高岳武毅军的阵营。 武毅军的野战工事不但修得快,且修得好:毕竟前身是定武军、义宁军的将兵精锐,先是在斜坡上掘壕,垒土垣,伐木立栅,然后用土石、竹筐垒起四处炮位,左右翼各两门中型长管铜炮,炮口在冬日阳光下隐隐发射着漂亮的光芒;随后三分之一的步卒持长矛、镗钯占据山脊线,其他的人全在反斜坡处搭起了营地,而三百名神雷铳手,则立在阵势中央,站成了交错的棋盘队形,来保障发射燃药的空间,每人持着一短镗,可插在地上架铳发射,死死控制着往下百步内的射界空地。 至于蒋陵山,半腰处李也明显发觉那里同样有武毅军的营砦,但十分静默,静默得可怕。不甘心的李,便让几位幕僚对着武毅军的野戍营地,高声宣读文状,称朝堂上皇帝已经裁决,罢黜高岳的淮南节度使,你等不必效尤,可放下武器归顺投诚,不愿为兵者即可放归乡里云云。 但武毅军连“嗤之以鼻”的表示都全无,依旧非常静默,只能听到各色战旗在风中刮动的声响。 虽然李没有实战经验,可是却能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杀气,一股凛冬寒霜瞬间便能杀尽草木的那种杀气,自山麓丘陵上卷起,是扑面而来! 这时,山上的蒋陵庙,明怀义和郭再贞同样居高临下,看着镇海军的阵势。 “卫公说得无错,韩晋公死后,镇海军真的是威势不存,看李这阵势如同儿戏般。” “那便好办,你在山峰上只要摇动红旗,我于湖堰下,便领铁骑冲撞出来,擒杀李!” “是也,等李营地乱时,便出击。只要李败走,石头城自然不战而下。” 然而让郭再贞和明怀义都没想到的是,李军伍的崩溃速度比他们预料得还要快。 入夜后,李坐在营帐内,是心思不定。 忽然帐外急速的马蹄声响起,李失色站起来,几名斥候翻身下马,对他说大事不好: 行军左司马王纬,在节下出京口后,逾越城垣出逃; 常州刺史韦夏卿、苏州刺史李士举,随即忽然召集乡闾子弟和团结子弟,锢城门自守,对节下发起叛乱; 越州刺史李若初,及义胜军都知兵马使李尚容,也趁机起兵,越太湖来与逆贼们会合,自称“东面招讨使”,作势要攻我丹徒京口。 “什么,早该叫本道麾下军将持剑去,依次把这群混账给斩杀掉!”李悔恨莫及,自己后院的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开来。 可话刚说完,就听到营垒右侧爆发风雷般的呼喊,“丹阳军兵马使柏良器反矣!” 13.落星山下败 发誓要守护好润帅的丹阳军,其实早就上下齐心,这时在落星山桂林苑,彻彻底底地把李给出卖了。 一时间,黑夜里,丹阳军和镇海牙军交错的营垒间,到处都是乱举的火把和人影,然后火铳和火矢交掠,在墨色里划出一道道光芒裂痕,柏良器骑马冲在前头,举拳大呼,“李作恶多端,众将士尽早认清大势,降者不杀!” “高卫公已领七万大军渡江,丹徒京口已失。” “李若初、李尚容的大军已至润州界,各地刺史县令望风而投,李已穷途末路。” 如此喊声不绝,彻夜不止。 慌张不已的李,在晨色微露时,撤去营帐,上了战马,眼见四面都是将士在奔逃,便厉声大呼:“不得自乱阵脚,挽硬、蕃落兵至本道左右门枪旗处。” 李厚养的李均、薛颉二将,及五百名挽硬、蕃落战士,分为左右翼张开立阵,把李的帅旗护在核心,而他们侧边,镇海牙军的士兵居然毫无战阵里的廉耻,见丹阳军反水后,各个争先往京口方向脱逃,有的人冲到大江边劫船便走,有的则漫山遍野投宝华山而去。 清晨到来后,郭再贞在山巅的庙宇处,挥动手里的红旗。 一队队武毅军士卒呐喊着,从桂林苑的营垒和山地上冲下来,摇晃的长矛刃尖反射出骇人心魄的光芒,尖利的呼啸声响起:四门长管铜炮,轮番开炮,沉重的弹丸在空气里,摩擦出如此的叫声,一颗颗砸在李阵势的四周,斩断树桠,掀起黄色的衰草和泥土,摇撼震荡着山岗和野地:在此态势下,镇海牙军们逃得更加迅速了! “我们的炮呢,把本道的将军炮给架起来。”李随后,也亲手举起烧着的长竿,点燃了“镇海将军炮”:一种可架设在战船上,也可布设在营垒里的铜炮。 镇海军还以颜色,他们的数门将军炮也发出怒吼。 瞬间,两地营垒间,巨兽的叫声,夹带着浓烈的烟火互相冲出,硝烟转瞬覆盖半个战场:中间地带武毅军的步卒冲锋,节奏并没有被打断,久经沙场的老兵们奋勇往前,其他的战士密密挨着,保持着幢队的阵形,死死把手里的矛尖,对准敌方的旗帜和阵队,迈步不停,而神雷铳手则伏低身躯,转向了两翼,拉成长队,轻足迅捷地往李营垒处迫近。 李忽然觉得左耳处,有巨大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十分猛烈,“不好,敌方在山腰处有炮位!” 可为时已晚,蒋陵山麓处,预先埋伏好的四门武毅军的火炮,在侧翼方向,横着打出了炮丸,黑色的炮丸拖着青白色的烟尾,砸在了聚集起来的李部处。 虽然这个时代的炮,准头与威力尚不能和昌明时期相提并论,可李的外院郎君们列阵过于密集,四发炮丸同时落至,一发在十余步外钻入泥土里,一发掠过头顶,第三发直接从蕃落兵的队伍里贯穿了七八步,三名蕃落兵被打得躯体碎裂,另外有五人被击飞,第四发在地面上砰得弹射起来,然后把两名亲卫蕃落兵的脑袋、肩膀全部削掉,血和内脏喷了李满面都是,还飞溅到了旗帜上。 李直接感受到了硝烟和血肉的味道,腥臭、灼烧、窒息。 他的马发狂似驮着李奔跑起来,李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在乱转,他的头被甩得七荤八素,已经无法辩明,更别说掌握战场的动向了。 蒋陵山麓处,武毅军老练的炮手,在炮口尚发热的时刻,用丝帛包覆好第二颗炮丸,推入到炮膛当中,毫不犹豫地趁敌方混乱时机,急速地齐射了第二轮! 又是四发炮丸飞至,同时两翼掩至的武毅军神雷铳手,将预先装填好的火铳,用短镗架起,也密集射出一轮。 交错冒火的炮丸、铳弹间,武毅军的步兵幢队,挺着密密麻麻的长矛,已抵近到了敌方五步开外了。 最前列的一名武毅军幢头,是亲眼看到发冒着火焰的炮丸,呼啸着在双方阵队间那狭窄的区间里,飞了过去。 炮丸掠过后的刹那,两军矛刃和矛刃,刀锋和刀锋,弓弩和弓弩,激烈急速地碰撞交织在一起。 一刻钟不到,李的挽硬、蕃落兵就被武毅军残酷迅猛的白刃战,给打垮了! 血的事实证明,李重金厚养的这群亡命技击人士,在操练严格、体制规整的武毅军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对方的表现,尚不及党羌,勿论西蕃。西蕃最勇悍,虽临炮而阵法不乱,党羌亦会防炮;只有李兵,既惧炮又不知守御策,短兵时又只会浪战,一番血勇后,难以为继,即土崩瓦解矣。” 这是后来亲睹战场的郭再贞自己的总结。 号称能拽六石强弓的李均,喝斥不住败兵,结果遭武毅军神雷铳手齐射,于马上面额被流弹,兜鍪颅骨全裂,坠马而死,没能来得及发一枚箭。 李均战死后,挽硬兵悉数溃逃。 而这时落星山南的大道上,明怀义见蒋陵庙的红旗摇动,便领两营八百突骑,人马披甲,疾驰而出。 因丹阳军的叛变,李左翼阵线门户彻底洞开,武毅军骑兵畅快地穿过来,顶着箭矢和铳弹,手持长槊、狼牙棒和朴刀,突入到李蕃胡兵的阵中来。 这群蕃胡,多是营州、渤海那边,渡海到浙西浙东来讨生活的,仗着副胡人相貌,蓄大胡子,把头发梳成鲜卑式的虬须形状,奇装异服,自吹自擂而已,平日里欺负劫掠良善百姓还行,可到了搏命沙场上,瞬即就被重甲怪物般的武毅军“犁式冲锋”给切割贯通得七零八落,接着就是惨遭武器、马蹄的践踏和收割。 薛颉策马挺槊,奋勇迎战,结果和明怀义打了照面,明怀义披头散发,单手挥铁锏,一击将薛的长槊给拨开,复手再一击,把薛颉连头带脖颈击得粉碎。 落星山、幕府山下战场,李所厚养倚重的挽硬、蕃落两屯亲随兵,一下子便被武毅左军的冲锋给击败,枕籍而死者纷纷,尸体连卧十余里,有的穷途末路下跑到大江处投水自尽,还有的仓惶逃入乡野里,却被义愤的百姓打死、抓捕,交到武毅军的手里。 最终只有公孙带十余骑,还护着李,往京口败走。 14.李锜入茶笼 李溃逃后,石头五城的兵马使姚志安见风向已变,立刻领三千部下出城投降。x23us.com 高岳的大将郭再贞随后即出安人告示,称:宣、歙、升(当时金陵属升州)数州已宁,祸首李单骑逃归,命不久矣,大军所获的物资堆积如山,除甲仗兵器外,其余米粮、盐、酒、肉脯、茶、布帛、钱财等,皆是李盘剥刻毒百姓所罗致,卫国公预先下令,一无所取,皆还于当地百姓。 由是宣歙和浙西民众士庶无不欢欣鼓舞,各个争先为武毅军开道引路,随后武毅军、采石军、丹阳军汇聚成一支庞大的武装力量,往京口进攻而来。 两日后,京口镇海军的水师忽然发生暴乱,其都将丘岑、丘迟两位,带着十七艘大楼船,还有小型舰艇数十,浩浩荡荡,开往对岸的扬子镇留后院,在那里两将见到了卫国公高岳,纳头就拜,被高岳热情扶起。 “只恨十五州的旨支米、钱帛等,全在京口军府库里,被李心腹都虞侯韩运死命把持,不然必将其载出,交于卫公您的手中。” 高岳说:“此次我淮南出师的目的,无非有二,一是救百姓于水火当中,二是惩处李,把被他扣押的税米、税钱尽数解送到上都去。有你两位和镇海军舰船来投,京口已全无屏障,本道料想那李和韩运也不敢将府库如何,若有破坏纵火,我必将其全族斩决正法!” 二丘大喜感激,便请武毅军悉数登船,攻入京口便好。 由是,高岳便和六千武毅中军,登上投诚的镇海军大船,横越大江,迫靠到京口城前。 这时候,京口西有郭再贞、王栖、柏良器的大军来攻,东侧则是李若初、王纬、李尚容围逼,入江口又有高岳乘大船耀武,早已是穷途末路。 镇海军四院随身子弟,哪里还有什么为李效忠尽节的想法?无数人越雉堞、弃烽燧,雪崩般投降高岳一方。 很快,无奈的韩运得到高岳“罪不及家人”的承诺后,拔剑自刎,其麾下彻底交出城池,各路兵马攻入京口。 又过了三日,京岘山里,丢盔弃甲且蓬头垢面的李、公孙躲在茶园里,被察觉的茶农搜出来,臭打一顿,扭送到了甘露寺处,在那里高岳在等着他。 此刻郭再贞将象征胜利凯旋的云浮剑,交回到高岳手中,高岳将剑佩好,然后看到寺庙山门阶梯下,李被拘禁在了矮小的槛笼里,手脚都被铐住,蜷曲蹲坐在那里。 “你用茶笼刻剥江南百姓时,可曾想到自己也有一日,要入此槛中?”高岳厉声呵斥。 李硬项回骂说:“加些杂税乃是小事,这天下财有什么不是我李唐的,取之何妨。倒是你高三,擅自掀起叛乱,杀镇海军将士,又拘押宗族节帅,意欲何为?” “救百姓,救忠良。” 李便说,“你打着救百姓和救忠良的幌子,倾覆的却是我唐的江山。这次是我临战昧于情势,没想到愿意和你一起作乱的兵马使、刺史有那么多,不然坐在这槛笼里的便是你高三。” “我这叫平乱,如何叫作乱?”高岳满不在乎,然后就对李说,你与公孙马上要行两千里漕路,到了长安城后自会有对你的处置。 李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士兵抬起来,而后他被扔在一艘进奉船上,枷锁和镣铐则直接用大铁钉钉在甲板上,随后这船就和淮南、润州的进奉船,及许多淮扬地区的商船一道,浩浩荡荡地发往去长安。 随即高岳坐镇京口,废李所有的苛捐杂税,废李的禁榷法,将李税场、埭塘裁废大半,并降了九成过税,并把李私宅和府库里的米粮钱财尽数放出,分为三品,一品犒劳参战将士,一品赈济贫苦百姓,还有一品用于遣散镇海牙军。 至于李倚重作恶的许多幕僚、虞侯及税吏等,高岳亲自坐衙,让官民士庶一齐告发,罪恶大者即刻斩决,稍次者征罚籍没家产,绝不手软。 短短旬日,宣润越十五州迅速安定下来,气象为之一新。 但高岳也绝非毫无保留,淮南和苏杭的盐利合计三百万贯的钱帛全被他留下来,如是皇帝服软,他准备直接将其充为征南的军费:高岳本质还是厚道的,到时他不准备向国库度支司再要超额的费用。 另外韩时代,镇海军即拥有的三十艘大楼船,还有百艘艨艟斗舰,也为高岳尽收,而镇海牙军本身则被高岳绝大部分裁撤,自后京门的戍防高岳完全委任柏良器的丹阳军。 柏良器也很感激,就对高岳保证说,我丹阳军...... 高岳也觉得不对劲,赶紧对柏回答道,丹阳这个军号不吉,此后你军和采石、义胜三军便合并为新的镇海军,而州团结子弟全部废除兵额,罢归务农。 不久,刘赞、李若初、王纬等皆来,高岳就对他们私下地安排: 镇海军此后但为一军,且以水师战船为主,本道准备将其驻屯于越州和明州,行政上还是分割为宣歙、浙西和浙东三观察使,依旧是你们三位即任,安堵如旧,不做改变。 三位各自欢喜,便心领神会,连奏上章,向皇帝极力陈说李的罪恶,并称所有皆是李私自扣押两税所致。 愿意为此作证的还有扬子留后王海朝,这位现如今忽然和高岳“解除误会”,从牢狱里放出来,并且满口咬定,当初他过江去督逋李的两税时,李是如何对朝廷出言不逊,肆意辱慢的。 确凿的证据下,钉着李的船很快到了汴州。 节度使董晋急忙找监军使俱文珍商讨。 俱文珍便说:“此乃大家和淮南间的事,我等静观从权即好,勿要再滋生事端,让天下遭祸。” 董晋立即明白,便让军吏送些米水给李、公孙,然后继续发船,把他们两位往河阴转运院送。 其实俱文珍说得没错。 这场斗争,高岳及时限制了规模和延伸,只是将李擒拿,扭送京师,暂时吞并了宣润越十五州而已。 现在高岳的角色就是:李要扣押两税,图谋不轨,在朝堂中又有裴延龄、李齐运作为内应,故而我出兵讨伐,不但将其抓住,且将所有两税随即发送到京师来陛下,你清醒一点,看着办吧! 15.皇帝之抉择 此刻,皇帝派来征回高岳的敕使,也恰好到了汴州,却只看到原来的宗室少卿李衣着光鲜地去,却脏污拘禁地归,便晓得淮南、江东那边事已尘埃落定,于无奈中逡巡半晌,打道归京。顶 点 x 23 u s 这段时间关中一直在下雪,下的是大雪,京畿内积雪丈余,且天气很怪:冬雷夹杂着冰雹,在雪后劈头盖脸地坠下,坏了许多树木和田地,牲畜多有冻死,京城内官员、诸色人、巡城监宿卫子弟,还有殿后神威子弟,合在一起数万人,现在陷于极大的困顿。 宰相全部被皇帝逐走,漕运的米粮送不来,皇帝本人倒是和小裴学士商议着赈灾措施,具体是拿出内库钱来和籴,然后让船只从太原仓、河阴仓调运陈米来,甚至据传皇帝还有宏大的征讨淮南的计划。 可大明宫合起来的宫门中,不少侍从禁内的人都清楚,这所有不过是皇帝的臆想罢了: 皇帝整日就和群中书省书吏在一起,又是口述,又是御笔,然后一团糟,根本没法顺利上传下达,构设永远在草图的范畴内折腾; 当你裁废了一个机构的同时,利用这个机构再行操弄,也就完全化为徒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寒冷的天气里,皇帝就像只在四面铁壁内,飞来飞去的鸟儿。 不详的消息接二连三,关中不但有雪灾,且凤翔岐山还有地震,法门寺的大塔也开裂,青灰色的地气往外喷溅,吓坏了方圆几百里内的居民。 现在不但司天监告警,最后连司马承祯也亲自来谒见皇帝,郑重地说,无论如何,陛下你也该对此做出官方的解释和补救。 心情郁悒的皇帝,在身体稍微恢复些后,漫步在宫内的蓬莱阁水亭处,这时瀑布早已化为静态的冰棱,整个湖面板结起来,一片霜色肃杀,冻死的僵硬鸟雀尸体,散落在地上和湖冰之上,触目惊心。 据传野狐落里聚居的低阶宫女们,每天都有冻死被抬出去的,十分可怜。 “陛下,淮南和江东,装载着旨支米的进奉船已到了渭口了。”当大盈使霍忠唐踏雪而来,拱手告诉皇帝这个消息时...... 皇帝哼了声,可衣袖里的手指却死死地掐住,几至淌血,心中百味陈杂。 霍忠唐顿了顿,又低声对皇帝说:“还有许多淮扬的商船,载着米粮、棉布和绸缎来,直接入东市放生池里倾销,京中都为之疯狂了。” 皇帝于是询问价钱如何,霍回答说高卫公提前交待,不会肆意抬价的,都是平易价钱,京中的官吏、诸色人及百姓可算是得救了。 雪中,皇帝的脸色赤红,不发一语。 最终霍忠唐想了想,还是告诉了皇帝,李战败被拘,高卫公将其及妻儿们上了枷锁,钉在船上,李的侍妾全部放出府,自行配人,现在载着李的船怕是已过了大阳桥,还有三五日既能到京师来。 “此事,朕知道了。” 回到浴室殿后,上清在皇帝前侍茶。 皇帝看着杯盏里浮动的茶叶,哑着嗓子问上清,“是新茶吧?” 上清低着脑袋,“淮南的霍山黄芽,随维扬船一道贩来的,价钱平和,妾身便买了不少。” 皇帝饮下了茶水,醇厚、甘甜,微微带着些提神的苦涩。 好像高岳给他的滋味一般。 “你是否一直在苦思,那窦参为何会落得那般的境地?”皇帝忽然发问说。 吓得上清缩起脖子,伏低身躯,颤声说:“前宰相窦某触犯朝纲,妾在深闺当中,着实不晓得实情,好在因祸得福,而今能侍陛下茶汤于左右,如在天上,谈何过往?” “告诉你也无妨。”皇帝语气平淡,“窦参不是高岳的对手,他是败者,就这么简单。先前朕想的是,能依靠小裴学士,保住朕的内库,保住朕的权力就好,朕尽力了,可回天乏术啊!以前朕面临的抉择是,留陆九,还是留小裴......现在朕面临的是,留小裴,还是高三。” 言语犹未结束,上清便哭起来。 “高三,他对朕继续设镇海军不开心,他对朕信用小裴学士也不开心。他不开心,就非得要朕也不开心......所以......”皇帝也低下头,而后摇晃起来,满是苦涩,好像在自我嘲笑,“朕明白了,以后坐得开心,就得以高三开心否为前提。” 说到这里,皇帝的泪,也无声地滑落下来。 九五至尊也好,神策、神威禁军也罢,这些看起来光鲜灼人的大权,其实大多是泡影罢了。 现在皇帝其实不担心高岳觊觎他位子的事,只因高岳根本不在乎。 书吏滑奂在殿外处跪着,他告诉皇帝,姜公辅不在京师内,好像随着方士去求仙问道了。 先前皇帝实在无奈下,一度想起不是还有个姜公辅嘛,便让人去找他,想重任他为宰相。 可姜公辅被贬为太子庶子后,久闲居京城无事,老母又去世,最后无牵无挂,居然在皇帝不晓得的情况下,扔下章服官印,去游历名山大川,现在再找,居然杳无音讯。 听到这个消息,皇帝错愕了会儿。 次日,裴延龄单独在金銮殿觐见皇帝。 李战败被俘的消息裴延龄也已知道,他本能感到,局面在一片大好的情况下又逆转被动起来! 然则裴延龄毕竟是个横逆的妄人,他还要撕咬拼杀。 只是先前没想到,最终困兽犹斗的,是他。 陆贽被贬上路后,裴延龄便和李齐运、李实商议,捕拿了与陆贽共同进退的京兆尹李充的属吏张忠,对其严刑拷打,张忠熬不过,只能屈招,说自己曾接受上司李充的指令,贪渎了百万贯的钱财。 此刻裴延龄将张忠的供述,交到皇帝的面前,“张忠还交代,李充的妻子和陆贽的妻子过往甚密,所以他曾送了数辆满载金帛的车,给陆贽妻子行贿,而对方也收纳下来。” 皇帝听完后,就问裴延龄,“陆贽妻子受贿,陆贽本人知道否?” “夫妻之间,岂能断清?可陆贽于此事牵连极深,罪责是推脱不掉的。” 可裴延龄说完后,皇帝却很长时间没有应答。 殿内刻漏的声音一下下,裴延龄心中明白了什么,灰黑色的东西从他的双眼里充溢开来...... 皇帝的叹息声传来,“小裴学士,你好像说过,只要朕想,就愿意把首级献给朕,顺着漕河而下,去镇安高岳的,对不对?” 16.裴学士饮药 裴延龄听到这话语,脸色顿时灰白,接着不知怎地,他觉得鼻子潮热起来,用手指一摸,黑色的血流出来了,指尖上,衣领处,全是的。m.x23us.com 我,我居然,如此失态。 裴延龄极度害怕,便不断用手去擦。 可血,越擦越多。 同时眼睛也越来越模糊。 最终这位老人家,礼仪全无,开始哀哭起来,绝望无比。 皇帝这时候说:“你做得对,可也做得蠢,在这个关头,没有的事硬说成有,根本是授人把柄。朕原本尽力想和你共同进退的,但朕确确实实,赢不了高岳。” 忽然裴延龄想清楚了件事,他的思维稍稍明亮起来。 “臣死不足惜,可陛下不能受辱。”裴延龄一面滴着鼻血,一面坚持着说下去,他哽咽抽泣道,“臣如果真的授把柄,也要授在陛下的手里。臣即便死,也要成全陛下的名声。”言毕,裴延龄将头重重叩在了地板上。 皇帝也流泪了,他摆摆手,表示接受裴延龄的建议。 “陛下,臣死后,朝堂内外必定欢庆,臣此后将遗臭万年,后世无不目臣为狗彘不食的奸贼。不过只要陛下能在心中明白,臣对陛下是绝无二心的就好。陛下如能稍有哀悼,臣死而无憾。” 皇帝很难受,他对裴延龄说你放心,罪不及家人,你儿裴操,朕会好好看管照顾的。 “陛下先前出杜黄裳、韩洄,贬陆贽、阳城、李充、张滂、苏弁等,可单单留下御史中丞穆赞不动,想必是为今日事,陛下圣聪睿智,此后伏惟陛下春秋万年、銮舆安康。”言毕,裴延龄撑起身躯,再拜完毕,便摇摇晃晃地步出了金銮殿的东堂...... 次日,皇帝忽然召见御史中丞穆赞,说裴延龄、李齐运、李实称京兆府吏张忠受李充指使,贪赃狼藉,且曾送数十万金帛于陆贽妻子,供述书状在此,你可让宪台推鞠,如事实不符,你得还张忠、李充还有陆贽个清白。 穆赞便对皇帝说,张忠虽已招认,可他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伏在大明宫门外,呼喊冤屈。 “京师这段时间,频有天灾异相,必和此相关,你们宪台乃是朕的风纪耳目,不可懈怠。”皇帝说的语气很重。 穆赞便立即让御史们去调查。 其实案件本身往往是十分简单的:没过三天,穆赞就上表皇帝,称推鞠完毕,内情清楚,张忠贪渎纯属捏造,而陆贽妻子受贿更是子虚乌有。 同时穆赞又说,扬子留后王海朝,及宣润越数州刺史,皆出首前镇海军节度使李,私改税率元额,横加聚敛,暴苛百姓,又行贿京中,交纳权贵,劫夺漕运,犯罪造恶数十条...... “到底交结了哪些权贵,说清楚。”文案前的皇帝,语气冰冷。 穆赞就直接上陈,说判度支裴延龄、殿中监李齐运,还有嗣道王李实等等,皆牵涉其中。 “那他们先前对陆贽、高岳的......” “实属结党构陷,排除异己。”穆赞的回答掷地有声。 皇帝起身,想了会儿,就对穆赞说:“这样,李是宗室,也是前节度使,他的罪必须要宰相连署来商定,朕不便参与。” 穆赞心想,就算你这么对我说,可我只是个御史中丞啊! 宰相不是被你统统打包送走了嘛! 可皇帝复原宰相班子的强烈愿望,穆赞当然能感受到。 于是穆赞便进言,是否让高卫公归京,再为中书侍郎平章事? 此刻皇帝立在原地,怔怔望着穆赞,良久挤出艰难的笑容,以种欣慰开心的语气,慨叹说到: “高郎,真社稷臣也,非能安淮南,也能安江东,若仓猝召他白麻宣下,财赋漕运谁来守?征南之事谁又替朕去做?” 领会意思的穆赞就进言道,舍人院知制诰刘德室和权德舆,可于此替陛下临时草诏,宣杜黄裳、陆贽、韩洄归京。 “让韦执谊、卫次公、李吉甫也全都归院来。”皇帝说。 然后他停了下,突然又对穆赞补充说:“对外就说,是太子保奏陆贽、高岳等,并发裴延龄等之奸,朕才回心转意的。” 裴延龄的宅第当中,几位中官登门,不说任何话,就立在庭院里,森森的。 内里正寝中,裴延龄好像一夜间,满头白发苍苍,他将儿子裴操给唤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父自认一生聪明,可实则却蠢得要命,真的是要了命。不过你记住,你父死后,绝不可有半点怨恨在心底,更别念想着报复,你懂些学问,要是你父还能活着,倒也可以在地方幕府上给你谋个职务,让你能养活自己,可我死后,你必艰难交迫,所能倚靠的,却只能是陆贽、高岳。”说到这里,裴延龄苦笑不已,“你就别要颜面,也能给陆九和高三个好名声。” 裴操含泪,说孩儿明白。 “你出去吧。”裴延龄的语气平静下来,然后指了指窗牖外,对裴操说,陛下体恤我,没有必要对我还来“先贬后杀”的那套,所以那几位中使肯定是要覆命的,你不用呆在这里。 裴操大哭,却也只能退出了正寝房间,将门掩上。 当日,裴延龄饮药,在万分痛苦里缩成一团而死。 还留下了份供述状,里面清清楚楚地写明自己是如何欺上瞒下,罪不容诛的,最后只能自绝天下,毒杀自己,并哀求陛下,不要累及家门。 京师的人们可谓大开眼界:自从淮南江东的船队沿着漕河而来,整个政局雷霆万钧地在瞬息间扭转,转得人们心惊胆战、目瞪口呆。 裴延龄自绝,实际也宣告了李齐运的灭亡。 很快御史台强硬弹劾李齐运贪赃枉法,皇帝让御史和巡城监子弟堵塞了其家宅,搜出财货珍宝不计其数,都是受贿所得,且有十二处地窖,暗藏金银几至三百万贯。 当即皇帝诏令,李齐运削夺所有官爵,籍没全数家产,配流三千里外。 结果李齐运刚刚走到蓝田驿,就因感染风寒,一命呜呼。 其妻卫氏惶恐下不知所为,自缢而死。 而李实也倒霉了,被贬去福建泉州为别驾。 那些行贿李齐运想要成为兴元、凤翔节度使的神威军将,即“债帅”们,也全遭牵连,交付巡城监仗院,悉数杖杀,以儆效尤。 同时,淮南在京城的进奏院,准时足额地将数十万贯税钱送给了皇帝。 皇帝也亲自招待了高岳的行军司马顾秀,还有进奏院留邸黎逢,让他俩代表朕,给高岳带去宣慰。 17.天旋复地转 另外皇帝还私下对顾秀说,若高岳能归朝为中书侍郎最好,若高岳愿继续坐镇淮南,还希望他能举荐良才。m.x23us.com 其实这场争斗,从拉开帷幕到落幕,皇帝很巧妙地在大部分人面前保存了颜面。 公认的流程是:李贿赂李齐运、裴延龄,得以出镇镇海军,而后任期内肆意盘剥百姓、军卒和商旅,来取悦李齐运和裴延龄,最后甚至骄狂到扣押漕船赋税的地步,目的在王海朝等的出首状内说得很清楚,李想觊觎盐铁转运使的权力,尽占江淮盐铁茶酒之利,厚养爪牙图谋不轨,而判度支裴延龄在朝内为里,作奸犯科,欺瞒圣主,诬陷忠良,关键时刻皇太子为天下计,仗义进言,圣主明察秋毫在内,而卫国公则持天子钟鼓征伐于外,一举打掉了以李、裴延龄、李齐运、李实为首的奸蠹集团,当真是大快人心! 得到江淮财赋衣粮的神威子弟,再度精神抖擞,在冬至时为大明宫的正衙三大殿排出威武仪仗,皇帝也继续御驾丹凤门,群臣、外国使节、内外命妇等山呼万岁。 整个内亚的世界,无人怀疑大唐的盛世重新来临。 但内情人士明白,皇帝于此役里败得一塌糊涂。 因为轻率和不冷静,皇帝冒然发起了这场战争,最终决定结束的却不是他,而是高岳。 皇帝私人的爪牙裴延龄畏罪自杀,李齐运贬死,李实长流,李则被押回京师客省待罪,命运也是黯淡无光。 这次比先前播迁奉天,卢杞、赵赞、白志贞这个近侍集团被打掉还要败得彻底。 总言之,清算怕是才刚刚开始。 君王的各种权力,先前有着天然的模糊性和伸缩性,现在也许有人会给它画出个清晰的界限,就像经界法打画田产那般。 不久,扬州的高岳奏疏千里迢迢送到京城来。 奏疏里高岳诚惶诚恐地向皇帝请求,原谅自己的“专伐大罪”,且表示请皇帝垂拱于禁内,因为臣随即便要深入岭南西道不毛之地,和杜佑一道征伐洞蛮,另外也请皇帝尽快下诏,安定宣歙、浙西和浙东三个观察使府,让百姓安心。 至于宰执人选,高岳战战兢兢,说希望先前各色被贬官员能回复原职,宁保大军的朗宁郡王吴献甫薨去,可由范希朝接替。杜黄裳继为中书侍郎兼判三司、关中营田使,陆贽则为门下侍郎兼京西营田水运使,韩洄则为门下侍郎兼六城代北营田水运使,另外还须得一位门下侍郎执掌铨选、贡举和堂除(宰相有权推举五品上到三品下的官员,是为堂除),臣觉得福建观察使郑,清正夙勉,可堪此任,陛下岂有意乎? 皇帝如何能没有爱贤的意思呢! 于是皇帝亲自批复,让舍人院出制文,称去年盐利三百五十万贯,留于扬州,充卫国公高岳征讨岭南西道的军资。 另外,白麻宣福建观察使郑启程来京,任门下侍郎平章事。 对于西蕃,皇帝下诏,表示赞普更替,乃逻些城的内务,大唐绝不干涉。 由此皇帝最先丧失的,是对度支、户部和盐铁三司的话事权。 京师局势天旋地转时,陆贽刚刚走到襄阳和江陵间的要津,荆门。 李吉甫在早几日前赶上他,一路嘘寒问暖,并在陆贽前称自己抗表为您和高岳申辩,外放为道州刺史,小裴学士临行前教唆我,要对您不利,可我绝不为此事,即便到了道州,我也会全力庇护您的。 对此,陆贽也非常感动。 然后数骑自京师快马赶来的敕使,打破了平静。 陆贽和妻儿都异常紧张,这该不会是皇帝半路加派来索命的吧? “贺喜陆门郎,圣主明察,朝中奸党一清,二度白麻宣下,请门郎回京,重入政府!”敕使喜气洋洋地下马,对陆贽如此说到。 “果然如此!”李吉甫也非常高兴。 然后陆贽便拨转了方向,上了马。 一下子,轮到李吉甫呆呆站在原地,他有些纳闷地望着敕使,希望从敕使的眼中,得到关乎自己的好消息。 自己这么做,付出如此大的牺牲,既然陆贽已被征回,那我也该...... 可那几位敕使却什么都没说,簇拥着同样不解回望的陆贽,往襄阳的方向驰去。 因为裴延龄的供状里,丝毫没提李吉甫,没人能证明李吉甫去道州是为了抗拒奸臣保护陆贽的,皇帝现在也不敢提。 驿站门厅前,李吉甫愀然不乐地牵着瘦马,看看北面,再望望道州所在的南面,直到他的妻子哇的声哭出来,追悔莫及的李吉甫才狠狠地叹息: “这次我真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难道我下半辈子,要沉沦流落在远州边地嘛!” 没办法,第二天太阳升起后,李吉甫只能继续往鄂岳走,准备泛舟过洞庭湖,随后去道州。 同样感到命运突变的还有郑。 福建,是郑第一次当藩道级别的官员,也就是后来所言的,封疆大吏。 对于福建这八闽之地,郑其实特别有感情。 临行前,郑将观察府中的僚佐们都召集起来,很诚恳地对他们说:“本道要走了,可遗憾的是不能看到闽地的变化。先前巡察建州,看到当地百姓没有大片平畴耕作,便只能冒险去山上种粟,可山中多猛虎,故而只敢在树下开粟田,在树上构筑房屋,躲避猛兽侵害,每想到此本道心中就愁郁不已。其后本道明白,福建单靠耕织,永远是比不过其他道的,三面又都崇山峻岭,且无水运,靠内陆商贸也不行。所以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福建多良港,福州有港,泉州剌桐有港,漳州漳浦也有港,故而可行海贸,但这数处的邸舍、公廨、碇区,和广州、明州还有扬州比起来差距太大,故而本道有个策略,先少收舶脚钱,引得蕃船来停泊,所得的钱不征入观察府,而是留于本地州县建造港口,且用于造船,待到数年后港口好了,船只多了,就能开展贸易了,那样岭南和江淮的羹汤,我们也能喝上一口。此外便是矿坑了,银铜铁铅我们这里都有,有了白金后你们得随时关注它和铜钱的比价,低了就封闭不出,高了就兑换四境铜钱。有了钱后,便在福建五州内多建学堂,开化百姓,多给闽地培育些人才,总是有长远好处的。此外,那高卫公征讨洞蛮,会用我福建停船中转,本道虽走,可你们不要忘记,借当地商贾多向他索取舶脚钱,勿忘勿忘!” 郑也确实是倾注心血,前前后后为福建的发展说了这么多。 福建观察府的僚佐们一面领受,一面纳闷明明是卫国公举荐连帅的,为何连帅毫不领情呢? 18.起请文七条 接替郑为福建观察使的,是前信州刺史郑叔则。x23us.com 因为关切福建的未来,郑临行前,又将邻靠的前镇海军节度使李所犯的恶行共十二条,亲手书写在使府的厅壁之上,接着对僚佐们说道,李的下场,足可深以为戒也,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我都写在衙署粉壁上,可是否能在寸心间坚守,接下来便看你们自己的了。 而后郑才于福州乘船扬帆,先于扬州边角处入江,接着便一路进抵到京口处。 仆人刘景此刻对郑说道,高卫公居扬州,是否要往见? “有什么见的!他既然推举我为门下侍郎,那必然有他的道理,也有我的能力,君子之交,言不及私。”郑淡然地回答说,然后他就让刘景至京口草市处购买些必需的物品,就直接启碇,去鄂岳、襄阳,走商洛路入京。 可此刻,一群官吏模样的来到碇区前,说携带卫国公的礼物,知道郑公会路过此地,特来...... 郑急速要求船工摇橹启碇,闹得刘景连东西都没来得及买,便溯着大江去了,“至金陵再买不迟。” 斗转星移,待到郑来到京师履职时,已是新年的时分。 同时,京城和禁内的政治风暴后,呈现出全新的走向。 杜黄裳、陆贽、韩洄,外加郑或者回归,或者新来到中书门下。 而皇帝的翰林学士院却无人,右银台门的西学士院,还有金銮殿侧的东学士院,积雪不融,庭院寂然。 韦执谊和卫次公是被驱逐出去的,正在目的地为司马,大约不久后会有刺史的任命。 而李吉甫也义无反顾地前往道州,就任刺史去了。 翰林学士院,这个皇帝自内廷往外发号施令的秘书机构,实质被“停摆”了甚至按照陆贽的意思,学士院就不该处理政务,名不正言不顺便不能存在下去,虽然他自己就是学士出身,现在陆贽将草诏制文的权力,收回到中书舍人院去了,此院暂且由刘德室和权德舆所知。 另外,宰执班子还“申请”改革延英殿问对的模式,即不再是皇帝择日召宰臣讨论政事,而是每月三旬的尾日,宰臣固定集合在延英殿,而后悬开阁,向皇帝汇报政务,君臣间再有所进退商量。 当然让郑尤其震惊的是,陆贽在数位舍人院知制诰的协助下,拟就了一份《兴元十四年(797)殿中外革新起请七条》,呈交给皇帝,要求皇帝应允后,诏行天下。 第一条,陆贽说此次裴延龄、李乱政,实则早有迹象,当初朝内大臣都认为裴无学术不通度支,是陛下认为其“清而公忠”,“最为稳便”,一意孤行,所以才酿成如此苦果,此后便请将草诏制文权回归于中书舍人处; 第二条,度支、户部、盐铁三司互相争斗,从无中心,消耗国体,此后请中书侍郎兼判三司,以为定例,另以淮南节度使兼江淮两税盐铁转运使; 第三条,裴延龄种种奸行缘起,皆因国库、内库职权不明,自此起罢废大盈琼林,但为保障禁内用度,可于度支左右藏外,别设一南库,每年入钱五十万贯、帛一百万段,此外清点簿录各使司(皇帝委任管理私产的宦官)所辖产业,即染坊、琼林坊、庄宅、内园、总监、牛羊、营幕、酒坊、五坊、采造、十王诸司,以求量入为出; 第四条,请均节天下两税,打画各州郡田产,核定土客户口,人户纳税,米帛六分,现钱四分,制为砧基国计簿,送存于户部,元额一定,量入为出,便无更改; 第五条,近年来关中丰稔,且太原、河阴粮仓陈米甚巨,可行和籴法,雇人搬运入京,故而请罢江淮三年旨支米转输,且罢天下诸藩道一切宣索、进奉; 第六条,于内供奉及御史台诸官员中,择选三十人,立于待制院里,随时与皇帝谈论天下为政的得失; 第七条,西北、关中营田、水运,无论边军、神策军,均由度支司运理。 这七条递交到皇帝面前时,皇帝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现在终于明白,当朕不能决定这场战争的结局时,那么惨败就是接踵而至的。 裴延龄和李齐运的**毁灭,不过是朕能全身而下的一个台阶而已。 他们最终还是要到了自己想要的,废了朕的内库,废了朕宣索的权力,让朕每年只能从所谓的度支南库中领取固定的支给钱,那样朕拿什么来养神策和神威禁军?这两支军队,一旦衣粮的来源变了,性质也就变了......不,现在禁军的中尉,那还是中官担当的,朕其实还是可以施以影响......但为今之计,只能是蛰伏为上。 十万分的恼怒和屈辱里,皇帝还是捏鼻认可了起请文七条,最终形成《兴元十四年一月二十四日诏》,向天下宣布了“兴元革新”的具体内容。 而后皇帝的阵地,再被硬生生地劈碎了一半,威权影响力瞬间黯然无比,退缩至长安城的大明宫内。 这段时间,皇帝只能重新拾起养牛养马养羊的书籍来,静心研究学问,准备凭靠禁内的产业,来蓄积翻身的力量。 扬州蜀冈子城,韩愈牵着马,刚刚结束了在江都县廨的早衙,准备再以幕府推官的身份,前去卫国公的军府视事,结果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拐角处,看到一位正在粉刷墙壁的“圬者”,便停下来,视线就移动不开了。 那圬者回头看到韩愈,便笑起来,说韩明府你怎么又来看我啦?这都是第五次了。 韩愈也笑起来,好像和朋友谈心似的,索性将马鞭握着,坐了下来,也算是难得的休息,对那年已花甲的圬者说:“王老丈,你之前说,你是京兆人,对不对?” 圬者点点头,然后继续背过身去,和其他同伴刷墙不止。 “俗话说,宁为长安草,胜作边地花,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直呆在扬州?” “那还是天宝年,燕贼作乱,俺们被点集入伍,和叛贼打了好几场,一不注意十三年过去,俺还得了个三品勋阶,不过哪里有用呢?后来索性离开军伍,用手里的这个馒子求食,倒也无牵挂,一算已三十多年下来啦。” 韩愈便忍不住,问这位叫王承福的圬者,“这么多年,你都不曾想过回乡?” 19.圬者王承福 王承福很平淡地回答,还回桑梓地作甚,亲人和妻儿全在战争里没了,有的死,有的不知所踪,在扬州圬墙也挺好的,只要有个馒子,一个人吃穿不愁。 “不积蓄吗?”韩愈又问。 “不积蓄,钱赚得多的话,就散给街边的残疾或饥民。” 韩愈点点头,“如此说来,你做的是义举。” “明府您说笑呢,我可没这个心思。这天下啊,粟米是种庄稼结出来的,布帛是养蚕或植棉花织造出来的,我想吃粟米,我想穿衣衫,那我就得出力圬墙,作为交换,这就是‘各致其能以相生也’的道理所在。我看明府你们做官也是一样,官有九品,权有大小,就好像是不等的器皿,你器皿多大,就能任多大的官,如器皿不足,还要强任其责,便是违背了造化天理,就得倒霉啊!您瞧啊,我在淮扬,为达官贵人们圬了多少面墙啊,但也见到多少人家,保不住荣华富贵,一年前我来做工时,他还住亭台楼阁呢,一年后再路过,宅第已化为废墟。为什么呢?他的器皿,盛不下他所享用的富贵,心智不足,才不配位啊!”说着,王承福已将半面墙粉刷好,然后下了梯架,回头笑眯眯对望着韩愈。 韩愈深有触动,然后便又说:“所以老丈你散财,也是......” “是也,我用馒子苦钱,做的是劳力的活计,取得相应的报酬那是问心无愧,但有了余钱后,便想到我这‘老朽土盆’哪里能配得上这些?经营这些钱那就得和你们一样劳心了,故而干脆散尽,并没那么崇高的想法。” “那你这些年,未曾再婚娶?” “婚娶了,就得养妻子养孩子,就得谋家业,劳力劳心,那是你们为官者所想的,我的器皿就这么小,贡献也就这么小,所以哪日孤身死掉,也是无牵无挂,要婚娶作甚!”王承福把馒子扔到水盆中,然后做出个“小小”的比划手势。 四周的圬墙、模泥、烧砖的工匠们听到这些,也都哈哈笑起来,似乎都认同王承福的见解。 “你的话,可谓是独善其身,你为自己打算得太多,为他人打算得太少。表面上你是不愿意连累他人,可实际上你是不愿意耗费心智去养人去救人。杨朱说过,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然而天下并不会因此泰平......老丈你比那些只知索取而不晓得付出的人强太多,但是你又比那些至品至情、以天下为己任的圣贤要差得远......告辞。”韩愈忽然起身,表情严肃,神神叨叨地说了这些,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的,然后不闻不问,牵着马便往军府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 工匠们靠在墙边,看着韩愈的背影,无不笑得更大声了,但是这也是善意的嘲笑。 这位韩明府,确实是个好人:他不但养活自己一大家子,扶持侄儿侄女,赡养寡嫂,还周济朋友,帮助后进,多余的俸钱和禄米他也不用来享受,而是捐赠给学宫,或者维修圣贤的庙祠。 唯一的缺点,就是好著述,为此经常观察市井百态,有点魔怔的样子。 到了军府后,韩愈便入内,向坐衙的卫国公高岳告礼。 这时高岳庄重地对韩愈说:“中书门下,对李的处断已下来了。” “如何?” “是郑文明定的公论,因李是淮安王李神通的后裔,岂能株连太广,故而只戮李一房为止。” 韩愈叹气,他不由得想起了圬者王承福的话语来,便转述给高岳听。 还未说完,就有军吏来报,监察御史柳宗元在门外求见。 “子厚?” 只见柳宗元外面是官服,内里却是缟素,见到高岳,便作揖哀声说,慈父见背,宗元请辞去官职,前往鄂岳服丧,而后扶柩将父亲归葬故里。 原来,柳宗元的父亲,任职鄂岳方镇的柳镇去世了。 而原本准备来楚州为刺史的白季庚,在行到襄阳城时,因淮南态势不稳也停下来,结果染病也去世了,白居易在兴元得到噩耗,便急忙告假奔丧。 高岳便急忙叫军吏,取银钱五十两,彩缯五十段,赠送给柳宗元丧事所需。 而韩愈也很关切,询问有没有自己能帮上忙的。 可柳宗元却望着高岳,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又无法倾吐。 高岳心中似乎明白,他就很温和地对柳说,“子厚,本道马上准你的辞呈,且让人安排舟车,将来你服阙,起复的事就交给本道。这样,本道送你至临江宫,再乘船归去。” “何敢......” “子厚无需如此,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方能重聚,本道也有话想对你谈。” 然后高岳对韩愈说,县廨和军府的事你也暂且放放,和我一起送送子厚。 扬州和润州京口间的大江,叫做“京江”,在唐之前阔达四十多里,所以魏文帝曹丕在广陵准备征讨孙吴时,见长江波涛汹涌的样子,便慨叹说“吾武骑万队,何所用之?”不过而今,因泥沙淤积,京江只剩十八里宽,但高岳、柳宗元和韩愈三人,在初春时登上广陵大阜,下观浩荡的江水,依然雄浑,高岳不由得用鲍照的文字慨叹说,“拖以漕渠,轴以昆仑。” 山阜下,便是隋炀帝所筑的临江宫,又有浮屠塔旁立。 高岳送别吴彩鸾,便也在彼处。 “退之,你说你在市井上所见到的王承福那个圬者,他看到这大江的感受,和你我相同否?” 韩愈断然说,不可能相同,“在王承福的眼中,大江和家门前浑浊的小溪是毫无区别的,他看到江水,可能唯有的想法是如何乘船,去对面的京口做工谋食的事。” “那前镇海军节度使李呢?” 韩愈想了想,就说李见到大江,可能想到的只是依仗天堑为险固,随后对内恣意刻剥,“依愚见,王承福地位所低贱,可却是个中品人;李地位虽高,可却是个下品的恶人。” 这时候,高岳和柳宗元隐隐觉得,韩愈似乎在这段时间里,思想开始飞跃成熟起来。 “退之,你所说的品,到底是什么?” “品,乃是性品,也是情品,各为上中下三品。性,乃是与生俱来。情,乃是接物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而明。” “嗯,你的意思是,人的性品是自出生就注定的,而人的感情则是接触事物而产生的。人情是依附于人性,但人情同样可以体现人性。故而王承福、李见到同样的大江,产生的情是不同的,是由他俩的品性决定的。” 韩愈颔首,表示卫公你所言极是。 于是高岳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询问韩愈,“那么退之眼中,本道又可居于何品?试为我一一道来。” 20.性情三品论 韩愈没想到高岳来了个直球,让自己谈对他的看法。m.x23us.com 不过韩愈从来不是个隐瞒自己想法的人,为了回答高岳的疑问,他就先把自己的“性三品”和“情三品”做了个阐述: “性,与生俱来,有仁义礼智信五者为端。上品者自出生,便是五端具备,生涯里只要专力于一端,其他四端自然随之具备;中品者,五端不可缺其一,缺一的话,其他四端就会混杂不纯;下品者,没有五端,非但如此,只要违背了其中一端,其他四端也都会尽丧。<春秋繁露>里说过,圣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意思是圣人的性是天然的);而斗屑(下品恶人,类似人间之屑),也不可以名性(意思是对他们谈心性也没用);只有中人之性,如蚕如卵,蚕须得缫而灌汤后才能成丝,卵也孵化二十日后才能为雏,而性必须得到教训后才能为善,绝非质朴所能至。圬者王承福,为中品者,他质朴自然,且有自知之明,但也只是质朴而已,他知爱己不害人,却不能损己以爱人,所以缺乏教训,不能达到上品境界;前润帅李,为下品者,他无恻隐心,无羞恶心,无辞让心,无是非心,只知害人肥己,五端全丧,故而最后自取倾覆之祸,是罪有应得。” 高岳听了,轻微点点头,然后就反问韩愈:“李管下,有茶枭和盐寇,此又是何品?” 韩愈显然是有准备的,他朗声说:“中品的人需要上品圣贤的教训,所以汤武的时代,人众自然向善,而幽厉的时代,人众自然为恶。茶枭和盐寇,本来也是官府的赤子,他们铤而走险,这难道是百姓的责任吗?非也,乃是李这个下品恶人居位,自然引出了茶枭和盐寇,而卫公镇静江东后,百姓安居乐业,连凤凰都重新飞回来栖息,这便是上品教训中品向善的绝佳例子。” 高岳不由得哈哈笑起来,指着韩愈,又指着自己,“看来退之是将我目为上品了,那不知道退之认为,我在五端里专的又是哪一端呢?” “卫国公专的是智。”韩愈清晰地加以判断,然则他的口风随即一转,“卫公在性品方面虽居上品,然则在情品上却只能算是中品。” “哦......请退之再为我言之。” “情分上中下三品,首先得说不论何种品级,人的情都有七种,喜、怒、哀、惧、爱、恶、欲。上品七情,动静处中,恰到好处,完全符合德性,绝不逾矩;而中品之情,发动时却不是太过,就是不及;至于像李那般的下品,完全任情而为,不顾品性,自取灭亡。” 高岳若有所思,就问韩愈说,我的情,哪些太过,哪些又不及? “喜太过,怒太过,爱太过,欲太过。而哀不及,惧不及,恶不及。” 说到这里,三人站在广陵高岗上,都沉默了。 只有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长江入海的澎湃声。 韩愈的评价,是高岳喜怒太过,有时会滥杀(或滥情);而爱欲也是太过,当然高岳心中的这感情,是对爱人和子女而言的,但在韩愈的眼中,却另有所指,他认为高岳对百姓缺少德性教训,缺少秩序约束,而过分热衷让百姓增殖财富,这和儒家教义是有抵触的,比如高岳最近从兴元府羌户那里引入新式的织棉机,效率提升十倍,便开始在淮扬推广棉田,还赏赐数位羌女五百贯,说是什么“专利”,以后历年再给,这种机巧让韩愈有些害怕,他害怕人最终会沦为物的仆役。 而哀、惧、恶三不及,则是韩愈眼里,高岳有时候对道统秩序缺乏敬畏,有时也缺少嫉恶如仇的原则性,他和李的矛盾,不像黑、白那般的分明,而更类似灰、白的区别。 一会儿后,柳宗元打破了沉默。 韩愈和柳宗元属于那种性格、学识都十分合拍,互相欣赏,可却无法志同道合的朋友。 两人的信仰和见解分歧太大。 柳宗元诘问韩愈:“退之既然说仁义礼智信这五端是与生而生的,那么下品愚人也应该有,然则为什么又说下品愚人无法教训引导呢?” 韩愈回答说:“下品愚人确有五端,但他们空是有,但却无法持,所以我之前说,他们只要违背其中的一端,其他四端就会全丧,且下品愚人违背德性是必然的,是注定的,故而即便生来有五端,但却不用教训引导了。” 柳宗元觉得韩愈说的也确实有道理,最起码自圆其说,完美地给性善论和性恶论的矛盾打了个补丁,然后他又问韩愈:“退之又说,三品人都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然则这七情六欲,都可能败坏德性,与其扬汤止沸,何不釜底抽薪,彻底摒弃掉这七情,以求修成德性呢?” 韩愈针锋相对:“情,本身就是性所自然生化出来的,所谓‘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是也,既然如此,有性则必有情,性如器皿,而情如酒水,皿无酒则无实,酒无皿则无名,全看是否相符,岂能生割开来?子厚所言,全是桑门释教邪说,说什么佛性和人情二元而分,要修佛性而弃绝人情,认为佛就是净,而人情就是染,净克染后,即能成佛。所以佛教和尚既不讲仁义礼智信,也不说喜怒哀惧恶爱欲,自动堕入性和情的下品当中,全是斗屑恶徒!连圬者王承福都知道,种粟米、植桑麻、织衣衫和他这样的圬墙壁的,都是互相生养的关系,人生在世,要么出力,要么出心,才是大爱。可斗屑和尚们,只是修佛,不事任何生产,接受官府布施、人民供养,所谓禁相生养、灭绝人性,他们死后,阎君若有神灵,自当第一个入他们于拔舌地狱!” 这韩愈不愧是从兴元再到长安再到淮扬,一路和佛道血腥厮杀冲出来的,论对骂辩难还没虚过哪位,所谓的三品连击,打得柳宗元是瞠目结舌。 柳宗元家门向来信佛,尤其对净土宗和禅宗更是入迷,他小时候和父母在鄂岳时,便接触过当时非常兴盛的“洪州禅”祖师马祖道一,当时鄂岳团练观察使李兼信,他父亲柳镇和岳父杨凭(杨凭还是洪州禅如海禅师的俗家弟子)也信,连高岳的亲信权德舆也信,是马祖道一的俗家弟子,现在帮高岳在鸡鸣岗修造漕渠的天柱山禅僧然,也是洪州禅的一分子。而刘禹锡,自不必说。 由是柳宗元便想反驳。 可韩愈直接对他要害一击:“既然子厚目情为染,那么又为何要去鄂州奔丧,这父子之情,又是什么佛性?” 柳宗元彻底不语。 1.大小循环论 北登渤岛,回首秦东门。m.x23us.com 谁尸造物功,凿此天池源。 洞吞百谷,周流无四垠。 廓然混茫际,望见天地根。 白日自中吐,扶桑如可扪。 超遥蓬莱峰,想像金台存。 秦帝昔经此,登临冀飞翻。 扬旌百神会,望日群山奔。 徐福竟何成,羡门徒空言。 唯见石桥足,千年潮水痕。 唐.独孤及《观海》 +++++++++++++++++++++++++++++++ 此刻,高岳害怕他俩会反目成仇,便连说性和情的话题争论,便到此为罢。 这韩愈还是厉害,其实后世的僧人,并不怕宋朝那些理论水平深厚的儒士,因为他们虽然也排佛,但总是纠结在儒学和佛学道义的辩论上,说白了就是两种不同思想间的费尔泼赖,谁还怕文人骂来着?可僧人都怕韩愈,哪怕韩愈早死了他们也怕:只有韩愈真正抓住了佛教的痛脚,那便是“禁相生养”,说穿了就是佛教避世,不但对社会不做贡献,还依靠信徒供养,占有财富和人丁,是国家经济的巨大负担,一旦统治者祭出韩愈的理论,那就是要对佛教磨刀霍霍的节奏。 高岳打圆场说,将来佛寺也要纳税,僧人也要靠自己养活自己,南方禅宗开辟山林荒地,不也就是为此目的嘛。 由是气氛才缓和下来,三人走得累,便坐在山岗的一座亭子内,随行的仆人为他们煎茶解渴。 高岳饮了两口茶汤,便悠悠地对韩、柳说:“其实退之对性和情的见解是独到的,哪个人没有情呢?”接着他说了句让两人震骇的话,“现在若天子派遣敕使来,召本道丢弃淮南,去朝廷入觐,本道是绝不会去的因为本道多少得罪了天子,本道惧死,也爱家人,既然这个情割舍不下,本道便无法坦然就着德性行事。” 韩愈默然,他没料到高岳利用自己的“性情论”,公开说这话。 可接下来高岳更是开诚布公:“采石军王栖,丹阳军柏良器,还有义胜军李尚容,他们也是出于个情,才愿意引我武毅军渡江擒拿李的。” “莫不是出于爱护百姓的情?”韩愈抢先回答说。 “非也,和本道相同,他们在京中也有耳目,晓得圣主欲借李手,削夺他们三位的兵权,将他们调去长安,为无实权的宿卫军将,为了长据江东,才公然投向本道的。” 听了这话,轮到韩愈哑口无言了。 这下,他可真的高兴不起来。 复杂的问题背后往往有个简单的答案,相反,简单的走向背后往往又是复杂的利益纠缠。 可卫国公对韩愈的发问,似乎并没有结束。 高岳忽然询问韩愈,你对尧舜禹三代政治是如何看待的。 韩愈更惊了,他不知道高岳问这话的目的是什么,因为尧舜禹的禅让制,向来是儒学推崇,但皇权又非常忌讳的话题。 而柳宗元完全不说话,好像也在等着韩愈的答案。 “尧传位于舜,舜再传位于禹,这是希望国家能得到大贤。至于禹为什么要传位个自己儿子启呢......其实绝非是禹的私心所致,而是禹之世,并没有相当于自己的大贤,故而只能传位于其子,且世袭下去,目的是求稳定......所以尧舜‘利民也大’,而禹是‘虑民也深’。”韩愈努力地解释着。 高岳继续喝了口茶,没有让韩愈停下的意思。 虽然春寒依旧,可韩愈已经有了热汗,他的思维却被激发起来,便滔滔不绝地继续说:“夏启虽然不贤,但犹可守法,这样天下就稳定下来。尧舜禹大贤能相继出现,这就是三代之世的美好所在,也是禅位的基础;后世就可遇不可求了,下一位大贤的出现,往往伴随着大恶一起的,禹往后四百年,便出现了桀这个大恶,也恰好出现了汤这个大贤大圣;而汤也是往后四百年,出现纣这个大恶,也恰好出现周文、周武和周公这样的大贤大圣。足见人世的浮沉,在上苍那里早有定数,故而与其在没有大贤大圣出现的时代争乱,不如秉承世袭,以等待大贤大圣的出现。” “以退之的看法,大恶和大贤大圣并头出现的间隔,应该是四百年,抑或是三百年?” “是的,秦之后,依仆的观察,似乎有加速现象。”韩愈还懂得加速。 “不过我记得退之以前是写过兴元革命论的。” “革命,并不意味着要改朝换代。革命,并不意味着改变道统。世道虽可变,但天道是不会变易的。”韩愈辩解。 “那便是说,退之你认为历史,是个循环而复的过程。” “然也,大循环是三百或四百年,而小循环则是一个甲子,数穷于六十载。自安、史作乱以来,方镇割据,兵革不息,而今已过去足足四十三年,所以天下复平,应该便是十余年后的必然结局(1)。”对此韩愈很有信心。 他相信,按照他的小循环理论,有高岳在这个天下中,是会重新统一平定华夏的。 但他同样不认为,唐王朝的气数尽了,因按照他的大循环理论,我唐最起码尚有百多年的运势,然后专等某个大恶出现,毁掉社稷,再等某个大贤大圣出现,收拾河山,循环开始新的三百年即可。 “既然退之认为历史是循环而复的,那么你心目里,完美的时代是什么模样的?” 韩愈明显激动起来,他说:“完美的时代,是个人人都遵循道统的时代。道统依靠什么?靠的是知识和常理,正所谓人生处万类,知识最为贤;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 “寒冷了,就让女子纺织衣衫穿;饥饿了,就让男子耕耘粮食吃。温饱之余,追寻书卷知识,凡事遵循个道统,看着君王一代传一代,到了定数的时候,自然有大恶和大圣出现,开始下一轮循环......”高岳喃喃自语着,站了起来,复述着韩愈的“理想国”模板。 然后他看着奔腾壮阔的长江,背对着韩愈和柳宗元,低声说了句:“不过,大恶出现时,会死那么多的百姓,会毁掉那么多的财富,大贤和大圣为什么无法避免......这也是循环的天命吗?这也是百姓要必然遭劫的定数吗?更何况......这天,不是不变的,待到它变后,我们要是还消极地等待着所谓的循环,还在笃信着所谓的天命定数,殊不知在沧海桑田里,一些失败的因,早已被我们亲手种下过了!” 这下,韩愈和柳宗元都愕然了,可他们也都敏锐觉得,高岳在叙述一个了不得的东西,这东西也许他们是闻所未闻的,可现在听闻了,不晓得会对他们本人,乃至这个人世间,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华夏千年的变局,可能便在此走向了交叉的路口,也可能走向个崭新的方向。 2.高逸崧定律 “子厚,你这次特意先到扬州来向我辞行,应该是想弄清楚一件事吧?”高岳先问了柳宗元此行的目的。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 柳宗元起身作揖,然后承认说确实有所困惑。 “是在光州打画经界后,确定了新的税法元额,我指示刺史,趁机将人户税钱往上足足提升了三成,是也不是。” “是也,原先卫公您曾说过,不愿给淮南百姓增税,可而今......” “出尔反尔,对不对?”高岳笑着说出柳心中的想法。 韩愈和柳宗元肃然,都不敢开玩笑接高岳的话语。 此刻高岳说到:“本朝自推行杨炎的两税法以来,特别注意‘元额’这个字眼,你们应该都懂,所谓的‘元额’便是设定好的税钱总额,各道各州各县,只要按照分摊到自己的元额,将税钱和斛斗米收足便可以了。另外,两税的元额坦白说绝对不算高,拿我江淮来说,每户人家先前均摊的税钱是一年八贯钱,现在增配了元额,涨到了十贯五百文,而斛斗米呢?平均下来每亩是稻米五升,若是粟米便是**升;最后便是加征的户部青苗钱,每亩均摊约十八文钱。且诏书明确规定,州县每年所征税钱斛斗,一切依元额为准,不得随年简责。单纯的这样看,是不是只要一户百姓,能耕作三十亩地,生活便能非常殷实,饱饭之余,还能有钱买服食茶酒,能养得起妻子老人,但事实是这样吗?” 说到这里,韩愈和柳宗元都沉默下来。 实际情况是,朝廷每年两税元额并没有变化,可百姓的生活却并无改善,且有的州县,逃亡和摊逃的风气愈演愈烈,这情况是韩愈和柳宗元所共知的。 高岳想对他俩说,这就是著名的黄宗羲定律,也就是每次当封建朝廷统一了税法,百姓在最初段时间得以减轻点负担后,很快就会陷入“官府无加敛之名,百姓却有加敛之实”的怪圈不过高岳是不会说的,因为他俩根本不认得黄宗羲。 后世,此定律名曰“高逸崧定律”。 “可让朝廷每三年定一次元额,解决摊逃的风气。”韩愈建议。 对此柳宗元也持附和的态度,因为他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高岳笑起来,摇摇头,然后望着长江的远处,那里是水天一线,便指着那条模糊而绵长的线,对两位说:“所谓的元额,就好像是这道线,起起伏伏,但它始终遵循一个规律,那便是‘天’即官府定下这条线,当然争取是越低越好,目的是为了安定人心;而‘水’即百姓能接受这条线,当然是因为他们认为这线是自己应该承受的上限。这道线便是官和百姓共同遵守的底线,即官府口中的‘元额’,也是百姓口中的‘常赋’。杨炎当初推行两税法,也就是将百姓原本承受的杂税,和常赋混配起来,并税改制,并承诺此后永不加额。但可笑的是,没几年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就奏请,两税钱每贯加额二百文,以后绝对会越加越多,即便明里不加,暗中也会以杂税形式来盘剥。每次并税改制,没多久便会催生处新一轮杂税**,然后便又是一次并税,周而复始,税负累进,有加无除。所以百姓生活如何能得到改善?最后不是枯水干涸,便是浊浪排空。” 实则高岳在这里,批判矛头所指向的不单单是杨炎的两税法,也是韩柳所不知道的: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或雍正的摊丁入亩。 目光短浅的人,总认为这些改革有多么大的意义,有多么成功。然而实际上,这些改革的本质都是相同的,那便是企图用简化的程序,将复杂的税,并入国家财政的正额里征收,简化的手段杨炎是靠铜钱,而张居正是靠白银(1)。 “然则国家一旦定下元额,便丧却了伸缩的弹性。朝廷只能征这么多钱,因为随便加征就丧失了信用。既然元额是固定的,那么所养的官吏数量也就是固定的,可百姓的户口却在不断变化,再加上田地的兼并流转,那么十年后朝廷若再依靠不变的元额,养着数量不变的官吏,去管理不断变化的户口和田产,根本就是力不从心,如果真的如你们所言,每三年就得重新定两税、经界田产,那么就得需要更多的地方财政支用,来扩大官吏队伍,不然何人替你做此麻烦事?地方财政想要达到此目的,就得在元额常赋外,通过增加杂税来行此事。最后就是个真的循环元额不变便无法扩充官吏去有效征税,而不加征杂税就无法扩充官吏队伍,加征杂税必然使得百姓人户逃亡成风,州县就只能摊逃,即把税转嫁到未逃的人户头上,最后无奈,通过并税方式增加元额,但官府却因此信用丧尽,国计分崩离析,内乱丛生,外寇侵攻,生灵涂炭韩退之先前所说的大恶,可能就会在这时产生,就算有新的大贤产生,靠着自己的能力和勤勉,维系开国三十年的好局面,很快还是会陷于我方才所说的那个循环里,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是百姓的贫困,周而复始,是百姓的苦难,周而复始!就像是佛家所言的,此真乃,无间地狱也。” 即便韩愈是个志在辟佛排老的,听到高岳所描绘出的“无间地狱”图景,也悚然感到背脊一道森森的凉气不断往上升,加上先前流的热汗,几乎让发髻都冒出烟来,他和柳宗元都懂了高岳所言,但正是因为懂了,才感到无边的绝望。 在循环的“元额税收国度”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真的不是措大故作高深的酸语,儒家最终解决贫苦的途径,只能落实到所谓的节欲上了。另外,国家因为元额税收的僵化,也不可能拿出多余的财力来投入到建设中,只能采取先官先军政策,漕运、水利、道路日益颓败,百姓恒久地处在慢性赤贫化的痛苦里,最后该腐化的腐化,该堕落的堕落,该毁灭的毁灭...... “先贤想过疗救的办法,孔孟的经义,便在于敬天爱人,节用有度,这真的是门‘贫穷的道德’。”高岳语出讥讽,让韩愈难堪极了,可他竟然无法反驳。 他和柳,更迫切想知道,高岳有没有解救的办法。 3.扬帆出海舟 “所以要疗救,就只能靠我,只能靠你们,一起努力。顶 点 小 说 x 23 u s.c om我不管是儒学的道统也好,还是净土宗的弥勒,或禅宗的明灯都好,我只希望火种能一代代被贤能传承下去,打破韩退之你所说的大小循环,不用等待什么大恶和大贤大圣,而是人人都能为圣贤,为的不是争这个世,而是为了救这个世,让它能前进,向着光明前进。”这时高岳才转过身来,背对着滚滚东逝的长江,对两位沉思着的人说到。 “这,该如何救?” “本道想真正增殖百姓的财富,此其一。 本道希望国家和百姓间,除去元额和常赋外,有更多的取予的途径,此其二。 本道希望普天之下,在钱的方面,能定于一,将来钱和国能完全对等起来(天朝几千年都不曾有过的主权货币),然后人们可以凭借‘国钱’,自由地互相转通货殖,并且能用这国钱,将九州之外的土地紧密地结合在华夏的羽翼之下,此其三。 本道想让官吏和百姓,不要光顾着看德,也要看到利,兴元的织机意义便在于此,在道德规范下的逐利并不可耻,此其四。” 韩愈着实有些被吓到,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副生动的画面,他理想的“人生有常理,男女各有伦,寒衣及饥食,在纺绩耕耘”,即男耕女织、封闭自然的乡村,在高岳的这番话语下彻底坍塌了:村落原本淳朴的百姓,看到雪般的白金(银子),提着黄亮亮的铜钱,明白这带着魔力的金属能换来一切东西,都发了疯似的,他们扔下了农具,抛下农田和桑树,背井离乡,无拘无束地穿梭在山路或水乡间,哪里能得到银钱,就前去那里,‘家门’解体了,‘乡党’崩溃了,无论是商贾还是农人,还是工匠,在外或家里都带着秤盘或算珠,锱铢必较,测量着钱币的重度厚度,国家的血液再也不是圣贤们的训诫,而是白色的银,或者金、铜这种情景,比韩愈先前设想的“兴元革命”景象还要刺激,还要让人惊骇。 此刻韩愈抱起脑袋,对高岳说:“如此来,一乡之间一村之内,东户无钱则贫,西户有钱则贵,上下竞相构利,无不逐金银,道德可就完全坍塌了......” 可柳宗元却似乎懂了些,“兴元织机相传一日之功,可抵五人,乃至十人。那也即是说,而是于津要处设集镇监司,如有五十张织机,即相当二百五十人之功,然则一人一机足矣,那么二百人的功用便冗余下来,省功的话,棉布或丝帛之价必然会降低,那么很快全天下既能遍有布帛。” “可人功的酬直也要下降四五倍!”韩愈愤然纠正说,他认为柳宗元只是看到了好的方面而已。 高岳说:“退之只见其一,不见其他。既然发明机巧,可以让酬直下落,那么商贾坊主很快就会趋之若鹜,以求减省本钱。至于冗余下来的人功,便能用于其他方向,比如可烧瓷,可搬输,可做其他任何事,既然财富都是人所创造的,如是财富才能真正得到扩张增殖,财富愈多,商户、廓坊户愈多,朝廷、官府可以抽取的税钱就越多,且不用增加元额,也无需在国家有事(比如战争)时过分横征暴敛,因为这两种人户交纳的两税,全是现钱。” “既然税钱多了,那么就得需要更多的钱来转通。这也就是卫国公所言的,不但要铸更多的钱来,且光是铜钱,也不甚得力了。”柳宗元很敏锐地举一反三,“那样金银就必须得加入进来。” 高岳颔首,“农人、匠人数日劳作所得,非常寡微,以铜钱结算就可以。然想要商贸扩大,征赋便利,非金银不可。”接着他说到:“比如白金,往日都铸成铤、锭,全无体统,本道准备雇佣波斯大食的工匠,能将白金铸造成钱,定于一,为国币(韩愈惊恐地想,凭什么你铸造的就是国币)。” 在天朝的语境内,钱专指铜钱,因为天朝几乎从来不曾把金和银铸造为钱币。故而在后来和西方的贸易里,与西方铸造精美、成色稳定的金银币一比较起来,天朝的银因无固定款式、成色混乱粗糙,便吃了极大的亏(比如清政府历次赔款,条约里写的是多少两白银,可最终列强不认可清政府的银,所以还得折换成如墨西哥银元赔付,在此过程里又被宰了一刀。) 此刻韩愈产生了新的疑问,“只知江南西道信州等数地有白金出产,西北又有陇西秦州有产,最近又听闻卫国公在军衙里说过,福建五州也产白金。故而卫国公若只在淮南一地行白金为钱币,应当足够,可要推广其为国币,我恐山川所产,不足以转通天下所需。” 这时高岳很平淡地告诉韩愈和柳宗元:“退之说得没错,陇西、安西、江西和福建诸地所产白金,是完全不够的(天朝自古以来就极度缺乏贵重金属),但还有个途径能得到白金南诏、婆罗洲,还有海东的日本,都有这种东西,只要我们把它们给引入进来,不但可供本国转通,还可牢牢控制住这些国度,若它们不驯服,便使用武力去争夺。” 韩愈大惊失色,卫国公的意思是?可能要为了白金,对这些国家施行商贸,甚至,甚至是战争...... 驱赶军队发起战争,只是为了得到白金,附带着还会掠夺人力,这,这,这完全不符合历朝历代的道统! 对此柳宗元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那时在过堂拜谒高岳时,曾大谈讨伐和侵攻间的区别,可没想到马上我唐也要开始为了金银,去侵攻别的国度了吗? 韩愈在《兴元革命论》里,曾经预想的情况,怕是不久后就要成真了! 一个甲子六十年,所谓的历史循环,这是韩愈自己能力所能预料到的极限,然而高岳,他面前的卫国公,根本没有被六十年这个数字所拘束。 就在这时,恰好一阵号子声响起,高岳指向广陵其下的江面,韩愈和柳宗元上前来观,他们才了解到高岳的行为,是绝不会只停留在口头上的: 两艘各有八千斛的新大海船,船帆扬起,若大鹏鸟的垂天之云,正怒而从风,劈波斩浪地向着更东面的海洋而去。其旁侧还跟着不少小一圈的异国海船,起起伏伏。 4.福建白水郎 “这是我扬州新制的大海船,是官场和王四舅联合造出来的,每艘料子人工合计花费四千贯,一艘要和僧人去新罗,一艘则载着商贾要去日本。顶 点 x 23 u s去新罗的船载着的是茶叶,而去日本的则载着的是丝帛和瓷器。此次算是探路,待到海图经完备之后,每年可与新罗、日本往来商船一二十次,贸易交给船商和海商,我们就设市舶司抽取过往税钱,坐地得利即可,连造船钱商贾都会支给一半。要是有紧俏的商货,官府可设海榷院专营,得利更多!”说起这个,高岳是目光炯炯,他又对韩愈说:“与海洋的贸易,杜佑的广州府已占了十分之**的份额;与渤海的贸易,那李师古的淄青也占了十分之七八的份额;故而我们扬州的目标,就是去开拓海东,也即是和新罗、日本的贸易,只要我们的商队在日本站稳,下步就是带去丹砂(水银),炼出他们的白金带回本国来铸币,反正对方还根本不晓得炼银的手段,而我唐的道士则懂。” “要是那日本察觉不允,又如何?” “本道有的是手段让他们屈就。”高岳信心满满,“只要我淮扬,联合浙东浙西,能垄断海东贸易,前十年每年应该就能得利五十万贯,假以时日,二十年后扩大到每年八十万乃至百万贯都没有问题......更别说大批白金流入到我扬州带来的额外利润。” 当高岳报出这么大的数目,韩愈和柳宗元无不咋舌,盐铁司榷天下的茶和酒,一年所得也就五十万贯而已,这单单海东的贸易便...... 如果海东贸易真的成功,以后再想割弃,就很难做到了。 怪不得,怪不得,高岳说在新的时代到来后,为了能得到白金,商贾、百姓和军队都会支持他,都会甘心为他所用,或征讨,或侵攻,或殖拓。 甚至此次征南,即征讨洞蛮,高岳也不再避讳真实目的:“黄少卿这样的岭南西道蛮夷,不过蛇鼠耳,我必擒之献于阙下。我的深意,是借助此次出海去广州府,沿路整合镇海军,还有浙东和福建的‘白水郎’、‘游艇子’为我所用。” 原来如此! 白水郎和游艇子这个称谓,自东晋时代孙恩、卢循起义时便存在,指的就是浙东、福建和岭南那些世世代代以船为家、以海为生的水族族群,也是武装海商,当然在守旧的官府眼中,他们都是海盗。 现在高岳要借此,将这群灰色地带的水族子弟给统制纠合起来,这将是他未来海洋势力的基石! 韩愈现在只觉得思想有点窒息,他很努力,但想要跟上高岳步伐,可依旧困难。 白金,原本是韩愈不屑一顾的东西,他认为君子不能被这东西所役使。 然而高岳若是掌控了白金,怕是会进一步,操弄整个天下。 更可怕的是,高岳说我这样做,其实是为了华夏的百姓们。 此刻高岳望着一脸复杂表情的韩愈,笑了笑,忽然吟出了首诗歌: 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 岂敢尚幽独,与世实参差。 古人虽已死,书上有其辞。 开卷读且想,千载若相期。 出门各有道,我道方未夷。 且于此中息,天命不吾欺。 韩愈顿时脸红,这首《出门》是他进士刚刚及第时所写的,当时韩愈既有年轻人登第的野心,但也有对未来仕途的不安,更害怕自己不能实现身为男子的最大价值修身、齐家、平天下。 而今韩愈身兼江都县令和扬州都督府推官,打两份工,总算是喂饱全家三十余口,还娶到了有才华的娇妻薛涛,他觉得人生第一阶段的目标已经实现。 但还不够,他还巴望自己将来能够紫袍金鱼,能够在长安城有所宏敞的甲第,能够在洛阳有个美丽的别墅,然后和妻子一起过悠闲而富足的书斋生活,和他交往的都是枢机重臣,青年才俊都来拜访他,认他为师,围绕在他的身边,他虽儒雅随和,但在整个朝野都有无上的话语权,一言一文,都会引导全国的思潮。 虽然韩愈希望百姓都过封闭而寡欲的乡村有德生活,但却想自己荣华富贵,居住在帝国的中心。 所以高岳用自己的诗歌,一下就拆穿了他,这也是韩愈脸红的原因。 其实韩愈的理想并不违反儒家道德,他没有穷奢极欲的念头,而是一种有节制的富有,更多是希望在学术上名垂千古,且能兼济到更多的人,为国家正道,为国家排除异端思想。 但即便如此,还是离不开财力的支持,而韩愈现状和理想之间,仍颇有段距离。 高岳对他拿捏得很准。 飞起的黄莺前,柳宗元登上了去往鄂州的船只,向前来送别的韩愈作揖道别。 高岳没到碇区来,他下了广陵,直接归军府衙署去了。 江边,韩愈欲言还止,不过对柳宗元他最后还是吐露了心声:“子厚,坦白说,若卫国公对海东的贸易行得通,我愿将家中积蓄的钱财投入进去,卫国公答应给我分润,如此一年往来,便可坐得二百贯,不出三年我便可在洛阳买宅了。” 而柳宗元则表示对韩愈的理解,他悠悠地叹口气,仰面望天,“退之,和卫国公一番交谈后,你原本心中最完美的图景,是不是宛若被火烧了一般?” 韩愈承认:“是也,我现在满钱都是心,不,满心都是钱......子厚我决心暂且不著书立说,这个时代也许比我想象里要变化得更快。真的要等十年二十年后再说。” 柳宗元也表示同意:“佛曰,大千世界大千世界,然则高卫公所描摹的世界图景,真的是闻所未闻。子贡也曾说过,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若是天道真有革新,我也只能靠眼和双足去体会。服丧其间,虽然不可任官,却可游学,卫公征南时,我也会去湖南、江西,杂儒道佛之学,临近就观,希望能参悟出新的道理。” 言毕,两位朋友便珍重道别。 柳宗元归去后,便等三个月后,再将父亲的棺椁送往河东故里安葬,而听闻到那时候,高岳的鸡鸣岗新漕渠将大功告成,届时他可直接行水路,横跨长江、淮水和黄河,自东都北直入河东,比原本的道路缩短一半的行程,“沿路所见,怕又是番别样风景吧!”柳宗元如此想到。 可同时,高岳已全力在扬州、明州、杭州大造海船,并遣送信使去福建,联络白水郎和游艇子了。 征南,近在眉睫。 5.老赞普升遐 在国家的另外一侧边境上,唐蕃间原本一触即发的战事,因皇帝集团在朝堂上的惨败,而被完全消弭:陆贽很快接手了西北营田大权,严令陇右、河西和安西北庭的唐军不得随意越境挑衅,而是继续垦辟田畴,积蓄粮食,此外利用丰安城的水运,把运载物资的船只送抵到兰州一带,增强守备力量。 牟迪赞普只能继续呆在鄯城里,对唐军不出战非常失望,他往南眺望着交易不绝的赤岭日月山,心中忧虑着兄长的死,到底会给大蕃带来何种结局。 但他后来才知道,牟尼忽然的去世,只不过是开始。 自从京师内的娘.定埃增曾提出过“以禅位的赞普赤松德赞为旗帜,希望赤松德赞再度出苑主持政务,唐军和凉州的牟迪全力支持”的设想方案后,禅位隐居的赤松德赞也迎来了恐怖的命运结局。 因此方案被蔡邦家族和尚绮心儿听到后,更是下定决心:“光杀牟尼还不够,得将老赞普也给解决掉。” 否则赤松德赞继续在虎之苑内,对蔡邦家族的专权,永远是个潜在威胁。 牟尼赞普,正是被这群贵族联合起来害死的,他们将绝命的毒药放入牟尼的茶盅里,牟尼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将其饮下,然后毒性发作,临死前自知到被人坑害,便坐在地上,背靠宫墙,口吐着白沫对近侍说:“我要死了,去保护我的师父莲花生,去保护波雍妃和她的孩子......还有,去保护我的父上......” 接着牟尼死去,在气绝前,他的心情是灰色而绝望的。 他是因为推行均贫富的政策,而被居心叵测的贵族们给害死的,而我一旦死掉,这个高原怕是再无革新的勇气,会彻底败亡的。 “大蕃的百姓们,完了......”牟尼带着这样的懊恼,像座苍灰色的雕塑般,于原地瞑目死掉了。 阳光顺着窗牖,照在他年轻的脸上。 他死去后,贵族们掩盖真相,蔡邦.芒措为首,还有他妹妹蔡邦王后,青海的诸侯尚绮心儿、论莽热、御前本波师香日乌勒,及大大小小的贵族、苯教师等,无不欣喜若狂,对外就说牟尼是因妄信佛教,而被神灵惩戕而暴死的。 接着桑耶寺里,莲花生只身逃逸,据说回了天竺。 一度,当听说唐家要拥戴牟迪打过来算账,吓得这帮人惶惶不可终日,可又听闻唐家内部生变,反正唐军又按兵不动,便又聚集起来。 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问题,是这片高原上,没了赞普。 “把我的牟汝从流放地召回,他是我最亲的儿子,也是虔诚的苯教徒,等到他回来为赞普,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灭佛崇苯了!”蔡邦王后没有任何犹豫。 然后这帮人,就计划着要杀老赞普。 赤松德赞去了虎之苑后,身边是爱妃波雍,还有他和波雍妃所生的儿子。 蔡邦家族的计划是一个不留,统统根绝掉。 因赤松德赞的东岱禁兵,大部分都战殁于平戎道,后来贵族们趁机用各自私兵取代禁军,围在赞普宫殿四面。 在如此态势下,弑杀老赞普就变得非常容易。 当雷电劈中了红山,龙川上春洪爆发,白色的电光中,也算是身经百战的赤松德赞,而今衰老、无助,他蜷缩在一方毯子上:外院全是蔡邦家的武士,其中几位全身贯甲的提着一个木盒走入进来,将盒子扔在老赞普的面前。 赤松德赞颤抖着双手,将盒子给打开。 里面是一双惨白的女人手,还有一双同样惨白的小孩之手。 是波雍妃,还有本雍仲和她所生的孩子的! 赤松德赞彻底疯了,他抱住盒子,又想起儿子牟尼不明不白的惨死,是号哭不已,破口大骂,将来蔡邦家族的陵寝也不会有好下场,本雍仲诅咒你和你全族,全都会获得尸骨不得安的结局! 然后,他面前的那位武士,沉默着拔出了佩剑...... 逻些城很快发布消息,禅位的伟大的赤松德赞,因为伤心儿子牟尼的突然过世,也“dgunggshegs”了,这个蕃语词汇的意思就是“升遐”。老赞普的尸骸正静静停放在宫殿里,待到一年后便可以让苯教师为尸骸做“btol”的仪式,汉话大约是“剖殓”的意思:苯教师把尸体给剖开,然后去除脑子,塞入珠玉代替,去除五脏,塞入黄金代替,拔去牙齿,用银质假牙代替,再做香料防腐的处理,处理完毕后,便把尸体藏入到某种秘密的岩洞里摆放,用大批牛羊祭祀,再过一年便可以正式发丧、下葬。 当然同时发布的消息还有一件,老赞普的各位妃子,特别是波雍妃,自愿为赤松德赞殉死,现在已实现了自己坚贞的愿望。 逻些王城里,头戴赞夏高帽,穿着绯红色衣衫的一队贵族武士,正骑着骏马,往西疾驰而出,他们要去迎接牟汝来当新的赞普。 道路两侧,无数衣不蔽体的百姓都匍匐跪拜下来,马蹄扬起的尘土将他们给吞没掉了。 但随即,百姓们就发动了很大的骚动和不安。 牟尼赞普升遐,现在老赞普赤松德赞也升遐了,谁来主持这个国家?他们之所以千里万里跋涉,汇聚到逻些来,就是准备领取赞普颁布的“均贫富”的敕令,他们多希望能和贵族、僧侣们平均下财富,就算不平均,能匀些田产、牲畜或青稞给他们也好啊! 因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军事惨败,风雪灾难,颗粒无收也就罢了。可自从唐蕃开互市贸易以来,贵族们用大批物产,从唐家那里交换来很多的茶、丝、器皿、纸张,也有许多数量的铜钱贵族们的经济愈发强大,他们用钱到处放贷,或者购买田产,贫苦的人们开始背负沉重债务,越来越多的自由人沦为贵族的奴隶。 所以牟尼的“均贫富”,是穷人们最后一丝希望。 然而牟尼赞普不明不白地死去。 大伙儿都绝望了,很快哭声蔓延开来,无法遏制。 人群里一名头发蜷曲的壮汉,强忍着痛苦,将自己的母亲扶起,然后又搂住妻子和数个饿得嗷嗷叫的子女。 “许布岱则啊许布岱则,我的儿,要是早知是今日的结局,当初你还不如就作为俘虏留在唐土,何必千里迢迢回到这高原来?最后要和我们一起死去,这片高原现在没有王法没有温情,只剩冰冷残酷的风雪了。”老母亲捧起许布岱则黝黑而又坚毅的脸庞,哭着如此说到。 6.征南极稳便 许布岱则,正是那位在平戎道大战里,被唐军俘虏的西蕃士兵,而后俘虏大部分接受了高岳和韦皋的安置,还有部分被雄祁军屠戮掉了,但他却坚持走了数千里的路程,居然自剑南西山,走回到了高原的故乡。 回来后,许布岱则发觉,家乡村庄的四面,满是无人收割的庄稼,在惨淡的日光下摇摆着: 男人都在平戎道那里战死、被俘殆尽,女人和孩子根本无力做这些农活。 许布岱则刚到家,就看到群戴着赞夏帽子的贵族,穿着从唐土那里买来的丝帛衣衫,骑在马上指手画脚,村落里的妇孺们都跪在他们的面前。 贵族的话语很简单:我可以让我们的奴隶,把你们的田收割,而且送去碾出谷子和面,因方圆数百里只有我有水。我会用我慷慨的恩惠,喂饱你们这群妇人和孩子,但是请记住,此后我便是你们的债权人。 认可“富人放债”,正是赤松德赞在位期间批准的法律。 “不能这么做,这么做就要沦为奴隶了!”许布岱则对母亲和妻子说,然后他脱下了袍,每日每夜地在自家田中疯狂收割,然后准备用最简陋的石头磨碎谷子,自给自足。 他挥汗如雨,累到眼发黑,腿发抖,他想着马上自家的田收好后,再去帮同个蕃落、村庄的。 但最后妻子哭着,穿过长长的垄道跑来了。 他问妻子为什么哭。 妻子指着田野的西面,那里矗立着高耸的山脉,还有条奔腾而下的河流,这儿的田全依靠着河水灌溉。 “茹本老爷们,施了巫术,那条河被他们给截断了,以后再也流不到我们的村庄里来了!” 等到许布岱则看到山那边的景象,不由得瘫坐下来。 那不是什么巫术,贵族和官员们勾结起来,用家奴们造了道分水堰,把河水全引到他们自家的田地里...... 谁叫他们有权有势,现在又有了唐土输送来的钱和布帛,力量更加嚣张。 最后,所有的自由民,包括许布岱则都屈从了,他们全背负了债务,没办法经营自己的田地,便卖给了趾高气扬的贵族,成为贵族的农奴佃户:贵族们不满足于田地全种谷物,开始毁掉田,造起更大的牧场,因为牛羊是赤岭(青海)和通轨军(剑南)互市贸易里的大宗,唐人就喜欢买,用钱帛和茶来交换。 这样,他们要供养贵族,要供养佛寺三宝,还要供养苯教师们。 这一两年,许布岱则的日子凄苦无比,好在他家庭还有他这个壮丁劳力,其他丧失男丁的家庭就惨了老爷们将妇孺随便编配,就好像给牲口配种般。 当牟尼赞普宣布富人和穷人要均贫富时,许布岱则看到了希望,便和家人一起,跋涉去逻些城,希望能看到新律法的木简。 可牟尼却死了。 然后老赞普也升遐了。 许布岱则隐隐觉得,这个世道马上要混乱、崩溃。 但他这样的草芥能改变什么呢?当初几千里返归,就是为了母亲为了妻子为了孩子,可这高原激烈残酷的权力斗争,他只能被收其害,却无法制衡其中。 听说蔡邦家族马上就要推翻老赞普曾下达的命令,要把牟汝王子从流放地里迎回,而蔡邦家族正是那群贵族、官僚,还有苯教师的代言人。 无奈的绝望里,许布岱则只能背起母亲,妻儿低着头,光着满是血痂的脚,跟在其后,和其余苦难的西蕃百姓一道,又回故里而去。 春末,长安大明宫的政事堂里,书吏如云,现在这个机构更加壮大起来,因为由他来处断的事务增多,不但有宰相秉笔班子,还有中书舍人班子,更别说和政事堂一体的宰相五房了。 不过四位宰相,在今日还是爆发了争执。 郑不是特别情愿在“刑戮李一房”的连署堂牒上署名。 “文明,当初这个处断是你敲定的。”杜黄裳说到。 听到这,郑脸色涨红,但执拗地不予答复。 先前,其他宰相的调子,给李定的罪是谋逆,是要株连到整个淮安王李神通后裔家族的,刚刚来政事堂的郑不同意,便直言:“淮安王是开创我唐的功勋大臣,岂能落得如此结局,只罪李一房即可。” 结果这一直言不要紧,说来奇怪,杜黄裳、陆贽和韩洄,一致都同意郑的方案。 这时郑才明白,他们是有意等自己说这句话的。 也即是杀李全家,是四位宰相包括郑在内,都同意的。 这三位等于用李的脑袋,诱使郑给政事堂纳了“投名状”。 “我说那高三心那么好,推举我入政府里来......原来如此......”郑大悔也是大恨。 他在洞察了京师的局势后,知道宰相的南衙,和皇帝所处的北司,以后的裂痕怕是无法弥补了,“高三是在拉我下水!” 最终无可奈何下,郑只能在文状上连署下自己的名字。 延英殿内,皇帝缓缓放下了奏状,声音缓和文弱地说:看来看去,还是郑门郎的这个处置最为公允啊! 随后皇帝意味深长地望了郑眼。 那时你和高岳都是青衫,在都亭驿喝得伶仃大醉,骑着马绕兴庆宫走,朕在勤政楼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你也是高岳的朋友,对不对? 手奉笏板的郑,听到皇帝的回答,也感受到了皇帝的眼神,只能在痛苦里闭上双目...... 宰相们接下来,又把征南的奏状呈上,对于这场战争,他们一致同意将江淮东南的盐利全都拨给高岳充作军费,待到夏季的暴风过去后,便让高岳自海路前往岭南,征讨洞蛮。 皇帝便例行公事般,将奏状、出军会计簿、国库预算簿册给扫了圈,然后就问了下,“征南稳便否?” “稳便。”宰相们一致回答。 郑夹在其中,居然也没有否认的表示。 很快大明宫的诏令,以一日三百里的“急递铺”速度,往扬州而去: 以卫国公、上柱国、太子少师、淮南节度营田观察使、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江淮两税盐铁转运使、武毅军使高岳为岭南黄洞蛮行营招讨使,都统淮南、宣歙、浙西、浙东、福建、湖南、江南西道、荆南、黔中、岭南五府十道兵马,进讨黄少卿。 7.日新月异貌 也恰好在此刻,柳宗元雇佣了艘船,将父亲的棺椁和灵车载于其上,辞别了岳父,自鄂州城的水港起帆,顺江往濡须口而去。x23us.com 让柳感到惊讶的是,武昌军节度使严震和幕府判官,也即是严震的宗弟严砺,对他尤其礼遇,此次为父亲归葬,武昌军的军府一下子就赠送柳价值二千贯的财货以赡丧礼。 坐在船头的柳宗元苦笑,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完全是看在高岳的脸面。 因为很多消息说,卫国公高岳对自己青眼有加,待到他服阙后,就要起复自己为六品。 但柳宗元其实对高岳那日,在广陵大阜上,对着滚滚的长江,和自己与韩愈所说的那一段话最感兴趣。 人真的是很奇妙,有的人以对现世的练达为荣耀,而有的人却为能见到另外个崭新的世界而雀跃。 笃信佛教的柳宗元,恰恰属于后者。 鄂州的南市,也即是他的出发点,便和他前些年所见的印象大有区别。 现在因高岳凿通了鸡鸣岗,通畅了“卫公渠”,原本被淮西叛镇堵塞为格外萧条的江淮商路,瞬间就焕发了莫大的生机活力。 江淮间,寿庐之地顿时成为纵横商道的中枢; 而放眼整个天下,鄂州毫无疑问,是个更加名副其实的枢纽,北有襄邓、南阳和蔡州,南有洞庭八百里,西连江陵乃至夔府、三川,东通芜湖、金陵和京口,当真是“中中之中”。 寿庐繁华起来,鄂州也一并蓬勃发展。 立在甲板上的柳宗元,眺望波浪外的南市,其和襄阳、宜城一般,都处于江滨的高堤上,绵延数里,早已不被坊市制拘限,日夜无休,食店、碇场、泊舍、税亭、榷务场,再有东西南北的商船、画舫,不可胜计,真的如李太白诗歌所言:“万舸此中来,连帆下扬州”。 夔府的金、柑橘,三川的盐、丝帛,兴元的茶、药材,凤翔的棉布、牛马羊,襄阳的漆器、江陵、岳州的稻米、木材,房州、洋州的麻纸、竹纸,还有江西的瓷器等等,无不在此交汇,然后带着追逐财富的希冀,顺着江河湖海,奔往各地。 出了鄂州,沿路的江面上,往来船只不绝,有运木头、石材的山船,有运货的驳船,有载客的商船,柳宗元这段时间始终在颠簸里,坐在船只的棚下,一面写悼亡的诗歌,一面给各处友人长辈写信。 短短数日后,得风张帆而下的船,便一下来到了濡须口处! 濡须口,本是孙权拒曹操南下之军事锁钥,其地宛若偃月,原本是籍籍无名的,可而今随着卫公渠的开通,它一下子成为长江商贾和淮扬旅人去长安、去东都的必经之路,地位跃升,四面村庄自然移凑此地,船桅如林,市井繁盛。行舟的柳宗元立在船头,但见入濡须水后,两岸山峰挺拔秀美,各条溪流四通八道,烟柳如画,而后柳吃了从芜湖那边贩运过来的糯米糕点,只觉得甜而不腻,十分受用。 到东关,又是处繁盛地,这里顺新妇江往东,可直抵扬州白沙。 越过居巢湖后,至施水尽头,柳宗元尤其震撼,因为在卫公渠的航程里,他的船是逐节逐级地顺着一段段埭堰,硬升到原鸡鸣岗的破渎处的,埭堰每段间都有闸门和分水渠调节,“巧夺天工,不,简直是人间技巧之绝顶者!”柳宗元不由得大为赞叹他和船,行在卫公渠的河流上,两侧而望,全是数丈而下的田畴桑林,远近迂阔,尽收眼底,简直就是行在山岗处,宛在天上! 待到过大堰,入淝水后,柳宗元只觉得大开眼界,不负平生了。 沿淝水,直抵寿春。 寿春也是淮滨一大都会,芍陂湖上的柳宗元,看到湖中有许多大室,筑有瓦墙,只用小舟出入,是星罗棋布,便问船工这是什么,“郎君啊,这叫水邸,是豪商大贾们藏货所用,筑在水中,可以防备盗贼偷窃。”由是柳宗元是啧啧称奇。 过了城隍河,恰好见到城北门的草市里举行着巨大的赛会:百姓、工匠们以一面大旗为首,敲锣打鼓,施放烟火爆竹,带着无数的祭品,酒、肉、雕刻、药物、茶等等,步行到草市门的石桥,然后热热闹闹地将东西奉献于湖中北洲的西昌寺处,其实名曰赛会,更像是一场民间货品的展销会。 “不愧是楚的故都所在啊!”柳宗元心中赞叹。 入淮水后,即沿岸继续而行,这时岸上所见,大部分是农田河堰,但等到入了汝水后,柳宗元亲自看到,高岳先前对他所说的,抵押两岸土地给商贾的成效已然显现,和鄂州、庐州和寿春一样,货栈、水邸也依次筑起,蔡州人再也不用打劫窝赃,他们不是安心种田,便开始为商队搬运货物,驾驭船只,这块土地呈现出新的勃勃生机。 “大江、漕河,还有淮水、泗水,全部都在卫国公的掌心当中了,但他的眼界,却已不局限在此,而是投往了更为广袤的海洋,还有那传说里新罗金、日本银,会再给全天下带来些什么呢?”柳宗元不由得暗自思索。 他坚信,韩愈大概也在思考如此的问题。 这两年,归葬父亲后,我也不能耽误,要游学于长安、洛阳,然后要再南下,看看征南又会给天下走向产生何种影响。 扬州蜀冈军府处,高岳的家眷们吵吵嚷嚷,都准备去柴河的彩棚下,看龙舟竞渡。 然则高岳本人却无此雅致,因为有件公务横档在他面前。 军府的要籍官奉文牒来说,春四月,有二百多新罗人船遭风,漂移落难到浙东明州地,李连帅(浙东观察使李若初)在询问情况后不敢自己处断,便用舟船将这群新罗人送往我扬州来,由节下处分。 其实李若初,正是刘晏的门生故吏。 屏风那边,云韶、云和、芝蕙还有孩子们都说说笑笑地出廊去,高岳叹口气,回转了下,又觉得有些内急,就对要籍官说,马上坐衙。 结果高岳在出恭时,忽然觉得背后有异样的眼光在望着他。 8.弓福张宝高 自己地位到了这个地步,高岳还是非常警觉的。 毕竟有在至德女冠被公主奇袭的经历。 高岳瞬即将手摁在了旁侧木架上的云浮剑上,而后握住剑柄,拔刃,回身目,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但并没有人。 只在洁室的门帘角处,露出糖霜毕罗一双毛茸茸黄澄澄的大眼睛,正远远的好奇地盯住自己,雪白的爪子还挠着竹帘。 高岳觉得虚惊一场,然后把剑放回原地,便开始对着香木桶出恭。 结果完了,还是觉得有眼神盯住自己。 回头看,糖霜毕罗的耳朵一动一动,对自己是目不转睛。 高岳叹口气,他走过去,用云浮剑鞘挑起了帘子,糖霜毕罗趁机一下子钻入进来,很紧张地四面探望了番,又跑到香木桶处细心地嗅了嗅,接着仰起头来,对高岳接连喵呜了数声不止。 猫的这种行为很正常,相对其他房间,洁室比较狭窄,且四面有墙,所以糖霜毕罗呆在这里最有安全感,早已将此视作自己的“领地”,故而主母云韶解手时她也经常窥视:因为她见到主人或主母进了自己领地后,还要把帘子合起来,不知道在里面胡作非为些什么,不由得紧张不已,害怕这方领地被主人或主母给“侵占”,所以才偷偷摸摸,前来觇候。 “以后......”还没等高岳教训,糖霜毕罗就跃上香木桶,当即撒出一泡尿来。 猫尿的味道,在狭窄的洁室内,再配合夏天的空气,瞬间爆炸。 正因高岳刚才在洁室内出恭,糖霜毕罗问到味道大为惊恐,认为主人没收了她的“行宫”,便赶紧撒尿,来重新宣示主权,要将主人的给覆盖掉。 竹帘掀开,糖霜毕罗惨叫着,扬起了阵阵飞毛,四足并用,被高岳用剑鞘狠狠抽打了两下,便攀爬上了墙头,低着脑袋,对其下的高岳是瑟瑟发抖。 其后两个月,在高岳征南出发后,糖霜毕罗都不敢到洁室来偷看主母,因为她认为这个地盘已被主人收走,再赖在此处是要挨揍的。 一会儿后,军府衙署的院墙内,日影偏移,十余名新罗落难者的代表伏在台阶下,各个都低着头,不敢作声。 高岳身着紫衫,悬金鱼袋,白犀玉带配云浮剑,在四名锦衣撞命郎的伴同下,款款而来。 待到他坐在堂上中央的茵席后,接过要籍官递送来的飞白扇,那群新罗人头便伏得更低了,鼻尖全部粘在庭院的泥土间。 坐在高岳旁侧的,是渤海国来的杨曦。 怪的是,别看杨曦平时默不作声,只会抄录佛经,通晓各国文字是他的长项,其他理政、军事可谓一无所长,但看到新罗人,杨曦高度近视的眼睛里,即便看不清对方的相貌,可还是明显流露出蔑视和不屑。 高岳就问杨曦:知道新罗话怎么说? 杨曦点点头,接着带着非常看不起的姿态,回答:“新罗奴的话,倒也略懂一二。” 杨曦就用流利的新罗语叱问堂下跪着的新罗人。 可还未有问多久,新罗人中当首的一位就抬起脸来。 这位脸色白皙,额前覆着乱发,身材魁梧高大,大概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居然用不错的汉话反问杨曦道:“你是我们槿花国的乡人?” 杨曦大怒,“谁和你们新罗奴同国?我是堂堂唐家宾贡科及第,渤海国之杨曦也。” 那年轻的新罗汉子顿时露出了高岳熟悉的神色。 这种神色在他穿越前,于韩国的影视作品中很常见,就是那种很愤激很夸张的感觉,“原来是矢国的蛮夷!”这汉子指着堂上的杨曦,破口大骂起来。 这倒好,十多名新罗人也都夸张地“哦哦哦哦”地嗥叫,劈头盖脸地跟着年轻汉子一起诟骂,他们居然都会汉话,还不带重样的,有的骂杨曦是“丑虏”,有的骂杨曦是“北国子”、“高句丽余孽”云云。 一时间,整个庭院都沸腾起来。 高岳手握飞白扇,咳嗽下。 撞命郎齐声握刀呵斥,这群新罗人才吓得重新伏低头颅。 原来他们还是懂汉话的,高岳便直接询问了。 一问就明白,新罗人自称为“槿花之国”(他们骂渤海人为矢,意思对方是渔猎蛮族),说我们都是衣冠带剑的君子,而骂渤海国为“北国丑虏”、“高句丽余烬”、“粟末小蕃”等等。 看来这渤海国和新罗,虽为邻国,但早已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怎么会到浙东来?”高岳喝问说,“是否来做海贼行为的?” 那年轻汉子看起来是这群人的领袖,便赶紧否认,说我等都是新罗清海镇的良善岛民,绝不会干海贼的勾当,更不敢劫掠唐国。 然后年轻汉子就说:“我等是被海贼给掳掠,要卖给青帅的。” 青帅?可不就是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他是唐廷钦定的“押渤海、新罗蕃落使”,垄断了海东贸易,看来还勾结海贼,掠买新罗人为奴啊! 高岳就温言对年轻汉子说,你用树枝画地,说清楚事情缘由。 那汉子便折下根树枝,在沙地上比画: 新罗这些年内乱外患,灾害连年,百姓困顿,许多人出海为贼,于是被平卢军青帅利用,乘船劫掠我们岛民,再渡海来登州赤山浦(今山东省威海石岛港)卖掉。 “别怕,本道从来不从事这些勾当,说说你们自新罗来,是个什么途径?”高岳的语气更温和了。 那汉子便回答说,一条是从登州赤山上岸,还有一条便是再从赤山往南,从涟水入海口溯流,进入徐泗。 高岳心中有数了。 而海贼押着这一两百新罗岛民,原来是想卖给李师古的,可孰料遇到暴风,海贼被浪卷走,而船则偏移了很远,飘到了浙东才靠了岸。 这时高岳略一沉思,摇动下飞白扇,就问那汉子道:“你等既然是新罗清海镇的岛民,我扬州的蕃客坊倒是可以收留你们。” 这批新罗人听到后,无不欢欣。 可高岳又问,不过你等可有谋生立身的本钱? “我会驾船!还能潜海,一口气游二十里。”年轻汉子急忙膝行上前,大声回答高岳道。 新罗国确实造船技术一流,日本的遣唐使和请益僧往往喜欢租赁他们的船,这样生命有保障。 高岳哈哈笑起来,周围人都晓得,卫国公遇到心仪的人材,就会发出如此笑声,“新罗郎,你叫甚么名字?” “弓福......不,我有汉名......我叫张宝高。” 9.禁蓄告缗令 “原来你就叫张宝高?”高岳饶有兴致地说。 “节下,这新罗奴的汉名犯讳。”杨曦说张宝高的高字,恰好和高岳的姓重合。 高岳便说,犯讳只犯名,和姓无关,接着很大度地对张宝高说:“你不妨换个名字,将宝改为保。” 机灵的张宝高一听,赶紧伏首长呼:“谢国公赐名,此后我便为张保高,人如其名,鞍马不离国公!” “本道不需要你保护,此后你便入张熙帐下为军校,水战时你就本道的轻骑,定要斫得贼人首级,立下功勋。”高岳将飞白扇的扇柄稍微往前,在地板上一叩,清清楚楚地对张保高提出了要求,“征南后,若你还活着,本道举荐你入明耻教战的扬州武道学宫。” “谢国公。”而后张保高再往前膝行半步,叩首请求,“我槿花国如今世事艰难,海贼肆虐,如保高此后能在国公这里小有成就,届时还望借国公的力量,扫荡海路,安定母国,唯愿我槿花乡人永世不被掠卖为奴。” “没想到,你也是新罗的忠臣......也好,恰好我节镇淮南,便要开辟通往整个海东的贸易,你能替我扫平海贼,求之不得。” 于是此刻在军府庭院中,大唐的太子少师卫国公,和一介新罗的岛民,达成了个诺言,其后足以影响整个海东,也即包括唐、渤海、新罗和日本在内的诺言。 夏,楚州、扬州、明州、杭州四个船场的工匠们挥汗如雨,卖命地建造各色船只。 而扬子镇留后盐铁巡院里,一位官员骑着马,从遥远的岭南归来。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远贬的前扬子留后,徐粲。 而王海朝在扳倒了裴延龄和李齐运后,高岳说话算话,即刻推举他为楚州刺史,替手了因病未能赴任的白季庚。 王海朝全身离开扬子院,徐粲则来了。 徐粲先到军府,拜谒了恩公高岳,且报告他说:“西原的黄洞蛮队伍扩大到二十余万,声势浩大,桂管和邕管全被他们攻陷。岭南杜公的羌军、经略军和清海军集中于容管地,且联络忠于我唐的俚僚大族,阻击黄少卿、黄少功兄弟,来保全岭南东道。黄家东进广州的企图受阻,便分遣另外一宗弟黄少度,领军北上,企图沿桂管道,扑我湖南邵、永、道等数州。” “两年期限已到,杜公居然还不能扑灭洞蛮贼乱。”高岳喟叹不已。 “贼势浩大,且不是孤身而战。安南的洞蛮冯兴、冯骇兄弟,联络蛮酋杜英翰,早在六年前就围困安南都护府,都护高正平忧死,群蛮窃据安南至今,和黄洞蛮互为表里,所以不用强力,很难根除。”然后徐粲告诉高岳个隐秘的风声: “杜岭南居广州府,日夜盼卫公援军至!” 高岳明白,就说:“本道协助杜公平乱,乃是天经地义,今秋便发兵,直指岭南......不过军费有所欠缺耳。” 此刻徐粲两目发光,表态自己愿想当初辅佐故萧国公班宏那般,全力帮卫公您,将整个扬子留后巡院给打理好。 “扬州诸多盐商,先前就不愿出助军钱,又教唆被拣退的军卒占据河关长街作乱,不过依仗朝中有裴延龄,现在裴已自绝,所以你可放心大胆地去做。” “是否要找盐商与裴延龄勾结的罪状?” 烛火下,坐在茵席上的高岳摇摇头,“不必再提再株连此事,得顾及大明宫圣主的颜面,铲除盐商,我赳赳军府,一万八千武毅军外加八千镇戍子弟,再加上你堂堂巡院,难道还不够吗?盐商最喜欢藏钱,便执行‘禁蓄钱令’和‘告缗法’。” “若盐商们掘出窖中的金银钱来,购置田产又如何?” “购置田产需有契约,以今日为划定,往后但凡有购置田产的契约,二税一,为官府的抽头钱。这项政令执行到今年冬至,再宣告结束,也便于我们在此期间将楚、扬等周的田产打画好。” 高岳临时重加田地契的抽头钱,加到了交易额的一半,就是要杜绝盐商趁机把钱投入到田产里来规避打击,另外也可“冻结”下半年的田地交易,便于经界巡院清查,制砧基国计簿。 “那盐商的钱,最终只能用来买盐引。” 说到盐引,高岳长吁口气,便对徐粲说:“李的办法倒是不错的......不用担心巡院人手不足,之前打画蔡、寿、庐、光、舒等地,多括出粮食三十万斛,税钱二十七八万贯,本道除去用在造船外,还支出部分,给你巡院扩容,勾留州县懂财计的官吏来为你所用......用人得会用,现在你要整肃巡院,还要打击盐商,所以就得重用那些以前郁郁不得志的遭排挤的官吏,他们没有啖到盐商送的金帛,身家清白,做事就无所畏惧,且失意怨愤,极度仇恨那些啖到肥肉的同僚,只要能让这群人开口、动手,便是诸事顺利。” 徐粲当即浮一大白。 没过几日,主持留后院的徐粲,就立即抓住几位宿敌,正是这些人当初陷害他贪赃的而今徐粲的报复更甚十倍! 高岳也为徐粲撑腰,说扬子留后院的问题很大,到了“魑魅魍魉充斥其间”的地步,授权徐粲清查、彻查,且把巡院并给朝廷三司里的“盐铁司”:寿庐盐铁巡院知院孟仲阳即刻派出一批精干的挂着监察御史头衔的院官,入驻扬子院,接受徐粲的管辖。 扬子院内部,不少先前失意的官吏也合流进来,到处出首告发。 一时间,扬子院内棍杖打得是噼里啪啦,吃不住的畏罪自杀,熬不了的招供攀连,家产大把大把地被“征罚”,一叠叠的簿册堆在面若冰霜的徐粲前,越累越高。 接着就是出击扬州的各大盐商。 理由是卫国公颁布了‘禁蓄钱令’和‘告缗令’。 禁蓄钱令就是禁盐商用地窖藏金银藏钱,禁盐商用铜器,若家中私藏过三百贯钱,多余的数目全部籍没; 而告缗令则是盐商的家人、邻里、奴婢,只要能揭发盐商私藏钱,隐没家产,欺瞒户口罪行的,盐商被没收的家产里,告发者可得四分之一。 双管齐下,随即整个扬州的盐商,顿时陷于地狱模式。 10.化佛为火炮 有的被亲戚、邻居告发的,当即武毅军士卒就冲入宅中,从地窖里掘出一筐筐的金银和铜钱来,所有的铜器也都尽收而走,随后罪证确凿,把触犯禁令的盐商系于巡院的牢狱当中,家人就得去救,徐粲便说救也可以,拿出足以抵罪的“征罚钱”来就行:犯事的盐商们,最早想到的,就是卖地。 毕竟这群盐商靠榷盐法和虚估法,先前赚得是脑满肠肥,富余的钱不是买侍妾奴婢,便是兼并田产来。 可卫国公刚刚规定,这段时间买卖田产,官府必须要拿走足足一半的“抽头钱”,再加上经界打画在进行,也没什么人敢冒风险买。 倒是有人敢买,但这批人不是卫国公亲任的兴元商贾,便是新附于卫国公的“淮西商贾”(洗白了),把田地价钱压得极低,由是犯事的盐商把田产和宅院鬻尽,也换来不了多少救命钱。 接下来就只能卖小妾和奴婢,可享受惯锦衣玉食的妾们不干了,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出首检举罪行,要拿“告缗”的钱,来抵自己的青春美貌损失费。 犯事的盐商又只能向其他盐商借,可对方根本不敢借,矛盾又激化了,“告缗”的攀连愈发激烈,原本牢不可破、共同进退的扬州盐商集团瞬间分崩离析,一个接着一个,哭声震天,被枷锁和绳子牵着,送入到扬子巡院的牢狱中,在那里徐粲有九十九种办法,让他们倾家荡产,生不如死。 “以前让你们拿区区二十分之一的家产来助军,你们不但不干,还视我为仇雠,更在暗中支持裴延龄、李齐运这样的奸佞,要污蔑扳倒我。恰好秋季已到,算账恰逢其时,本道说要铲你们的家,那就得铲,绝不食言。”高岳先前废虚估法,推盐引制,已得罪这群盐商,现在索性得罪到底算了。 还剩下的盐商如惊弓之鸟,这时想到唯一的办法,便是用手头所有的钱,来换官府的盐引,盐引顿时成了“救命符”:整个扬州郡县处的榷盐场廨宇前,挤满了前来买盐引的盐商们,无数双手热烈地在木栅前挥动,无数双眼睛是热泪盈眶,比菜市还要热闹沸腾。 但很快,救命符成了催命符。 因为徐粲很快就说,最近盐卖得太多,定有奸商见机坐市居奇,所以仿效前镇海节度使李,除去盐引外还要花钱买对贴才能取货。 没两月,扬州城官河以东,原本盐商聚集的富豪坊市,是“家家破门,百不存一”,原本骄横的盐商们,有的庾死狱中,有的因被告发而自尽,投水的有,自缢的有,各个万贯家产悉数被征罚、籍没,满是奇花异卉的庭院别墅,也都贱价归军府官廨,或归强势入驻扬州的兴元、蔡州商贾集团所有,原本属于他们的,成千上万的奴仆、侍婢被销籍,放为平民,高岳规定部分授予田产为农,部分有手艺技艺的入廓坊户。 徐粲来报告成果,这群盐商窖藏的钱财,居然足有七百多万贯,还有无数金银,暂且无法计算,而后徐粲请示是否将这笔钱送入军府库中? “不。” 高岳让徐粲将这笔钱,统统送到扬州便换质库当中,由高岳的亲信萧运营,是没有官方背景的。 如是,这座大质库内的储备金,已有千万贯之巨。 等于大唐足足一年的国库全额收入了。 随后高岳指示徐粲,和自京师归来的顾秀,以储备金四分之一为原则,印制发行数额为二百五十万贯的楮币,准备投入到转通里,并承诺使用者,以三年为期,到时再来兑换新的楮币,以官府质库的信誉背书,促进商贸的流通和拓展。 另外,只留五百万贯于扬州本城,其他的份额分散开来,用船载运着,送往京师进奏院、鄂州、徐州和京口处,分别设立“分质库”。 彼时唐朝民营的小型质库,本钱有两三百贯就可以了。 现在“淮南分质库”各自都有百万贯的储备资金,自然是庞然大物。 “质库得想办法把钱给花出去。” 如何花?高岳对兴元、淮西的商贾们说,将得罪的盐商田产、宅院、邸舍、车船贱价转售给你们,不是让你们和他们一样享受的,你们若堕落如斯,将来会另外有人根绝你们的家户!(商贾无不缩颈) 田,给我植桑、种棉; 宅院,给我增设兴元织机,和雇百姓来做工; 邸舍,给我将各地的好货,特别是丝帛、蔗糖、瓷器、纸张,好好囤积流转起来; 车船,你们将来不但要用在内河漕渠,还得造更多的海船,货殖海东去。 所需若不够,可从质库里借贷,息钱保证很低。 至于盐,你们当中只有部分人去做就行,此后按照榷价,州县自行和买,不得超过本道先前规定的价钱,免得给百姓造成负担。 高岳根绝了旧的,靠吃国家腐肉发达的盐商集团。 他在吃饱之余,想树立起新的工商集团来。 将来他要以这个新集团,也包括新军队为倚靠,推行更大的革新。 两年的东南盐利,共五百万贯现钱,及价值两三百万贯的布帛轻货,经中书门下和皇帝御札的许可,被留下充作高岳征南的军费,高岳也投桃报李,上奏感激了皇帝,并许诺凯旋后便奉戴陛下封禅华岳,此外还递送文状给中书门下,说征南无需度支司再支出军费,至于其他九道也不需出兵,只要每道自留使钱里各支出五万贯,给湖南观察使李巽即可:李巽拿到这笔钱,须重点修筑武冈(今湖南邵阳的武冈县)、道州的城防,并让武冈戍主和道州刺史李吉甫自由募兵,以此两地为凭借,宛若牛角之势,狠狠扼住黄洞蛮借桂管道北窜进犯的企图。 然后,容管一带的主战场,便交给我武毅三军就好。 同时高岳还正式发令,全淮南境内的佛寺,不得保留大小佛像、珈蓝、铜瓦、铜钟、铜器,因战事所需,须交付官府中,销熔铸造为火炮! 违反者,视作触犯“禁私蓄铜钱令”,一并断罪处分。 为表率,我家夫人所敬奉的铜造佛像,第一个交公回炉。 军府馆舍内,云韶坐在茵席上,气鼓鼓地望着龛里那尊足足三尺高的宣州铜佛像,同时又害怕,对云和与芝蕙抱怨:“卿卿为何要让佛像入火炉,再锻成杀人的炮啊!” 11.扬帆盖海去 云和便解释说,没杀人的炮,那武毅军的子弟就要多被蛮夷杀伤,这才是更大的罪孽,阿姊你想啊,那些在校场上的武道生们,都那么年轻,那么有风采,你忍心让他们在战场上,因无火炮相助而殒命吗? 一听这个,云韶就赶紧合掌。 她哪里愿意呢? “没铜佛,就用玉佛好了......”芝蕙更是满不在乎。 因为她调查到了新的生财之道,扬州的碾玉坊不多,她便准备走三兄的人脉门路,从泾原那里搞大批的生玉来,做成形形色色的玉器,最简单的,一旦能用玉佛来替代铜佛(袖珍佛像完全可以替代),那光是这一笔,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所以芝蕙是坚决支持三兄政策的。 二对一,云韶也没有办法,只能支持夫君。 芝蕙就保证,马上就弄到上好的玉佛,供主母你供养。 于是卫国公家的数座铜像,最先交出去。 随即便是军府、州县的官吏们,都追随其后。 韩愈尤其激动,他还上书状给高岳,称既然都开始毁佛像珈蓝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些,开始对扬州各寺庙征税,我都替卫公您设计好了,僧尼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每年须交钱四贯、绢布一匹,寺田和寺户更是要按照标准缴纳两税钱和斛斗米,另外每年官府还要给寺庙下和籴本,征购米粮和器物。 高岳回复说,退之所言深有道理,不过做事不可太烈,从长计议为好。 即便“从长计议”,整个淮扬还是轰动了,楚州涟水的圣云寺有口铜钟,是上岸聚居的新罗人集资所捐的,刺史王海朝领人去搬,新罗人都来呱噪阻拦,被王海朝强行驱散,接着用数十头牛和绳索,要将大钟拉出寺庙来,结果大钟忽然下坠,砸穿地板,声若惊雷。 和尚便和新罗信徒们大呼,说这是佛的意思,佛性寄寓在钟里,它不愿意离开圣云寺,若官府强行要搬运,那么就会招致天谴,卫国公征南行海路恐会遭遇不测。 王海朝便写信给高岳。 高岳大怒,回信寥寥数语: “穿墙凿壁,增设人手、牛马; 本道铸钟为炮,自有佛性加持,杀敌无往不捷。 若本道出海遭遇不测,圣云寺众僧便是诅咒本道,王使君可持剑杀之。 若本道出海凯旋,圣云寺众僧便是妖言惑众,王使君可将其杖杀。” 结果王海朝将此信给了圣云寺看,主事僧心想这不横竖要死,惊得当即就昏过去。 于是楚州的军吏戍卒们便合力,将寺庙院墙尽数拆除,然后用百余头牛,将大钟拖出,就地熔为铜块,送往扬州军器坊,铸造火炮。 随后,圣云寺僧人日夜为卫国公虔诚祷告,期盼他能早点康健凯旋,毕竟打胜仗心情会好,应该会宽恕他们。 九月末,扬州港处大小船只,顺着浩浩荡荡的入海江水,扬帆盖海,载运着整支武毅军誓师出征。 待到杭州、明州时,镇海军以柏良器为领袖,也驾着各色海船,前来加入到高岳的队伍里。 其实坐船的滋味不好受,即便是近海,但上下的颠簸,已让高岳有些头晕目眩,毕竟四十多岁的人了,但看到前后船只相连,迎着海浪波涛奋勇前行的雄伟景象,还是让高岳在心理上克服了困苦。 征南的庞大船队,有五楼大船三十艘,大斗舰四十艘,还有平底江海千斛船三百艘(运兵、运粮食、运兵器战马),船舱里采取了俞大娘的方案,自养有菜蔬和牲畜,米粮加上新鲜的菜肉,可以让其中的士兵、战马及船工保持健康。此外还有数十艘“海鹄船”在更远处护航,这种船为尖底,适合在海中劈波斩浪,两头船首刚刚而翘起,就像是鹄嘴般,都设有可发射轻炮的木台,船舷两侧用毛竹制造出“装甲女墙”,挖有射孔,供火铳和弓弩射击。 不久后,征南舰队抵达福州。 这时不但观察使郑叔则来迎,且整个港口的船工、搬夫都在市舶司的引导下,给高岳的船队搬运补充各种物资。 但脚力和价钱却格外昂贵,同样从外海来的蕃舶,花费比高岳船队要低三分之二。 高岳很生气,说此必是郑文明在卸任时交待的。 还真是。 不过很快高岳便理解郑的做法,当他在观察使府的正厅中,看到郑所留的十二条壁记时,更是感慨,就对郑叔则说:“福建未来的生计,全在福州、泉州、漳州三地,尤其要着意泉州,此处不但是座良港,且恰好位于岭南和淮扬浙间的地带,加上你们福建无陆路水路,便只能依靠海路,将两地的商货中转,南货北上,北货南下,市舶收入便足以发达,郑文明的目光还真的是独到深邃。” 郑叔则表示领受。 高岳就建议,应该全力在泉州营造座包含市舶司、海防务、海榷院等在内的大官廨,勾留优卓的官吏前去专门勾当海贸事务,俸料钱可以翻倍嘛,“若是靠海得利,就不能将海商当作仆役般凌虐,毕竟海商若不来,利钱也就没有了,竭泽而渔的下场就是无鱼。本道的想法是,不要随意给货物加税,不要随意克扣船只,不要在内陆随意设税场,增海货的价钱。海贸公廨里的官吏,俸料钱要高,但择选要精要严,这样才能有效防止贪渎的发生。公平了廉洁了,就高效了,高效的话,海船蕃舶来此必多,这才是有大利益的事。” 看到郑叔则有些狐疑,高岳就给他打气,说这次征南,我都统的是军事,财赋税计方面我不管,只能给你们建言,但认为是对的,就宜早不宜迟,你是福建五州的连帅,只要保障给朝廷的两税钱和旨支米后,其他的你说了算,另外我淮扬,还有浙西浙东,都能奥援你,故而还是大有可为的。 这样郑叔则才放下了包袱,说愿意尽力一试。 三日后,船队再度启航,准备前往漳州处停泊,再往岭南而去。 结果在漳州和泉州的海域里,无数白水郎、游艇子,事前都接受了高岳军吏送来的招揽文状,便铺天盖地从各自所在的浦口处,划着他们在福建特有的草撇船,云集而来,要加入到卫国公的征南船队里。 12.广府蔗糖丸 漳州浦处,自本地和泉州而来投效的白水郎,足有万人,各个绑上赤红色抹额,击鼓如雷,开始绕着高岳所处的五牙楼船,对着其上欢呼不已。 他们原本都是福建的边缘人群,因地区狭窄耕地有限,故而只能做海上的生计,先前的官吏大多歧视他们,几乎视他们为贱籍,有时目为海贼,只允许他们在船上生活,多亏先前观察使郑镇抚得力,现在高岳又答应将他们收编,由是各个欢欣鼓舞。 五牙大楼船上,高岳居于彼处,扬出云浮剑,对着他们高呼:“自此而后,你等便不再是白水郎,而是白水军......扬州、楚州,各辟一区,供你等驻屯舶脚,待到朝廷征召,须得个个奋勇尽忠往前。” 白水郎们便悉数在各自船上,对高岳拜倒,然后仗楫如飞,齐声高呼: “东去无边海, 西来万顷田。 松山砂径合, 朱紫出其间!” 白水郎和游艇子的草撇船,居然有三百多艘,他们的船大多狭长,船身高峭,船篷可以卷起,且人人划桨,如此顺风张蓬,逆风用桨,可以说是进退自如,犹如海中的骠骑。 自泉州浮海至于广州,足有千里之遥。 高岳便让张熙和柏良器做出行军计划,最终路线确定为先从泉州到潮州,而后由潮州一鼓作气跃至海丰,再趁着零丁洋(今珠江口)涨潮时机,入番禺城,与杜佑会合。 至潮州时,高岳在甲板上见到了海湾处来去浮游的巨大海鳄,不由得慨叹,“人们都说潮州有两害,一是瘴疠,二是鳄鱼。现如今正处于深秋,瘴疠平歇,可鳄鱼却依旧嚣张。” 柏良器便对高岳说:“仆在江东,也曾听说过这潮州的鳄鱼厉害,成年男子被它撕咬,须臾就躯体碎裂,所以小些的渔船或排筏,根本不敢出海。” “给我用火铳射击驱散,以壮军威,以消人恨。”高岳偏要找鳄鱼的晦气,便挥手大呼。 海鹄战船上,镇海军的士兵们便架起神雷铳,铳口伸出毛竹窗孔,砰砰砰发铳不绝,弹丸击中海水面,激起朵朵水柱,不少巨大的鳄鱼被打中,血渗出覆满海水处,挣扎着往岸头上游,有个别不知死的,发怒袭击海鹄船,结果被士兵居高临下,用长槊给扎中刺死,用桡钩拖着翻起白色肚皮的尸身,斩浪而去。 潮州城的百姓和军卒见到此情景,无不欢呼,将卫国公奉若神明般。 高岳就让船中的工匠,把大鳄鱼尸体的皮给剥下来,用于制作铠甲,而血淋淋的肉身则悬在五楼牙船的船首,沿路鳄鱼无不避让退散,舰队继续前进。 抵达海丰做停泊休整后,船队再次出发,开始入零丁洋。 洋面的东侧,有绵延的大岛,高岳远望,知道这里就是后世的hongkong所在,更北面就是天尊老人画的一个圈。 在浩渺的零丁洋处,船队开始转向,最终在东莞县的虎头山下碇,此处距离广州府所在的番禺城已不远,高岳和三衙、幕僚们登上虎头山,往东而望,只见此处大有甘蔗田,又有零落处于其间的煞割务的廨宇、坞壁,还有一区一区的煞割户(多是羌人和黎人,还有俚僚)的居屋,更远处的森林,还有毁林辟荒的烟火弥漫不已,“有谁想到,这里在千多年后,居然曾是整个天下的娱乐之都呢?”高岳不由得陷于了历史的迷思。 最终整个船队,停泊在番禺新南城的兰台下,杜佑亲自来迎,请卫国公入军府当中。 而武毅军、镇海军、白水军,全部宿留屯营在西城壕沟外,内是广州的蕃宝坊,里面多有胡商出入,各个高鼻深目,引得士兵们很是好奇。 杜佑十分慷慨,对待援兵那是没话说,非但有稻米、果酒,还给每位援兵一匹特产蕉布,及两颗蔗糖丸。 武毅军士兵最喜欢蔗糖丸,都说吃完后,抵得半斗饭,人会变得精神抖擞。 “直娘贼,真的如此有效?”明怀义不信,便吃了颗,吃完后果然大呼爽利,说口舌生津,周身像泉涌般,有的是气力,能挺着长槊骑马,再突三次敌阵,也不枉俺行得三千里海路来到这里。 广州府的军吏就笑着对明怀义说,这蔗糖丸啊,哪怕在长安也得要五品上的贵人才能吃到,不过各位上阵杀敌时,临阵前杜公都会供应两颗。 明怀义嘴馋,就问阿爹啥时候能让俺们在淮扬,也吃到这甘甜可口的丸丸? 那军吏回答说,只要平蛮功成,岭南的蔗糖就能有余量北贩,扬州肯定有卖的。 军府正厅内,杜佑殷勤在筵席上招待高岳,“这岭南的酒皿便与众不同。”高岳赞叹着,把玩着手中五彩斑斓的酒杯。 其实他晓得,不过还是等主人如数家珍。 果然杜佑很自得地介绍:“此乃大食国从绝域以西,卖来的琳杯,也叫药玉杯。” 高岳心想我们华夏起名字就是起得好听,琳、药玉,可比什么玻璃杯要有格调多了。 其实现在除去瓷器外,我淮南也能制造玻璃......他广州也能自造。 然而高岳为了扬州的先发优势,按下不说,又赞叹其席间的美酒来,“早就听闻岭南的博罗桂酒名不虚传了!”说着,用琳杯斟满岭南独有的桂花酒,颜色温润如玉,饮下去后是唇齿留香,美味超然。 而后几名仆役进奉上数个寿阳碗来。 内里全是炙好的海赤蟹,还有“蝤蛑”,也就是梭子蟹。 “阿爹,这是甚?”伴同赴宴的明怀义就问。 高岳说这就是蟹,你北地人见得少。 然后高岳很优雅地用桌案上的各色银具,将蟹条分缕析,细细剥开,果然蟹黄黄赤色,宛如鸡鸭的蛋黄,而蟹白则像豕膏般雪嫩,高岳用银箸将其剔出食尽,然后又吮吸蟹螯,而后碎壳食肉。 随行的蔡逢元、明怀义、郭再贞等,哪里如此吃过这东西,看着卫国公的气度,羡慕得要命,便也仿照着来食蟹,结果急得明怀义最终更是满脸涨红,抱着蝤蛑歪嘴就啃起来,牙齿和蟹壳碰得震天响,惹得席间的仆役歌伎无不偷笑。 “卫公,这是我们广府的名菜佳肴,‘卖灯芯’。”杜佑说话间,仆役们便提着个大釜,摆在筵席中央,待到揭开釜盖,雪白的雾气带着香味而出,可高岳一瞧釜中,不由得惊恐而起。 13.速战速决期 原来釜中,翻腾着鱼眼大小的汤泡,其上浮着的,全是抱着小芋和笋笥的......蛙。 广府人有什么就吃什么,尤其爱河鲜海味,蟹、鱼、蛤蜊、鳖皆食,蛙更是逃脱不了魔爪。 所谓的“卖灯芯”,即是在大釜中将水先烧沸,随后下小芋或笋笥,再撒入紫苏,一会儿就把蛙扔进去,盖上盖,揭开后,只见蛙各个都熟透,还抱着芋和笋笥,瞪眼张口,故而被戏称为“卖灯芯人”。 可高岳看到这道菜的模样,不由得恶心异常,就推脱说自己胃中不适,不能再食用。 杜佑就说:“怕是方才卫公食用赤蟹受了凉气,这紫苏和蛙,最能发散中气,恰好可趁热而食,如此两相调和。” “不,不用。”高岳坚拒,说只饮酒便好。 散席后,高岳见明怀义饱腹后,又从袖中拿出两颗丸子来,一颗雪白,一颗赤红,塞入嘴里,吃得酣畅不已,就叱责他说:“痴儿,你已吃得够多,为何还要吃蔗糖丸?岂不知这糖最易使人肥胖?” 明怀义就拍着胸堂对高岳说:“阿爹不知怎底,自从吃了这蔗糖丸,俺就好像长了两个胃,一个吃饭食再饱,可另外个还能落下这蔗糖丸来。” 对此高岳也只能摇摇头,对明怀义是听之任之。 然后面对高岳,杜佑有点紧张,便问:朝廷给我两年的期限...... 高岳立即就劝慰杜佑说,杜公的长处在理政和学术(不会打仗)上,我这次前来,就是向天下昭告,这岭南的经验啊还是能行得通的,对付黄少卿叛乱,岭南截留煞割务和海盐,我淮扬截留盐利,军费便是充裕的。 杜佑会意,就从案头取来卷书稿,给高岳看。 高岳一看,题头是《天下可再行封建论》,便急忙压住杜佑的手腕,劝说道此书状绝不能外泄姓名。 “卫公安心,这书状随即就假托人名,送往长安街市上刻印。” 高岳也点点头,对杜佑说,这也就是个试探,要是反对的言语太盛,就不可以逆舆论而行。 “原来只是试探?”杜佑还以为是水到渠成的。 只要自己的这篇书状,能取得朝野认可支持,那么顺带就让岭南,还有......封建化,当然我们还是会支持效忠长安大明宫的。 对于此,高岳的想法是:“现在革新不能拖延,我们确实要有敢于试验的勇气,不要畏惧是对还是错,对了便要坚持,错了就及时修正,杜公你的封建论也是相同,如能得到支持便可推行,如果得不到......就不要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而后高岳话锋一转,“只要这次平蛮功成,所有的都好商量。” 杜佑的心思,这才转向到军事上来。 正厅内,杜佑让军吏悬起巨大的锦图,来请益高岳进行军事部署。 在高岳的眼前,岭南西道的州郡通道分布,恰好呈现个巨大的十字形。 桂管经略府(桂林)在十字形的北面; 邕管经略府(南宁)在十字形的中央; 容管经略府(今广西容县)在十字形的东面; 交管经略府也即是安南都护府(现在的越南北部)便在十字形的南面; 至于黄洞蛮盘踞作乱的西原州,自然就在十字形的西面(今百色)。 而容管,恰好是西道出入岭南广州的界限,故而杜佑的军队大多驻屯在此处,即容管、藤州和梧州一线。兵锋正锐的黄洞蛮叛军,据杜佑说,已连续攻陷桂、邕两管十多州,现正据郁林州,另外黄少度一路叛军,沿桂管水路北进,已逼近湖南。 “黔中道有大山,岭南北有大山,这桂管夹在其间,正好是条走廊,更有水路相济,既桂管已失,而湖南观察使下的邵、永、道三州便是重中之重,此三州如再失,贼人即可扎排筏沿湘水北上,越衡山,直抵潭州,潭州如失,便可入洞庭,鄂岳、江陵、襄阳皆会被其害。” 其实高岳所说的,正是本位面晚唐时黄巢入广州后,再进中原的行军路线只不过黄巢没攻克襄阳,便往东进入江淮间,最后以江淮为跳板,依次破洛阳,陷长安,唐僖宗仓惶逃入西蜀。 “所以我的方略是,先在邵、永、道三地,阻住黄洞蛮借此路北犯;然后杜公继续死守容管一线,不让黄少卿、黄少功东进;而我则亲率武毅军、镇海军和白水军,出其不意,走廉州、钦州一路。” 杜佑看着锦图。 这廉州和钦州,正好越过雷州、崖州(今海南),横在容、邕和安南之间。 “安南、西原的俚僚联合作乱,互相声援,我可行海路登陆廉、钦,既可据合浦(今北部湾),海行可直入安南府,也可直趋邕管经略府,切断郁林州黄洞蛮猬集地的后路,斩他们的后腰,如此主动权便在我方之手,这断是神来之笔。” 高岳很是得意。 这一招,便是公元八世纪末的“仁川登陆”翻版。 并且高岳还认为,事不宜迟,最多十日后就得在广州行船出发,过崖、雷间的海峡上陆。 因为整个岭南地区,从东道潮州起,直到西道的西原至,纵横两千里,全是瘴疠肆虐的地带,高岳知道,让人谈虎色变的瘴疠,其实不是毒雾,而是蚊虫的叮咬而产生的疟疾。 想要对付瘴疠,有个长久的办法,那便是伐木烧草,清理水道,择海风凉爽处,建立城邑来,岭南现如今几个大的州县聚居点,总体就是这个思路; 除此外,也有临时应付的办法,比如携带柴胡、黄岑、党参等草药,然后屯营便在高峻山岭处,躲避蚊虫,可治标不治本。 算来算去,最合宜的办法还是趁季节空档,速战速决,直捣贼巢。 深秋到冬季,岭南的瘴疠是平复的,因蚊虫此刻都死了。 春三月至夏,俗称“瘴起”,也就是天气热了,蚊虫漫山遍野生出来,那时大军很容易瘴疠风行、水土不服,死者起码十有四五,甚至十去其九都可能。 之前杜佑和黄洞蛮正面对决,倒也屡战屡胜,可一到夏季,士卒疫病极多,战斗力锐减,损失惨重,现在只能固守容管而已。 而高岳则决心抓住,现在到来年春四五个月的宝贵时期,“速战速决”! 14.登陆钦州湾 说到速战速决,镇守岭南多年的杜佑也深表赞同,他先前不能如愿,还是因军事才能和兵力有限,加上这岭南该死的瘴疠所致,现在高岳领战兵、辅兵(武毅军两万,镇海军船队七千)和水兵(白水郎船队一万余)近四万来此,当然可以施展拳脚了。 “随即请杜公亲自赶赴容管督战,务求将黄洞蛮的主力钉死在郁林州附近,我自合浦上岸后,将迂回长驱,直取失陷的邕管经略府,如此即能将西原和郁林州间水陆道路割断,大歼西原黄洞蛮。” 然后高岳就问杜佑说,从广州到廉、钦,沿路该如何招纳忠于朝廷的俚帅酋长? 在此作战,高岳深知仆从军的重要性。 杜佑便介绍:一两百年前,自广州府往西行,最有实力的俚帅有两支,一支是高州良德(今广东茂名)的冯氏和冼氏,最出名的便是冯宝和谯国夫人冼氏(当然现在高州和电白都在激烈争这对夫妻的归属权);还有一支便是居廉、钦处的宁氏,最出名的是隋朝所封的钦州刺史宁猛力。 不过现在这两支都较为衰落,只能说是当地的豪酋,但已全无隋唐之交时那种雄踞数州、叱咤一方的力量。究其原因,还是隋唐朝廷在羁縻岭南的同时,也在孜孜不倦地推展“蛮汉转化”,以求加强王朝统治。一方面冯、宁等俚帅都攀附中原族谱,都称自己是华夏士族移居来的后裔,表达对中央的认同和归附;另外一方面,朝廷在对冯、冼、宁等家族加刺史、持节乃至仪同三司的荣誉头衔时,却始终坚持派遣汉官刺史在当地实际主政(是的,也就是名为自治,但大权还是握在汉官手里,酋帅不过空有个官衔罢了),意图削夺俚帅大族们在岭南当地的权力。 然后杜佑又说,比如钦州的宁猛力,是西溪洞蛮的领袖,隋文帝时就希望让他带着兵马,入朝参觐,但宁猛力没来得及成行就去世,隋文帝就让他儿子宁长真来,其后宁长真始终追随隋朝,南征林邑(越南南部政权),北讨辽东。唐朝建立后,宁长真和其同族宁道明、宁纯仍然以隋朝旧臣自居,联合其他俚帅发动叛乱,后被镇压,随后唐朝派遣汉官来治理廉、钦地,此后宁氏家族只能在外地担任县令、主簿、司马之类的官职,但宁氏在钦州当地还是颇有实力的,直到唐中宗时期,发生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有个叫韦玄贞的官员,被贬黜到钦州来,不久便死去。 只剩下韦玄贞的妻子崔氏,还有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相守度日。 然而钦州宁氏的宁承基看上了韦玄贞的女儿,要强逼婚姻。 崔氏坚决不干,宁承基居然仗着自家在钦州的权力,把崔氏和四个儿子韦洵、韦浩、韦洞、韦全都杀了,两个女儿侥幸逃走。 不晓得宁承基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 韦玄贞,是唐中宗的岳父。 虽然当时唐中宗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韦玄贞也遭流放,但毕竟是皇亲国戚,要知道武则天废中宗一个重要借口,就是中宗要自己岳父当侍中,还宣扬说“朕就算把整个天下都给岳父,又有何不可?” 这宁承基公然杀国丈的妻,杀人子,夺人女,足见无法无天到何种程度。 二十四年后,唐中宗复辟......他妻子也同样复为韦皇后...... 广州都督周仁轨足足领了两万大军,杀到钦州来,将宁氏杀掠殆尽,以报韦后的丧母之仇,宁承基虽逃窜入海,还是被周仁轨穷追索得,斩首血祭于崔氏的墓前。 不过宁氏家族的丧败,却间接导致唐王朝对西原的失控。 原本西原,也是在宁氏的控制范围内的,此后天宝年间西原的黄洞蛮(也即是唐人所言的黄家)趁宁氏一蹶不振时崛起,和韦氏、周氏、侬氏等联合,占据西原十余州,并大肆侵掠钦州地区;随后黄家一家独大,又把韦氏和周氏等驱赶走,不仅割据西原,且开始往北威胁桂管以致湖南。 这真的是除一寇,生一寇。 如此,高岳便掌握了岭南的态势,随即他便请求杜佑,将平波军船队借与他,当作横渡崖州峡口的向导。 杜佑当然应允。 十日后,钦州龙门山,海湾两侧高耸的山岗上,成排成排的“干栏楼”上,俚人们在得到警报后,纷纷跃下,他们背着弓箭,提着利斧,全都涌上了临海的岩石边,望远方看去: 原本聚集在钦州龙门江各墩避风的蕃舶,这时早已像受惊的鹿群那般,纷纷启碇,往着安南的海域而去,像是在躲避什么猛兽般。 海面上的朝阳,绚丽,灿烂,此刻还没有完全升腾起来,就像金黄色的伞盖,被不知名的巨手给缓缓擎起,照亮四面一大片的海涛和云霞,随即在此下,便是许许多多的让人惊惧的黑色斑点,是日斑吗?不,是无数的大小海船,帆桨齐用,拖出千万条白色的浪迹,正从浩浩的珠母海,往龙门江而来,直迫钦州城所在。 自龙门江海湾,至州城大约是六十里的海路。 黄洞蛮从天宝年间反复作乱,唐家在钦、廉一带的治理已名存实亡,此地已化为俚僚部族的乐园。 可始终有“都老”们预言,早晚有一天,还是会有像伏波将军那般的中原英豪,乘大船履浪而来,重新收归这个地区。 现在这个预言仿佛实现了...... 傍晚时分,这支庞大的船队,以岭南的平波军轻船为向导,已来到钦州城下。 平波军轻船上,有个虞侯叫张舟,驾船是又快又稳,特别被高岳所青睐。 而和张舟相伴的,是镇海军的一艘海鹄船,其上立着张熙和张保高两位,也是毫不示弱,紧紧追随。 美丽的夕阳下,钦州濒海的陆地上,小一些的海船卷起帆蓬,直接冲了上来,大些的平底船和楼船,则陆续下碇,士兵们乘小船用绳索牵拉,拴在大石或巨树上,防止入夜后被海风给吹走。海岸相连处,背着布囊、棉被、武器、旗帜的武毅军士兵们,自各路涉水而登。 昨日他们船队还在廉州的合浦口宿留,今日便直接杀到钦州的龙门江来。 四周的俚僚纷纷遁逃,以观高岳军团的态势,再做顺逆之计。 15.得钦望安南 钦江和龙门江的会合地,皮肤黝黑的韦驮天,先是跃下了水,他本就是昆仑奴,对海有着天生的熟悉,然后他摸索出一条平缓的上岸通道,就对着高大的牙船招手。 随后高岳握着象征征伐的云浮剑,风撩动着他紫色的袍衫,口中嚼着颗蔗糖丸,自牙船而下,换乘坐在一艘轻船上,十多位大将、军吏和幕僚都围在他身旁。 至岸还有二十步时,高岳一个箭步跃下,浪花漫到他的膝盖处,随后他在许多将士子弟并肩一道,在震天的喝彩声里,亲自徒步涉水,直到登上了钦州的土地。 明怀义也跟阿爹跃下,结果翻沉到海水里,被两位弟弟及其他人拉上了岸。 “沾上水,就没得好,没得好!”明怀义愤怒大喊着,然后又心疼自己携带的蔗糖丸,被水给冲坏。 大军到钦州城下,发觉这座城市的城隍、墙垣、公廨全都毁坏不修,市集庙宇满是荒草,便知道王朝在这些州已很难维系正常的秩序,于是高岳下令,环绕城池,安营扎寨:武毅左中右三军各自筑垒,镇海军和白水郎则环绕龙门江湾设营,三分之二人集合于岸边,还留三分之一于船只上警备。 之前高岳又让岭南平波军和浙东镇海军,依次留小部分军力,暂时驻屯在廉州合浦、雷州、阳江一线海岸,负责粮秣给养的运输安全。 登上残缺的钦州敌台,高岳眺望背后的大海,又看着龙门江两侧的高山峻岭、重重密林,便问平波军虞侯张舟:“由此去交州安南府路程如何?” 张舟就说,乘船扬帆,顺风的话只需要一天,就能进入交州境内。 “陆路呢?” 张舟回答,从钦州西南角,既可翻山入西原左右江的洞蛮聚落地界,还可行隘道入安南北境。 高岳点头慨叹说,“如此钦州廉州,真可算是连通安南的‘海之门’啊!”这时他亲手取出锦图,指着南面的海洋,对身边人说:“平西原黄洞蛮不过是此次征伐的一个目标,还有一个,就是在平蛮后从钦州出海,至安南都护府,驱逐盘踞在彼的蛮夷,恢复我唐的卫戍。” 之前陆贽提醒过,安南、西原造反的俚僚,明显有南诏于背后支持。 虽然南诏现在臣服于唐,可它也清楚,唐在北面,有两条军事路线可以对其进行打击,一条是州的清溪路,还是一条是戎州的石门路,可除此外唐朝还有条军事路线,那便是安南和滇池间的“步头路”:唐天宝年间,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曾受命开辟一条通道,即自安宁城(今云南省安宁市)出发,沿着红河,直达安南都护府。 唐和南诏的战争先后爆发三次,安南的唐军也三次利用步头路出击,配合其他两路,南北夹攻南诏,虽然最后整体战局失败,可此路也给南诏以极大的震怖,故而安史之乱后,南诏也和西蕃一样,积极向滇池以东拓展势力,目标便是觊觎安南,想免除自己腹背的威胁,到了现在虽不明战,但却始终暗地支持岭南、安南的俚僚叛党。 可高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因为安南,自古以来就是我天朝不可分割的领土。 对于边疆的形势而言,安南处在富饶的红河农业区上,又是岭南东西道的门户所在,安南交州如失,整个岭南的堂奥等于洞开;另外对于高岳的大计来说,安南的交州港自古以来便是南洋诸国的朝贡海路所在,从交州港出发,近者三五百里,远者上万里,可乘船抵达不同国度,若失却此地,天朝对海洋的探索门路便等于轰然阖上。 历史上正是唐朝对安南处置不慎,引起其西北方向南诏的大肆侵攻,致使安南沦丧,南诏便借此为跳板,把兵火延烧肆虐到邕管、容管一带,岭南的生产和秩序遭到极大破坏,天下震动不已。后来高骈领军前来,大败南诏,光复安南,设立静海军节度使,心有余悸的唐王朝,为防备南诏再度进犯邕管,并借桂管之路威胁内地,便抽调徐泗武宁军南下,戍守桂林(这也足见唐王朝在岭南威信大丧,无法调集土军了),并许以种种承诺,结果最终在咸通九年(869),镇守桂林足足六年的一支武宁军的戍卒始终无法归乡,在得到家人来信,知晓唐廷“军帑匮乏,难以发兵,且留旧戍一年”的实情后,愤起杀死都头,接着独走返乡,并推粮料判官庞勋为首,至江淮倒戈反唐,唐朝耗尽最后一点力量将其扑灭。然后过了五年,王仙芝和黄巢的字头,登上了历史舞台...... 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 那么桂林的祸又是基于何处?很显然是安南。 所以不管从那条理由来说,这次重复安南绝对是在高岳的军事计划内的。 就在剿灭西原黄洞蛮后。 此时,在容管城西侧的群山峡谷里,震天的大鼓声被敲响了铜铸的大鼓,是俚僚族群权力和威望的象征,很快整个郁林州的黄洞蛮,共四五万精壮男丁,在听到鼓声后,便知道是大帅召集他们的都老前去议事了,商议这场战争该如何打的问题。 营寨的高门前,西原黄洞的俚帅黄少卿,铠甲上蒙着花练布,站在成群的都老前,说到:听说唐家的援军到来。 不过这时,绝大部分的黄洞蛮都认为,唐家的援军是从湖南来的。 因高岳先前写信给湖南观察使李巽,不但让他在邵、永、道三州增固城防,还叫他指令三州的刺史募壮勇团结,营造声势,此举非但是为了保护岭南西道通往内地的门户,且是为了迷惑黄少卿,为自己主力自钦州登陆创造条件。 由是大部分王、都老的答复都是: “有戎成王在桂管,可安枕无忧。” 戎成王,便是黄少卿的宗弟黄少度。 黄少卿起事来,自任为南天大元帅、中越王,封其兄黄少功为副元帅、镇南王,其子黄昌沔为桂南王,还有什么越南王、南海王、拓南王等等,不一而足,大小足有上百。 只有黄昌沔忧心忡忡,说假如唐军在钦州自海上登岸,而后越钦州北的横山,便可断邕、宾两州,我们就腹背受敌,很难退回西原了。 16.收复俚帅心 “戎成王回报,不少唐军正在邵州和永州疏浚水陆道路,并翻修城防,听说道州刺史叫李吉甫,居然把境内佛寺的铜钟都抢来熔了,叫工匠造个钟不像是钟、筒不像是筒的器物,设在敌台的垛口上,还花钱粮募集乡闾子弟,轮番登城驻守,营造船只,肯定是准备南下来夺回桂管的。” 听到这个消息,黄少卿、黄少功兄弟俩都推测,唐军的援兵肯定是从洞庭湖乘船沿湘水而来,准备重新凿通那灵渠,再入那漓水,然后南下邕、宾、郁林,来与我决战的。 至于黄昌沔所说的,唐军在钦州上陆,那简直太魔幻了:唐军的舰队得出扬子江口,然后至福建,再过潮州、揭阳至广州,而后再跃进千里海路,到和安南毗邻的钦州来,上下行程数千里,这几乎是唐军最不可能选择的军事路线。 于是黄少卿否决了儿子的担忧,拔剑指向东方,大呼:“那杜佑的数军,在夏季瘴疠里损失近半,只能缩在容管和苍梧一带苟延残喘,所有西原儿郎齐心协力,攻破容管路,然后便可尽取高凉丰饶之地,再夺得广州城,建立我‘大南朝’的万代霸业!” 原来黄少卿早已不满足在岭南西小打小闹,他就是要夺取个比较大的城市,登基称帝,和唐朝分庭抗礼,光是桂管和邕管都还不够,广州才是最佳地。只要进了番禺城,他就昭告天下,建立‘大南朝’(嗯,国号就是这个),然后择选岭南善战子弟,一路出桂管入湖南,一路出大庾岭入江南西道,北伐中原,问鼎天下。 接着那绘着精美的花鱼虫鸟图案的大鼓,再度洪亮地敲响,无数裹着缠头、穿着赤色花布战衣的黄洞蛮,趾高气扬,开始向容管府城发起新一轮的攻坚。 而此刻,高岳则带着武毅军数营的士兵,登上钦州大墓山,然后对麾下飞炮营的兵马使苏浦说:“据说俚人会盟,须得德高望重有势力者击大铜鼓召集,现在我们哪来的鼓,就发炮呼吁下吧!” 原来,武毅军分为左中右三军,每军六千人的编制,也取消了原本幢队的“花制”,实行“纯制”,也即是六千人里的每支幢队武器都是“纯”即统一的,分为神雷铳手十六幢队八百人,骑兵十六幢队八百人,长、刀牌、镗钯、挑荡、弓弩四千,此外还有炮手四百,轻中重虎踞炮合计六十五门,及若干战车(此次征南并没有携带)不过对于高岳而言,还有一支直属于节度使的两千人的“飞炮军”,其脱胎于定武军时期的飞山五营,全部配备驮马、骡子或牛,有长管箍铁的“十节将军炮”,还有攻城用的大铜炮,属方镇级别的火力打击预备队。 由是,苏浦挥动旗子,四门十节铜铸箍铁的将军炮,连带台车和四轮,都被推上了山坡。 炮声震撼着大墓山、钦州城及安京山...... 最早来的,是钦州原本的旧吏,他们有的是汉人,有的是俚人,黄洞蛮前些年劫掠焚烧钦州,他们只能舍弃职守,带着家人躲避在溪洞里,现在听说大批精锐王师来了,他们便齐聚到大墓山下,这是高岳用以凝聚人心的第一批人员。 大墓山是哭声震天,高岳下马,亲自温言,一一抚慰这些隔绝王化多年的人,并说你们辛苦了,朝廷和本道从未有忘却你们,现在就是想倚仗你们,把这钦、廉之地的俚帅豪酋们给引过来安抚。 “钦、廉两州的俚帅,向来都是忠诚于朝廷的,和西原贼、黄洞蛮绝不同流合污,本道此次到来,带了印信、告身和官帽章服,但凡投效官军的,都有官职授予,正州之外另设羁縻,赐别驾、司马、县令、县丞、主簿不等,官为土司,且可世袭。” 在这个位面的历史中,高岳第一次采用“土司”这个词汇,土司和流官相对,即土著所担任的官职,也就是说只要钦州廉州的俚帅能给大军提供协助,就能有官做,并且有一定的自治权。 没办法,现阶段建立覆盖整个岭南的郡县流官制,绝不现实,无异于揠苗助长,故而用土司制度,也是均衡的权益之策。 果然在这群钦州旧官吏和旧军卒的帮忙下,次日大墓山四面数县都是鼓声不断,许许多多当地的豪酋都赶来了,甚至乎有些还是从廉州、雷州乃至更远处而来的。 接下来高岳不用炮了,而是亲自手持撰写好的碑文,当着当地豪酋的面,郑重拜谒了大墓山宁猛力、宁长真的墓,并让军卒砍伐墓地四周的杂木荒草,还重新垦辟出墓四边的“祭田”,以表示对钦州宁氏两代枭雄的敬佩。 随后高岳又满是卑谦,挨个和俚僚的豪酋们叙说真情: “宁猛力理钦州,未尝和邻州交兵,其后顺理臣服,绝无犯上作乱之举。” “宁长真,更是领钦州排镩手(排即盾牌,而镩即一种带倒钩的长矛),为国家戎马一生(虽是前朝)。”高岳说到这里,还能凭借着极好的记忆力,背诵出宁长真征讨林邑时的表现来:“困兽犹斗,铺舟新庸之江,出寇绝缘之海。贼胪千乘,公舟二十,旭旦帜交,深霄未止。公策运在标,拥以楼船五,编师檄队,得溃彼豺狼。” 当见到从廉州来的姓宁的后,高岳更是热情,“你们全是大廉洞的宁氏吧?当年宁猛力的亲弟宁暄,带着家人东迁去那里,是筚路蓝缕,足足开辟出一个崭新的县来,了不起,了不起。” 于是钦州和廉州的宁氏人,当即各个都目高岳为神。 其他一起来的,什么韦氏,高岳就说你们是韩信的后代啊,当初为了避罪,才去了“韩”的半边改姓韦的。 至于什么姓李的,姓王的,姓欧阳的,高岳都一一说出他们和中原世家同姓的关系来(反正是鬼扯),众人无不心悦诚服,喜笑颜开,在大墓山围住卫国公高岳,气氛非常热烈。 “马上诸位随我,去拜谒另外位宁氏族人的墓。”高岳忽然提出这个要求。 很快大伙儿排成长队,来到山的背面,高岳持香火,很敬仰地对着一处寥落的墓地说:“宁大夫,晚生高岳来拜您了......” 墓碑上刻着的字,还能辨清,“唐谏议大夫监修国史宁君原悌之墓”。 17.骆越水传首 这下不少宁氏都惊愕了,这个宁原悌他们当中不少人都不认得,死了怕是也有好几十年,可这位万里之遥而来的淮南节度使却记得。 毕恭毕敬拜谒完后,高岳就对豪酋们说: 这个宁原悌是真的国家贤良,虽然出身在这偏远的钦州,可自小便精通礼仪文章,武后年间进京应进士科,为当年进士及第第九,钦州来的,在和中原的各精英相较后排名第九,真的是相当相当可贵难得。武后爱才,当即授他芸阁校书郎,不久升为谏议大夫,还修国史人生啊,最完美的就是四件事,进士出身、娶五姓女、修国史及入中书门下如果宁原悌能按照这条路走下去,最后是可以白麻宣下的,不过他在修史时,秉笔直书,不避皇帝隐恶事,所以才被玄宗皇帝不喜,忤旨去官,去世后就葬在此地,以致现在居然默默无闻,让人欷。 “宁原悌真的是典型钦州宁氏后代,世代忠良,耿直方正。”最终高岳给这位先辈定了性。 如此,钦、廉、雷等数州的俚僚豪酋、都老们还有什么说的呢,当即表示愿出人出力,誓死协助官军扑灭西原贼。 其实他们绝大部分人,也确实和西原黄洞蛮有血仇:黄洞蛮在攻打桂管和容管前,主要侵掠方向便是钦州,钦州成百上千的村墟集镇被焚劫殆尽,官吏酋长也被杀害许多。 对应的,高岳也不来虚的,他当即就称,将来歼灭西原的黄家势力,便设羁縻州府,由你们为土司,俸料方面就从羁縻州府的租赋里自取(反正不用朝廷和我发工资),如在位期间能奉公守法,子弟能心慕王化,便可保奏世袭。 于是高岳的官军,和钦、廉的俚僚部族们很愉快地达成了协议: 官军可以出钱、帛、棉布等购买俚僚的稻谷、牲畜及竹木; 俚僚子弟愿意充当向导,引官军逆钦水而上,自横山峦、丰子岭翻过,直插横州地界。 “然后往西光复邕管,往北直夺昆仑关!”只要收回邕管,便能控制住左右江、骆越水(今郁江),而只要夺取昆仑关,便能把其以东,攻打容管的黄洞蛮兵主力退路尽数切断! 很快,仅仅两日后,行动神速的武毅军,近两万主力开始顺着数条纵切于横山峦、丰子岭与骆越水间的盘绕山路,开始翻越巅峰式的进军: 士兵们各个扛着长和火铳,和背负着弹药、轻炮(虎踞炮,攻城的大铜炮无法通过)、给养的骡马并肩,而其后更是牵着自己战马的武毅骑兵们,其山极为高险,下面便是奔腾咆哮的骆越水,悬崖高耸数十丈,碎石不断随着人马脚步震动而落下,像秋天的叶子般,是悠悠飘落下去的,带着让人惧怕的回声...... “战马绝不能丢弃,轻炮绝不能丢弃,驮兽也绝不能丢弃。谁丢了一匹马、一头牛,杖刑六十;谁要是丢了一门炮,斩首以徇勿论!”督押着整支队伍的高岳,反复重申着这道严厉的命令。 不过对武毅军这支队伍来说,翻越横山峦,和先前的东征西讨比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处可言。 三日后,留守邕管府城的黄洞蛮“越南王”相武忽然得到消息,一支唐军突然在横州、浔州地界出现,然后往北直叩昆仑关。 昆仑关,是必争之地。 要是落在这支唐军的手里,容管的前线队伍可全都完了。 于是相武便火速领两千五百名蛮兵,赶赴东北百里外的昆仑关。 蛮兵们健步如飞,走到六十里开外的思王山时,忽然遭遇了猛烈的伏击。 唐军的铳手和炮手,全部隐蔽埋伏在思王山两边的山麓里,在相武蛮兵半过时,一起开火,神雷铳和虎踞炮的散子,直接喷出绵延数百步的弹幕硝烟,对向而迸,瞬间吞没了蛮兵们...... 派兵攻昆仑关为虚,所谓攻敌必救之地,然后却让主力在半路上设伏截杀,这是武毅军屡试不爽的战术。 两千五百名蛮兵,当即有过半伏尸在狭窄的道路中,而后不断喷射火焰的山麓草野里,手持刀牌的武毅军士卒逐队跃出,将其余晕头转向的蛮兵包夹起来,屠戮殆尽。 越南王相武伤重被俘,随即武毅军骑兵将他的手捆在绳索上,一路往西拖到邕管府城下才断了气。 整个邕管城内,之前没有出来的数百蛮兵都吓破了胆,跳上排筏,沿邕水、八尺溪、骆越水等河道,往西面的老巢西原遁逃。邕管城很快就被唐军收复,许多被俘掠的妇孺也得到解救。 接着高岳传令下去,让两营的武毅军士卒镇守邕管,其余主力全部急上昆仑关,堵住黄少卿的退路,捕捉到他的主力,和他决战,将其悉数歼灭。 同时,武毅军将两千多死掉的黄洞蛮兵的首级全都割下,垒在五十面大排筏上,首尾用绳索相连,沿骆越水往东漂浮,直抵郁林州地界。 这些血淋淋首级,和排筏飘到郁林时,数万黄洞蛮正疯狂地猛攻容管府城。 守卫容管城的,是杜佑麾下大将,清海军都知兵马使孟准,还有数百羌兵,之前夏天因为瘴疠横行,许多汉兵、羌兵还没打仗便殒命,使得黄洞蛮一路嚣张,拱到了这里,可而今是冬季,又是守城,正是清海军发挥优势的时刻憋的一肚子火的孟准,当先冒着箭矢,站在城头,看其下的黄洞蛮推着云梁车和鹅车,蜂拥而来,大呼战斗不止。城垣上的清海军铳手则轮番发射,弹下如雨,蛮兵惨叫着被洞穿躯体,死伤蔽地,可还是舍生忘死地往前冲锋。 容管城清海军又抛下带钩的绳索,将洞蛮的云梁车和鹅车牵住绊倒,并往其上抛掷带铁锥的火雷,砸下来就能贯穿车体,将车内推拉的洞蛮活活焚死。 翻过壕沟、凿挖城墙的洞蛮,又被暗门冲出的羌骑突袭,砍下了脑袋,无头尸体在墙下累累皆是。 “什么,顺着骆越水,飘来许多排筏,上面堆着的全是越南王同族的首级?”正在城外高阜上,立在大铜鼓边指挥攻坚的中越王黄少卿大惊失色。 然后他看到儿子黄昌沔,不得不哀叹说,唐军飞降,果然如你所料,应该是从钦州渡海上陆而来,南越王身死的话,那么邕管也不得保了。 “请父亲速速撤营西归,火速奔昆仑关,和唐军争此生死之地。”黄昌沔建议说。 18.对决陷塘地 “怕是现在唐军已占昆仑关,若如此我们再去岂不是自投中?”黄少卿摇摆不定,接着他就问身边人,不然我们自骆越水退回。 黄昌沔强硬反对这个方案:“父亲,骆越水此段夹在横山峦和昆仑山间,逼仄狭窄,崎岖难行,且唐军既然是越横山峦夺取邕管的,必然自沿山留设烽火报警,我军若走此路,怕是不到邕管城下,就会遭唐军堵截伏击。” 黄少卿就只能问儿子该如何做。 黄昌沔智勇过人,他建议父亲说,我洞兵利在攀越轻足、近战搏杀,所以不用和唐军正面对阵,到时抓住机会,从其他山路强越昆仑关,再散入西原各溪洞中,唐军如何能围剿过来?待到他们撤走后,南诏那里就会送兵杖和补给来,我方蓄积力气,待到来年春起瘴后,再行反击。 “好,我们下定决心,就和这群中原人做个厮杀十年二十年的打算,即便赢不了,也要把唐家皇帝给拖瘦拖垮。”中越王黄少卿慨然说到。 为了防备容管和苍梧两个方向,杜佑麾下唐军的追袭,黄少卿就想让其兄黄少功领五千老弱,沿路殿后。 此刻黄昌沔再次建议,殿后者必要择选精壮死硬之士,不然一战即溃,主力大军可就要遭殃,所以请让伯父领五千精锐,奋战阻滞杜佑。 入夜后,黄少卿看着十头健壮漂亮的公牛,用绳索牵拉着族人的灵魂大铜鼓,数万蛮兵则按照各洞所属,簇拥保护在铜鼓的各面,健步如飞,向昆仑关处急行军,然后自己和儿子昌沔一起上了战马,也朝着西面夕阳沉下的方向疾驰。 “蛮兵撤了!”容管城处,孟准兴奋异常,随后以羌骑为先锋,数千清海军居后,呐喊出城发动追击。 结果在当道上遇到殿后的黄少功,及以下足足五千精强蛮兵,前列皆持蛮牌,握利刃战斧,后列则持长镩,或以短梭镖投掷。 清海军的铳手上前施放铳弹,蛮兵便使粗藤做的蛮牌、扎好的竹束蔽身抵挡,铳弹打在上面,往往滑飞,接着趁清海军装填空隙,蛮兵持牌突进,后列则飞掷梭镖如雨,孟准急忙撤退,折损了数十人马那黄少功还特意将清海军遗弃在地上的神雷铳给拾取,携带着徐徐后撤。 没两日,苍梧城追击来的经略军兵马使南宫侑,也被黄少功据险阻击,被打了回去。 此刻亲自来到容管经略府的杜佑,知道两路兵马追击不力,而黄洞蛮主力已撤营向昆仑关而去时,难得震怒一次,督促清海军和经略军会合一处,继续追击,退缩不前者斩无赦。 昆仑关,南国第一关所在,在邕管城东北百里,恰好处在桂管、邕管和容管三条道路交汇点,且全是高山险峻,易守难攻,一旦高岳切断这里,黄洞蛮便会被围在宾、贵、郁林这个狭窄的区域内,所以对黄少卿来说,强越昆仑关同样是突围的关键。 可高岳注定不会给黄洞蛮强越的机会。 武毅军没有死守昆仑关,他们翻过关隘后,高岳强硬地指令:“黄洞蛮号称二十万攻容管,即便是虚夸的大言,可应该还是有五万精锐男丁,算得是倾巢而出,我军不可被动守关,如洞蛮攀山而过,我方便防不胜防,而是要直扑宾州当道平野处,和黄洞蛮决战。若放得洞蛮一兵一卒回西原,那么我等跨海数千里进击钦州、邕管,都等于功亏一篑。” 决战,是武毅军所有行动的终极目标。 歼灭摧毁敌军主力,则是决战的终极目标。 一切调动、行军、部署,全是为这目标而服务的。 武毅军在登上昆仑关后,就必须要抛下相当部分的辎重、弹药,还有病号,随卫国公的战旗,又不顾一切地强行军,再下昆仑关,向东长驱数十里。 等到黄少卿的前哨看到武毅军的大阵时,都惊呆了。 唐军居然没有在昆仑关,而是主动冲到宾州陷塘前,堵截住了自己。 陷塘,相传为山岭塌陷而形成的周回五六里的大池,也即是说其两侧全是山峦,而围绕着陷塘和支渠形成的纵横各十多里的袋形平地,便是黄少卿通往昆仑关的要冲。 毕竟四万多洞蛮士兵,要是分散走山道,那以这个时代的通讯能力,散了就很难再收拢回来。 其实随高岳一起冲到这里的武毅三军,总数仅有一万四千,其他的或留守各处险隘,或在强度极大的行军里掉队了。 不过在高岳严厉督促下,战马、炮全都到位,这是他决战所凭靠的最大资本。 阳光之下,一万四千唐军,毫无疑问地分为左中右布阵,两翼都以灌溉渠为保护。 在觇阵的黄少卿、黄昌沔父子眼中,唐军三阵的前沿,全是手持长铳的射手,还有夹在其间的小型“铜钟”(这武器黄洞蛮先前在和杜佑部作战时见识过,可以打出许多弹丸杀伤人),而纵深则是长如林,旗帜飘扬,其后山岗处应该便是唐军主帅督战的处所,因对方人员绵厚,看不太清楚。 “选锋持藤牌而前,抵挡那长铳和铜钟,后继跟进,用梭镖和长镩刺杀唐兵。”这是黄少卿定下的战术。 “父亲见到那黑白野兽旗帜否?听闻那便是唐家卫国公的战旗。” “原来高卫公走的究竟不是湖南一路......”随着儿子的指示,黄少卿有些后悔,不过现在他觉得己方赢面还是比较大的:双方都经长途行军,气力消耗相当,唐军火器占优,可己方人数占优,况且数万人猬集在这陷塘方圆里,正是近战肉搏的用武之地。 黄昌沔就再提醒父亲:“高卫公是和西蕃、党羌厮杀出来的,其得意的不止那些火器,更有边地的铁骑。唐军铁骑一旦结群来冲突,我军多是一人持牌,两人随后长镩,又两人飞镖的阵形,不结大阵的话,便很难抵挡。” “那便长镩居前。”黄少卿及时更换思路。 “请给儿一支勇健精锐,唐军不熟地利,不知陷塘右侧山峦中有一葛仙洞,曲折数里,可直接绕陷塘后,儿可隐蔽穿过去,直扑高岳所在旌旗处,斫他的首级!” “好,待我黄橙洞功业大成,建立大南朝后,后继有你,为父就心安了。”黄少卿大喜过望。 19.铁骑如云集 陷塘西的山坡上,高岳以手指麾:“敌人若以蛮牌往前,我军则以长对之;若敌人以长镩居前,我军则以炮铳扰乱之;再以重甲战士,环复接战交锋,消耗敌人斗志体力。” 此刻,太阳慢慢升起,整个陷塘的战场纵横各有十几里,四面都环绕封闭如城墙的山峰和溪洞,唐军一万数千,分为左中右,列犄角拒战的阵势;黄洞蛮兵四万,则分为前中后三阵,每阵相距半里之地,用斥候传递主帅消息。 武毅军的战士,着锁子连环甲,外蒙黑色棉布罩袍,望去如同乌云满岗。 黄洞蛮的第一阵,全是百战精锐,持绵密坚硬的蛮牌(藤盾),其后则是数不清的长镩和梭镖,统一着赭红色的桂布战袍,矮小灵活,面目狰狞,望之若赤炎卷地。 洞蛮的阵后处,黄少卿命各大王的子弟妻女,呐喊着将精美的大铜鼓给悬起,接着用金银制就的鼓槌击响,雄壮沉厚的鼓声,即刻震撼着整个陷塘的战场。 “杜佑的追兵怕就在我身后,此战有进无退,有敌无我,杀尽眼前唐兵,重夺昆仑关,重夺邕管城!” 接着黄少卿的怒吼,就被唐军阵地前沿虎踞炮的嘶吼声给掩盖下去。 武毅军的神雷铳手,按照交错棋盘式的位置,四人一组,排成了“极限速射”的队型:一人半跪在前架起短镗,握铳发射,一人于其后替手递送新铳,一人用搠杖清理发射过的火铳膛内,还有一人装药塞弹丸,四人共三支火铳,两支轮番装填击发,还有一支在侧备用。 对垒线上,武毅各军都有数百火铳轮番速射,铳口的烟火先是一点点,接着霹雳声越来越强烈,烟火联结为了烟雾,弥漫翻涌。 密密麻麻手持长镩往前走的洞蛮士兵,被水泼般的虎踞炮和神雷铳的弹丸击中,尖利的镩头被击飞,长杆被击断,躯体被打中往后仰身、翻滚,死伤者喷溅鲜血,冒出铅丸的青烟倒下,其余人咬着牙,继续往前艰难挺进。 二三十步内,其后的蛮兵们呐喊,将手中梭镖奋力掷出,瞬间梭镖遮蔽半空,翠羽做的尾巴划着无数残影,伴随着无数熏毒的铜簇,钻入到硝烟迷雾里,在身着皮甲的神雷铳手上,绽放着朵朵鲜血之花:大部分人是受伤,在丧却战斗力后自动舍弃火铳,爬到后侧草地里伏低,使用解药丸自救:俚僚人的梭镖和箭簇都涂抹过剧毒,不过高岳曾从当时担任桂管经略使的刘晏那里取得过解药,在出征前集中维扬的医师大举制造,现在可算派上用场了。 其他铳手接替而上,仍然保持了急速的射击。 但这也就是一轮而已,铳手迅捷退后,武毅军后阵的长悉数摆平,往前。 蛮兵的长镩,和唐兵的长,在横截面长达数里的战线上,咬合绞缠,对刺起来。 在后督战的高岳望到,前线里摇着小旗的幢队头,许多是年轻的武道生,表现都非常勇敢,可伤亡也非常大。 半个时辰后,两军的战线稍微松开,像两面退潮的海洋,露出长而狭窄的陆地。 此刻唐军最前的幢队队头,已经伤亡近半,很多幢队由队佐接替。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唐军的战线就像是铁壁般,毫无松动迹象。 且无甲或轻甲的蛮兵,拼刺时伤亡更重,满地都是凋残的赤红色,那是尸体战袍的颜色。 而后,武毅军和黄洞蛮又交锋五六个回合,阵势还是没有半点松懈的迹象。 队头战死,队佐接替,队佐战死,还有偏旗头接替...... 大鼓下,黄少卿亲耳听到,鼓声已敲响了五轮了,儿郎们的气力也开始衰竭。 第一阵蛮兵死伤满地,却还是无法突破唐军的战线分毫。 离远了,唐军便施放火铳、虎踞炮。 而靠近后,唐军则持长、镗钯应战。 慢慢地,黄少卿开始急躁起来,他认为可以用第二阵去替手第一阵,因第一阵伤亡太大,丧失继续冲击的能力,并且他还对传令的亲兵说:“换藤牌先上,其余一气跟上,压垮唐兵。” 陷塘西侧的小山岗上,高岳勒了勒大厘雪的缰绳,很沉着地对身侧的周子平说: “子平,看起来蛮兵的前阵力竭,他们很可能要替手,观蛮兵阵形波乱时,便是我军总攻之时,不要犹豫。” 于是周子平急忙抱拳领命。 高岳即布置说:“让前沿所有虎踞炮,马上塞霰子,左军首炮见本道披风甩动为信,率先发炮,其余炮位便随即一并齐射。另外,叫明怀义、米原、扶余淮领三军骑兵来,结群于这山岗下,同样以本道披风甩动为信,一并驰突出去!” 果然,高岳正如黄昌沔所预计那般,在关键时刻投入骑兵总冲锋这个“杀手锏”。 一阵阵号令和哨子声,然后伴随着阵阵马蹄声,山岗后侧原本待命的骑兵们,开始成群成群地小跑到山岗之前来,汇聚成一条长长的横阵,左中右三军的铁骑都在这里:骑兵们的战马全都覆盖了门帘甲、鸡脖甲还有胸甲,马蹄包裹着蹄铁,马头上有的竖起单只雪白羽翎,有的则装饰着各色雉毛,宛若小型雀屏般耀眼,战士们同样全身贯甲,手持着各色或锋利、或沉重的杀人武器,悉数沉默着,他们的眼睛全盯住岗上的卫国公。 所有骑兵都晓得,一旦他们得到待命出战的号令,那即标识整个战局已经到了决胜的地步。 所以大家都是抱着此战就是此生最后一战的心态,集结在卫国公的旗帜下,然后发动冲锋的。 只见卫国公也不说话,将纯白色的裘衣解下,系在周子平伸出的长槊钩环上。 而前方的各虎踞炮也陆续都接到了准备齐射霰子的命令。 尤其是左军最左侧,所谓的“首炮”炮手更为紧张,一门一石重的炮,三位炮手,一人战死了,还有一人受伤,但现在也无法下火线。 两人便立刻先将一发预先填满火药的子铳,搁入到虎踞炮母铳的腹中,把炮尾的转珠给全力扭紧,随后于炮口塞入二十六枚霰子,又最终塞入一颗大炮丸将其塞实,随后吹亮了手中杆子上的点火索。 而那边黄洞蛮的大阵后,铜鼓声再度响了起来...... 20.战马狂飙卷 隆隆的鼓声里,日头在两军头顶上空,渐渐往西偏斜。 武毅军的士卒们,脸庞微微上扬,他们看到光芒从自己颀长的矛刃上滑了过去,对面射来的太阳不再刺眼,而本来一片赤红色的蛮兵形貌,也开始清晰起来。 现在太阳,在我们的背后! 此刻高岳目光如电,看到了,在鼓声中,蛮兵开始前后交错,烟尘大作,明显是在替手阵型,此刻前列不再是密集的长镩,而是如墙般的蛮牌,层层叠叠挨在一起,牌面上的铜饰,在西斜的日头照耀下,光芒是星星点点,格外醒目。 “蛮兵们是要持蛮牌抵挡炮铳,而后一鼓作气冲撞我军,现在可以投入铁骑决胜。”高岳疾呼到,接着握住剑柄,掣出云浮之刃,指向前方。 周子平即刻振起手臂上的长槊,白色的裘衣呼得声,迎风飞扬,像鹰的羽翼般。 整个陷塘都战栗颤抖起来,武毅军的三条阵线,步卒和射手幢队娴熟地散开,让出数条贯穿的通道来,近三千名人马裹覆甲片的武毅军突骑,马蹄飞扬,迅捷地冲了出来,他们的武器、铠甲、羽缨都在阳光下反光,绚烂地如同云霞一般。 “唐军的骑兵结群出来啦!”蛮兵前头,人们都惊恐地大呼起来。 大鼓下的黄少卿看到这一幕,想起儿子黄昌沔的提醒,果然高岳是以千锤百炼的边地铁骑,作为制胜法宝的。 但这时坚决不能动摇退却,不然士兵们未战便会崩溃,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冲上去,决胜负。 “咚!”大铜鼓前,击鼓的洞蛮在击打最后一轮时,突然有清脆的声音。 一柄银质镶金的鼓槌,忽然折断了。 许许多多蛮牌后,黄洞蛮兵们开始张大嘴,露出黑色凿掉的牙洞,耸起腮帮,挤起双眼,举起斧头和梭镖,脚下狠狠踏着泥土,接着成千上万,不可遏制地向唐军的战线扑来。 “吃蔗糖丸!”马背上的明怀义大呼道,接着把高鞍下悬着袋子里,两颗丸子都拿出来,塞入口中咀嚼起来。 其他骑兵们也都毫不保留,把储备的糖丸,同样全部吞食下去。 武毅军所有的长手、镗钯手、射手,也都拿出糖丸来,放入口中。 接着,武毅左军的那门首炮,炮手看着潮水般蜂拥杀来的蛮兵,还有那足可抵挡铳弹的蛮牌在晃动不已,便在相距三十步开外时,果决点着了子铳的火索。 巨龙般的咆哮猛地起来:虎踞炮的炮口抖动,接着重弹丸,挟着二十多颗霰子,全都喷射了出来,首炮发射后,便是第二门、第三门......最终,数十门虎踞炮都发出了怒吼,真的如熊咆龙吟般,炽热的弹丸就像是火雨那般,横扫了正在冲锋的蛮兵队形中,像一群凶狠的马蜂,蛰刺中一头庞大的,正在奔跑起来的“犀牛”。 碎裂的蛮牌,纷纷扬扬,被贯穿撕扯的蛮兵躯体,不是猝然往后仰倒,就是被划出恐怖的伤口,洒着鲜血,往前颓然走了两步后,跪下,伏倒在地上,前面数排争相倒下,后面的人都吓傻了,手握着长镩或梭镖,在刺鼻的硝烟中不知所为。 忽然,一只浑身铁甲的高大“怪兽”,在嘶鸣声中,突然自烟雾里奔出,胳膊下夹着一柄锋利的马槊,挟着暴风骤雨般的气势,接着两名蛮兵惨叫着倒飞,他俩被这武毅军骑兵幢头的槊穿刺在一起,直冲了数步,接连撞翻后面几位同伴,才落了下来。 接着那幢头,将槊脱手,抽出一枚铁锏来,打得四面的蛮兵血肉横飞,战马则在其下野蛮冲撞,践踏蹂躏。 越来越多的“怪兽”冲来,突入到蛮兵的阵队里,如狂飙飓风那般,将蛮兵当作矮小的禾苗,肆意冲锋、收割着,马槊突刺完后,狼牙棒砸完后,便抽出近身武器厮杀。 几支骑兵冲锋的路线而过,自远方看去,就像是一条条血迹狼藉的巷道般,还没有死的蛮兵,躺满在地面上,在虎踞炮的硝烟和武毅军铁骑扬起的灰尘里,咳嗽着,捂着创口,刚要坐起来,便被后继跟进的唐军刀牌手给纷纷重新踏翻,接着头颅被盾牌夹住,刀锋一割,鲜血飞溅,头颅坠地,十分迅速唐军的轻足部队,刀牌手和镗钯手也追随着骑兵之后,开始疯狂收割。 黄少卿眼睁睁看到,唐军的骑兵投入突击后,很快就冲垮了自己刚刚替手的第一阵,接着扫清了第二阵的两翼,然后合而为一股锐不可当的奔流,直接自第二阵和第三阵的中央贯穿而来。 唐军的步卒,也跟在其后发动了凶狠的冲击。 黄洞蛮的队伍已开始四散溃败,就像被洪流冲垮击碎的堤岸,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先前反复冲锋交手十余次,唐兵却还能有充裕的力气厮杀......明明应该是我替手的队伍,有力气打垮唐兵的!”最惨的是,黄少卿对战局的变化完全想不通。 但这也没有任何影响,因整个陷塘战场已化为武毅军嗜血杀戮的盛宴,黄少卿自左右江(当时叫左溪和右溪)的数百洞里纠集组织起来的蛮兵,无不一阵接着一阵,沦为马蹄下的草芥和粉尘。 尸骸满布的战场上,武毅军的骑兵还在来回凶残地“犁”着,冲往这面来,便拨转马头,再往那面冲去,配合着步兵杀戮,目的就是不留活口。 西沉的日头下,蛮兵的尸体铺满整个战场上,互相交叠支撑,血把弓箭和梭镖都漂了起来,尽染血色的尘烟卷起,几乎要吞没整个太阳,黄少卿绝望地在大鼓边,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我已知俚洞无骑兵的凄惨结局了......昌沔,你这时再冲出攻击高岳的旌旗,当真就是命悬一线啊,也好,也罢,今日就让我们父子,尽数死在这个战场上好了......”说完,黄少卿骑上自己的坐骑,也是在整支黄洞蛮队伍里为数极少的战马,那是自南诏引入的,随即拔出了佩剑,回头看着还立在原地的大鼓,然后对着无边无际冲杀上来的唐军步骑,奔了过来。 “卫国公,洞蛮俚子们抵挡不住炮火和骑兵的双重打击,败势毕露。”貔貅旗下,周子平策马,悠然地对高岳说。 高岳也很满意,“俚子兵虽有无马的天然劣势,但各个却死战到底,不亚于西蕃、党羌的精锐,假若和李的那群乌合之众一样,那么这场战事,本道赢之怕是也毫无光彩可言。” 就在此刻,高岳忽然听到侧边传来阵猛烈的喊杀声。 1.黄昌沔跃崖 江盘峡束春湍豪, 雷风战斗鱼龙逃。 悬流轰轰射水府, 一泻百里翻云涛。 漂船摆石万瓦裂, 咫尺性命轻鸿毛。 韩愈《贞女峡》 ++++++++++++++++++++++++++++++++++++ 陷塘边和山峰相连的各石洞里,仿佛从平地里杀出一股蛮兵来,大概数百人,全都头缠花布,蒙粗藤甲,持圆形的蛮牌,手握锋利的砍剑和斧头,当即就将立在彼处的数名休息的武毅军铳手给砍杀,然后提着脑袋,呲出缺失的牙齿,怪叫着直扑高岳和貔貅战旗所在的岗坡。 “是从洞里迂回杀出的,这群俚子倒是凶狠刁顽......”方才还慨叹什么怕胜利得毫无光彩的高岳,顿时收敛笑容。 奇袭的蛮兵中为首的,正是黄少卿的嫡子昌沔,向来以骁勇为长,他赤足如飞,挟着面铜盾,持可投掷的短镩,大呼黄橙洞桂南王在此,接着便见到了黑白战旗下,那身着醒目紫衫的卫国公、岭南西道都统招讨使高岳。 黄昌沔这时杀出的时机很巧妙,唐军的步骑火铳,除去受伤的,或少数休整的,其余全部冲到其父黄少卿的那边去了,远离此处不下五六里。 可以说高岳身边并没有可用的预备军力。 除去...... 这时瞬间环绕高岳列阵的三百名撞命郎之外...... 撞命郎,全都外罩黑色的赤焰纹丝绸披风,全身从头到脚都覆盖坚甲,闪着冷光的面甲上,是狻猊或饕餮的花纹图案,目纹则夸张地瞪眼,虎视眈眈的感觉从球状的空洞里往外射出,其下更是刻着排齿和獠牙,双手紧握着雪亮的平陇长刀、刀,将高岳挡在了身躯组成的铜墙铁壁后。 而撞命郎的队列间,每隔十人,还架设着古怪的火铳。 这火铳每门共有八根,身管不长,并列攒在一起,架在辆四轮车上,各根铳的火索用薄的铜片互相隔离,铅丸和火药事前就装填好了。 看着对自己扑来的黄昌沔,高岳很低沉地对周子平说:“你上前指麾,把这群俚子全杀了。” 周子平便持着小旗,策马上前。 新罗郎张保高则舞动长,挡在卫国公的马前。 而韦驮天举着面盾牌,也横在主人身躯边。 “嘭嘭嘭”,火铳车上开始激烈发射起来。 黄昌沔身旁的蛮兵惨呼着,轮番被射倒在地,有的捂着大腿浑身战栗,有的则被打穿胸膛或腹部,倒在地上生死未卜,“伏倒,等那火铳打完后再冲。”黄昌沔很机敏地喊到。 所有蛮兵都举着蛮牌,贴在地面上滚动,趁火铳声沉寂下来后,便继续怒喊着跃上。 接着火铳车后的射手,看到蛮兵起身冲锋后,又将剩余的四根火铳点燃...... 大约四分之一时辰后,撞命郎的队伍岿然不动,他们拔出的长刀或宿铁刀上,鲜血淋漓而下:前面数十步的草地上,全躺着蛮兵死不瞑目的尸体。 在重甲的撞命郎前,轻捷的蛮兵无异于飞蛾扑火,悉数被格杀在刀下,无一近得高岳的身。 连张保高也趁机用长槊,连续刺杀了三名受伤还在挣扎往卫国公所在爬的俚子。 “一腔的蛮勇,也就到此为止了。”雪白战马上的高岳,平淡地说到。 那面,武毅军的左军骑兵兵马使米原,立在处山岗上,提着刚刚斩下的黄少卿脑袋,对着血色的夕阳,高呼起来。 其下的唐军步骑无不欢踊。 正面对决的黄洞蛮,惨遭唐军骑兵的击溃。 而侧面,从葛仙洞里奇袭而出的黄洞蛮,则被高岳的卫队全部杀死。 这是种无边际的绝望。 走投无路的黄洞蛮老弱们,大多是列在第三阵中的,不愿被俘虏, 只能投崖身死,极度惨烈。 陷塘以南的古溪头山林间,光着脚的黄昌沔,没有了坐骑,他目光灼灼,每跑一段,就倚靠在树干上做短暂的休息。 其下追捕围攻上来的武毅军铳手,不断喊着指示,用火铳对着他所在的方向点发着。 像条野犬般的黄昌沔,跳来闪去,躲避着唐军射来的铳弹,没命地往更高处攀爬着,待到抛下唐军追兵段距离,便依旧靠在树上休息。 惨淡的落日下,苍灰色的峰峦间,爬上古溪头最高处的黄昌沔回望。 他看到纵横十余里的战场上,微弱的阳光照下,无数火星在飞舞着,黑色的硝烟雾气中,躺满了赤红色,数不胜数,那是黄洞蛮精锐们所穿的战衣颜色,还是鲜血?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些人全都壮烈战死了,死在唐军的铁蹄和屠刀下,天地和山野成为他们的坟墓,大南朝的理想也破灭折翼在宾州陷塘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 原本,西原黄家最不济的目标,也是突破容管,攻占广管,驱逐走杜佑,成为岭南五管的土霸主。 但实际上,他们刚刚过了邕管,就在此地折戟沉沙。 之前对杜佑的节节胜利,反倒成为他们聚而被歼的远因...... 黄昌沔的泪落下来,他咬牙切齿:“南人不胜北人,缺的不是勇力,缺的是战马,缺的是战船,缺的还有那火器炮铳,此仇恨我黄橙洞哪怕只剩一人,也矢志不忘!” 暮色里,唐军火铳又对着他开始射击起来。 闪烁的烟火,照亮了黄昌沔四面的灌木。 他冲到崖顶,下面是数十丈高的峭壁,深处一道注入骆越水的河流,咆哮着蜿蜒而过,像银色的带子。 黄昌沔一跃而下,便再也不见踪影。 陷塘一战,四万黄洞蛮,包括黄少卿和各色草头王数十,都老数百,全被斩杀殆尽,武毅军没有留活口。黄少卿之子黄昌沔,遁逃到古溪头处跳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面大铜鼓也被缴获,军将建议高岳将其熔掉,铸造一门犀利的大炮。 可高岳却另有打算:“这鼓据说是西原各洞蛮的魂魄所在,每有喜事、争讼乃至攻伐,都会敲击这面鼓,召集人来。马上我们进军西原,把这面鼓带着,可以减省不少力气。” 接着武毅军,把斩下的黄洞蛮首级,择选出一万五千颗,在陷塘的大道边,垒起京观。 待到黄少功领着那五千殿后的蛮兵,来到陷塘处,看到几乎和城墙一般高的京观时,全都崩溃了。 高岳和杜佑两面兵马而至时,黄少功和麾下全无抵抗的斗志,全部束手投降,引颈就戮。 入十二月,血腥镇压了黄洞蛮的高岳,和杜佑携手,将行营设在邕管城下,而后击响大鼓,召集钦、宾、贵、廉、容等数州的俚僚们都前来议事,很明显要就对西原的最后处断,做出明示。 2.土司纳版籍 宾州陷塘一战,斩黄洞蛮精壮四万多,垒起个硕大无比的京观,高岳速攻破贼的计划宣告功成。 连黄少卿那面象征威权的大鼓,都被卫国公高岳缴获。 现在他击打这面鼓,召集各州的俚帅来,实际上是一次演练,一次进军西原,且分割支配西原,不,应该说是支配整个岭南西道的演练。 邕管、容管地,还有钦、廉、雷地,俚帅豪酋们都来了。 在邕管经略府前,他们密密麻麻站了满地。 幽深的乌木正堂中,高岳和杜佑并肩坐在茵席上,两侧屏风伸展,其后立满戎衣贯甲的武士。 一开始无人说话,只有高岳的三衙文吏端着文具,然后这群俚帅鱼贯匍匐而进,在簿册上签名画押,完了后还要赌咒发誓,绝无欺瞒。 因卫国公和扶风郡公(杜佑)要求所有俚帅,至此汇报自己的“洞”或者“寨”,人户数量有多少,田地数量有多少,对于高岳和杜佑来说,这就是“大校阅籍”,而对俚帅而言,则是“奉纳版籍”。 不但岭南的俚帅们要来邕管参觐高岳,当地莫瑶也在勒令参觐之列。 之前浔州大藤峡的莫瑶渠帅梁牵,负隅顽抗,不愿奉纳版籍,结果被武毅军、清海军、经略军堵住峡谷两侧,彻底清剿,梁牵四面十余洞屋舍被付之一炬,数千人无一幸免。 至于梁牵本人,则俯首系颈,顺骆越水送到邕管城下,高岳对他说:“知我如何观尔等?” 梁牵不答。 高岳便直接说:“先前你仗着所在山洞高在峡巅,便劫掠沿骆越水而来的广府运盐的船只。最初杜岭南抚恤你等,愿每十石盐中分一斗于你,作为过路钱,可你欲壑难填,得了一斗还不满足,还想得一石,得了一石犹未满足,索性杀人覆舟,劫掠所有的盐、钱和米。黄洞蛮侵略邕、横、浔、宾、容、梧地时,你就在侧策应俚贼,犯干的事都让你做尽。陷塘战后,本道差人去宣你来邕管听政,你还是负隅顽抗。之前杜岭南待你,如父母对赤子般,可你却成了骄子,愈体恤你,你反倒愈啼闹,虽年过四旬,宛若巨婴,此次就鞭挞你流血,还啼否?” 梁牵默然无语。 再说也没用。 不过想到整个大藤峡十三洞,六千七百男女老少,全为官军剿杀屠戮,尤其是自己阖家,上到八十多岁的父母,然后是妻儿,尽数死在刀锋下,梁牵此刻圆瞪着眼睛,望着高岳,又是忿恨又是懊恼,还真的流下泪,哭泣起来。 谁想高岳便说:“贼渠哀哭,欲求我饶命耶?” 正堂四面的军吏和武士皆呼,不可饶。 当文吏将“瑶渠梁牵,缚至卫公阶下,战栗哀泣,叩首告饶”情景记录在书卷上后,高岳便裁决:现在哀哭,岂可保命。 于是文吏便提笔,又写到“卫公曰,有不忍之心,必致不忍之祸......”笔墨还未走尽,只听一声脆响,那文吏抬起头来。 庭院中,梁牵已身首异处。 故而这时九成九的俚帅和瑶渠,全都战战兢兢来到邕管府来向高岳和杜佑奉纳版籍。 可真的奉纳版籍后,高岳又挺大度的,对这群人说,你们所言的人户数目,将来由国家派遣御史来校验,另外关于税的问题,之前规定岭南汉、俚、莫瑶等户,只缴纳一半的税米也就是“半输”,从即日起本道奉朝廷差遣,在岭南重设羁縻州,你等为“土刺史”、“土判司”、“土县令”、“土县丞”等,皆有官秩品级,又发给银鱼、铜鱼、官印章服、驿站传符,至于官俸也和唐家同级官员对等,若本道现在月俸为一百二十贯,一贯一石米,那你等土司只要坐到和本道平齐,每月就是一百二十石米,或三十石盐。 这群淳朴的俚、瑶头领,真的以为高岳每月就这么多“工资”,便不住点头。 然后高岳又说,土司的俸料不由朝廷支给,由你等在羁縻州县赋税里自取。 原来唐朝对岭南实行的是“南选制”,因没啥进士和明经愿意来岭南当流官,所以就干脆让都督府一把手自己从土著里择选官员,然后国家派御史来监察,不过这群南选官,都吃朝廷的俸禄,所以颇有伪滥之弊。 现在高岳索性让土司官员,自己吃自己。 作为回报,高岳很大度,说土司所理的羁縻州,此后连“半输”都不需要了。 羁縻州县的赋税,就是自留,一来支付土司的俸料,二来用于本地垦殖生产。 至于岭南西道大大小小的金坑、银坑、铜坑、锡坑、铁坑、朱砂坑啥的,此后杜岭南和诸位“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所得的收益各自分润,岂不美哉。 这群俚帅、瑶渠听到卫国公居然肯免他们的税,还承诺永不加征,还说流土一起开发矿冶,各个都是大喜过望,早知道卫国公如此磊落大度,先前还闹什么闹,那黄少卿、梁牵死得可真是枉。 于是大家很愉快地表示同意。 其实先前在府中,高岳就和杜佑商议好了: “现在收俚人、瑶人那些税米,有什么用途?每年搜刮殆尽,也不过十余万石(太落后),送到漕河那边去还不够支给脚力钱的,且容易激起暴动。不妨撤废岭南西道的税米,以后给朝廷的旨支米由岭南东道单独供给就可以。” “然也,岭南西道却从不产盐。” “卫公所言甚是,西道各州县的盐,全靠东道的钦、廉,及广府所产输送。” “那不就好了,每斗盐卖给西道各州县加价三十文钱就好,那些俚瑶等还不以为苦(间接税),得利尽在其中。对了,岭南东西道间的盐该如何水运,请益杜公。” “苍梧乃是水运枢纽,其承接西道而来的骆越水、浔水、柳水、桂水、黔水,而后直往东通广府入海;至于柳水、黔水可通黔中,桂水则由桂管的灵渠,可连湖南;骆越水西至这里的邕管,分为左右溪(即左右江),过西原地。” “那便好,杜公除去在盐上加钱外,还可于水运各要冲设税场,抽取货物过往税金,并让岭南西道的各州县广种煞割、茶,掘金银铜铸钱,只要有这几个利好在手,还用征税米吗?还不等于将各土司的咽喉给扼住吗?” 别说其他的,只盐一项,便是强力控制岭南西道的法宝。 但光是控制还不够,高岳还要索取利用。 他在免税的同时,又向俚帅、瑶渠们要求,以土司制度为本,再建“土团”。 3.一日朱鸢江 高岳在淮南废除了团结子弟,但却要在岭南西道将其建起来,所谓因地制宜便是如此。 岭南是瘴疠横行之地,中原来的士卒、官员因此折损率太高,故而在此地区完全铺设郡县制,或动用军事力量是难上加难。高岳考量过,解决的办法,无外乎两条,一条是逐步移民,清除水道、荒草和林木,建立大的城邑,消除瘴疠源头;第二条就是以夷制夷,通过土司和土团制,让中原在此的经略府能拥有支以汉军(经略军、清海军及岭南五管的驻屯军)为主核,俚瑶土团为辅翼的庞大力量,这也是殖民史上屡试不爽的策略毕竟土团的士兵,不惧怕瘴疠。 当然还有第三条解决办法,引入金鸡纳霜来。 不过这玩意儿在大洋彼岸的美洲,高岳觉得这辈子也不一定能见到。 这时候在邕管经略府正堂内,各俚帅和瑶渠奉纳版籍后,高岳就又发话说:土司也有考课,但这考课不是税务,也不是征役,而是设立土团。 各羁縻州立土团兵额不等,分“俚军”、“瑶军”,平日里由土司造册操练,承担兵食;战时则由岭南五管经略府下符征调参战,支给钱粮。 高岳还说,为方便土团指挥,在钦、廉、雷、崖的土团,设为“海门军”,立一土司为“宣抚使”统制;而后原高凉地带的土团,设为“高凉军”,立一土司为“安抚使”统制......接下来就是骆越军、苍梧军、桂北军还有西原军,共是六支数额不等的土团军,计划是合在一起能有两万人的总额。 于是在当场高岳就口述,将六土团和各自的宣抚使、安抚使很快划分好,且许诺马上就让朝廷颁给符印来给你们,且你等的子弟有聪明骏达的,还能入广府里的学官就(为)学(质)。 听到此,杜佑心领神会。 这招,韦皋在蜀都城也是一样,设立学馆招徕东蛮、南诏、西山羌、武都羌的豪酋子弟就学,实则就是要实现人质控制,韦皋可是兼任云南经略使的,此外也是为了培养“亲唐派”韦皋已从学馆生徒里择选部分,于剑南幕府里就任官职,或举荐解送去长安参加贡举,而前者便叫“蜀选”。 杜佑马上要改“南选”为“广选”,因为现在几乎没有御史能监察到他在五管经略府里是如何辟署人材的。 高岳也有意,要在扬州搞“淮选”,还在增设学宫的门类科目。 其实现在,兴元韬奋学宫生徒们,有的学成后就不愿去参加礼部贡举,而是直接前去韦皋幕府,或高岳的大都督府,就试一过即被征辟为官吏。 最终,税制定下来,土司制也定下来,土团的军役也敲定下来。 借着一战之威,高岳和杜佑全然不受阻碍,要在岭南推行崭新的统治模式。 “西原军”这支土团暂时空有编制而已,因黄洞蛮虽在陷塘全军覆灭,可桂管一带的余孽黄少度还在流窜,并且唐军还没有正式进占左右溪。 杜佑便趁机说,此后西原军的宣抚使,及左右溪的诸土司位子,便交给先前和黄家交恶,来投奔自己的韦氏、周氏这两位俚帅了。 韦、周两族族长大喜过望,在堂中叩首拜谢,并表示我两族勇健男丁千人,便先执西原军的旗号,愿为杜公先锋,扫荡廓清左右溪诸洞。 杜佑还宣布,黄家所盘踞的黄橙洞,及西原左右溪跟着黄家作乱的各洞俚子,其产业统统为“逆产”,其田稼统统为“贼田”,其妇孺全都可捕拿为奴,由各效忠土司自由占取,作为得胜犒劳。 短短半月后,邕管城骆越水的渡口处,新组建好的海门军、骆越军、高凉军、西原军等共六支土团,各土司统制部属,合计一两万俚兵和瑶兵,心甘情愿地为唐家先驱,持蛮牌、长镩、梭镖、砍刀、毒弓等武器,开始分路向左右溪扫荡进军! 而杜佑则坐镇邕管,督经略和清海两军共八千官健,开始北上,击讨黄少度所部。 至于高岳,则合武毅军及镇海军、白水军、平波军的船只,浩浩荡荡出钦州龙门江口,顺着燥烈的北风,扬帆猛进,短短一日之内,便抵安南都护府长州的朝阳口,接着次日急行一百八十里,沿朱鸢江(红河)直冲安南都护府所在的交州城锦田埠:先锋的海鹄船上,张保高手持长槊,在交州城木栅前,用长槊插入水里,撑跳跃七八丈,飞入锦田埠的围栅里,而后拔出宿铁刀和短柄刀,旋风般接连斩杀五名错愕不已的安南俚子,大呼王师至矣! 其他的俚子,看到张保高后,是无数黑沉沉的战船悬帆压来,甲板上站的全是蒙着玄色战袍的天兵天将,得知数年后唐军果然来收复安南了......吓得四散窜逃,胆小的便直接扔下武器跪拜讨饶起来。 安南造反的俚帅冯兴、冯骇兄弟俩,先前就晓得唐军于钦州登岸,去平定西原黄洞蛮,便已是惶惶不可终日,但两兄弟还是没想到,唐军击败黄洞蛮会如此迅速:短短一个月后,就又以钦州为跳板,直入交州来。 惊慌的二冯,赶紧骑着马,连抵抗守御都来不及组织,就丢弃都护府匆匆奔出,往安南西面的峰州逃去,结果刚走到太平时,就被张熙和张舟的快船追上,张熙命舟人手持排铳齐射,将冯兴和冯骇打落马下,然后张舟持刀跳上岸,将两人的首级枭下。 结果张熙和张舟在安南都护府中,于高岳面前争功勋起来。 高岳便大笑说,本道原来是缺少水军干将的,可现在有镇海军客将张熙,还有岭南五管经略府虞侯张舟,及新罗郎张保高,执此“三张”为弓矢,于海上便无往不利,何必为些蝇头伤了和气呢? 接着高岳便把斩杀二冯的功勋,造了三份赏赐,给三张每人一份,并拔擢张熙为“扬州大都督府飞棹兵马使”,张舟则举荐为安南都护府兵马使兼判官,而张保高也被提拔为三司虞侯。 三张大喜,无不乐为高岳所用。 随后高岳审讯造反的俚人俘虏,得知前些年叛乱侵占安南的,除去二冯外,还有位是爰州的洞蛮俚帅,即是杜英翰。 并且这个杜英翰背后,是南面的环王国,也即是所谓的林邑、占城。 现在杜英翰已倒向环王国,被册封为“爰州都统”。 4.步头立铜柱 “安南,为什么叫做安南,是因为安南所都护的,是扶南、林邑和交趾(今北越)三地,自秦汉起便在此地设郡,虽然而今扶南改名真腊(也即是而今的老挝、柬埔寨),林邑改名环王(林邑,得名汉朝的象林郡,南越一带),由当地土酋称王,然则不要忘记,其始终是我天朝郡县之土,岂可亲言弃之(汉唐,哪怕是偏安的东吴、南朝政权,为交趾都付出无数鲜血,力主不失,而后某朝轻飘飘一句化外之地得之何益,就没了,当然其后的苦果,某朝也饱尝不已直到明朝才短暂光复,但为时已晚)?至于爰、、唐林三州,正好处三地的中腰部位,不可让杜英翰在此首鼠两端,然则......”在刚刚光复的交州城中,高岳在谈到爰州时,微微有些停顿,随即他走在堂中,稍作思索,便亲口对新任安南兵马使张舟承认,“然则,用兵在乎天时,在乎地利,在乎人和,此三者仓猝间难以成就,所以武毅军很难再对爰、出兵,此后须得你苦心经营交州,以作长远打算。” 张舟当即面色凝重,向卫国公请益:如何把握安南都护府的天时、地利、人和? 高岳便回答:“天时,本道先前答应过武毅军将士,在安南过冬至节,现已实现,但却不可久留,因再过俩月岭南便要起瘴,前朝炀帝征伐林邑,虽获大捷,窜其国君于深林中,且脏污其宫室,然自冬作战至夏,凯旋班师时瘴疫大行,将士折损过半,导致不败而败,深可戒备。故而本道再过旬日,既要筹备回军事宜,不可再继续深入; 地利,你看这交州城,城池周回十二里,城垣全是木栅,过去守护的办法,是驻水师于苏历水、朱鸢水等水口,然则我方以船舰为优,蛮子何尝不是?真腊、环王、交趾三地的蛮子,哪个不晓得做舟船?是以我方之长,却制不了彼方之长。”言毕,高岳便将一卷图经,交到张舟手中,说随后新的安南都护经略使来,你便要他按照此图,新修这交州城,再配合水师,便可牢固不落,以长制短。 张舟郑重收下,便对高岳说,马上便征发交趾人丁,翻修新城。 高岳急忙抬出了“人和”,说切勿浮躁,“之前高正平主政安南,为何被围而忧死?正是因他来后,将半输的税制改为全入,刻剥洞蛮所致。马上本道和杜公从朝廷,要请个精吏道、能爱人的新经略使来。安南是岭南下南洋的要道所在,蕃舶、蛮舶往来无数,何必要再征索土贡、税米?直接设场抽商税便好。新经略使下车伊始,就先免当地输税,愉悦人心,而后我在淮扬的、杜公在番禺的质库可以先借贷二十万贯,和雇这里的人丁筑城嘛,如是官人两便,岂不是好?” “借贷......和雇......那偿还?”张舟有些迷糊。 高岳便说,反正交州身为岭南五管之一,还是在杜公的麾下的,到时杜公派遣官吏来,在交趾设“博榷海事院”,以商税所得,三年为期加以偿还,其后所得,便是交州自己方圆支给所用了。 这下张舟明白,不过他还是很讶异,官府居然可以向质库商贾借钱,而后再用自己税钱偿还。 非但如此,高岳还对张舟传授了“人和”的第二个方面:安南交趾稳固下来,你就要募集当地蛮子,操练水陆两军,而后择机请示杜公,发军再征讨杜英翰,假若那环王国胆敢援手,便趁机把它也打服。 “卫国公所言是,届时末将还可联络真腊,一并伐环王国。” 高岳大喜,说张舟你也算是举一反三,就可惜少读了两年书而已,“别说真腊,就是环王国内里心慕我大唐的,都可为我方所用嘛,无备绝不轻言战,有备即要速战速决。” 在高岳对张舟面授机宜的同时,武毅军征伐队伍,顺朱鸢水而西,到嘉宁的典彻湖处,对不服抗拒的屈僚部族,轻松取得一次扫荡战胜利。 原本冯兴和冯骇往西走,就是要去投奔屈僚的,而得知唐军收复安南都护府后,屈僚诸部还不知死,便勾结南诏境内的蛮族,聚集万余人,占典彻湖作乱唐军的舟船在柏良器和张熙指挥下,趁水势大涨,顺流突入湖中,大焚蛮子船只,且浮水运载精锐,杀入屈僚各洞,斩首级三千七百,捕虏五千人。 接着唐军舟船顺红水,一路凯歌往西,直杀到步头(步,在古代通埠,也即是埠头),和南诏交界地才停下来,并在步头前山埋下铜柱,刻功记之。 同时张熙还在斩杀的屈僚都老洞中,搜出南诏颁发的符印,便送到交州城高岳的手中。 高岳遂下令,将捕虏到了“造逆首恶”七十四,统统斩于城外临江的锦步田处,以儆效尤。 而后他亲笔写了封信,和缴获的南诏符印一起,要求商队携带,直送到羊苴咩城,怒斥异牟寻勾结安南蛮子为奸乱之事,这封信和步头的纪功碑柱一样,目的都是要对南诏施以严厉警告,令它不要轻举妄动。 接下来在都护府里,高岳又“接见”了先前未能来得及脱走的各蕃舶、蛮舶上的商人。 依次询问后,高岳知道他们来自于真腊、环王,还有诃陵(印尼爪哇)、室利佛逝(印尼巨港)等海国,便和颜悦色,说你们都是来与我们互通有无的,大门随时给你们敞开,所以船、货我都归还与你们,卖完后你们便能自由归国。 这群商人无不感激,向高岳拜倒。 高岳便又询问他们国土的地理风貌、特产所出、航程日期等,就又写信,让商人带回去,知会各国的国君,及时遣送使者来长安城,恢复对我唐的朝觐纳贡。 安排好一切,高岳即将都护府暂时交给张舟和岭南平波军,自己和武毅军、镇海军泛舟,重回钦州、廉州。 这时杜佑总算扬眉吐气: 黄洞蛮余党,所谓的戎成王黄少度以下数千蛮兵,先是攻武冈城被唐兵挫败,而后又往东流窜到道州城,又被刺史李吉甫击退,得知己方主力全在宾州陷塘覆没,知道西原是回不去了,便企图走黔水,入黔中躲藏。 可黔中当地的洞蛮出卖了黄少度,烧了渡口船只,堵住他的去路。 5.欲取环王稻 杜佑的大军,和土司的土团兵围上来,黄少度返身死战,和四千部下尽数战死,或被就地正法。 而西原左右溪也被投靠唐廷的土团兵扫平,连黄家的黄橙洞,留守的妇孺老弱遭屠戮一空,然后洗劫放火,片瓦不存。 其他各洞被捕得三四万,绝大多是妇孺,被押送到邕管城来。 杜佑立在经略府堂上,呵斥他们说,你等家中男人,不思良善之业,起兵反唐,沿路杀掠州府,罪无可恕,已全在陷塘被清扫殆尽。你等皆是残灰余烬,本该悉数处死,然则我身为牧守,有仁爱教化之责,所以便行“换地换人”的方策: 西原各州人,自此移居广管以东的东莞,及钦、廉之地,为我广管的“煞割户”,永不得再返西原; 西原各州田地,交由诸军土司的团结子弟,按照便宜分割占取,以为营田驻屯所需。 待到这群俘虏里,被择选去广管以东时,便见到陷塘处的京观。 那景象实在太过震怖,一万多颗被斩落的人头,全是他们的各自洞中男丁,层层叠叠,像座巨塔般垒起,矗立在大道侧,乌鹊漫天飞舞,前来啄食......以致当即就有数百人,哀号惊惧过度而死的...... 宾州、安南和柳北,各自竖起一座高大平蛮碑,夸赞高岳和杜佑的赫赫武勋。 岭南、安南已平。 杜佑此后便在广管,忙碌地片刻无休,他也开始筹建便换质库,依托商人们建起并发行楮币,拓展海贸:这对杜佑这位老练官吏及文化人来说,并非难事。 另外杜佑的眼光,开始落在更远处的南洋,他要绘制海图,牢牢地掌握更大的利益。 毕竟盐、金银、海商、蔗糖,是他的四根支柱。 当然高岳在临行前,还提醒他说,环王国有种稻子,曾进献给太宗皇帝,但其后却湮没无闻,甚为可惜,此稻耐水旱,还可速熟,完全可种于浙东西、江淮、岭南、湖南、鄂岳诸地,甚至在海边的盐碱地中也可茁壮生长,有此稻推广,便可一年两熟,再加上稻麦混种,产量足以革新前代。 所以尽快从怀王的使团或商队那里,得到这批稻种。 另外高岳就极力劝杜佑说,岭南气候与安南、环王最为相符,所以岭南除去煞割外,还可大力耕作环王稻。 所得的米,必有大量富余,部分可酿酒,部分可以船载入我淮扬,转口贸易。 其实高岳是在“半坑”杜佑:此后岭南出米支给淮扬的话,高岳便能在管内,连带宣润越地,大量种植棉花、桑树,织造附加值更高的棉布、丝绸,行销海外各地,套取惊人的利润。 可杜佑也不傻,他表面对高岳说好好好,然则暗地里遣送文吏,和剑南韦皋联络,称愿意把煞割技术传给西川,且可在未来输入大量稻谷,相对应的西川则要给我大宗的茶和丝绸,供我广管对南洋贸易所需总之,杜佑要独占南洋的海贸,你高岳的扬州海贸,以后去新罗和扶桑,我俩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岭南到西川,唯一的路线,就是过桂管的灵渠,然后过湘水、洞庭湖,再入长江一路去蜀都城。 杜佑得疏通灵渠啊! 杜佑就找湖南观察使李巽。 李巽却没有充裕的财力和人力来做这事。 杜佑也抽不出那么多力量。 最后返归扬州的高岳,得知此事过便说,本道有刚刚成功掘通鸡鸣岗的“掘子军”,当时招募三万权益兵,现在拣退裁撤后,还有五千人,精通土木,编入镇戍军伍籍兵额,你们想疏通灵渠,就别找他人了,本道愿承接。 最后一群藩道方镇绕来绕去,还是得找高岳做成这件事。 但高岳却狮子大开口,便说疏浚灵渠可以,却有价码,且价码高的让杜佑难以承受,有些生气的杜佑便又找湖南观察使李巽、鄂岳节度使严震等商量,看看是否可以沿路的方镇一并承担,可李巽、严震等都不松口,反正他们靠在与淮南、两浙、宣歙的商贸里抽钱已是盆满钵满,对额外开辟条通往岭南的商道动力不足,闹得杜佑也是无可奈何,便把注意力重新转移去海路。 在这你来我往的碰撞里,整个天下的走向悄然发生着改变。 其实非但是政局,自然地理也在变化。 五月初五端午时分,扬州子城下的敬爱陂直到柴水处,举办了盛大的龙舟竞逐,自岭南凯旋归来的高岳,让军府沿水搭设足足三里长的彩棚,邀请官员、军将及其家眷们一并来看,不但扬州城内十万人家都来凑热闹、做买卖,连周围七县的百姓,也都沿着水陆,划着小船,搭起数不清的小棚,都想看看今年那支龙舟队伍能拨得头筹。 涟水寺庙的僧侣们也胆战心惊地来了,声称卫国公征南时,他们日夜祈祷,为卫国公加持神力。 高岳心情好,就听取了身侧妻子的话,说和尚们都起来罢,以后也不要忘记为淮扬的百姓、军人们祈福降灾,言毕芝蕙上前,给这群和尚们每人一匹绢布。 这群和尚才长舒口气,知道过关了。 不一会儿鼓声大作,在百姓们如雷欢呼声中,艘艘龙舟竞发,你追我赶,毫不放松,精彩无比。 “卿卿,我看是武道学宫的生徒们擅雄。”座椅上的云韶很激动,她的小手摸着咕噜噜叫着的糖霜毕罗,非常有信心她早已看中好几位年轻俊杰,要为府中军将,如蔡逢元、郭再贞等家女儿做媒。 高岳不以为然,笑着说,依我看自然是新罗郎张保高的那艘龙舟擅雄。 “我附姊夫。”后面,云和也来加入战团。 坐回来的芝蕙就说,干脆以胜负为彩头,搏一搏好了。 最终是云韶输掉了。 因为生徒的龙舟,没注意水文,被河畔淤积的泥沙给胶住了,耽误了时间。 围观的百姓们都发出可惜的声音。 可目睹这一切的高岳,却没有赢钱的开心,眉头隐隐锁住。 入夜后,高岳在军府内,和韩愈等僚佐纳凉时,摇着蒲扇说出原因来:“扬子江如龙摆尾一般,听说京口那边瓜洲上的佛寺,前二十年还不靠岸,这几年居然渐渐地‘上’了南岸处,京江这里好像也越来越狭窄,入海处的沙州更多了。” 所以今日竞赛,生徒棚的龙舟便是受害者。 “那岂不是说......扬州此后会不临海?” 韩愈的回答,让高岳点头,然后他叹口气,“扬州这个城市,漕运枢纽地位倒还在,可海港的地位快没了。” 6.韩山佐何人 哪里还有海港?淮南的话,涟水是一处,但规模不大。 “最好的海港,往北便是登州那边,往南的话自然是明州(宁波)。”高岳要开始为此考虑了。 因为这两处都不在淮南。 那我的海东贸易大业怎么办? 对此韩愈便又说,泥沙淤积入海口,这是天命所在,非人力所能变。 高岳不悦,背过去,对韩愈留下句:“子厚如在此的话,还能听听他的灼见。” 韩愈有些羞惭,也有些不服气。 不过很快高岳想起什么似的,就召韩愈来到内室,从书案上取出个刊印的文卷来交给他,说:“最近京师里争执得特别厉害。” 韩愈将文卷细细看了下,不由得变色,失声说:“天下可复行封建论?” “嗯。”高岳却不动声色,显然已经看过,但想听听韩愈的意见。 其实这文稿,是高岳、杜佑、韦皋等等私下相连,集黎逢、杜佑(他自己上阵就行)还有刘辟的文笔,炮制出来的。 用了假的笔名,叫“韩山佐”。 其实韩去掉左半边,就是韦; 山则指高岳,名岳,字逸崧,都和山脱不了关系; 而“佐”便暗指杜佑。 这篇文章也是博采众长,详细剖析了封建的好处,“韩山佐”在文中称,自我唐建立伊始,就曾因封建制和郡县制发生过辩论,当时萧便说过“国祚所以长久者,莫不封建诸侯,以为磐石之固”,到了秦朝“并六国,罢侯置守,二世而亡”,而汉朝“众建藩屏,以为磐石之固,年逾四百”,所以“封建之法,实可遵行”;而颜师古虽不太同意搞全国封建,但也认为该“分置王国,均其户邑,强弱相济,划疆分野,不得过大,间以州县,杂错而居,互相维持,永无倾夺”,也即是模仿汉朝的封建、郡县混合模式萧和颜师古的意见,虽然遭到李百药和魏征的反对,然则太宗皇帝还是倾心于封建,当即就要下诏让二十一位皇子和十四位功勋大臣世袭都督或刺史,在百官激烈反对下,太宗没封大臣,但封了皇子,临死前还留下个《帝范》的政治遗嘱,还唠叨着要后代坚持封建制;韩山佐又说,当今天子的故宰相李泌,也曾极力对肃宗皇帝建议过,等天下泰平后(当时还在战乱),也应该“疏爵土以赏功臣”,并说封国二三百里就行,这样既没有反抗朝廷的力量,且对大臣来说是“万世之利”。 至于韩山佐本人,则对萧、李泌的说法有所修正,他说现在天下还处于动荡之中,如推行那种二百里一国的封建制,会使忠于朝廷的大臣、节度使缺乏力量去对付有叛乱企图的方镇,如魏博、淄青等。且封国若是过小,袭封的大臣代代繁衍,很快就不足以奉养了。故而最好还是封建大国,以有贤能魄力的忠臣为藩屏,拱卫关中帝都,保护皇帝陛下,封国数目八到十二支最好,各人各爱其土、各养其人、各择其才,这样便比郡县制有更突出的好处,因为郡县制下,各地人才的选用权力全集在朝廷一处,国家强迫人才汇聚到京师里来,又不能尽用,必然导致大部分人的才华沉沦不展,甚至会酿成祸端(黄巢)。另外,韩山佐还说,只要推行封建,那么皇帝和诸侯大臣们间,便是“共养天下之人”的关系,既然共其人,便能共其忧,各诸侯国就能“共开花”,互相帮持,合纵连横,救灾恤患,同样符合春秋大义;而从秦行法家之政开始,采用的是“家天下”,独制天下之民,独擅天下之利,盘剥元元的目的就是维护一姓一家,陈、项不堪忍受,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秦因此二世而亡。对比两下,推行封建,乃是真的仁义之政,这才是“天下为公”的精义所在。 其实“韩山佐”内部对封建制的意见也不甚一致。 韦皋最为积极,他想独居三川,并且能升格成世袭罔替的地步,私下地他送信给高岳,称为了封建功成,你即刻把蔚如给嫁给我长子,我不在乎蔚如母亲的身份,只当作是你逸崧的女儿,韦、高联姻,长安城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而杜佑虽是炮制此文的急先锋,可在广管和高岳谈话后,又觉得应该谨慎为上,也即是说天下人赞同就进,天下人反对就退,身段灵活而柔软,倒也符合他向来的性格。 至于高岳,则是三者里最神秘的一位,迄今没有明确表态。 显然他的思考,已超越了郡县、封建的争论,也超越了家天下和天下为公的区分。 现在高岳想问问韩愈的想法。 “长安城对这个的争议,已是风雨满天下,本道镇守淮南,握武毅军的剑柄,是根本无法置身于事外的。”高岳的言语很坦诚。 历史走到关键的路口,总是伴随着整个国家思想观念的激烈碰撞。 韩愈经过认真的思考,最先问: “这韩山佐是谁,郡望是昌黎的,还是南阳的,还是京兆的?为何愈不曾听说过这位同姓。” 高岳默然,然后对韩愈说,此必是假名也。 接下来韩愈,很爽快地同意了封建制。 他首先说尧舜禹三代是禅让制,这是最顶级的,真正是体现“天下为公”、“贤人理国”思想的制度。 稍微次一点的,是周公的分封和礼乐制,君臣各安其位,宛若一家,足以维持数百年,世袭不可怕,只要天子能守法,便能得到诸侯的保卫,后来正是因某些天子想推行“家天下”的独夫之制,破坏了和诸侯间的共生关系,侵夺诸侯和国人的利益,才闹到后来礼崩乐坏的结局。 最次的,韩愈认为是家天下的郡县制。 不过他暂时还没能从之前的天命循环里完全跳出来,韩愈的解释是这样的,现在虽没有封建诸侯,但天子却可以和贤臣共理天下,这便是天子“守法”的表现,若像之前随意因私人好恶,贬窜杜黄裳、陆贽等贤大臣,这就是天子“毁法”的表现若毁法,即天子因私心而破坏规则和道统,那么便会遭到天命的惩罚历史循环便会缩短,三百年可能咻一下缩到一百五十年! 韩愈对修正后的理念,是很得意的。 “那依退之的看法,天子是守法,还是毁法,评判的标准何在?总不能说是‘手握王爵,口含天宪’那套吧?”高岳的意思,若这法还在最高统治者的一念一口间,那法又有什么意义,还不依旧是言出法随? 只听韩愈不慌不忙,道出自己的见解来。 7.愿天下为公 韩愈口中的话语,便是“法就是公”。 法,绝不是天子一人所出,而是由天子和贤人共商而出,这便是“公”和“共”,首先得“天下为公”,而后方能“共和天下”,二者是相辅相成,互相约守的。 至于天子本身,绝非是不可质疑不可侵犯的,他的本源应是天命在人世间的代理,只要他触犯了“公共”之法,便是悖逆天命,那便按照孟轲所说,由天子沦为独夫。 天子怎么才不算是独夫,怎样才能垂拱而治呢?韩愈对高岳说,天子以“世爵”和“世禄”以养有高品性情的贤人,贤人便替天子理天下、保宗庙社稷来回报。以此类推,高品性情的贤人再往下,选拔中上品的人,担当大夫、循吏,来分摊理政的权力,保养地方州县,而后再往下就是中品的黎元百姓:百姓和上品贤人的关系,韩愈认为是“互相生养”的关系,百姓出力、纳税以养贤人,贤人劳心以教化百姓,百姓不能推脱责任,贤人也不可残害百姓。而百姓间,韩愈认为也是“互相生养”的关系,农人要稼穑纺织,工人则要制造器用,商人则负责互通有无,他们都出力生养别人,便有被保护被善待的权利,所以韩愈将人分为“六民”:士民包括天子、贤人,还有农民、工民和商民,士民居上,属于劳心者;其他三民在下,属于劳力者,但之间应互相平等;另外还有二民,就是韩愈所言的僧、道,这二民不劳心也不劳力,也不生养别人,不劳而获,是腐朽的寄食阶级,和下品的斗屑相同,都要“诛之”(韩愈有诛民的说法,后世谭嗣同和严复都对其进行严厉批判,但韩愈其实是冤枉的,韩愈所说的诛民,只是针对僧、道二民而言的,对于其他劳动人民,韩愈是主张要爱护的)! 也就是说,现在的韩愈已不反对工、商了,韩愈认为工商只要能产生好处,能生养这个天下,且手段符合道德法规,那便是对的,是值得鼓励的。 “退之的理论愈发精熟,我记得我曾对晏师说过,自此往后,便要进入舍我的境界,由此观之,舍我舍我,便是希望做到天下为公的地步啊......”对韩愈的整套理论,高岳已比较敏锐地捕捉到萌芽了,那就是种朴素的契约理论。 社会可以分阶层,但之间要有秩序,而这个秩序的基础就是各个阶层能达到利益的均衡,可各安其生,且有相当的流通性,如是便能在稳定繁荣的同时,还保持向前的活力。 民众以纳税的方式,和统治阶层缔结了契约,要求的就是得到统治阶层的保护和善待;而一旦统治阶层沦丧到横征暴敛民众,目的却只是豢养‘保卫之臣’、‘爪牙之军’,供自己独家所用,那么这种契约便自动宣告毁弃:按照韩愈的理念,民众便可择选另外的有望圣贤,而不用再死板地等待循环了。 这是韩愈对自己之前的循环论最大的修正引入了动态的评价机制。 “卫公,天下为公的理念,确实是和家天下的理念背道而驰的。我唐以来,太宗皇帝算得上‘开天独倡’的圣贤级别人物,然犹自心念封建不止,非是别的原因,而是太宗皇帝有‘公天下’的心,这才是太宗皇帝真正超卓凡庸的地方,就算有诛杀兄弟的行为,可后继历代天子,哪里又能抵得上太宗皇帝的?不过是依仗太宗皇帝的福荫,可福荫就像是田地、钱财,不会只增不减,依愈的看法,到了现在,天子独制天下,既无德,也无力,非与贤人、诸侯共理不可。” “那元元之人心呢?”高岳继续问韩愈。 韩愈回答得更加坦然:“西川向日战乱不休,西北连年遭西蕃侵攻,河朔割据以抗王命,江淮盗匪横行,普天下百姓惨遭兵革荼毒,痛苦不堪,这岂是天子独自所能解决的?正是靠建牙立旄,让韦令(韦皋官居中书令)镇西川东川,卫国公您先镇兴元、凤翔,后镇淮南,才有如今中兴局面,人心所向,圣主所望,恰好是要让贤人掌权。且贤人,和天子所亲任的‘防卫之臣’不同,贤人心系的是天下是苍生,而天子的‘防卫之臣’所作所为,只是奉戴迎合君主,对百姓何曾有真正的悲悯之心?贤人,乃是天下人望所在;而防卫之臣,穷达全在天子私人好恶之间,岂能同日而语。” 听到这里,高岳沉吟起来,良久他对韩愈说:“依我的看法,郡县也好,封建也罢,都有善和不善处,不能一而论之。不过退之你所说的天下为公理念,真正是戳中了我的心。岭南平蛮现在大功告成,封禅西岳也近在眼前,那我、韦皋、杜佑还有其他方镇节帅,都要前往京师,这郡县和封建的争辩,总得有个结果。” 这时庭院里的蟋蟀叫声,绵绵传来,高岳看着韩愈,很诚恳地邀请说,“退之可与我一道参与封禅庆典......” 韩愈顿时明白,卫国公的意思,是要以自己为“喉舌”,真正探讨这个国家的走向,和未来的理念。 他也晓得,现在长安城的思想,各方势力的明暗洪流,必将围绕着郡县和封建之争,掀起场没有硝烟,但远比战场还要激烈的争斗。 并且,高岳亲口对他说:“退之,说我有不臣之心的言论,绝不在少数。你若是和我去封禅庆典,充当我的喉舌,那朋党于我的名声怕是甩不了的。” “与卫国公为党,幸也!” 此刻韩愈绝没有畏惧,他只有感激和激动。 感激的是,高岳给了自己这个为天下发声的机会。 激动地是,他会穷尽必生所学,在这个洪流般的时代留下自己的声音,并可能回响于后世千年。 韩愈的热泪不知觉间流下,他对着身着雪白夏衣的卫国公,深深做了一揖。 我辈所学,岂可沉沦寂然于蓬蒿之丛。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韩愈深夜,骑着马归宅后,犹自不能寐,他的思想像是决堤的大水般不可遏制,当即就在寝室内绕着书案,浑身哆嗦着。 他必须得将思想形成文章,不但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大争论,也是为了能流诸后世。 这种破茧而出的兴奋,绝不是困乏所能压制住的! 一抹烛火亮起,披衣起榻的薛涛,出现在他的身旁,然后温柔地对他说:“退之你有什么便写,我去为你煎茶......” 8.扶桑僧最澄 三日后,扬州大都督府迎来了轰动的事: 先前出航日本的海船,平安归来,且捎带回名日本佛寺的请益僧,给卫国公带来了一个很大的祥瑞之物。 当然普通的市井百姓也就是听听,是没办法看到的,而卫国公则在军府当中设下了宴席,款待归来的出使官吏,及那日本和尚。 军将、官吏济济一堂,高岳端坐中央,那和尚便坐在对面。 “贫僧出身倭国近江的大津,山门为比睿山天台宗,法名最澄。此次前来,先入扬州,便是求卫国公赐予长牒和信证,允许贫僧至唐天台宗处请益佛法。”这和尚的汉话,非常流利准确。 高岳笑笑,就问天台宗的最澄道,你有无官职在身? 最澄就回答说,自己是侍奉在倭国山部王身边的内供奉十禅师之一,确有官职在身。 其实最澄很聪明,他不敢说自己侍奉的是桓武天皇,因“天皇”是唐高宗和武则天的自称,日本的也就窝在自家用用,到了唐土当着眼前这位国公、节度使,还说自家国君为“天皇”,纯粹是找不痛快。 所以最澄说,我倭国现在的君王是山部王,而山部王正是桓武天皇践祚前的亲王号。 高岳倒也没有戳破,而是装作对倭国的情况很感兴趣的样子,询问入唐求法的最澄说,“倭国现在的国号为日本,到底有何说道?” “禀卫国公,日本的国号,乃是取日出之处的意思。” 听到这话,在场的官吏和军将无不哄笑起来,其中明怀义(带预言家)拍着大腿说:“日头要是从你国起来,那轰隆隆赤热热的,你国人畜岂不是全被烧死了?” 可最澄却不慌不忙,合掌对明怀义解释说:“日出日落,并非指日头真的在某处,乃是相对而言。鄙国对唐国也有个称谓,曰‘日落之国’。” “大胆!”当即许多军将便怒目,做出要拔剑的姿势。 高岳举手,整个场面立即安静下来。 “日落之处,绝不敢指大唐的国运,而是指唐在我倭国的西面,在我们的眼中,太阳是在扬子江的地面落下来的,而扬子江在汉语里就是‘吴’之地,倭语里将‘吴’,就念做kure,同于‘暮’。而相对的,在唐人的眼中,太阳是从海东倭国的方向升起来的,故而呼作‘日本’,现在我国新的国号,来源就是这样。”最澄侃侃而谈。 “那和尚你的意思,日本是我唐给定的国号,还是你等自己定的?” 最澄很恭敬地回答高岳,“日本的国号,毫无疑问来自唐朝。” 这下堂中的气氛才缓和下来。 高岳又问最澄,日本可有年号?(我知道,你们在一千二百年后的年号是平成) “已有,年号自‘大宝’开始,而今山部王的年号是‘延历’,典出后汉书‘夫熊经鸟伸,虽延历之术,非伤寒之理’之语。” “啥,啥意思?好高深的感觉。”郭再贞、明怀义等都抓耳挠腮,觉得这倭人比我们有文化。 只有高岳暗自冷笑不已,熊经鸟伸就是古代的健身操,作用就是延历即“延年益寿”,这日本看来一早便有对华夏文化“囫囵吞枣”的毛病,健身操都能和年号相关,将来年号还指不定是个什么笑话呢! 但高岳对日本最早的“大宝”(先前虽也有大化这样的年号,但却没有制度)这个年号更感兴趣,便继续问最澄。 最澄有些羞愧,就说那是九十多年前,有个叫五濑的,称在对马冶炼出了黄金,倭国朝廷和大臣无不欢喜,给对马国的太守加官进爵,认为我们也有了黄金这种“大宝”,所以便建元为大宝。 然则事后才知道这是个骗局,五濑的黄金其实是从新罗买来的。 “倭国如此缺乏黄金?” “以前确实不知本国有金银,现在总算无匮了,就在五十年前,鄙国在建造卢舍那大佛时,东面的陆奥国小田郡便发觉了黄金,可以用来造就大佛的金身,这实在是佛的恩典,也是鄙国君王敬奉三宝的福报,此后鄙国的黄金和银子,再也不用他国进献了。” 就在最澄说完这番话后,他忽然觉得卫国公看自己的眼神有变: 茵席上的卫国公,漂亮细长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自己,就像贪财商人看着尊金锭子似的深入。 但很快卫国公就察觉自己有点失态,便对和尚说,因我和内人信佛,所以我对你国的卢舍那大佛特别感兴趣,要是能参觐到便好啦! 原来如此,听说这卫国公征讨西蕃、党羌还有南蛮,杀人如草芥般,可谁想到内里也是个热心的供养人呢! 于是最澄就说,当初大佛开眼时,连新罗的王子都来了,将来卫国公你如能拨冗来观的话,当也是鄙国的荣幸。 “金佛,不,卢舍那大佛耗费多少金子?” “足有一万四百四十六两。” 高岳的喉头顿时上下咕噜几声,不过口头上还说好的好的,马上本道还会派遣海船去贵国,要是能和贵国的山部王结为兄弟关系就更妙,所以你我间禅僧和商贾往来,哪里能缺少呢? 最澄觉得卫国公说话有点怪怪的,心中也冒出些寒意来。 他听说,卫国公麾下有支极其强大的军队,还有支同样可怕的船队,力量几乎和唐天子相当。 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和天皇陛下做兄弟......唉,日本最好还是封闭起来自成一统的好...... “贵国有铸钱乎?”可卫国公的发问仍然没有结束。 而这时的最澄已有些警觉,便准备搪塞诓骗。 可此刻,先前去日本的都督府官吏代替他回答高岳:日本曾有十二次铸钱,然每次都用新钱一换旧钱十,彻底丧失信用,已无法铸钱,百姓平日也不使钱,以至于有出行在外,干粮食尽而没有钱(不是穷,而是真的不通行钱)买米,活活饿死的例子。 “贵国有征伐乎?” 最澄索性沉默下来。 还是那个如间谍般归来的官吏回答高岳:日本也有四夷观念,尤以东面的虾夷,和西南的熊袭隼人势力最强盛,其国历年征讨不休。 “为感谢和尚你给本道带来的祥瑞,马上待到此祥瑞入京献给天子后,本道便再派遣海船载运使团,至贵国筑紫,交易北地的骏马给你们的军队,有了这东西,讨平虾夷和隼人不在话下!”高岳是喜笑颜开,强行要和日本做交易。 然后几位撞命郎武士,将最澄带来的,事前高岳指定要的“海东祥瑞”给搬了过来。 卫国公茵席边那只色彩斑斓的狸奴,顿时竖起耳朵,低沉地吼叫不已。 9.吉祥三符瑞 待到这祥瑞被放在正堂中央时,众人看到,居然是两只很大的鱼,游在瓮中。 且是比目鱼,灰白色的,眼珠是纯黑的。 “我唐土还未曾捕捞过如此硕大的比目鱼。”高岳说到。 言下之意,这两条鱼是他派遣去日本的使团,让日本渔民从海中捞上来的,由最澄和尚再携带到扬州来。 目的是什么? 高岳昂然而起,手握剑柄说出目的:“此一对鱼,正是要献给圣主的祥瑞啊!” 当即都督府内的一群僚佐和文吏,包括韩愈在内,都悚然敬畏而起,拱起衣袖,问高岳说“莫非圣主真的要封禅华岳?” 高岳颔首,随即就回答他们:“尚书中候一书里曾记载,齐桓公于东馆处,询问管仲说,古代霸王皆封泰山,刻石记号,立显象。今寡人何如古代霸王?管仲当时回答说,大王您的功勋便是保全了卫国,尚未达到霸王的功业,只可为霸君。圣王须做到功成、道洽,还有符出,才可以封禅泰山,现在比目之鱼不至,凤凰不臻,麒麟远遁,未可以封。” 韩愈当先步走出,朗声说:“也即是说,而今海东国进献如此大的比目鱼,便是所谓的符,当真是应天。” 此言一出,府内的僚佐文吏无不赞同连连。 另外厢坐着的军将们淳朴些,明怀义就对蔡逢元低声说:“还以为这两条鱼,是给阿爹厨院里做鱼,招待俺们的。” 蔡逢元便说:“这鱼两目连一起,看起来就恶心,给俺吃俺也不吃。” 可这会儿高岳又说,按照管子的说法,光有比目鱼还不够,得还有凤凰和麒麟才行。 众人就回答,既然天已让比目鱼至我唐来,那么凤凰和麒麟的符瑞也一定会出现。 “书序曾说,(周)成王东伐淮夷,遂践奄。白虎通义也曾说,周公祭泰山,用召公为尸。而今我唐的态势,真的和周武革命时一模一样。”大都督府司马顾秀也符合韩愈道。 周武王攻灭商纣后,商在东方的势力却依旧很强,可惜武王还没来得及讨伐便驾崩,由是继位的周成王便以叔叔周公为摄政,往东讨伐淮水和泰山一带的“东夷”,一直平定到了奄国(山东曲阜,后来在其废墟上分封了鲁国),且祭祀了泰山:这便是顾秀这番话的意思所在。 至于“一模一样”,只需要将唐这个关中政权比拟为周,而淮夷、东夷等比拟为淮西和淄青两个叛镇即可。 对此高岳点头,就说哪怕比目鱼、凤凰和麒麟三个祥瑞短时期内凑不齐,但本道先将比目鱼送往长安,陛下可以据此先祭祀华山。 “卫国公所言甚是。”自然附和声一片。 很快,这对比目鱼就在糖霜毕罗念念不舍的目光中,作为贡物自扬州白沙院出发,在严密的护送下,开始顺新开凿的“卫公渠”,入淝水、淮水,而后走蔡水,到了河阴巡院,再往长安城里送,顾秀负责押运和奏祥瑞的职责。 但高岳明显低估了心有灵犀的韦皋和杜佑...... 已然落成的巍峨大佛前,韦皋也在群幕僚的伴同下,登临而观,“三川于令公的治理下,已成为真正的佛道乐土。”此刻连和尚都来奉迎。 于是幕僚们也不甘示弱,纷纷赞美韦皋为我唐的齐桓、晋文。 韦皋笑而不答,没认可也没否认,不过他却明确表态,淮西平灭,圣主天子的功勋已不亚于秦皇汉武,也该封禅华岳了。 说完,幕府判官刘辟便指令仆役,搬上来只色彩极其艳丽的大鸟来,众人无不惊呼,都说这绝对不是孔雀,是凤凰,就是凤凰! “是骠国进献来的,也说不准便是古代的凤凰,天下大乱时凤凰远翔于外,现在天下泰平在即,这凤凰是灵兽,也就飞回来了。”韦皋很是自得地解释说。 “此等祥瑞,当献于京师圣天子阙下。” 在一致的呼声中,韦皋也不好意思把凤凰给留下,就让刘辟押送,把凤凰送到长安去。 几乎同时,岭南广州府的杜佑,宣称西边的大食胡商乘船来,献上了麒麟...... 夏末,皇帝满脸写着平和,在大明宫的林苑里,看着池中的比目鱼,又看着笼子里的凤凰,还有伸着极长脖子悠闲吃草的麒麟们,时不时就有几枚麒麟粪落下,中官和小儿们便去捡取。 皇帝的身后,全是来看这三只祥禽瑞兽的公主、郡主、皇子皇孙们,和落落寡欢的皇帝相比,他们开心极了。 接下来延英殿内,几位宰相向皇帝提出“封禅华岳”的议题。 其实宰相们也对搞什么祥瑞、封禅不感冒,然而他们心中也都明白,韦皋、杜佑、高岳三大方镇,忽然把比目鱼、凤凰和麒麟都凑齐,送到长安来,背后那种强烈的政治符号投射,任谁都不会熟视无睹。 不过最出人意料的还是皇帝本人。 之前,皇帝对封禅华山、泰山还是兴致勃勃,可现在却是冷淡无比,甚至可以说是抗拒。 皇帝非常谦虚,说朕何德何能,哪里能够和秦皇汉武并肩,就算是本朝的玄宗皇帝的功业也比不上,所以绝不需要这些封禅。 陆贽这时便说:“封禅本身目的,就是企求天下泰平。如今关中、剑南等地已安逸下来,故而朝野有封禅华岳的呼吁。至于封禅泰山,恰好是压制淄青和魏博的借口所在,也该是未来国家的政策立足处。” “朕刚刚继位时也有这样的想法,然则往日长武师变、奉天播迁,足以让朕知道事难为,现在天下小康已是来之不易,何必还非要追求宇内混同呢?”皇帝也忽然成了爱好和平派。 由是,宰相和皇帝间的问对,并没有达成什么有效的协议。 但回到浴室殿的皇帝,却面容惨淡,身边的宋氏三姊妹都很担忧,便询问陛下为何忧颜如此。 皇帝闭口不言,只是要召少阳院的太子李诵来,说有要事商量。 等到李诵战战兢兢来到浴室殿后,只见父亲坐在帷幕的床榻上,见到了他,居然流泪不止。 吓得李诵也哭起来,跪在父亲的面前。 “长安城最近的那篇要在天下复行封建的文章,想必你也看了吧?”皇帝问到。 李诵点头。 接着皇帝仰面长叹:“你在少阳院里,怕是还不晓得,这文章绝不是什么文士游戏作品,他们终于,终于要对我父子下手了。” 这话说得李诵背脊发寒。 10.三品皆为贼 在这个天下的棋局中,皇帝毕竟也是有着和其他角色博弈实力的一位棋手,先是篇《天下可复行封建论》在京师里闹得是满城风雨,而后又是比目鱼、凤凰和麒麟等祥瑞云集,太子李诵未必能懂个中堂奥,但皇帝却看得真真切切。 他让儿子起身,坐在旁侧,一五一十地解释给儿子听: “封建和封禅,相通的是哪个字?” 李诵便说,自然是个“封”字。 皇帝就说,这个封字,就是封疆裂土、立邦建国的本源了。 这时候太子一凛,似乎能理解父皇话中的深意,“也即是说,一旦陛下答应封禅,那么这封建也是势在必行。” 皇帝沉重地表示同意,他哑着嗓子,“他们表面上献祥瑞,阿谀朕的功业追平秦皇汉武,可为什么单单说什么周成王讨伐淮夷、东夷,而后祭泰山禅梁父的事,要朕的封禅向成王看齐?” 看着还纳闷的太子,皇帝就自己说出恐怖的答案:“那是因淮夷和东夷被灭,祭祀泰山后,成王即刻分封了卫、宋、晋、齐、鲁等诸侯,并且你得晓得,这场征讨因成王年幼,实际是由周公旦实际指挥的。” 听到这里,太子的汗都出来了,他嗫喏着问:“也就是说,陛下封禅华岳的话,随后就不得不封邦建国......” 皇帝苦笑起来,说不然呢? 韦皋要的是三川,杜佑意在岭南,还有那个高岳,他当然盯住淮南,还有宣润越之地。 如果把这些地方封出去,我李唐还剩下什么,怕是连给先祖守冢的资本都丧失殆尽了! 所以这再行封建的舆论,就是他们在幕后鼓吹起来的。 然后皇帝又说,这还只是封禅华山,马上又得封禅泰山,那时高岳肯定会运作,威逼淄青李师古将泰山给交出来,让朕去:李师古若答应,那高岳绝对会兵不血刃,肢解掉平卢军;若李师古不答应,高岳也正好利用朕的旗鼓,还是会讨伐平卢军。 “周公之所以是圣贤,因他最终还政于成王,而朕怕高岳不是那周公,而是王莽......”皇帝此刻的话语,更是让太子如坐针毡,“封禅泰山,淄青和魏博怕是会不复存在,那二十多州人烟辐辏、兵强马壮,统统都会被高三收取,那样整个天下都要震撼摇动。当初杀裴延龄时,朕迫不得已,还想把这份功业计在你的头上,目的就是想市恩,稳住你的江山,可孰料他们会玩封禅、封建这手,若是我父子答应下来,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此后权不在我帝王家,恩不自我帝王手,那么谁还会把你当作回事。” 太子已陷于极度惶恐里,原来他始终把高岳视为偶像,视为盟友,视为将来治理天下的最可靠依仗,没别的原因,是因他从来都认为高岳是父亲的忠臣,就算有矛盾,那也是君臣间的事,然则现在看来...... 浴室殿里,父子俩抱首而哭泣,李诵也只好问现在该怎么办。 皇帝追悔莫及,暗自回想自己父亲说过的,三品以上皆为贼的话语。 那时候自己还疑惑父亲为何那样凉薄,可如今皇帝真的懂了,什么是“贼”?只要威胁到我李家皇权的,就是贼。 代宗倚重不倚重元载?自然倚重,元载出身微寒,是被代宗一手拔擢上来的,那么元载对李唐尽心不尽心,当然尽心!元载帮代宗除去政敌,还全力帮代宗打造新的政治体系,在摇摇欲坠里维持代宗对这个天下的掌控。 然而元载稍微有了些骄横的苗头,代宗便立即把他杀了,毫无心软的表现。 代宗是想告诉继承人:宰相不过也是家奴,用得着时为卿,不用时即为贼。 自己杀杨炎时,也是如此。 然而最可怕的是,皇帝对高岳,却动了真感情。 这种真情,产生的原因很复杂,但毕竟是事实,且这种真情是绝对不允许发生在天子和大臣间的。 现在回想起来,皇帝顿有噬脐之悔恨。 高岳、韦皋、杜佑等,许多都是奉天元从,本该是朕最亲任的,可朕亲任着亲任着,也让他们陆续成了贼,还是很难制衡的巨贼。 “有些手段可从长计议,然则当务之急,就是得阻止封禅的发生,还有得压制住封建之论的苗头。对付韦皋、高岳,用强硬手段已无可能,不过他们也不敢公然赤膊上阵,现在还是得感谢河朔、淄青这些方镇还活着,不然韦、高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现在他们的心思奸谋悉数暴露出来,倒是好得很,朕还可以将计就计。”说着这话,皇帝慢慢地坐回到绳床上,收敛了泪容,眼神冷峻起来,指着李诵,“记住,这天下,这江山,所有的黎元、财赋,都是我李家的,谁都不能夺走,谁想分走一份,那就是死敌,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不管有多久的蛰伏乃至屈辱,早晚还是要诛灭他们的全族......以后你对待臣仆,只能用手,绝不能用心......朕的江山,可以无偿地给你,你也可以无偿地传给下代子孙,但绝不能假给他人,为了保全这个座位,须行得所有事,做得所有手段。翰林学士没了也好,韦执谊、卫次公都是那高岳的耳目,李吉甫又淹留道州,你的东宫班子应该上阵,不要撕破脸,把封建论驳斥倒下就行,只要他们输一阵,朕就能赢第二阵和第三阵。” 回到少阳院的柿林馆,心神不宁的太子,便把王叔文、王还有刘禹锡给喊来,对他们说,长安的封建论甚嚣尘上,对此你等有何看法。 王叔文慨然说,这封建论明里是说什么天子和贤人共国家,还有什么天下为公,实则便是强藩大镇炮制出来的,要封邦建国,分裂天下。 “先前朝廷对河朔,虽然平定起来异常艰辛,可河朔毕竟只是安史余孽,道义上无法和朝廷抗衡,只求自保家业;然则现在若是封建论被树立起来,那在道义上朝廷就被动了,这是事关国本的生死较量。”刘禹锡也非常敏锐地认识到问题本质。 王则十分惊慌,他看王叔文和刘禹锡态度坚决,更是害怕得要命,就说了下:“众所周知,封建论背后推手,乃是中书令韦皋、太子少师高岳,还有岭南五管经略节度使杜佑,此外尚不知有多少方岳节帅附和呢!” 很显然,王还未开战就想要跪倒。 11.势前不存理 一听王的话,太子又动摇起来。 良久,他对王叔文说:“就算给韦皋、高岳、杜佑封王,世袭藩国,也无不可罢......” 王叔文又激动又痛苦,他对太子说:“之前我们见韦皋、高岳都是忠臣良相,认为他们都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但如今看来......殿下你可得知道,当初武周也正是借封禅泰山,宣扬‘革唐之命’的!” “封禅的经典论据,似乎都是儒生制造出来的;而封建天下,也是儒生们津津乐道的圣贤之道。解铃还需系铃人,现在我皇唐待儒生不薄,他们也未必会借着什么符瑞之说,来摇动国本吧?”太子现在稍微又燃起了些斗争意志,但对斗争的严酷性还抱着幻想。 故而刘禹锡不以为然,他对太子说:“我唐立国来,信佛的有,信道的也有,却真的没有将儒学立为国本。儒生想要入仕,却又被门第和科举所拘限,有大批沉沦不得志的,积怨颇深,未必心向我唐。昔日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就因行霸王之道,不得儒生认可,儒生便在汉宣之世蜂拥而上,居然要求汉家应早日择选大贤,禅让于彼,故而王莽篡汉,岂无他们在背后支持?依愚见,封建论和封禅论都可驳倒,但不能寄希望于儒学,且此后朝廷得择选佛或者道为显学,只因儒学对至尊大权实在有害,一旦被其挟持,后果不堪设想。” “先生大才,足可驳倒封建论,这非但是寡人的想法,也是陛下的意思!”这时太子急切想请刘禹锡出山。 刘禹锡便说,我自然当仁不让,不过才学有限,害怕会因此败事,以我的看法,只要委任另外一人足矣。 “莫非是?” “然也,正是河东柳子厚。”刘禹锡报出了朋友的姓名。 太子对柳宗元的才学当然毫无意见,而王叔文也深表赞同。 此刻又是王畏惧,他说柳宗元先前可是任职于光州巡院,和卫国公高岳间的主宾关系那是相当密切,高岳待之如父对子般,现在让柳宗元来驳斥封建论,岂不是“所嫁非人”乎? “是何言也,子厚岂是公私不分之人,而今郡县、封建的论争关乎整个天下所归,子厚并不会袖手旁观。请将此事,交于在下。”刘禹锡将王说得羞惭莫名,接着就向太子主动请缨,说柳宗元服丧期间,先是前往宁依托他在那里当幕僚的叔父,随后再转而南下,准备前去鄂岳、湖南游学,现在恰好在商洛道中,我愿追及,恳求他行此事。 数日后,刘禹锡突然被任命为“太子括书使”,说是要替东宫前往民间收集各色图书典籍,以备刊印储备,便出了京。 对此无人有什么额外的怀疑,一时间权德舆、刘德室、李绛等,都前往灞桥为他践行。 而延英殿内,皇帝则向宰相们挑明态度,他拿出那篇主张再行封建论的文章,质询杜黄裳、陆贽等说,要是封建的话,你等到底算什么?你等是辅弼朕治理天下的,封建之后,中书门下堂牒都飞不出潼关,如此奈国家何?又奈国库何? 杜黄裳、陆贽、韩洄、郑四位宰相,只能回答说,再行封建确实不妥,不过想要平息言论,必须得有昭昭于日月、震震于雷霆的“公论”才行。 “善,公论是吧?朕明白。” 堂食时刻,郑气得将箸掷下,对其他三位宰相说:“剑南、岭南和淮南这三南方镇实在是太过分,现在看来,和河朔、淄青有何区别?不,是比后者更恶劣,居然想胁迫朝廷封建,宰相是朝廷的宰相,是君王的宰相,中书门下乃至整个南衙,不是他韦皋和高岳的后院!” “逸崧的态度,也未必就是要求封建......”杜黄裳不紧不慢地说道。 “宰相是天下的宰相,再者淮南两税可是足额输送到了京师来。”陆贽悠悠地补充了句。 郑连吃饭的心情都全无,他推开食案,立起身来,看着墙壁,对二位驳斥说:“论私人情分,高三那可是举荐我来政事堂的,但宰相就该有宰相的风骨器量,现在谁不晓得高三仗着淮南进奏院,在京师内左右着我们政府的堂牒,在地方上更是并吞度支、盐铁巡院,使得三司巡院成了他幕府的下支。如此种种,我是绝不会自甘他的摆布......” “若是哪日,高岳又来政事堂为中书侍郎,让文明你回翔去淮南为节度使呢?”杜黄裳忽然打断问到。 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脸色涨红,说那也是要圣主的白麻宣下才作数,然后便暗自下决心,自己得写公开信,怒斥现居扬州的高岳,怒斥他的不臣之举,怒斥他的狼子野心,怒斥他的狼心狗肺。 “文明稍安勿躁,封建朝堂是不会应允的,不过唇枪舌剑在所难免,况且力主封建最急迫的是韦令,你若动辄辩难压制,就会伤了朝廷、剑南的和气,这可不是平息争端的良方。”韩洄也很冷静地劝说。 郑没奈何,他也明白,先前皇帝和高岳的较量,已是惨败,也证明中央窘迫,既无法消灭河朔、淄青,更谈不上压制高岳、韦皋这批新崛起的雄藩,那么它们得陇望蜀,向朝廷索取更多权力,就算不是“理所当然”,也是“势必如此”,在“势”面前,哪里还存在个“理”呢? 写公开信的举措,郑便默默将其否定。 可私信,却必须要写。 接下来这段日子,华岳下的数千父老百姓,不知怎地,忽然来到京师赴阙上疏,称现在祥瑞层出不穷,又攘除四夷,国家、民众都蒸蒸日上,所以也该是陛下巡狩、封禅华岳的时候了。 皇帝心里和明镜似的,此必是剑南等进奏院的煽动手段:因为一旦封禅华山,周围的田地可都成了汤沐邑,便可永久免征免税了,这群父老乡亲,个顶个,鬼得很。 于是皇帝就回答华山的民意代表们,说这符瑞还远远不足呢,不可封禅。 刚说完,鄂岳、湖南、金商等地就开始大献祥瑞,什么六穗的嘉禾,什么双头灵芝,什么白化病的麋鹿,什么同乳的猫鼠,三条腿畸形的鸟雀,源源不断随着两税,解送到京师里来,大明宫几乎成了动物园和植物园。 12.高家一块肉 华山民意代表就又赴阙上疏,说比目之鱼、比翼凤凰还有诸多符瑞都齐备了,陛下不可逆天命,还是尽快先至华岳封禅吧! 此刻皇帝才答应下来,承诺三月后,朕必将有事于华岳。 于是父老们都满意地离去。 可不到十日,大明宫内数所宫殿忽然失火遭焚,一时间朝野震荡,皇帝急忙召集宰相们和司马承祯,说这可能是天命对朕的警告,华山的封禅还是就此打住。 也就在同时,巡城监的金吾将军郭锻,忽然被几名御史弹劾,说他肩负巡视禁内、皇城和长安街道的职责,居然会让这么多宫殿失火,危及圣主和储皇性命,足见老聩不堪,必须要定罪。 皇帝便让枢密使晓谕郭锻,他的处分很大度:郭锻只是致仕,俸料钱依旧给一半数目。 枢密院和巡城监,都还属皇帝的内廷机构,皇帝说的话还是管用的。 对此有所察觉的郭锻,没有多言多语,很痛快地接受处分,此后便告老闲居在家。 此后巡城监子弟,全由中官枢密使执掌。 不久大明宫林苑里,比目鱼翻了肚子,凤凰水土不服死了,连几只麒麟也病怏怏的,皇帝说不忍将其拘囿于禁宫中,便把它们放在终南山中,自由地食草,然后自由地饿死了。 随即皇帝立刻传诏天下,说这么多符瑞亡故,实在是朕德不配位所致,所以封禅之事还是无延期延后吧! 这样,皇帝运用策略,很巧妙地阻碍了封禅的施行。 到中元节时,灵虚和义阳两位公主入宫参觐赴宴,皇帝把小承岳放在膝盖上,眼神起初很慈爱,可慢慢地,慢慢地开始复杂起来,“承岳将来应该是国家的栋梁,也是皇室的亲族。”他缓缓地如此说着,摸着承岳总角发髻。 接着皇帝就宣布,自即日起,承岳就在宫内就读,由朕躬自抚养,未来择选位聪慧可爱的公主,待到对镜梳妆后,就配给承岳,他就是我唐的驸马都尉了。 “爷!”当宴席结束后,猝不及防的灵虚再也受不住,伏在皇帝的面前号啕大哭起来,哀求还是将承岳安置在宫外抚养。 “朕知道,最苦的就是你......当初是朕阴差阳错,害了你一生,要是那时朕没带着你,去胜业坊鸣珂曲,和那个白衫男子,和那个女炼师打赌蹴鞠,也许不会到现在这步......不过没法子了,实在是没法子了萱淑......”皇帝的头上,不知何时起满布白丝,神态也憔悴许多。 “爷,不晓得他有多狠心吗?他何曾在乎过女儿,又何曾在乎过小承岳,承岳,承岳也是他高家的一块肉啊!其实女儿心中,哪里想对他如此倔强,女儿也想......”灵虚伤心欲绝,便投在地板上,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小承岳缓缓走过来,用小手摸着灵虚满是泪的脸颊,伤感地翘起嘴角:大姨娘,你不要哭,我拿糕点与你吃,好不好? “萱淑,不要忘记,你也是我李家的一块肉啊!”皇帝哽咽着说。 灵虚这时停止了哭泣,她强忍着悲楚,把小承岳揽入怀中安慰着,说大姨娘不哭,小承岳别怕,然后说爷放心,女儿会写信给高三,厚颜求他的,女儿晓得这是关乎根本的争斗,要是高三真的敢轻举妄动,那女儿即便拼命,也要一箭射死他。 商洛山中,淡紫色的雾气缭绕在初秋的山野里,在弯曲溪流边,柳宗元穿着白麻长衫,坐在块卧倒的岩石上,吹奏着笛子,身边的马拴在棵苍松下,正悠然地嚼着仆人端上来的粟米。 刘禹锡骑着快马,赶上了他。 看到好友后,柳宗元似乎已在心中预料到了什么。 “夺情起复,然后直入台省,为五品员外郎。”刘禹锡单刀直入,在某种程度上开出了价码。 皇帝和太子都不想让柳宗元再服丧,国家需要他,只要得了五品,此后升迁全在皇帝和宰相意念之间,快的话一年数迁,进入中枢也是极便捷的。 “所为何事?”柳宗元问到。 刘禹锡就把封禅、封建的事告诉了柳宗元。 “高卫公并不是这样的人。”柳宗元回答得很干脆。 “可现在就是他、杜佑与韦皋,全力主张天下施行封禅和封建。” “梦得,我们唐土的人喜欢说‘天下’,而佛家却喜欢另外个词,那便是‘世界’。天下和世界,到底有什么不同?我觉得天下,便是天之下,它被一个天给覆盖住了,人们说的,人们做的,人们所要遵守的,都逃不过这个‘天’,这个天就是边际所在;而世界,它的界线究竟会在哪里,人们都想知道,可是走到了所认为的界线边缘,却可能发现,还有更远的界线,还有更未知的景象,还有更无垠的可能。”说到这里,柳宗元回身看着好友,梦得你知道吗?只要过商洛,下襄阳,沿大江两岸,好像事事、人人都在变,世界也在变,农人原本是在耕田的旁侧种植桑棉,收获的也是自己家纺织,可现在有农人不再种庄稼,而是全部都种桑棉,把桑叶和棉花直接卖给商贾,再让商贾送到集镇乃至城市里,由另外的完全不曾见过的男女负责纺织......我觉得,圣主和太子关心的是天下,而高卫公着眼的则是世界。圣主会让我入五品郎官,是因我的才学对他有用,而我在高卫公下履职,感觉却是,我对整个世界有用还是更想在高卫公门下啊!他的眼光,怎么会拘囿在封禅和封建这种小事上。” “然则若行封建,由此而乱的,不单单是天下,也是这个世界!”刘禹锡然后又说,“既然子厚认为高卫公绝非是想要封建的,那驳倒封建,也是在替卫公辩明。” “不,有其他人替卫公辩明了。”言毕,柳宗元在刘禹锡的面前,自袖中取出封信来。 “河阳的,韩退之......”刘禹锡看到信上的署名,有些讶异,“这位在信中,如何说?又会如何替卫公辩明?” “对此我不关心,在这信里韩退之特别骄傲,那气势几乎是要强迫我接受他的所想,所以我看不惯,只想和韩退之的所想交锋,看看世界最终会接纳谁。”柳宗元说完,便举起另外只手来。 刘禹锡先是稍微愣住,然后便恍然,立刻和柳宗元击掌。 此刻,扬州禅智寺的林荫下,某处小亭里,高岳手里攥着信,只觉得心中很是难受。 当初造的孽,所亏负的债,他必须得给李萱淑一个交代。 13.僧明玄入寂 返归扬州官舍后,高岳在书斋里,拿起笔来,想写些什么,但又心思错乱,毫无头绪,便于暮色里踱出来,看着勾栏中早已凋落的花卉,表情怔怔。 果然皇帝不是傻子,为了阻挡封禅和封建,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 坦白说,高岳也并不追求封建,但他作为韦皋的盟友,是要履行共同进退的职责的,至于他本人,这段时间也不断在和韩愈商讨、磨合,希望能提出个真正行之有效的方策来,足以超越传统,但又不过分逾越,封禅和封建对高岳而言,不过是个手段而已:但不管如何,皇帝已经再次成为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了。 左右为难的高岳,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轻声唤他的名字。 是云和。 高岳也没说什么,小巧的云和便摇着秋扇,两人一前一后,在林荫下走了十余步。 “前些日子,韩退之家来过,言语里满是叹忧。”最终,敏感的云和知道姊夫肯定是遭遇什么困难,便旁敲侧击,抬出薛涛来说事。 薛涛见夫君满腔激情,化为了文稿,并一直对自己说,马上我就会随卫国公入京封禅,这些文稿都是心血,届时在上都我“韩门”要一战成名,张籍和孟郊可都在那里等着我。 然则现在消息传来,大明宫宫殿莫名失火,皇帝临时停止了封禅,并将其无限延后。 于是韩愈顿时落寞薛涛太明白了,他缺少的是个战场,是个战斗的机会。 忿忿不平的薛涛,在交稿时,就把委屈说给云和听。 崔云和也就明白姊夫郁郁不乐的原因。 高岳还没有说话。 “以前姊夫为了的是进士及第,后来姊夫是为了紫衣金鱼,现在姊夫为的应该是这天下,也就剩下河朔等寥寥方镇未平,四海外已无其他异族掣肘,那么姊夫还害怕的是......” “娘......天下分久必合这是定数,我害怕的是,哪一日我若是死了,是人亡政息的局面,那该如何?” 说这话时,高岳的态度很严肃。 云和听到“哪一日我若是死了”的话,心中也忽然起了幽怨和不安。 她望着自己的手腕,虽然依旧雪白无比,可也有了细微的皱纹,岁月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刻度”,姊夫已过了不惑的年纪,而自己和姊姊......再也不是曾经长安城内的青衿郎君,和桃裳少女了。 “还有孩子们,竟儿、达儿、炅儿、蔚如......还有你和我的儿......” “那我若是舍弃不前,安保富贵,如何?”高岳隐隐有了如此念头。 云和忽然笑起来,“那才不是你,那时你还是个青衫御史,跟李令公来蜀都城讨伐西蕃和南蛮,然后在庭院里,当人家的面,就在那里脸色激动,大呼什么桐中凤,又说什么龙叟,还说自己要救龙叟,像个傻子似的。既然是个傻子,哪里会懂得什么明哲保身、急流勇退的道理?” “这个世界,是急流勇退的人太多了吗......”可高岳想起李萱淑和小承岳来,还是满是愧疚。 “是你这样的傻子太少。” “娘,我犯了个大错,其实我在外面还有个和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在云和开心地说着“傻子”时,高岳猛然说出实情。 云和的脸色,慢慢凝固住了。 高岳不安地背着手,互相搓着。 “是和哪个倡优或别宅妇所出?”云和此刻脸色涨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摇动扇子的频率明显加快,不过若姊夫是和这样的女人生个孩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她身为正妻的妹妹,也得有份从容才是。 结果看姊夫神态有异,云和心中不祥的感觉顿时强烈起来,“姊夫你果然......” “其实,义阳公主和贝州刺史王士平的孩子,是我的。” “那便是你和灵虚公主的!”云和一语拆破。 高岳赶紧回身,扶住云和瘦削的香肩,解释说:“娘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不听,你妻姊妹也就算了,居然还和公主有染!现在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耽误你的事,你活该啊!” “这一切都是因公主知道我和娘你的私情所致。” 这话惊得崔云和不知所措,然后她就明白了,心疼地摸住了高岳的脸,“姊夫,你是因此被公主要挟而遭污,是不是。” “......”这下高岳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正在两人还没有头绪时,外院的阿措忽然喊到,有急信送来。 当高岳将信拆开后,顿时觉得头晕目眩,“明玄法师,明玄法师他。” 明玄法师在天德军城筑就后,乘舟过河套入夏州后,便觉得身体坚持不住了,他的弟子们便劝师父将息身体,可明玄法师还是坚持要往扬州城来:“当初和高檀越说好的,要在扬州扩充一圈罗城,还有要将蜀冈的子城扩建改修为炮铳城,答应了便必须要做到。”说完这些,明玄披上百衲衣,戴上粗竹斗笠,背着一串草鞋,拄着藤杖,穿过了夏州的大漠,行过孟门津,自黄河而下,过了莽苍的潼关,结果在禁坑的边沿,再也支撑不住,便缓缓坐在了草野当中,子弟们将他围住,哀泣不已。 一轮红日,在明玄的背后落下,使得他身上罩上了七彩的毫光。 明玄心里清楚入灭在即,便将念珠合在掌心,对子弟们说:“如来藏自性清净,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心中。如大无价宝珠,被垢衣所缠,我辈修行,正是要解除这外在的垢衣,所以过去的佛不是佛,未来的佛也不是佛,真正的佛是现在的‘当来佛’,都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儒家曾说人人皆可为尧舜,我言人人皆可成佛,贫女怀王、米在糠就是这样的道理。” 言毕,明玄仰起面来,说:“佛陀,我不愿往生极乐净土,只愿能再于这末法世间行一遭,救助世人,心佛不二。” 说完后,便安然入灭了。 一片暮色苍冥当中,他就像支慢慢熄灭的火炬,似乎还有微弱的光芒,还留存下来。 不久扬州城中,高岳接到了明玄的遗物:新城的图经,和一串石头做的念珠。 “当来佛,当来佛。法师你已经褪去缠绕在心上的垢衣,真正成佛了。你告诉我,贫女怀王、米在糠,我明白了,母因子贵、米因糠全,就是这样的道理,我高岳不会再迟疑下去了。”高岳用手捻住那已磨得光滑的石念珠,心中明晰了答案。 14.王士平野望 明玄法师的遗体火化后,骨灰由弟子携带着,要送去泾州,埋在阿兰陀寺的树下。 这是他修行佛法的起点。 秋,大明宫皇帝连续下诏,说各道不要再呈献符瑞,以免劳人伤财。 既然阻止了封禅,那么随之引发的封建讨论就可以被搁置下来,于是皇帝暗地里提醒太子说,柳宗元这步棋就不要落子,不然藩道会乘机抓住,借题发挥。 太子就让少阳院使来请示,是否还要把柳宗元夺情起复,为尚书省某部员外郎? “既然这仗暂时燃不起来,那就把柳宗元给备着,要是夺情,怕是又会被朝廷内外瞩目,弄巧成拙。让太子校书刘禹锡去告诉他,只要服阙,朕立刻让宰相堂除他为五品,绝不食言。另外,刘禹锡也该拔擢了,可敕授为畿内某县县尉。” 辅兴坊内,灵虚公主也收到了高岳的来信,在内里高岳的言语明显慌了,他告诉灵虚,自己附和封建也是不得已,本身是没有这个心思的,希望陛下能体察,另外希望善待我儿承岳。 灵虚稍稍安心下来。 不过几乎同时,高岳又给义阳和王士平夫妻写信,在里面高岳居然答允王士平说,驸马都尉若此生仅仅拘限于个贝州刺史,实在太过委屈,你将来应该得到的,是成德军节度使的旌节,只希望士平能善保我儿承岳。 “是因为承岳的缘故,高少师才同意这样做!”王士平对义阳公主如此说到,语气明显带着激动。 王士平认为,只要有高岳在背后做奥援,他父亲哪天不行了,自己便拥有绝对的实力,返回真定,去争一争成德军节度使的位子。 以前他是想都不敢想的,这辈子都能一眼望到底:做公主的驸马,当成德军和朝廷间的中介,往返于真定和长安之间。 “夫君,你就呆在京师里,安安逸逸地食三品禄不是很好嘛......”义阳隐隐觉得不对,就劝王士平不要有非分之想,“那成德军原来的旌节是李宝臣的,李宝臣死后爷要收了旌节,所以李惟岳才逆反的,现在李惟岳虽被阿翁杀死,可他的昆弟李惟简还在朝中。将来阿翁若真的不在,高岳支持你,爷却支持李惟简,那该如何?” “李惟简算得什么!不过是播迁奉天时,和你父亲一起落难了遭,便也成为奉天元从了,寸功未立,就画形凌烟阁,还封为武安郡王,韦令和高少师看他能顺眼吗?皇帝又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送他回成德吗?”接着王士平又求义阳公主,“将来,将来只要我能去成德军,你是我妻子,也能一道去真定,真定那里的富庶绝对不亚于长安,我为你起华宅、治池沼,每年十万贯脂粉费,没有人能监察管控到你,你想去哪里出游就去哪里,想和哪位俊秀结纳便结纳,我俩岂不是天下最快乐的夫妻?互相依存,又互不干扰,可在这长安城内,明处的拘囿,暗处的眼睛太多太多,让我憋屈,我痛苦。” “那更远的将来呢?” “谁在乎!我死后,节度使就给承岳有何不可。我和你没孩子,这承岳就是我们的孩子,名正言顺,我在外再多的别宅妇给我生养也没用,因为你是承岳的母亲。所以我为高岳养儿子,高岳为我谋旌节,这太公平了。” 说到这里,义阳也有些心动。 王士平又求义阳,此事绝不能泄露给陛下,因为你就算泄露也没有用,现在高岳不来找陛下的麻烦就不错了,你难道没见到先前韦皋和高岳请你父亲封禅华岳,就把你父亲吓得不轻。 最终,义阳也只好应允下来。 太子所居的柿林馆内,刘禹锡因“括书有功”,已去渭南县当县尉,翰林待诏王突然单独求见太子,然后极为密切地说: “有些事,不晓得该不该告诉殿下您。” 太子感到纳闷,就让王直言不讳。 “殿下看如今的局势,将来继承大统,需要不需要强藩大镇的支持?” 太子顿时不知所措。 因为他认为王说的,是有相当道理的。 他无法想象,将来自己登上皇位,若剑南韦皋、岭南杜佑还有淮南高岳,对自己不满,是个什么感觉。 “殿下曾言,即便封建这几个方镇也无不可,深以为然,但之前王叔文和刘禹锡义愤填膺,我不敢说,可现在我还是得劝殿下,不要偏听偏信,形势在这里,唐家已很难独制天下,况且韦皋要的不过是封建,他的志向也就在希望保住世爵和世禄罢了,韦皋、高岳等建立如此大的功勋,有这样的忧患也是人之常情,若不能酬功,那天下莫不认为我唐家凉薄寡恩,将来有事,谁还敢来靖难勤王?此后唐家和诸侯共理江山,皇位还是由殿下代代传下去,八家或十二家诸侯互相制衡,谁也无法独大,哪还可能觊觎神器,这才是能让唐家继续善保数百年的最好办法。”王对答如流,完全不像平日里的他。 太子果然动摇,但他也害怕父亲那边不好交待,就把困惑担心告诉王。 “陛下想的是独制,可自其御天下起,削河朔则酿成长武师变,倚重裴延龄则大盈琼林被废,足以验证方才所说的‘势不可挡’,绝非人力所能扭转。所以斗胆进言,陛下如此种种,对殿下的未来考虑可谓不深,现在封禅被阻,韦令和高少师都知道,少阳院王叔文和刘禹锡都不赞同封建,这两位可都是殿下的私人,也即是说韦令和高少师肯定会忌恨殿下您......那等到大事发生时,如果韦令和高少师不愿翊戴殿下您,那可就......” “如今该为之奈何?”太子彻底乱了阵脚,他本来就是颇为优柔寡断的。 王便取出封信来,交到太子手中。 “是韦执谊送来的!”太子很惊诧。 “执谊虽在远地,可一心挂念殿下您的安危。刘禹锡、柳宗元都是文士,他们只希望在争论里显露才学、博取名声而已,将来必不失公卿之位,可殿下不同,皇位只有一个,失去便会万劫不复,故而的想法,韦执谊的态度,都在信中这也是高少师的意思,他在淮扬,无时无刻不在顾虑着殿下您。” 高岳这么浓厚的关心,虽然让李诵极度不安,但又不敢不接受...... 15.安南天威径 同时,在京师某处隐蔽僻静的邸舍院落中,秘密商议也在进行。 一方是淮南进奏院留邸黎逢,还有一方,竟然是比高岳早一年及第的朱遂,及礼部郎中袁同直。 朱遂是前幽州卢龙节度使朱滔的儿子,袁同直则是朱滔的女婿。 本来他俩应能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惜朱滔死后,节度使的位子落入到朱滔的表弟刘怦(怦的母亲,是朱滔姑姑)手里,刘怦统治卢龙镇仅仅三个月就死了,其位就堂而皇之让其子刘济世袭。 大历十二年朱遂中进士时,同年的黎逢、袁同直为他写诗赋大吹法螺,可现在朱家彻底没落,朱为国尽忠,以笏击贼,壮烈成仁;朱滔一度背逆朝廷,死后权力被亲族所夺朱遂只能带着儿子朱克融,长时间漂泊各方镇,寄人篱下,食幕宾俸禄,而今淹留京师,无人援手,父子俩衣衫弊旧不堪,面有饥色。 黎逢呢,虽则于高岳援引下,慢慢挤入六品的行列,但却不会有圣主赐绯银鱼的待遇,还是一袭青衫,且手腕残缺。 只有袁同直,虽身陷西蕃过,当了佛寺行者,好歹当上台省郎中,算是三人里混得最好的,高岳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故人重逢,说不出的唏嘘。 最后大家得出个结论,大历十二年这届混得太惨,还是下一届的后辈学弟厉害:状头高岳早已是节度使,后来又当中书侍郎平章事,是当中佼佼者;郑也已白麻宣下,当了政事堂宰相;其他如刘德室等,几乎都陆续突破五品,开始向公卿阶层迈进。 唏嘘完后正事开始,袁同直和黎逢密切切地告诉朱遂,卫国公念及旧情,希望能送你朱家重回卢龙执掌旌节。 “这居然能够?”朱遂虽惊喜,可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袁同直说,这确实是件不易办到的事,关键在于大家齐心协力,只要心志和气力使到了,就没办不成的事,主要还是卫国公时时想起在西北营田时,曾多得朱太尉的提携照顾,有份难忘的恩情在内里。 随后黎逢就对朱遂说,马上淮南武毅军进奏院,给你家送五百贯钱帛来,然后就摸着朱克融的脑袋,心疼地说瞧把孩子给瘦的。 这番话让朱遂是热泪盈眶,忙说都听淮南那边百姓说高岳是菩萨,今日我是信了,然后便问有什么自己可做的,来回报卫国公? “卫国公说,只要阿兄你能善保自己,还有克融便好,其他的静待消息。”袁同直如是交待。 很显然,高岳在秘密布置河朔数镇的局。 而朝廷却在为新的安南都护和新及第的进士去向而苦恼不已。 延英殿中,皇帝大发雷霆。 岭南那边递送来捷报,称安南都知兵马使、平波军使张舟,于先前在杜佑授意和增援下,训练船队和土团精熟后,便兵分两路领军往南,一路自陆路挺进,一路走伏波将军马援故道,从马援开凿的岭中海路挺进,在爰州大破叛乱的洞蛮杜英翰、杜英诚兄弟,将其枭首环王国对杜氏兄弟的援军,也被张舟打得惨败,报捷露布描述说,环王国前锋为数十头战象,冲阵锐不可挡,可谁想张舟早有准备,预先挖出许多深坑,在其上覆盖草捆,然后竖起木栅,让火铳和轻炮在其后轮番发射,让前军诈败,引环王军来攻,结果环王国战象不是被坑绊倒,就是被猛烈火器吓得倒走,把自家队伍冲得混乱不堪,张舟的土团步卒趁机自两翼掩杀,一战斩环王国兵马上万,缴获兵杖堆积如山,斩俘对方“王子”三十有六,及战象十三头。 如此张舟便收复了爰、、唐林等州,还顺手将两座庙宇给烧了。 一座庙宇是开元年间起兵反抗唐朝的梅玄成(一名梅叔鸾),其败死后,当地土著给他立个庙,叫黑帝庙; 还有处,是唐林州土著给先前冯兴、冯骇兄弟所立的“布盖大王庙”。 现在两座庙,全被胜利的征服者摧毁,片瓦不存。 安南的土著,在其后时代,遍地立起了“高王庙”和“杜王庙”,纪念开发当地有大功勋的高岳和杜佑...... 惨败后的环王国只能献出降表,而旁侧真腊国也及时重新对唐臣服。 另外一侧,南诏异牟寻接到高岳谴责的书信后,惊惶不已,便派送使者去蜀都城,向韦皋谢罪,韦皋便说此事应与南诏“无关”,大约是你国东界的蛮酋狐假虎威,我当领军讨伐之,你可仆从。心领神会的异牟寻,便胡乱找了理由,杀了东界五名洞蛮酋长,将首级乖乖送到韦皋手里,说不劳韦令远征,闹事的小儿辈已被我弹压。 随后杜佑立即向朝廷献捷,说安南全境光复,请朝廷速速遣新的安南都护和安南各州刺史来。 可问题大了。 满朝文武,哪怕是在家守选的,居然无人愿意去安南。 皇帝大怒,就问宰相们,安南都护属岭南节度使五管之一,大约找郎中去任即可,朕不管是台省郎中,还是地方的检校郎中,你们得找出来。 陆贽回答:“郎中多的是,可愿去安南的却没有人。” “为什么?” “人皆言,安南有三畏,一畏当地瘴疠,二畏当地猛兽,三畏天威径。” “天威径是什么?” “交州与钦州间的海路,有一段多有礁石,号称白龙尾,四季落雷不断,巨浪翻涌,来往船只多被其害,故而被称为‘天威径’。” “那当初高岳出征安南,怎地没遇到天威?” 陆贽顿了顿,回答说:“据说......平日其他船队过天威径时,落雷击船,而高卫公过天威径时,落雷击的却是礁石,礁石皆碎,高卫公的战船全都安然无恙,直抵安南。” 听到这话,皇帝觉得脸酸,然后他恨恨地对陆贽说:“他们还要朕封禅作甚,这高岳都可以治天了不是?” 宰相们惶恐,便齐声喊到,高卫公也是仰仗陛下威灵才得以如此。 “现在安南的官吏派遣,到底该如何!”皇帝回到原议题,恼怒异常。 韩洄便建议,可凿通天威径,而后在安南交趾新筑一大城,如是便能改善环境,官员也就愿意赴任。 可这时陆贽说,这两件事杜佑已经在做,不过杜佑的条件是,新安南都护及各州刺史,可以通过南选提拔,不用为难朝廷。 16.郑文明友人 皇帝心痛极了,原来他得到露布捷报是多么开心,党羌殄灭,西蕃被赶走,淮西也荡然无存,本以为世道会恢复正统,可他错了,韦皋、杜佑、高岳这三个巨头开始各行其是,还有一大批小型方镇跟着其后摇旗呐喊,逼迫朕要封禅,还要封建。 可皇帝现在几乎没有援手,几个还能打的神策军镇远在西陲,且上次的“裴延龄逆反事件”后,西北营田水运诸事归陆贽所判,关中、代北营田水运则归杜黄裳所判,韩洄、郑则管人事、选拔。同样在那次事件里,贿赂李齐运企图出任凤翔、兴元的一群神威、神策军将全被杖杀,这对皇帝的“信用”造成很大影响现在京师内文武两面都知道,皇帝说话不好使,皇帝也保不住人,没人愿意背负债务,再求皇帝的中官、近臣运作官职。 毕竟中官是皇权的附属物,皇权萎缩了,中官的气焰也就低迷了。 现在是宰相掌握的三司,在给神威、神策军发军饷。 结果以监军使、内诸司使为代表的中官集团怨恨很大,而禁军里的将领们对这群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毕竟不从你这里拿钱的话,有谁会喜欢项目监理角色? 所以朝堂内甚至有呼声,废除中尉制和各镇监军院,回复御史台外出监军的传统。 “打安南功成,全成就了高岳、杜佑......他们就多得一份,朕的血肉就被他们撕咬下一份。”皇帝如是想着,而这两年新晋进士的去向,给他的打击更是严重。 按照郑的叙述,这两年共取进士三百二十五人,规模是先前的好几倍,然而中央没能力授予官职,便叫其中绝大部分回家守选,可这群人那里会自甘寂寞?部分被杜黄裳、陆贽征辟,为西北和朔方的营田、盐榷服务,大部分直接流散去各地幕府谋职,又以韦皋和高岳一东一西,最为得菁华:高岳吞并了扬子留后院、寿庐巡院,还准备设新的巡院管理海贸,大有将巡院转为淮南节度使经济管理部门的势头,而朝廷三司开始变为单纯的审计部门,去高岳的巡院为官,有品秩,给的待遇还优厚,大家趋之若鹜,甚至于有人扬言:“得礼部进士、天子门生,不过是去淮选、蜀选的添头。” 人们为了能去淮扬巡院,只能先来京师考个进士再说。 最后皇帝敕授为官的进士,还不到十分之一。 皇帝的痛,有一位宰相看在眼中,愤恨在心底。 “莫要让高三入朝参觐,不然我必袖利刃,刺死这獠奴!”归第后,门下侍郎郑愤愤不平。 旁侧织补的碧笙波澜不惊,对郑说:“刺死高三,也莫忘把我姊夫一道刺死。” 她口中的姊夫,就是剑南节度使韦皋。 说到这,郑就只能生闷气,不言语。 碧笙叹口气,“夫君,天下大势在此了,连我这个女流之辈都看出来。” “女流之辈只能迎合,丈夫当为中流砥柱,绝不屈从!” 碧笙偷笑起来,说高岳来和你谈道理了,他从扬州给你写了封信。 这时候,郑看到妻子从书柜里拿出信来。 高岳的想法、规划,还有对天下走向的目标,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都写在信上,并对郑坦诚:这方案自己觉得是最优的,他连韦皋、杜佑等都没有告诉,正好你先前来私信痛骂我,我就借机向你倾诉我真实的想法,一切全在回信里,文明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都会按照自己的目标,推动天下的车轮隆隆向前,通过这信我是来寻求志同道合的友人,对你,对陆九,对杜遵素、韩幼深皆是如此,还盼回复为至。 月色下,桂树的香气弥漫在庭院里,郑背着手捏住长达高岳数千言的信件,来回长踱着,“最优解,最优解......” 次日,中书门下宰相会食时,郑迟迟疑疑,心思不定地吃了几口菜后,就把食箸搁在青灰色陶瓷的小盅上,然后就出神,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其他三位宰相都呆了,这种情景对郑来说简直罕见,平日里他都是简迅有力,吃七分饱后就坐定消食的。 “文明,是否有什么想法,不妨说出来,大家一同参详?”杜黄裳关切地询问。 “关于安南都护的人选,到底是朝廷派遣出去,还是由杜佑幕府自己南选,这不单单是个简单的小争论,仆觉得如今国家朝堂,确实该到了‘定国是’的地步了。”这话从郑口中说出,众人不由得惊愕。 其实郑心中在流泪,他觉得自己已被绑上了其他人的战车,渐行渐远,以后历史评论中,他还会不会是大唐的忠臣? 定国是,就是要在剧烈变化的局势前,尽快继续革新体制,提出新的大政方针,来保持国家的政治力领导,不然这国家就真的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这非是为某人,乃是为了天下。”郑这样定论,“如不能尽早议定国是,一味被动消极,只求小康,那便是对元元众生的罪责。” 说完这些后,郑反倒轻松起来。 对此杜黄裳、陆贽和韩洄,都深表赞同。 他们不会让郑一个人来肩扛的,“政事堂,就是政府,毫无疑问地是议定国是的所在,我等岂能尸位素餐,甘于当坐堂的无字碑?现在封禅、封建正是陛下和节帅争执的焦点所在,也是政事堂诸宰相居中仲裁的机遇所在。”杜黄裳和陆贽说,郑文明但有方策,直言无妨。 “我有位友人,才学是极高的,他对这场争论有独到见解,那便是......”郑无师自通,开启了“无中生友”的技能,然后和诸位说了起来。 结果引起了很热烈的讨论、修正补充,使得这次堂食几乎延续了足足一个半时辰。 “先发,还是后发?”结束后,杜黄裳就如此问到,意思是我们宰相先来,还是最后判定局面。 陆贽摸着胡须想了会儿,就沉声道,“莫如后发。” 其他人也都同意,达成默契。 先发的,是被动的皇帝。 半月后,岭南的快马驰来,杜佑表示安南都护府不可阙位太久,已直接让兵马使张舟为新的都护,请朝廷授予张舟检校御史中丞的官衔。 另外还有几头俘获的大象,马上会送到京师来。 “混账......”皇帝气得浑身颤抖。 这杜佑,等于是自辟官吏、**一方了。 皇帝没办法,回去后想到柳宗元,便让人去少阳院,去知会太子,即刻让柳起复,为礼部头司员外郎兼集贤院学士,在舆论阵地上先发起反攻! 17.曲江封建论 同时皇帝也担心,柳宗元会因和高岳的密切关系,阵前反水,就又让女儿灵虚公主给高岳火速再去一信,请高岳信守承诺,不得加入到这场舆论战争里来,不,加入也加入,但是要来帮朕。 柿林馆中,太子对前来晓谕的中官保证说:“柳子断不是为私利而坏公义的人。” 送走中官后,太子就问王叔文和王,柳宗元现在在渭南? “是,本已进商洛山,被梦得追还后,便暂时寄寓在渭南,和梦得及其他友人交游。” “速速请柳子来。” 但说完这话后,太子明显对王有额外的眼神交流。 王也以满是“晓得”的细节神情回应。 太子的使节来到渭南县时,刘禹锡正和柳宗元结伴,游玩石楼山,反正县尉这个职务,对刘禹锡而言不过是跳板,没有太多具体实际的事务要操劳。 从太子使节那里,柳宗元得知自己马上要当礼部司员外郎兼集贤院学士,而刘禹锡则升为太子洗马兼崇文馆学士。 至此,刘禹锡和柳宗元立刻嗅到了战事来临的气息。 延英殿内,“要将柳宗元夺情起复为五品?” 宰相们都没想到,皇帝居然会专门提出这个要求。 如在过去,皇帝拔擢柳、刘,让翰林学士草诏就行,甚至可以在延英殿直接接见这两位,然后许诺便可。 可现在学士院都被废了,皇帝只好找宰相来合议,宰相们点头,然后由政府当中的中书舍人制诰任命。 皇帝给的理由是,需要学士给朕或太子讲解经书。 宰相们虽然心中明白皇帝的真实想法,但碍于表面,也不好拆穿,何况大家事前都达成“后发制人”的协定,于是便没有推阻。 不破不立,不立不破。 不久,柳宗元和刘禹锡骤然升入五品,京师哗然,都晓得这两位便是未来新贵。 大明宫少阳院柿林馆内,皇帝特意让中官,给来此的柳宗元、刘禹锡送来大批礼物,之前两人已受中书门下的命令,于右银台门前旧学士院内,试作制文五篇,诗一首,“顺利通过”测试。 皇帝的礼物有:章服一副,苏州产的细绢三十匹,手力资三万五千钱,又有重阳节料物蜀锦三十匹,并预付来年正月晦日、三月三,及今年九月九的‘三节游赏钱’共一百贯,这是钱帛而已,更有冬季用得到的“口脂”(猪油做的润唇膏)及“红雪澡豆”(古代肥皂)若干。 这让柳宗元和刘禹锡受宠若惊。 前来赐物的孟光诚告诉他俩:“两位学士如临时有修撰,还有茶果酒脯相赠。”说完,孟光诚就指学士院禁闭的大门,叹息对柳、刘说,“这些啊,都是圣主对过去翰林学士的待遇,那时谁不知道翰苑就是储相之所啊?可惜,现在废弃了。” 等到柿林馆中,王叔文又请求柳、刘二位:“子厚此后多给圣主讲经,梦得此后继续为太子讲经。虽然而今翰林学士已无,可还是希望二位能遵从‘温树’、‘寒竹’的故事。” “陛下、殿下待我等如此,当真是荣自天降,宠惊人间。”二位急忙答允。 “温树”典故出自西汉御史大夫孔光,孔光归第时,家人问他,听说皇帝宫殿里有温室,不知温室内都长着什么树木?孔光却默然不答,表示“终不漏近禁语”;而寒竹,表示要求孤贞无党。 这就要求柳宗元和刘禹锡,对宫内的话语和情况,要做到绝对的保密。 待到太子从帷幕后转出来,二位急忙告礼后,太子便直接抛出话题,要柳宗元撰文,并说这也是圣主的意思。 就是要反驳天下可复行封建论的观点,要求在郡县制下,自九品而上,都须圣主亲自敕授才是。 接着书案上,各色珍贵的吃的喝的络绎不绝地端来。 其实柳宗元对此,已经准备了很久,坐下来,拿起笔来,是思如泉涌,笔走龙蛇,不久一篇《天下不可复行封建论》的策文便大功告成。 王叔文接过来,先看了番,不由得满脸露出倾敬无比的脸色,“先生大才,先生大才”,赞不绝口。随即便献给帷幕中坐着的太子,太子看完后,也惊呼说可惜,而今无翰林院,否则以柳子的才学,当以员外郎的官衔直接为翰林学士,将来这天下必由柳子为宰执。 他们不是客套,而是真正佩服柳宗元的见识、才情。 尤其是王叔文,觉得必须要尽快把柳宗元给拔擢得更高才行。 当晚,皇帝看完柳宗元的文章后,也是非常满意,“这才是真进士!” 三日后,柳宗元的文章被誊写为大字体,堂皇地悬在光宅坊的坊墙上,官吏、百姓观之如堵。 舆论战正式开始了! 柳宗元在文章中,系统详细地批驳了“韩山佐”的文章,最后得出结论,为了天下安泰,这郡县制“固不可革”! 一时间京师内,柳宗元文章是人人传诵,更有好事者,当然其中也有许多是方镇进奏院的,将其抄录数十份,由各进奏院有的雕梓机连夜印制,几天后就有了成千上万份,贴满京城乃至畿内各县,最后凤翔和同华都波及到了。 “就看这韩山佐,可堪一战了?”人们挽起衣袖,最关心这个问题。 然而韩山佐也没让人失望,须知道这个“虚拟偶像”背后可是三大进奏院的支持。 尤其以现在入京的剑南幕府判官刘辟最为积极,他当即主持,让平日里厚养的笔杆子们,在进奏院中是集思广益、挥毫泼墨,托名“韩山佐”,又写了篇反反驳的雄文,悬在崇仁坊的坊墙上。 结果一月当中,大明宫、进奏院的舆论界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斗得硝烟弥漫。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进京应举的举子,还有等待冬集铨选的官吏,甚至流寓文人,还有僧人、道士都卷入其中。 郡县和封建之争,柳宗元与韩山佐之战,可谓赚足了眼球和吆喝。 所有人隐隐约约也觉得,这场论战实则是关乎国是的舆论、思想的大斗争。 朝堂也按捺不住,宰相们集体对皇帝进言,不妨于长安城曲江设会,由柳宗元和韩山佐当面辩难论衡,我唐天子和宰相都可旁听。 18.亭前逢宋五 “哪里有什么真的韩山佐,该如何应对?”剑南进奏院的刘辟有些恐慌。 “什么韩山佐,不过是韦皋、高岳和杜佑这三位,好,恰好剑南幕府判官刘辟,扬州大都督府司马顾秀,还有岭南五管判官郑元先前因献什么符瑞,而今还都在京师内,便可代替各自节度使,于曲江和柳子论衡,不用在朕的面前乔模乔样的。”延英殿内,皇帝也是打出个巨大无比的炮丸。 宰相们也装聋作哑不下去,便飞堂牒给京兆尹李充,让其安排在曲江的“郡县、封建论衡大会”。 结果临开战,顾秀忽然推脱染病,无法成行。 韩山佐顿时只剩个韩佐。 皇帝暗自认为得矣,看来高岳还是退缩了。 而少阳院内,王叔文、王、柳宗元和刘禹锡同样在积极筹备。 最终刘禹锡定下三策: 上策,直接将对方的封建论给驳倒,然后谴责杜佑(即使杜佑是自己的偶像),顺势让朝廷正式择选安南都护前往交趾,以示神器不可侮慢; 中策,承认杜佑对张舟的任命,但推阻三大方镇封建的势头,而后从长计议,将神策军慢慢收缩回京师来; 下策,万一(柳宗元很有自信,说没有万一)论衡失利,那就将错就错,韦皋、高岳和杜佑不是想封建吗?那索性把一大批十王宅的借机都分封出去,和他们杂处,分割他们的方镇土地,逼迫他们退缩。 深秋时节的曲江,已远不如春夏时热闹,可听说最近的国是舆论大争即将在此召开,圣主和太子都会驾临南面的落霞亭,而宰相们会聚集于旁侧的尚书省亭子,京师内的士子、官僚、商贾、娼妓还是如云如霞云集,他们大多呆在杏园和慈恩寺左近,准备远观柳宗元和韩山佐辩战的风采。 足足三十顷的曲江水面,秋波明净,水波微兴,红色的水草铺在湖浒间,亭子、楼阁、寺观、彩棚间,都是攒动的人头。 皇帝的车驾自夹城而来,直抵紫云楼下。 羽林仪仗队伍里,步行前往落霞亭的皇帝,忽然在跪拜的百姓群里望到个见过面的人。 “宋五,是你否?”皇帝停下脚步,忽然发问说。 那人身上像是被电流过般,抬起满是皱纹的额头,遥遥看到皇帝,不由得惊得长大嘴巴,手都抖动不已。 这个人居然是皇帝? 而他身后穿着彩色礼衣的美妇人,相貌依稀也有印象不正是当初伴在皇帝身边的那俊俏少年? “西明寺匆匆一面,迄今也有二十载了。”皇帝喟叹不已。 宋五,正是当初寄寓在西明寺里的举子宋济。 而今的宋济,已然须发皓白。 皇帝头上的白发也非常之多。 可两人的相貌尚未大变,故而还能互相回忆起来。 “是,是!”宋济恍若梦中,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神威子弟的长戟交叉,把他挡在了皇帝的外面。 “来此何为?” “听大手笔河东柳子厚,与韩山佐的论辩,希冀来年策问会用到。” 皇帝默然,接着哑着嗓子问,“二十载,足足二十载,宋五尚未文场奏凯?” 宋济脸上顿时浮现出既羞愧又执拗的神色来,便开始叩首,并不回答。 “人生宛若行走山川天地,非止一途,何须白袍子纷纷然呢?”皇帝叹息不已。 宋济想了下,就回答说:“大概由袍子、紫袍子纷纷化使然也。” 听到这,皇帝愣了下,然后苦笑起来,“宋五真的是大坦率人。” “为人可坦率,作赋不可坦率。”宋济呆头呆脑地回答,引得周围人哄笑起来。 皇帝却笑不出,自己和这个宋五,是否有雷同处呢...... 落霞亭和尚书省亭子间,柳宗元和刘辟、郑元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个香案,而两处亭子内,分别坐着皇帝、太子、公主还有皇太孙,对面则是数位宰相。 刘辟用眼神示意,于是岭南判官郑云率先站起来,朗声说到: “本朝太宗皇帝有帝范,在其中‘建亲’一条中,明确提及**旷道,大宝重任。旷道不可偏制,故与人共理之;重任不可独居,故与人共守之。是以封建亲戚,以为藩卫,安危同力,盛衰一心。远近相持,亲疏两用。不知柳子对太宗皇帝的遗训有何见解,请益。” 柳宗元也站起自己瘦削的身躯,回答道:“太宗皇帝何以有此想法?” 郑元说:“帝范里说得很清楚,昔周之兴也,割裂山河,分王宗族。内有晋郑之辅,外有鲁卫之虞。故卜祚灵长,历年数百。秦之季也,弃淳于之策,纳李斯之谋。不亲其亲,独智其智,颠覆莫恃,二世而亡。斯岂非枝叶扶疏,则根柢难拔;股肱既殒,则心腹无依者哉!” 柳宗元便淡笑起来,“郑大夫岂可不引述完整?太宗皇帝明明还说,汉祖初定关中,戒亡秦之失策,广封懿亲,过于古制。大则专都偶国,小则跨郡连州。末大则危,尾大难掉。六王怀叛逆之志,七国受钺之诛。此皆地广兵强积势之所致也。如今剑南横跨五十州,岭南坐拥五管,淮扬居要害州郡足有十一,我唐并无秦制之失,却有汉制之虞,大夫不忧七王之乱,却惧如秦而亡,岂非缘木求鱼?” “......”郑元语塞。 于是柳宗元便又说:“我唐太宗皇帝之所以会有封建的念头,也不过是想求子孙长久、社稷永安。可是如此做到底有无益处呢?便看燕贼作乱时便足以明了,玄宗皇帝播迁蜀地,曾命诸皇子出阁封建,希望的是让诸王分守重镇,随后合兵一处,平定中原,然而转瞬便有永王李作乱,所谓匈奴未灭而却连兵内地是也。近者又有河朔等大镇,虽号为藩道,然则自辟官署,自养甲兵,不奉中央,分裂割据,一域之内,形如秦越。此刻正是要百姓沾染王化春雨,充实京师府藏,厉兵秣马,再造华夏的时机。而大夫在此鼓摇封建之论,岂不闻圣人举事,贵在相时,时或未可,理资通变,此等迂腐不通之说,只可为割据张目,是绝对不达时变的。” 郑元即刻汗如雨下,语言都错乱起来,只知搬一些孔融的“五等之论”,或曹的“三代之制”,引得落霞亭内笑声一片。 尚书省亭子里,几位宰相交头接耳,“郑元不抵事,败矣。” 19.广陵王下场 果然,郑元在接下来又被柳宗元犀利地打断,他的声音十分洪亮,踱步的同时配合手势,极富感染力:“三代之治不可复也,五等爵制更是泥古不化。天地初始,人和草木禽兽杂处一起,论爪牙不如野兽锋利,论羽毛不如飞鸟轻捷,所以想要生存下去,就不得不借助外物,但外物则是有限的,故而人和人之间就产生争斗,为了调解争斗,人们也就不得不推选聪明、强壮、有道德的人出来,并慢慢信服、跟从对方,由是圣人才产生了。圣人制定了道理,大部分人是听从的,可还有些冥顽不灵的却抗拒,所以圣人就要惩罚这些人,由是君长、刑罚、政令、军队便应运而生。在这些东西的作用下,人群慢慢形成许多诸侯,诸侯间的斗争又催生许多方伯、连帅,最终方伯和连帅间推举出来天子,将整个天下交给他来统制,这便是势,绝非是什么先贤圣人所决定好的。 封建,也非是圣人意也,同样是势使之然也。周有天下,列土田而瓜分之,建数百诸侯,五等爵位,环绕王畿四周,如辐集,如轮运,诸侯们对内合在一起朝觐天子,对外则分散各地为天子守土,难道是周公所决定的吗?不是,是周公根据当时的势所制定出来的。只因周一开始便是和诸侯共天下的,不得不采取分封制,没过很久,诸侯便尾大不掉,天子威权日渐衰微,到周夷王时,他就得下堂来迎接诸侯,到周宣王时虽东征西讨,企图恢复古制,可依旧无法挽救势头;于是幽王、厉王时不得不东迁,沦为和诸侯一班,接下来的诸侯,有问九鼎轻重的,有用箭射天子肩膀的,有公然绑架天子大臣的,还是逼迫天子杀害自己忠心臣下的。整个天下争斗不休,所以一些人空言周有八百年的国祚,可依我看来,周早已灭亡,其后不过是诸侯之上的一个空名尸骸罢了!那么,人人都说尧舜禹为圣贤,要复古,那为何禅让还是变为世袭;其后人人又都说汤武周公为圣贤,也要复古,那为何周制最终还是礼崩乐坏,最初分割为十二国,其后又化为七雄,定一于秦呢?这圣贤的仁心,到底能不能比得过天下的大势呢?” 落霞亭内,皇帝对柳宗元的宏论非常满意,不住地点头赞许,并轻声喝彩,觉得那些借着复古为借口的野心家,都该凌迟处死。 “那柳子又如何解释,秦设郡县制,二世而亡呢?”此刻郑元已落败服输,只剩下刘辟还勇敢站起来,要继续和柳宗元辩驳。 “螳臂当车......”皇帝不屑地望着刘辟,如此想。 “刘大夫又是如何认为的,愿先闻其详!”柳宗元还是不慌不忙,让刘辟先说。 刘辟的言语也没有什么新意,“秦废诸侯,行郡县,独制天下,收天下之利为一家所有,故而危难时无人相救。” “你说秦是家天下的,难道那些诸侯便不是家天下吗?秦二世不肖,难道诸侯的二世和三世就一定会贤达吗?都说天下为公,可诸侯却不可能为公,自秦一统之前,其余诸侯何曾不是私其力为自己,私其保卫为子孙后代?而恰恰是始皇帝,废诸侯都城为郡县,废五等人爵为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这才是天下大公的开端。故而封建为私,郡县为公,这才是不争的事实!推行封建,却口称天下为公的,无不是掩耳盗铃。” “善,善。”皇帝十分激动。 “柳子先前以周制礼崩乐坏为由,宣称先贤圣人不足信;那么秦也二世而亡,那么这郡县制也不可信喽?”刘辟反驳说。 “刘大夫,以仆的看法,政制政制,虽然并称,可政和制却要分开看待。周朝分封,是希望诸侯能守土爱人、拱卫天子的,可这群诸侯无不贪财好战,对领国的治理,一百个当中都没有一个堪称优秀的,可正是因为封建,天子没法撤还无能残暴的诸侯,百姓被残酷虐待也无法请求天子主持公义,所以周的问题,不在制,而在政上。 秦的问题也是相同,因失政而导致百姓叛乱,可百姓反叛的是朝廷,而不是郡县,且有叛乱百姓而无叛乱的郡县守宰。我唐自兴起来,虽有郡县、封建之争,但依旧遵循前者之制,而今虽有割据叛乱,但也绝非是郡县制的过失,而是军队失控、武人专权所致。所以只要天子贤明,合理择选郡县官长、安抚好百姓,随即控制好军队,天下自然泰平如初。” 此刻,落霞亭内喝彩和鼓掌声络绎不绝,皇帝、太子和皇太孙李纯都非常赞同柳宗元所言,其中李纯也暗自下定决心:“身为皇帝,还是精心择选辅弼大臣,委以权力,但是又得将其驾驭得当,如此中兴才能最终大功告成。” 也即是说,李纯对祖父猜忌大臣的那套行为,也颇不以为然。 尚书省亭子内,诸位宰相并不言语,其中陆贽、郑都捻住胡须,仿佛在等待什么。 刘辟虽然被步步驳斥,可犹自嘴硬,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柳子所说的政制分开道理,仆虽愚钝,可也算是明白了。但请益,郡县的制到底比封建的制优越在哪里呢?” 柳宗元还未开口,广陵郡王李纯便站出来,大声对刘辟说:“这还不简单?比如汉文帝,知道了孟舒的贤能,便立刻将其恢复为云中郡太守;汉武帝了解了汲黯的正直,便将其拔擢到九卿之列;汉宣帝明白了黄霸的清廉后,就让对方当了丞相。而若是皇帝知道郡县守宰祸害百姓、徇私枉法后,便可以立即将他们革职惩办,可封建诸侯呢?他们在自己领内便是天,可以肆意残害百姓,即便百姓呼天抢地,而朝廷却只能愁苦而无法加以惩处。这便是郡县的制最大的优越!”这时李纯用手望天上指,“故而,只有让天命所归的皇帝权力最大,任命中枢宰执、郡县官长,统摄六军师旅,才能真正保护好百姓,这才是万钧不易的道统!”(他不是好皇帝,可他是好人;他不是好人,可他是好皇帝啊) 言毕,李纯带着极其欣赏的眼神,望着柳宗元,对他作揖行礼。 而柳宗元也急忙回礼。 两个亭子内的人们,这时也几乎都认为,柳宗元已是必胜之局了。 宰相们互相望望,心念这“韩山佐”的文斗已败,下面总不会要用武力威逼朝廷吧? “辟,受益良多然还有一事,觉得柳子前后矛盾!” 忽然,刘辟嘴角浮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再度拱起袖子,全无方才的慌张,眼睛猛地闪烁出杀气,气定神闲地如此说到。 20.刘太初反攻 “胜负已分,道理已明,再说下去,岂不是强词夺理!”皇帝这时觉得刘辟已进入死缠难打的环节,不由得很生气,拍着坐榻的扶手,便站了起来。 龙颜一怒,四周的人无不齐声请罪。 可刘辟立在两个亭子的中央,全无害怕的神色,接着他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气不止,这是他的一个怪癖,自从在韬奋棚于西明寺中吞过舍利后,便有此症状...... 待到状况稳定下来,刘辟长呼口气,啸声震荡,接着他便迅捷先诘问李纯:“郡王殿下方才极言郡县制的好,举的例子全是汉文汉武汉宣,可根本无法解释辟的疑惑。因为辟所问的是,秦为何二世而亡?而绝非是汉。” “......”李纯便临时开始想。 而柳宗元看着刘辟,心中想到,莫非...... “方才柳子说,胡亥时百姓反的是朝廷,而非是郡县,那么百姓为何要反朝廷?没错,贾长沙文章里说的再明白不过,因为秦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刘辟似乎一下子什么都喷薄而出,根本没有给柳宗元和李纯反攻的机会,“这个势,也就是柳子所言的势。秦有天下不过数年,却疯狂奴役百姓,用残酷的刑罚恫吓他们,用郡县官吏盘剥刻毒百姓的财货,以奉皇帝一人,起宫室、修陵寝,以至举着锄头的百姓,谪戍的罪人,关东的豪杰,统统联合起来,族灭秦的天下。柳子说封建诸侯救不得,那么郡县也不曾救得,为何?难道郡县理人的那些官吏,不知道百姓已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吗?无他,因秦制并不给郡县决策的权力,而秦制下那些原本应该有决策权力的,应该帮皇帝理人的大臣,却为了奉迎皇帝丧失本心。那么就算郡县的官长有好的主张,有好的办法,本能救黎元于倒悬之中,却根本没有被朝廷授予施行的权力,明知道是错的却无法更改,明知道是对的却无法推行,眼睁睁看着百姓怨恨于下,而郡县畏葸于上广陵郡王说,分封诸侯会让百姓被诸侯残害而朝廷无力改变,那么在郡县制下,帝王残害百姓而郡县却同样无力改变,以致水最终覆舟的实例,难道就视而不见了吗?” “这天下既然全是皇帝的,皇帝岂会不爱惜百姓,就像爱惜自己的家产那般。”李纯愤激地质问说。 “这话,对诸侯岂不是一样。家天下和家一方,难道有本质区别吗?广陵郡王只言汉文汉武事,却避而不言胡亥隋炀事,只说自己家天下的好,却讳言诸侯家一方的好,这不是什么万世不易的道统,这才是真正的强词夺理!”刘辟的话语让李纯极为恼怒,但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来。 柳宗元还待说什么,刘辟紧接着便对他说:“始皇帝废封建,行郡县,本心是想私有天下,可递子孙万世而君,柳子认为祖龙是以私心为公事,这点暂且不论。然秦行郡县二世而亡,足见不但是政的问题,更有制不尽善的原因。柳子反认为公,难懂不是一偏之见?柳子笑当世的人追三代之治为泥古不化,而柳子本人却一味迷信秦制无失,如何不是自相矛盾!” 落霞亭内,绳床上的皇帝气得浑身发抖。 可刘辟却丝毫不在乎,他继续追击着说:“柳子之论,足见全不知利弊转换。只见封建的弊端,却不见封建的利益,只见郡县的利益,全不见郡县也有弊端。燕贼作乱时,柳子只看到玄宗皇帝命诸子出阁,分守各镇的危害,却看不到燕贼最终正是倚仗藩道方镇的力量才平定下去的。而今这个天下,原本西蕃铁骑密布郊甸,安史余孽构乱于内,正因天子能舍弃私有天下的想法,罢黜奸邪,任用贤人各镇重地,才能攘除狄夷,平定内乱,中兴在望。柳子又说,封建非圣人意,乃是势使之然也,然而武王未下车而封异姓,周公吊二叔而建亲戚,以至井田、学校、宗法、军政,何者不是出于圣人之意的?其实封建也好,井田也罢,圣人的深意,实则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安天下,这和柳子口中的‘势’并无冲突。” “汤武时期,诸侯三千,故而只能封建;至周武革命,诸侯仍有八百,故而也只能封建;至秦时,已无诸侯,故而建郡县制一统江山,足见走势若此,何必强取先世法度?”柳宗元辩驳说。 “柳子只谈先世,为何不谈当世,为何不谈后世?” “柳子何敢当圣贤,绝不敢妄谈当世和后世。” “何为圣贤?圣贤是敢于开天独倡的人物,方足以自称。柳子的文论中,只说封建制下,诸侯以世袭为理,故而不让圣贤执政,使得圣贤无以自立,可依愚见,那时圣贤还能周游列国,退尚且收子弟、立门楣,虽做不到自立,起码还能做到自显,故而百世后我们还能尊其为师。然则郡县制下,以吏为师,天下只奉一人之意,只奉一人之言,又谈何圣贤复出?我问柳子,若孔孟生于郡县世,科举不第,局促一邦,姓氏湮沉,怕是连自显都做不到,又谈何自立。柳子只说圣人有顺势而为的智慧,却不承认圣人有开天独倡的勇气,既非圣贤之意,却又言当今无圣贤,岂不谬哉。” 柳宗元回答不上来。 皇帝心中逐渐淤塞忧患起来。 “那依柳子的见解,在势面前人只能屈从,那么请柳子试言当今的势如何?”刘辟开始触及辩论核心。 对刘辟的这个要求,不但柳宗元,落霞亭内所有人无不惊骇。 现在的势很客观:皇帝完全依托剑南、淮扬、凤翔、兴元等诸多忠于朝廷的方镇,去解决内外的忧患皇帝绝对不是秦始皇级别的,他做不到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地步,更谈不上什么回复郡县制,这才是真正的势,若是柳宗元强行否认这点,那么便违背了自己“顺势而为”的观点,便只能跌入逻辑矛盾的陷阱中,被刘辟穷追猛打。 这下,柳宗元哑口无言了,他悠悠地叹气,他明白了刘辟的背后,不止一位高人指点,且已形成了极为成熟的理论,虽然他很自负于才学,但也不能不承认,对方采取了诱敌深入的策略,完全抓住了他的破绽。 “那么请益刘大夫,郡县和封建都有善与不善处,政制都需要革新,以顺应大势,又该如何呢?”柳宗元现在对这个更感兴趣。 “政和制,这岂是你等所能言论的!”落霞亭内,皇帝再也忍受不住,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1.欲替韦剑南 平吞六国更何求, 童女童男问十洲。 沧海不回应怅望, 始知徐福解风流。 唐,熊《祖龙词》 +++++++++++++++++++++++++++++++++++++++++ 皇帝的一声怒呵,惊呆了在场辩驳争衡的数人。 刘辟便作长揖,刚要解释对于而今政制的革新想法,却被皇帝指责:“你不过一介狂生,庙堂的事情怎么允许你置喙?” 对此刘辟在心中不屑地冷笑下,表面装作谢罪,而后退往一侧,不再言语。 而柳宗元也很纳罕,原本在曲江湖浒的论衡,不就是要分辨出郡县制和封建制长短,商定国是的吗?可皇帝怒气未消,对在场的宫人、官吏说到,“封建论和驳封建论,本身不过是聊以游戏耳,便如三教论衡般,孰料这群文士却说出许多狂悖的话语,深负朕望,我唐奄有天下已近一百五十载,仁德永固,百姓无不知晓,所以自即日起,永绝此类论争,两都及各道,有再敢言及者,不论士庶,交付州府公廨一顿痛杖处死。” 可柳宗元还想听听刘辟的看法见解,这时他忽然明了: 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哪位皇帝,都是把天下和百姓视为私有的,原本皇帝给自己这个发言的机会,无非是想希望借着他驳倒刘辟、郑元,为皇权张目而已,可一旦皇帝见局势不对,便立刻禁绝所有的讨论,因为皇帝其实既害怕你的反对,但更不会在乎你的支持。 沉默的柳宗元也只好呆在一侧。 此刻皇帝身后,太子李诵若有所思,看了柳两眼,便跟着仪仗一道起驾,离开落霞亭,返归去了夹城。 柿林馆内,刘禹锡和柳宗元怅然无语,他俩不单单为辩论失利而不开心,更主要的是他俩都认知到了,而今皇权和“诸侯”的争斗,已到了热战的边缘广陵郡王李纯,难得地在馆内发表自己的看法见解,他对父亲说:“得告诉陛下,不惜一切将神策威戎、宣威、决胜三军,及党羌、沙陀、吐谷浑精骑调回京畿驻屯,再加上神威殿后军,也足有近十万大军,再加上保大、静塞、奉化、奉诚等诸军,随后勒令韦皋、高岳、杜佑归朝参觐,如果他们不从,即下诏强硬讨伐。” 绳床上坐着的李诵,却犹豫地摇首,说到:“那河陇怎么办?牺牲那么多将士的血,才收复回来的......” 李纯就说:“河陇索性与安西北庭合并,以我妻家(汾阳王府郭氏)去守,也可无忧。” 李诵很担心,“安西北庭军马尚未恢复,如冒然将河陇的神策军及城傍兵调回来,郭哪有那么多人手固守住绵延七千五百里的土地?寡人害怕到时西蕃趁机再撕毁协议,把河陇重新给占了。” “河陇丢了也就丢了,壮士断腕,因为心腹之患在剑南、淮南、岭南三地,如不趁乱象未萌前将其解决掉,那么试问,明日域中竟是何人之天下?甚至可以将河陇让给西蕃,向西蕃借兵平乱,不,不仅是西蕃,还可调集恒冀、魏博、淄青和幽燕的兵马。儿已筹划好,先将神策、神威军急取凤翔、兴元,镇定关中,随后收取京西、京东、河东、渭北、朔方、宁泾原,请来西蕃兵,先破剑南蜀都,槛送韦皋来京师处斩,而后十余道并进,取道陈许,先击破高岳淮南镇的中腰寿春,使其东西不能相顾,随后沿整个江淮,传檄定人心,高岳麾下不过两三万人耳,且如定他谋逆之罪,官僚军卒必无人愿意追随于他。一旦把高岳族诛,岭南五管便是风中残烛,杜佑必然自缚来降。我皇唐便再设一内库,每年自天下财赋里取五十万贯,封存其中,待到五年后凑齐数百万贯,便和西蕃会盟,愿用此钱赎回河陇,如西蕃不从,到时我皇唐再将这笔钱散尽,招募材勇,行军用武力,自西蕃手中再复河陇之地!” “......”帷幕那边,柳宗元听到李纯的见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细想下来,这一切又在情理之中。 在他家眼中,河陇就是他家私有的,想给谁就给谁。 给了要不回来怎么办?那就聚敛天下人的财赋,再买回来。 对于李纯有些疯狂的计划,皇太子李诵根本不敢答应,也不愿意答应。 最终李诵只是说,这不过是场文士间的论衡罢了,大家不用看得太重,息事宁人最好。 “怯懦!”李纯对父亲非常地失望,随即他在回到自己居所后,意犹未尽,便把自己想法写了封密信,交给贴身的宦官吐突承璀手里,让他直接想办法传递给浴室殿的祖父。 接下这密信的,是掖庭局博士中官,霍忠唐的养子霍文澈。 霍文澈便走到了浴室殿外室。 女学士宋若华坐在外室,说可以将信给我,你现在应该离去了。 可霍文澈说,这是给圣主的信,绝对不能假手他人。 皇帝听到动静,便让霍文澈入内,接过了信件,并且勉励了这个小中官番,说你忠心可嘉,朕马上会升你的品秩。 结果到了旬日那天,等到宰相们齐集延英殿,皇帝便直接问:“朕授韦皋旌节,是让他代替朕镇守剑南,防备西蕃和南诏的,然韦皋却骄横日滋,之前有西川不嫌足,又要东川,朕答应了他,给了他东川,可他现在又想要兴元和夔府,还企图封建,要把剑南三川当作他的世爵、世禄,那依你们看,朕该不该满足他?” 杜黄裳上前一步,说断不可如此! 因为剑南地是国家的,绝不是他韦氏的,权位和爵禄可以让韦皋终身保有,乃至世袭,以示国家对勋臣的恩荣,但土地却不能割裂。 对杜的想法,皇帝很满意。 然后皇帝很愤慨,说刘辟之前在曲江边说的那番话,很显然是韦皋在背后支持,朕不想再以韦皋镇剑南,要让他回朝参觐,中书令职务不变,然后出门下侍郎韩洄前往蜀都,替手韦皋,何如。 韩洄急忙说,臣是可以出镇西川的,然则若韦皋不从,那该怎么办。 “你们是宰执,朕问的是你们的方策,你们倒问起朕来了?”皇帝非常生气。 此刻陆贽就谏言:“陛下,韦皋所镇的剑南,不比其他藩道,乃是京师往南的屏障。且韦皋镇蜀都城十多年,贡赋不绝,对西蕃、南诏也屡战屡胜,陛下实在没有理由忽然将其召回......” “陆门郎的意思,必须等哪日朕不讳,或者韦皋卒了,这剑南节度使才有更迭的可能?”皇帝愤然无比。 2.行中书省制 “陛下,臣的想法是,韦皋的权位和旌节不改,但也应拒绝他的封建请求。”陆贽表明了心迹。 皇帝唔了声,对陆贽的想法表示肯定。 但他的怒气还未完全消解,如今于皇帝的心中,似乎只有能让韦皋、高岳入京参觐、解除旌节,这样的事实出现,才能真正让他平静下来。 此刻,宰相班列里的郑,便走了出来,对皇帝说:“其实臣有一朋友,对此有所见解,以臣观之,似颇有道理,请试为陛下论之。” 皇帝看着郑,就问“郑卿,你这朋友是何人?” “淮南节度使、扬州大都督府长史,高岳。”郑知道皇帝已猜出是何人,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皇帝笑了声,不言语。 整个延英殿里的氛围格外紧张,杜黄裳、陆贽和韩洄心想,郑啊郑,本来以为是你“无中生友”,可没想到还真的是高岳对你提出来的方案。 可正是因为如此,大伙儿都替郑抹了把汗。 “陛下如不愿与大臣商议国是和政制的话,臣便不再多言,就由高岳亲笔上奏陛下。” “郑卿但说无妨,朕先前发怒,不过是看不下刘辟这样的狂生文士,言语不逊罢了。”皇帝这时的脑袋稍微冷静下来。 并且,皇帝还迫切想知道,高岳到底是什么想法和态度。 郑便奉起象笏说:“臣认为,若陛下执意要撤换剑南和淮南的旌节,必然会生乱,那么中兴可能会毁于一旦。但高岳在给臣的信里许诺,他再任淮南节度使二年,便同意直接回朝,绝不胁武毅军,也绝不将旌节视为私有。” 这话说得皇帝脸上**辣的,不好受。 “武毅军前身是义宁军和定武军,是他高岳一手栽培出来的,他甘心?” “臣不谙军事,不过臣晓得,只要陛下再给高岳个方镇,高岳还能练习出一支武毅军来。” “那朕要将高岳废弃不用呢!” 郑很淡然地说:“高岳在淮扬,已领府中的军校撰写出<步军操典>、<火器挈要>、<骑兵冲法要诀>等书来,刊印保藏,交授武道学宫生徒研习,所以陛下可以将高岳废弃,也不用担心我唐军学后继无人。” 皇帝本想展现下权威,却被郑不咸不淡地刺了下,更为难堪。 下面郑就说:“其实柳宗元所说的势,便是圣贤的开天独倡,和天下运势,合而为一也。封建虽不可行,然则郡县也要改制,高岳在给臣的信中,说的是这样的话语,即‘存封建之心,留郡县之制’。封建的弊端,在于诸侯独制一方,其对领内百姓的权力无可约束;而郡县的弊端,则在于郡县只有施政的权力,却无决策的权力,天子和大臣若残害百姓,郡县只能助纣为虐。所以两端思量,最优的方案便是能让中枢少犯错误,让地方增殖物产,具体办法便在于能让贤能出入中枢和地方,在内可匡正朝政,拱卫圣主,在地可改良制度,造福天下百姓。所以高岳认为,世禄和世爵绝不可取,可守宰的权位却必须要在,此外为避免割据,还必须将权位流转起来。” “何解?” “高岳倡言,刺史、县令等都是四考为限,但多数只一两考就迁转他处,以此流官的话,往往连地方百姓的情况风俗都没有了解,又谈何造福遗爱?然而若强制让刺史、县令满四考再迁转,又违背人情,过于僵化,所以高岳认为,只要能保证守宰级别的选拔任用,其下刺史和县令无论几考,都能在守宰的督促考核下,多少为百姓做些业绩。故而,臣替代高岳,向陛下恳求,复古行台制。” “行,行台制?” 郑随即修正道:“台省台省,其实按我唐的典章,呼为行省制更为妥当,也即是变革方镇藩道为行中书省,下设州、县。行中书省在地官署,由中书门下的宰相派出,以中书侍郎或门下侍郎平章事,‘行中书省于某道’,相当于前方镇节度使;再可以稍次的给事中、中书舍人及尚书省侍郎加参知政事,‘行省于某道”,相当于前观察使。行中书省或行省,执掌当地生人、赋税、兵甲、学校、庙宇功德各事,以五年或十载为期,多则易生割据,少则更迭繁冗,期限满后若无大错,便必须回归中书门下继为宰相。宰相行中书省事于某地时,一旦了解到民瘼疾苦,在中枢时便可呼号革新,而相同的宰相在中枢里的革新理念,也可随着行中书省事,惠及到地方上去,且行中书省与中书门下虽位置不同,但都是宰相,执政时亦可沟通。如此,郡县制下那种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的痼疾,也可有所缓和。” 听完郑所说,不,实际上是听完了高岳的意见和方案后,皇帝明白高岳比韦皋还狠。 韦皋虽然骄横,可毕竟没高岳这般狡狯,韦皋总的来说还是想凭靠威信、武装、功勋这些不恒定的东西,为私家搏一下封建世爵世禄罢了,他的眼界大致到此为止,最大格局便是独霸三川地,构筑韦氏王国。 可高岳不一样,他像个老练的猎手,从来不在道义上授人口实,可又频频对政制的“死穴”出手,狠准毒辣,且他想要的东西,不但会全力博取,更会形成规制,步步为营,使其恒定,这和他的军事思想极为吻合。 这种规制,是天然和随心所欲的皇权相抵触的。 此外高岳却敏锐地捕捉到,其实古人也并不热爱皇权,从汉到唐,对皇权进行批判的人多了去,所以这次高岳表面上退出郡县和封建的论衡,然则却私下和宰相集团缔结了盟约,择机后发制人,他提出的行中书省制,就是要以宰相们为主力,既制衡中枢,又出镇地方,这样确实完美地在封建制和郡县制间找到了最合理的道路。 先在整个延英殿内,宰相们都达成一致,对皇帝请求道,应该施行此国是政策。 “哼,说得倒是天花乱坠,那韦皋和杜佑能答应否?要是韦杜都能给朕给归朝期限,那朕便相信。”皇帝并不以为然。 实际上,皇帝又暗中使出个异论相搅的策略,存心要在行中书省制上,挑拨韦皋、高岳和杜佑的关系,让他们互相猜忌,自己坐收渔利。 3.韦城武预言 现在皇帝知道,高岳和宰相班子是串通一气,借着郡县、封建之争,后发制人。 若是按照这个所谓的“中书省行在”制度,此后地方大镇的守宰会全从宰相或宰相所居的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里择选,而相反的地方大镇的守宰秩满后,又会返归中枢为相,各有期限,但期限究竟是五年、十年,杜黄裳、陆贽、郑,及“始作俑者”高岳之间,也许还没形成个正式决议,或者有,但却不对他这个皇帝说。 皇帝认为,搞行中书省自然不会出现封建割裂的局面,但却还是会危害他的权力。 以后这个天下的国是政策,全是宰相合议裁决、付诸实施,还要他这个御天圣主做什么? 皇帝想和他们斗,但皇帝现在已经累了。 这一两年来,头发花白,牙齿松落,皇帝的记性和毅力也日渐衰落,皇帝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那宋济,可他也像宋济那般,绝不服输,屡败屡战。 延英殿召对结束后,从阁廊处向禁内返回的皇帝,看到宫殿上空血红的夕阳,和靛青色的云彩,一股悲凉的气息涌上心头,“朕,看来是斗不过你们......你们人多,还结成纵横联盟,不过联盟从来都不是牢不可破的,这次看看这个行中书省制,韦皋和杜佑能不能接受,如果不能接受,那就是朕居中裁断的时候......最后朕倒想看看,到底是韦不离高,还是高不离韦。” 京师用船只搭设的西渭桥,剑南判官刘辟策马而过,而后回望城门,威胁说“韦令于国家有大功,却欲求世爵而不成,我恐人望怕是会自关中上都移走!” 言毕,刘辟狠狠打着马鞭而行,可往前行不到十里,就见到亭子中有几位穿着官服的,口呼是刘大夫乎? 刘辟和扈从下马,在此等候的便自我介绍说,我等都是太子府的僚属。 对此刘辟很是吃惊。 但那几位官吏拱手作揖,对刘辟说了些什么,而后又馈赠刘辟许多财货。 刘辟再从亭子起身上马时,神态便有点恍惚。 继续走了数里,结果又有群穿着青衫的官吏在路边等候,介绍说我等都是淮南进奏院的留邸官,便送了封密信给刘辟,说这是顾秀和黎逢给大夫的,请务必转交于韦令。 半月后,蜀都的郡西亭中,韦皋和诸多美丽的侍妾,正各自兴趣昂然地坐席,四面是孔雀环绕,而对面来的则是南诏使者杨佳明,他向这位雄踞西南的唐中书令进献夷中的音乐来了。 “请作。”韦皋很是客气。 结果那群乐人刚刚歌唱舞蹈了五句词,韦皋就微笑着打断说,“你们全是骠国人吧!想献乐于我唐,和云南相同,表达恭顺的意思。” 杨佳明和那群乐人无不吃惊。 “你们的乐,宫和徵各一变,这代表着西南归顺。舞则是七叠六成,七乃是火数,以示圣主有生化恩德,而六符坤,象征西南角有革新慕化的意思。”韦皋便解释说,然后他又指一位乐师怀中抱着的大匏笙说,“这种乐器南诏也有,可只有你的在演奏上古八音时,以金为簧,不作匏音,这种奏乐的方式,本道晓得只有骠国才有。所以你等皆是骠国的乐师,希望以南诏为中介,想要朝贡我唐。” “韦令真乃神人也!”杨佳明和一众乐师赶紧叩拜下来。 “不过你们的音乐和歌舞,和中土差别太大,这样本道先将你们的舞容和乐器绘成图形,呈交去长安城;然后你们暂且留在蜀都,本道适当将你们的歌舞翻新编练,再送你等前去长安,如何?” 这群骠国人赶紧答应,韦皋便让他们前往蜀都锦官城的馆舍住下。 入夜后,刚刚回来的刘辟即请见。 “你虽然得韩愈、黎逢指点,在辩驳里将柳宗元给击败,可正如本道所预料的,圣主立即断意,不让辩驳继续下去。足见圣主已丧却独制天下的念头,他底气不足,居然要通过压制文士的辩论来下阶。” 刘辟便将淮南进奏院的密信送上。 “这封信的内容,逸崧在先前,已让腹心商人行船来告诉我了。”韦皋看完信件后,悠然说到。 刘辟微微吃了惊,那还要我专门捎带做什么。 韦皋大约也看出自己判官的困惑,就解释说:“太初,你是逸崧同棚,我从来不把你当下吏看待,你跟着我一路做到幕府判官,迄今也有近十年,府中事务全都委托于你手;你和我的关系,与逸崧和韦平的关系是相同的,所以逸崧如此做,意思很简单,就表示我和他间,总还是需要你为桥梁的,大家绝不可以有猜忌的心思。” 这下刘辟明白,便又把所谓太子府的人对他说的,一五一十地告诉给韦皋。 “你即刻回信,不要过掌书记的笔,直接回给太子殿下,便说韦皋明白。” “那行中书省制......” “我说要封建,高岳说要行中书省,到了京师那边,中书门下宰相们明确表示不要封建,那圣主的反应就耐人寻味了,圣主当然不肯封建,但他对行中书省的态度也不置可否,反倒在方才遣送中使来询问于我。太初以你的看法,圣主此举,到底是何意呢?” “圣主的心思,无外乎想借着这个,离间我们和淮南、岭南的关系。” 韦皋浅笑说是也是也,“不过我和逸崧,可不是当初的小杨山人,也不是卢杞,看似聪明,实则被圣主操弄在股掌间,想宠便宠,要黜则黜行中书省当然是好制,我韦皋是当朝的中书令,你问我支持不支持?我,当然支持。另外,我当然也支持陛下,支持太子。” 这下刘辟恍然大悟,便连说我即刻便去办! “且慢。” 刘辟便停住脚步。 “逸崧说他在淮南节度使任上还做两年,便要归朝参觐,这内里的真实意思,一是逸崧归朝时,我也得归朝,怕是杜君卿也是同样,然则可能还有一层意思。” 刘辟有些困惑,但他很快就想通了,“韦令,也就是说......可能淄青或魏博再过两年就得,得遭受朝廷征伐?” 对这个猜测,韦皋点点头,表示赞同,“借着讨伐淄青和魏博,中书门下和行中书省的宰相,可能会产生固定任期,那便是十年,这点陛下怕是也无权干涉。” 4.符瑞复再显 天下的形势,不是皇帝呵斥几位官吏文士所能阻遏和改变的。 很快锦绣繁华的蜀都城内,中书令韦皋开始训练来自骠国和南诏的乐人和舞师,制作《南诏奉天乐》,用足了八八六十四位人手,在庭院里歌舞,韦皋加以欣赏,且将其改良,并宣称此乐舞马上要随着两税入京师,以庆贺陛下圣诞,且封禅华山所需。 而岭南广州的杜佑也没有闲下来,他让安南都护张舟和清海军都知兵马使孟准一起,集合五十艘大船,外加两千兵卒、船工,凿通运营了“天威径”,这次工程伴有奇幻神秘的色彩,喜好道术的杜佑称,天威径船只往来多倾覆的原因,除去礁石外,还有频繁的雷击,而雷州便是雷神的家乡,必须得让雷神停止危害人间,且助我劈开礁石。 恰好此时,安南出现位叫符元契的道士,声称可以伏雷,且改进过女炼师吴彩鸾的神雷经,杜佑用重金网罗他,这位符元契先乘船来到雷州,于雷神庙前击黄洞蛮的大铜鼓,并怒斥雷神危害海路,白受香火,不顷刻天空乌云密布,雷电大作,可符元契非但不惧,反倒使法器击打雷电,一时间声震四野:乡里人都看到,雷神居然被符元契用法器击中坠地,还想遁地逃跑,却被符元契捕拿住,原来雷神的原型居然是只玄黑色的猪彘,有青白色獠牙,身旁还有行雷用的“连鼓”和“雷车”,也全被符元契获得。 而后符元契便把连鼓、雷车送给张舟、孟准,唐军即用此法器行雷,开辟了“天威径”,而后杜佑呈献给朝廷的文状里即描绘雷电是如何击碎阻挡在船只前的巨型礁石的:“逾月之间,似欲闪济,但中间两处,值巨石焉。缭亘数丈,劲硬如铁,势不可减。凿下刃卷,斧施柄折。役者相顾,气沮手柔,莫能施其巧矣。忽狂云兴,怒风作,窥林若瞑,视掌如瞽。俄轰雷磷电,自励石之所,大震数百里,役者皆股栗胆动,掩聪蔽视。移时而视,四境方廓。众奔验视,其艰难之石,倏而碎矣。或有磊磊者、落落者,约人而不能举者,俱为雷之攫掷于两峰耳!” 以前高岳在开凿汉川涝、净二险滩的礁石时,采取的依旧是先用烧红的铁锥凿击,为巨石加热,再泼浇醋或水裂石的办法,可杜佑这次却用“轰雷磷电”,轻而易举地击碎如山般大小的礁石,很显然并不是雷神相助,而是这位安南的符元契道士改进了神雷药方,将其用于土木爆破当中。 可杜佑当然不会说出实情,他需要给自己的功绩增添神话色彩,因安南的俚人和琼崖的黎人特别崇拜雷神,尤其是黎人,都认为自己便是雷神所食蛇卵后产下的后裔,先在杜佑可以击落驾驭雷电,自此两地人都畏杜佑如神,不敢再行逆反。整个安南到钦廉、雷崖和广州的海路,平直如弦,万船安泰,很快蛮舶和蕃舶的吞吐量,安南和广州各自增加一倍。 得意的杜佑同样将那雷神的化身,即玄黑色的猪彘放在槛车里,送往长安城,以供皇帝封禅所需。 至于那道士符元契,杜佑写信给扬州的高岳,称愿意送来给他充为幕僚,且馈赠环王稻来,但条件是要换高岳的掘子军,配合岭南所出的威力大增的新神雷火药,再开通灵渠,沟通岭南和湖南、鄂岳及西川的商路交通。 “会炼化金银吗?”秋,乘船泛海来到扬州府的符元契,于府中见到威势扬扬的淮南节度使高岳,对方见到自己,开口问的便是这个。 “如果能炼化成功,五千掘子军本道就无偿借给杜佑、李巽,所需钱粮全是本道出。至于炼师你,此后便是府中贵宾,本道为你起一座宫观,你可潜心在内招收门徒,研习炼化之学,此后这门学问便叫做化学。” 符元契当即就掐指答复说,完全可以,只请高卫公为我筑炼化炉一座,再筑分金炉一座,备齐木炭、柳炭、铅块就好。 高岳点点头,随即便让蔡逢元去准备。 三日后,军将、僚佐都齐聚军府后院,看符元契炼白金。 其中韩愈神态尤其复杂,因高岳先前警告过他不得攻讦符炼师,只要对方可炼化出白金,便是尽到生养他人的功用,绝不在你喊打喊杀的范畴内。 成队的军士将一筐筐“礁砂”还有铅块给抬入进来,这些礁砂都是从福建银坑里挖掘出来的,可为什么福建自己不炼呢?原因很简单,郑在卸任前搞到了胡商的开山爆破术(先在这种技术也被杜佑了解)还有个铁筒火油术(可以喷火烧船的铁筒),但郑没搞到炼化白金的方法,所以现在于福建观察使任上的郑叔则,掘出许多含银的砂土,可却炼不出来,急得他只能将其装在船只上,从泉州港出发,送到高岳这里来。 符元契提前告诉军士,将这些砂土给淘洗干净,只留下大块的“礁”和细碎的“砂”就可以。 筑起的炼化炉,底部铺上碎瓷,符元契说正好可以送入两石重的礁砂、铅块,再用两石重的木炭堆在礁砂的四面,全在炉中。 牙兵院的望楼上,女眷们叽叽喳喳,又看到炉子后砌好了一堵墙,墙后设有风箱,四名身强力壮的武毅军士兵负责拉风箱,墙壁恰好把风箱、人与马上灼热的炉火隔离开来。 风箱抽动,炉火熊熊,木炭爆裂声声不绝,高岳和他人看得是目不转睛。 待到炉火渐渐烧尽后,符元契指挥军士用铁钩,从里面钩出一个个“团块”来。 “卫公,银在火中,先和铅块相融,这样便祛除了杂质,而这些团块便叫做银铅驼。” 高岳点点头,说银铅驼的意思便是这团块里只有银、铅,便没有其他的物质搀杂。 “是也是也。”符元契赶紧回答说。 那下步,便只要再把银铅驼里的银和铅分离开来,让银是银,铅是铅便好。 这便是分金炉的“职责”了,此炉也有风箱鼓动,腹内铺有柳炭、草灰,符元契称其为“灰池”,有了这个灰池,就可以“沉铅结银”了。 5.分金结银术 待到密封的分金炉升起火来,每隔一会儿,在旁侧的符元契便喃喃自语,不断从活动的穴门,往内里添加硝石助燃增温...... 人群当中,韩愈看得是目瞪口呆,这些自然人工的造化,他在儒学经典里是很难看到的。 不久,分金炉的炼化大功告成,待到被打开后,用湿巾蒙脸的符元契和数名军士,指着灰上凝结的丝状白色之物,“卫公,此便是炼好的白金。” 而草灰之下全是赤黄色的粉末,“这便是银锈,也叫黄丹,实则全数都是铅。” 原来用分金炉的火焰烧时,铅块先被高温氧化,和银分离,然后渗过草灰,流入到炉底;而银则留在草灰之上。 一会儿后,高岳用手捻起表面上丝丝的白金,心情十分激动,对着周围祝贺的军府僚佐们,说:“这是生银子,也就是白金,我们扬州的白金!” “恭喜卫公,银坑分为三种,一种单有银,一种为银铅混合,还有一种为银铜混合,后两种只要使用某的分金烧炼法,不但可炼出银来,也可炼出更多的铜、铅来。一斗的礁砂,平均可炼出五两的银。” 高岳欣喜地颔首,这便是几乎贯穿整个中古时代的“灰吹法”。 “也即是说,浙东和福建的银坑,绝大部分是后两种?” “是也是也。”符元契忙不迭地回答。 高岳大喜,说五千掘子军明日就点集,乘舟去灵渠,为杜公开凿彼处水渠。 至于符元契,马上就在扬州处起处宫观来,集中全淮扬会“化学”的道士,一道来参详。 因为高岳还不满足,他明确地给符元契制定了宫观的研究目标,“这种分金烧炼法好则是好,但费木炭、柳炭、草灰等太多,本道听说还有种炼银术,是用水银来的,这种比起分金烧炼法更为便捷,你可细心研究。” 符元契为难地说,某只晓得用水银造假银子,可用水银炼化真银,闻所未闻。 “本道将宫观立起来,炼师只要潜心钻研就好,三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便十年,只要功成,你就是泽被后世百年千年的人物。”很显然,高岳对这种水银炼银法,是志在必得的。 同时,杜佑还用船送来环王稻一万斛,高岳便命在楚州大规模试种。 抱着对水银炼银法的追求,符元契便领命离去。 随后高岳就迫不及待地召来胡商“珠宝王”胡道济,他有个弟弟叫胡道成的,雇佣来几位精通铸钱术的波斯工匠,高岳便斥重金,让他们造出了天朝历史上第一枚制式银币,“兴元银宝”(本位面历史,天朝第一个制式银币,是金朝所铸造的‘承安宝货’,不过流通时间不长,且湮没无实物)。 兴元银宝一次性造出了五十枚来,高岳公布说,每枚银宝重一两,成色九分八,抵铜钱两贯而后高岳便将这批兴元银宝,统统分赐给了军府内的女眷和儿童。 此银宝铸造精美,中间是无孔的,有浮雕和文字,浮雕便是武毅军的象征黑白貔貅,文字即是兴元年号岁月,还有“淮扬宝货”的字样。 郭再贞的儿子们拿到两枚银宝,开开心心地去禅智寺集市上买糕点和嬉具,结果货贩子全不敢认,于是儿子们都哭着回家,说这银宝是个什么银宝,压根不值钱,那卫国公骗我们,闹得宇文碎金是哭笑不得。 接下来数日军府内,高岳对铸造出来的“兴元银宝”是爱不释手,反复把玩。 推官韩愈有些不悦,就进谏说白金和美色、犬马相同,可乱人心志,卫公还是尽快将其归于库藏吧! “库藏?不,本道不会将这些银币归于库藏,而是要在淮扬转通,如今市面上不认可,还是因为量太少,随即本道即知会浙东、福建两道,就在矿上旁侧设局,大量烧炼白金,而后铸造成钱币。此后这银宝便是主币,而铜钱则是辅币,商贸便能进一步发达了。另外,本道马上就要着手第二批遣倭的船只。” “是要贸易来倭国的金银吗?”韩愈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不慌不慌,倭人不是傻子,不会不知道金银外流的害处,所以我们先贸易大宗的正常财货。” “正常财货?” 高岳点头:“棉布、生丝、丝帛、瓷器、纸张,还有战马。这些东西可都是生活所必需的,我先只要倭国用硫磺来换,等到倭国需求量越来越大时,越来越离不开我们时,就再趁机把铜钱给输入进去,很快他们就会完全离不开我唐的铜钱,知道铜钱的好处,到时候就方便用铜钱来套取,啊不,是交易倭国的金银了。钱在倭国价值必重,那么金银就贱,我在淮扬造一枚一两银宝钱,可抵两贯钱,而同样在倭国,两贯钱可能买到足足二两银,一来二往间,便能套取,啊不,是获得双倍的利润,这便是钱可生钱的门道。待到银钱的流通量相当于六百万到八百万贯铜钱后,中土很快就全都得用我淮扬的银钱了,我在扬州把着通往海东的‘银钱之路’,便能进而操弄,啊不,是惠及整个天下。” “真脏......”韩愈望着眉飞色舞的高岳,在心中叹息道。 高岳言出必行,很快他就把张熙和张保高两位唤来近前来,先问张保高说:“你当初漂流到浙东明州,航线与本道先前派船去倭国是否相同。” 张保高回答说是的,唐、新罗和日本间的航线是固定的,因为海洋在这三国间并不长,哪怕是平底海船也可完成航程。 “你们都是用什么来导航的?”高岳好奇地询问。 张保高瞪大眼睛,“导航......不用什么导航,反正从俺们莞岛郡出发,只要斜着,斜着走,就能到扬州或明州!” 然后张保高生怕高岳无法理解,就反复打着手势,说“斜着斜着”。 高岳理解了,按照张保高的说法,船只从扬州走,只要遵循固定那一道斜线,就能到新罗最南端的莞岛郡,到了彼处,便是对马海峡,然后不管睁着眼还是闭着眼,都能到日本的对马、筑紫,接着你便可直接进入濑户内,抵达日本的难波。 所以哪里需要什么导航工具,全靠经验,或者看看自然界的日头、星辰就可以了。 “保高,这次的船你和张熙都跟着,目的就是要求倭国接受固定贸易。” 6.天下推新制 张熙和张保高便急忙领命。 此刻高岳取出一物来,原来便是司南,即用磁石磨制成小巧的针形,然后用木头做成盘子,在上面刻上干支文字,并可储水,高岳将磁针放入盘子中央的水里,磁针便浮动起来,指向南方。 “舟师岂可不识地理,你们此行,白昼观日,夜晚观星,遇到晦暗不明的云雾天气,就可以看这个浮水的司南针,以定东西南北。” 于是张熙便小心翼翼地将这司南针盘给接下来。 其后高岳特地叮嘱张保高说:“你家乡就在新罗的莞岛郡,此去本道拨五百白水郎交给你,你持我扬州大都督府的信牒,新罗官府不敢为难你,只须小心海贼便好。你先前曾对本道说,痛心于乡人被海贼掠卖为奴,而今机遇来了,此后数年你便行走在唐土、新罗和倭国间,招兵买马,置办战船,绘制海图,等到势力成形后,本道便为你奥援,请新罗国在莞岛郡设军镇,让你执管海贸孔道。” 张保高当即涕泗横流,咕咚咕咚地叩首,说卫公恩德,我没齿难忘。 “别高兴太早,在海上行走谋事,灾难要避,人心要防,希望你可以逢凶化吉。还有,本道援助你于莞岛郡设镇,也是为了大唐的海外事业,记住你不但是新罗的人,更是大唐的人,也是太子少师高岳的人,本道帮衬你,你须得回报。”言毕,高岳将张保高扶起,温言说,“你在海上遇到任何事,记住在唐土,还有本道为你的后盾。” “是,敢不竭尽死力,效忠卫公!” 不久,扬州临海的高台处燃起烟火,张熙和张保高已乘着六艘尖底大海船(用江南西道和鄂岳的上好木材制就,船体用松木、杉木,舵用的是岭南的乌木),外带十二艘平底船(平底船也是可以在这道航线上走的,主要把舵放置在船底下,除了能操控方向外,还能有效防备船只遇风浪横摆),满载着贸易的货物和使团、僧侣,开始往莞岛和对马航去。 而环王稻,也开始在淮南推广种植起来,高岳下令,免费将取来的稻谷分发给农户,尤其以下几等为多,先在楚州、蔡州、光州、寿州的旱地、盐碱地种植,并称种环王稻的田亩,免征斛斗米两年,且让各护国寺及禅寺的僧人,密切观察环王稻的生长状态,并责令他们撰写《谷谱》,记录各种稻麦的种类、习性和栽种技巧,并摸索改良的方法,一旦功成,便刊印发给各处保甲村社。 等到高岳听说韦皋今年要献《南诏奉圣乐》,杜佑则献雷神猪彘时,觉得自己忙乎大半年,也实在没啥祥瑞能献给大明宫,便只好说:“那就献环王稻吧!” 几位在军府内听命的僧人很是为难,小心翼翼地对高岳说:“卫国公,这环王稻得米比一般的粳稻要多是不假,可粒小无芒,献给圣主的话,会不会太寒碜?” 高岳想了想,忽然想到了后世的做法,就对僧人说这个好办,你们用胶水将十枚环王稻穗黏起来,便说一稻生十穗,天大的嘉禾吉祥。 结果最终送到皇帝眼前的,黏在一起的“环王嘉禾”,简直和个米团差不多。 皇帝冷哼声。 但他也没有追究嘉禾祥瑞的事,因为更痛苦的事摆在他的面前。 延英殿中,宰相前来报告说:剑南、淮南和岭南,及其他方镇如鄂岳、山南东道、汴宋等都一并支持朝廷推行“行中书省制”,来取代原本的郡县制、藩道制。 皇帝的嘴角抽动着,他本来想挑拨各镇间关系,然后借机推阻新制的,可没想到韦皋居然退而求其次,不要封建世爵,而答应行中书省制,杜佑也附和同意。 总之,韦皋、高岳、杜佑、严震、于等都同意,由此往后,再过两年便归朝的归朝,调任的调任,完成中书门下和地方行中书省的流动迁转。 大家都是没有私心的,都是忠于朝廷的。 皇帝根本没有掀桌子的借口,和掀桌子的能力。 同时陆贽和郑主笔,又写好了《兴元行中书省革新起请文》,向皇帝详细描述地方行中书省的官署情况,并请求皇帝尽快批准。 按照郑的说法: 先以淮南为示范,高岳的想法是在十一州的基础上,废扬州大都督府、淮南节度使,改之以崭新的“淮海行中书省”,自己领“淮海行中书省中书侍郎平章事”,兼“海东诸国押蕃使”,执掌武毅军、镇戍军的“鱼符”,另外请朝廷命两官为“淮海行中书省参知政事”,这两官挂中书舍人、给事中或尚书省侍郎衔,等同于高岳的佐官和副手,以示高岳不会独断,且忠于朝廷中枢。 一名中书侍郎平章事,外加两名参知政事,这便是淮海行中书省的核心最高层。 其下设“行省衙司”,衙司内的一把手便是左右郎中,二把手为四位员外郎,一如朝廷尚书省六部,统摄行省大小庶务,行省衙司除去郎中、员外郎外,还有一批流外官即吏员,统称为“掾官”,负责具体事务的办理、抄录、传达。 衙司便相当于行省的“尚书省”。 此外,行省还设自己的御史台,“行中书省监察司”,负责审核监察公事、文牍里的错漏过失,弹纠行省官僚,一把手挂六品侍御史宪衔; 司法机构方面,行省便有独立的“刑狱司”,主事者挂大理寺少卿官衔,负责整个淮海行中书省的推鞠事务; 财政方面,行省则是单独的“巡院司”,共设四司,均直属于行省中书侍郎,“淮海发运司”管漕运、海贸,“淮海泉宝司”管矿冶、铸币,“淮海经界司”管理籍田、定税,“淮海巡检司”管缉私、营田、征赋、禁榷等。 当然淮海行中书省还有军事机构,按照郑的说法,那便是“武毅军宣抚司”,其中设都知宣抚兵马使一位,副兵马使两位,负责统军征伐事,又设宣抚行军左右司马,负责驻屯、操练、掌印、钱粮事;而镇戍军则由“镇戍司”所统,设镇戍使一人,副使一人,掌印行军司马一人。而原本高岳幕府三衙诸司诸色人,全部并入到宣抚司和镇戍司机构当中。 “行中书省制,军政事务由中书侍郎平章事与佐参知政事圆议,而后由衙司和其他各司施行,剑南、淮南等大镇设行中书省中书侍郎,稍次的镇则为行中书省门下侍郎,再次则为行中书省参知政事,天下行中书省由此分为三等,不知陛下认为稳便否?”叙述完毕后,郑就问皇帝,到底稳不稳,便不便。 7.淮海江东省 总的来说,行中书省制是取代原本的藩镇体系的,其最大的不同,便是原本的节度使是地方军政合一的长官,割据色彩极强,部分忠于朝廷、缴税,部分则不忠于朝廷不缴税;而行中书省,本质上是中央的宰相集团,向各地区派遣出的督察机构,当然之所以如此,也是高岳、杜佑甚至韦皋等方岳,愿意将手中权力和朝廷中枢合并所致:行中书省制的核心,便是“一省一署”,也即是说一个行中书省便只有一个最高官署,由外派的宰相统管,在这个行省里他的权力是无所不包的,所有刺史、县令都听从于他,这样便保障了集权;此外还有个,就是“节制官长”,虽然行中书省的宰相权力很大,可也是有限制的,这种限制来自两方面,一个是朝廷会派遣佐官(参知政事)和他“圆议”,辅弼的同时也有监察意味在内,第二个是行中书省宰相是有任期限制的,五年或十年为期,随后或调任或回朝入中书门下的“政事堂”,他的子嗣和部下无权索取旌节,继任者也是由政事堂诸宰相圆议敲定。 在财政方面,陆贽对皇帝说: 此后国计分为三级,即朝廷三司为最高级,行中书省为次级,地方州县为第三级。三级财政每年都得公布“出”和“入”的簿册,两税继续分为三品,一品为“上供”,一品为“留(行中书)省”,还有一品为“留州”,历年增余、足额和亏欠,都由朝廷三司予以检校审核,当然皇帝御用南库,每年三司都会固定准时拨给的,请陛下安心。 行省军制分为两级,一级为“管领军”,一级为“镇戍军”(一些行中书省参知政事级别的方镇,只有镇戍军),前者便等于淮海省的武毅军,而两军调集的鱼符,直接由行中书省中书侍郎(或门下侍郎)掌握,其他人不得经手其后宣抚兵马使负责前线征伐,行军司马负责平日操练和后勤,至于出兵、调兵的权力则全在行中书省宰相之手。 这是军政剥离的开始,陆贽的长远计划是,将京畿周围的管领军编组为朝廷中央直辖的军队,边地的行中书省则保留管领军、镇戍军,而腹地内陆索性以后只保留镇戍军,“而今天下度支、方镇共养兵七十五万,若行中书省推行十年,希冀可裁减为四十至五十万,沙汰老弱病残,务求兵甲精利、调遣得力,且有水师船队凭借。” 至于管理军队的中枢机构为何,陆贽表示还在圆议之中。 延英殿书案后,皇帝心如死灰,他知道这个国家的宰相集团已抛开他,开始独立组建起能中枢能地方、能军能政、能内能外的机构,什么圆议圆议,圆来圆去,只有朕是被隔绝在这个圆外的。 另外皇帝还明白,官吏选拔上,这群宰相也已和地方上的高岳等实力派达成一致,六品下依旧是“敕授”,铨选归吏部,然则行中书省宰相也有“选人”的定额,称为“省选”;五品到三品下,直接归政事堂“堂除”,即宰相注拟好名单,交给皇帝批复就好;而三品往上,照例还是宰相举荐,再由皇帝“册授”的,不过到了这个地步,皇帝往往也就是个图章罢了。 虽然在延英殿召对中,皇帝也有对国家事务的发言权和督察权,但这种权力已然十分微弱了。 起请文的内容很长,但伴随着宰相们清晰而无微不至的解释,皇帝不能不“明白”: 最后皇帝的手,像是被千百只蚂蚁噬咬般,麻、痛、灼热,笔尖在他的眼中颤抖,他努力想用视线将其控制好,但这笔尖太细,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待到皇帝将“御日影”给写好后,他发觉自己原本漂亮的书法,居然歪斜扭曲了不少。 皇帝把笔搁好,往后仰倒在绳床上,身体几乎虚脱了,宰相们是如何对他喊着万岁的,他的耳朵几乎是听不清楚的,他就在那里瘫着,瘫了太久。 当行中书省的诏令自大明宫传达出来后,还有个好消息一并而出:皇帝接受天下符瑞,愿在来年封禅华岳! 毕竟若大明宫的宫殿再无端失火,符瑞再无故死亡,皇帝可能就不得不下罪己诏了。 于是朝野无不欢悦,希望圣主皇帝的这次封禅,能真正带来天下泰平。 政事堂内,宰相们在会食时决定,先在淮南推行“淮海行中书省”,而后再将宣歙、浙西和浙东合并,为“江东行中书省”,后者便以前浙西观察使王纬升格为“江东行中书省门下侍郎平章事”,前宣歙观察使刘赞和浙东观察使李若初为江东省参知政事,负责佐,行省宰相和参知政事不再兼任刺史高岳的行中书省各司架构,则由高岳自己搭设,以此两省为试验,一旦稳便,便继而于鄂岳、山南东道、荆南、湖南、福建、江南西道这五道推行。 入冬,江东行省的合并遭遇些麻烦。 王纬集合了参知政事、各司郎中及各州刺史,于行省临时官署里议事,首要的便是敲定行省的“会府”所在(以前叫治所、理所,节度使军府和州治所往往是合而为一的,此后行省的中核官署便叫会府,简称为省会)杭州刺史说我杭州十万户人家,应该将会府设在杭州;而苏州刺史不干,他说整个江左赋税我苏州承担良多,应该设在苏州;明州刺史则说镇海军驻屯地便在我这里,最大的良港也在我这里,会府理应是我明州;常州刺史说你们都是谬论,给朝廷的漕运都是从我京口走的,你等还想自立门户不成? 王纬则属意于将会府迁徙到常州上元的金陵,结果遭到蜂拥质疑反对,“金陵这地,分属不明,常州说是常州的,宣州说是宣州的,又与淮海行省的和州、滁州暧昧不清,实在是不尴不尬!” 如此激烈辩驳了半月,最后还是王纬和佐的刘赞、李若初动用权力,直接拍板:江左的省会,此后就在金陵石头城。 不过在淮海行省,这种争论不可能有,高岳就是天,他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所以高岳直接请朝中的中书舍人刘德室来为行省参知政事,原蔡州刺史武元衡则直接来为另外位参知政事! 8.桑田织锦坊 扬州的军府衙署换了匾额,新上的是“淮海行中书省”六个鎏金的字样。 蔡逢元、郭再贞等为武毅军正副宣抚使,徐泗则为镇戍军宣抚使,顾秀为武毅军行军司马。在衙司内,韩愈自动解除了原本的江都县令兼幕府推官的角色,被拔擢为了行省右司员外郎,想到自己三十出头便是郎官身份,韩愈霎是激动。 至于裴度,升为七品殿中侍御史,为巡院四司里的“经界司”一把手。而欧阳詹,则同样以七品官衔知高岳直属的笔架阁,成为高岳身边的秘书,取代原来幕府掌书记职分。 行省衙署的中堂案上,摆着细密的陶土模型,护国寺明玄法师的两位徒弟,汝南主事僧光眇、洁眇正在给高岳、武元衡(刘德室尚未下车到任)指点描述: “二位宰相、参政,现在淮扬农人环绕庐舍所植的桑树,已无法满足织造监司的需求,所以贫僧斗胆,便先做出这个‘桑田织锦坊’的陶土模型来,此后淮扬大规模推广环王稻后,扬州七县和楚州,原本因海水浸灌而无法播种的土地,只要围好堰便全能种稻,再加其余九州的稻麦,人、军所食不会匮乏,便可匀出部分田地来,筑桑田、棉田,大兴织造业。” “这桑田的产出有衡量的标准没有?”武元衡问到。 两位和尚便回答说有的,通常是“十亩百树五匹绢”,也就是十亩地可种百株桑树,所受桑叶养蚕可得五匹上好的绢,大抵和种田的收益相当。 为了降低成本,和尚就指着模型说,桑田织锦坊就是用大块土地,集中种桑,桑树还可与豆、芜菁等混种,而后在桑田和桑园汇聚要冲,筑起蚕室,备好蚕具,再筑起织锦大作坊来,陈设二百三百乃至更多的织机,且有印染的作坊:由官府、大寺雇佣织造户来,模仿大明宫的织造署或内作使,把机织、编织、纺纱、染色四大不同的工序全都包办,所得的锦罗绸缎,即可内销各地,也可行售海外。只要在水陆通达地搞起桑田织锦坊或织棉坊来,产量既大,本钱便低,很快便能形成洼地效应,不断吸聚更多的散户,集中在城廓织坊的四面来。 另外如桑叶、蚕还有生丝过剩,还能交给商贾,让他们卖给散户包织。 高岳点点头,以前长安和各州县的织锦坊,生产的货品就是上贡用的,如今扬州的“桑田织锦坊”是要真正产生经济效益的。 “这印染?”武元衡又有疑惑。 两位和尚便说染红的话便用红花,此物多产于蜀地;染紫的话就用苏木,此物多从南海贸易得来;染黄则用柘木,淮扬本地就有出产;而染黑则用橡木子,以幽燕、渤海之地为佳品。 染丝绸还费些功夫,可染棉丝则全不费功夫。 “看来以后不专注于贸易,互通有无便不可了。”武元衡对此是深有感触。 “掘子军派去掘通灵渠,勾连剑南、岭南和我淮南、江东之地,就是这个道理。”高岳说到。 织锦坊如建起来,海船贸易如发达起来,淮海行省、江东行省对贵重钱币的需求便会越来越大,单单靠铜钱是无法满足的。 这便是高岳船队,第二次航向日本的根本目标所在。 拥有司南针的导航技术,及雇佣胡商所改良的船体和船帆,张熙和张保高的十八艘海船,非常顺利地进抵到了倭国五岛群的女岛处,因为在这里有座标志性的灯塔。 顺带着张保高的船,还救起了艘撞到礁石上残破下沉的倭国船,救起了其间的二十来人,其余人全都化为浮尸,顺着岛屿四面的洋流四处飘散,惨不忍睹。 被救上的人中,有位僧侣年龄和张保高相仿,然后张保高就问这和尚说:“法名是什么,会说唐话吗?” 那和尚便说我是“遣唐船”上的请益僧,来自和泉国尾山寺,俗名为真鱼,法名叫做空海,准备入唐求法,我十五岁起就和日本的三皇子伊予亲王一道学习论语、左传、诗经和尚书,其后更是自己用汉字写出过《聋瞽指归》这部作品,再加上日本也有一批归化的唐人所以唐话,我还是会说的。 张保高望望空海和尚,又望望翻沉的倭船的残骸,他能看出倭船的制造技术有多么的落后不堪:船体就是个箱子,船帆还是网状的,又没有大舵。 “你们乘着这样的船只渡海,根本是九死一生。” 周身湿透,瑟瑟发抖的空海,张开冻得乌黑的嘴唇,痛苦地对张保高“坦承”:遣唐使每次出航,都有四艘船只,每船一百人,可往往刚过筑紫来到外海,不是搁浅,便是沉没,或者不晓得漂移到哪里去了,所谓每次都出去四艘,实则就是要博个概率,四艘尽量能有一艘抵达唐土就阿弥陀佛了,就算是这一艘,也不能有固定的目的地,总之漂到哪儿算哪儿,只要在唐土某处上岸便行,所以漂到福州乃至潮州、广州,都不是不可能的。 张保高豪爽地大笑,拍着空海的肩膀,说:“以后这片海洋,由我代理大唐卫国公来管理,你们再去唐土,便坐我的船好了,我叫张保高!” 空海就问张保高,你是从扬州来的,那横渡海洋来到这里,花费多久? 张保高回答说,六天而已。 空海就沉默了。 技术碾压带来的沉默。 随后,唐家的庞大船队,载着大难不死的空海等人,先来到了博多津处。 因为这里是出入日本的玄关,“西日本都城”太宰府所在地。 太宰府,实则是座小型的城市,其坐落于筑紫山野间,模仿的是唐朝的条坊制,分为左右两个外郭,各有十二坊,其中国府政厅位于右郭,环绕着藏司、税司、药司、匠司、城门司、器杖司、防人兵马所、主船所、染物所、作纸所等机构,一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气派。 张熙和张保高想要进一步入濑户内海,前往难波津,直接和倭国朝廷谈判,便要先获得太宰府的许可。 而今的太宰帅,是日本中纳言藤原雄友,他在国府里看到张熙和张保高居然带着空海和尚一并来,便诧异地问空海:“方启程,佐伯真鱼,怎忽归?” 9.筑紫太宰帅 佐伯真鱼,正是空海的俗名。 空海的父亲是赞岐国多度郡的郡司佐伯田公,母亲是宫廷侍读阿刀大足的女儿,受母家的影响,空海精通汉学,便在情理之中。 而空海在宫廷里读书时,他的同学就是伊予亲王这位亲王是桓武天皇和藤原吉子的孩子,而吉子又是太宰帅藤原雄友的妹妹所以空海能成为请益僧,乘船前往唐土,也都是藤原雄友在其中帮忙运作的。 可悲惨的是,藤原雄友哪里知道,空海的船和其他三艘船,刚到五岛就沉的沉、失踪的失踪,好在空海命大,得到唐人来航海船的救助,才保全了性命。 经过空海的解释,太宰帅藤原雄友算是明白了,面前这位叫张熙的将军,是大唐卫国公的使节,来此的目的就是要通商的,可藤原雄友感到很为难:“白村江,合纵连衡,不信任。” 原来,此刻的东亚外交,四位主角即唐、渤海、新罗和日本,关系还挺复杂的。 几百年前,那时候还叫倭国的日本力量强大,多次渡海入侵朝鲜半岛,一度让新罗、加罗、百济等小国臣服,也算有段光辉岁月。 但到了隋唐,大陆政权涉入到了朝鲜半岛的争斗里来,因唐最早和高句丽为敌,便与新罗结盟夹攻之,为了扫除百济这个障碍,唐和新罗的联军,又开辟了对百济的分战场。百济弱小不抵事,很快被踩灭,倭国这时不自量力,支援百济遗民企图复国,结果在白村江和唐.新罗的联军爆发大战,倭军被打得惨败,舟师被焚,海水尽赤。战后,天智天皇吓得把都城从临海的难波,迁去内陆的近江,还大批征调农民充当“防人”,在筑紫、周防等地构筑城寨,没日没夜地害怕唐和新罗会登陆实际上日本最怕的事,就是来自西面的大陆政权,会渡海把它给灭了,这是种岛国式的恐惧,这样的恐惧日本经历了三次,一次便是它和唐的白村江战后,第二次是元世祖忽必烈来袭,还有第三次便是那个叼着玉米烟斗戴墨镜的家伙成为日本太上皇(不过这次是从东面大陆来的)。 所以这一百多年来,日本虽然不断派出遣唐使和请益僧,可这些都只是制度和宗教上的交流,其他的特别是贸易往来,日本实则是严格禁止的,尤其是唐在安史之乱后势力一度衰减,而新罗也开始不断爆发饥馑,失却生路的新罗人便和肃慎人合作,成为海贼,不断劫掠日本沿岸,导致日本和新罗关系很是紧张,由是日本便探索和继承高句丽势力的渤海国交好的模式,怕的就是唐会和新罗再度联手来为难它所以日本朝廷对国内不断颁发诏令制文,强调“除去官府组织的遣唐使外,其余寸板片帆不准下海!”,想的就是尽量不卷入到大陆的事务里,免得白村江的惨剧重演。 然而张熙却恳请藤原雄友说,此次来不但是为了给山部王(桓武天皇)商谈贸易的,且还有个重要的目标,便是给山部王献礼的,请务必让我等去难波。 藤原雄友还在犹豫,张保高便说:“大都督(太宰府等同于唐的大都督府)在上,而今唐再度强大,燕贼安禄山、史思明皆死,其数个余烬方镇也将被我主人卫国公削平,而卫国公绝无征伐你倭国的想法,派遣我等来不过是三个目的。” 在得到太宰帅的许可后,张保高就说出三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是希望可以与倭国通商交好,此后谁可以与我家主人贸易,谁就能掌握倭国的霸权; 第二个目的,卫国公希望唐、新罗、日本三国携手,清扫海贼,这样倭国此后绝无海贼入寇的忧患,而入我唐请益的官吏、僧侣停留期便可延长,且我唐愿用官费支用其生计所需(日本当时贸易封闭,穷得叮当响,遣唐使在中国得不到本国的俸料,只能厚脸皮让唐政府出钱来养,安史之乱后唐政府自己都困难了,便强行规定缩短遣唐使停留时间,由原本五年缩为两年); 当然还有第三个目的......” 说到这里,张保高狡猾地笑笑,对空海说:“卫国公答应过,只要能和筑紫、难波通商,他愿交易些好的东西来,帮助倭国东征早日功成!” 所谓的“好东西”,便是战马。 很快,太宰府水城外的高岗处,张熙和张保高船队携带来的五十匹战马,嘶鸣咆哮着,终于摆脱了船舱栅笼的拘束,在草野上尽情驰骋,这群全是西北吐谷浑、党项等城傍豢养的骏马,宛若蛟龙般神武,吓得四面松林处,矮小而衣甲破旧的太宰府防人、健儿们奔来逃去,生怕被这些高大的战马给冲撞踩踏。 张保高飞奔而上,跨上了其中一匹青灰色的吐谷浑战马,此马号称“龙种”,然后对两名随船来的军士喊到,拿长槊来。 军士便将一丈八尺的长槊抛过来,张保高扬臂接住,将槊柄夹住,俯身策马一个冲刺,用槊刃接连刺穿三处箭靶,无不粉碎。 接着张保高勒住缰绳,将长槊扛在肩膀,在目瞪口呆的藤原雄友前绕了三个小圈,问到“如何?只要有三百匹这样的战马,杀败你们东面的虾夷,还不是轻而易举!” 藤原雄友对空海惊呼:“风雷电,骑马武士,太厉害。” 空海合掌回答:“渤海国也有良马,然则多被唐土的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买走。” 藤原雄友便不说话了。 因为李师古手中有钱,渤海国卖马,就认那钱。 日本虽然表面和渤海国建交,可对方却从来不愿卖马,只因日本没钱转通,也没什么实物能让渤海国开心渴求的,肯用战马来换的。 “唐马优,博买三百,如何换?”太宰府政厅中,藤原雄友妥协,开口询问张熙道。 张熙便说,这些战马都是最好的,卖的话一匹得八十贯钱,此次带来五十匹,就是四千贯。 藤原雄友听到此,额头上的汗都流下来。 四千贯,四千贯铜钱,日本国很难找出来这么多的钱,更别说这只是五十匹马的价钱,要是三百匹或者更多的话...... “如果大都督肯开去往难波的长牒传符给我,情愿将此五十匹马送给太宰府。”张熙看到藤原雄友的表情,开出了个对方无法拒绝的价码。 10.大唐船来航 最终藤原雄友还是在木简上,写下了放行的长牒。 张熙也言出必行,把五十匹战马全都留在太宰府,当作买路钱。 太宰府城北的松林里,随船来的一群白水郎,坐在地上用松枝比划,而后窃窃私语,他们在观察太宰府周围的营地规模,“可怜,怕是连一千人都没有。” 这说的是整个太宰府内的防人军力。 “就这还说是九国二岛的镇守府所在......卫国公的淮海行省,光是镇戍军就有八千。” “最好的武器就是木弩,且没有马。若我是新罗人,我也来这里抢,简直便是狼入羊群。” ”别说了,军使交待,此行不是来做海贼营生的,你们好歹有点出息,目光长远点。” 走出太宰府的张保高,便对木栅边等候的空海和尚招手,让他继续和自己同行。 而张熙则要晚出来半个时辰,他在太宰府的栅门前停下,然后取出藤原雄友方才给他的长牒木简,交到身旁一位随员的手中,“如何,这字体不难仿造吧?” 那个随员眼睛是高度近视的,便举起木简,脸几乎全凑在上面,不像是在看字,倒像是在嗅字,“倭人的汉字看来也是靠抄录佛经硬学的,这种署名画押是最好以假乱真的。” 杨曦远看着往博多津前行的空海和尚,就对张熙说,“军使您还真是机灵,这么快就摸清楚了太宰府和倭国朝廷间的联系,这个落难的倭国和尚反倒成了钥匙。” “没错,是山部王的第三个儿子,什么伊予亲王对吧?”张熙得意洋洋。 通商的关键,就在这伊予亲王的身上。 空海和尚带着敬畏的心情登上唐船的甲板,看着船头和船舷处,排放着数门铜铸的管状物,其头被铸造为个威风而狰狞的龙首,张着獠牙和血口,对着远方涌动的波浪他并不知道这管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正因为不知道,空海和尚才觉得更加害怕。 桓武天皇延历十七年十月十三日,以六艘庞大无比的唐家海船为先驱,十二艘平底海船为后续的船队自濑户内海,驶入到了难波津的海湾处,首舰上的空海和尚见到,整个难波津的小小渔船,纷纷受惊四散,以至有人匆忙间坠海的。 其后,日本将其称作“唐船来航”事件,其中有一首连歌记录了当时的情状: “难波,御津之崎,大船来。 荒海高,真楫繁贯,雷鸣响。” “轰!” 当那包覆着怒目龙首的长管,忽然射出道夺目的雷电和浓密烟雾时,空海和尚猝不及防,被吓得坐在了甲板上,听着隆隆的回响和唐船上白水郎的哄笑声,耳朵几乎都要聋掉。 船首前百步开外,难波津的一处长着松树的沙洲上,被打得升腾起一股尘土,数株松树被拦腰截断。 随着这声龙的怒吼,住吉大社、难波宫都惊骇了,很快唐船的消息直达日本新都平安京处。 当时日本的桓武天皇,刚刚将都城迁移至此,不过四年而已。 原本桓武天皇为摆脱旧贵族和大佛寺势力,便依托“归化人”力量(大多是朝鲜半岛移民),在旧都平城京以北八十里处营修了长冈京,此城恰好位于桂川、宇治川和淀川的交汇点,桓武天皇就想利用山崎津这个要冲,顺着这三条河流集合天下的财赋物资(这点想法上,日本和唐是相似的)。 然而长冈京的建设,不但遭到了旧贵族的极力反对,连造宫使、中纳言兼式部卿藤原种继,都在督工中被人一发暗箭给射死了。 可最终让桓武天皇放弃长冈京的根本原因,还是因难波津的泥沙淤积,导致原本王朝利用“难波津大和国铃鹿关”这条道路控制西方和东方的规划变得愈发困难,而“淀川琵琶湖近江国”这条新的政经通道开始崛起,于是桓武天皇把目光放在了山背国的葛野、爱宕两郡上,因为此地正好位于新通道的节点,在得到两郡归化人豪族秦氏,和百济王族后裔的大力帮助下,桓武天皇营造新京大功告成延历十三年(794),桓武天皇迁都新京,并昭告天下: “此国山河襟,自然作城。因斯胜,可制新号。宜改山背国为山城国。又子来之民,讴歌之,异口同辞,号曰平安京。” 平安京的规制仿造的自然是长安城,也是一条朱雀大道贯穿南北,尽头便是所谓的大内里宫城,而两边分为左京和右京,而大内里同样有太极殿,其后又有紫宸殿,此刻处理政务的机关,正在紫宸殿中。 紫宸殿前,各有一株树,左侧为一株梅树,右侧则为一株橘树,故而叫“左近之梅”和“右近之橘”(后来梅树枯死,而日本的花卉崇拜也从梅花转移到樱花上,所以就种了株樱树替代梅树)。 等到众臣齐聚在紫宸殿上时,桓武天皇坐于御台帐中,发言:“新京乐,平安乐土,万年春。” 各位大臣都急忙伏倒,知道天皇忧虑的是唐船来航的事件,究竟会对日本国带来什么? 会不会平安京的乐土,会不复存在? 正四位参议,百济王室后裔,因精通汉学而被拔擢上拉的大臣菅野真道建言说,请陛下先将紫宸殿暂时改名为南殿,并撤去宫殿屋脊上的鸠尾,因唐家天子也有紫宸殿,害怕唐船视我国为僭越,对我国动用武力。 “如是说,朕之尊号,山部王?”桓武天皇的意思是,对唐船的外交文书上也都降低格调,朕只能叫山部王了。 “是也,只希望唐船能尽快退走便好。” “若唐船,索取通商,可奈何?” “在外交上虚以逶迤便好,此外我朝的军力全都集中在奥羽一带,即便火速让征夷大将军田村退回来,怕是也来不及。”菅野真道的想法便是拖、欺骗,等待唐船满足了,离去了,便彻底强化太宰府和周防长门的防御,彻底锁禁海路,不让任何唐或新罗的船只进来。 御台帐的垂帘后,天皇就询问该派谁人前去和唐船交涉? 菅野真道就说得要有个精通唐土的人为副使,另外再让位忠诚可靠的本国大臣为正使,统一口径,便可以。 天皇让菅野真道推举。 “副使人选,自然是清海惟岳最为妥当。” 因为清海惟岳,原名叫做沈惟岳。 11.难波宫商谈 沈惟岳,自然是汉人出身。 但他现在已归化日本,并且得到了天皇赐予的官位。 另外被桓武天皇指定的谈判正使,是正五位左中弁藤原仲成。 谈判的地点,被设定在难波宫朱雀门左侧的六角塔中。难波宫,本来一度也是天皇营修的“新京”,可后来因种种原因而被废止,便空留下一群建筑物,通常作为接待贡纳使者的场所。 “卫国公给予山部王的馈赠,可直接于此宫中陈设,而后由本人转送去平安京; 唐船不可逾越淀津,否则将被视为对日本国的入侵; 唐船须在三日内启碇返航,沿路不得有所逗留。” 六角塔下的树荫帷幕中,藤原仲成所提出的条件,由旁坐的清海惟岳一一翻译成汉话,足见日本方的态度非常强硬。 此刻高岳方的使者张熙看到清海惟岳,便突然用汉话质问他,“你是前越州浦阳府的折冲,沈惟岳?” 那清海惟岳当即就不敢顾及自己在日本从五位下的官职身份,对张熙宛若下僚小吏般跪拜,匍伏于地,连说正是正是。 “体面点!”藤原仲成十分痛心,对惟岳大喝起来。 “如何会归化倭国?”张熙不闻,继续叱问惟岳。 惟岳便伏地回答: 三十八年前,也即是唐乾元二年,那时还是肃宗皇帝在位,一艘载着九十九人的日本遣唐船穿过风浪,先抵达渤海国的港口,准备和渤海遣唐使一并去唐土,目的是迎接一位叫“河清”的唐朝官员回日本。 其实这位叫“河清”的,原名叫藤原清河,他正是上一次的遣唐大使,入唐目的则是迎一位叫“晁衡”归日。 晁衡,正是大名鼎鼎的阿倍仲麻吕,当时这位已经在唐生活三十五年,且出任了唐朝的高官。 藤原清河安全抵达长安城,参觐了玄宗皇帝后,便与晁衡一起从扬州扬帆出发,准备回日本去,结果扬州当地有个僧人叫鉴真,也希望搭船去日本,藤原清河拒绝了鉴真的请求,可他的副使大伴吉麻吕却偷偷地将鉴真藏在第二艘船上。 结果四艘船,只有藤原清河与晁衡乘坐的第一艘触礁,其后遭遇逆风,居然漂到了安南州,除去藤原清河、晁衡外,其余船员全遭当地蛮人杀害其他的三艘船,包括载着鉴真和尚的第二艘,悉数平安抵达日本。 最后,藤原清河和晁衡无奈地再度回到长安,清河本人索性也留在唐国为官,还取了个汉名叫“河清”(至于晁衡就死在了唐,生前做到了秘书监的高位)。 但日本方面没有放弃藤原清河,所以在乾元二年时,以高元度(他是归化日本的高句丽后裔)为迎使,希望把藤原清河给接回去。 结果在渤海国,高元度听说唐家发生内乱,就让判官内藤全成带着八十八人回日本,自己则和其余十人,继续往唐国走,最终终于见到肃宗皇帝和藤原清河。 但这时唐王朝不干了,对高元度说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打仗,放河清回国,路上十分危险,所以不能让河清跟你走。 唐王朝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以河清为“人质”,要求日本贡献武器,来补充对叛军作战的所需,特别是可以用来制弓的牛角:于是高元度便只好到苏州,当时的苏州刺史李岵为他造了艘八丈长的海船,还让浦阳的折冲都尉沈惟岳统带水手九人,护送高元度返归日本。 高元度和沈惟岳到日本太宰府后,当时日本立刻在各道搜集了七千八百只牛角,用船送去唐国,支持唐王朝的平叛战争。 可次年渤海国的使者王新福来日,他告诉日本政府: “如今李唐的玄宗、肃宗两位皇帝都驾崩了,广平王(李豫)继位,谷物荒芜,人民相食。而反抗李唐的安禄山虽死,可史家的史朝义却登基成为圣武皇帝,人民无不依附,圣武皇帝的军势极为强大,李唐的襄阳和邓州都被其攻陷,如今李家所保留的地盘只剩下苏州一地(????),以后朝贡就十分艰难了。” 不管王新福出于何种目的编造了这番话,可日本却信了,此后很长时间内不再派出遣唐使。 而沈惟岳便只好留在日本,最终归化为五位的官员,吃起了天皇的俸禄。又过了十七年,日本以小野石根为遣唐使,到了长安,才知道藤原清河已客死在唐土,只留下个与唐妇人所生的女儿叫喜娘的,于是小野石根只好把喜娘带回日本去了......(途中小野石根和伴同的唐使节赵宝英遭逢飓风死难,倒是喜娘安全漂去了肥前国天草郡) “不知而今唐国如何了?”说到最后,清海惟岳是老泪纵横,哀求张熙告诉他故土的情况。 张熙的语气这才缓和下来:“燕贼早已被削平,史朝义的几位部下也都恭顺了长安,朝廷在淮南、淮西设‘淮海行中书省’,以高卫公为宰相知中书省事,我在其麾下为飞棹使,节制水师海船;至于你的家乡越州,如今也并入到江东行中书省了。” “江东行中书省?不晓得会府在何处?” “上元金陵。” “金陵是宣歙地,如何管我越州?”清海惟岳虽离国三十余年,犹自愤愤不平。 张熙说这点暂且不谈,高卫公这次遣送我等来倭国,就是希望与倭国友好通商的,可这位藤原仲成却百般不愿,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唐也和我新罗复通海路了!”旁边张保高对清海惟岳如此说到。 于是清海惟岳顿时浮现不安的神情,便转身对坐席上的藤原仲成复述如此如此。 藤原仲成的怒气更显,便说到:“速速将卫国公赠物摆出来,然后请诸位归国,绝不能将污秽的病气带入到建礼门中。” 所谓的“秽气”,就是大陆或朝鲜半岛流入进来的天花、流感等疾病,之前日本天皇接见渤海、新罗使节时,许可使节进入宫殿内里的建礼门,可却在京城多次引起瘟疫,许多皇族、公卿都染病呜呼,故而日本朝廷对“秽气”是十分敏感抗拒的,现在也作为拒绝唐船使团进入平安京的借口。 首次谈判不欢而散,双方坦诚交换了意见,但没有达成任何建设性结果。 难波津的某处沙洲,张保高有意询问空海和尚,为何说到唐和新罗恢复关系后,这藤原仲成的反应如此激烈? 12.东瀛狗血史 “因为左中弁所在的藤原式家,是众所周知的对新罗强硬派。”空海和尚对张保高这位新罗郎挺有好感的,便合掌如实答复说。 接下来,空海和尚就告诉张保高,这日本国内各大贵族间的狗血渊源。 一百年前,日本最有权力的大臣是藤原不比等,他不但是文武天皇(697707在位)、圣武天皇(724746在位)的岳父,且是大宝律令和养老律令的核心制定者,所以得到许可,此后“藤原朝臣”的姓只允许不比等一家独有,他家还有专门的氏寺,即奈良赫赫有名的兴福寺。 不过藤原不比等的后代还是分家了。 不比等的四个儿子,即“藤原四子”,藤原武智麻吕、藤原房前、藤原宇合和藤原麻吕,分别是藤原南家、藤原北家、藤原式家和藤原京家的始祖。藤原武智麻吕最高官位是左大臣,藤原房前是参议,藤原宇合是式部卿(所以叫藤原式家),藤原麻吕也是参议,朝廷九卿这家占了四个,在权争上,藤原四兄弟与圣武天皇联合,诬陷当时有力的皇族成员长屋王谋反,逼其阖家自尽,开始尽占朝廷大权。 故而日本八世纪前四十年,基本是藤原家族执政的年代。 这四兄弟执政有个特征,那便是模仿唐,在京畿设置总管(大约类似于京兆尹),而后在东西各地设置镇抚使(类似节度使),以稻米为官税,大练兵马,对内征讨虾夷,对外和渤海国交好(当时渤海和唐对立,还有战争),企图征服隔海的新罗。 天平七年(735),新罗使者来到日本,告诉说我们国家改国号了,叫“王城国”,日本很不高兴,怒斥新罗使者,说你们身为日本的属国(当时日本还真的把新罗看成是纳贡国),怎么未经许可擅自改国号?就把新罗使者赶回去了。 次年,日本使者去新罗,然后便上奏天皇说新罗“欠常礼”,必须要教训教训(这个情景很熟悉,一千余年后是一模一样的借口)。 执政的藤原四兄弟就开始让西海道大举操练起来,准备攻打新罗。可谁想到,从新罗归来的使者,感染了天花病毒,并蔓延整个都城(当时还是平城京),天平九年(737)藤原四兄弟实现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愿望,全部中了天花去世,当时也有说法,是冤死的长屋王怨灵作祟。 四兄弟一死,日本朝政发生剧烈变化。 当时圣武天皇的妻子叫藤原光明子,她是藤原不比等的女儿不假,可她的母亲橘三千代就得说道说道了。 藤原不比等不止一个妻子,他和苏我娼子,生下三个儿子即藤原武智麻吕、藤原房前、藤原宇合,又与贺茂比生下宫子,后来又和异母妹妹(嗯,没错,所以日本现在的妹控有市场,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的)五百重娘结婚,生下藤原麻吕。 后来藤原不比等,又迎来了次婚姻,即橘三千代,然后和她生下了光明子和多比能两个女儿。不比等和橘三千代结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她是文武天皇的乳母,其后光明子更是嫁给了圣武天皇,来保障藤原家的外戚地位。 然而橘三千代也是二婚,她前夫是皇族美努王,和美努王生下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橘诸兄、橘佐为和牟漏。 而橘诸兄又娶了同母异父的妹妹藤原多比能(嗯......),而牟漏则嫁给同母异父的哥哥藤原房前(哦......),这橘家和藤原家的关系也是交联错乱,堪称人类**史的奇葩。 天花秽气来袭后,藤原四兄弟和橘家老二佐为,都死了。 于是橘家老大,即橘诸兄顺利上位,被任命为右大臣,这便是幸存者偏差! 橘诸兄主政后,大举任用母家亲族,且拔擢“遣唐系”的官吏,这批人都留学过唐土,精通汉族的体制和文化,以吉备真备、玄和尚为主,他们都不主张讨伐新罗,以免触怒强大的唐,于是橘诸兄制定的政策便是:撤裁军队,疗救天花瘟疫的创伤,与新罗保持友好关系,减轻百姓负担。 由此,藤原四家便不开心了。 但掌权的橘诸兄下面要让藤原家更不开心,很快藤原式家的家主藤原广嗣(藤原宇合的长子),从大和守的重要位子,忽然被送去九州太宰府为太宰少(太宰府最高长官为太宰帅,其次为太宰大,再次为少),藤原广嗣不理解组织如此安排的用意,认为九州是乡下地方,又要接待污秽不堪的新罗使者,朝廷这是在迫害自己,便在次年于九州掀起叛乱,无比熟练地表示要“清君侧”,即要杀吉备真备和玄。 很快藤原广嗣的叛乱就被朝廷平定,据传说藤原广嗣乘船,浮海往耽罗岛即济州岛逃,结果风向忽然有变,广嗣便跪在船头,将携带的驿铃(类似唐的驿站传符)扔入海中祭神,并高呼“我乃大忠臣,神灵绝不能舍弃我,请让风浪平静下来吧!” 结果海神一看驿铃,认得这是日本的忠臣,就好心吹阵风,把广嗣的船给吹回日本海岛去。于是广嗣被俘,和弟弟纲手遭处斩,其他兄弟大多被流放,藤原式家一度遭到毁灭性打击。 不过又过了段时间,藤原四家还是依次抬头,得到重用。藤原广嗣有个三弟叫清成,活着的时候遭牵连,无官无位,可他的儿子藤原种继后来却很得桓武天皇的信任,步步高升,后来桓武天皇想要把都城从平城京迁到长冈京,就让藤原种继为造宫使,可种继在督工时却被一箭射杀。 而藤原种继的儿子,就是现在于难波宫和高岳使团谈判的藤原仲成。 他所在的藤原式家还保留着顽固的“反对唐和新罗”的立场。 至于九州太宰帅藤原雄友,则是藤原南家后代,而今对海贸的态度尚处于摇摆中。 “杀种继的凶手是谁?”听到这里,张保高询问空海和尚。 空海和尚脸上顿时有了不安的神色,便合掌说:“当时的裁决,只说是早良亲王......” 早良亲王,是桓武天皇的亲弟弟。 此刻张保高摸着下巴,觉得事态果然狗血而复杂。 13.扶桑亦阋墙 原来,桓武天皇继位后,其子安殿亲王体弱多病,为了国祚考虑,便立弟弟早良为“皇太子”,并和早良约定: 朕若驾崩,皇位由朕的弟弟早良继任,而早良再驾崩,则把皇位还给朕儿子安殿亲王继承。 于是早良亲王被下令,不准成婚,也不准生孩子,报酬就是在你这代能尝尝做天皇的滋味。 然而藤原种继被刺杀后,桓武天皇一口咬定,行凶者是太子春宫舍人,而幕后指使者就是弟弟早良亲王,早良的背后,是奈良诸大佛寺在捣鬼。 “百年来,日本的都城始终都在频繁地迁徙,次数几乎要比海啸地震还要多,每次迁徙都是次血和阴谋的盛宴。圣武天皇迁都平城京,依靠藤原四子除去长屋王,而藤原广嗣叛乱后,圣武天皇又开始迁都避难先前迁都长冈京,发生的最大血腥,便是藤原种继被刺杀。早良亲王因此被废除皇太子,并被流放淡路。”空海的脸上,阴霾的气息愈发浓重,他觉得这好像是个摆脱不了的魔咒,不知道这次平安京,会不会给本国带来恒久的安乐和平。 “那早良亲王最终?” “亲王认为自己蒙受不白之冤,愤激下绝食而死。”空海说完这些,吟诵起慈悲的佛号来。 张保高哈哈笑起来,就问早良亲王死后,那安殿亲王的位子稳若泰山了吗? 空海不太喜欢这位新罗郎对皇室的轻蔑态度,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地对张保高据实说:“安殿和今上(桓武天皇)的关系,其实并不融洽,因为安殿体弱多病,据说是因为早良亲王的冤魂作祟所致,今上舍弃长冈京,迁都平安京,也有避开冤魂的想法在内。” “所以安殿的背后,必须要有强力的家族援手支持,就像藤原四子支持圣武天皇那般?”聪明的张保高话中有话。 空海的表情,显示出张保高猜测的完全无错: 前来谈判的左中弁藤原仲成,他的妹妹藤原药子便是安殿亲王春宫里的尚侍。药子的女儿,更是安殿亲王的妃子。 当初围绕着藤原种继被暗杀的这件公案,桓武天皇到底与藤原式家暗中达成过什么交易,已然无人知晓,也无人敢言了。 如果子女为了上位,甘愿牺牲父亲的命,帮助皇帝达到除去皇位威胁者的目的,那于人情伦理来说,简直太可怕。 ”喂,空海离开这里吧,乘我的船去唐土,依我看这平安京也绝不会平安,围绕权位产生的动荡和阴谋才是真正驱散不去的鬼魂。”张保高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望着难波津卷起的白浪,被夕阳染红的美景,如此建议道。 空海有些诧异地望着张保高。 两位都是年轻人。 张保高便用大拇指翘向自己的胸膛,“你去唐土的大山研修佛法,我张保高则要为卫国公征服这片海洋,成为海洋的霸主王者。” 当晚,唐使团于住吉大社边的营地中,张熙秘密召见了空海,交给他封信牒,“这是太宰帅托付我,交到伊予亲王的手中的,你曾与亲王同席读书,那么便拜托你了。” 次日,出乎所有人意料,张熙、张保高为首的使团,在难波宫奉出了卫国公高岳,馈赠给山部王(桓武天皇)的礼物及文书,并表示如山部王厌恶秽气,那么出于对地主的尊敬,我们船队会准时在三日后退去。 高岳的礼物很隆重,有蜀江锦、常州上品黄丝、扬州铜镜、四骑雄狮锦等等。 藤原仲成随即将这些礼物转赠去了平安京。 桓武天皇虽然不愿和唐往来贸易,可接到这些礼物还是受宠若惊,便下令将其中最好的锦绣供奉起来,并将其他礼物分赐给亲王、参议、内侍女官、内供奉僧等高位者。此外桓武天皇还回赠给高岳大批日本自产的丝帛木棉,以表示感激。 然后桓武天皇就巴着唐船尽快离去,不要来干扰平安京静谧的生活,敬而远之最好。 春宫殿内,病怏怏的安殿亲王,看着在庭院内披着新蜀江锦的东宫宣旨藤原药子母子,正在欢乐地转着圈,并夸赞唐国的锦绣简直要比国内的强几番,不由得难得露出笑容。 “殿下,院中的梅花快要开放了,让妾身切剪几支来,以供殿下插花吧?”藤原药子笑逐颜开地拜谒在阶下,对安殿如此说到。 “如今并不是梅花最美的时刻。”安殿亲王说着,忽然将手从台帐中探出,捏住了药子的手腕。 药子的女儿,看到母亲和亲王的这幕,毫不吃惊的样子。 “那何时才是梅花最美的时刻?”药子虽然年龄比安殿亲王大上不少,可脸上也全无羞赧的表情。 “梅花的美在于春夜,那种若有若无的暗香。” 这话说得药子更是粉面含春。 忽然,回廊那侧传来了几声咳嗽,吓得安殿亲王的手缩回去。 咳嗽的人,正是春宫大夫藤原绳主。 而巧的是,绳主正是药子的丈夫。 桓武天皇早就知道药子在东宫内,和安殿亲王有苟且私情,便任命绳主为春宫大夫,“好好监察住你妻子!” 可现在看到妻子在光天化日下,就公然与皇太子**,绳主气得脸色发青,但也不好发作,只能以咳嗽来警告。 “没趣!”藤原药子愤愤然,旋身便径自离去了。 同时平安左京,藤原仲成的宅邸里,仲成也和清海惟岳及母家的舅舅秦真成、秦忍国在一起弹冠相庆,称这次唐船愿意退走,便是我等的大功一件。 “若是与唐国通商,那我们的家业可就不保了。” 原来秦氏属渡来人系统,后来归化日本,他们自己吹嘘是秦王朝后代,然则真实性很可疑,大概率是朝鲜难民,因懂得酿酒、水稻种植和造纸技术,很得重用,故而在山城国有很强势力,桓武天皇营造平安京,秦氏出力良多,备受倚重,被赐予“忌寸”之姓(日本其后著名的惟宗、岛津、松下、长宗我部等氏族,都是秦氏后裔)若是日本对唐打开国门,那么大陆更为先进的技术便会急剧入侵来,那么秦氏的“垄断地位”便很难保持了。 “这次太宰帅藤原雄友放唐船到难波津来,难辞其咎,马上唐船退去后,我得好好弹劾他。”仲成恶狠狠地说到。 因藤原雄友,正是伊予亲王的外祖父,也是藤原南家的家主。 和病怏怏且和父亲桓武天皇关系紧张的安殿想比,伊予亲王因聪明健壮,最得桓武天皇宠爱。 故而围绕着唐船的矛盾,实则是藤原式家和藤原南家间的矛盾,也牵扯到亲王间的竞争! 14.太宰府密航 然而还没等藤原仲成弹劾,平安京大内里忽然传出消息:桓武天皇在和诸亲王一起去神泉苑游赏时,突然发出旨意,将仲成的妹妹药子,从太子东宫里给驱逐出去,削夺其宣旨的女官身份! 仲成气得脸色青紫,他知道桓武天皇是忍受不了妹妹和皇太子安殿之间的暧昧丑闻的。 无论如何,此突发事件算是阻断他弹劾太宰帅藤原雄友的可能。 后来得知出首药子的人,竟然是自己妹夫春宫大夫藤原绳主,“真的是个毫无大局观念的猪彘!”气得仲成破口大骂起来。 三日后,按照协议,张熙的船队载运着“山部王”的回赠,自难波津返航。 平安京内,日本的大部分皇族公卿知道后,心中的石头总算落地。 以后唐家的海船,再也不要停靠到博多或难波来了,日本这片王道乐土不能沾染外来的秽气疾病。 可他们不知道,船队的倒数第二艘甲板上,张保高正盘膝坐在船尾处,望着难波处堆积起来的沙洲,和四周海湾的地形,正用细笔迅速地绘制着“难波图经”。 只要有数艘犁砂船来,开掘好通航河流,难波津完全可用,倭人技术不过关而已张保高如是想着。 空海和尚则也随船,在向住吉大社奉纳后,准备入唐求法。 他和淮海行省的飞棹军使张熙同船,并将伊予亲王的回信交到张熙的手中。 张熙接过信,嘴角满是微笑。 其实太宰帅藤原雄友的信,是他指使随团的杨曦所伪造的。 但正是因为抓住日本贵族间的利益纠缠,那伊予亲王看到自己外翁的“亲笔信”内容,毫不犹豫地回了封真正的信。 数日后太宰府政厅中,“太激进,九国二岛,私贸易?”藤原雄友展开外孙伊予亲王的信后,震撼不已,站起来,口中说着这名词,都结巴了。 以船只需要给养为借口,于返程里二次停靠博多津的唐家船队,张熙、张保高正襟危坐,于藤原雄友的对面,表示亲王的信完全是真的。 “唐家可以私底派遣十二艘大船,每年前来博多六次。”张熙保证说,然后他让随军官端出几样东西一套典雅的苏州瓷器,一个华美的扬州铜制香炉,宣州的笔墨文具,洋州的竹纸,还有舒州、寿州的茶团,及数束上好的生丝。 “贸易这些东西,另外还有战马,若是大都督需要,兵杖也可以交易的......”张熙直言不讳。 藤原雄友脸上神色更为激动不安。 而空海侍坐于侧,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这些东西原本都藏在船腹当中,张熙没有拿出来,便是专门等着这一刻的。 藤原雄友已无原来的从容优雅,他知道唐家海贸来的,都是紧俏无比的货物,只要有了这些货物,太宰府必然会成为强大的贸易据点,藤原南家和伊予亲王也将成为日本首屈一指的权门,正如新罗郎张保高之前对他说的,卫国公高岳有句话,“谁能掌握与本道的贸易,谁就能成为日本的霸主。” 可代价是什么? 张熙的回答出乎意料,他说只需日本用一大宗矿物交换就可以,“流黄。” 流黄就是硫磺。 日本多火山,此物是最常见的,尤其以信浓、骏河、飞还有九州等地,最为盛产。 藤原雄友问唐家要流黄所为何事。 “流黄可以杀庄稼的虫害,且能作印染之用。”张熙很狡猾,他绝口不提日本上好的流黄去唐家最主要的用途,便是炼制火药。 “流黄易,物价高低,如何衡?” 面对藤原雄友的疑问,太宰府政厅内忽然一阵好听的叮当声张保高从箱箧里取出一串黄灿灿的钱来,摆在太宰帅的眼前。 唐的开元通宝,此钱成色足,质地优良,沉甸甸,用上好的青丝绳串起,像是贵妇白皙脖子上的项链,和地板触碰着,发出瓷实而悦耳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让藤原雄友无法抗拒。 “一贯,或者叫一缗钱,此后随着唐和太宰府私贸易的开展,开元通宝会越来越多流入贵国,到时大都督您拿着这钱,想要财货就有财货,想要米粮就有米粮,想要人就有人,想要畜就有畜。” 这就是钱的魔力! 而平安京蛰伏低调的伊予亲王,在给自己舅舅藤原雄友的信里也是这样说的:若是父皇不答应贸易,那么就依托太宰府,私下与唐卫国公高岳展开海贸,此乃两相得利的事,请舅舅务必许可。 于是藤原雄友答应了,他要求高岳方严格遵守协定,一年只能来六次,每次也只能有十二艘船只,船主必须携带淮海行中书省的文印许可,输入输出的货物也都有限定,且太宰府有权抽税。 这下,张熙和张保高都浮现了满意的微笑。 不虚此行。 博多津处,藤原雄友太宰府所属的匠司,把唐家船队修葺一新,并补充淡水、酒和蔬菜,而后张保高下令启碇,哗啦啦的水声里,带着抓手的木碇从海中被拉起,接着方帆和三角帆也升起来,顺着风的方向迅速鼓起,带来海洋的腥味,空海和尚合掌,对着海雾和火山环绕里的故土作揖、道别。 可两天后,空海觉得行程不对。 裹着软幞的张保高,盘膝在船头,因阴云和雾气太大看不到日月星辰,他捧着司南针辨别着方向。 “船队在往正北走,这不是去扬州或明州的方向。”空海问。 张保高望着他,点点头,“是的,先不去扬州。” “去哪?”空海有些惊慌,难不成这船队还有可贸易的货物? “去我的故乡,莞岛。”张保高斩钉截铁地说。 空海愕然。 莞岛,处于朝鲜半岛的最南端,其和旁侧的耽罗岛(济州岛)、日本的博多津,恰好构成个三角形,控扼着海东贸易中路和北路的出入口。 短短一日内,十多艘唐船便抵达了莞岛南面的浦口处。 张保高此刻从船舱底取出根木托铁管的武器,而后在身上缠绕着根缓缓燃烧的绳索,口中塞入四颗铅丸,鼓鼓囊囊的,接着看了空海眼,便上了艘偏架艇,这种艇每艘大海船都夹带两艘,艇无帆,用大竹梧桐等轻木造成,在浅水里用舟楫摇动,穿梭如飞,又叫“青龙”。 十多艘青龙,载着二百多白水郎,很快登上莞岛之上。 接着,留在海船上的空海和尚,便见到血和火。 14.弓福据莞岛 “耽罗胡!”当先的青龙上,张保高看到岸边草丛里,有黑影在闪烁,接着就有投矛和箭在头顶上掠过,不由得怒喝声,半跪下来,将神雷铳用手肘托在膝盖上,捏动了蛇头。 铳口震动着发出阵烟火,草丛里惨叫声,一位个子矮小的“耽罗胡”捂着肚子,像是对张保高鞠躬似的,一头载入到水里,尸体很快浮起,又被青龙船体给撞开飘远。 耽罗胡,因生活在耽罗岛,也就是现在的济州岛上而得名。 他们并不是新罗人,也不是日本人,而是有着独立风俗、族群的岛民,而事实上耽罗岛在唐朝时期,还是个独立王国,其和新罗、日本都有交往之所以被称为“耽罗胡”,是因他们的习俗更接近鲜卑、乌桓,会在岛上牧马,但也会制造船只远航贸易,身躯矮小,上身穿着皮毛,下身完全**。 而新罗的海贼们,往往就和耽罗胡勾结起来,肆虐在这片海域,掠卖新罗百姓去唐土为奴。 因张熙船队规模大,且使用司南针,使得船只编队成为可能(日本的遣唐船走着走着就互相离散了),海贼们不敢造次。 可现在,张熙的船队主动来找海贼的麻烦。 青龙上的白水郎们,熟练地操弄着火铳,不断射出霹雳声来,将埋伏着的耽罗胡一一击毙,浦面上很快飘满了耽罗胡的尸体,其余的胡人像受惊的鸟群,开始往岛屿深处的洞穴奔去。 这就像是一场捕猎。 接着张保高跃下,立在岸头,将神雷铳换下,拔出佩戴的宿铁刀来,其余白水郎也密密跟着他,挨在一起,前首的举起蛮牌和镗钯,后首的则握紧刀剑,结团登上了岛屿上的土地,随后开始往耽罗胡盘踞的岩洞里纵起火来。 待到张熙指挥其他海船靠岸时,空海和尚看到整个莞岛都在燃烧着。 有的白水郎在海滩上摆开被水打湿的货物曝晒; 有的则提着割下的耽罗胡脑袋,走来走去。 最后在夕阳里,张保高在岛中央的高地上,用拾取的石块搭起个塔来,随后把一份法华经毕恭毕敬地摆好,对其叩首,然后他站起来,回过身,信心满满地对赶来的张熙、空海和尚和杨曦说: “莞岛附近大小岛屿尚有十多个,今日我张保高就以此地为起点,清剿海贼和耽罗胡,解救集合各岛上的百姓,希望得到卫国公的恩泽帮衬,此后从扬州出发的海船便在莞岛停靠补给,不出二年,我张保高就可以在此地筑城立镇。” “你这便是要与我们分别了吗?”空海询问说。 张保高点点头,接着爽朗大笑起来:“在难波津的时刻,我就吐露过我的志向,就是要从这个莞岛出发,征服四面的海洋!” “对新罗如何说?”张熙问到。 张保高满有信心,“我会对官守说,唐船往来新罗、日本,需要个晒货、补给的地点,所以租借莞岛。” “嗯,等到你力量强大起来,再加上有卫国公为后援,到时哪怕你直接与新罗的王交涉,也不在话下。”张熙说到。 看来这次,张保高决意不离开莞岛了。 二百名福建、浙东的白水郎志愿和他一道并肩战斗,而张熙也留了三艘海鹄船、五十根神雷铳给他,并答应待到一个月后,会让艘船载着火药、稻谷和布帛来。 其余的船只离开莞岛时,空海看到张保高正在放火烧着岛上的荒草,并挖掘壕沟和水井,其余白水郎在砍伐木材,似乎在修筑营砦的模样,他们真的要在这个岛扎根下来。 寂寞、劳累,还要在各国势力夹缝内求生存,要应付海贼和耽罗胡无休止的袭扰,“他会觉得孤独吗?”空海喃喃着说。 “对于他来说,只要有海和一艘船,便绝不会孤独。”张熙叉着腰,回答空海说。 船队回到扬州,不久后春暖花开,新的一年到来。 蜀都万里桥,韦皋骑着黑色的南诏骏马,在万众呼喝声中,和《南诏奉圣乐》(原来叫奉天乐,可韦皋说这个名字触犯忌讳,改成了奉圣乐)的歌舞队伍一道,及两千奉义军精锐士兵,浩浩荡荡往鹿头戍的山峰处前进。 大将张芬领着一队兵马,在半途里加入韦皋行列。 “张芬,这次去长安城,你认为能见得到天下太平吗?” “末将追随韦令,也曾跟从高卫公,深知只要有韦令、卫公在,张芬终究会见到这天下回复太平!” “说得好,此行本道便是要为天下,讨得一个永世的太平。”韦皋兴致非常高。 而在岭南,灵渠工程业已大功告成,不但水流恢复,疏通桂水和湘水,且两岸高堰全是鱼鳞般的石头垒成,杜佑特意乘坐四艘装饰彩帛的大船,船上全是莺歌燕舞的浓妆娼妓,杜佑本人坐在第一艘的船首处,居于其中,两岸都是欢呼的各族民众,和掘子军士兵,“每人彩缯半匹,见者有份。” 扬州城外,高岳领五百撞命郎,骑着白色大厘雪,从新植的桑田间穿过,其时还是正月时分,蚕还远远没到浴种的时候,可扬州的织造户们已在桑田和蚕室间三三两两,开始运来新泥,涂刷蚕室,务必要做到防风遮尘,即上无苍蝇下无鼠;还有织造户正在修补蚕箔、蚕网,远处的堤坝道路上,还有男丁在扛着白杨木陆续到来,准备做更多的桑机(采桑时垫脚的凳子)、蚕槌和蚕椽,到处都是忙碌而生机勃勃的氛围。 “现在正月里热闹,马上等到小蚕如蚁般出来,那时家家户户就得闭门,各自呆在蚕室里,专心养蚕了,整个桑锦坊怕又是片幽静的景象了。”高岳其后,淮海行中书省衙司员外郎韩愈用马鞭遥指说到。 “韩明府,韩明府!”此刻,一处蚕室的茅草顶上,几位圬人在那里做活,其中位眼尖,看到马背上的韩愈,就喊起来。 可不正是王承福吗? “老丈。”韩愈在马上拱手,稍稍行礼。 “何处去啊?”王承福问到。 “去京师长安,到了我们劳心者生养别人的时候了。”韩愈大声回答说,然后指指自己的心窝,便挥鞭策马因为骑着白色骏马的卫国公,走得那是相当的快! 16.巡狩人主责 待到追及高岳后,韩愈有意与他相差一个马头,以示崇敬。 “退之这次去京师,就是你们‘韩门’扬名时,得好好地通过文章,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以申大道啊!”高岳勉励他说。 “是也,张文昌(籍)、孟东野(郊)可都在京师等着我呢!” “你此后如在京师,发挥的效用比在扬州更大。” “卫国公的心意是?” 高岳微笑起来:“如继续让你为淮海行省衙司员外郎,怕是又会庶务缠身让你不乐,想要著书立说,不妨在尚书省内为员外郎更好。” 韩愈真的是受宠若惊,急忙表示感谢。 桑林青青,一行队伍出了锦绣坊后,开始沿山阳渎向楚州而去。 虽然可以从庐州的卫公渠走,但高岳还是选择漕运旧路,他的目标就是希冀得到宣武军节度使董晋和武宁军节度使张建封的呼应。 果然张建封也领五百“黄头武宁军兵”(武宁军头顶黄色帽子)出泗水尾随高岳,而董晋则领五百宣武军于宋州,对高岳相迎。 高岳与董晋相见,颇是寒暄了番,接着两人达成共识:高岳对董晋保证,将来中枢宰执团体自然少不得董公您,毕竟您也是当过中书侍郎的,待到时机成熟,便派遣人来替手汴宋宣武军。 在宣武军内的这段日子,董晋总是担惊受怕,军府四周全是宣武军的牙兵,张弦露刃,四角望楼上还有手持火铳的,说是保护节帅周全,实则是胁迫挟持,董晋只能尽力尽意地厚抚之,可稍微在赏赐设宴有不如意的,宣武军牙兵里的“兵魁”就领头高呼,喊什么上司刻薄如此,接着百千牙兵一起呼应喧哗,惊得董晋和全家老小,只能缩在宅第里瑟瑟发抖。 多亏行军司马陆长源,处事强硬,经常呵斥乱兵,说你等莫不是忘记刘士宁、李万荣故事?要是胆敢犯上作乱,朝廷大军必来,尽杀你等。 牙兵们虽深恨陆长源,但也不敢真的作乱,这时宣武都知兵马使韩弘就走出来“唱红脸”,把几个带头闹事的打一顿脊,息事宁人,但实际上都知道,这些牙兵们背后撑腰者便是韩弘。 宣武镇内,“朝廷派”和“土著牙兵派”矛盾对立依旧尖锐,确是不争的事实。 故而董晋对朝廷要推行行中书省制,也是深表赞同,“枢衡力量若能加强,便可上尊君王,下驭军民,中可达成一统。” 接下来高岳、董晋、张建封互相神会,故意把队伍拉开段距离,而后入河阴,往东都洛阳行进。 很快,东都留守观察使杜亚,也加入到参觐封禅的行列中。 二月末,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各道节帅、连帅济济一堂,贡献给皇帝的骏马上百匹,全在大明宫光顺门外嘶鸣咆哮着。队伍里分别以剑南节度使韦皋、淮海行省中书侍郎高岳、岭南五管经略节度使杜佑为左中右三首,其后的大小连帅站满了街道,等待皇帝的接见。 “各帅的兵马,都立在渭水桥外,只和随行扈从居各自进奏院内,绝不敢干犯陛下都城藩篱。”紫宸便殿中,诸位中书门下宰相也都集体参谒,请求陛下尽快定下封禅华岳的大事。 封,即“丰”也,同样孳生出“邦”这个字来,最早是垒起土丘,在其上植树以祭祀神灵,其后便有“封其四疆”的意思,所谓“正其畿疆而沟封之”也。 而禅,本字为“单”,指的是人聚集清空用来居住、耕作的空地,也即是最初的社邑,此外单的字形还像是树,便是社邑所祭祀的“社树”。 封禅合在一起,便是华夏代代相传的祭祀和礼仪制度。 可这个礼仪制度,却让绳床上的皇帝不由得头晕目眩,若是封禅华山,而后再正式建各中书行省,那皇权可能就剩下个空壳,实际权力只能在两京之内,不,哪里有两京,是只在西京上都长安一地,不,是根本不出大明宫...... 不过皇帝却苦笑起来,别有所想:假如,假如韦皋、高岳、陆贽、杜佑等真的能把这中书门下和各地行省权力衔接如佛寺无缝塔般,且真的一统天下、再造江山的话,那朕就算死,也会绝对被他们粉饰打扮为不世出的垂拱明君的,还会把朕的制抬高到无上的地位,朕的名声越高,给后代的桎梏就越重好算计啊,好算计。 不,还没算完。 “请诸位卿,为朕论及封禅事。”皇帝发言询问。 杜黄裳便上前朗声说道:“尚书曰,舜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遂类于上帝,于六宗。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五月,巡狩至南岳;八月,巡狩至西岳;十一月,巡狩至北岳;中岳嵩高则五载一巡狩。我朝自高祖皇帝以来,定鼎之处只在关中,故而西岳华山地位自与其他四岳不同,自武德贞观年来,五岳、四镇、四海、四渎,每年须得一祭,本由当地都督、刺史为主祀,然玄宗皇帝践祚后,因其为乙酉岁圣诞,和华岳本命相当,故而封华岳为金天王,泰山为天齐王,嵩山为中天王,南岳为司天王,北岳为安天王,此四岳便在金天王华岳之后,玄宗皇帝本欲封禅,却恰逢华岳庙失火,未能成行。今陛下威灵所至,西蕃攘除,党羌伏诛,又淮西跳梁,已被夷平,正是祭天告成、企求泰平的好时机,请陛下竟玄宗皇帝未成行之事业。” 皇帝还未有答复,另外位宰相韩洄也上前说:“臣洄冒死进言,陛下圣诞为五月,恰合南岳衡山本命,而先前太子少师高岳、太子少保杜佑诛灭南夷洞蛮大功告成,在封禅华岳后,似可在来年封禅南岳。” 听到此皇帝几乎要落泪,这样的话朕岂不是每年都要奔波在巡狩和封禅之中? 早春二月,朕要去泰山; 五月朕要去衡山; 八月朕要去华山; 而十一月,朕要去恒山; 凑齐五年二十次后,朕还能赢得一次去嵩山的机会。 更别说还有四渎(黄河、长江、淮水、济水)和四海在排队呢! 好在陆贽这时说话了,“封禅巡狩岂能不顾人力?国无大事则不行,遇到耗年则不行。” 皇帝此刻在绳床上缓缓举手,装作适度快乐的模样,“如此说,便是八月封禅华岳了......” 17.君臣齐声哭 诸位宰相齐声答曰,是也。 还有几乎半年的准备时间,用来制作御书、颂文,筹措刻石和碑亭。 然后高效的宰相团体,便把一整套封禅的程序,简略地告诉皇帝,这套程序是依据《开元礼》而设的,照杜黄裳的说法,自从国家丧乱以致中兴来,通晓大唐开元礼的人物越来越少,所以首先得下诏令,征求天下通开元礼的人士,集合京师集贤院,修撰好封禅仪注。 然后就是封禅花费,宰相们经过讨论,大约需要三百万贯来筹办这场盛典,展示国家威仪和天下企望,国库左右藏出一百五十万贯,各地行省、方镇共出一百万贯“赞礼钱”,陛下南库出五十万贯。 接下来用上清尊师司马承祯先生,先至华岳准备好祭祀场所。 准备好后,让华州的父老们再过来请陛下封禅,陛下谦让三次,父老们坚请三次,三次以后,诸宰相上表联合奏请,陛下答允。 答允之后,请集合天下的符瑞之物,齐集于史馆当中,以供修实录所需。 陛下根据封禅仪注,勘定班列职分,分封禅大礼使、礼议使、仪仗使、卤簿使、桥路整备使、粮草财计使等。 至华岳封禅时,可议定改元事,同时回顾过去,将“兴元之制”、“兴元中兴”书于史册,令后世敬仰遵守。 等到这次紫宸便殿问对结束后,有些神思恍惚的皇帝,又要在延英殿开阁,请前来参觐的地方诸侯们,但因人太多,故而只让高岳、韦皋、杜佑、浑四位陛见。 “陛下......”当高岳身着章服,作揖叩拜在皇帝面前时,只说出这两个字,皇帝一时间什么情绪都上来了,眼睛居然有些湿润。 他对韦皋、杜佑是没有如此复杂感情的,先在见到伏在自己身前的高岳,居然不晓得是恨,是懊悔,还是其他什么感情。 皇帝忽然哭起来。 其他三位不知所措。 但高岳也径自跟着皇帝一道,哭。 杜佑和韦皋也哭起来。 浑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心想大家都动了真情,于是也被感染,铮铮的将军也眼眶红了,流下泪来。 两侧的史官秉笔直书: 帝盖因高、韦等柱石久不在朝内,多则数年乃至十年不得见,思慕入深,于延英殿内哭,四臣亦哭。 “四海东海在淄青内,东岳岱宗在淄青内,四渎济水也在淄青内,封禅华山后,臣请为陛下平定淄青,让陛下再封禅东岳,以成秦皇汉武的功业。”哭完后,高岳便如此请求陛下。 此刻皇帝对高岳的感情回落,理智重新占领高峰,便断然拒绝说:“封禅乃是通天彻地的举动,而今朕德政不修,百姓怨诽满腹,朕何敢祭天,这不是欺天吗?” “陛下定两税,平淮西,攘羌戎,中兴江山,如何是欺天呢?”延英殿内,高岳寸步不让。 “丧乱之后,百姓财用凋残,朕害怕劳费过多,伤及百姓。” “封禅费用,有国库、南库积余出,其他所需的赞礼钱由各藩道库藏支用,绝不会加百姓一文钱一束丝。”杜佑信心满满。 皇帝还待要说什么,韦皋有些不耐烦,就称:“陛下,封禅大典既是人心所向,又可展示陛下承天受命,今天下的中兴尚还只在成与未成间,外有四夷未灭,内有叛镇抗拒王命,如今符瑞云集、凤凰来归,恰好是通过封禅复兴大礼、匡正天下的好时机,陛下若是拖宕犹豫,臣恐会深负朝野人望!” 皇帝目瞪口呆,良久才说,“朕不德,封禅之事不敢轻议。” 次日,并无朝会问对,淮南宏敞的进奏院内,韦皋、杜佑等坐肩舆而来,和高岳相对,“陛下一味谦让,实则阻扰封禅种种,为之奈何?”杜佑忧心地说到。 “形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只能进,绝退不得。”韦皋则表示既然天下太半的牧伯连帅都在京师之中,若是再封禅不得,那此后可就被动了,“这会给其他人个表示,国是还拿捏在圣主的手中。” 韦皋这话不是空穴来风,据说已有不安生的方镇,趁机指使文人写无名书稿,直说陛下之所以迟迟不愿封禅,乃是因遭权臣挟持,心不甘情不愿。 高岳举手,让这几位稍安勿躁,而后他将手对西侧院墙招了招,独腕的黎逢引着一位从角门走出来。 此君不是别人,恰是前巡城监金吾将军郭锻。 郭锻急忙给诸位行礼,然后就说:“俺是个愚钝人,可也知道,封禅的事归天子办,天子是何样人?通天彻地,所以才有资格,而韦令、少师、少保你等终究不过是人臣,哪有强迫天子的道理!所以想要此事功成,须得天出面才行。” “天,是什么!”韦皋不由得有点生气。 郭锻笑起来,说俺处皇都巡城监多年,让天做些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 “如郭将军能行得此事,那巡城监金吾迟早还是你的。”高岳气定神闲,报出了价码。 “那便给郭某旬日的期限。”郭锻大喜,即将此事领受下来。 大明宫三清殿,位于凌烟阁的正北侧,皇太孙广陵郡王李纯,领着吐突承璀、霍文澈两位中官,踏着殿中央砌着葡萄鹿纹花砖,一步步顺着阶梯走向中央的帛殿中。 在那里,司马承祯在等着他。 “事已至此,何不顺势而为,若水之至阴至柔,悄然蛰伏,等待时机呢?”司马承祯听到李纯的愤恨和困惑后,喟然叹息,规劝着说到。 “尊师,如让这帮权臣肆意妄为,不出十余年,李唐不出三清殿了!”李纯是少年心性,痛心疾首。 “可......因为某个人的运象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是在是无法计算。”司马承祯只能向李纯袒露最深处的原因。 “谁?” “太子少师卫国公高岳。先前圣主以为,他家宅喜鹊给他衔来的是笔架栋梁木,可我却算出,他的木应该是龙尺木。” “什么!”李纯无比震惊。 “然而,现在高岳的运象命数,又深深隐藏起来,我确实没办法窥测。所以这次封禅我便不参与,可让我的几位子弟,从南岳、罗浮及茅山等地赶来替手,我本人要回南岳华阳观,去好好参详下。” 李纯忧心如焚,便对司马承祯请求说,还请尊师早日窥测天机,回归长安城来。 18.灵虚灵宝师 司马承祯离开大明宫,并飞传书信给南岳自己的子弟田良弘、蒋含弘,让他俩前去华岳为自己的替手。 返归柿林馆的广陵郡王李纯,看到父亲正坐在帷幄当中,和王叔文、王密切商议着什么,结果等到李纯到来后,父亲立刻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对李纯说:“我儿,这些日子你不去柳、刘二位学士那里学习经书,为何总是要往三清宫那边走动?” 李纯直截了当地回答:“父亲,孩儿觉得古人圣贤之言未必足信,先前刘师(刘禹锡)曾对孩儿讲论‘孔颜处乐’的事,然则孩儿细想,孩儿成年后就是广陵郡王,锦衣玉食,哪里懂得颜回居陋巷的快乐,如此的话研习圣贤言语又有什么意义?不如去问司马尊师,这天下的大势更好。” 李诵摇摇头,有点生气地说,这暂时不是你现在应该过问的,你如真的想要通晓治国的道理,不如让柳子给你讲论《春秋左氏传》,因柳子师从于信州(刺史)陆淳门下,对左传最是精通。 这下李纯才稍微开心点,说左传孩儿喜欢。 可李纯喜欢的,是左传里的权谋,他在回到自己院内便想起了什么,就对吐突承璀说:“据说高岳在让祖父封禅华岳后,还要封禅岱宗东岳,那也即是说,高岳他们会借着这样的口实,削除魏博、淄青方镇......” 说到这里,李纯突然仰起面来,出现和他年龄完全不相符合的愁容,“唉,若祖父能给我驾驭天下的话,我也可以削平方镇,做的绝对不会比高岳差。” 吓得吐突承璀赶紧提醒说,太子殿下尚是储皇,所以郡王你绝不能在外面说这样的话。 “怕什么!”李纯不以为然,他严肃起来,低声对吐突承璀说:“祖父和父亲的弊病,就是过于姑息纵容,特别是父亲,身为储皇,不但身体,连精神意志也非常孱弱,处处被几位待诏和侍读左右,对韦高杜是优柔不已,未来他如何掌握社稷?” “太子殿下先前田猎,并坚持每日做熊经鸟伸(健身操),郡王应经常去禁内的道观佛寺,祈祷殿下身体安康。” “来不及,不可能。”李纯断然说到,“人人都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更有一个高,平齐岱宗’,照我说,将来祖父真的不讳,父亲继位的话,所居时间越长,对社稷的浸害就越深,等到人人都习惯了,再等到我的话,便是回天乏术了。” 这时候,吐突承璀只能跪在地上,惊恐莫名...... 五日后,华州父老乡亲们又来到了长安城,请愿封禅,这次华州刺史根本呵斥不住,来的数量比往常多了许多,足足有五千人,扶老携幼,拜倒于大明宫门外。 皇帝抗拒得心力交瘁,许多父老都说,去年圣主就说要有事于华岳,总不能又有什么灾异吧?这天下的人心,都渴盼平安,封禅就是为此而来的,可老是灾异灾异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些言论刺激到了皇帝,他只能重申,若是条件许可,朕定然会成行的。 接下来皇帝便赐华州父老们每人一匹绢布,才算是把他们给打发走。 可父老们却留下话来,说等到五月时分圣诞时,他们要万人赴阙上表,恭迎陛下八月前去华岳封禅。 一时间,京师内关于封禅的讨论也是日盛一日,不少士大夫也都有些不满:既然民意如此,陛下稍稍委曲心思,顺应下又有何妨呢? 长安城东月灯阁,薛炼师的红芍小亭内,几位女真,包括薛瑶英在内,都在为灵虚公主庆贺。 庆贺什么? 庆贺灵虚公主修行有成,升为“五篇灵宝法师”,马上还能更进步,最后毕为“上清大洞三景法师”。 而薛瑶英到现在,也只是区区神祝师罢了。 至于漫游无踪迹的吴彩鸾,在道教的法位阶梯里,始终还是个初受正一明威的“五千文法师”。 打个比方的话,吴彩鸾是小学文化,薛瑶英到了高中,而灵虚已经进入硕士生的级别了。吴彩鸾只能研习刚刚入门的召考符咒,薛瑶英则可以驱鬼降神,而灵虚则有资格举行斋醮仪式。 如果能当上“上清大洞三景法师”的话,灵虚这辈子的修行也就到顶了,堪称博士,精通养精(?)保身和内外丹法。 清素的筵席间,薛瑶英、元凝真和其他女冠道士都不敢和灵虚同席而坐,一是俗世地位使然,第二个也是道教规定的不但“登坛行道、斋戒讲说”,且“私房别室、行住坐卧”,都要按照法位不同区分高下尊卑。 可灵虚公主一袭羽衣,却有些心不在焉。 自从小承岳入宫廷内抚养后,她就魂不守舍,“我希望禁内也设一座女冠,能让我在里面修行,为国家社稷祈求安泰就好。” “此事,只要南岳那边的尊师们能联合起来,向朝廷劝说,并不是多难。”薛瑶英给灵虚打气道。 灵虚只能在心中苦,她知道薛的话也就是奉承而已。 态势已今非昔比。 月夜中,筵席散去,灵虚满怀着心事,在薛瑶英的伴同下,沿着红芍陂塘的曲折板廊,往水中亭处,边走边闲聊。 这时薛瑶英突然说:“如果宫中能有斋醮的事,那么主你进入其中便顺理成章了。” 灵虚有些惊愕,然后不由得联想到现在沸沸扬扬的封禅大典,一时间沉吟,不知不觉间已来到水中亭子的门障外。 就在她抬头时,却看到青色的障帘内,不知何时起,立着个颀长的身影,因方才低头思索,加上月色微茫,居然没有察觉。 可一旦察觉,这身影她再熟悉不过。 哪怕一别就是一两年,可这身影的主人,哪怕化成灰,她也认得。 她也恨不得...... 灵虚僵住了,她就立在了亭子的障帘外,前进不是,转身也不是。 直到那人轻轻说了声,“萱淑。” 灵虚的眼泪,顿时就不争气地流下来。 不久亭子内,薛炼师也离去了,只剩高岳和灵虚对面而坐,案几上摆着壶煎煮好的茶水。 “萱淑,你的想法,炼师先前对我提及过了,我也希望你能陪在小承岳的身侧,这个想法我会全力帮你达成。”高岳为灵虚斟了盅茶。 19.黄帛书天降 灵虚有点痛苦地合上眼睛,并不作答。 她甚至想回到过去,回到和高岳刚刚私通的那时候,只有**的快乐,那该有多好。 而如今她总算明白,无论佛还是道,都不遗余力说“空色宜双泯,不须举一隅”的道理所在,于是刚刚的驰想,又化为了无边的悔恨。 她从对高岳起了爱慕之心开始,便陷入魔障,她对小承岳的牵挂担忧,就是当初放纵**的惩戒。 “封禅的事,休想我替你去爷那里说项。”月色流转迁移,照亮了灵虚凄美的脸庞,和拳拳的恨意。 “萱淑......此事我是绝不会让你去的......”对面坐着的高岳断然否决了灵虚的猜测,这时他的脸上满是诚恳的歉意。 “你下面是不是要说,就算本主不去,你也有几十种上百种的计策,要挟爷去华岳封禅。高三,你就是个坏种,坏种。”说到此,灵虚再也按捺不住,用手捂住颜面,哭泣不已,然后又自我谴责,“不,绝不能怪你,是我不对,我为了一己的欲念,害了所有人,当初在云阳的佛窟里,是我引诱你,如果当初我不那么......” “不,是我害了你们所有人,我是坏种,我是恶人。”高岳说完,对灵虚长拜下来谢罪,“这一生我利用许许多多的男子,也坑陷了,也坑陷了几位好女郎。口是还是心是,口非还是心非,就好像是四道菜,明明就像蒸胡、鱼、羹汤、肉脯那般分别鲜明,可我丧却了所有的味觉,丧却了所有的视觉,尝不出来也分辨不清楚,感觉自己已经到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地步。” “那你当初对我,在奉天城内到底是口是还是心是,在云阳佛窟里到底又是口非还是心非?”灵虚泪如泉涌。 当高岳说出前面那番话来,特别是“口是心非”出来后,她的心思就全乱,关切的焦点很快就从“高三是个坏种”到了“利用、坑陷”上来。 她现在已不关心封禅了,或者已无法关心任何事,她只关心高岳在口是心非地利用她同时,会不会还对她有......口非心是的可能性。 毕竟她是个女人。 灵虚和高岳之间,高岳还是始终占据着残忍的上风,几乎到了予取予夺的地步。 果然此刻,高岳轻声说了句,“昔日在奉天城内,我在庭院内午睡至黄昏,有人悄然来为我覆盖衣衫,又悄然离去,那感觉似有似无,我自梦里有所体察,但又飘缈不明......这件事,我,我口是,心也是。” “既是悄然不知,那你又如何认定......”灵虚几乎把持不住,也用衣袖遮住颜面,泪流不住,哽咽颤抖。 “正因为不知,睡梦间,我在心中居然希望那个人,就是你萱淑,我有罪!” 然而这句话,被击碎心灵最后防线的,还是李萱淑。 水亭当间,灵虚静静地依偎在高岳的怀抱中,心甘情愿地享受着再度投降沦陷的滋味...... 又过了四日,长安城内发生了件大事。 数名看守巡城监仗院的子弟,忽然联名上奏,说他们在巡夜时,居然看到内寝宫殿上空,有一神人浮过,周身散发金黄色毫光,星冠长袍,待到他们前去寻找时,却杳无踪迹。 皇帝怒斥此事全为谬谈。 结果又过了一个夜晚,又有数名巡夜的子弟说,他们也看到内寝宫殿空中,有一神人遨游,但这次却是位着雁锯裙的仙姑,还有七色祥云,他们追踪,可却在两仪殿的上空不见了仙姑踪影,绝不敢有所欺瞒。 很快,神人和仙姑飞降大明宫的事传遍皇城和外郭,宰相们陛见皇帝,也询问这件事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便要对两拨谎报祥瑞的军卒子弟施以严厉杖刑,如果是真的,那便是天命有所昭示,而且是喜兆才对。 这下皇帝踌躇不言,更不敢下达定论,就搪塞说司马尊师的两位高足很快会到三清宫,都是上清师级别的,不如等到他们来到长安,再加判断好了。 回到浴室殿的皇帝,在和宋家姊妹寒暄会儿后,便心神不宁地睡下。 那夜的梦很怪诞,但又是那么真实,可能真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皇帝在梦中见到亡妻昭德王皇后,而皇后正像当初明怀义所说的,穿着雁锯裙,还是那样端庄温婉,她缓缓从天而降,对皇帝说了些什么。 “!”皇帝流着泪,从床榻上惊起,已是清晨。 可就在他恍恍惚惚时,突然听堂外的尚宫宋家女学士们说,好像在两仪殿的屋脊上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皇帝不及披衣穿靴,就奔到外堂,“陛下!”宋家姊妹们大惊失色,急忙跪拜下来。 两仪殿,一群巡夜军卒,还有闻讯而来的宦官、宫女们,足足围了有数百人,搭着梯子,举着钩桡,从殿堂的鸠吻上勾取了什么东西下来。 “是这个,是这个,巡夜时就看到殿堂内冒五色光,当时我等还以为是失火,吓得赶紧找更多人来,可谁曾想到,竟然是一卷黄帛书!”带头的巡城监押衙官,捧着从鸠吻上取下来的帛书,娓娓道来。 结果一位中官惊叫起来:“怪不得前几夜老是有人看到神仙,这帛书也该是神仙故意投下来的吧?” 在场成百上千的男女,一听到这话,都肃然下跪,将黄色的帛书摆在中央,口呼赞颂神仙不止,绝不敢再有触碰。 等到皇帝的銮驾赶到两仪殿时,阻止事态的蔓延扩散完全来不及了。 “黄帛天书”很快传遍了长安城,宰相、方岳、连帅、大小官吏们一日内,无不知晓。 原本赞同封禅的,自然个个欣喜不已,都说先有比目凤凰麒麟,然后又有南诏、骠国献乐,雷神被降服,嘉禾一生十穗,于华州父老请愿后,更是神仙降下天书来,陛下必须要封禅,来回报天意。 而原本不太赞同的,也变得动摇起来,他们暗地里讨论说: “这天书明理人都晓得是假的,可为什么就在此刻降在禁内?” “唉,这说明陛下愿意让天书降在禁内。现在仔细想想,封禅既可让行中书省制推行,也可让陛下承天应命,都是双赢,看来之前你我不识时务,都误会了真正的宸衷到底为何了!” 20.文杰竞上表 很快,杜黄裳、陆贽、韩洄等宰相,外加高岳、韦皋、杜佑、浑等方岳,全都于光顺门外请求陛见,向陛下贺喜黄帛天书之事。 皇帝百般推脱。 几乎就在同时,和高岳一道入京来的韩愈,则立即纠集同志,新及第的进士张籍、孟郊、张彻、张署等,同气连枝,由已有官身的韩愈执笔,向朝廷上表,极力鼓吹封禅事,韩愈在表奏里的文字酣畅淋漓,称: “伏以大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自天宝之后,政治少懈,文致未优,武克不刚,嬖臣奸隶,蠹居棋处,摇毒自防,外顺内悖,父死子代,以祖以孙;如古诸侯自擅其地,不贡不朝数十年。二圣(二圣,即肃宗代宗皇帝)传序以至陛下,陛下承天宝之后,接因循之余,五六十年之外,赫然兴起。外攘羌戎,镇抚南夷,更有淮蔡不顺,自以为强,提兵叫谁,欲事故常。始命讨之,遂连奸邻,阴遣刺客,来贼相臣。方战未利,内惊京师;群公上言,莫若惠来。帝为不闻,与高公为谋,乃相同德,以讫天诛,而致此巍巍之治功也。故而神灵感受,天降祥符,陛下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华岳,继而岱宗,奏功皇天,具著显庸,明示得意,使永永年代,服我成烈,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 韩愈的表章,不但送到了禁内之中,且各处进奏院也都开足马力,替他的文章印制了数千份,一时间京师内传诵如云。 可得到韩愈的表章后,皇帝没有表态,而是将其扣住,随即转发到尚书省礼部。 礼部头司员外郎正是柳宗元,这段时间柳宗元可是忙碌不已,他的职责便是执掌尚书省往来的笺奏,京兆和全国各地这段时间贡献或上奏的祥瑞,他都得一件件受理,将其事迹写成贺表,再传发去内廷,或朝廷各官署。 接到韩愈的文,柳宗元顿觉份量不同寻常,照本宣科写贺表已不行,因为韩愈不是来献符瑞的,而是直接请求皇帝东巡封禅的。 或者说,皇帝将韩的表章给他,莫不是让他反驳? 皇帝又想要以自己为喉舌。 为了完成皇帝的差遣,柳宗元在礼部冰厅之中,面对书案,看着韩愈所写的一行行文字,然后思索良久,只觉得文思如泉涌,便于自己文稿的题头处写下了“贞符”两个大字。 “贞,言正也”,柳宗元的这个题目,正是想昭告天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符瑞”?那便是圣人之德,而根本不是什么君权神授,也不是什么祥瑞、封禅。 柳宗元先是奋笔疾书,回顾了黄帝、尧舜禹等圣贤的一件件功德业绩,接下来又总结道:由是观之,厥初罔匪极乱,而后稍可为也,非德不树。故仲尼叙《书》,于尧曰“克明俊德”;于舜曰“浚哲文明”;于禹曰“文命祗承于帝”;于汤曰“克宽克仁,彰信兆民”;于武王曰“有道曾孙”。稽揆典誓,贞哉!惟兹德实受命之符。以奠永祀! 有破有立,有立则也有破,就在柳宗元还准备继续往下,批判封禅和符瑞的荒谬不堪时,有文吏来告诉他,礼部厅外有中官传唤。 是柿林馆太子李诵,忽然称希望柳宗元、刘禹锡至少阳院内为他讲解经文。 柳宗元刚到馆内,太子就在帷幕内立起身,快速走出来,紧紧握住柳宗元和刘禹锡二人的手,而后居然哭泣起来。 柳、刘二人大惊失色,赶紧告礼,问李诵这是为何? 此刻屏风后,两位侍读王叔文、王转出,其中王叔文脸带愧色,向柳宗元作揖,接着说出太子真实的想法:“殿下的意思,既然封禅告成是普天下的希望所归,那就必须得顺应之。” “然则!”柳宗元和刘禹锡很是惊愕,先前大家不是统一战线,要辅弼皇帝共同抵御封建和封禅的言论吗? 王上前一步,他的话语很直接:“二位学士,将来太子践祚,想要稳固长久,如无高岳、韦皋、杜佑这样手握大权重兵的大臣支持,单凭我们这些待诏、侍读、讲经的侧近,可能吗?” “叔文?”柳宗元看向了一贯强硬的王叔文。 可王叔文低着头,一改往日的刚烈,嗫喏着说:“时也,势也。” 连他也屈服了。 而王对刘禹锡说:“人主若得贤能诸侯辅弼,终究不失为一代英明。梦得......这也是权载之(权德舆)和杜少保想对你说的。” 提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刘禹锡也只好闭口。 权德舆几乎等于是他的叔伯,而杜佑更算是他的父辈人物。 次日,紫宸便殿内,皇帝气得脸色发青,柳宗元也上表,居然附和了韩愈,表章里说:“伏惟陛下体乾刚以运行,叶坤元之翕辟,百灵受职,**从风。阻兵怙乱者,必就枭擒;怀忠抱义者,无不甄录......严山川之祀,神必有依;申义烈之家,物无不感。周王推忠厚之化,汉帝惭恺悌之风,太平之德,斯为至盛。然则虞巡可复,告成将庆于华岳;汉典方行,讲礼再荣于阙里。” 而刘禹锡也上表,内容和韩愈、柳宗元几乎雷同,更是公然宣扬:“皇唐士庶,方观饮至之容;华岳烟云,已望告成之礼。” 皇帝抓住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的三封奏章,狠狠将其抓捏、撕揉,接着甩在半空中,奏章就像是折翼的鸟儿般,在殿内飘零坠落。 最终,待到当月中旬最后一天。 延英殿中,皇帝召见高岳、杜黄裳、韦皋、杜佑、陆贽、郑六位,说的便是黄帛天书之事。 香炉的青烟缠绕,浮动在乌檀木案上的那卷“天书”上。 隔着烟雾,皇帝望着高岳。 而高岳毕恭毕敬地奉起象笏,“天书到底为何,还请陛下目决。” “请陛下目决。”其他五位方岳重臣全部齐声说到。 少阳别院中,得知柳宗元、刘禹锡,不,是自己父亲,堂堂皇太子李诵居然“阵前倒戈”,附和高岳等人后,“这种儿子,什么儿子?这种父亲,什么父亲!”暴怒而绝望的李纯,一脚把眼前的茶几给踢翻,怒吼道。 1.盛世仿再临 贞元岁云暮, 朝有曲如钩。 风波势奔蹙, 日月光绸缪。 元稹《阳城驿》 +++++++++++++++++++++++++++++++++++++ 接近日暮时分,大明宫延英殿中,皇帝放下了黄帛天书,如释重负般。 “天降祥符,贺喜吾皇。”高岳、杜黄裳依次领头,其余的宰相和方岳便朗声祝贺。 皇帝的眼中泛起泪光,举手示意不必多礼。 很快,黄帛天书的具体内容在大明宫外陆续披露出来:此书为二丈长的黄绢丝帛,缠绕着中间的碧玉书轴,封头署名为玄元皇帝也即是太上老君,外面箍着五道青丝绳,发觉时其正系在两仪殿的鸱吻上,有五色光芒,经过数拨目击神人及察觉天书的巡城监子弟、中官、宫女的互相取证,情况和描述完全吻合。 而黄帛天书里面记载的条目,大约是如此三条。 一条,巍巍皇唐传至当今圣主,全是天命所归; 二条,当今圣主“虽有小跌宕,但终至长远”,且“清净无为,至孝至爱,垂拱而治”; 三条,皇唐圣人和贤人共理江山,国祚延永。 这三条,因为宰相和方岳们都在场亲眼看到的,所以绝对不会是假的。 而更铁的证据进一步传出: 在延英殿内,目决完黄帛天书后的皇帝,对诸位大臣坦诚:“其实上月朕在睡梦中,突觉殿内有一角燃起金光,朕心中觉得奇异,因平日里寝殿的帷幕全是青色或赤黄色,此光便格外醒目,朕在梦中起身,见一星冠羽衣、凛凛如仙人般的长者,对朕说下月必有赐福,转忽消失不见。” “此赐福必是如今的黄帛天书,此长者即是玄元皇帝!”以太子少师高岳为首的大臣们恍然。 皇帝也点头,但语气犹自谦虚:“玄元皇帝之意,朕岂能不从?不过封禅历代罕有,目的只是为祈求华夏安泰、君臣和乐,不得过于弥漫铺张。” 群臣也都应允。 旬日后,近万华州父老再次来到京师,请求封禅。 这次皇帝答应下来,并邀请其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于含元殿前,举办大宴款待,且各自赐予钱帛。 由是父老乡亲们莫不歌舞醉倒,口诵太平,心满意足地离去。 集贤院、崇文馆、弘文馆诸学士,以陈京为首,立刻献上《天书祥符颂》,皇帝投桃报李,将陈京拔擢为四品。 中书侍郎杜黄裳下达堂牒,征召普天下精通贞观礼、开元礼的学者、儒生,皆赐七品八品官身,至大明宫史馆集合,誊录全国各地的符瑞祥异,且修撰封禅仪注。 太子少师高岳又向陛下举荐说,判度支自从裴延龄畏罪自裁后,始终由宰相兼领,因其事务繁多,不利于宰相们坐而论道,而王绍此人精于吏事、擅长财计,之前于西北营田水运、六城代北水运、征淮西供应粮草等职位上,全都忠勤恪守,运转无缺,可授户部侍郎兼判度支,领国库左右藏,监管度支、户部、盐铁三司事,主持此次封禅的财用。 皇帝自然答应,很快王绍入京,判三司,而各镇进奏院也都响应,踊跃支给“飞钱便换”,由京师里的质库兑换,百万贯的“赞礼钱”很快筹措完毕。接着经宰相批准,国库支出一百五十万贯来,而同时皇帝本人也从南库里拿出五十万贯来,交到王绍手中,王绍立刻马不停蹄,自全国各地调运封禅所需物资,并翻修建筑,建筑所需主要包括三方面:一个是皇帝前往华岳,沿途的行宫、桥梁、道路翻新;一个则是翻修华岳庙,并增设金天王观,供皇帝封禅之用;最后一个,则是要在禁内的金銮殿前,新筑一内道场,供安置黄帛天书。 恰好这时司马承祯的两位得意子弟,田良弘和蒋含弘都已来到长安城,这两位一听说有黄帛天书降临,顿时把验证真假的事抛诸九霄云外,即刻向中书门下及禁内奏请: 安置天书的内道场,即刻命名为“真阳观”,并在观内筑起“结采坛”九级,用沉香木雕刻为神舆,并用金银宝玉装饰,以黄帛天书作为玄元皇帝的“神体”,安放在神舆之中,陛下出行华岳时,要以天书神舆在前开导。 几乎同时,灵虚公主及数位京师女真炼师,至真阳观参与斋醮,结果灵虚当夜宿于寝殿中,又梦见其母昭德皇后,言封禅后当保皇唐国祚安康,次日灵虚公主的侍婢在辅兴坊灵虚女冠的桃树上,又看到一卷青帛天书,封头落款正是昭德皇后。 很快普王、王士平、义阳、德阳等各位皇亲国戚也不甘寂寞,纷纷上奏,称应将昭德皇后神格化,并在禁内再建一所女冠奉祀真容。 皇帝也只好答应下来,便传旨将灵虚女冠移至禁内。 心领神会的田良弘和蒋含弘,即刻将灵虚毕为“洞玄师”,互相间以师兄妹称呼,平起平坐。 到了五月,麟德殿中举办圣诞大筵,皇帝亲自观赏了骠国舞乐师演奏的“南诏奉圣乐”,而同时西蕃、南诏、骠国、环王、西域诸国都奉献了大批宝物来,最多的就是黄金、玛瑙、香料、生玉,用来制作封禅所用的各种玉器。 宴会后,有些微醺的皇帝安排了“封禅诸使”: 封禅处置使,中书令韦皋,太子少师高岳; 封禅度支使,太子少保杜佑,户部侍郎王绍; 封禅大礼使杜黄裳、仪礼使陆贽、仪仗使浑、卤簿使高崇文; 封禅桥道使郑、孟光诚; 封禅仪注使陈京、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全是学士身份); 真阳观天书使,田良弘、蒋含弘; 灵虚观天书女真使,灵虚公主...... 一时间京师乃至天下,顿有重归盛世的煦煦之感。 五月末,陈京将初步修撰好的封禅仪注书,献给皇帝过目,皇帝坚持和群臣一同审定,增删了十余处后,交还给陈京,限期半个月加以彻底完善。 于是集贤院、崇文弘文二馆,还有史馆,又要通宵达旦地加班加点。 表面的和缓川流下,始终有暗潮涌动。 “圣主让神策决胜军使兼合川节度使高崇文入京,为封禅卤簿使,此是何意?”剑南进奏院当间,韦皋如此询问各位随行而来的幕僚。 “神策军和神威军,是而今圣主最倚重的禁旅。”得到的回复如此。 韦皋点点头,然后便猜度说:“神策决胜军驻屯地在鄯城、临洮、积石三地,军力两万五千,据说高崇文此次要带五千兵过来,如单纯为圣主仪仗所需,会不会太多了点?不,我觉得这是针对我和逸崧来的。” 2.太子拒登封 韦皋此言一出,诸位幕僚无不色变。 确实,高崇文身为仪仗使,带五百神策兵来都好说,可一下子要带五千兵来,这整个京师的态势便顿时微妙起来。 相对应的,韦皋带了两千奉义军牙兵,杜佑带了五百清海军牙兵,而高岳则是五百武毅撞命郎,一部分在京师外门,一部分在各自进奏院内。 同时皇帝可以直接影响调度的,可能还包含京城北衙两三万神威殿后子弟军。 “圣主这个旨意,还是有点不信任和威胁在内里。”韦皋负着手,很是失望的表情。 “韦令,如之奈何啊?”剑南的幕僚们纷纷请示。 “不要慌,各自送封信去给杜遵素、高逸崧、杜君卿便好。”韦皋气定神闲。 很快,封禅度支使杜佑和王绍便公开抗表,称皇帝调派五千神策决胜军为仪仗,自鄯城行数千里到京师,劳人伤财,滋扰甚广不说,还会削弱对西蕃的守备力量,如皇帝想让高崇文为仪仗使,便让其轻车简从,领十余骑近侍进京便好,仪仗队伍就近以神威殿后子弟为主,最为稳便。 而神威左右军营地里的士卒,听说皇帝要让什么神策决胜军来当仪仗队,各个忿忿不平,抱怨声之大,也流布在禁内。 皇帝召见杜佑,反复辩论,然则杜佑就是不松口,那边国库左右藏态度也和杜佑一致。 最终五千神策决胜军还是无法开赴京师:军队的资装费和人马粮草可全靠度支司发给,皇帝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要王绍不点头,怕是高崇文带着队伍,还没走到秦州就得哗变崩溃。 不甘心的皇帝便又生一计,他说京西的神策军营各自有戍防要务,不征调便算了,然而朕的京东神策军营先前在平定淮西时也立下过汗马功勋,便让他们抽出五千兵马来扈从朕封禅华岳,如何? 判三司的王绍很快上奏解释说:同华、陕虢、金商各地区,都抽出不少神策军卒,集中在华岳,于华州刺史的督导下营修封禅所需的祀台、宫殿、道路桥梁,没办法再给陛下提供仪仗。 一番较量后,屈从的仍然是皇帝。 于是高崇文只能遵从中书门下的决议,领着十位随从启程。 高崇文来到京师,于延英殿内拜谒皇帝时,是六月中旬。 距离华岳封禅大典的出发时间,已不到一个月。 群臣便上奏,称陛下封禅时,长安城内理应留守一位宰相,主持政局。 这留守宰相,自然是韩洄。 接着群臣又说,光是有宰相留守还不够,还应该让皇太子监国。 结果皇帝听到这个提议后,心中很是惊慌,就请求众位说,“皇太子体弱多病,这次封禅朕希望带他一起前往,祈求金天王能让太子身体康健,从而更好地继承将来的国祚。” “自古封禅仪注,不曾有人皇和储皇一并登封的故事。”众臣一口回绝。 皇帝大怒,“你们不是要借着封禅改制的嘛,朕希望和太子一起去,虽然和古代仪注不甚吻合,但也是可以改的!” 此刻杜黄裳便提议说:“登封举办祭礼,陛下在山顶上的圜台,举行初献;而可由普王和通王,带领大臣,在山下的封祀台举行亚献和终献。而太子则担当监国重责,不可轻率离京。” “朕就是要改这个封禅仪注。”皇帝继续发着脾气。 可群臣们都说,封禅在即,陛下不能再轻率加以修改,不然一旦耽搁时间,那动荡就大了。 浴室殿内,结束朝会问对的皇帝静默地坐在案几前,他在之前,让高品宦官孟光诚和第五守义,前去少阳院,询问太子李诵,希望李诵出面表态,希望和朕一起封禅华山。 两位去了足足一个时辰,迄今没有回来报讯。 漏壶长长,夏末的星河也高了许多,璀璨地悬在大明宫的上空,心力交瘁的皇帝用手支着腮帮,依靠在几上,然后对侍从在外的宋若华吩咐: “从明日开始,全国都要禁断屠宰,而朕也不能再食酒肉,只能吃斋素,学士为朕去张罗些美酒和羊肉来。” “陛下先前就有目眩的症状,太医嘱咐您要饮无酒,食无肉。”宋若华规劝说。 皇帝苦笑着说放心,朕只是稍稍吃些,封禅结束后,朕便听从内道场诸位上清师的建议,开始服食养生你去吧。 宋若华只能领命。 不会儿,酒和羊肉都来到,皇帝拔出匕首,切下片白煮羊肉,送入口中细细嚼动,吞咽下去,再是一口酒,孤独的一人,自斟自饮自食。 良久,有声音打破了浴室殿的沉寂,随着阵儿童的笑声,是王承岳踢着鞠球,来到了耳室和正厅的夹廊间。 然后他看到了独自在吃饭的外翁,便抱起了鞠球,来到外翁前,“外翁,为何吃羊肉不带上我。” 皇帝有些怔怔地看着小承岳,这段时间这孩子始终伴在自己身旁,由宋家三姊妹教育抚养。 “承岳,外翁年龄大了,人年龄大的话,总要被人嫌弃的,所以有些好的东西,只好自己独享。”皇帝的话中,有说不出的苦楚。 “可外翁你不是皇帝吗?那么多拿着白板子的大胡须,还有没胡须的,整天都绕着你转呢!” “等你长大就明白,皇帝......皇帝做到最后,就会把周围的人,还有自己,做到冷冰冰,半点人情味道都没有,那味道,可是比这白水羊肉还要淡,还要薄......”皇帝言毕,百感交触,仰面饮下满满一盅酒,接着便觉得心中犯恶,眼睛也开始模糊起来。 “爷!” 突然,找寻小承岳而来的灵虚公主,脸色发白,扶着柱子,和父亲和小承岳保持着三丈开外的距离,可不敢靠近。 因为她看到,皇帝手里拿着寒光闪闪,切肉的匕首。 皇帝看看女儿,又看看外孙,接着也望到匕首,便急忙把其哐当声掷在旁边,来免除误会,“萱淑,你也在旁边席中坐下,陪陪朕。” 灵虚低着头,艰辛而痛苦地迈着步子,最终靠着西侧的茵席上坐下来。 刚待说些什么,孟光诚和第五守义立在门前,小心翼翼地对皇帝说:“少阳院那边......” 看到二位的神情,皇帝什么都明白了,他往后仰倒,用手颤抖着扶住了脸面。 灵虚见到,泪从父亲指缝间满溢而出,无声地流淌下来。 “什么人都算了,哪怕是陆九,哪怕是韦皋,哪怕,哪怕是太子,可朕始终想不明白,为何高三会这样对待朕......”皇帝颤抖激动的声音,让人心痛。 3.五星避明日 当华州更多父老来赴阙时,宰相率百官也齐集光顺门上表。 皇帝最终以诏书的形式,正式答应巡狩封禅华岳。 于是集贤院、史馆内被召集来修撰仪注的官员、文士们更是加把劲,记录繁复的祥瑞,且围绕礼仪展开激烈的讨论、修正,唐朝自建立以来,礼仪制度虽遵循古制,但又为了适应时代,进行过很多次创新,主要有三次,即贞观礼、显庆礼和开元礼。尤其是开元礼,其出现伴随着同时修撰的《唐六典》,显示的是当时唐王朝想通过礼制,营造盛世的念头。 那么,想要展示中兴乃至复归盛世的气象,这次的“兴元礼”就显得尤其重要。 故而兴元礼的基调,便是绝大部分沿袭开元礼,适当创新,颇有继往开来的气势。 七月初二,斋食足月的皇帝又下一道诏令,称“帝王五载一巡狩,群后四朝,此乃常礼”,所以朕要前往华岳封禅,沿路经京兆府和华州,正值秋收,车马不得践踏庄稼,不得扰动百姓,另外留太子监国。 初五时分,封禅队伍集中在大明宫真阳观左近的宫殿处,而御史中丞穆赞,殿中侍御史李绛,领一群拾遗、补阙、御史等,于观前持状抗表,再次激烈反对皇帝封禅之举,其中李绛高声说:“臣不曾闻尧舜禹封禅,也不曾闻周文周武封禅,只听说过始皇帝巡狩东岳,封禅立碑,然则瞬即失道亡国,为百代讥笑。又有汉武蹈袭故事,以至天下户口失亡过半。而今陛下未有三代之德,也未有秦皇汉武之功,为何执意封禅华岳,以示天下不广也。” 皇帝不见李绛,只是让中官晓谕抚慰诸位,称华岳所在处,乃是我华夏根本,此外又是关中龙兴地的首岳,朕希望与诸位宰执复兴皇唐,故才有此举。 “祭祀山岳,乃国家礼制,非陛下私礼,如希冀泰平,攘除灾异,可诏令一位宰相携书前往华岳即可,无须陛下亲临!”李绛也是熟知礼仪的,侃侃而谈,在场诸位无不变色动容。 此刻,韦皋着章服,佩剑从封禅班列里踱出,厉声呵斥李绛,“尔何知!还好封禅是国家盛典,如你胆敢在出军前妄议讲武礼,定当斩于牙旗下。” 可李绛转身就站起来,面对韦皋,丝毫无惧。 韦皋大怒,说我乃中书令,按照礼仪,四品下见中书令、侍中、仆射,无不要行拜礼,你敢不从? 李绛指着自己御史服上的图纹,“我是陛下亲授的供奉官,见你中书令,谈何下拜!” 场面大乱,韦皋当即便要发作,却被高岳给拦住,“李绛身为三院御史,有言事抗表的份内职责,不可罪罚。” “三品上赞同封禅者,无不出于私心;三品下赞同封禅者,无不是希望投机!”李绛疾声大呼起来,皇帝的中官们乱作一团,将李绛架起,往大明宫外拖曳,李绛足不能触地,但犹自高声痛骂,并扭头对穆赞喊:“公处宪台,面对今日之景,岂无一言半辞?” 这时穆赞面对黑压压的公卿执政,突然怂了,但又不甘心彻底退缩丧却名声,只能回答李绛说:“满腔赤诚,全在奏表当中。” “穆相明你好糊涂好私心,空谈奏表,却不知陛下有无处断自由的权力,岂不是缘木求鱼?”李绛的声音渐行渐远。 杜佑则上前,语重心长地对穆赞说:“相明,惊闻令堂如今有恙,我们为人子的,可不能再让生病的母亲再颠沛流离啦!” 这话一出,穆赞就晓得,对方实际是在变相威胁,如胆敢胡说,便立刻会遭到长流,那时母亲卧病在床,要是自己独身上路,母亲死时便无法在旁,而要是带母亲上路,怕是半途中母亲就会“死不得其所”。 于是穆赞只能闭口。 随后,封禅的诸使都说吉时已到,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沿大明宫的东苑城门,开始往目的地华州前进。 队伍中,中书门下省参与人员有七十七人,诸行省、方镇参与人员有二百六十二人(韩愈等也在其中),殿中省三十七人,尚书省五百三十一人,内侍省诸司使九十五人,神威殿后子弟五百五十人,巡城监子弟三百人,剑南、淮海、岭南等方镇扈从兵马一千四百人; 另外还有专门护送“黄帛天书”的队伍,以灵虚公主、义阳公主、德阳公主、云安公主,及诸位宗室、外戚的队伍,合计二百五十七人,先行出发,天书被搁置在金玉神舆里,由普王和通王亲自抬着,其后小一些的车中,则安放着昭德皇后的神主和天书。 国门处,监国的太子及春宫官员集团前来送行,刘禹锡、王、王叔文都在其中,而柳宗元这时是礼部员外郎,则身处封禅队列里,二者并不在一处。 太子李诵低着头,万分痛苦不舍,然后忽然又有点后悔害怕,对刘禹锡询问说:“未闻有皇帝巡狩,储监国的道理......” 刘禹锡无奈,但此刻他觉得已箭在弦上,便低声对太子说:“殿下岂可犹豫不断?司天监观察天象,言五星(金木水火土五星)聚于东井,避让太阳,且京师上空祥云飘飘,这都是史馆里明确记录下来的。五星避日,就是告诉我等,臣子应该避让人主的贤明,所以陛下决定的事,殿下执行即可。” 李诵苦痛地摇着头,不置可否,直至他看到: 偌大的金玉辂车中,皇帝缓缓卷起了帘子,那扭曲、失望、愤怒、不解的面容,就这样,无遮无拦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吓得李诵双足一软,急忙和其他随从官员一起,跪拜在皇帝车前。 然而让随行的中官、将士们来到辂车旁侧时,皇帝的表情瞬即就变得温和模糊起来...... 看着滚动起来的车轮,惊魂未定的李诵捂着胸膛,觉得心脏几乎都要破腔而出,他满身是汗,心中反复说着: “父亲想让我看到的,定然是第二个表情,定然是第二个......先前的表情,才是他对我真实的看法,之所以被我看见,绝对是偶然无意的......” 李诵知道:皇帝也是父亲,深恨自己的原因很简单在议定封禅时,因自己的私欲,在关键时出卖了父亲。 怎么办? 4.灞桥焚椑车 长长的灞桥两侧,前来观看欢呼封禅仪式的士庶百姓如云如堵,在短暂的休息中,皇帝下了辂车,却看到旁边的车。 车上装着的,赫然是一副内棺。 内棺和外椁相对,所以形制看起来更小,更贴合皇帝的身躯,上面的漆还十分鲜亮,所以皇帝活生生地看到这副内棺,就如此出现在自己眼睛中,再想到自己于国门处,看到跪拜下来的监国的太子,无边无际的惊惧、惶恐顿时涌上心头。 他有些激动地询问身边的礼部官员,这内棺是何物! “礼制,天子即位时即有车,每年漆一次,如天子有出疆事,则携车跟随。” 皇帝只觉得眩晕不已。 他在刚刚即位时,满心想的都是驾驭天下,满心想的都是文治武功,哪里会想到在某个角落里,在他登上这个国家权力巅峰的同时,有辆载着棺材的车,就始终在那,静默地等着自己? 怕的就是天子巡狩时,在中途山陵崩,所以备下此物。 所以秦始皇死的时候,尸体发臭,李斯和赵高往“车”里填塞鲍鱼来掩盖味道,这车很可能就是车,也即是说始皇帝当时的尸体可能已收敛在车中,而李斯和赵高对外诓骗说始皇帝还活着,还坐在自己车中。否则,若他们往皇帝的御驾车里老是塞鲍鱼,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徒然惹人生疑?所以李贺“嬴政梓棺费鲍鱼”的诗句,应该是符合事实的。 灞桥边,皇帝忽然发了脾气,说不要带车上路,绝不。 然则左右都说,此举是符合先前修撰好的封禅仪注的,陛下也不得不遵守。 皇帝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昔日玄宗皇帝巡幸太原时,过太行坂时,车曾被隘路所阻,玄宗皇帝便下令将车烧了,以求方便。陛下封禅华岳而已,距离京师不超过三百里,又未出疆,用此车何为?此真是修撰仪注的各官员的失误。”关键时刻,高岳来到,一锤定音。 柳宗元等急忙向皇帝和高岳谢罪。 高岳便请求皇帝,正式把车焚烧掉。 发完脾气的皇帝,眼神复杂地望着高岳,忽然又对高岳产生了种依赖的心理。 最终,一群神威军卒举起火把,对车拜了几拜,便堆起火焰,将车焚烧起来。 不久,封禅队伍进入渭南县,县令来迎,皇帝和诸人在县令的引导下,拜祭了渭南当地的地及先贤忠烈,然后以不扰民为由,车驾住宿于坟墓及佛寺之间,次日启程便由渭南石桥,进入到京东第一州,华州地界。 华州在渭水南,有华阴县。 而太华山和少华山,正处在华阴县之南。 黄河在华岳处,由南北走向,而猛然拐向东面,河水自华岳当中而过,所以华岳自古以来就有传说,它是被巨灵神劈开的,当然后来又演变为了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 事前,朝廷已命华州当地官员,并征调陕虢、金商、陈许等地的神策军卒,在金天王庙宇旁侧,筑起庞大的“咸林馆”,以供封禅队伍行宿之需。 待到皇帝队伍进入到咸林馆时,华州数万父老,无不拜倒在道路两侧,山呼万岁。 因咸林馆四周的田,不,甚至是华阴县,或整个华州,马上都要可以作为封禅的“汤沐邑”而享受免税的待遇,据说皇帝临幸前,这儿的麦田、桑田乃至林地,都卖到了往日三到五倍的价格,商贾和大族们趋之若鹜,而原本拥有这批土地的农人各个发了横财。 接着在咸林馆中,皇帝召集了随行五品以上的官员,开始核准封禅的路线。 仪礼使陆贽负责这一切,他当即禀告皇帝说: 君臣有别,华岳在入谷七里处,有石养父母祠,是处无陡峭的高平地,圜台和燎坛便设置在彼处,由陛下和一二亲近大臣携天书至此致祭,行初献之礼;而在石养父母祠下的宽阔谷底,则设封祀坛,由普王和通王领诸位人臣,同时行祭天的亚献、终献礼; 随后陛下至金天王庙,行祭地之礼,并册封金天王; 陛下宿金天王庙一日,次日登临华岳西峰最高处的“上宫”,在彼处由司马尊师的二位徒弟,及灵虚公主协助,设斋醮祭祀九宫之神,并奉还黄帛天书; 接着陛下便可以下山,回咸林馆,接受众臣的朝拜,拔擢有功之人,封禅便可告成。 皇帝最关心的,其实是登封时,“有一二大臣伴同”的人选。 皇帝想让浑伴同自己。 可大部分大臣不同意,理由是浑虽然位高武隆,然则所谓亲近大臣,必是曾担任过枢衡执政的,浑始终在各地方镇处理军务,并不符合。 浑非常遗憾,表示自己毕竟是个武人,哪里懂得什么礼仪,所以这次伴同陛下登封,只能敬谢不敏。 而韦皋也很谦虚地定下基调,称我虽是中书令,但是个检校官,以示朝廷恩宠而已,并未在中枢执政过,故而也只能退避。 杜佑也沉默不语。 皇帝颤抖着,最终人选也就是杜黄裳、陆贽和高岳三位。 他的手指缓缓举起,最终移到了高岳身上。 然后又移到了郑身上。 “那就让高郎、文明伴同朕,登封初献罢。” 因为皇帝心中有个想法,他希望高岳能好好地回答自己。 但皇帝最害怕的,依旧还是高岳,他期盼着,但更畏惧高岳口中的答案。 至于郑,皇帝晓得自己和陆贽间永远有裂痕,而郑品性还是纯良的。 七月初九,华岳山下的咸林馆内,皇帝和众臣无不沐浴斋戒,以准备来日的登封大礼。 皇帝所在的中殿处,杜黄裳、陆贽、杜佑、高岳、郑、韦皋等,先向皇帝进献各地交上来的灵芝紫草过万枚,可以说铺陈满了整个殿堂。 而皇帝也赐予诸位封禅的礼仪衣衫,高岳接受下来的章服,为毳冕、七旒、五章,并带佩剑扈从陛下登封。 第二天,日色未明,露染霜华,整个咸林馆内,钟鼓肃然齐鸣,皇帝头戴通天冠,穿绛纱袍,坐在金辂车之上,其先下命:让郑奉玉册、玉牒,先行一步登上华岳圜台,做好准备工作。 郑领命,又过半个时辰,皇帝及众臣的车驾队伍,从咸林馆出发,开始往石养父母祠的方向前进。 5.陛下忽狂奔 华山山门一条长道,绕着金天王庙宇而上,直入碧霄,在块周回三里有余的高平地处,搭建好了醒目的圜丘祭坛。 旁侧的峭壁上,犹自摆放着“石养父母”的巨大木像,于淡淡的霜雾中,俯瞰着如线一般的山道,这两尊木像,一男一女,其代表的是上古时期人们对“石神”的顶礼膜拜,皇帝决意在华岳封禅后,华州地方官便让工匠将其重新漆了一遭。 自山门到圜丘,不管是率先上山的宰相郑,还是其他在此的侍卫、从事们都惊呆了,这情景他们终生难忘: 当皇帝走出金辂车,脱去衮服,换上轻便的衣衫靴子后,忽然疾奔起来。 郑和诸人都瞪大眼睛,长大嘴巴。 他们不晓得皇帝到底是受到什么样的情绪支配的,五十多岁的人,九五至尊,就这样没有任何预兆地跑起来。 事后有位神威军侍卫军官回忆,好像是皇帝刚换好衣衫,卫国公高岳立在他的身后此刻日头冉冉从华山绝峰处升起,将高卫公的影子投射出来,恰好笼罩住皇帝的身躯。 以此自然现象为契机,皇帝就如此爆发了。 那黑色的影子,让皇帝想到灞桥边焚烧掉的车上载着的内棺。 “它缠绕在朕的四周,也压抑在朕的心上。” 皇帝为了摆脱它,这约莫就是奔跑的原因。 皇帝的目的地在哪? 没人知道,但也不需要知道,因为从石养父母祠到圜丘,哪怕再到斗坂,山路就是那一条悠长而稍微有点弯曲的线。 两面都是悬崖。 皇帝跑着,身着章服且大惊失色的高岳、郑在其后丈余处,紧追着! 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皇帝已经不清楚具体跑动的路程,他只觉得两面的松柏灌木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深,尤其是对着太阳的那侧,格外茂密,他的身影在此山峰、松林和石道间,仿佛越来越小,努力也愈发徒劳、阻滞。 日头在杂杂乱乱的松枝间,随着皇帝的脚步而晃动着,不断晃动、跳跃,它投在皇帝的眼眸里,就像是不断闪烁的鬼火,在深秋天气里,阴森而恐怖。 “陛下,陛下!”背后传来高岳急促的呼喊,夹着掠过的风,时近时远。 皇帝回头,却看到高岳和郑似乎近了不少。 一下子皇帝很害怕,他只觉得脚下踉跄,猛然便跌坐下来。 通天冠滑出数尺。 石道上全是刚刚降下的霜,侍卫们和从事官员们虽然先前清扫过一遍,可也架不住不断的新霜飞扬。 画面由原本剧烈的变化,陡然静止下来。 高岳和郑都吓得不轻,暂且不敢再往前追,而是和跌倒在地的皇帝保持五尺距离,把手微微伸出。 两面的松树在日影里继续摇曳晃动,发出海潮般的鸣动。 良久,画面又动了:皇帝在石道上往前爬了数尺,抓起了自己的通天冠,接着又倚靠在块半悬空的岩石上。 高岳和郑都不敢动。 “陛下为何如此?”高岳最终说了这话。 皇帝怔怔看着高岳,他没有冠,灰白的头发有些松散,在风中凌乱着,他喘着粗气,反问高岳:“为何如此?朕,倒向问你高三,为何如此!朕何曾亏待过你,何曾你在集贤院正字时杀回纥人,是朕保下你,你从泾原营田归来,是朕拔擢你为供奉官,为监察御史;奉天城后,你官位一年迁转数次,从尚书省头司郎官,到郎中,再到兴元少尹,然后更是节度使,更是中书侍郎,朕何曾亏待过你啊!”皇帝越说越激动,简直是撕心裂肺,“朕原本心心念念,此后朕是明君,你是贤臣,可自从镇海军李后,你就是如此回报朕的嘛?朕心疼,朕不解,高三啊,朕想不明白啊!” 言毕,皇帝忽然站起来,就在那数百尺高的悬崖边站起来。 高岳和郑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皇帝激动不堪地指着下面,“高三你为什么要和陆九、文明、杜遵素、杜君卿等人,逼迫朕,削夺朕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朕逼迫到这绝壁之处!” 郑实在没想到,好好的封禅会到这样的地步。 可山下,其他大臣和从事们都还不知道,正在筹备封祀台的事宜。 郑便把目光转向高岳,意思是皇帝在针对你,你来解释。 这时候高岳的眼神消散了原本的仓猝,变得坚定起来,“陛下如何不是明君,我等又如何不是贤臣?” “封禅封禅,你们想的就是削夺朕的临时圣断的大权。” “封禅,本就是君臣间一起举办的至公至德的庆典,呼唤的是泰平盛世。” “盛世何在!” “攘除四夷,万国来朝,国计丰足,这便是盛世陛下,你刚刚即位时,南夷北狄交逼,华夏中土不绝如线,内又有叛镇割据如林。现在西蕃败走,南诏臣服,洞蛮诛灭,回鹘俯首,其他骠国、环王、三佛齐、新罗、渤海、倭国都派遣使者,朝贡大唐;陛下行两税法来,又经我等臣僚厘革改良,现在淮海、江东、江西、鄂岳一斗米值三十钱,不贵不贱,商贸转通,官民皆有经年积蓄,国库丰盈,这如何不是盛世?接下来便可追求千代礼制正统,百年的安泰,这就是盛世!而陛下你想要的盛世到底是什么,是在紫宸殿里独断乾坤?是靠几个近臣集团撺掇朝政异论相搅?还是想对为国为民的勋臣性命予取予夺?陛下你的私权膨大,你一家一姓耀武扬威,视亿兆如草芥,视国士为下仆,你是威风了,可对国家到底有什么益处!” 郑都惊呆了高岳的话语直指皇帝内心私密处,宛如利剑般,果然皇帝根本无法反驳,只能仰面靠在岩石上喘息不已。 “封禅,臣又何曾在乎。不过是要陛下清楚,皇唐的道统可千秋万代,但陛下不要再任性妄为,染指搅乱政统之事,以私害公,那样只能是自取灭亡。君臣相得,政道互辅,公私分明,天下共和,那样百年千年后,陛下永远是青史垂名的明君,这华岳上还会永远承载华夏之壤!” “是,朕信你,可你的子孙会如何,你叫朕如何安心?” 高岳的笑有些鄙夷,“陛下,臣的儿子们并不曾出现在封禅名单上。” 皇帝沉默下来。 6.封禅大功成 “臣的长子马上便会自兴元武道学宫毕业,在臣的眼中,他能在战场上指挥好一门火炮,从名炮手幢头踏踏实实做起,会比皇帝恩赐的千牛备身更让臣荣耀。臣更希望,这普天下人,都可以像臣的儿女那般,为官的为官,经商的经商,务农的务农,上至皇帝,下到走卒,心中都能存个公字,这就是臣的企望。”接着高岳从郑手中,夺来了刻着“承天应命”金字的玉牒,“这是你李唐家的,臣保证,没人能夺走,只有你自家的人能败坏掉。至于我的子孙命运会如何,无法虑及也。也许陛下的子孙会由此愤恨,多年后灭臣的家,绝臣的族,可那时距离李唐的灭亡也为时不远了,陛下口口声声不想将圣裁独断的权力让出,企图把一家一姓的敌人,和天下的敌人混淆起来,可殊不知,待到风云消磨尽,你我皆是北邙山下尘,汉朝君何在,晋朝臣又何存?如果不为后世百姓谋划些,不为华夏存续牺牲些,空有那残缺的碑铭,和冢中的枯骨罢了,于百姓和天下有何增补裨益?陛下岂不闻魏文曾言,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皇帝怅然若失,反复说着这句话。 “秦二世而亡,身死族灭;汉季以来,刘氏诸陵无不发掘,至乃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可想世袭江山皇权的,还是前赴后继,难道不晓得掘墓焚骨的命运,会延及代代吗?没别的原因,既然陛下把一家一姓做到了极致,可殊不知这天下千家万姓,哪个又不想做和陛下这一家一姓相同的事?更别说一家一姓的祸事,又会起乎萧墙内了。我皇唐谈始封太祖(唐太祖李虎),又谈受命高祖(李渊),他家又如何追溯不得?所以当陛下权无限膨大的同时,无异于越发陷于四面皆敌、祸及子孙的境地中。臣正是忠于我唐社稷,所以才希望陛下主持道统,天不变道亦不变;而贤人们共和主持政统,天有变政亦应变。” “高三你......” 此刻高岳上前,对皇帝跪拜下来,口呼:“陛下,臣愿对华岳立誓,臣及子孙后代,永不篡也,若违此誓,血食尽绝,暴骸中原!” “陛下,臣愿保高岳绝无不臣心。”郑也急忙跪拜。 皇帝颤巍巍地指着高岳说:“永不篡还不够,你还得发誓,永生匡扶我唐的宗庙江山。” 于是高岳便竖起手指,即刻补充。 “高三你不是于朕为敌?” “臣永远都是为陛下考虑,只要陛下清净无为、善保玉体,继续信臣任臣,臣愿追随陛下,开创真正泰平盛世,而我唐的道统就会正如黄帛天书里所言,万世一系,永无根绝。” 随即高岳对着靠在悬崖岩石上的皇帝伸出手来,语气也温和得很,“陛下小心,让臣等来搀扶陛下,至圜丘处初献。” 皇帝张着嘴,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高岳。 高岳和郑便一左一右,把驼着背的皇帝扶住,搀着他继续向圜丘处前进。 在这个时候,皇帝想开了。 就算杀了高岳,平了韦皋,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更何况他又没能力做出这样的事。 那么何不不要彻底撕裂点破,让君臣回归到平静的水面上,这样也不会把恩怨传到各自的子孙后代,相安无事,相安无事现在正是皇帝最终心愿。 他妥协了,他也明白车的真实含义是什么,即“存不忘亡”,人亡了也就亡了,可总要考虑身后事。 清晨时分,重新着好冠冕衮服的皇帝,让所有侍卫从臣都离开圜丘,自己手持黄帛天书,由太子少师高岳和门下侍郎平章事郑打开玉册,宣读册文,祭告昊天上帝,随即皇帝踏步登上圜丘,把天书毕恭毕敬地放在神位正东处,又饮三杯福酒,并对神位三献。 此刻,环绕着圜丘的黄幡仗上,火焰被依次点燃。 皇帝登上望燎台,立在黄幡权火之间,山顶上的侍卫禁军们齐声高呼“万岁”! 山下封祀坛处,火焰也几乎全部点燃,普王和通王带领其他宰执重臣们举办了亚献和终献仪式,山下的军卒也齐声高呼万岁,互相应和,声震华岳。 接着,皇帝退回至御帷当中,各位大臣、将军全都齐聚过来,依次拜谒。 接下来数日,皇帝又分别祭祀地和金天王,最后至华岳西峰处的上宫,祭祀了九宫太一神,这一切完成后,皇帝在上宫绝高处,宣布把天下献来的各珍禽异兽,即符瑞们统统放生,很快麋鹿欢快地奔跑在密林当中,鱼儿在清澈溪流里畅游,鸟儿自由地振翅高飞。 最后,皇帝的车驾停在山下的咸林馆,宣布天下大赦,且随行官员皆有加封进爵,而改华州华阴县为“天符县”,而郑县则改为“昭德县”,双双列为次赤县的待遇,封禅祭坛、馆舍四周五里内的田林永远免征,天符县其他地区则免征十年,至于华州父老乡亲,每人赐帛一匹、茶一串。 群臣请求编修《封禅华岳记》,皇帝答应,撰写的任务便落在新任的礼部膳部司员外郎韩愈的肩上。 另外,皇帝还宣布改元,正式将“兴元”改为“贞元”,算是在国家年号上,将重开“贞观开元盛世”作为了终极目标。 作为贞元的新制,被排在首位的,就是行中书省制的落实,现在不必等到两年后,襄樊行省、鄂岳行省、江西行省、福建行省、湖南行省、岭南行省等的建立,全都摆上了日程。 在皇帝车驾回京前一日,高岳、陆贽、杜黄裳、郑、董晋五位聚集在一起,讨论的话题便是“行中书省”的权力还是太大,万一遇到野心家,便会反噬朝廷中书门下,该如何长治久安呢? 高岳的建议就是,分更多的行省来。 “我淮海行中书省愿继续为天下先。”高岳慨然说到。 他说,淮海马上可以将蔡、光、颍三州割出,设单独的次级淮西省,当然淮西省辖境内还得有亳州。 董晋讶然,“可亳州而今,却在宣武军之内(我很了解,因为我是节度使)啊!” “所以恰好借着亳州的归属,彻底解决好宣武军的问题。”高岳公然对宣武军节度使董相公如此说到。 “这个,我自然是支持的。”董晋说到。 他对跋扈飞扬、几同割据的宣武军丝毫没有感情可言。 7.陆九迁都议 高岳当众抬出的计划是这样的: 解决宣武军这件事,牵涉到魏博、淄青两大割据方镇,故而速度必须要快,得赶在对方反应过来前将其雷厉风行地处理干净,简而言之,自现在起必须要准备一支精干的官僚班子,还有周密的军事计划,此外还得有详尽的善后事宜。 最终的目标,就是要把长期半割据的宣武军,即汴宋这块紧要地区,变为朝廷的“腹心行中书省”。 至于开启事端的借口,自然就是中书门下强行索取现在属于宣武军的亳州,要将其划归入随即新设的“淮西(淮蔡)行省”,来激怒宣武军。 “还有个备用的籍口,可双管齐下。”高岳补充说。 那就是他先前于庐州鸡鸣岗开凿的卫公漕渠,在经寿春入淮后,又走颖水、蔡水,但最终还在要到汴州的通济渠琵琶沟处,再入到河阴转运院连通黄河水道,和汴宋的通济渠(即汴水)是殊途同归,那么便能以“保护新漕渠”为理由,发动东都、河阳、郑滑、陈许地区的朝廷兵马,在琵琶沟处新筑一座军事壁垒。 而在关东新筑,甚至只是增修城池堡垒,都能触动朝廷和方镇间的最敏感神经,想要翻脸,对任何一方而言这个都是最便捷的路径。 河南道,是唐王朝维系整个漕运体系的枢纽所在,安史之乱时,这里成为官军和叛军激烈拉锯的地带,长期以来叛乱、纷争是此起彼伏,最终是唐王朝妥协,以所有州郡全不上计,把赋税权和人事权全都拱手让给了河南的诸节度使,来换取漕渠的周全,并希望利用河南道强大的军队,北抗河朔,南镇江淮,然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尤其是镇守汴宋的宣武军,很快成为不亚于,甚至是超越天雄军(魏博)和平卢军(淄青)的飞扬跋扈存在。 所以解决了宣武军,并将其行省化,朝廷漕运国计便无忧了,那样才能顺理成章地进一步剿天雄军、平卢军,再平成德军、卢龙军,将这个天下再度大一统。 同时进行的,还有将腹地核心的行省适当细碎化,使其不得对抗中央的力量,并慢慢把行省的管领军,收归中央政权掌握,消弭军队作乱的源头。 而想要完成这一切,必须要有三大条件。 一是中央和地方宰相圆议会拥有强大的贯彻力,只要对其造成障碍的,不管是皇权还是地方的割据政权,都得无情加以攘除; 二就是宰相们得呕心沥血,得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精英,才能在不被掣肘的情况下完成如此旷世的壮举; 还有第三,那就是精英宰相们还得制定一套完善自洽的规制,长久掌握政统,流于后世,这种制度按照高岳设定的标准,便是“承平时代能让相对平庸的执政,也可引导华夏往前发展拓殖;而在动乱时代,也可让英杰们才华得到施展,挽救华夏”。 但这套制度,最终会不会毁在有巨大野心的英杰和民粹联合的风暴里,高岳已无暇顾及,哪怕维持二三百年也好,只要有过这制度,那么巨变之世的华夏百姓之“民望”,终究会有个盼头,有个模板,不至于断绝沉沦,也不至于麻木不醒。 这正是高岳苦心所在,他争斗也好,他妥协也罢,他真诚,他虚伪,莫不是为此。 可前方的道路还挺艰难,战争、思想变革、政制革新等等,都要高岳去跋涉去披荆斩棘,他需要渴求盟友,哪怕是中间派也好。 “诸位,我们要的不单单是中书门下宰相和行中书省平章事间的圆议,还得转通迅速才行。只要解决好宣武军,那么便将其拆分开来,归属不同的行中书省,彻底击碎任何依仗漕运而自雄的企图。另外,得迅速疏浚汴宋往东北而去的湛渠,其和永济渠并行,分别是我们未来削平平卢军和天雄军的凭借。” 永济渠自不必多言,至于湛渠是武则天所开凿的,其引入汴水,往东流入巨野泽(当时非常巨大),此渠也是宋朝广济渠的前身,目的就是为了调运兖州周围的租税。 现在高岳就是要把湛渠作为支持对平卢军战争的补给线,为此不得不先把宣武军给解决妥当。 因为“据取道淄青的日本请益僧(天海)秘密传回的蜡丸书所言,李师古虽窃据河南东道十二州之地,可真正能供应他平卢军所需的,便是兖、郓、曹、淄、青、濮这六州,六州农田富集、织造发达,且有盐、铜、铁等矿冶,兖、郓、曹、濮都是环绕巨野泽的,而青、淄则沿永济渠入海,而登、莱、沂、海这些州郡,按天海和尚所述,他从我淮海楚州山阳渎往登州前行,沿路全是山坂旷野,草木高深,蚊虻如雨,须行得七八十里,才能见到数户人家。”所以高岳的战略规划便是,数路出军,直指巨野泽,迫使李师古不得不据此和官军决战,随即将其歼灭。 等到诸位陆续散去后,倒是只有陆贽还留下来,似乎有什么话对高岳说。 秋夜中,陆贽的表情很是微妙,他大概思量起,皇帝在登封时为何会选取高岳,还有郑,若是还在从前,皇帝应该更信任自己胜过郑才对。 但所有都无法挽回了,从裴延龄事件开始,他和皇帝间已有无法挽回弥补的裂痕了。 高岳似乎也看出了陆九的心思,便准备劝解他。 可孰料陆贽却率先开口,询问高岳说:“逸崧,而今你我都是为天下做事的,从我受任为宰相起,便始终秉持这样的理念。我不怕为和人主的私情所困,倒是担心你......” 这话,倒是让高岳哑口无言。 毕竟在私上,自己和皇帝,以至皇帝一家子牵涉太深。 陆贽下面更进一步,“不晓得前数日,在圜丘上,你与郑文明,曾听到陛下说过些什么?” 高岳更是沉默不答,他知道陆贽问郑是根本不可能问出来的,只有问自己。 陆贽倒也不深究,他接下来的话,却更是让高岳震惊:“说些什么也无知道的必要,逸崧你想道统和政统分割,各行其是,这应该是解决问题的最良药方,不过光分其理还不够,还得分署才行。马上不如趁镇定汴宋,征讨魏博、淄青的机会,将中书门下以行营幕府的形式,暂且往东,迁到洛阳去!” 8.高三为门神 一阵寒风掠过,屋宇楼台四面的树枝顿时发出潮水般的声响,高岳惊愕的眼睛盯住陆贽,他看出陆九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这个念头他虽也想过,可却没敢施行。 按理说,中书门下省先以招讨行营幕府的名目,部分前往东都洛阳,既可便利指挥对关东叛镇的战争,也方便调运江淮东南的漕运,这是对的,况且而今西蕃势力已败退回高原,关中的地位也不如先前那样紧迫重要然后再慢慢把所有政务机构迁往洛阳,并恢复皇帝的宫苑,让皇帝在长安和洛阳间来回迁徙好了,实际就是真正分割掉政统和道统以后皇帝便主持私家宗庙祭祀,及部分国家礼制就好,皇帝敕格的力量要被削弱,而宰相的堂牒和制定的刑律,才是国家应该遵循的法令。 但若是把政治中心迁往洛阳,必然会招致关中大贵族大官僚及宦官集团的反对,不过高岳还不怕应付不了这些人,高岳怕的是:韦皋的态度。 聪明如韦皋者,不会不懂,剑南和关中是联结为一体的,剑南便是关中的大后方,所以自唐以来,皇帝一旦有难,大概率是要逃去蜀地的。反过来说,一旦洛阳成为新政核心,关中便会失落,剑南地位也会随之失落,所以此事韦皋可能不答应。 然而韦皋若是答应,高岳则更加担忧: “敬舆,要是你我此后皆在洛阳处断政务,城武雄踞蜀地三川,相距过于遥远,一旦三川自立的力量形成......”高岳的意思,是对事不对人,就算韦皋没有这样的想法,但形势摆在那里,不会屈从我们的主观意愿的。 “逸崧你的担心我岂能不知,不过你我和城武乃最好的朋友,将来解决的办法无非有二,一是让城武入中枢执政,由你和我去剑南知省事;二是借此对蜀地进行行中书省制的改造,削除其割据的可能性。” 对陆贽的话语,高岳依旧没有做出正面的答复。 唉,陆贽先前说自己和皇帝间已摒绝私情,可转瞬又谈起和韦皋间的友谊,实在是自相矛盾,可这世间的事情,莫不是如此啊! 最终高岳只是和陆贽说:“兹事体大,不可急躁,可缓缓行之。” 对此陆贽也表示赞同,他犹豫了下,就对高岳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当务之急,还是尽快分割好道统和政统,将来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做不好此事,遗患无穷。” 随后,陆贽便告辞了。 几乎同时,咸林馆内韦皋的屋宇中,韦皋脸色有些发白,这对于这位在战阵里从未惧怕过的男子而言,还是首次。 缘由是他对面的书案上,摆着一颗剖开的蜡丸,和一张展开的帛书。 虽然先前他就得到过这方面的讯息,但暂时没想到,实践起来会如此激进,会如此迅速。 韦皋修长的手指,捏起了蜡丸,不由得游戏颤抖,然后又将其搁下,简直是无法定夺。 这时剑南左行军司马崔佐时,对韦皋说:“韦令,消息应该是千真万确的,请尽快裁决!” “要我裁决不难,可我现在只得到一位挚友的许诺,另外一位,却......”韦皋犹豫起来。 于是崔佐时便取出另外份帛书,交到韦皋手中,“请韦令放心,在京师内的刘太初已然全都安排好,只需韦令万钧一言,天下何人敢有顺逆之举?” “我从蜀都万里桥启程时,张芬问过我,此行可否带来天下太平,我告诉他可以的,这也是我对整个剑南父老子弟的承诺,诺不可反也!” 最终,韦皋下定了决心。 咸林馆的中殿里,皇帝在衮服冠冕中缩成一团,他觉得四壁的窗牖和帷幔都没有用,寒冷的风不断钻隙而至,眼前的烛火则在挣扎着,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登封时和高岳一番对话后,皇帝的心灵暂时安定下来,可转瞬他又有了新的担忧,让他惊惧不安。 车,是告诉朕,存不忘亡的道理。 那么,封禅会不会有去无返呢? “高郎,高郎呢!”忽然,皇帝喊起来,带着乞求的语气。 他急忙找来近身的中官,要他去咸林馆的屋宇里找高岳,哪怕高岳就寝,也要他来。 皇帝请求,高岳佩剑,在今晚守在朕中殿外的馆舍中。 等到高岳携云浮剑,在提着灯笼的中官指引下,从侧边登入中殿的轩廊处时,犹自能听到皇帝在帷幔内的询问声不断,“高郎,高郎来了没有?” “陛下,臣岳在此。”高岳立在轩廊处,对内里大声说到。 中殿帷幔里,在火光里看到高岳的身影后,皇帝原本焦躁的声音立刻安静下来,持续了不少时间后,皇帝才悠悠开口说:“车驾回京后,所有事也都仰仗高郎了......” “请陛下安心......” 可还没等高岳说完,皇帝就打断了他,“高郎可否将淮海行中书省托付给参知政事,或者,或者高郎情愿许可的话,则杜黄裳前去替手,高郎或可重归京师,为朕守中书侍郎平章事?” 高岳刚准备开口规劝时,却感受到皇帝最后的语气都带着种浓浓的哀愿。 现在皇帝已经没有什么可凭仗的力量了,财权没了,近臣也完了,禁军也无法控制,和多位宰相也闹翻了,他现在的希望,就是能和高岳重归于好,靠高岳维系自己。 所以他才希望高岳能留在京师中枢,伴在自己的身边。 看高岳不回答,皇帝索性哭起来,公然说:“朕的家人,在将来全都要托付给高郎你,难道高郎独没有半点君臣之际的情分吗?” “陛下,不若如此来年,臣即将卸去淮海行中书省平章事,到那时臣愿回归中枢,为陛下载笔金銮,若暴起猝然有此变动,并不合臣岳和其他宰执方岳达成的规制。” 皇帝的情绪这才缓和些,说好好好,这样也好,然后皇帝就说:“朕从封禅筹备到告成这段时间,夜不能寐,神思苦伤,噩梦连连,所以在回京的前夜,希望高郎能暂且委屈自己,为朕持剑守在中殿外。” 于是高岳答应下来,便仗剑坐在中殿外。 华岳上空,耿耿星河,绵长无际。 轩廊那边传来微微的叹息,高岳转头,只看到应该是灵虚,可转忽便避让不见。 高岳也没有起身。 那夜,皇帝总算睡得安稳。 而后,华岳下的咸林馆内,成千上万的皇族、官员、中官、宫人、禁军,翠华摇摇,开始往长安城方向,踏上归途。 9.万象初更新 在归程的四日里,皇帝每夜都会让太子少师卫国公高岳执剑,保护在自己帷幄车驾之侧,所以直到长安城,皇帝的睡眠质量回复了许多,心思也通畅许多。 车驾归京旬日,皇太子李诵立即辞去监国,避回少阳院中,而对大部分事理都想明白的皇帝,于含元殿召集了大朝会。 唐在京师里所有的常参官都参与到这场规模巨大的朝会中来,当群臣们列队越过东西朝堂,入含元殿前,接着再依次登入正衙紫宸殿坐定后,香案边站着的,是杜黄裳、高岳、韦皋、杜佑、陆贽、韩洄、郑、董晋等宰执级别的,而不久皇帝也在御扇的伴随下坐定在宝座上,臣子们全部致礼,接着密密麻麻按照文武东西廊坐下。 在皇帝的认可下,朝堂宣布改元,来年元日起即为“贞元元年元日”,天下大赦。 皇帝原本准备封诸位宰执、方岳为王爵,可却被众人联合一致谢绝,各位依旧保留原本的爵位不变。另外皇帝想要按照古制,赐高岳、韦皋等弓矢(主伐)、钺(专杀)、圭瓒(祭祀)等礼器,也被高岳回绝:“陛下,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斯世革新岂可停止?如果一切都往复古去看,未免有循名丧实、逐末弃本的讥诮,为今之世,臣岳认为目标就是‘变薄俗于既往,垂笃义于将来,信六籍所不能谈,超百王而独得者也’!请恕臣不接古诸侯物之罪也。” 御座上的皇帝颔首,言高卿所论极是。 随后由陆贽献上自己主笔的《贞元新政诸起请条文》,皇帝让中书侍郎杜黄裳当着紫宸殿高声朗诵。 贞元新政的核心,便在于高岳口中的“超百王而独得!” 在行政上,开始于全国推行行中书省制,于朝堂的中书门下省并轨,宰相班子暂且继续以杜黄裳为秉笔首席,称作“首相”,而陆贽、韩洄、郑则为“次相”,宰相班子对上只对皇帝负责,下统庶政,礼绝百僚。而两年后,由皇帝认可通过新的中书门下宰相名单,当然大概率是韦皋以中书令名义继杜黄裳为首相。 改中书门下政事堂为“宰堂”的同时,改尚书省六部为“政院”,由尚书仆射统之,负责事务运作和台省人才奖掖提拔,而尚书左右丞佐,负责监察。政院的案牍事务直接和宰堂五房、中书舍人对接,而通事舍人则是负责与皇帝交流,同时宰堂还直接跃为度支、户部、盐铁这财务三司的上级机构。 三司既负责全国赋税、榷禁,也开始统筹国家级的预算,基本精神便是量入为出,陆贽复古了《礼记》里的制度,要统计三十年的赋税收入丰耗数目,然后定下“通制国用”(也就是税率元额),不过高岳却劝他说,贞元新政后,国家可能会有个较为激烈的增长期,所以三十年为限太过拘泥,改为十年较好,陆贽表示接受,此外国家预算若有盈余,就审计出“浩簿”,若是不足,便要审计出“暴簿”,由宰相集体检讨。 至于尚书仆射不再挂平章事的使职,下落为具体执行的角色,开始和宰相论道权力分离,彻底走向政务官角色。 此外厘革原本内外枢密院,此后枢密使不再由中官担当,统一合并为新的“枢机院”,权责也发生极大变化,按陆贽的构想,便是枢机院便是“帝**事领导机构”,下设兵符司、参谋司、皇城司、按察司、教习司及供军司共六司,而此后除去沿边的重镇行省还保留管领军归行中书省平章事的鱼符调动外,腹地行省的军伍则统一归枢机院管辖,也即是说朝廷控制的诸多方镇镇兵,要逐渐和禁军合流,置于枢机院下,成为新型的唐帝国国防军。至于兵部,此后主要的职责便是选拔军事人才,更迭武庙内的人选,刊印军事理论,研究军事装备等,不会负责后勤和征伐了。 当然枢机使的人选,也经过了相对激烈的讨论。 皇帝瞩意高岳或即将服阙归来的贾耽。 但高岳却再次谦逊谢绝,称枢机院刚刚组建,权责还在摸索当中,臣岳就任淮海行中书省平章事,既然不能同时处理枢机院事务,那么和尸位素餐有何区别?不妨由陆贽暂且兼任枢机使,待到来年结束后,就直接由贾公接手。 而皇帝的内供奉官依旧,如谏议大夫、拾遗补阙和御史台,可以由皇帝直接下敕择选提拔,既要规劝皇帝,也充当皇帝的风宪耳目,这也算是高岳坚持的结果,要给皇帝留下“尊严”,即适当的参政议政的权力。 简而言之,此后帝国中央政统,实则是由四个系统的大臣掌控的,宰堂首相便是“堂公”,他是政务中枢;尚书仆射依旧是政院的“都公”(尚书仆射所在的尚书省办公厅堂叫都堂),他是管政务执行下达的;枢机院的枢密使则是“枢公”,管军事的;当然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御史中丞还有首席侍御史,仍然叫“端公”,但此公和先前的三公相比,权力已大为缩水,只能说是敬陪末席。 其实陆贽还想对皇帝的禁内系统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如遣散冗余的宫人,让她们自由嫁人,且压制中官集团等,不过高岳又劝他说,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反扑力量过大,陆贽这才作罢。 当然这些不过是贞元新政的第一个层面。 陆贽的想法,还有思想上的革新,也就是借助皇帝的封禅为由头,重新删定“五经五礼”,这才是真正的“超百王而独得”的根本,不过此事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得的,现在做的,便是召集全国精通礼制的人士,若集贤院的知院陈京,正在婺州和信州就职的柳冕、陆淳,及刚刚括书归来的胡锡晋,还有柳宗元、刘禹锡、李绛、韩愈等新秀们,集体推进此事。 至于当务之急,陆贽在紫宸殿内宣布,便是: “皇政复古,尊王攘夷,建省拓殖,版籍奉还!” 这十六个字掷地有声,回荡梁柱。 紫宸殿内,所有的常参官们,无论文武,无不竦然起敬,集体对御座上的皇帝长拜下来。 10.少阳院劝进 所谓的皇政复古,便是先前所论的贞元新政诸条,而尊王攘夷则是诸位重臣、大臣和忠臣(属性并列)誓言要上尊李唐皇室,对外攘除四夷,征讨不从。而建省拓殖,便是要通过新设“行中书省”的名义,消化夺取开辟的四夷疆土。 而版籍奉还最为特殊,这条完全是针对平卢军、天雄军、成德军和卢龙军而言的,它的意思就是“你等占取的河南东道、河朔、幽燕的土地、户口,也该归还国家了,你等世袭旌节的不正常权力,也该彻底削夺了。如果愿意束甲倒戈来降,将你们的方镇变为国家行省,犹有封爵赏赐,荣华后代,假如依旧执迷不悟,那么马上国家就会掀起巨大的平叛战争。” 紫宸殿内,所有人听到这十六个字,都知道政制在改革,礼制在改革,历史的车轮开始碾碎原本笼罩在这个国家这个朝代上的灰暗沉沦的泥垢,继续闪烁着金铜镶饰的夺目光彩,迎着重新升起的朝阳,挟带隆隆不绝的雷鸣,往前,继续往前,在它的轩辕上,飘扬的旗帜便是“华夏的盛世”! 这次正衙朝会结束后,皇帝坐上了金色辂车,开始在仪仗队伍簇拥下,向寝殿浴室殿的方向而去。 总体上皇帝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华岳上和高岳的一次“跑酷式交流”,还是让他除去大部分的芥蒂,其实换个思维角度看来: 朕即位时的初心是什么?不就是希望政治清明,攘除狄夷,且削平内乱吗? 现在这个任务应该最终就完成在韦皋、高岳、陆贽等精英大臣的手中,而韦皋是朕从行伍里提拔的,高岳更不必说,自从进士及第后全是朕提携起来的,至于陆九也是在翰苑中被朕赏识才出院为宰相的。 而其他的杜黄裳、杜佑、郑等,哪个不是朕的臣下?既然他们给自己的改制罩上“尊王皇政”的光环,就绝对不会对朕的道统如何的。 他们统制这天下,不就是朕在亲临这个天下吗?何必非得事必躬亲,做的多错的多,担负的骂名就多。 高岳说的没错,未来修撰史书时,不管是百年后,乃至是千年后,朕永远是第一梯队的明君,甚至评价会超越秦皇汉武,什么清净无为、垂拱而治、光复河山、克定内乱的赞誉朕都会有,最起码能和汉文同级别,也就和上古的那批差那么一丢而已。 至于卢杞、裴延龄,也许是个微不足道的污点,但史书里大概也会说是朕被奸佞暂且蒙蔽,最终还是拨乱反正了嘛。 对了,修史时朕还是要稍微去看看,就算不直接自己看,也得让某人为中介去影响下......存不忘亡,存不忘亡。 对臣子是想通了,然后皇帝想起的,是皇太子李诵。 “他终究还是太容易为人左右,太过于软弱,虽则说柔能克刚,可假若他为他的近臣集团所环绕,当朕撒手不讳后,怕是要激起新的朝堂冲突,指不定会祸及到自己。唉,朕对他还是颇为担忧的!而朕的太孙,朕又担心他太过于聪明果断,过于雄猜,现在这个局面看下来,身为人主这样的性格,终归是不好的。” 现在能匡扶朕太子和太孙的,还是有不少的,不过朕最能为依仗的,还是高三。 只要高三肯,那么陆九、郑文明他们,以至于韦皋、杜佑等,都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另外,待到礼制议定后,还得聘请一批纯良淳厚的侍读,为太子、太孙定期举办经筵,教化他们的为君之道。王叔文、王这类小艺之臣,在太子身边,影响总是弊大于利,早晚得想法子把他们给支出去。 “五年,朕只要再过五年,待到君臣间的体制稳定下来后,太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继位,朕可以逊位为太上皇,哪怕让朕搬迁去兴庆宫也好,花些钱把那里的池沼林苑整修下,让女儿们和外孙承岳陪伴在朕身旁,到时也该放下担子,享受下天伦之乐了。”皇帝对未来规划到位后,坐在辂车里很是满意,不住地捋着胡须。 辂车此刻刚过新建起来的“昭德女冠”,这也是新的“灵虚观”,不过里面增设了昭德皇后的神主位,由灵虚公主专门奉祀,勾栏屋舍十分清雅秀丽,花费了足足三万贯。 灵虚公主晓得父亲的车驾在此刻经过,就立在阶梯下迎接,“爷,若晚归浴室殿没什么要务的话,可否入冠饮杯药酒,祛除风寒?” 皇帝下车,热情地牵住女儿的手,表示同意,恰好父女间可短暂地聚聚。 然则很快,灵虚手里提着的灯笼,忽然坠地,明灭不定,“爷,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整座昭德女冠的四面,出现许多披着鳞片铠甲戴着兜鍪的神威军子弟,黑沉沉,静默默,宛若夜色下的乌云般,向皇帝所处的位置围了过来。 “不用害怕。”皇帝的心猛地一沉,随后好像被撕裂开来般痛苦,但他还是保持帝王该有的镇静,“他们不敢将朕如何,萱淑你呆在朕的身旁便可......” 接着皇帝对慢慢靠过来的兵,问了句:“尔等是神威左军,还是右军?” 四周的神威子弟,毕竟都有些心慌,全都轰然对着皇帝跪拜下来...... 少阳院柿林馆内,烛火辉煌,可太子李诵却缩着,坐在阴暗角落的帷幄当中,只是哭泣不已,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而帷幄外,太子府的诸多官员、侍读待诏,以刘禹锡、王叔文、王为首,都站在太子的面前,焦急地劝说着。 王叔文说,“殿下不用担忧,只要有陛下的内禅诏书即可,且我等早有进退秩序,只需殿下点头而已。” 而王也有些兴奋,“自翰林院被废来,出入少阳院的学士只有柳子和刘洗马两人,有此两人替陛下撰写内禅诏书,极为稳便。”然后他又催逼太子李诵说,“陛下本无意封禅,关键时刻希望殿下您能替他拖宕,可殿下最终却赞同封禅,又被大臣们推为监国,由此看来,陛下对您的愤怒、猜忌已然形成,封禅归来,通过颁布贞元新政,陛下便能重新得大臣的赞护,那殿下的态势就危倾了。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啊,望殿下尽快定夺!” “尔等陷我于不忠不孝啊!”太子放声大哭起来,然后还在喊着使不得使不得。 11.郡王呼阿叔 王叔文口中所谓的进退秩序,便是以柳宗元、刘禹锡的亲友,再加上太子和二王所结纳的朝士所组成的集团。 不管太子是有心还是无意,东宫集团的存在确实是不争的事实。 比如昔日因为劫盟而陷身于西蕃的吕温,今年刚刚考中进士,被授予集贤院正字的,其和弟弟吕让,都是柳宗元的中表亲(吕温的继母出身柳氏家族); 又如秘书省校书郎韩泰,是柳宗元的同窗好友,曾和柳一道在信州陆淳门下学习《春秋左传》,交情深厚; 此外还有侍御史凌准,也是柳宗元的“执友”,他在入御史台前曾在保大军内当过节度使吴献甫的推官,吴薨后才征还入朝,不但熟知西北边事军情,且和吴的继任者范希朝关系很好,可以说是东宫集团与保大军联系的一条孔道。 当然这些都是柳宗元、刘禹锡发展出来的盟友,太子在禁军内也是有支持者的,那便是曾与太子正妃萧氏母亲郜国公主暗中有染的两位牙将李靖忠(李叔汶)和李元忱(莫六浑),而这次王叔文最为得意的举措,便是启动了这两颗暗子。 当二李行动时,其他的神威大将如令狐建、刘昌、张万福等,不是因不当直而不在禁内,就是被完全蒙在鼓中。 而几位神威军中尉,现在更是丧却对队伍的控制权,根本无法约束甚至是得知二李的动作。 大明宫的昭德女冠中,围逼皇帝的神威子弟,正是李靖忠和李元忱的兵马。 “不用害怕,内禅是完全得到宰臣和方岳们的赞同的!”二李事前,还是当场,都是如此对军卒们打气的。 “殿下勿忧,韦令、高宫师和杜少保,都同意让陛下内禅。”少阳院内,王也是如此极力劝说太子。 帷幄里的太子哭泣声未绝,又问王道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要是假的我等可都有万死难赎的大罪,要是真的,那此后我唐的社稷还在不在皇帝的手中? 刘禹锡在队伍里,逡巡不言,可此刻王指着他喊到,“梦得在,杜少保是他的长辈,他也得到了杜少保的应允!” 听到这话刘禹锡顿时脸色惨白,刚准备说不是我别瞎说,然而场面顿时高涨,居然让他无法辩解。 因为王接下来又说:“中书舍人权德舆、礼部员外郎柳宗元,是高宫师的接头人,也得到同意;至于韦令,他判官刘辟,更是高宫师的同年更是棚友由此看来,高宫师和韦令完全就站在殿下这面的!” 而后王上前步,用自己一副丑脸瞪住太子李诵,用半是鼓动半是威胁的语调说:“有此三公襄助,何事不成?殿下仁慈厚爱,只要能拿到内禅诏书,继承大统,将来在东岳岱宗封禅的就是殿下您了,然则若是拖延时日,被虚妄的父子之情给拘束住,现在举棋不定,将来又犹豫不决,让陛下反应过来,难道还会有什么好结局吗?我等或死或流无所谓,但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轻掷,不要最后便宜了普王或通王!” 王话音刚落,其他东宫诸人无不附和请求,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帷幄里的太子颤抖着,用袖子挡着脸,好像在躲开这无孔不入的声浪。 不久,王叔文、王等人带着满意而激动的神态,从太子的正寝里鱼贯而出。 而后院偏厅中,李纯怒睁着双眼,雕花的窗牖格子,通过月光和烛火,投射在他的脸上,像是缠绕的锁链般,在他身侧有妻子汾阳王府的郭氏,还有生母琅琊王氏,及名义上的大母萧氏。 对宫闱可能发生的变故,李纯已预料到了十之七八。 女子们都在哭着,黄门宦官吐突承璀则上前两步,像面盾牌般横在广陵郡王李纯的面前。 而对面则是“满脸堆笑”的少阳院使王忠言,还有少阳槐林兵使皇甫循,他的身后站着足足三十名槐林兵,全是原本保护监察少阳院的队伍,而今也全愿为太子所用。 王忠言笑归笑,可谁都晓得他站在这里,就是来死死监视住李纯的,目的就是不让这位年少但又果断的皇孙,横插到此时的大事里去。 “郡王殿下毫无所知。”吐突承璀对王忠言说。 可王忠言还是那副笑,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冰雕般。 李纯上前,突然说了句:“本王明白,父亲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本王,不胜感激,所有这些,还请阿叔原封不动地回禀父亲。” 对王忠言这介中官阉人,李纯毫不吝啬地尊称他为“阿叔”。 这让王忠言顿时收敛笑容,受宠若惊的模样。 接着,大明宫的夜,再度恢复了静谧,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但冥冥中又好像有许多事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五日过去,皇帝“消失”五日了,可整个国家也没有丝毫的异样,因为现在事务都在宰堂内议决处断。 而高岳则呆在淮海行中书省的“在京进奏院”中,准备在冬至前赶回扬州去。 临行前高岳交给韩愈几卷书籍。 刚刚就任尚书省员外郎的韩愈打开后,居然是几卷禅宗方面的佛经,不由得脸皮涨红,对高岳说“卫公休要嘲讽讥笑。” 高岳却不以为然,他对韩愈说:“孔子曾说,攻乎异端,攻乎异端,其实照我看来,这个攻不应该理解为‘攻击’,而应理解为‘攻错’和‘攻玉’,禅宗佛经里有些道理和做法,说不定退之你可以用得着。” 这话倒是提醒了韩愈,他这段时间确实在思索着,为什么有唐以来,佛道两门发展如此迅速,除去统治者鼓励和百姓愚信外,其本身有没有值得儒家学习汲取的地方呢? 带着这样的情绪,韩愈还是将佛经给收下了。 高岳很是满意,他勉励韩愈说:“退之,借着这次封禅,你的韩门在京师也闯出了名气,也即是说你和柳子厚马上便会成为万众瞩目的新秀,我不在的时间里,你和柳子厚要多互相砥砺,为下几年的五经五礼的大辩论大删定做足准备,到时候啊,你这枚和氏璧,便真的要闪耀夺目的光辉了。” 韩愈受宠若惊,表态一定不忘卫国公的谆谆教导。 这时,进奏院的留邸官黎逢走进来,对高岳说,韦令和杜少保等在曲江亭子设宴,请卫公您务必赏光亲临。 “哦?”高岳带着淡淡的疑惑,说道。 12.千秋又万代 于是黎逢又补充说,按照韦令和杜少保的叙述,应该是有某人有请托,想当面通于卫国公您。 高岳颔首,说我这就准备去赴宴。 大明宫两仪殿的一角居室中,宋氏三姊妹头发都有些蓬乱,穿着锦衫坐在室外的内廊中,而扇门之中,皇帝则坐在窗牖下,一方阳光射入进来,照亮了他的四周,一只白色脸颊的鸟儿飞过来,停在窗前,带着咕噜噜的叫声,好奇地望着仰面的皇帝。 这只鸟儿皇帝还能认得,好像是先前在圣诞日,河阳节度使送来的贡物,会学人话,后来就被放生养在北苑中。 “祚延寿永,千秋万代!”忽然间,那鸟儿开口,尖声尖气地喊出这话来。 看皇帝愣住了,这鸟儿又扑扇扑扇翅膀,又尖叫句“祚延寿永,千秋万代”,然后扭头就飞走了。 若在以前,这鸟儿的憨态必然会引得殿内众人一片哄笑,可现在皇帝却笑不出来,满肚子的泪水都在打转。 封禅前,他对太子是有失望和不满的,可说千道万,他怎么会想到太子居然会造自己的反,把自己软禁在两仪殿内呢! “陛下,也许您对太子的情绪流露出来了,太子亲眼看到,才有如此之变。为何古人典范里一再要求皇帝必须得喜怒不形于色,就是因您的纤尘大小的好恶,到了下面,可能会被放大到泰山之巨。”昨夜,倒是尚宫宋若华学士的一席话,让皇帝参悟透了。 不过他在封禅时,就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所以他对高岳说过,朕害怕封禅去不能归。 “那么,参赞太子的,到底有哪些人?”这数日,皇帝始终在缜密思考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灵虚公主迈着沉重的步伐,边哭边走入到殿内,守殿的神威军卒急忙对她行礼,而后放行。 “太子要让朕写内禅的诏书......” 灵虚点点头。 皇帝接着笑起来,对灵虚说:“看来,政事堂的宰执们也或多或少参与此事,从他们集体上表请求太子监国开始。对外,则是......” “应该是中书令韦皋,太子少保杜佑,汴宋节度使董晋,还有,还有太子少师......”还没等灵虚痛苦地说出那个名字,皇帝摇摇手,“高三没有参预这场谋划,他想朕封禅是真,但他想朕内禅是假,不要被迷惑了,萱淑。” 灵虚愕然。 皇帝便说出心中答案:“高岳在太华山发誓,要匡扶朕的江山,且永不行篡逆之事,此獠虽然奸诈,但好歹有常,他既然说到,那就会做到。” 然后皇帝叹口气,对灵虚袒露心声:“朕即位来,干过杀宰执的事,如杨炎如窦参;也遭逢大难,播迁奉天城,差点下罪己诏;可其后也逐步收拾局面,以至中兴,不过刚刚封禅告成,准备推行新政,垂拱无为,让宰执们为朕镇压削平藩镇,转忽间回宫后却要被逼着内禅。古来人君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朕也算都经历过,总不枉此生也。萱淑,你也不要怪责你阿兄,他体弱多病,为人虽则温厚,可和朕一样,容易被人左右牵拉,现在看来,是朕让他做太子时间太长,他本人也许无所谓,可他身旁那群轻佻冒进的近臣却等不及,再加上有强藩和宰执的外援......朕明白,他们马上为了巩固贞元新政的大义,必然会征讨淄青、魏博,又害怕朕在长安城内对他们不利,便逼迫朕内禅,换个凡庸的太子继位,便于控制。可征讨的事,又离不得高岳,所以他们马上还会,和高岳妥协商议,只要高岳点头,朕的性命还是没有顾虑的。” 说到这里,皇帝伸出手来,拉住大女儿的手腕,很认真地说:“朕早已年过半百,未为夭也,心满意足,为了保全你等的命,这内禅的诏书,朕决意会写的。” “爷!”灵虚泪如雨下。 外面,宋家三姊妹也无不哭泣起来。 曲江尚书省亭子内,在三十名撞命郎的开道中,高岳下了马,在满亭剑南、岭南的幕僚、军将恭迎之下,走到亭子筵席内。 筵席上的珍馐、美酒、乐师、舞姬靡不备毕。 韦皋和杜佑也并肩走出,热情欢迎,只说是马上我等要各归方镇,怕是要再等一年方能重聚,所以设下此筵,“封禅,算是当初你我进京的一项至关紧要的‘科考’,现在这份答卷,逸崧还满意否?”韦皋豪爽地发问说。 高岳说满意,新政体制已然初具雏形,不出五年便小有成就,十年内必然大成。 “那韦某可以说,这次入京封禅,能给天下带来真正太平了。”韦皋大笑起来。 听到此话,剑南的大将,以张芬为首,无不激动地大呼,“天下太平在望!” 接着韦皋送给高岳份礼物: 装饰着骠国孔雀彩羽的兜鍪,“此兜鍪是铜铁金合锻而就,刀刺不入,斧劈不裂,为愚兄幕府兵器坊内百名磨些蛮历时一载,精工造出来的。” 而杜佑也送给高岳份礼物,用潮州巨型鳄鱼皮,驱使黎人编造成的“鼍龙甲”,说此物套在胸前背后,可防火铳贯射。 “都说宴无好宴,城武、君卿赠我兜鍪、铠甲,是又想让某领兵前驱,为沙场一老革乎?”高岳笑谈说,众人也都大笑,韦皋和杜佑明人不说暗话,当即便说贞元新政在即,岂可没有一两个受斧钺来祭旗的角色? 高岳心中明白,便急忙要求打住,接着就问,何人要借此筵,向某请托来着? 杜佑便拍拍手掌,只见名绯衣官员立刻笼手,从帷幕后走出,对高岳行礼,接着自我介绍说,“义阳公主家丞独孤申叔。” “哦,是为士平来的吧?”高岳一语中的。 独孤申叔急忙承认便是如此。 “唉,子重(独孤申叔字子重)是想问,既然天下要建省,又要版籍奉还,那士平便要为父亲考虑考虑?”高岳的言语很聪明,王士平明明关切的是自己能不能搞到成德军旌节,但高岳却说他为难的,是自己父亲王武俊。 王士平给高岳养了这几年的儿子,就是想要在未来过过当成德节度使的瘾,现在却听说要建行中书省,还得要宰相或四品去就任,便认为这不是要彻底废除节度使制度吗?担心不满下,就让独孤申叔直接来问答案。 13.曲江闻内禅 高岳便爽朗地回答独孤申叔说:“王太尉(王武俊已拜太尉)过虑了,成德、义武两军自然和河朔其他叛镇不同,始终都是朝廷的忠臣,朝廷可在任何地方建行省、废藩道,但这两处不可以,其实王太尉的担忧,某早已与中书门下协商过。所以在今日让子重回去,给士平及义阳主交个底,某自此,韦令在此,杜少保也在此,共同申明,成德、义武的旌节和体制,此后五十年内都不变。” 独孤申叔大喜,便问:“那也就是说?” “然也,朝廷是行中书省制,成德和义武便还是藩道节帅制,赋税、人事甚至连军队都可保留不变嘛,这就是一国两......” 还没等高岳说完,独孤申叔便忙不迭地道谢致礼。 于是众人也都大喜,丝竹声再度响起,大家重新坐定席位。 然没过多久,忽然曲江对面数个坊街及寺庙、楼苑人声大作,烟尘四起。 亭子中,韦皋、杜佑和高岳无不立起。 而四面,三镇的扈从、军马也立刻列好队势,严阵以待。 “好像是夹城道中有事端,莫非大明宫内有变?”高岳遥遥望去,问到。 韦皋和杜佑这时的神态却有些蹊跷,连说不知。 可不一会儿,就看到许许多多的神威军子弟举着长矛、火铳,从夹城处涌出来,散往各街头和城门,大部分手里挥动着布帛,还有的好像饮醉酒了,都在高呼着什么。 不久,声音清楚了,他们高呼的口号是“新皇祚延寿永,千秋万代”! 然后不少坊内的百姓也加入到欢呼雀跃的队伍中。 只有批士人,带着惊怖的神情,站在寺院内或坊墙边沿,冷眼旁观。 曲江亭内筵席上,高岳先是也起来观望下,而后迅速坐了下来,手里握住象牙食箸不松。 天际乌云翻涌,从大明宫的方向压过来,很快覆盖到曲江亭子上,周围一片昏暗,筵席里的侍从和乐师正手脚忙乱,添置临时照明的灯台和蜡烛。 高岳抬起眼来。 眼中,到处是走动的人影,远处则是被风掀动的树木、帷幕。 而韦皋和杜佑,不知何时起也坐在席位上,定定地看着自己。 三人眼神交错。 三人也是忙乱的人群里,唯一静坐不动的。 高岳不说话,似乎在思索什么,但也好像在发呆。 其实韦皋和杜佑也十分紧张,捏住案角的手心,也都渗出汗来。 不久,筵席上的蜡烛依次被点亮,光明重回,冬风也慢慢平息下来。 就在众人准备前去问个究竟,或再次开筵时,高岳将拿着食箸的手,重新举高,用肘撑住食案,清清楚楚问了句:“方才神威子弟在曲江彼侧,呼喊的新皇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上空毫无预兆,猛地响起阵清脆的冬雷,好像铜鼓、铜钲齐齐地敲打起来似的,吓得其他人无不缩颈匍伏。 可韦皋和杜佑却岿然不动,他们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高岳的一举一动上,纯乎到了无它的境界。 “要是军卒胡乱叫喊新皇,那可就是杀头族诛的大罪。”杜佑开口。 韦皋赶紧把四位随身的牙将唤来,接着解下佩戴的朱剑,交到他们手中,“你等前去打探究竟,要是军卒呼乱的话,将带头的斩杀掉,而后点集随行兵马,随本令和高宫师、杜宫保一并杀入宫去。” 听到“杀入宫去”,高岳的眉毛轻微跳动下,旁人几乎无法察觉。 当四位牙将唱诺离去后,整个筵席又归于死寂平静。 不一会儿后,牙将匆匆赶回,神色全都是惊愕的,说了句:“陛下刚刚出内禅诏书,将皇位让于太子殿下!” “什么?”还没等高岳有所动作,韦皋和杜佑当先站起来,惊呼不已。 “有诏书后,今日清晨禁内神威军有人心不稳,太子便径出少阳院,脚穿白麻鞋,喊我已得陛下内禅,然后便出南库内藏的百万贯钱帛分赐,神威子弟每人二十贯,巡城监金吾子弟每人十贯,于是众人乃安,高呼新皇千秋万代,以至传遍夹城,直到曲江来。” 韦皋此刻接回朱剑,忽然又悠悠问了句:“既然是内禅太子,为何陛下事前不与我等及宰执商议?” 这话甫出,席内又是哑然。 杜佑的眼神则直接对上住了高岳,充满迫切,但又有点心虚。 高岳缓缓将食箸放下,回答说: “陛下应该是内禅之心笃定,但又害怕和宰执、方岳商议时,人心不一,招致麻烦,故而先出诏书,意思也是希望我等继续辅弼新皇,推行新政到底。” 这话不动声色,但却让韦皋和杜佑的心中,长长地松了口气。 韦皋微微将剑柄收回一寸合鞘,然后叹息到:“逸崧所言极是,然而陛下为太上皇,储皇新登大统,如我等大臣不预不觉,终究有些......” “城武,只要立的,还是他李家的一块肉,我等都得尽忠臣本分。”高岳很轻松地说到。 在心底高岳忽然,很少见地心痛起皇帝,不,现在是太上皇李适来。 微操者,恒为人所微操,这大概就是命运。 更何况,微操自己的,是亲儿子。 刚才要是自己反应过激,韦皋和杜佑便会立即趁机领兵,找个借口突入宫中,那样之下,别说皇帝、太子,怕是连萱淑和小承岳,生命都得遭遇不测,长安城可就乱了,连带整个国家都得乱。 “所以我等不用慌乱。”高岳最终总结说。 “逸崧所言极是,我等都和你是相同想法。”杜佑拍案赞同说,“不过贞元新政让魏博田氏、淄青李氏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的使团已过了洛阳留后院,正日夜兼程向长安而来,要是在此节骨眼上,禁内有禅内之事,那么我恐朝廷还没准备好时,此两大镇会先作乱起来。” 高岳闭上双眼,做出思考的样子,然后睁开,从容回答说: “确实,若群臣见不到太上皇和新皇,未免人心浮动,也会给地方上作乱的借口。我想了想,最好的办法,便是择选魏博、淄青使团来大明宫客省时,宰执、方岳、常参官、外国使节和他们一道,至宣政殿正衙,一起参觐二位人君,这样天下就可镇定下来。” “好,好!”韦皋和杜佑对此完全赞同。 “李逢龙啊李逢龙,这怕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坎,千万希望,千万希望你在正衙中,别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你得苟,苟活下来,懂吗!”高岳而今唯一的担忧便在于此。 14.无忝祖宗命 在不动声色的筵席里,高岳、韦皋和杜佑间,很快达成默契。 这次宫廷之变,就到“内禅”为止。 随即三人退入私密的帷幕内,韦皋便要求说,现在宫闱有小小的变化,可我们外朝不能变,因为内禅毕竟是我唐正常的传位体制,从高祖就开始了,不必庸人自扰,乱了天下形势。 我们仨稳了,这天下就稳了。 韦皋接下来不好意思说内心真实想法,为的是避嫌,避免让外界猜测到自己和贞元内禅相关,其实他的想法,就是剑南再合并掉兴元府和夔巴两地,一跃成为西南的巨无霸。 而杜佑当然也有心思,他一统岭南五管后,便渴求入朝为中书侍郎,也就是在宰堂当首相,更何况皇太子先前就不断让刘禹锡给自己写信,希望让他来执政中枢,将杜佑视为最有力的支持者,而今的杜黄裳则可以去地方行省回翔下,至于高岳呢? “逸崧的淮海行中书省,马上可能会有战事发生。剑南、岭南乃至整个江淮、江汉诸行省都得全力以财赋支持,逸崧淮海平章事的职权,看来不变才是最为稳便的。另外,淮海行中书省如分出光、蔡等州设为新的淮西省的话,逸崧所管的州县,支撑武毅军恐有不足之虞,故而未来淄青十二州,是否应该将最富庶的几个州,拨让给淮海省呢?”杜佑话中有话。 “此言差矣,淄青方镇十二州,只有沂、海等尚算和我淮海的楚州接壤,其余全在武宁军张建封,宣武军董晋境外。”高岳这话实则表示,沂、海、密这个地区太穷,我不稀罕。 杜佑急忙便说,换地换地。 平了淄青,就让张建封和武宁军去坐镇巨野泽的那几座州郡,而徐泗的紧要地,则让给逸崧你,“城武有何见解?” 韦皋表示毫无问题,全力支持。 “尊王攘夷!”三位即刻互相起誓,要扶持彼此,且匡扶皇唐江山。 而高岳可能要继续在淮海行省的任上,再延续下去,因为对淄青战事的都统职权,毫无疑问是他的。 次日大明宫中,皇帝的内禅诏书出来,公布于众。 皇帝此后为太上皇,但依旧自称为“朕”,居于两仪殿内,每旬日前往金銮殿受宰相们拜谒,朝官一品二品及大刑狱除授和处断权力还在太上皇手里(其实已没啥用),其处分事文状叫“诰”和“令”,对外曰诰,对内曰令。 而太子李诵,则被认可为新的皇帝。 太上皇的第一个诰令,就是希望以中书侍郎平章事杜黄裳,及太子少师高岳,至少阳院送册,迎接太子至旧宫城的太极殿登基成礼。 册礼文章,太上皇已无翰林学士可用,于是由宰相们出面,先是说想让礼部头司员外郎柳宗元主笔,可又认为柳资历太浅,且会招惹嫌疑,便将最终撰册人选移到中书舍人权德舆那边去。 少阳院内,见太上皇的册文到来,李诵急忙和整院的家眷、中官、府臣们前来相迎。 在望见高岳时,李诵情绪立刻比较激动,他知道这代表内禅的事高岳已点头认可,便赶紧趋前致礼,却被王叔文和王拦住,说殿下随即便要登临大宝,再向卫国公行礼,绝不合乎礼仪。 而高岳也立即屈降身形在皇太子下,连说臣岳受太上皇诰,而后便在太极殿内将国玺奉于储皇手中。 “只是臣岳入禁内来,希望去两仪殿谒见太上皇,然而中官敕使却对臣说多有不便,故而臣岳冒死进言殿下,登基大典在即,届时内外群臣于京师内,都想看到太上皇、新皇两宫并肩安泰,否则人心必乱,这点还请殿下......” “宫师金玉良言,岂敢不从?”李诵当即就回答说。 这也等于给高岳个保证:太上皇及其他宗族的周全,我是碰都不会碰的,不过也希望你能和其他忠臣认可我,卫护我的皇座,到时必有酬谢。 队伍里,广陵郡王李纯看到父亲这副模样,不由得将拳头关节握得咯吱咯吱响,但还是全力忍住,没有发作,倒是吓得后面跪着的吐突承璀几无人色。 杜黄裳便展开《传位皇太子暨改元大赦诰》诵读,里面称赞李诵“睿哲温恭,宽仁慈惠。文武之道,秉自生知;孝友之诚,发于天性。” 听得李诵耳轮发红,面颊流汗。 而东宫的臣僚们也都各个如临大敌,眼鼻观地,羞惭到不敢抬头。 随后册文里又以皇帝口吻说,朕自封禅华岳以来,忽然领悟,变得清净无欲,满脑子都是修身养性、道法自然的念头,自觉政务对朕来说,已变成“壅塞重负”,故而想让太子能“承诰继统,俾绍前烈,宜陟元后,永绥兆人”,并相信太子即位后,必然能“奉若天道,以康四海,懋建皇极,以熙庶功,无忝我高祖太宗之休命!”如此朕就可以闲旷恬淡,追求道家的长生不老了。 李诵立即拜授册礼,并向杜黄裳和高岳说,有太上皇在,孤不敢称朕,此后便自称为“予”,于延英殿视事,居浴室殿、金銮殿中,处分事为“敕”、“制”,另外封禅华岳时太上皇刚刚宣布改元“贞元”,予不敢改元,请继续以贞元为年号。 而后皇太子李诵行车驾出大明宫,至旧宫城的太极殿内,行登基大礼,临轩接受臣子们的庆贺,并从高岳手中接过国玺。随后李诵又在侧殿接见诸位皇亲,并册封灵虚公主为“宁国大长公主”,义阳公主为“穆国公主”,德阳公主为“韩国公主”,云安公主为“泰国公主”,其他诸位嗣王不变,诸位公主皆可自由出入宫禁。 众臣开始向新皇帝进献表章,希望对其上尊号。 可新皇全都拒绝,称只要太上皇在时,予便不上尊号,不册立皇后,不改元,不称朕,以示恭敬。 几乎同时,魏博和淄青的使臣刚刚抵达长安城,在得知皇帝内禅的确切消息后,无不吃惊,便递送文状给中书门下质询,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中书门下诸位宰相则连署答复: 再过四日,太上皇、新皇二宫同至御殿,接受中外使臣谒见。 15.噬脐之悔恨 规定的日子来到了,在神威子弟严密把守的两仪殿内,太上皇李适在新任宣徽南北使薛盈宝、刘彩玉搀扶下,穿过幽长而曲折的房间,新任文思使王忠言手持玉如意在前面殷勤引道,最终太上皇有些虚弱的脚步,踏在轩廊处,冬日阳光冲着他面射来,让太上皇有阵眩晕,几乎站不稳。 “太上皇陛下!”这数位中官赶紧上前,扶稳李适。 “无妨无妨。”太上皇很温和地举起手来,用虚弱无害的语调对他们说道,请他们放心。 台阶下面,摆放着辆辂车。 这时太上皇用他还不算老花的眼睛,趁人不注意,迅捷地扫视了下全场,看到原本自己所亲用的中官,如孟光诚、第五守义等,都已不见。 其后太上皇才打听到,这些原本在自己治下炙手可热的高品内侍宦官,在内禅之后全被排斥掉了:孟光诚当了山园使,要替还在世的自己营修山陵;而第五守义则为武德使,去管理五作坊,职责便是替还在世的自己制造葬仪所需的各种明器...... 内廷北司各关键位置,迅速地被太子换作了自己人。 “是,要去宣政正衙吗?”此刻,太上皇的声音更加虚弱苍老,鬓角的衰毛颇长。 文思使王忠言急忙答复说,群臣和使者希望同时见到两宫在正衙朝会,以安定人心。 说完,周围人不管是中官还是军卒,都用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太上皇。 太上皇立即笑起来,说对对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宗庙和天下朕已完完全全禅让给新皇了。 这下王忠言等才开心起来,将太上皇毕恭毕敬地扶上辂车。 寒风中,两仪殿屋脊上的衰草在不断呼啸颤抖。 两仪殿,实则在旧宫城(唐朝最初是皇城和宫城一体布局,但后来内廷和外朝机构逐步迁徙到了东侧新建的大明宫)之中,在太极大殿的北侧。 故而当李诵于太极殿临轩登基,接受万众欢呼时,太上皇其实在两仪殿角中,是可以听到那声音的。 辂车晃晃悠悠,来到宫城的东门处,太上皇蓦然看到,遥遥百步开外,一处树丛下,一名身着锦衣的宫人望着自己,泪眼婆娑,而后对着自己车驾烟尘处,端端正正地拜了三拜,不再起身,直到惊愕并感动的太上皇不见了对方为止。 这宫人正是上清。 新皇登基后,继续推行“贞元新政”,首要之举就是将许多宫人发放出去,自由婚配,以调理失序的阴阳,而上清虽有很高品级,但也赫然在列,她被嫁给少府监里的名精通玉器造作的技术官,新罗人金忠义。 临行前,上清特意在朝会的必经之途,对太上皇恩情表示最后的感激...... “内禅时,太子掌握的神威禁军,不过是区区两营兵而已,但其后却能将朕南库里百万贯钱帛取出,分赐于神威军和巡城金吾军,安抚了所有人,很显然朕原本让管财政的南库使(大盈琼林被废后,改为南库使)霍忠唐,也背离了朕,把内库钥匙、簿册交到了太子一方的手里。”到这里,太上皇才想起了李泌在临死前给自己的谏言。 李泌苦口婆心,对他说过: 高岳和韦皋之类,可百般赐予爵禄和恩宠,甚至封建他们都可以,但不能让他们参与到中枢来; 高岳和陆贽有时候意见相同,但有时候意见相左,陛下只可听陆贽的; 陛下不可醉心在女官、中官、侍从这些人的包围阿谀当中,免得困溺其中,不可自拔,以致祸及自身。 “错错错!误误误!”皇帝默默如此呼喊着,是痛心疾首,悔恨莫及。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把李泌的规劝违反得一干二净! 先是让高岳入中枢为宰相,使得他和陆贽同气连枝,陆贽完全被高岳影响了; 随即便是朕偏听偏信近臣裴延龄、李齐运,驱逐陆贽,激怒高岳,闹到自己极度被动,最后不但近臣集团覆灭,皇权也遭侵夺; 而韦皋等在索取封建时,朕不应该反应激烈,而应先虚以逶迤,待到其志骄意满露出破绽时,祭出皇权的法理,团结忠于朝廷的力量,将其压制消灭; 最终,太子之所以能内禅成功,正是撬动朕身边最亲近的人,禁军、内侍等,对朕倒戈...... 李泌所言,真的无一不中。 朕辜负了先生,真的是,真的是死有余辜啊! 可笑的是,朕这些日子还在想,到底有谁参赞了太子夺权,其实说来说去,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朕咎由自取! 太上皇想到这里,突然瘫倒辂车里,嘴角不知不觉有涎水流出。 这时车驾队伍已入大明宫,刚过麟德殿,王忠言看到太上皇这副模样,惊吓莫名,便跟在车轮的旁侧不断呼唤着,而太上皇就像是昏死过去似的,斜着眼睛,无法动弹。 其他两位薛盈宝、刘彩玉,更是吓得两股战战,“太上皇似乎风痹了!”接着就忙问怎么办。 王忠言咬咬牙,一跺脚,“百官和使节都在含元大殿前候着呢,等着入正衙朝拜两宫,今日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得把两宫都齐聚在御殿上。” 于是辂车继续赶着,到光顺门北时,阁门使和群从属上前,王忠言大呼说,有力气的,把太上皇的辂车给抬起来,抬到正衙,记住离文武百官和内外使节远些,让他们看到个大概就行! 大伙儿便一哄而上,去除辂车的轮子,使其变为了肩舆步辇,而后将帷幕给拉起,把太上皇的容貌和身躯尽量遮掩,随着一鼓作气,将辂车给抬着,一步步踏着台阶,往宣政殿而去。 太上皇僵直在车内,他的胳膊和脖子已全不听使唤,王忠言一边说速速传唤御医,一边不断用袖子,擦拭着太上皇嘴角流出的涎水。 这时王忠言看到,太上皇虽身体动弹不得,可眼珠还能转,还能盯住自己,不由得毛骨悚然。 因为风痹下(为防止同学有疑问,在此说明下,古代风痹也可指中风而身躯麻痹),太上皇的身体虽然无法动,可最痛苦的是头脑还清醒,所以眼珠还能动。 “无妨......”最终,太上皇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来。 但在他的心中,却回响着高岳说过的话来: “陛下,这天下岂有不掘之坟墓?” 16.独目落眼泪 龙首坡上,大明宫含元、宣政和紫宸三殿依次隆起,气象庄严,群臣、使节们纷纷从含元殿东西两侧的通道,按照班列次序,聚集到宣政殿上。 新的皇帝李诵,着衮服冠冕,步伐有点迟缓地坐到了御座上,接着御扇分开,香案边的宰相们立即带领众人山呼万岁拜舞。 接着又向御座更后方所设置的绳床上,坐着的太上皇拜舞。 这时李诵有点紧张地扭过头来。 刚刚被针灸急救的太上皇,微微颔首。 魏博的使节侯臧,淄青的使节令狐造,及其他方镇及外番的使节,这下同时看到两宫皆在,暂时也无话可说。 这时高岳抬起头来,也许整个大殿上只有他,细细地看着远方坐着的太上皇。 熏烟缭绕,又有铜鹤遮挡,以至于太上皇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太上皇的手足已不听使唤,方才在宣政侧殿中,一群御医给他进行救治,按照御医的说法,太上皇遭遇外风,内又有痰火上涌,以至血脉壅蔽,不过所幸的是病症还不算深,身体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还能慢慢恢复回来。 “那就好那就好。”然后王忠言就带人迫不及待地将太上皇扶上绳床,甚至在其后还安排两个小儿,将太上皇的身躯给撑住,不让他在堂堂宣政殿倒下,闹出乱子来。 当高岳看到太上皇时,太上皇的眼珠也遥遥地盯住了他。 恍惚间,高岳好像看到太上皇对自己,使尽力气点了点头。 这位没有吵闹,没有忽然发难,没有反复,这大概是他这辈子中最平静最老实的时刻,只是用尽了力气,对自己点了点头。 高岳站的位置,是在香案左侧的第二位,只有首相杜黄裳立在他的更左侧,其他的宰执大臣都立在他的右侧。 一个微不足道的奇迹出现,转瞬即逝: 高岳好好笔直地手持笏板站在原地,右眼角非常平静,可左眼角却缓缓流下一滴眼泪。 这滴泪,不知道太上皇有无看到,可首相杜黄裳却看到了,也是殿内唯一看到的人。 杜黄裳有些理解高岳的痛苦,此时他自己的心也遭受不小的煎熬。 离京前,李诵来到延英殿,和高岳、韦皋、杜佑等即将离去归镇的方岳问对。 新皇刚刚颁布册封诏书,韦皋为犍为郡王、以太子太傅守中书令;高岳则继续为卫国公不变(因高岳为进士及第文臣出身),可职事官则为太子太师;杜佑也从少保升为正二品特进;浑则是咸宁郡王,从正三品侍中升为从二品辅国大将军。 此外,征原本巴夔观察使刘长卿归京为京兆尹,而巴夔则归剑南节制。 其实韦皋还想要兴元,被李诵暂时搪塞过去,只说兴元府乃太上皇播迁时新建的府,意义重大,且兴元凤翔太原等府,级别和剑南等相当,如贸然并入剑南,于理不合,还请从长计议。 得到巴夔的韦皋,也晓得剑南镇若膨胀过于迅速,也会引起天下不满指责,也就见好就收。 延英殿中,高岳闭口不谈国家政事,只是请求李诵:“惊闻太上皇刚刚风痹,须得细心调理。” 李诵也面露忧色,回答说:“予已让中官、御医至两仪殿,善养太上皇玉体,一日间须得六次回报于予,太师费心。” “陛下,两仪殿乃旧宫,多有颓圮破毁处,且地势卑下,冬季寒冷,夏季非涝即暑,且内里阴毒极多,并不利于养病。依臣的看法,不如待到太上皇玉体稍微缓和后,将其移至兴庆宫中为好。” 李诵闭口不答。 韦皋和杜佑互相使了下眼色,知道高岳这是顾及私情,但决意不附和高岳,由他去和皇帝争去。 这时倒是浑慨然发言:“陛下,内禅刚成,全天下莫不瞩目两宫间的仁孝礼仪,如将太上皇安置在两仪殿旧宫中,必会给陛下招致不孝的非议,如将太上皇安置于大明宫中,又会和陛下过分狎近,使得宫廷礼仪混乱,所以移到兴庆宫,未必不是件好选择。”然后浑又说:“陛下南库如今空乏,所以请从国库左藏支出,及各行省中赞助钱财来,把兴庆宫修葺一新,能让太上皇在此安娱晚年,也能成全陛下仁孝的美名。” “陛下,臣愿送三万贯,资助兴庆宫的修葺。”高岳也顺势而进。 这下韦皋和杜佑也不好意思装聋作哑,只能也说,臣等也愿资助。 李诵点点头,也只好顺应,便说:“如无众卿提醒,朕几不悟也。” 接下来,浑又请求让各位元老,去两仪殿拜谒下太上皇。 可这次李诵坚决推阻,说太上皇刚刚风痹,不欲见人。 于是浑只能叹息不语。 同时,大明宫的政事堂,官僚文吏们正忙乎捆扎各色案牍,因按照新政的规划,“宰堂”此后要迁回到皇城南衙中,旧的政事堂地址中,而大明宫政事堂则每日留一名“载笔宰相”当直,负责和皇帝对接事务。 庭院中,首相杜黄裳就对其他次相们说:“高太师昨日送信于我,称很担心太上皇在两仪殿内的玉体,希望国库能适当拨出钱来,修缮兴庆宫,供太上皇居住调养,你们觉得如何?” “去兴庆宫,那岂不循玄宗皇帝和肃宗皇帝的故事了?天下人难道没有非议。”韩洄担心此举,会让百姓重拾我唐“父慈子孝”的观感来。 杜黄裳就说:“多花点钱,把兴庆宫修得堂皇清雅些,多送些器物,多安排些舞乐文娱去,谁会说新皇的不是?” 对此,其他宰相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内禅内禅,只要太上皇和新皇间没纰漏,我们这些大臣毕竟是外人,还能置喙什么? 只有陆贽心事重重的样子。 随后杜黄裳开始另外个主要议题,“对宣武军的动作,我也和韦令、高宫师他们取得一致,马上便可授意董晋动手。” “如何迷惑宣武军,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成果?”郑发问。 杜黄裳笑起来,对郑说,那就是文明当初出使南诏时雷厉风行的手段了,所以这个方案,就交给文明你来拟定,你拟定好,便和高太师细商。 17.范希朝入京 五日之后,高岳身为太子太师,亲自步行来到皇城的宰堂门前,自郑手中接过处分堂牒,并表示全力遵行。 一时间朝野震动,高岳此举,分明是在尊崇中枢宰堂的权力。 几乎同时,留在大明宫内的载笔宰相韩洄,则在前两日晚赴金銮殿,和新皇密议到达旦时分,随即韩洄出,授意中书舍人权德舆出制,对朝堂宣称:于皇城西北内几乎废弃的左武卫府和左骁卫府地址上,收集材木,由国库左藏支给钱财,营修房间七十,用于“枢机院”的建造,同时授服阙的前尚书仆射贾耽特进二品,使职为枢机使、平章事,而兵部头司郎中袁滋为枢机副使,前巡城监兵马使郭锻被重新启用,为院下皇城司兵马使,掌巡城军马如故; 此外,大明宫内原本位于麟德殿的国库左右藏,被重新迁回到皇城东的旧地,其中左藏储备铜钱、布帛还有各方贡物,而右藏则专门贮藏金银宝玉,尤其是来自西域丝路贸易的金银币,如萨珊帝国、贵霜帝国的钱币,还有安西各小国进贡来的金银块,和朝廷自己在秦州掘出的矿产,莫不汇集于此,作为辅助的信用货币储备。 而麟德殿的库藏,则全部并入皇帝的内库即“南库”,除去每年国库固定拨给百万贯的“御供钱”外,皇帝宫苑、织染和各地庄宅的收入,也是南库最主要的来源,继续以霍忠唐为南库使。 从此,宰相的国库和天子的内库正式再度分割,泾渭分明。 当然最重要的革新举措是这样的: 冬至时分,原本驻屯地在宁一带的保大军节度使范希朝,领八千健儿起营,从长武城出发,浩浩荡荡进入到皇都开远门处,随即范希朝毕恭毕敬地单骑来到大明宫前,在延英殿接受新皇召见,在殿内范表态,保大军的前身“宁节度使”始终是国家屏障,现在贞元新政也应为天下先,所以范希朝第一个版籍奉还,称将、宁、泾、原等州完全交还给朝廷,废除幕府辟署制,由朝廷择选文官前去理民治政。 新皇大喜(当然范希朝早已和李诵一党达成协议,见前文),封范希朝为左英武大将军、天水郡公,兼枢机院副使,并下达敕令,宣布在保大军镇守的数州上,建起“陇东行中书省”,以平凉为会府,原保大军幕府各位僚佐优先留用,入行省衙署,至于陇东行省的参知政事(此行省为三级当中的最后一级,因地理位置重要,为京西门户,皇帝和宰相都不愿将陇东行省地位拔得太高,以便于驾驭),新皇也启动了先前险遭黜落的谏议大夫阳城,以阳城为检校吏部侍郎兼任“陇东行省参知政事”,赴任平凉。 至于范希朝带来的八千保大军将兵健儿,自然也有重要用途他们成为朝廷枢机院第一支直接掌握的武装,兵符调动权宜在贾耽及宰堂的手中,由宰堂出牒,再由贾耽盖印确认。 而其余一万名保大军,则留在陇东,为行省镇戍司所辖,成为地方队伍,归行省参知政事阳城所管。 范希朝这个举动,彻底震慑了京师。 但事态远未结束。 八千保大军子弟,皆骑怒马,挟利刃锐铳,自范希朝带领下,居然径入到大明宫北苑处,惊得神威殿后左右军大部分都缩在营地里,惊恐不知所为。 要知道保大军,那可是当初和高岳、韦皋一道,和党羌、西蕃还有淮西蔡寇完完整整厮杀下来,是打遍全场久经锤炼的边地劲旅,论战斗力神威军和对方可是足足差了一个量级! 很快,神威大将军令狐建、刘昌、张万福等被新皇召见,新皇表示:“神威军久在京师,疏于管理操练,外界风传说上都宫苑内的天子六军,只知恩赐,颇不堪战,予深为忧虑。” 这几位大将军当即就明白,皇帝这是要借机改组禁军,而神威军的问题症结,恰好在于太上皇时期的中尉护军制。 也就是说,新皇要在宰相集团的支持下,彻底废除中官典掌禁军的制度了! 武人执掌禁军不好,可宦官执掌禁军也不好。 太上皇刚即位时,李晟他们管神策军,那是神策军最有战斗力的时候。 而历史位面中,神策中尉制成形后,虽也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皇帝(最起码废立皇帝在大明宫内就能举行),可宦官这种集团,大体上还是没有道德水准的,他们听皇帝的不假,然则也正因如此,这些家奴心中其实是没有什么国家概念的,遇到正常的皇帝还好,遇到不正常的皇帝,宦官就是最得力的帮凶,甚至会成为颠覆国家的力量。可能有的地摊神论受害者喜气洋洋,认为某朝(我才不会说是哪朝呢)皇帝只要用阉人,把文官干死了,就能内平贼寇,外除狄夷,那我建议不妨参照下晚唐,因为晚唐是这群人神论最完美的模板:真实的唐朝中后期,连河朔的叛镇都明白,“(宪宗)皇帝之所以能平定西川、浙西的叛乱,全是宰相的谋划(杜黄裳、李吉甫、裴度等)”,一旦宪宗让宦官吐突承璀掌军,大伙儿都明白不过是武装游行,来彰显皇威来着,所以叛镇们互相约定不要真打吐突承璀,因为一打痛了,皇帝生气,真的重用宰相来平定我们就糟了。 哪怕宪宗后,只要皇帝信用宰相来管理国库和三司,国家还总有力量能苟下去,可正是因宦官和神策军结合太紧密,使得宦官掌握的北司、内库借助神策军的武装力量,肆意侵夺国库财源和国家衙署机构权力,当三司都从宰相到了宦官的手中后,这个国家赖以生存的财政基础完全崩溃覆灭,唐朝的棺材板也就彻底盖上了。 “范希朝为神威拣退使,刘昌为神威采造使,令狐建为武庙营造使。”早有准备的新皇李诵,一气发布了改组方案。 18.三川望已失 所谓拣退使,便是要求范希朝带来的八千保大军,进入神威军的编制内,以武力为后盾,然后从旧的军伍内拣选出不合格的,还有虚占冒籍的,统统清退,精干禁军。 而采造使则是在某种程度上保障神威军的权益,省得他们对拣退有过大的抵触情绪,新皇李诵对刘昌嘱咐说,凤翔、陇东和陇右的几个伐木场、矿冶场、采石场就归你管理,以后内里所出的木材、矿石,供你们神威军所有,用于营修京师的皇宫、寺观、衙署,也就是说这批工程承包给神威军,既减轻百姓负担,也使得神威军有分润可拿,皆大欢喜。 而武庙营造使的职责,则是要尊崇武成王姜子牙的庙宇,将其修得更加威武堂皇,以彰显唐朝文武并重的国策,李诵对令狐建说:“当今兵革未偃,宜崇武教以尊古”,所以武成王庙以齐太公姜子牙为武圣,以留侯张良为亚圣,再以武庙十哲和七十二子弟配享,此后出师凯旋都要祭祀。至于予,也会在每年春秋仲月的上戊日前往昭告。 新皇用了“昭告”这个词汇,而不是稍次的“致祭”,这说明武成王庙地位很快就会和文宣王庙等同,表达了新皇对重振大唐武威的决心。 至于张万福,新皇很温和地说,老将军功高当世,自会别有重用。 于是乎接下来,范希朝毫无阻拦地来到神威殿后左右军的营署,敲响鼓角,点集兵马校阅,一天时间就拣退出超过一千的残疾、智障、矮小不堪从军者,随后神威军中尉王希迁的印章被收回,本人则被削夺护军中尉的职权,前往客省待罪。 神威军的簿册全归范希朝所有,于是穷究虚占、挂籍问题,最后居然发觉三万神威军的兵额,足足有一万二千都是空饷,挂名的全是长安内的商贾或市井子弟,以此来逃避税收! 消息传来,新皇震怒,随后通过通事舍人知会南衙宰执处置,最终宰相们和文思使王忠言圆议,将王希迁杖责五十,长流崖州,终身不得量移。而保大军八千子弟迅速编入神威左右军,又让范希朝自京畿各地,精选一两千有报国志向、身体强硕、通晓武艺的兵员,再加补充。 同样,郭锻也坐在大明宫仗院中,拉着各位下属的手,痛哭流涕,说新政局势如此,我来拣退也是迫不得已,大家好聚好散,若是有任何纰漏,王法不饶我,也饶不得你们,可假如拣退顺利,以后我郭锻在枢机院内有口饭吃,就绝亏欠不了你们一勺羹汤。 所以皇城司金吾兵马里,拣退工作进行得异常迅速通畅,很快郭锻就上报说,新皇的拣退政策简直就是久旱甘霖,现在皇城司里气象一新,各个兵员都是精神抖擞,无不愿为京师的长治久安出份力、加把劲。皇帝和南衙都很高兴,特意慰劳了郭锻。 一时间,连皇城外的中官们吓得要死:河东、泽潞、河中、神策各军的监军使们,纷纷来表,称要主动交还监军印。 次相郑便上表给新皇,说以宦官监军最不合礼,不过是肃代时期的权宜之政,既然要皇政复古,那就得废中尉制,就得废外派宦官监军的政策,于是新皇就询问说,以郑相公的看法,军礼该是如何? 郑再次上表,说国家大事,在祀在戎,军礼应该是出师时皇帝亲自至太庙致祭,行军礼,然后择选亲贤统军,而枢机院则定计划,挑选牙将参赞,而“亲贤”便是亲族或贤臣,以亲王坐镇行营,贤臣掌握戎机,皇帝赐予节钺,给亲贤征讨专杀大权,震慑营中的爪牙虎将,驱使其为国开疆辟土、建功立业,再派遣御史监领,督察军纪露布,而统军的亲贤凯旋后,则立即交解兵权,归还节钺,如此最为合宜稳便。 新皇初步赞同郑的看法,不过因忌惮中官集团依旧尾大不掉,故而将郑的表章留中,没有明确答复,更没有公开宣旨。 所以外镇的宦官监军,暂且依旧。 神威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改组好后,枢机院的贾耽便正式联合宰堂飞出牒文,要求来京封禅的各方岳,即刻返归各自方镇里去,不得延误。 有了军队为倚仗的堂牒所具备的效力,自然不同寻常。 冬季,长安没有落雪,倒是下了冰雨。 剑南进奏院中,韦皋的僚佐来来去去收拾行装,而韦皋则立在堂中,心中隐隐有着不快,他背着手,先是见到廊下的刘辟,想要说些什么,可欲言又止,随后倒是找来崔佐时。 “朝廷虽已将巴夔给我,然则东西川都紧要的门户,是兴元,是凤翔!没有这两地,蜀地就是无门之户,外人随时能长驱直入,朝廷迄今不给予我,应该是,对我起了戒备疑心。”韦皋居然有些后悔,还没等崔佐时回答,他就情绪激动地低声说,“这次内禅......本令出力良多,不可谓不是新皇的翊戴之臣,然而......一个区区的三川合一,却至今没有答允本令,这难道是酬谢之道吗?” 崔佐时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韦皋,脑子中全是一团乱麻。 最终韦皋有些不愉悦了,他声音顿时高了些,“我看新皇种种新政举措,必有高人在其后指点,这水准绝不是柳宗元、刘禹锡和二王那帮小艺之臣所能达到的。” “莫不是杜黄裳和陆贽?” 韦皋拂袖,再也不说话。 结果等到他们次日,从都亭驿出发,刚到西渭桥处时,突然得到个更为震惊的消息: 跟随范希朝的步伐,静塞军戴休、奉化军浑,当然最重要的是兴元定武军和凤翔义宁军的节度使张敬则、高固,也都派遣使节来到京师,对宰堂和新皇请求“版籍奉还”,交出州郡归宰堂处置,交出武装归枢机院处置,交出旌节归新皇处置。 而朝廷立即做出反应,先将秦州、成州、渭州和凤翔府合并,成立“陇西行省”,而兴元则直接升格为“山南行省”,张敬则和高固直接以武臣转为行省平章事,管领镇戍兵马不变。 韦皋大惊失色,在雨中不敢多说,“张敬则、高固......”他只能将接下来的话语埋在胸中,带着怨愤和不满,领着两千奉义军,要匆匆穿过“山南行省”的地界,返归去蜀都城。 19.谎言如冬雨 这时韦皋清楚听到,自己马边伴侍的大将张芬,开心地对自己喊到:“贺喜韦令,封禅和内禅之后,军使们逐个交还朝廷兵权和版籍,真的是天下太平了!” 韦皋差点要吐出血来。 “逸崧,你......!” 同样,刚刚出城至蓝田驿的杜佑,听到这一系列的朝政变故,也吓得赶紧灰溜溜地往商洛道而行,唯恐不及。 淮海行省在京进奏院中,硕大的雨珠不断顺着瓦当落下,结连为一幕雨帘,落在轩廊的砖石上,发出回响声不绝。 高岳望着蒙蒙的雨雾,良久不言。 此次虽然有许多人要前来相送,可高岳却一概回绝,最终只有门下侍郎平章事郑在场。 “有故事想说吗?”郑于坐榻上,给高岳斟了杯酒。 要是以前的高岳,肯定会是副得意非凡的神情,可现在高岳的脸上,却满是寂寞,听到郑的话后,才勉强挤出丝笑来。 他在对面坐了下来,接过酒盅,回答郑说:“我在淮海任上,多次遣送大船航去倭国,得到些新奇的剧谈资本,其中有个故事,是渡海来的请益僧告诉我的,我便说给你听吧。” “久雨无聊,不过高三你也不必像韦令、杜岭南那般走得急,有个奇谈用来佐佐酒,倒也好。” 高岳想了会儿,便开口说:“不知道是什么年代,或者是上古,也可能是不久前,当然也可能在未来,倭国的都城发生过一桩凶杀案,一位砍伐杉树的樵夫,在京郊叫山科的竹林中,看到一具尸体,人是被刀锋杀死的,血溅满了四周的竹叶,慌张下樵夫就告诉了倭国的不良人......后来,有位行脚的僧人证实樵夫的说法,他作证说,尸体其实是名倭国折冲府的武士,当天他看到这武士牵着匹马,载着妻子,往竹林那边走去......” 雨中,郑握着酒盅,认真而安静地听着高岳的叙述,偶尔饮下上好的烧春,便继续聆听下去。 当高岳缓缓叙述完后,郑将酒盅放下,看着庭院里的雨,觉得周身更加寒澈。 “你说的绝非是当年你在考中进士前撰写的槐北故事,那种故事是以破除疑案为目的,可现在这个倭国竹林里的凶案,明明每个人把细节都说的那么清楚,但真相却永远不清楚。” “为什么呢?” “因为在这桩凶案里,每个人,樵夫、僧人、妻子,还有那强盗,甚至是死去武士的灵魂,他们都在关键处撒了谎。” 高岳点点头,然后继续问郑:“为何要撒谎?” “谎言对他们,都是有利的。”郑不假思索地回答完毕,然后猛然间想到什么,先是长久沉默,使得整条轩廊只剩下雨落地的声音,接着轮到郑开口了,“新皇内禅时,为何不一起联络你和韦令?” “因为对新皇来说,韦城武的价码很清楚,一个人的价码越清楚,就越容易达成协议。但我的价码,新皇摸不准,也猜忌我和太上皇间的关系匪浅,他不敢冒险。” “可撇开韦令和杜岭南,新皇还是单独和你联络了,是不是?” “没错。”高岳缓缓啜饮口酒水,承认说,“新皇对我摸不准,但不代表他就能离开我的支持,他满口对韦皋承诺的同时,也对韦皋撒谎了。而现在他认为对我摸准了,因为我帮他坐稳这个位子,兴元、凤翔、宁、河中同时对朝廷版籍奉还,尤其是兴元定武军,直接把持着三川出入关中的孔道,所以是我毁掉了韦城武的夙愿梦想呢!” 郑不由得吸了口凉气。 他最清楚,兴元府是西川和东川的门户,韦皋满心想的,就是得到这个门户。 有了这个门户,韦皋就能成龙。 没有这个门户,韦皋就只能...... “谁是你和新皇的媒介?” “到了这种程度,谁都可以是媒介。既然宫闱生变的夜中,新皇敢穿着紫衣,着麻鞋冲出少阳院,对着所有禁军说有内禅的诏书,那对于他来说,就没有什么舍不得下的赌注。”高岳同样在关键处,讳莫如深。 “那内禅时曲江亭子里......” 高岳难得笑起来,“韦皋和杜佑怎么敢杀我?韦皋虽然和新皇间有协议,但他还是信不过朝廷,所以他也对新皇撒谎了,他让人私下地来找过我,因为他知道兴元和定武军是我一手经营出来的,他看重我的态度比看重新皇及朝廷尤甚,他给我开出很高的价码,包括联姻,也包括愿意支持淮海行中书省并吞掉江东、徐泗。” “你也对他撒谎了。”郑明白了,他的睫毛抖动着,“那杜佑呢?” “杜佑就更好应付,他没那么大的野心,只不过想在未来当首相,那就让他当好了。” “此乃谎言否?” 高岳低头笑起来,没有直接回答。 “并且,比起韦皋和杜佑来,宰相们也更信任你......至于有无某位宰相在这次内禅里,同样对各色人说出各色的谎言,我太累了,已不想再分辨下去了。” 听到这话,高岳的眸子深处,回荡着不易察觉的色彩。 “不过,最终你也还是对太上皇撒了谎。”郑冷不丁地,还是追了一句。 高岳消散了笑容,神色有些悲戚,他没有逃避,“不,当初在华岳上,天地间只有三人,太上皇、你和我,我确实说过,永远匡扶唐家江山,永远不篡,我并未违背誓言。而新皇的这套政制,也正是你、我和天下所想要的步伐,只不过坐紫宸殿的换了个人而已,所用的法则是‘内禅’,内禅你能说它违背礼制律法吗?你能说是篡吗?并不能,所以文明你的指责并不成立。但我在一己之私上,真的,真的是对不起太上皇的,这份罪愆,至死我可能都无法赎清。” “诚然......”郑叹息道,他对高岳的这套方法并不反感,也许这是权衡后最佳最合宜的方案,“这世间哪里能有几位圣贤?从你的故事中,我能明白人心是多么丑陋和自私!但现实更可怕,你竟然能利用这种极度的私心,达成大公之事。看来国家更需要你,而不是我这样迂腐不化的。” “不,恰恰相反,等到国家重新统一重新伟大起来,我要退局,你来替手。” 郑看着高岳,然后郑重地点头。 这种回答,不需要任何的客套。 因为他明白,高岳这句话绝不是谎言,自己也不能对高岳撒谎。 无数谎言博弈间,会有个最大的真理浮起,值得人们为之奋斗。 20.罢废宫市使 慢慢地,雨停了。 有些萧索的阳光,挣破乌云的缠绕,游离在天际,从进奏院的屋脊往上望去,雪不是雪,雾不是雾的气正在涌起,树枝也变得模糊起来。 高岳搁下杯盅,站起身来,手握住了云浮剑的剑柄,低沉然而坚决地对郑说:“必须得启程前往淮海去了,要走的路还长,文明你在京师里多多保重,宰堂的事务也仰仗你了。” “贞元新政得推行得漂亮,得让这个天下真正明白宰堂的权威和力量!”郑的回答便是如此,充满志气和豪情。 随后高岳走到门前,仆从们急忙陆续擎起其所有的足足十六支戟,百余名内衬铠甲外罩锦袍的武毅撞命郎簇拥着太师跨上白色骏马,开始列着长队,沿淮海在京进奏院的坊墙,往京城东门外灞桥方向而去。 此刻,两仪殿内,太上皇正伸出双手,扶在窗牖上,以此为重心,缓缓来回旋转着下肢,想要逐步找回感觉,宋若华和宋若昭左右搀扶着他,并用木架支起五禽操的图纸供太上皇阅读参考。 李适的病情还在恢复当中,他必须得静下心来,丝毫急躁不得。 某种程度上,病情也成为修身养性的一种途径。 另外大明宫的新皇也答应说,待到来年春兴庆宫的林苑整修完毕后,便把太上皇迁徙到彼处居住。 年龄最小的宋若宪走进来,对太上皇道了万福后,禀告说:山南和陇西行省已经建起来,韦令也已越过兴元府的驿路,退走回蜀地去了。 “哼!”太上皇听到这个消息的语气,很复杂。 随后宋若宪又说,太子太师高岳也已离开京城归镇。 太上皇沉默下,便对宋若华和宋若昭有些吃力地说:“要,要是朕,能在兴庆宫......” 宋若华摁住有些激动的太上皇的手,表示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兴庆宫的勤政楼恰好面临着东市和长安城灞桥间的街道,太上皇心想如果朕现在就在兴庆宫,还能目送高岳离去。 这下太上皇才嚯嚯几声,意思是你们明白就好。 可随即他陷于了落寞中,眼神透过窗户,投往远方,非常空虚。 高岳又要去做大事了,可自己却...... 延英殿中,原本同时来参加封禅的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张建封,至此谒见新皇帝李诵,并且准备辞行。 当日载笔宰相郑在旁侧。 李诵对张建封礼遇有加,同时还询问他说:“使相在京师这段时间,可见到朝廷有何弊政,还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使相还镇后,予又问谁去?” 张建封就坦率地说:“陛下,宫中各种用度,主要依靠度支司供给入南库,所谓‘御供钱’是也,每年达到百万贯,足矣。故而臣冒死进言,请陛下废‘宫市使’及五坊小儿。” 李诵便问为何? 张建封说:“之前宫市由度支司、太府、少府官吏掌握,凡有买百姓货物者,必按照文书规定给值。但十年前开始用中官宦者为宫市使,领五坊小儿,雇市井游手恶少年,先是强抑价格,而后索性直接强取豪夺商贾和百姓财货,京师百姓称其为‘白望’,怨恨尤大。长安东西两市,白望整日聚于街道,不下数百人,百姓闻风丧胆,躲避不及,宛若瘟疫......” 新皇果然大怒,称予还是太子时,便多次希望废除宫师、五坊小儿,未得其时罢了,今日既然张使相说到如此程度,予岂可装聋作哑,任由这群阉人荼毒商贾、百姓! 此刻,李诵就质问同样在延英殿内的判度支王绍和判户部苏弁,为什么先前宫市使难以禁止? 王绍说臣刚刚从地方来三司,实不知,还是请苏郎中说。 苏弁逃不过去,就只能揭开真相: “太上皇之前信用判度支裴延龄,将度支司所掌国库钱财用各种名目移入大盈琼林内库中,同时又不断用‘御供钱’名目,向国库索取钱帛。一来二去,国库损失惨重,所以度支司已无法支持宫市所需的开销,太上皇,不,是有些中官就只能指使五坊小儿和长安恶少年们,以宫市名义明抢百姓财货了。而度支见宫市此举,能减轻自身支出,也就听之任之了。” “真可耻也!”李诵骂了声,不晓得是在骂谁,接着就继续追问苏弁,有无决心按照张建封的倡言,将这祸国殃民的宫市和五坊小儿给废掉。 苏弁有些难色,吞吞吐吐说:“中官主持的宫市,养活了长安游手无业几乎近万家,还有不少神威子弟也参与其中,如果猝然废除,臣恐......” “你恐什么,你恐的是不是阉寺刑余人的气焰和反扑?”新皇更是怒气勃发,吓得苏弁更是缩头不语。 “陛下,自裴延龄伏诛,现如今国库、内库已然分明,不但御供恒常,国库也丰盈起来,臣可以向陛下保证这让百姓怨声载道的宫市使和五坊小儿,可以废止矣。”这时,载笔宰相郑转出,气定神闲而又信心满满。 “郑卿说得好,如何废止?” “宰堂随即可以发牒,每年支十二万贯钱来,用于宫市和买,所以苏郎中大可不必担心。假如长安游手和神威军卒们胆敢继续狐假虎威,借中官为非作歹的话,下面便是皇城司、京兆尹的干系。” 新皇很开心,连连说好,随即对郑和张建封保证说:“予刚刚继承大统,为安稳士庶之望,必须得打掉宫市、五坊小儿、市井游手和神威恶子弟混杂起来的势力,除恶务尽!” “吾皇圣明。”张建封大喜,是五体投地。 而这时在延英殿帷幕后暗自站着的王叔文,看着李诵的背影,几乎激动地要流下眼泪来。 长安昭国坊的一所靠墙宅邸里,韩愈又是激动狂怒,又是惊惧不安,他挽起衣袖,手中死死握着块瓦当,而妻子薛涛则立在数尺开外的中堂门扉边。 坊墙和榆树上,爬着三五位神威子弟,还有几位帮闲的恶少年,在那里叫骂挑衅着韩愈:“别说你个刚从淮南来的员外郎,就是管这里的万年县县令,又能把我们如何?”又有人看薛涛颇有几分姿色,更是口出猥亵,不堪入耳。 韩愈大怒,指着他们说:“你等昨日翻墙偷窥我邻家的女儿,被我察觉喝止后,今日胆敢报复到这里来,我可是堂堂五品台省郎官,还有没有王法?” 神威兵痞和恶少年们哄笑起来,肆无忌惮。 就在这时,韩愈看到坊墙外,伸出两根银色的长杆,晃到此处便停下来了。 1.厘革神威军 半朽临风树, 多情立马人。 开元一株柳, 长庆二年春 白居易《勤政楼西老柳》 ++++++++++++++++++++++++++++++++++++++++++++++++ 而闹事的神威兵痞和恶少年也扭过头来。 榆树下的街道上,几名不良人手持一对漆银的长竿,立在前面,而后是位骑在马上的官员。 这官员矮胖矮胖的,虽然穿着紫色的官府,佩戴着金鱼符,可却染着酒迹和油污,看起来有些邋遢,团脸上的一个通红通红的酒糟鼻格外引人注目。 他便是刚刚来京为京兆尹的,前巴夔观察使刘长卿。 虽则京尹是数一数二的大员,可作威作福惯了的神威军卒,看到刘长卿这副精神气,却完全没把他放在眼中。 即便有象征京尹身份的“二竿子”。 “你等不在营中教习操练,居然来昭国坊的坊墙骚扰良家,这是何道理?”刘长卿嗓子有些尖利,这让他的形象更加滑稽。 “你这京尹不识好歹,自何处来的?”几名神威军卒气焰依旧嚣张。 “好说,我便是五言长城,不,我便是大尹刘长卿。” “算了......马上皇城司的人来,面子上也不好交待。”另外边,有位识相的恶少年,拍拍几位军卒肩膀,这群人眼珠转转,便依次从坊墙和榆树上跃下街道,拾取挂住树枝上的衣衫,对刘长卿拱拱手,表示行礼,便转身要离去。 宅第内的韩愈听到外面对话,微微松口气。 可此刻,神威兵痞的身后,刘长卿的尖利滑稽声音却继续传来:“你等还未回答本尹,擅自离营,来昭国坊骚扰良家官吏,又攀爬坊墙,逾越坊制,该当何罪呢?” 当头的兵痞咬着牙,仰面嗤笑声,接着按捺不住,转头指着骑在马上的刘长卿,刚要叫骂,却忽然看到: 一对银竿后,出现十多名身材矮小,但却凶相毕露的洞溪蛮子,全都椎髻赤足,鼻子上系环,身上裹着珠串和斑布,左肩盖着巨大的狗头皮毛,手握锋利无比的环首刀,狰狞如恶鬼。 这些蛮子先前在仪仗队伍后,没被注意,他们全是刘长卿在任观察使时,招募来使府中的,现在刘长卿来为京兆尹,知道此官面向的全长安的各色人等,实在难为,必须要有暴力为后盾,就带了三十名蛮子牙兵来,全在京兆府内授予官职。 “跑......”神威兵痞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下,可所有人全都两股战战,哪里还跑得动啊! 韩愈隔着墙,听到墙外街上,有打斗和嘈杂声猛然响起,大惊失色,赶紧取来个梯子,攀登上来。 刚露头,就看到十多名鬼般的蛮子,将那群兵痞、恶少年摁跪,幞头也尽数被扯去,牵拉着发髻,那神威兵痞还杠着脖子,对刘长卿叫嚣:“我等皆是北司的人,你敢执法,不惧中尉吗?” 刘长卿在马上大笑起来,然后回骂说:“好一个北司的人,这中尉的印都被宰堂收缴回多日,你等居然不知?足见已离营旷游,危害百姓何止一年半载!” 这下那群兵痞们听说此话,各个瘫软如泥:我们在神威军冒籍,去新丰和这几位恶少年,假充神威采造使下的押衙,四处敲诈勒索,厮混半年,神仙般的日子,刚刚回来准备调戏下少女妇人,归营贿赂贿赂中尉,然后再狐假虎威,外出游手谋财,可哪想到中尉说没就没了! “求大尹饶命则个,押我等去北司牢狱里治罪!”兵痞和恶少年捣蒜般磕头,但还希望享受京兆尹的治外法权。 “大尹斩人啦”,随着这声围观百姓的喊叫,韩愈的眼眶顿时睁大起来。 薛涛也准备来瞧热闹,可韩愈赶紧回头阻止,“洪度你就在原处不要来。” 话音刚落,墙外的京兆府洞蛮子逐个挥动环首刀,在百姓们的尖叫和惊呼里,一股股血飞溅数尺高,人头开始在地上旋转打滚起来。 处斩七名兵痞和四位恶少年后,皇城司的子弟姗姗来迟,看到这群人全都在血泊里身首异处,全都噤声,拱手站在刘长卿马前,动都不敢动半分。 “此后你等遇到在街坊上游荡扰民的卒子,口称是神威左右军的,全都拘捕到长安县的京兆府廨中,由本尹逐一杖杀枭首。”刘长卿如此说到。 百姓们全都拍手,山呼万岁不止。 接着刘长卿下令,遭斩的神威兵痞不准收敛尸体,头扔在街右,身子扔在街左,暴尸示众五日。 一时间,虚占冒籍的神威军卒,死都不敢归营,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全都遁逃出京师,不知所踪。 而拣退使范希朝也抓住此机会,给宰堂和皇帝分别递送文状,称先前神威军和中官、市井、权贵勾连太深,成为各种乱象的渊薮,为革除的话应该如此计: 一、神威军作为京城禁军,也应该驻屯在外,轮番调动上番(名义是恢复早期的府兵制),请将神威殿后军分割为前后左右中五军,每军兵额五千,总数两万五千即可,每次除一军驻防玄武门飞龙厩外,其余四军各自驻屯在云阳、咸阳、东渭桥及昆明池,调动兵符由枢机院掌握,无符不动; 二、神威军营地原本和家眷混杂居住,于操练不力,且家眷也多依仗中官、军卒的威势,出外为非作歹,先将两者分割,于京师四周设置“眷村”,神威子弟一旦入营操练或出外征伐,便不与家眷相处,每月有休沐假,才和与家眷团聚; 三、将神威军子弟的伍籍簿册交由枢机院掌管,争取做到兵额不缺,有实际的战斗力,此外兵贵精不贵多,神威军此后不应随意扩充,随意吸纳市井游手入内,贻害无穷; 四、在枢机院下的教习司设员,专门负责操练神威军,须得将列阵野战、骑战、炮铳、筑营等学得娴熟方可; 五、神威军要贯彻拣退制,尽量避免父子亲党承袭,此外薪资也不得超过边军三成,普通兵卒五年拣退,效用官兵(通晓技术的)的服役期则可到十年或二十年。 对此宰堂基本同意。 呈报给新皇李诵,李诵也完全答应下来,并下达御札,声明此事由贾耽、范希朝和宰堂的陆贽负责,三月内必须要有结果,予要时时追问。 又过了几日,到了宰相们集体至两仪殿,向太上皇请安的时候。 新皇李诵也一反常态,也和家人、宫人们一道,前来参觐太上皇。 两仪殿中,太上皇的身体精神恢复不少,正拄着拐杖,在太阳地下散步,听说皇帝和宰相们要来,便赶紧对被派来伴侍自己的焦希望、尹志贞说,快,快,把朕扶到绳床上去。 2.两仪父与子 两仪殿中,新皇和宰相们向绳床上坐着的太上皇请安。 太上皇歪倒身躯,涎水还会时不时流出来,和这群人问答间,口齿不甚灵活清楚。 “陆九......”太上皇弯曲着手指,问当头的杜黄裳,意思是陆贽为何不来。 “陆相去厘革神威殿后军,不得来觐见。”杜黄裳回答。 太上皇点头,然后沙哑着嗓子说:“天色寒冷,那陆九在翰苑里,得赐给他炉火和冬衣。” 诸宰相心中好笑,好笑的是太上皇看来有些糊涂了,这陆贽早就不是翰林学士了,还说什么在翰苑呢? 可随即又十分心痛,也许恰恰是糊涂了,才能看出太上皇和陆贽间还是特别有感情的。 然后太上皇望着在侧不言语的李诵,喊了句“我儿啊,久不见你,最近读的什么书?” 李诵顿时觉得心被狠狠牵扯下,格外痛苦,刚准备说些什么,可其后站着的越州司马兼礼部膳部郎中的王叔文咳嗽了声。 “回上皇,最近继续读春秋左传,且任前信州刺史陆淳为广陵郡王的侍读,一样在讲解左传。” 太上皇想了会儿,缓缓说:“左传好,确实要多读左传,我儿在东宫内......” “上皇陛下,皇帝已继承大统,不在东宫了。”旁侧的中官焦希望如此提醒。 听到这话,太上皇又流出股涎水来,焦希望和尹志贞赶紧上前擦拭。 “那东宫里是谁啊?”接下来,太上皇如此问。 顿时两仪殿中堂内,所有人都不再作声。 李诵脸色发白,原来他心里还是痛惜父亲的,可现在看到,这位依旧还是原本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惊惧和怒火,但大臣们都在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东宫就是广陵郡王。” 太上皇张大嘴巴,长长地拖了声:“谁?” 李诵也只能抬高声音,“是上皇的太孙,广陵郡王!” “郡王啊,郡王啊......朕是你的爷,是广陵郡王的祖。朕是太上皇,你是皇帝,那朕的太孙应该是皇太子啊!”太上皇努力用手指掰算,然后一字一顿。 宰相们各个芒刺在背,不敢答话。 因为李纯现在依然是广陵郡王,而没有正式举行皇太子的册礼。 至于为何迟迟不行册礼,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太上皇也显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反正他风痹了,胡言乱语也不用负什么责任。 这时王叔文又咳嗽声,是提醒李诵不要再和太上皇纠缠,赶紧离去即可。 可就在李诵准备开口时,太上皇又问诸位宰相,最近朝政又有什么革新呢? 杜黄裳等人便一一简明扼要地汇报,太上皇倚靠在绳床上,也不知是听清楚还是压根迷糊着。 良久,太上皇问了句:“中书门下要河朔和淄青奉还版籍,可那儿不是被朕指示高岳给平定过了吗?” 众人立刻哑然。 这时新皇李诵忍受不了,便上前对太上皇说:“河朔、淄青已在朝廷度外近三十载,上皇昔日确实曾对两河用兵,却遭逢长武师变以至播迁奉天,而今魏博田氏、淄青李氏、恒冀王氏、幽燕刘氏的旌节无不是父死子承、帅亡将继,上皇从奉天城回长安的一项条件,便是对这数镇的全线赦免,纵容姑息。而今朝廷推行行省制,便是不愿再姑息温存下去!” 诸人无不变色。 这简直是对太上皇**裸的指责讽刺。 太上皇却满脸漠然,又开始”嚯嚯嚯“,此刻中官才俯下身,大声吼着对太上皇纠错:“上皇陛下您是记错了,您让高太师平定的那是淮西,不是河朔淄青。” “嚯嚯嚯......”太上皇喉咙里不断发出这样的声音,手抖着。 这会儿新皇摇摇头,便领着众人退出两仪殿。 台阶下,新皇在登上辂车后,对王叔文和王说:“兴庆宫那边修葺好后,就尽快把人给送过去。” 而同时,太上皇坐在阴沉沉的两仪殿内,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焦希望抱怨声:“朕平定淮西也算不错啦,也算是点贡献啦。” 伴侍的人都说不错不错,应和着太上皇,然后把他给扶起,说您要继续休息了。 入夜后,金銮殿的偏厅内,正在此当值的王叔文、刘禹锡、王等坐在茵席上,激烈讨论着,其中王叔文的意见很鲜明:“上皇今日所言极有杀伤力,如大臣们要陛下尽快册立太子,我等便很容易败矣。” “话虽如此,然此帝王家内事,我等不可预之。”刘禹锡很是害怕。 “什么帝王家内事,我们在内禅时已做过一次,如何还能收手?”王不以为然。 王叔文更是慨然说:“当今各项革新蒸蒸日上,可陛下健康却让人深切担忧,若天不假年,让广陵郡王以太子登位,那这些革新可就全付诸东流了。”而后王叔文指着二位,“革新神威殿后军,废除中尉和宫市使,废除五坊小儿,已完全开罪中官阉人;而建山南行省,则已开罪韦皋等大藩镇;加上河陇地区驻守的神策军,对新皇态度也是暧昧不明。所以此后很可能有所反覆,广陵郡王不可为太子,他如为太子,来之不易的时局便危险了。” “我等这些举动全是为天下计,就算广陵郡王以太子继位,想必并不会改弦易辙。”刘禹锡说到。 “政制如何不敢说,但我等可就全完了!”王叔文高声说,“我等要是覆没,那新政就算留些残灰冷烬,也必然会在广陵郡王的反攻倒算下十去**。” 王叔文的话语很冷峻,政制的斗争就是如此残酷。 你方为了革新朝政,夺了中尉的权力,那广陵郡王便可联络宦官集团反扑; 你方为了推行中书省制,得罪了雄藩的利益,那广陵郡王便能联络外军反扑。 摇曳的烛火下,刘禹锡也重重地点下头来。 翌日,礼部冰厅庭院角落处,柳宗元背着手,对前来询问的刘禹锡回答说:“梦得此事倒也不难办,只要外面有高太师坐镇,且能引杜岭南入宰堂为首相,这样关中便可与江淮、岭南互保,韦令局促西南一隅无可作为。在中枢内,陛下尽快能和中书门下紧密联合,牢牢掌握神威殿后军,那样立不立太子,立谁为太子,全凭陛下处断,何人敢问?” 刘禹锡大喜,说子厚果然英策妙算,我现在就去联络岭南进奏院和淮海进奏院。 3.李纯读左传 就在刘禹锡四处联络时,广陵郡王李纯这段时间,却乖乖地继续呆在少阳院内,跟在侍读老师陆质后面学习《春秋左氏传》。 陆质其实就是前信州刺史陆淳,因其名当中的“淳”和李纯的“纯”谐音,为了避讳,便取了个近义字“质”。 左传自被汉代刘歆始发以来,便成为古文学的经典,王莽时代成为学官之学,并和代表“今文学”的《公羊传》、《谷梁传》展开激烈争斗,时兴时废,最终在后汉章帝时,为左传训解的贾逵、服虔在白虎观辩论,最终击败了今文学家李育,取得了古文学的胜利,随后左传又经郑玄、王肃、杜预等大师的注解诠释,遂达到大兴,古文学奠定了标杆地位,而公羊学、谷梁学几乎湮没不闻(公羊学真正复兴,可能要到晚清时代)。 到了唐朝,《左传》依旧占据统治地位,其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并列为朝廷钦定的“五经”,由孔颖达为五经“正义”,至此孔子的春秋,几乎和左传混一,人们说读春秋,其实就是读左传,便是所谓的“弃经信传”。 故而,李纯学习左传,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今日,陆质对广陵郡王说的是,我唐因忽视经学而导致安史之乱和藩道割据的问题。 李纯便问先生何出此言呢? “高祖太宗时,尤重儒学,国子学兴盛,多令祭酒、博士时时讲论,四方儒士抱负经籍云会京师,各国酋长也多遣弟子至长安就学,鼓箧升筵者多达八千,儒学之盛,古昔未有也。学的是什么,都是兴国安邦的道理啊!” “那而后又为何忽视呢?” “皆是科举考试荼毒所致。”陆质毫不避讳,他的观点和当初要复兴国子学的宰相杨绾类似,或者代表大部分唐代经学家的想法,“经学追求的是奥境,是真理,是要笃父子,正君臣,尚忠节,重仁义,贵廉让,贱贪鄙,所谓开化本源、经邦致治是也。然而作为选官制度的科举考的又是什么?明经多抄义条,进士唯诵旧策,武后以来更有诗赋词章等小艺充塞其中,所及第的人,全无实才,即便有,也是十中仅一。经学既废,思想平庸,明经进士甚至所有文人,只知用诗词歌颂盛世,浅薄无比,唯一有警醒的只有杜子美,记忆和背诵成为才位高下的标准,词汇和韵律成为博取声望的工具,每年及第之人,瞬间便能名闻天下,以致有学之人无不肩结钩党,私为盟毁,无所不至。而真正的礼法却濒临崩溃,全遭陵迟,原本君臣父子的纲常荡然无存,居安而不思危,故而礼乐崩坏,兵强马壮者迭起发难,割据一方,这不就是忽视经学导致的吗?现在我朝各位宰相,口中喊着恢复盛世,可全不谈重视经学,只重视国计、兵学、技术、算术、筑城这些细枝末节,那样即便小有中兴,又岂能长久啊!” 李纯听到此,不由得频频颔首,说先生所言极是,特别是陆质抨击宰相,更是让李纯来了兴趣,他就故意说:“先生此言过矣,我朝宰相如杜黄裳、高岳、郑、陆质辈,全是不世出的英贤,用细枝末节概述,未免不当。” 于是陆质进一步说:“汉朝为何能国祚延续四百余年,皆是要求宰相都要精通一经,每遇疑事,便引经据典,加以议决,这才能人识礼教,以致太平。方才郡王殿下所提及这数位,几乎全是进士出身,倚靠的全是诗赋词章,未闻有通晓经学的,何能及汉宰相也!” 李纯便更高兴,他似乎找到了理论上的道路,就又问陆质,先生此言,可有出处? 陆质回答说当然有,太宗皇帝便说过“近代君臣治国,多劣于前古”的话,由此看来我唐的宰相是绝不及汉朝的。 李纯激动地问,那么臣子是如何答复的? “当时黄门侍郎王回答说,因近代帝王,只是损百姓以满足自己的**,任用的大臣也无不迎合自己。而古代帝王,垂拱而治,清净无为......” “先生不必往下说了!”李纯听到“清净无为”的话,原本兴致勃勃,如当头被浇下盆雪水,然后气愤地站起来,心想什么左传经学,絮絮叨叨的还是那一套,学习,学个屁! 然后他回望有些发呆的陆质,就特意拿出左传里的一段故事来问,“鲁国季氏驱逐国君昭公,使得昭公最终客死他国,可百姓和诸侯士大夫却无不依附季氏,没有反对这种不臣之举的,是何道理?请先生为我解之。” 陆质毕竟是个学者,就答复广陵郡王说:“天有三辰,地有五行。而人君则下有公,公有卿,卿有大夫,这便是佐。昭公是天生的,那季氏也是天生的,佐鲁公,世世代代,鲁公世代失政,而季氏却世代修勤,最终下面的大夫、百姓忘却了鲁公,鲁昭公虽死在外,无人怜悯,这便是提醒后来者,身为人主,哪里有自得的‘圣’?君臣无常位,所以才要时时提醒自己,国家社稷在德而不在鼎啊!” 说到这,李纯长叹口气,心想:“古语曾记载孔子对左丘明说,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然而季氏的恶行,孔子明言是可忍孰不可忍,而左丘明的左传却百般替季氏遮掩,说什么鲁公失政,民忘之,又说什么君臣无常位,一副功利的嘴脸。这左传里的歪理邪说,居然还堂而皇之地作为经学典籍......看来什么左丘明和孔子同耻的说法,全是捏造,最可怕的是人们现在是弃经(孔子的春秋)而信传(左传),对孔子的褒贬全然淡忘,孤怀疑左传根本不是依据春秋所作,而是伪学,是伪学!我唐,绝不能和鲁昭公那般,将来出现个谥号为‘昭’的......” 可表面上,李纯却作揖感谢了陆质,说先生所言,我铭记在心,果然身为人主必须要修德政。 陆质也满心欢喜,便收拾典籍书箧,告辞而去。 可私底下李纯却想到了自家人,便回去和妻子商量,想要借助汾阳王府的力量,尽早让自己名正言顺当上太子。 因郭氏笃信佛教,所以李纯就在佛像前立誓:“将来孤若位临大统,必然册立你为我唐皇后,整个汾阳王府子弟无不尊享高位,绝无食言,如有食言,孤的社稷不存,孤将永被逐于中国国域外,永不能归。” 4.郑絪论方镇 郭氏是将门之后,向来爽朗,见夫君立下如此重誓,急忙牵住李纯的衣角,温言说:“你我是同命合欢的夫妻,何用此誓言?汾阳王府世代忠良,哪有不拥护夫君你的道理?这皇太子本就该是夫君你的,如今汾阳王府势力虽稍不如前,可在御史台和地方方镇,总还还有些门生故吏,特别是皇城司兵马使郭锻,还有其子郭再贞为武毅军将军,也入了郭氏的宗籍,总有能帮得到夫君你的地方。” 可一听郭锻的名字,李纯就很是惊惧,说这人值得信任吗? 郭氏就笑起来说,这种粗鲁人,虽然不能常用忠义来规劝,可要是形势使然,他也是可以顺应大道的。 李纯便拉住郭氏的手,说最值得信任的,还是你郭家的本家人。 郭氏便领会意思,说我的叔伯兄弟,不少都在朝中和地方任职,妾身为你去运作。 另外郭氏还提醒李纯说,以上次封禅事来看,只有太子太师高岳才是真正为公义的纯臣,你想要当上皇太子,离不开他的襄助啊! 李纯脸部抖动几下,但迄今他掩盖得极其好,口头上连连赞同妻子的方案,私下地也想:“孤的想法,怕是那高岳也根本不知。” 在郭氏那边发过誓后,李纯又私下地找来亲信宦官吐突承璀,秘密告诉他:“爷最近又是搞行中书省,又是废除中尉和五坊小儿的。孤早说过,中官是人主的身边人,假如中官都不能信任,那么天下还有什么人值得信任呢?爷如此做,实在是让内廷寒心。” 吐突承璀就慨然对李纯说,这件事交给我去办。 就在吐突承璀准备离去时,李纯唤住他,问他道:“今日我闻先生讲解左传,认为左传之说,全无君臣体统,绝不可信。你也是粗通些文墨的,依你看,儒分八家,哪一家是真正尊皇的?” 吐突承璀想了下,便说当然是公羊学。 李纯点头,是你我所见甚同,“公羊学才应是显学,促进两汉大兴的不是什么左传,而是公羊。你看公羊在两汉兴盛如烈火烹油般,可到了魏晋却忽然式微,魏晋又是个什么朝代?这两代信奉的古文左传学是个何等货色,不是一目了然的吗?柳宗元那帮人,学的都是陆质,所以才在曲江辩论时败于刘辟,根本不可靠。” “可现在到哪里去找治公羊学的呢?”吐突承璀愁眉苦脸。 李纯便笑起来,指着他说:“宫中别的不多,治学典籍那是真的多,你们当中官的,不是最被那群经学家看不起,说你等不学无术,你等就争争气,在宫中于孤的左右学春秋公羊。” 吐突承璀大惊失色,说这如何使得,一群宦官阉人搞经学研究,这要让那群儒士晓得,还不得闹翻天? “都是研究当臣仆的学问,分什么彼此呢?”李纯不以为意,且语带讥讽,“况且还有前例可循,代宗皇帝朝时的观军容使鱼朝恩,还判国子监事,手持易经升座讲解呢!” 原来李纯所言确有其事,代宗皇帝那会,长安务本坊国子监论堂刚刚修复好,鱼朝恩便升座讲解易经,还让两位宰相元载和王缙在侧廊旁听,结果王缙怒形于色,而元载则恬静自若,事后鱼朝恩畏惧地说,我身为宦官讲经,王缙生气是人之常情,而元载却不动声色,他才是真有城府的人物后来,鱼朝恩果然栽在元载手中,被迫自缢。 “卑下不想落得和鱼观容一样的结局。”吐突承璀说到,引得李纯大笑起来。 其后数日,吐突承璀果然在禁内四处走动,声称“广陵郡王嗜好读书”,在集贤院、崇文弘文二馆及秘书省为郡王搜括海量图书,一时间广陵郡王好学的佳名流播出来,让新皇李诵颇为满意,而“闲暇时光”李纯一面和郭氏努力造人,另外一面也经常来金銮殿向父亲和大母,也就是萧氏(李纯生母为琅琊王氏)温,由是李纯纯孝的名声也是鹊起。 这种姿态,连柳宗元和刘禹锡都被欺骗了,二人也频频以学士身份出入少阳院,为李纯讲解经书典籍,都认为李纯英明能断,大有前程。 可暗中李纯却组织起一批低品宦官,日夜研习春秋经文,自己也不断串联各路人马,不曾停歇。 皇城宰堂门前,魏博使节侯臧,幽燕使节谭忠,恒冀使节薛昌朝,还有淄青使节令狐造,都奉着名刺毕恭毕敬地立在那里,等待着宰相们圆议的结果。 随着贞元新政十六字方针的横空出世,两河的方镇尤其紧张,便让几位借祝贺封禅和内禅的机会,长期逗留京师,并请求朝廷“许可我镇在长安立进奏院”,表面是恭顺,实际就是要探听朝廷的风向。 此刻宰堂中,杜黄裳、陆贽、郑、韩洄正在紧密商谈着。 其中郑为专门负责此事的宰相,他侃侃而谈:“魏博、幽燕、恒冀、淄青此四镇,虽都割据于王法度外,但内情却颇有不同。其中恒冀的成德军,安史旧部蕃将聚居最多,又得回鹘战马,尤擅长马军骑战,先是李宝臣为笼络这批旧部蕃将,便在内部通婚,王武俊得旌节后,此政策不改,故而成德藩镇的基石在于‘众将’,王氏和众将结为姻娅,又让其子士平尚义阳公主,保持和朝廷的联系。故而于成德军中,帅、将、兵三层,帅和将通过血缘结合异常紧密,成德军兵卒闹事的极其少,恒冀成德军一言以蔽之,可叫‘家镇’,以镇为家,以家为镇。” “那是否可对成德用兵?”杜黄裳询问。 郑摇头,“王武俊现在是镇州大都督府的节度使,其长子王士真便是副大使,父死子承的目的昭然若揭,然成德军却向来对朝廷恭顺,每年都会献上丰厚贡税,再加上王武俊又是义阳公主的阿翁,师出无名。” “那魏博呢,现在田季安的大母,便是皇帝陛下的姑母嘉诚公主,也讨伐不得?” 郑却说:“非也,魏博和淄青,必选其一,作为马上用兵的对象。仆之所以先说成德,是想在朝廷用兵时,王武俊不得出来扰乱。” “那便得看郑文明的手段了。”杜黄裳笑起来,他知道郑之前必然和高岳密切磋商过,便迫不及待要郑接着说下去。 5.上皇三失误 郑就侃侃而谈:“成德王武俊有两大仇雠,一个是易定义武军节度使张升云,张的父亲张孝忠,原本便是因忠于朝廷,才从李宝臣麾下分割出来的,所以义武军便是成德咽喉处的一颗钉子,王武俊日夜欲拔之而后快;另外一个就是幽燕卢龙军了,当初安史余孽李怀仙为节度使,为麾下兵马使朱希彩及朱太尉(称太尉官职表示尊敬)、朱司徒滔兄弟所杀,成德军李宝臣曾率兵口称为李怀仙复仇,企图吞并幽燕,却反被朱希彩所败,而后幽燕和恒冀便势同水火,朱希彩和李宝臣虽先后死去,但两镇的仇怨并未消除,成德军王武俊就曾骂过朱太尉和朱司徒滔为‘田舍汉’,绝对看不起这兄弟。” “朱太尉为国死难尽忠,以象笏击贼而死,却被王武俊如此诟骂,真的是让人扼腕啊!”杜黄裳等宰相叹息道。 郑没有分散话题,而是继续说下去,又称成德军王武俊,为争夺德、棣二州的盐池,又曾和淄青镇闹翻过,所以成德虽内部稳若泰山,可外部却可以算得上“四面皆敌”,朝廷用兵时,只要略施恩惠,拉拢幽燕、易定两个方镇,威胁王武俊的后路,那么王武俊即便不出师协助朝廷,也不敢叛逆。 “善,那魏博呢?”杜黄裳继续问到。 郑就说,如果恒冀成德军能叫“家镇”的话,那魏博天雄军便能叫“兵镇”。魏博初代田承嗣死,传位于其侄田悦,田悦后为承嗣子田绪所杀,田绪死又传位其子季安,推其规则,便发觉和成德有所不同: 成德内旌节的更替,军将的意见占据绝对地位; 而魏博镇虽有一次内讧,但却始终是在田氏内部更迭的,为何?因田承嗣开始,便在魏博组建了牙军,牙军的主要来源便是当地农民,把原来耕作的强壮农民,变成听命于节帅的爪牙亲兵,并且通过厚赏笼络他们,所以魏博的士卒最为桀骜,割据性也最强。哪怕田氏众叛亲离(如先前马燧、李抱真都打到魏州城下,守门的魏将李长春都要为官军打开城门,可只要田悦拿出财产,对魏博牙兵们叩头,他们还是会毫无反顾地聚集在田氏身边,继续对抗朝廷官军,最为顽固凶悍),只要牙军愿意跟着田氏继续走下去,那魏博依旧无宁日。 “哪怕田氏族灭身死,牙军也可随意推选一位节帅来,继续割据魏博。”这是郑的判断。 所以和朝廷为敌的,不单单是田氏这个家族,而是整支魏博牙军,这点上和淮西十分类似,所谓“长安天子,魏府牙兵”绝非戏言。 “那如何根绝牙军势力?”诸位宰相继续问到。 郑便说,这点高岳这些年研究颇深:“田氏想要位子坐得稳,就不得不仰牙军的鼻息,所以就得倾其所有厚养厚赏,财力上单凭魏博镇本土所出是不足的,故而魏博镇有个胡商(粟特)集团存在。” “也即是说,在魏博田氏是掌旌节的,而牙军是掌兵杖的,这胡商是掌钱缗的。” “然也,胡商有个头领,现在于魏博当中军兵马使,名曰史周洛,封爵北海郡王。”随即郑竖起手指,“对付魏博镇,便可用这批胡商来做文章,商贾只追求利益,只要能保障他们的利,那么魏博军府存在与否,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根本性的大事。” 宰相们都点头赞许,高岳和郑深研河朔方镇,果然到位,战争里的情报永远是最重要的,和粮草是同等地位。 郑于是说出整个方案: 困王,赚汴,打魏,肢解淄青。 所谓的困王,就是利用幽燕卢龙军、易定义武军,困住王武俊的手脚,让他不能自由帮到魏博或淄青,不能和其抱作一团。 赚汴,即是先麻痹河朔的四镇,而将最初目标锁定在汴宋宣武军,“宣武军基干,为昔日进入河南的平卢军一系,除去偶尔还能听从朝廷号令外,其他诸般和淮西、淄青无异,想要对魏博、淄青用武成功,必须得先削平宣武。”郑说,马上要全力突袭宣武,让汴宋这个漕运枢纽完全掌握在朝廷之手,接着对魏博和淄青用兵,便会轻松许多,全无后顾之忧。 而后,重点却不是攻淄青,而是将淄青给围困住,为何?郑解释说:“李师古、李师道兄弟占据淄青十二州,也全依仗军将支持,二李又对众将猜忌,所以将他们的妻子儿女全都拘押在府中为人质,这帮军将全都以利相结,特征就是守土尚且能战,可越境却不能战,重压下能猬集顽抗,稍有松懈便人心各异。故而不用攻淄青,只需在光复汴宋后,凭靠汴宋和徐泗,将淄青给困住就行。然后......” “然后就集中重兵,狠狠打魏博。”韩洄按捺不住,喊了出来。 郑颔首,说韩幼深所言极是,必须把魏博牙军给打残打废,那么田氏必然就会龟缩求饶,而淄青见友援魏博无法自保,也肯定会起内讧,届时只要各路官军稍微发力,便可把淄青全境光复,建起行省管理,再过两三年,以朝廷的财力不断压迫魏博,利用其内部的胡商集团,推动魏博政变,待机的官军再长驱直入,削平魏博。 “魏博乃安史余孽,淄青为平卢军一系,两者并非同源,貌合神离,只要办法得当,便能各个击破,只要把这两镇夷平,余下恒冀、幽燕,便不足为虑,什么五十年不变,全是缓兵之计而已,拿下这些地方,江山重归一统,就立即建行省重镇,镇护北疆要害!”郑很有力地将手挥动,完全是下定决心的样子。 “那如何避免建中年间,太上皇对河朔用兵的失败?”陆贽发问。 毕竟惨痛的教训犹在眼前。 郑便说,太上皇对河朔用兵,失误有三: 虽有李晟、李怀光、李抱真、马燧等名将云集,可却无坐镇全局的人物,以致各方勾心斗角,军务紊乱,此次用武,必须要有位硕德望高的宿老大臣,统制全局,此君“非高三不可”(众宰臣一致通过); 其次,昔日对河朔用兵,处置不当,平了李惟岳后,田悦就反,击败田悦后,王武俊却反,接着李正己、李希烈、朱滔依次反,战火绵延天下,朝廷荡尽财用,也无法平定,可如今腹心地带的淮西已平,西蕃、回鹘在外都不再构成威胁,朝廷可专力削平河朔; 再后,朝廷当初主要是出太行滏口壶关,战场在邢磁,补给越山困难,以致最后官军缺粮而自我崩解,而如今只要占了汴宋,便可利用漕运,军需源源不绝,“随即重点攻击魏博窃据的相、卫二州,在此地决战!”郑掷地有声。 6.韦皋思不得 相州、卫州,处于太行、黄河与河南道中间,诸位宰相从锦图上看,恰好在朝廷势力范围和割据势力范围夹缝中,此也是魏博镇的西大门。 “当初九节度使围攻相州,兵败垂成,而今决不会重蹈覆辙!”宰堂首相杜黄裳一锤定音,随即他取出四份简来,提笔一一在其上写下字来。 韩洄先伸出手来,取属于自己的那份,“粮草供军。” 陆贽取来,则是“载笔金銮”。 郑所取来的则是“参预枢机”,他要负责替宰堂监督枢机院的运作。 而杜黄裳搁下笔来,缓缓说:“我是首相,坐镇中书门下。前线诸般事宜,就托付给招讨行营,此外敬舆你得尽快让归镇的董混成(晋)见机行事。” 听到这话陆贽有些犹豫,紧接着他对诸位说:“我恐董混成柔懦不济事。” “无妨,知会董混成的行军司马陆长源便好,告诉他高太师的武毅军、张仆射的武宁军还有众多朝廷官军都是他的外援。” 不久,数名中书省文吏严装而出,手持宰堂的文牒,对在门外久候的四位使节依次喊出处置意见: 许可四镇在长安城设进奏院,其中魏博、淄青可于永兴坊立院,幽燕、恒冀可于安兴坊立院,院落用地由度支司出官地,无须四镇额外花费,四进奏院立后,各自所代表的方镇要与朝廷保持良好关系。 四位使节无不欢喜,心想这事办得好,归镇后必然有爵禄赏赐。 而后文吏称,田季安官位本为试侍御史,如今已衬不上其魏博留后的身份,所以朝廷擢升其为试光禄少卿,待到服阙后再行升官。 魏博使节侯臧口呼天恩不止。 幽燕卢龙节度使刘济,官位由原来的侍中升格为中书令同平章事。 至于王武俊的官位本已绝顶,而今不变,加其长子王士真为检校工部尚书。 最后,淄青的使节令狐造刚刚奉起名刺,准备等自家主人加官进爵的好消息,却中书文吏却很淡漠地对他说: “平卢节帅李师古者,丁母忧刚刚服阙,不宜骤然升官,继续保持金吾同正不变。” 令狐造有些焦急,上前半步,说了句“然则!” 这田季安才十六岁,也是在为父服丧期间,为何就一升再升? 是不是因为田季安是嘉诚公主的养子,高我淄青一等? 太欺负人了。 可这还没完,文吏又很严厉地对令狐造说:“听闻李师古于淄青为自家立私庙,追三代先祖,按师古官位不过金吾同正,按照礼制,并无资格追三代,只可一代到李正己为止。另,李师古既立庙,便是他这宗百世不迁的祖宗,师古之弟师道便不可在将来身殁后入庙。请回告,速将李师古祖父和曾祖父的神主迁出家庙。” 令狐造目瞪口呆,鼻翼也因不解和愤懑大张大合,根本说不出话来。 下面中书文吏代表宰相说出来的话语更是过分:“淄青平卢李家源流高句丽,起身于行伍兵卒,最初不懂天朝礼制情有可原,然入中土也有三十载,这种不合礼的举措,以后不得再犯。” 言毕,文吏便将文牒依次交到使节手中,回身离去。 待到宰堂大门合上,其他三镇使节望着怔怔的令狐造,不由得发出幸灾乐祸的嗤笑。 “即便姓李,可毕竟是平卢军里的啖狗肠高丽人的种。” 这就是他们的潜台词。 夕阳西下,四位宰相往食堂方向而去,走在院内的小道上。 阳光在杜黄裳的鬓角处细细碎碎地闪烁着,“来年我去替手岭南,让杜君卿来宰堂为首相。” 杜黄裳已打定决心,按照新政的规制办事,这样也是为了争取杜佑。 “剑南怎么办?”当韩洄问出这句话后,其他三位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格外觉得棘手。 对韦皋来软的话,总害怕他会得寸进尺,掣肘新政,特别是朝廷征讨魏博、淄青的关键时期。 可若对韦皋来硬的,韦皋毕竟是再造江山的大功臣,于情说不太过去。 “这天下不是哪个私人的,谈起友谊,谁能比得上逸崧和韦令?但韦令挟内禅之功,向朝廷索取兴元凤翔时,逸崧是支持我们坚决拒绝的,所以才有了山南行省的建立,他晓得这样必然会得罪韦皋,但逸崧的想法很单纯,西川、东川如无兴元为门户,是绝对不可能割据的,这便是行中书省的精髓,也是防备藩道更迭割据的良方。我们当宰相的,有些事迈步出去,就得继续往前走,不要回头。” 这话,是从韦皋连襟郑口中说出来的。 陆贽想了想,便说:“兴元凤翔的军队,是绝对支持朝廷宰堂的,精锐战兵不下三万,有他们镇守陇砥、陈仓,监视剑南,我等在京师稳若泰山,诸君当好自努力,只要削平了淄青平卢军,便立即征召韦令回朝,新的‘巴蜀行中书省’平章事,就由我去做好了!” “韦令如能知顺逆,依旧不失为一代良相贤臣,未来也是青史留名,一个人在百代后的评价,不光光要看个人奋斗,更在于个人的选择。”郑喟然,仰头望着冰冷的云天间缩成一点的夕阳,它就像是颗还余下些残火的杏核。 正在同时,遥远的西川蜀都西郡亭,衰退的阳光照在韦皋微微驼下的背上,他盘膝坐着,幞头的垂条在胸前,低着头,前面墙壁上的舞乐壁画在人和堂梁的阴影下黯然无色。 韦皋的妻子玉箫在旁侧,流泪不语。 “二十年过去了,一晃间,我和逸崧从在州五龙驿一见如故开始,足足过去二十年啦。”背对着妻子的韦皋,慢条斯理,好像在自言自语,“五龙驿我被岳丈排挤,途中困窘,逸崧和我素昧平生,二话没说,给了我五十贯钱,我当即就知道,这是我韦皋这辈子的生死之交。营田时,逸崧在泾州,我在陇州,我们一起骗朱太尉的马,上皇播迁奉天,逸崧和段太尉去安西行营征募忠义,我则在陇州立旗组建奉义军靖难,那时我俩多意气奋发。蓬婆雪山,平戎城道,炮火、战马、排铳、雪、血,逸崧前出百里,领定武军立阵,独抗西蕃几乎所有的东岱茹本,恶战数日目不交睫,我则领精锐迂回旁出,自牙山道一鼓作气,和逸崧表里犄角,大败西蕃,让赞普从此一蹶不振。此后我坐镇西南,逸崧独断江淮,内禅时我对逸崧说的话,不过是朋友间的交换罢了,我得兴元,逸崧得淄青,这样不但能匡扶我唐江山,更可为子孙后代计,可为什么!”说到这里,韦皋的声调忽然高了几度。 7.银尺画地绝 玉箫知道夫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更加不通的是,夫君此后的仕途将变得极为被动,不由得放声哀泣起来,对韦皋说:“他高三就是个不顾子孙后代的人物,把皇帝得罪,又得罪朋友。” “也许,天下真正需要的,是高三而不是我。我和他交心并肩二十年,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韦皋声音又低下来,不得不承认。 “我儿和高三女儿的婚事......或可联为姻娅,你俩也可缓颊些?”玉箫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当男子间的友情濒临断绝时,女子往往会比当事人更加焦急。 因为崔云韶也不断来信给玉箫,说她也知道京师里的变故,何不尽早操办你儿行立和我女蔚如的婚事呢? “世间的事,你们女人是不会考虑对和错,只会问好和坏。可男子丈夫不同,逸崧对,那我就是错的,反过来说我哪日对了,那逸崧就是错的。对和错,岂能因儿娶女嫁消弭掉?我韦皋,不愿再为逸崧之友,不愿再和逸崧一起拥抱这个天下,二十载情谊,今日绝矣。” 张玉箫松开原本捂着脸的手指,满是泪痕,接着听见银尺画在地板上的声音,极其锐利刺耳。 那是夫君神色漠然,一顿一顿,在用力地用银尺在地板上刻着绝矣的誓言。 直到最后声,银尺随着“矣”的最后笔,铿然折弯。 她的心,也在这种割画声中,碎掉了...... 扬州淮海省的会府中,高岳抬起脚来,将那颗鞠球踢得很高,铃铛在风中传出清脆的声响,他仰起面来,看着鞠球的轨迹如线般,飘渺于庭院的半空,心好像渐渐地平静下来。 他坚持着彩鸾炼师的法子。 每当痛苦犹豫的时刻。 堂内,云韶把有些怅然的蔚如揽入怀中,手里拿着张玉箫的回信,哭泣着。 蔚如的神情,分明代表着“怎么了,我好好在扬州城中呆着,就被人拒婚了,成了嫁不出去的女子”。 而云和、芝蕙也旁坐着,特别是芝蕙,难得沉重的神情。 当男子为对错执拗,生死相见时,女人又能做什么呢? “阿妹,不去京兆公房韦家倒也算了,倒不是自夸我渤海卫州房高氏的门第,只不过在阿父心中的未来,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你和韦行立并未谋面过,要是阿父为了权益将你远嫁西川,那才是不好。”等到蔚如回闺阁时,轩廊处刚刚从兴元武道学宫肄业归来的高竟,佩着银装千牛刀,年轻人特有的蓬勃和野心都写在他的脸上。 现在高竟也到了可以谈“未来”、“天下”的年龄了。 糖霜毕罗则趴在勾栏上,舔着手足,时不时发出声低沉威严的叫声,好像也是为小女主人打气。 她不知何时怀孕,生下一窝色彩斑斓的小毕罗,不过那只公狸奴对此负责还不清楚,因糖霜毕罗是整座会府,不,是整座蜀冈城狸奴的女皇每日都有十多只雌雄狸奴,顺着屋脊来,给糖霜毕罗的“皇子公主”们衔来食物喂养,巴结不已。 蔚如哼了声,说我能有什么伤心的,反正原本来来去去都是爷和那位西川韦令的事,他俩翻脸反目,我是被殃及的池鱼。爷和大母没女儿,我是妾生的,既然韦家不要,索性嫁给扬州哪位武道生好了。 “女儿家言语岂可如此随意。”高竟轻轻教训说。 “大兄,我也是为你好,嫁给武道生,让他也和你指挥同一门炮,照应你些个。”说完,蔚如对高竟做了个鬼脸,然后又天真烂漫地转身步入闺阁之中。 傍晚时分,蹴鞠完后的高岳揭开帷幕,走过来,却见妻子云韶还在向隅闷闷不乐,便靠过来坐,轻轻自后面抱住云韶,宽慰说:“阿霓,其实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六十年,七十载,再好的人,不管是父母、子女还是朋友,他们都只能伴着我走过一段时光而已,城武和我相伴二十年了,只能说这份友谊到了它该到的时间。哪怕对竟儿、达儿、炅儿、儿还有蔚如而言,我们也只能伴着他们人生某段时光,其他的旅程,是靠他们自己慢慢走完的,所以得尊重他们的想法,竟儿喜欢火炮和城防,那就去武道学宫,达儿更喜欢在娘后学稻麦药草的知识,那他将来可以写农书啊,蔚如和她生母一样,算盘打得啪啪响,将来也是操持家计的好手,谁家能娶到蔚如,才是好福气,阿霓你担心什么。” “儿女们倒无所谓,本以为你会先和那郑文明反目的,可谁想却是韦大兄。”云韶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流眼泪起来。 “......”高岳也只能把阿霓抱更紧些。 烛火下,云韶问了声:“听到卿卿你方才的话我就瞎想,我的一生,也将是卿卿你一生的某段时光吗?” “得反过来。”高岳搂住妻子温润丰腴的躯体,变得迷迷瞪瞪起来,“我想比你先死,我死的时候想看着阿霓你,有些自私,对吗?” 不知怎地,云韶居然笑出来了...... 天下风云继续变幻着,原本在河陇地区的唐军将领郝、段佐,及服阙起复的李宪开始在京,负责为枢机院教习神威军。 至于令狐造回到郓城,将朝廷中书门下对李师古的侮辱带回时,李师古自然大怒,他手指门外的庭院,“数年前,朝廷讨伐淮西蔡人,吴少诚吴少阳求援于我,我误会了,把所有蔡人的使者埋在庭院土穴中,用锯子挨个割下他们脑袋,向朝廷纳款,然后我每年还答应朝廷,遵照两税法缴税,原来不过想图个安稳而已,可如今宰堂改弦更张,居然如此刻薄羞辱我,现在我就一个字,悔!” 令狐造见李师古彻底发怒,便劝告说:“家庙不过是礼制而已,不过从此事看出,朝廷宰堂大约开始图谋对我淄青动手,节帅得早做定夺。” “还能怎么定夺,按照先前的来,和魏博、恒冀、幽燕联手,对抗朝廷,我就不信田季安王武俊他们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然令狐造却说:“如今四镇未必能齐心,节帅不要落得和当初淮西一样孤立局面便好,依我看魏博不值得信任,不若把祸水北引,让朝廷去讨伐魏博,适时我淄青再对魏博施以援手最好。” 李师古一听,还有这种操作?便对令狐造说你与我细细道来。 8.淄青献三州 令狐造便娓娓道来:“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宰堂对我们施加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不过好在我们平卢军的军备已向邻靠的淮海看齐了。” 说到这李师古点头,接着从兵兰上取下门古朴茁壮的火器来,“这蜂子铳,确实是我军府匠师智慧的结晶。” 言毕将铳头对准令狐造,令狐造不知道李师古到底有无装弹药,但他知道这蜂子铳施放起来格外随缘,便急忙往左数尺外躲闪,再立正。 蜂子铳的铳头有五六管,闪烁着铜制的光芒,每根短铳管外拖着捻子,可以单独点燃,也可联在一起点燃齐发,中间夹着根六楞磨角的粗铁棒,即可夹持施放火铳,施放完了也可当作钉锤砸击,李师古对其格外青睐,经常说府内军将都说淮海高岳是咋练兵的我就跟在后面学,但实则不知我暗中也有不同于高岳的一小手。 另外李师古也大批雇佣渤海、新罗来的铁匠,替他铸造将军炮,并称自己总结过李败于高岳手的教训,就是炮太少,以后平卢军也得火器化,还要搞步炮车骑联合作战。 “只要能拖延两到三年,平卢军脱胎换骨,足以和武毅军五五开的话,我就不惧朝廷了。”李师古现在亟需的,便是时间。 而令狐造的方案,恰好和拖延有关,“节下,不妨率先上书宰堂,称愿献海、沂、密三州,供朝廷建新行中书省所需。” “你敢叫我卖土耶!”李师古很生气,又将蜂子铳移动对准令狐造,令狐便又迅捷地闪回原位,“节下息怒,海、沂、密此三州最为贫瘠,多山缺水,交通阻塞,人丁稀少(连日本来的空海和尚都抱怨欠发达),去除这三州对我镇来说,如九牛去一毛而已,再者节下就说愿把这三州交给毗邻的徐泗武宁军,独立建行省,拉拢张仆射(建封)。同时节下可在东岱设汤沐田,同样上表朝廷,称愿将东岱交换,这样圣主和宰相兵不血刃就得到封禅地,便更是欢喜。” “......”李师古隐隐觉得令狐造说的有点道理。 “而先前宰堂训斥的家庙事,也请节下屈尊,将祖父和曾祖的神主暂且移出去,总之都是要取悦朝廷,朝廷白得一省,又得东岱,皆大欢喜,就没有征讨我们的理由,这会儿节下再一并建议,请魏博镇也献出西侧的相州和卫州来,让朝廷得以将其并入新的行中书省。” “哦?”李师古眼睛一亮。 海、沂、密对平卢军来说可有可无,可相卫对魏博天雄军可就重要多了,说是其门户并不为过,一旦相卫没了,朝廷可从太行滏口、河阳两线源源不断出军,深入几乎无险可守的魏州大名府腹心,那田氏可就危殆了。 “也就是说,魏博是绝不肯就范的。” “然也,到时田氏必然起兵反唐,这时节下再施以援手,田氏岂有不誓死相从的道理?而一旦平卢军和天雄军联盟,我海沂密实则也不用献出去了。用我的计,就算朝廷只满足要我三州,不向魏博索取相卫,那以三州牺牲换取三年整军讲武的时间,也不失为良策。” “唔......”李师古颔首,表示赞同。 紧接着李师古就以令狐造为自己的行军司马,再次风风火火地驾车到长安新建好的进奏院,随即代表自己携带三州地图,向朝廷宰堂纳款,称平卢军李师古诚惶诚恐,唯宰堂马首是瞻,愿献海沂密土归于朝廷,愿再献出东岱四周五十里范围内的土地,同时令狐造百般阿谀诸宰相,称贞元新政一出,地方各军镇上到节帅下至百姓,无不如亢旱遇甘霖,既然我淄青愿先奉还三州版籍,那么魏博是否也应有所表示? 朝廷宰相们很快给出处置意见: 淄青做的非常对,随即海沂密并入徐泗武宁军,建“淮北行中书省”,原武宁节度使兼徐州刺史张建封以尚书省右仆射知省平章事,并罢徐州刺史,由朝堂派遣官员替手,自此行省平章事和治所州刺史职权分割; 而魏博田氏,则应同样让出原本就不属自己的相卫两州,理由是安史之乱时薛嵩背离史朝义归朝,就向朝廷归还了相、卫、、邢四州,现在朝廷要再度物归原主,并让相、卫二州与郑、滑的义成军,及怀州的河阳军合并,建立新的“河内行中书省”。 堂牒甫出,次日永兴坊内就发生了魏博进奏院和淄青进奏院邸卒火并事件。 魏博进奏院率先沸腾: 五十名刚从大名府入长安来守邸的牙兵,听说淄青不但自己卖地给朝廷,还要拖我魏博下水,各个怒不可遏,留邸官丘绛对他们疾声大呼:“我魏博危难矣,今日割相卫,明日便要割大名府,十万将士生计将全无着落,今日便要杀平卢狗,杀淄青狐(指令狐造)。” “屠狗杀狐!”进奏院邸舍中,魏博兵卒们就是怒喊这样的口号,各个咬破手指,写下血的遗言,纷纷贴在邸报上,接着抄起棹刀,擎起火铳,披上铁甲,自邸舍所在的旧左金吾卫院出发,让长安城里过惯奢靡文弱生活的士庶官吏们,见识见识什么是来自燕南河朔的丰沛武德! 而那边,得知消息的淄青守邸儿郎们,也不甘示弱,全都抄起新锐的蜂子铳,也在邸报或邸壁上,蘸血书写“誓杀魏贼,报效节下”的字样,随即浩浩荡荡从永兴坊西南角的荷恩寺出发。 两方在十字街撞见,二话不说,竖起旌旗,排开阵队,先是用火铳对射得硝烟弥漫,火星漫舞,随即就开始举刀举棒,混战一团,吓得永兴坊的百姓各个躲在地窖里,住在此地官员则全都逾墙避走。 万年县县令飞传枢机院,贾耽大惊失色,赶急发符调遣皇城司和神威军赶赴永兴坊弹压。 永兴坊巡铺的几位皇城司子弟先出来,喊双方停火,结果遭硝烟里眯了眼的平卢军守邸兵误击,一群蜂子铳飞来,当即被打死一位,打伤一位。 待到神威军入场,把双方士兵全都捕虏,进奏院也全都封闭后,才发觉十字街上血迹斑斑,已横尸十多具,大部分是火并兵卒的,还有两具是无辜平民百姓的。 接着所有人被押送去京兆府,由宰堂派专员亲自会审。 9.问计邢曹俊 会审方,以次相陆贽、枢机使贾耽为首,中书舍人权德舆为副。 据平卢军兵卒供称,他们打死皇城司子弟绝非有心,“我淄青蜂子铳素称劲大,且无准头,弹丸散布如在水中浮,幢头平日对我等说燃捻子施放时把脸别过去就行,操练两名铳手得相距三步开外才好,不然就有误伤之虞,我只在硝烟里见人影晃动,喊的又是你上都官话,全听不懂,手里的蜂子铳便没敢停,误伤皇城司子弟,大概是某发飞出去的铳丸不长眼所致。” 令狐造也辩称,此次交火纯属魏博进奏院先侵逼我等,也全因他们听闻朝廷要魏博奉还相卫版籍,气急败坏,才有此等事情,还望朝廷体恤明察,千万不可再助长魏博的嚣张气焰。 贾耽皱眉,捋着胡须,便对魏博留邸官丘绛说,相卫两州的归属,是朝廷和你家节帅才有资格讨论的,你等区区进奏院,居然暴起独走,公然在上都街头射铳厮杀,误杀巡城子弟及百姓,让圣主受惊,你等属实罪无可恕。 “就算是节帅答应,我等子弟若不认可,朝廷也索不得魏博的半寸土。”丘绛居然公开如此顶撞枢机使贾耽。 这话就算是素来好脾气的贾耽也按捺不住,“都说长安天子尊贵,却不若你魏州牙兵跋扈,信然!” 很快宰堂飞出文牒,将魏博进奏院留邸官丘绛逐回,终身不得踏入长安地界,且将魏博进奏院迁至长安最南的通济坊去。 权德舆建议,这样魏博和淄青的进奏院相距还不算最远,最好搞个“对角线”,于是陆贽和贾耽就临时改了文牒,加上贴黄,魏博的进奏院迁到长安最西南角的永阳坊。 此外责成魏博赔偿死难的皇城司子弟及百姓共八万贯,淄青则赔偿二万贯,此后进奏院只留二十人执仗守邸,严禁私藏额外兵器,违者绞,胆敢私藏火器的,斩无赦。 令狐造表示没问题,当即就在进奏院里取出两万贯钱帛,偿付给死难者。 可魏博进奏院却说自己没钱,要钱便去找留后田季安要。 宰堂就给离京的丘绛两个月期限,回去告诉田季安,尽快将此事处理好。 春暖花开时,丘绛回到魏州大名府,拜在正堂,把此事告诉仍在服丧期间的田季安。 田季安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当即脸色就闪现出不安,“宰堂不但要我偿付罪款,还要交出相卫两州版籍?” “是也,处分堂牒大约三五日后便从驿路飞至。”丘绛很淡然地说。 田季安望着丘,接着恼怒地指责说:“明知道是淄青陷我镇,你还义无反顾地往里面跳,蠢货!” “留后您何出此言,宰堂明里就是要割让我相、卫,那李师古去了三州后,躯体犹全,我魏博丢了相卫,几同开门揖盗了。赔钱事小,割地事大,必招致全军上下不满,还望留后三思。” 听到这话,想起骄横的魏博牙兵,他们现在可都在军府内外带着武器晃悠呢,要是知道自己答应割让二州,那下场如何,田季安想都不敢想。 而丘绛有恃无恐,也是因为此。 退衙后的田季安,长吁短叹。 他俏丽的妻子,前昭义军司马元谊之女走出来,扶住田季安,关切地询问镇里发生什么事? 田季安便把情况告诉元氏。 元氏脸上顿时浮现出恐怖神色来,对夫君说切不可相信朝廷,莫要忘记妾身的父亲是如何死的,明明已投降,希望得到朝廷拾雪,可还是遭高岳欺骗,其和麾下七百余人被处斩在大堤上,夫君你若再重蹈覆辙,可让妾身怎么办呢? 田季安看到妻子让人心痛的楚楚模样,心都要化了,急忙将其揽入怀中,说我绝对会守护好你和魏博镇的,不会割让寸土。 “宰堂先前奏请陛下,将你的官衔从侍御史升及光禄少卿,将来服阙还要从留后转正为节帅,你区区二八少年,对朝廷还有什么不满的,居然听信妇人、兵卒之言,企图逆反抗命?”可紧接着,当田季安向嘉诚公主请安时,公主柳眉倒竖,当即搁下茶盅,教训起来。 田季安身躯顿时抖得厉害,方才在老婆面前的雄风荡然无存。 公主虽说是他养母,可对他视如己出,管教严厉非常。 接着公主痛心地说:“我嫁到大名府来,和你先君从没红过脸,琴瑟和谐。那些年你先君也是一心谨侍朝廷、圣主,所以魏博上下均相安无事,这些年兵卒、百姓无不富足,心向你田氏,原因无他,就是四个字,守法奉礼。依本主看,是有些卒子吃得饱,饱到心里都塞入麦菽,以致迷了窍,想要对朝廷动刀动枪,莫如先弑了本主,免得本主看到你父子的家业家庙毁于一旦。” “母上教训的是。”田季安战战兢兢,当即叩拜下来,嗫喏着说,“然而牙兵骄横,朝廷又索取相卫紧迫,为之奈何?” 嘉诚公主叹口气,说本主会出面,写信给宰堂,替魏博求情,不过你也得有些雷霆手段,震慑下那群卒子,免得都认为你年少可欺,各个独断专行。 “如何雷霆手段?” “此事皆是因留邸官丘绛独走所致,必须得杀丘绛,向朝廷谢罪,这样牙兵便不敢动。杀丘前,你和军府的兵马使、僚佐都通好气,帅不得兵,便要得将。”公主提醒说。 次日,田季安想了想,又前去拜谒了在大名府养病的四代老将(侍田承嗣、田悦、田绪、田季安四代),贝州刺史邢曹俊,询问他的意见。 因邢曹俊最为老谋深算。 这会儿邢曹俊已年届八十,双足不能行走,可躺在榻上,思维口齿依旧很清晰。 “郎君哇,丘绛败坏大局,死不足惜,这点郎君放手去做。然则相卫之地绝不可割让,当年昭义军越过太行,占取邢磁三州时,我即说此三州犹如我魏博腹中之刃,要是相卫再落入朝廷手中,魏博就彻底完啦......我以何面目去见你先祖先君于地下......不如多赔钱,杀丘绛,搪塞朝廷,拖延时日。”说到这里,邢曹俊枯瘦的手抓住田季安的胳膊,田只觉得他依旧有力,“郎君记住,拖延得到的这段时间绝不能无所作为,我魏(魏博)和齐(淄青)、赵(恒冀)、燕(幽燕卢龙)还是同气连枝的,还是可以共进退的,四者团聚则安,离散则亡。速速派遣密使,去见李师古、王武俊、刘济,晓以利害。” “李师古卖我,也要去见?” “非见不可。”邢曹俊的语气很肯定。 10.李师古翻悔 “然则,杀丘绛容易,一斧一锯二人就行。可多赔朝廷钱帛,这笔钱自何而出呢?”田季安表示现在军府的财计也很紧张,魏博镇虽占有魏、博、相、卫、贝、澶六州,人烟也算富集,可自田承嗣时起,就定下了强壮从军,老弱妇孺耕作,赋税不纳朝廷,全部均摊养军的原则,现在六州财赋供养着七万镇兵、一万牙军,就算是节度使家,也是省吃俭用的。 八万贯,不,按照邢曹俊说应赔的更多的话,对田季安而言并不轻松。 邢曹俊眨巴眨巴眼睛,“去找中军兵马使史周洛想想办法。” 田季安答允。 很快,丘绛就倒了霉,魏博留后田季安说他在上都挑起私斗,“败坏朝堂、方镇间的关系”,罪大恶极,绝不宽恕。 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大名府西门街道边,几名魏博军卒挖了个土坑,把丘绛给扔了进去埋实,头露在外面,接着两位强壮的军卒用锯子来回牵拉半个时辰,活活把丘绛给锯死。 丘绛看到自己脖子里的血,混着泥土,在阳光下的颜色,不晓得心中想些什么。 不过他在临刑前倒是对军卒们说:“留后今日为取悦朝堂而杀我,可早晚还是会为相卫和朝堂反目,你等好自为之,为我魏博死战到底,方有生机。” 丘绛被处死后,首级行千里驿路,伴同嘉诚公主的信,送往京师,向皇帝、宰堂谢罪。 另外田季安果然通过兵马使史周洛,向大名府的胡商集团借贷十二万贯钱,合二十万贯,充作“长安进奏院私斗”事件的赔偿。 这群胡商几乎全是粟特人,因安史之乱后唐朝对他们的态度极为排斥,所以他们为了避祸,部分依附回鹘,还有部分迁到和朝廷对抗的河朔来(1),并且花钱捧出代理人,争取融入河朔的军政体系中,史周洛即是如此,表面是魏博中军兵马使,实则同时有商贾色彩。 魏博赔礼道歉,宰堂的语气才和缓下来,发牒称可以讨论相卫二州归属问题。 但随即宰堂对淄青的催促却紧迫不少,“你那三州何日献出?” 此文牒由侍御史柳公绰(柳公权之兄)所持,代表宰堂亲自来到郓州城,交给李师古。 这下李师古瞒不住,才把府内各大将都召集起来,向他们承认,我先前派遣令狐造去京师,要献三州土地给朝廷,这次柳公权来,还希望我把弟弟师道送去京师为官。 当时平卢军各将,见朝廷使者柳公绰在场,都不做声。 柳公绰则温言劝李师古:“节下将三州版籍献给朝廷,便不失为一代忠臣。何况节下按照宗姓,本就和我唐皇帝一族,以尊卑论的话,你、师道皆是当今圣主的堂兄弟,有何委屈?师道入京后,当即就做高官,绝不会受到半点委屈的。” 这时李师古犹豫不定。 而陪伴柳公绰一道来的令狐造,心知如李师古反悔,那么自己可就里外不是人,死无葬身之所,便一个劲地向师古使眼色,意思是割三州地给朝廷,苟安三年得了,这可是你当初答应的啊! 最终李师古颔首,说我愿纳土质弟。 “请节下速杀令狐造,以解淄青十二州军民之恨。”可孰料柳公绰刚刚满意离去,府中各大将就齐齐找到李师古,痛诉令狐造卖土的罪行。 “早不说!”李师古失望透顶,指着诸位将军,“那我问你等愿意和官军死战否?” 此刻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刘悟上前,慨然抱拳说:“昔日吴少诚、吴少阳只凭申光蔡三州地,尚且和官军鏖战竟年,节下如今坐拥十二州地,何惧之有!” 牙门将夏侯澄也说:“这么算,三州地能打一年,那么保全十二州,起码能独力对抗官军四年,有这四年,其他魏博、恒冀等也会看清形势,支援我淄青的。” 其余将领也纷纷对李师古表态说,节下不用担心军备,蜂子铳这种威力巨大的火器,我们平卢军马上就能拥有三千乃至五千挺,火炮也铸造数十门,将士们日夜勤加操练,熟练水准已不下官军标杆武毅军了。 见诸多军将口径惊人的一致,李师古又摇摆起来,说实话平卢军的权力架构和成德军大体类似,即“众将家镇”式样,要是李师古独断献土,得罪了这帮武夫,那也不好办啊。 又有位叫刘彦平的军将,对李师古痛诉说:“节下本是钦定的押渤海新罗两蕃使,可那淮海高岳找来个新罗人叫张保高,带着批海船白水郎,在莞岛设下巢穴,控扼住新罗、倭国的商路,和我镇明暗相争,现在走北路来我登州的海船数目日益缩减,再无作为下去,便是坐以待毙啊!” 李师古便望着刘彦平。 刘彦平便补充说:“高岳的海贸大宗,便是用生丝棉布瓷器,从倭国换取大批质地优异的硫磺来,部分用于杀田虫害,更多用于制作神雷药,时间久了,我平卢军得不到好硫磺,那便有蜂子铳,也无用武之地了!” “那就是要决心用武了?” “节下可回朝廷说,魏博献相卫,我等就献海沂密三州,如魏博不献,那是朝廷负约,我淄青也不献。如朝廷宰堂动怒,我等就战,打赢了什么都不用割,打输了再割三州地也不迟。”刘悟又替李师古想出个骚操作来。 “那好吧,你等且去整军备战。”最终李师古说出这话来。 “喏!”众位平卢军大将雄赳赳地领命而去。 最后角落里,只有位叫崔公度的,默然不语,但也不走。 李师古上前,低声问他有什么意见? 崔公度就说:“割三州地的事,节下最早只和令狐造商议,摆明不信任各位军将,可待到与朝廷使节约定好后,又受军将撺掇反悔,要对朝廷用兵。然而领兵的全是这群嗜利的军将,上了战场,朝廷随便以一浆十饼的条件诱惑,他们全是会叛离节下您的。” “我平卢军众将......”李师古刚要辩驳,崔公度垂手木然地说了句:“我军都知兵马使刘悟,本是宣武军刘逸淮侄,窃取吞没叔父在洛阳钱柜中数百万钱,才畏罪来投平卢军的,这种人叔父钱能偷得,节下的钱、权便窃不得?节下若信他,当真是与虎谋皮。” 这话说的李师古脸是白一块青一块的,心中恼怒非常,可又觉得崔公度说得有些道理,便拱手致谢,说容我回宅后,在细细思量。 11.最终负约定 谁想刚回到家,奴仆就都出来告诉他,他亲弟李师道听说要奉还三州版籍的事,快马加鞭从密州刺史的任上跑回来。 李师古走到中堂,就看到师道和妻子魏氏,还有几位家奴,都跪在那里是嚎啕大哭,声动梁柱,心中觉得晦气,就坐在榻上,瞪着师道喊:“连你也反对我献三州,是不是要把你为使君的密州给献出去,你心中不快,跑了数百里路来冲着阿兄我发脾气来着。” “阿兄,弟岂敢为了区区密州刺史,反对阿兄的大计。”李师道大哭着说,“弟不过是害怕去京师,名为尊荣阿兄,实则是给长安那边做人质。想想那宣武的刘士宁,被征入朝后,过着比囚徒还不如的日子,当然弟也不是不能过苦日子的,只是若朝廷变本加厉,以弟为质,要挟阿兄随即割出更多的州郡,那平卢李氏的家业也就毁在我们兄弟手里了!” 这时李师道老婆魏氏,还有两个一道从密州来的小妾,蒲氏和袁氏也都哭起来,絮絮叨叨说什么“节下就这个弟弟,生死都不该相离,假如未来一个在长安,一个在郓州,这家可就破碎了。” 几位家奴也装模作样地嚎啕,喊什么“淄青本有十五州,全是司空(李正己)一刀一枪拼下来的,不容易啊,可先是被朝廷割走徐州,而后又被王武俊占去德州、棣州,剩下这十二州绝不能再割了,我等宁愿死,下去继续陪侍司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平卢军大好局面,惨遭肢解啊!” “战,又无必胜把握。和,又不遂你们的心意。一个两个三个,个个都在侵逼我,不如让我去长安当质好了。”李师古实在是被这群近亲、奴才给吵得心烦意乱,恼怒地起身喊到。 随即他扯开衣衫的折领,喘着粗气,激愤地对李师道说:“假如负约,朝廷发难征讨,你以为靠刘悟、刘彦平那群货色能和杜黄裳、高岳对抗?他们今日领到兵,明日就会以三五文钱的价目,把我兄弟俩给卖了。” “阿兄不怕,他们都有妻儿人质在军府中,谁敢不死战?”李师道抬起脸来,反过来劝慰师古。 李师古恨恨望着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叹口气,然后骂道:“在这世道,妻儿算个屁!我都能对朝廷翻悔,谁能保证别人不对我翻悔?” 李师道哭得鼻涕都淌出来了,哀哀戚戚地说:“既然阿兄心意已决,那弟就去长安好了,要是朝廷翻脸,弟就学那吴少阳,先杀妻杀妾杀子杀女,再一把火自己把自己给烧喽。” “烧,烧个狗脚子。”李师古气急败坏,“你和你妻妾去长安,不过你儿子弘方和明安给我留下来,总得要给平卢军留个血脉。” 结果魏氏听到这话,顿时长号一声,五体投地,如丧考妣。 关键时刻,司阍来报,说魏博有密使来。 半个时辰后,偏厅之中,李师古眼睛发亮,好像看到浮在水面的救命稻草,对魏博密使说:“善善善,回去告诉你家留后,此后我齐便是你魏生死不渝的好友,魏不负我,我誓死不卖魏。还有,赵、燕那边都联络过了?” 密使回答道:“节下放心,成德王武俊和幽燕的刘济,都表示愿携手,并肩对抗朝廷。” “王武俊是我长辈,是整个燕南河朔间野战无双之人。刘济的幽燕各军,也是勇将如**般,有你们在,我淄青安然无忧啦!”李师古展开双臂,喜不自胜。 然后他对密使保证: 打赢朝廷后,邢磁就是你魏博的,徐泗就是我淄青的,幽燕可得振武、天德镇,河东是王武俊的,大伙儿并肩称王,我为齐王,你家少主人田季安是魏王,王武俊是赵王,刘济是燕王,那时朝廷江山分崩割裂,高岳是个识时务的俊杰,大不了吴王是他的,韦皋可为蜀帝,杜佑能为南越王,到时再让那个什么牟迪赞普当个凉王,我唐天子只在长安城内,垂拱而治,各诸侯义不相侵,危则互救,这不也符合春秋大义吗?搞什么行中书省制,绕脑瓜子。 密使离去后,李师古顿觉脚步如飞,一夜好梦,次日就喜滋滋地扶住阿弟师道的肩膀,说你不用去长安当人质了。 “真的?”李师道觉得悲喜大起大落,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 “魏博、恒冀、幽燕都同意和我们联手,朝廷,我不惧!”李师古伸长脖子,几乎贴在弟弟脸上。 接着两兄弟笑着,激动到互相拥抱。 当日李师古便在军府内坐衙,特意点出崔公度,对他说:“淄青十二州,都是先君遗留下来的,师古不才,忝掌平卢旌节,肩负众人之望,不敢轻易奉还沂海密三州;此外,我弟师道突患重病,无法起身上路。请你为使,前去长安大明宫客省,替我向朝廷谢罪。” 崔公度失望透顶,心如死灰,但也只能领命。 刚准备告辞,李师古唤转他,还提醒说:“等等,我方才所说前一句不算,你去大明宫客省,就说魏博不献相卫,我便不献三州,魏博何日起献相卫,我便献三州。” 崔公度恨不得冲上去,抽这位个大嘴巴...... 但崔还不晓得,这还不算是最骚的。 李师古、李师道居然还找到令狐造,说你去徐州和扬州一趟,拉拢张建封和高岳,这两位要是能顺应时局,张的话,夏王或宋王随他挑,而高岳无可置疑便是吴王。 令狐造也目瞪口呆,不过接下来就是脚不点地,同样领命而去。 半个月后,皇城宰堂内,诸位宰相怒不可遏,而前来告罪的崔公度则汗流浃背,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最先说要献土的是你家节帅,可出尔反尔的还是你家节帅,依我等看,也无须争论李师古庙的事,这平卢李氏的庙,马上就可以平毁掉,可为你节帅兄弟营修坟茔之需。”杜黄裳冷冷地将李师古的文状掷在脚下。 “诸位堂公赎罪,诸位堂公赎罪......”崔公度先是求饶,而后就说:“我不愿再回淄青,愿为官军指引平卢军地理虚实。” “好,崔将军你总算是识时务,可你独不念在李师古军府内为质的妻儿父母吗?” “平卢李氏兄弟背负忤逆朝廷,破家灭门在即,某为朝廷先驱,已顾不及私情矣。”崔公度断然回答。 12.太上皇吃橘 四月,长安忽然召辅国大将军浑,自河中府蒲城来京,接着宰堂圆议宣布,淄青平卢军李师古背负朝堂,侮蔑圣主,发天子六军师旅征讨之,由天子授予节钺于浑,为都统元帅。 此刻已经移驾在兴庆宫住下的太上皇李适,躺在摇椅上,摇着蒲扇,听到这个消息后,怅然良久,接着幽幽叹息说:“为何朕削藩时,面对的是王武俊、李正己、朱滔、李希烈、吴少诚辈,都算是一时人杰;现在却全是李师古李师道这样的酒囊饭袋,擒来全不费气力,白白成全了,他的英名......” 旁边的焦希望就宽慰上皇说,那也是大家你把路铺好了,后来人才走得顺畅。 说完,焦希望便把剥好的橘子递给太上皇。 “有些酸。”太上皇嚼了两口,评价说。 这次征伐,是新皇李诵继位来第一次军事行动,所以格外得到重视。 枢机院先下牒,点集神威殿后军一万,并一万五千奉化军、四千静塞军,交给浑,以浑为“淄青招讨行营都统”。接着出征前一日,于武成庙前举办“纂严”仪式,所有军将士卒全部戒严整装,列成阵势,自夜至昼,并将御幄、辂车等排好,于郊外搭设祭坛,烹杀黑牛两头。当日未明前一刻,朝廷文武百官按照班次列在宣政殿中,各色兵杖陈设四周,而后李诵头戴武弁出阁,登上銮舆,前后全是文武大臣及军队将士簇拥保护,由太常卿引路,至祭坛处,新皇遂下銮舆,亲自步入内门(,祭坛四面的矮墙),登上祭坛饮福酒(祭酒、啐酒、奠爵),三军将士们山呼万岁,而后浩浩荡荡离开国门,赶赴征战之地。 征伐大军行动十分迅速,很快就越过潼关。 宰堂的文牒追随而至:同华、金商、渭北三处军政合并,建“京兆直隶行中书省”,会府在华州郑县,最高知省官并不是中书门下侍郎,也只是参知政事,以求宰堂能“以高驭下”。 第一任京兆直隶行省的参知政事,由杜黄裳举荐的右卫将军薛平出任。 这位薛平也不简单,其是名将薛仁贵的曾孙,不过他父亲昭义军节度使薛嵩,最早却是和安史是一党的,后来归顺朝廷,大历八年(773)薛嵩死去,昭义军士卒要仿效“河朔规矩”,自行拥立薛平继任旌节,薛平表面答应,可私下地却带着父亲的棺椁逃往长安,此后始终宿卫南衙,在虚职上无怨无悔一干就是二十来年。 同时,陕虢、汝、陈许也合并,成立“都畿直隶行省”,会府设在许昌,此后东都留河南尹杜亚只管洛阳(市高官)一都,都畿直隶行省首任参知政事,由神威将军张万福就任。 张万福当时已八十三岁了,可接到命令,明白新皇当时对他所言的意思,只说“老仆时日无多,在行省内只求为朝廷找寻提拔数位贤才替手便好”,然后白发苍苍,单人骑马,仅带着数名随从,便走马上任,往许昌而去。 而原本驻屯此地的神策京东三军(龙骧、镇义、忠武),悉数交纳伍籍、兵符于枢机院,而后和浑的征讨行营合流,继续往东,目标似乎便是河阴。 浑刚过渑池,便发布命令,让汴宋的宣武军、徐泗的武宁军、怀州河阳军、郑滑的义成军,各为先锋,开始准备进讨李师古。 汴州城内的宣武军府大院,董晋笑眯眯地坐在堂上,司马陆长源、判官孟元度分坐左右,院中厨子吆喝声不绝,抬着食案走来走去,足足三百名宣武“廊下牙兵”盘膝坐满了院子,用食箸和匕首,切割着各自面前的羊肉,时不时举起上好的烧酒,就着肉灌下去,喉咙和发髻间冒着热气,咕噜咕噜作响,腾腾弥漫。 宣武共有两千“廊下牙兵”,其中每日到军府内当直的有三百人,其他的都驻防于牙城中,只听都知兵马使韩弘、刘逸淮的命令。 而今宣武军的军政机关分割开来:政务是董晋的,衙署便是军府,而军务则是韩弘的,据点在牙城,甲仗楼和军资库也在牙城里整座城巍巍如头饕餮怪兽,随时居高临下,监视着军府。 每天来当直的三百牙兵,就是来吃董晋的,看押董晋的。 董晋每天都要耗费上百贯钱,供他们酒食吃喝,每逢节假还得有额外赏赐,不然这群牙兵便大喊大叫,轻则到处劈砍柱梁家具,重则发疯般殴打军府僚佐。 最早这群牙兵还算恭敬,称董晋为“董相公”。 然后就是“节下”,现在叫“混成”,据宣武牙门将许惟恭的解释:喊董晋的表字,更能表示大伙对董的平等亲近。 董晋觉得,再过一年半载,估计牙兵很可能会直接喊自己“董伯”,甚至“阿晋”...... 在宣武的日子里,董晋总觉得自己是在服刑,还是和群疯子癔病者住同一所监牢中。 一名文吏转入帷幕,跪在地板上,向陆长源递上份文牒。 陆长源看完后,不动声色地转交到董晋手中。 可董晋睁眼阅读时,神色却不由得有点浮动。 许惟恭在其下,见状便大呼小叫起来:“混成,这是何处来的文牒?” 其余牙兵齐声应和。 吓得董晋往后缩缩,就说:“朝廷要征讨淄青李师古,以浑辅国为都统,我宣武军马上应该要为先锋。” “咚”声,许惟恭提起拳头,狠狠砸下食案,羊肉、米饭、汤汁四溅,惊得董晋起身就要走,却被陆长源给拉住。 接着许惟恭砰砰砰砸着胸膛,趁着酒醉张扬手势,极其富于感情:“淄青平卢军算个什么......呃......三千,就三千宣武子弟,就,就能平了.....只要,只要董伯老人家,能把府库里的钱财全都拿出来犒赏......呃!旬日内,李师古的脑袋必然,献至天子阙下,呃~~~~~~!” “董伯,他们果然喊我董伯了!”董晋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果然整个院内,一片要“董伯”打开府库犒军的呼声,喧嚣直冲云霄。 其实那片文牒的背面,附着贴黄,内容便是“高太师精锐兵马在即,董相公可于淮西行省亳、颍二州上做文章,激起宣武兵变,随即尽诛之,不遗噍类!” 13.青鸟已宵逝 结果入夜军府之内,董晋在原地团团转,如热锅上的蚂蚁,对陆长源摊手叫苦,但又不敢声音喊得太大,“要是我刚说淮西行中书省要将宣武军的亳、颍二州割走,牙兵的刀锋就直接刺入我胸,那该怎么办?” 陆长源拱手说:“相公稍安勿躁,高太师和宰堂已有安排,某已秘密知会判官孟元度,数日后以犒军名义在牙城下立棚市,把盐酒、钱帛分发出去,引得士卒都去彼处,相公则借机招左右都知兵马使韩弘、刘逸淮来府中赴宴,取文牒告知此事,如韩、刘当场有任何不满,便给他俩安个抗命的罪过,杀之。” “我平日里不习弓射,不习剑术,也补习骑马,要杀韩弘,要杀刘逸淮,我靠什么杀呢?”董晋急得直冒汗。 陆长源说:相公不需担心,高太师知道你是儒臣,所以他安排了人手来做事情,绝不污相公的剑刃。 这时董晋才低眼看到自己也是佩剑的,于是摸摸剑柄,求陆长源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我这把剑还是当年在礼部当主客员外郎时,护送崇徽公主嫁回鹘时,回鹘可汗所赠的利剑,但跟着我三十年啦,从未出鞘杀人,可以说是把善良之剑。” “这次也绝不会出鞘的。”陆长源安慰说。 “要是韩、刘阳奉阴违,出了府又翻悔,煽动兵变,如何办?”董晋还是不安心。 于是陆长源索性把话挑明:“这次宰堂就是要下狠手,根绝掉宣武军,废镇设省,所以韩、刘必死不可。” “那高太师那边的人......” 陆长源就说放心,我让判官孟元度去交接,相公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可是等陆走后,董晋还是坐立不安,来回踱了好会儿,才发觉书架上隔着数卷金刚经,便对其作揖祷告了番,又将封皮裁下,放到贴身汗衫中,始觉稍微安心。 果然第二天,判官孟元度带着群孔目,到牙兵院处告诉宣武的牙兵们一个特好消息:“朝廷对淄青征伐在即,我镇儿郎是圣主钦定的先锋军,到时在战场上免不得要依仗各位奋勇,董相公明白汴宋的规矩,五日后会大开府库,在牙城下立市,你等牙兵先领取钱八贯、盐一斛,布帛两段,权作开拨资装费;镇兵三日后再入军城来领,每人钱三贯,布帛一段。” “万岁!”当即牙兵院中,千万双胳膊举起,千万张热情的面庞在孟元度前闪耀,大伙儿又都喊董晋为“董相公”,并说为了相公,我们绝对会在战场上加把劲的。 孟元度也很被感染,拍着胸膛保证说:“府库里布帛不足,董相公说了,会尽快从淮扬、江东和买调拨。” “淮扬,江东?”一个时辰后汴州牙城内,韩弘隐隐觉得事态有点不对,但又没法对质。 不过他和刘逸淮商量会儿,觉得董晋此人怯懦,是断不敢对自己如何的,刘逸淮便说不如我们趁陆长源和孟元度不在府内,让那牙将许惟恭去吓唬“阿晋”下,看他的实际反应如何。 “此计甚妙。”韩弘表示赞同。 他俩,韩弘是当初刘玄佐的外甥,刘逸淮是刘玄佐的乡里乡亲,全是宣武的地头蛇代表。 唯一需要警惕的,是陆长源可能趁调运犒军物资的机会,和高岳搭上线。 为了安心,韩弘又让另外位牙将牵仲常领五百兵,在汴州转运院,监察从淮扬一带来的船只。 扬州行省衙署中,高岳坐在榻上,武元衡、刘德室、顾秀分坐左右,而从淄青来的令狐造则瑟瑟发抖拱手站着。 李师古的信,高岳取过来后,看了又看,然后横看竖看,又举高对着阳光看。 “太师......”令狐造苦着脸,嗫喏着,小心翼翼。 “不是......我是看你家节下的信,内里会不会有什么夹带?”高岳开口。 令狐造急忙说何敢。 高岳愣住,指着信问令狐造,这真的是你节下的真实话语? “是也。”令狐造羞得无地自容。 高岳噗嗤声,接着捧腹大笑起来。 武元衡等人也无不笑。 “我听幕僚说过段故事,故司空李正己,也就是李师古师道兄弟的祖父啦,当初被他姊夫平卢军节度使侯希逸所怒,关在牢狱中,听到黑暗中有人对他说,‘李怀玉(李正己本名怀玉),汝富贵时至’,李司空惊觉,却不见人,到天未明时,又听到有人对他说,‘李怀玉,汝看墙上有青鸟子噪,即是富贵时至’,至天明时果见到青鸟数十,大如雀,齐聚牢狱墙头,三军便大呼,驱逐侯希逸,入牢坏锁,拥戴李正己为节度留后,此后富贵不可极也。不晓得李师古家宅里,可还有青鸟了乎?” “不知。”令狐造悚然而答。 “富贵有时,恰如祸至有时,我看李师古兄弟,绝不像是能趋福避祸的人。”高岳忽然收敛了笑,当着令狐造的面,将李师古的信撕裂,踏在靴子下。 令狐造噗通声跪在高岳面前,哀求说:“高宫师所言极是,造可是一心向朝廷献土的,造计划先让李师古奉还三州版籍,接而就是淄青十二州全境。可惜平卢军那群武夫利欲熏心,坏了造的大事,还望高宫师明察。” “那群武夫倒也没像你想的那么蠢,只有挑起淄青和朝廷的战事,他们能领兵,只要能各自领兵,就能给自己抬个好价钱,卖给朝廷也好,卖给李师古也行。令狐大夫,不晓得我如此说,你明白了吗?幸亏你来到淮海省,不然必然会落得个当初蔡廷玉、朱体微(见前文,此两人在朱左右为官,向朝廷献策肢解幽燕卢龙镇,最终被朱滔逼迫自杀)相同下场。” 令狐造急忙伏在高岳前,连说多亏太师宽洪。 高岳将令狐造扶起,询问了他淄青平卢军许多内情,接着就说你不用回镇了。 “请太师救我为质的家人。”令狐造哀求说。 高岳叹口气说:“当初打淮西蔡州时,我答应过杨元卿要换回他家人的,可谁想最终他妻子和四个孩子还是被蔡寇残杀,如今我再也不敢轻易许诺,希望大夫的家人吉人天相吧!” 令狐造当即垂头哭起来,可也无可奈何。 等到令狐造离去后,高岳便对武元衡、刘德室和顾秀说:“明怀义、郭再贞已先一步出发了。” 武元衡大惊:“从未曾见武毅军有调动!” 高岳便说:“明怀义三兄弟,只和郭再贞,加六名撞命郎,提前半月,赶赴汴州去了。” 14.五年大计画 “莫不是要策应董相公?”刘德室问到。 高岳颔首,便说:“便是要仿效郑文明昔日在南诏的行为。” “那我们武毅军也该进发了。”顾秀挽起衣袖说。 高岳拍拍顾秀肩膀,低声说:“宣抚司和镇戍司全是你负责,你去做好了,只是武毅军这次最好从新开掘的漕渠(高岳很谦虚,不称为卫公渠)走,再入蔡水,可行吗?” “可行,漕渠行得五百斛船,载兵载马全不在话下,扬州新旧漕船合在一起不下两千艘,足矣。”顾秀信心满满,随即便离去。 高岳接着对武元衡、刘德室说,我是必须要跟着武毅军出征的,整个行省大小事务全交给你俩裁决了,和朝堂类似,伯苍你押兵、法、户事,芳斋负责其他三司的事,特别是学校兴建的事绝不能松懈。 说完高岳便递送给武元衡册文簿。 武元衡一看题头,不由得发声读出来:“淮海行中书省五年拓殖计画?” 而后武元衡迅速翻阅起来,越看越惊奇: 以前的地方官员,不管是节度使,还是刺史县令,在任上最极限的便是劝农桑,平冤狱,均赋税,再引进些新技术,兴修水利,圆满完成税收额度云云,可没有任何个人像高岳这样,会特意找来裴度、欧阳詹和张梵等,群策群力,直接把行省五年的发展计画写成册!? 五年计划核心有四。 其中重中之重,便是兴办教育,高岳的理念就是“州县须有学校,此外随官司新设学”,也即是护国寺办启智坊道场,覆盖到乡级别的启蒙教育,随即州学、县学得都立起来,最后就是韬奋学宫、武道学宫,还有“官司设学”的学校,行省一些司,如巡院可用“食本钱”办学,不但可让官司子弟就学,也面向全行省士庶招揽生徒,当务之急是要培养物理、化学、算学等人才,高岳给这类学校起名,曰“专科学”; 而后官商合办的织造坊、矿坑、质库、茶园、各色工坊、船场等,居然都有数目要求,也等于是给地方官员们制定了更高更多的目标,并纳入考课之中,高岳是统统为商贾铺平道路,只要能保障商税数目即可,他不止一次对武元衡说:“淮扬这地方好,无所不有,无所不富,有茶、有瓷、有布、有矿、有盐,有江有海有川,一处处茶园矿坑,就像是好颜色的女儿家般,得让她们尽快嫁出去,变成聘礼,也就是税钱。” 最后两个核心,一个是继续拓展海船建造数目,船就是财富的象征,“以后谁的船多,谁的炮多,欲王则王,欲霸则霸。”,“这次削平淄博平卢军后,必须把渤海、新罗的贸易全数收入国库囊中”;还有个就是速速完善淮扬大质库的功用,高岳率先实行贴息钱的做法,吸引商贾、地主将钱帛往内里储存,并尽快希望打开倭国日本的银山大门,加量铸造银币,而不是把铜钱和银钱埋在府库或私人地窖里,变成发黑的大铜球和大银球,“乱世藏钱,而今泰平,商旅四通八达,就得懂以钱生钱的道理。”先前高岳就把衙署内的僚佐和家眷们都集合起来,按照当初兴元的规矩,大家集钱入府库,给船只制定了“保险额度”,积极参与到海东贸易中,所得报酬统一分润,在此背景下萧建立起“大唐海东商社”,按照后世的解释,这商社便是摆脱原本散商模式,任何行业都可投资入内,辐辏大朕,专力于海洋商贸货殖事业!很快,莞岛处的张保高就带着船和人入了“海东商社”,立下社保,和高岳所在的淮扬,以一种半官半商的姿态,紧密结合起来。 “这份计画书,就留给伯苍你啦。”当武元衡读完后,高岳很郑重地对他说。 武元衡很是震动。 高岳很认真地对他说:“等对汴宋和淄青的战事平息后,这淮海行省我就要退局了,伯苍你来替手。” 说完后,高岳猛然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熟悉,好像对谁说过似的,好像是对郑......不过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计画,束之高阁,干好这些,五年后你就能从行省直驱宰堂,宰执朝政啦,那样我也安心。” 武元衡当即就有些哽咽,他对高岳深深作揖,说元衡为太师门下士,是太师步步拔擢上来的,太师的训诫教导让我终身受益,这份恩典没齿难忘。 高岳也有些感动,“不需伯苍没齿难忘,只希望伯苍将来主政淮海时,多为国家的未来播下些贤良的火种,有火种在,就无人能撼动这个天下,这也是我在计画里,把兴学摆在首位的道理。” “太师......” “到时候,伯苍你也得给后来人留下个五年的计画,让我们都能看到未来,而不是动辄想着复古哇。” 通济渠,一艘艘扬着竹蔑帆的河船放倒了长长的桅杆,水手都在其上呼喝着避让避让的口号,将纤绳抛下,由岸边的纤夫们牵拉着,正往汴州军城外的转运院码头鱼贯而来,“淮扬船来啦!”整个汴州城的百姓兴奋异常,这次淮扬船来的比往常更早些,他们又能买到物美价廉的诸色货物了,于是都顺着街道和林堤围过来。 可很快,围着转运院站着的五百名杀气腾腾的宣武牙兵,都将长槊举高,刀刃拔出,把市井百姓们全挡在院外,不放进入。 待到船只靠岸后,牙兵们立刻叫嚣着登上去,到处搜检,甲板、底舱还有夹舱,全都不放过,扬州的船主们立即赔笑说,这里面全是贵军府定好的布帛,还有些盐、银钱,夹舱里则是我们捎带来做买卖的货,全是瓷器、生丝、茶之类的。 牙兵也确实搜不到人,便敲诈了些“兴元银钱”,他们也知道这种钱币现在是紧俏东西,啥都能买,而且价值稳定。 接下来局面缓和许多,淮扬船和汴州百姓、商贾热热闹闹地做完生意后,便依次调头,开始沿漕渠回扬州方向去了。 入夜后,汴州城西里,千百红灯高悬,一副纸醉金迷的模样,“孟郎!”随着这声声娇滴滴的呼喊,宣武幕府判官孟元度哈哈笑着,步步登上高楼处。 他今晚是专门来见洛真的。 而同时,董晋所在的军府也来个客人,满脸凶悍的许惟恭。 15.洛阳明巨万 洛真所在的小曲雅阁中,孟元度脚一迈进来,就对前来迎接的洛真爆炭(养母)说:“今日必得洛真为我佐酒。”言毕,元度身边的仆役便把一串串洁莹的铜钱和彩缯,捧在桌案上,“就是再有增缗,也无所惜。” 爆炭就陪着笑脸说:“孟郎,我的孟仙郎!可真真的是不巧,洛真今晚有些不舒服……” 言犹未毕,就听到雅阁内传来洛真清脆的谈笑声,孟元度不由得恼怒,便起身要闯。 爆炭阻拦不住,孟径直排闼入了突肆间,就见到一位商贾打扮,穿青灰色金线半臂的男子,忽地就拦在自己面前,不让自己再进。 而隔着窗牖,烛火下,能看到洛真的影子,清清楚楚,对面则是个长大汉子的模样,两人笑声不绝。 “可恶。”孟元度背着手,心中如是想,可他毕竟是文士出身,凡事都得讲个风度,就对爆炭说,“姨娘,这天地间钱虽是个好物件,可也禁不住官字两张口,对不对?” 还没等爆炭回话,守在门外的那商贾就说:“西里女儿洛真,已被我洛阳的明巨万给买断了,此后每日都会输给姨娘一贯钱,不再接客。” “明巨万?”听到这名字,孟元度居然笑起来,接着就说:“我每日给姨娘两贯钱!” 这时扇门拉开,身长足有九尺的洛阳大富商明巨万摇着飞白扇走出来,豪爽地大笑,对孟元度说:“我给姨娘送的可不是开元通宝,而是兴元宝货钱,一日一枚。”言毕,明巨万举起数枚银灿灿的钱币,上面的图纹浮雕恰是貔貅黑白兽。 “富豪买断西里的女儿不稀奇,不过也要知道,就算买断,我官府移牒,洛真也不得不出来见我!”看到银币,孟元度顿时抬出身份来。 “不知郎君所居何位?”明巨万叫板起来。 “好说,小天而已!” 明巨万立刻大呼起来,从未听过有官职叫“小天”的,休要诓俺,你小天,俺还大地呢。 里面洛真莞尔,就提醒明巨万说:“孟郎他们这些当官的喜欢说别称,夕拜是黄门(门下)侍郎,夕郎便是给事中,大天是吏部尚书,小天就是吏部侍郎。孟郎可不就是检校吏侍任宣武幕府判官喽。” “文绉绉的……”明巨万大不以为然,然后对拦门的那位男子说,“那你名字叫小凤,难道也能对应官职吗?” 洛真咯咯咯笑个不停,说:“还真有,我唐中书省有凤池,中书侍郎为大凤,中书舍人可不就是小凤。” “你真的便是,孟,孟小天?” 孟元度当即捏着八字胡,点点头。 “那好,俺有钱,你是官,可都想让洛真佐酒,那就只能斗诗一决胜负了!”明巨万抬起胳膊,声若洪钟。 孟元度满不在乎,伸出手来,意思让你先来。 “那我要吟啦!”明巨万吹胡瞪眼,然后开口就是,“五绝咏虾蟆坐卧兼行总一般,向人努眼太无端。欲知自己形骸小,试就蹄涔照影看。” 结果还没等孟元度反应过来,洛真却坐不住,急忙劝阻明巨万说:“不,不,只请你不要吟他作的诗……”言毕,洛真就将双手阖在自己胸前,像是心被刺了下,静默不语起来。 这时明巨万居高临下,望着娇小楚楚的洛真,在心中叹口气,“唉,这些雌性,别说人了,就是狸奴,都不得不屈从在阿爹的淫威,不,是淫荡之下。” 可听到这四句后,孟元度眼睛一亮,接着哈哈笑起来,对明巨万做出个请的手势,数人立刻踱入到雅阁里,叫爆炭添置几根蜡烛,居然密切商谈起来。 深夜后,孟元度连饮数大爵美酒,随后才带着一身酒气,醉得不省人事般,被仆役扶着出了西里。 那边汴州转运院,依旧火把密集,前来监察漕河的宣武牙兵,不断轮岗,毫无懈怠。 同时汴宋宣武军的军府中,许多要籍、随军和孔目,在许惟恭的怒吼声里狼狈地跑来跑去,地上滚满了被丢弃的灯笼,十多名和许惟恭一道来闹事的牙兵,没有披甲,都抄着袖子,立在门阶前,笑嘻嘻地旁观着。 “阿晋!”许惟恭也是趁着酒劲,拔出佩刀,就在面如土色的董晋前指指点点,“你和陆行军(长源)和孟判,做的好大事情啊,居然都瞒着我们……” 董晋摸着怀里的金刚经,都要哭出声来,“哪有什么大事,休要乱指认啊,许将军。” “阿晋你还敢不承认!”许惟恭也不知是真话还是酒醉的胡话,反正是暴跳如雷,直接踏着堂阶,举刀要来抓董晋。 董晋急忙贴着地板往里爬,许惟恭就跟着追。 军府内的僚佐文吏想来救相公,可却被牙兵们牵拉住,恫吓说不干你等事,今日我们就是要董伯明明白白,给个交待,到底有没有瞒着我们干出卖宣武的勾当。 当许惟恭的刀锋已抵住董晋的胸膛时,满身是汗的董晋抓住了自己的剑柄,被逼无奈,瞪大眼睛,喊了声。 许惟恭吓得急忙往后噔噔两步,接着看到董晋居然做出个拔剑的姿态来,又前仰后合,狂笑起来,“不信阿晋你敢杀我。” “我,我是不敢杀你,不过我绝没有做害宣武的勾当啊。”董晋几乎是瘫在地板上,哭丧着脸保证赌咒,甚至算是哀求,接着他只觉怀中金刚经蓦地闪出道光来,脑袋立即清晰,就对许惟恭说,“许将军,其实是我要离任了,我有足疾,也不能去淄青的战场,只好让贤。” “什么,阿晋你要走了?那谁来替手,说!” “我不知,我不知,所以两日后,便请韩、刘两位兵马使,不,是两位储帅前来议事。” 这下许惟恭想了想,然后就用刀锋指着董晋,威逼他绝不能对外泄露,更不准让陆长源和孟元度参与,得到保证后,才醉醺醺地也离开了军府院落。 深夜时分,西里曲内,明巨万和郭小凤等人都蹲坐在廊下,“马上就是判官孟元度在牙城设棚分发资装费的日子,那日我们就是洛阳的丝绸商,要去董相公的府邸里,见到有客人来,就要好好款待。” 安排妥当后,明巨万起身就要往东曲那里走,郭小凤一把把他牵住,“怎么,你还真的要嫖宿?” “东曲那边的刘驼驼,是俺们羌人,那个皮肤细嫩的……不,我们寄宿在西里,整日和这些口杂的倡女打交道,也要说服她们,严格保密,甚至助我们大业一臂之力。”明巨万脸色突然严肃。 16.刘驼驼立功 “倡,倡女……”郭小凤差点喊出来,可最后也硬是将话头给压下去,“小凤俺当年也是长安五陵中头号的游手恶少年,身上的刺青,你看看。”说完,郭小凤将衣领扯开,露出青森森的百雀朝凤,又迅捷合拢好,嘲讽明巨万一句,“还没听说过倡女能成事的,你可千万别败坏了高太师的计画。” “你这厮,还学会了计画这个词儿。”明巨万嘻嘻笑着,丝毫不以为意,接着拐拐郭小凤,“和阿兄我一起去东曲,那里可有几个招人爱怜的。” 郭小凤头一低,抱着膝盖坐在墙下,瓮声瓮气地说:“俺不去,答应过碎金的,就不会去。” 明巨万长叹声,拍拍小凤的肩膀,郑重地夸赞道:“看不出看不出,你居然也是条妇家狗。”说完还没等小凤发作,就扬长向东曲而去。 次日,郭小凤和“明巨万”的两个弟弟明景义和明唯义,戴好了幞头,穿着半臂锦衣,和其余六位仆役打扮背着箱箧的撞命郎,都立在洛真的院子中,最后“明巨万”才四平八稳地从东曲角门踱出,又回身和出身羌族的倡女刘驼驼四臂相扶。 羌女多情,又最爱慕英雄,昨夜明巨万说了数不清的沙场壮举给她听,驼驼早对巨万是死心塌地了,不由得泪眼婆娑。 “驼驼,今早的太阳还是升起来,纵然千不舍万不舍,我还是得为国家为江山为百姓做大事去了,你善自珍重,若我功成必为你赎身脱教乐籍,若我壮烈身死,遗首还望你替我收敛。” “明仙郎安心,你交代我的事,我誓死会完成。”驼驼随即保证说。 听到这话,郭小凤在一侧惊得张大嘴巴。 明巨万点点头,接着伸出手指,掸去驼驼脸颊上的泪珠,低声说:“自古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你现在能认清这天下的形势,比我要强,从此后你就不再是娼妓,而是侠妓。” 汴州军城,卯时末,牙城就吹角击鼓,数千宣武牙兵欢呼雀跃,和家人们一起扛着箱箧背着布囊,蜂拥来到牙城的马面墙下,在这里连夜搭起了棚子,幕府判官孟元度手持簿册,和群忙乎不停的文吏都在热情招呼着,身后钱帛、盐茶各色犒赏是堆积如山。 而在牙城内,得到董晋邀请的韩弘、刘逸淮,招呼数十名牙兵,在谯楼勾栏处往下望,看到确实是孟元度在场,接着又确定好行军司马陆长源也被支开,前往中牟县巡察去了,这时韩弘就对刘逸淮说:“便是如此,我俩也不可尽去,须得留一人在牙城里,看管好兵杖甲胄。” 刘逸淮冷笑,“这可不好,你是宣武军的储帅,我也是。我俩只去一人的话,董相公要当即就宣布谁是留后,那不在场的岂不是吃亏?” “这都到什么时候了,朝廷说不定让董晋让出旌节,在宣武建行省,那样你我都入宣抚司,再也没法子自专军伍了。” 最后两人为谁去还争执不休,最终想出个办法,两人取出枚铜钱来抛正反,正就是韩弘去,而反便是刘逸淮去。 铜钱在空中弹起,翻动着,最后扑腾跌在地上,溅起团细微的尘土。 结果是反。 刘逸淮便特意内里衬甲,外罩衣衫,由许惟恭领三十名全副武装的牙兵,出牙城小门,沿街道往董晋所在的军府而来。 军府前庭处,刘逸淮远远就看到董晋坐在中堂上,几位仆役和商贾打扮的正捧着绚烂细腻的彩缯布帛,供董晋拣选呢! 看到许惟恭,董晋的脸上即刻露出恐慌。 “阿晋看见我就噤若寒蝉,今日陆长源和孟元度又都不在,随即储帅你对他完全能予取予夺。”许惟恭得意洋洋地对刘逸淮如此说。 随即两人留那三十牙兵,把守住军府大门,然后就穿过前庭,来到堂阶前,对董晋告礼。 董晋从身旁燃着的小泥炉中,取出酒,请二位将军饮。 可许惟恭毫不客气,握住刀柄,喝问董晋:“董伯既要让贤,想必希望能全须全尾地离开汴州,如今旌节如何,全在董伯一念间,可千万不要互相闹出不快来。” “汴宋规矩我是晓得的,都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董晋满脸讨好,然后奴仆从董晋另外侧的茵席里抽出两份来,让刘逸淮和许惟恭连榻坐下,董晋就又指着身旁数位捧着彩帛的商贾,说这些都是洛阳来的,贱内临行前想买些蜀地产的锦绣,然后摆摆手就说“你们退下吧……韩兵马使没来?” “风闻相公要归朝,很多牙兵都闹将起来,害怕朝廷把旌节给了不该给的人,所以韩兵马使正留在城内,镇抚众人。”刘逸淮言语里满是威胁。 这时整个中堂,焦点全落在董晋、刘逸淮两者身上。 以至于几位商贾还留在原地旁观,都无人关心。 许惟恭接过话茬,又当着董晋的面拔出刀刃,“说白了,汴人治汴这规矩不能改。宣武镇已让阿晋你安安稳稳当完一任节度使,宣武镇和朝堂互相都留了颜面,差不多得了。下任就不要再让朝士来了!” 董晋吓得只摇手,说宰堂初步决定,因征讨淄青需要,宣武军和义武军、成德军也享受相同待遇,节度使制度五十年不变,汴人治汴,汴宋的漕运过脚钱照收,赋税照样自留,官吏任命照样不用上请,(节度使照杀照逐)。 “那陆长源和孟元度呢?”许惟恭继续喝问。 “陆长源随即前往新设的河内行省为参知政事,而孟元度要回台省六部当真的侍郎。”董晋急忙表示这两者也绝不参与“新宣武节度使”的角逐。 如是,许惟恭才满意地将刀收回鞘中。 此刻军府大门外,花枝招展的刘驼驼等西里女儿,坐着辆犊车风风火火地赶来,停下对把守这里的牙兵们说:“不好了不好了,牙城那边领犒赏的棚子处,窜出条疯犬来,咬伤好几个半大孩子,有认得的喊,说孩子阿父早上就随储帅到军府来,特央求我等姊妹来告知。” 这,三十名牙兵,几乎谁家都有半大孩子,全都焦急起来,轰然下了台阶,问驼驼到底被咬伤的孩子姓甚名谁,驼驼也很着急,指着牙城说救人要紧,哪里还来得及细细盘问? 于是三十名牙兵,只留五人,其余的都心急火燎地,跟着刘驼驼的犊车,向牙城那里跑了! 17.善良剑出鞘 足足跑了一刻,待到这批牙兵满头大汗来到熙熙攘攘的牙城前时,刘驼驼就往人拥堵的最多那块用手一指,喊到在那里在那里。 瞬间二十多名牙兵都吆喝着向人群里推搡,而刘驼驼则叫犊车即刻转了方向,一下子就溜得没影,消失在汴州西里的巷道当中。 结果牙城下的街市开始混乱起来,先是有人喊“我家被疯犬咬的孩子在哪?”后来立即改头换面,因为有人混在其间扰乱,成了“董相公要卸任,已将旌节授予储帅刘锷,刘要来杀韩储帅啦!” 牙城下,前来领取犒赏的数千牙兵和家眷们,一听到这话,立即就按照各自的归属:刘锷的麾下归于刘锷阵营,韩弘的麾下归于韩弘阵营,开始互相指骂殴斗起来,铜钱和布帛散乱于脚下,到处翻滚。 本来火就沸腾起来,关键时刻一勺油浇下来:不知是何人,伏在牙城边铁行楼宇中,对着人群就发了两铳,铳声呼啸,掠过千人万人的头顶,头皮发麻后,牙兵们开始不顾情面,拔出刀刃互相劈砍捅刺起来,接着又有一颗点燃引线的震天雷被抛出来,在人群中爆裂开来,被炸伤的人满地爬动叫骂,家眷和围观的百姓这时终于察觉事情不对,如被开水浇到的蚁群,也像是陡然怒发的花瓣,向牙城四周数个方向奔逃起来。 “军城大乱?”气急败坏的韩弘从自己衙署里奔出来。 第二个来报消息的士卒跪在他面前,“什么,刘锷要反我,私下接了旌节!” “可怜储帅您还让刘去见董晋。”韩弘身侧的牙将立刻大呼小叫起来。 “我不信。”韩弘说。 “刘锷的人,已经在牙城下动手啦!”话音未落,第三个消息就传来。 “孟元度,孟元度呢?”韩弘就向谯楼登,然后往下扫视,只见其下方圆各数百步,到处都是厮杀滚打的牙兵,还有碎鳞般的伏尸、血到处都是,牙城和军府的营房火光滚滚,触目惊心。 而孟元度早已骑着匹骏马,穿过汴州城的街道,逢人就喊:“韩弘为夺旌节,造反啦!”于是从军城直到通济渠边转运院,四处都是兵荒马乱。 军府院内,听到那边呼啸声的刘锷和许惟恭很是吃惊,便准备自茵席上起身。 “莫不是留守牙城的韩储帅反了?”董晋开口道。 刘锷咬牙切齿,“早该想到了,他这是不给我留退路。” 这时转眼间,他才看到,董晋身侧那几位丝绸商人,还立在原地,看着自己。 “你们为何还不退下!”刘锷呵斥说。 董晋急忙说:“你们速速退去。”然后董相公忽然举起袖子,“告诉内人,衣领截短一寸半。” “是,截短寸半。”领头的,个子高大的那商人便回应,接着忽然从扔下手里箱箧,右手举起根小型的火铳,左手拾取炉火里被烧红的火钳,接着将小铳抵住刘锷的脑门,就把火钳迅捷插入小铳旁侧的火门。 火星和烟雾炸起,伴随一声巨响。 许惟恭惊叫起来,眼睁睁看着刘锷、刘储帅的后颅忽然膨胀,被冲出个漏斗形的口子,幞头裂成数片,白色的、红色的碎肉和黑色的毛发,全都顺着那漏斗喷射出来。 咕咚,刘锷当即被击毙,倒在地板上。 “啊!!!”许惟恭同样瘫倒,两股间,温热腥骚的尿,大片大片地渗出来。 就在他惊慌失措的这当子,明怀义的两位兄弟从帷幕后跃出,挥刀将刘锷身后两位随从迅捷砍倒,其中明唯义的右肩受过箭伤(当初买马时被野鸡族射伤),便用左手握住刀锋,把刘锷随从一一痛杀。 其余六位撞命郎,和郭再贞指挥下,迅速地各自取出三根神雷铳,冲下堂阶,三人击发,三人装填,砰砰砰沉稳地放铳不绝,封锁入口,打得门口处冲进来的五位牙兵(许惟恭一看,怎么就剩五位了?)东倒西歪,被完全压制住,不一会儿两位被打伤,由其他三人搀扶着,逃出了军府。 “阿,董相公,董相公饶命。”许惟恭那里还有以前凶神恶煞的气势,虽然佩刀,但也早已手足瘫软,屁滚尿流,只知道跪在董晋面前叩首。 董晋激动地立起身子,他看到许的这副丑态,只觉得这些年遭受的屈辱,终于有了一雪的机会,“许惟恭,你和宣武牙兵侵逼侮辱节帅,作威作福,为恶多端,今日就算是善良之剑,也到了要出鞘屠人的时刻啦!” “饶命……”许惟恭抬起手来,因为董晋的身影笼罩住了他。 明怀义等人,只看到董相公毫不犹豫地拔出三十年都没有出鞘的剑,这剑他之前肯定找人磨砺保养过,异常寒澈锋利,“我可是天宝年间的明经出身!”只见董相公喊了这声,就挥剑,重重地击打在许惟恭的手臂上,许哀嚎声,倒在地上。 董晋不会刺,也不会横切竖劈,毕竟是个儒臣,所以他用剑与其说是在砍许惟恭,莫如说是在砸。 “肃宗皇帝时我就是翰林学士!”董晋下了狠手,对蜷缩在地上的许惟恭又重重砍了下,这下砍到的是许惟恭的大腿,许惟恭身躯好像弹了下,像是砧板上被剁的活鱼,这下连哀嚎都哀嚎不出来。 “我家风纯良,兄友弟悌,理政以温厚为上,断狱以活人为本。百姓官僚都认为我是个长者,历代圣主对我也备加体恤尊重,我护送崇徽公主远嫁回鹘,不卑不亢,不辱使命,我为太府卿,充实府库,清廉不染……”董晋接下来砍一剑,就喊一句,十分有节奏,砍得许惟恭是血肉横飞,看得明怀义、郭再贞都是目瞪口呆,“到了你们宣武来,廊下牙兵看我可欺,先喊我相公,然后就直呼我表字,其后更是董伯阿晋,全无体统,每天都要好吃好喝招待,还要被你们侮辱调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唯恐被你们害了全家,噩梦缠身,深夜哭醒惊醒多少次,要靠读佛经才能医治心伤。今日让你们看看,佛也有火,佛也要杀生,我砍你揣着金刚经,我怕什么……就砍死你,就砍死你……” “相公相公。”明怀义和郭再贞最终从背后抱住已半癫狂的董晋,就好像在救个手舞足蹈的溺水者,“歇手吧,他已死了,死了。” 18.董混成脱逃 董晋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才看到许惟恭身躯支离破碎,全都是创口,眼睛半睁不动,一脸的痛苦扭曲,躺在大片的血迹里,确实已死透了。 “呸,死得好,这种狗彘不食、祸害人间的东西,死就是大快人心!呸呸呸,噗噗噗……”董晋扔下剑,又是哭,又是畅快地大笑,重重地原地跳了几下,指着许惟恭的尸身,大口大口地啐着吐沫,还要上前践踏,好在被明怀义和郭再贞给继续拦住,告诉他:“汴州城已乱,太师马上就来收拾局面,我等护送相公要自西门出,前去中牟,和陆行军等人会合,迎接朝廷大军来。” “是是是,我现在很重要,再杀人要等机会。”董晋这才恍然,赶紧和家人及其他僚佐们一道,割下刘锷和许惟恭的脑袋,对外便说:“宰堂要宣武军撤镇建省,并要宣武让出亳、颖二州来,归新的淮西行省所属,刘锷、韩弘心怀不满,掀起兵变,其中刘还要径入军府,弑杀我董晋,却反被我伏击杀死。” 到处都是厮杀混乱的汴州军城,待到韩弘好不容易拉起几百牙兵,赶到军府前要捕拿董晋时,却发觉董晋已经逃走,投西而去,韩弘只觉天旋地转,“我们都上当了,朝廷明里要征讨淄青,实则要铲除我汴宋宣武军,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而今董晋一走,是非黑白全在朝堂口中,我等无噍类矣。” 这会儿韩弘身旁所有的牙将、牙兵都团拜在四周,高呼“我等推选韩储帅为新节度使,团聚一心,联络魏博、淄青,共抗朝廷。” 吓得韩弘拨马就往牙城逃,还大喊“莫害我莫害我!” 于是牙兵们就在后面穷追…… 中牟县,武毅左军、右军的先头队伍,已乘坐五百斛船,闪电般越过琵琶沟,直抵城下,陆长源和中牟县令打开城门,将武毅军大队迎入,城内驻守的五百宣武镇兵,在惊愕莫名下束手就擒。 陆长源随即组织当地百姓,说“官军要废宣武镇,驱逐汴州城的牙兵,将你等收归为朝廷子民,如何?” 百姓们大都深恨宣武牙兵跋扈害民,又看武毅军军容雄壮、纪律严明,由是打消顾虑,开始为武毅军送饭送水来。 等到董晋来时,见到武毅军大将蔡逢元,是抱头痛哭,“如无太师主持,我阖家可就无一幸免了。” 随军的顾秀就宽慰董晋说:“相公保重,随后免不得逢凶化吉,要再入宰堂为首相。” “我不要当首相,善良之剑已然出鞘,三十年仁爱之功化为乌有,我怕是命不久矣,只要能在死前看到朝廷削平宣武翦除牙兵,便是死而无憾。” 回到牙城的韩弘,还是没能逃脱牙兵的魔爪,他们将韩弘推到坐榻上,韩弘只会喊“莫害我”,却被牙兵们按着,无法挣脱。 “我们宣武牙兵只认刘玄佐刘司徒,他儿子士宁为非作歹,我们就推选司徒的乡里李万荣,李万荣死后迫于形势,才接受外来的董晋来执掌旌节,现在董晋走了,官军征伐在即,你是刘司徒亲甥,司徒另外个乡里刘锷是生死未卜,所以只剩你了,不可推阻!” 随后牙将牙兵们在宣武军的牙旗下,把韩弘的全家老小绑着,都对喊叫不已的韩弘叩拜,完成了神圣的仪式。 而这时,武毅军大将米原领三千铁骑,几乎一夜间就从通济渠的淮口处,贯穿整个宋州,不与任何宣武镇兵纠缠,直接突击到了陈留,汴州城老少皆能看到武毅军骑兵的战旗。 跟在后面的,是武毅军中军,还有行省直属的炮军,由高岳亲自坐镇指挥。 一匹匹强壮的牛马,牵拉着沉重的炮车、炮管,漕河上则是一艘艘千斛船,载运着士兵,飞扬的旗帜下,年轻的炮兵幢头高竟,和同样年轻的炮兵幢头白居易,正和士兵们一道,喊着口号,用配给自己的马匹拉着火药桶和炮弹筐,“克蕃,我们角力角力,看谁先能轰垮汴州的城门,把韩弘给揪出来。” “好,乐天,就这么说定了,我绝不会输。” “你们赌什么,真正的考验不在汴宋,而在马上的魏博和淄青那边,有劲头有战意,都使在那时候吧!”此刻炮军的兵马使苏浦策马来到,训斥两位年轻人道。 高竟和白居易哈哈笑起来,接着就不做声不争吵,继续向前行军。 几乎同时,浑的大军也过了河阴,向宣武镇滚滚压来。 原本还等着在牙兵后领取资装犒赏的宣武镇兵们,于汴宋各地土崩瓦解,对官军是望风而降。 四月二十一日,三个方向逼来的官军,已开始合围汴州城。 此刻淄青平卢军节度使李师古也反应过来:“朝廷是要先取汴宋,全掌漕运,而后再顺势而东,击灭我和魏博!令狐造,令狐造呢!”李师古便大呼起来,这时府内僚佐来告诉他,令狐造迄今未归,“令狐造是投了高岳要卖我,杀,杀他的家人。”李师古大怒。 可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刘悟急切上前,劝李师古说:“节下,令狐造虽罪该死,可在此危急时刻,冒然杀令狐造为质的家人,不免让众将有兔死狐悲的感觉,为拢齐人心,不妨以示宽宏,这样众将必然愿为节下出死力决死战。” “令狐造反我,崔公度也反我,你呢,你会不会也反我?”李师古指着刘悟,质问说。 刘悟当即跪下,解下佩剑,做出要递送的手势,慨然说若节下信不过我,便在此杀我,我刘悟眼都不眨一下。 这时李师道也出来,信誓旦旦,说刘悟绝不会反。 李师古赶紧说,你们何须如此,方才不过是姑且相戏耳,你等赶紧各自奔赴职分所在,整军备战,魏博、恒冀在我们这边,最坏的形势也和建中年间相仿,不足惧也。 魏博大名府,听到“宣武兵乱,董晋出逃,高岳、浑出大军已进逼汴州城下,朝廷方怀州河阳军、郑滑义成军皆出,切断汴宋和魏博、淄青通道”的消息,田季安也是吓得不轻,看来战事说来还是来了,就是和预想的有所不同。 还没等他去见嘉诚公主,老将邢曹俊就坐着肩舆来到军府,对田季安说:“郎君快,快点齐所有兵马,趁着官军主力全在汴宋之机,全力攻陷邢、磁、三地,即便无法一时间全取,也能起到围魏救赵的效用。” 19.义武军公案 因为害怕养母,田季安当时还不敢答应邢曹俊,邢曹俊着急了,当即不顾双足已不能行走,从肩舆上翻下来,趴在地上对田季安不住地叩首,哀呼:“魏博田氏数十年的家业,兴废便在此时,请郎君不能再犹豫,嘉诚公主毕竟是长安来的外人,不值得推心置腹。宣武兵乱,必是杜黄裳、高岳的谋划,一旦因此汴宋落入朝廷手,官军即可占据漕运枢纽,我大名府处永济渠南口,水路通达,昔日是我魏博商贾云集的原因,随即就是官军源源不竭来围攻我大名府的跳板哇!先取邢、磁、三州,可阻绝朝廷自泽潞上党派遣来的别军,可增广我魏博南北间的纵深,也可与王武俊的成德接壤互为唇齿。郎君,千万不可犹豫啊!” 田季安思索了下,决心接受邢曹俊的建议,“好,即刻出府库所藏,点集三万精锐,由大将聂锋、刘瞻统制,衙内兵马使田兴为监军使,急速出大名,攻取州。” “请再派一密使,携重金前去成德,劝王武俊尽快晓得利害关系,出兵帮助魏博,一起围攻州。” “重金……”田季安为难地说。 最终他只能再向中军兵马使史周洛为首的胡商集团筹借款子。 可田季安不敢在军府内见史周洛,怕被嘉诚公主撞见,便将会面安排在了小而简朴的采访使厅中。 头发卷曲、脸色白皙的史周洛听到要求后,面露难色,他对田季安说:“事关魏博存亡,而魏博又是我等最后的栖息地,几任节帅对我等也是照顾有加,哪有不念恩的道理?可是郎君先前筹借的款子(因长安进奏院私斗事件的赔款)尚未偿清,如再借二十万贯贿赂王武俊的话,我昭武人也捉襟见肘了。” “不,不仅仅是二十万贯的贿赂钱,还得借三十万贯的军饷支用钱。”田季安焦急地说。 史周洛急忙摇头,说这足足五十万贯呢,不是小数目,郎君要是还不上的话,魏博的财计可就破产了。 “等到今年的税收取上来,便偿还。” “六州的赋税我比郎君清楚,除去养军费用,哪里还有余裕偿还?” “只要史公能帮助我夺太行山东的这三州,那么此后三州两年的赋税不入我魏博府库,而是直接偿还给你等,如何!”田季安也下了血本。 邢、磁、三州历来土地肥沃,农桑密集,本就是昭义军用来养兵的赋税重地,其后元谊在此地造反,被高岳平定后,将三州化为独立的神策龙骧军军镇,由尚可孤镇守,尚可孤去世后,由州刺史夏侯仲宣替手,驻屯龙骧军士卒五千,三州赋税除养龙骧军,额外部分还是输送去昭义军,供节度使王虔休支用。 现在这三州成了田季安借款的抵押,摆在史周洛的面前。 最终史周洛想了想,同意下来,并说五十万贯借款不会有息钱,此外为报答田氏恩义,我等只要三州一年的赋税偿还就行。 田季安感激涕零,握住史周洛的手,说你简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随后田季安又找到心腹侯臧,让他迅速往恒冀成德军那里走一趟。 “我儿,为何军府内大有兵马调动?”当晚,嘉诚公主询问来请安的田季安道。 田季安便辩解说:“大母有所不知,朝廷要征讨淄青,让汴宋宣武军为先锋,可宣武军还未开拨便不知怎地发生兵变,朝廷无奈,就希望向我魏博借兵去平乱,所以儿让聂锋领五千精锐南下,去帮朝廷官军。” 这下嘉诚公主才开心,就对田季安提醒说,守法奉礼,千万别忘这四个字。 “是,大母教诲岂敢有半刻遗忘?大母诞辰在即,儿已让全大名府的能工巧匠,购置新地,扩修府内的林苑。” 嘉诚公主虽欣喜田季安的孝顺,但还是不安:“这下花费必广,不要给农人、士卒增加负担才是。” 田季安信誓旦旦,说不会的。 数日后,魏博密使侯臧来到真定府,王武俊接见了他。 得知来意后,王武俊踌躇不语。 侯臧焦急了,就说我等四镇约定,只要抗拒朝廷功成,节下便是赵王,往西河东地随阁下略取。 “我在等。”王武俊回答出这句话来。 “节下等人,等时,还是等事?” 老谋深算的王武俊便哈哈笑起来,说我在等一桩公案,不过你放心,不出五日,我必有明确答复。 两日后,王武俊之子,镇州节度副大使王士真来到,告诉父亲说:“恭喜阿父,义武军那边大为骚动。” 王武俊摸着胡须,淡淡说了声“哦?” “张阿劳的二儿子张升被削夺官职,留宅反省,消息传到义武军中,义武军将佐兵卒都不愿为朝廷卖力了,连节度使张升云都调遣不动了。” 张阿劳便是首任义武军节度使张孝忠,张孝忠一生忠于朝廷,他去世后,朝廷认可其长子升云继任节度使,负责监视成德军:易定的义武军和恒冀的成德军本就是仇敌关系(张孝忠是从成德军叛离出来投向朝廷的),孝忠次子升素来不齿王武俊为人,曾在父亲葬礼上痛骂王武俊派来吊唁的使节,两家还为此真枪真刀地打过一仗,算是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后来张升入朝,娶了太上皇的另外个女儿义章公主,太上皇就赐名张升云为“茂昭”,而升为“茂宗”。于是张茂宗呆在长安,和公主相处不错,也很得太上皇信任,当了右龙武将军兼闲厩马坊使,替太上皇(当时还是皇帝)掌管西北的马政。 结果内禅后,闹出了不大不小的案子。 凤翔建行省后,前节度使张敬则顺利当上新的行省参知政事,然后就下令把秦州旧牧监的田地分给百姓,让百姓自由耕作。可闲厩马坊使张茂宗却认为,旧牧监的田地应接受我的管制,用来养马,不但强行带人把这些田都吞了,还纵马把百姓种在上面的庄稼践踏殆尽,百姓到会府省衙去鸣冤告状,张敬则大怒,把弹劾的表章送到长安。 宰堂对此事处置意见不一,有站张敬则的,也有站张茂宗的。 然则到了内廷,事态发生激烈的变化。 20.王武俊无忧 南库使霍忠唐全力挺张茂宗,他对新皇说:“复兴西北八马坊,可是高太师当初在泾原营田时,就向朝廷提议的政制,其后我唐和西蕃、党羌作战,马坊提供的战马发挥了巨大作用,且而今马坊还是属陛下所有的产业,绝不可废。” 霍忠唐这番话的意思其实有三,一个是提醒李诵,马坊属于高岳的“政绩”,处理不当可能会惹怒太师;二是马坊确实对我唐军队支持良多,多圈占些地方用来养马,张茂宗此举也无可厚非;三则是马坊现在除去提供军队所需外,每年还有不少马匹可以贩卖取得利润,这笔利润可是归于陛下所有的南库的,于情于理陛下也该帮帮自己人。 “那还请南库使前去陇山一趟,勾当此事。”李诵表示赞同。 霍忠唐便和两名监察御史一起,到了秦州水洛城,说旧牧监的田归马坊所有,并无违法处,但张茂宗毁坏百姓庄稼也不对,不如每亩地赔付百姓一贯钱,平息结案。 张敬则和秦州百姓大为不满,便又对长安上了奏章,这次索性连霍忠唐也都弹劾上,并称张茂宗如此跋扈,全倚仗朝中内廷有人所致。 还没等霍忠唐反应过来,新皇李诵忽然就翻脸了: 李诵找来名叫孙格的殿中侍御史,亲自召见他,在御幄里交待了处理意见,随即孙格便风风火火地来到水洛城,宣布处理意见: 张茂宗侵田毁稼,属实罪大,削夺龙武将军及闲厩使,归宅静思反省; 张茂宗马坊所占田地,既已由行省张敬则分发给百姓为永业田,理当全部退还给百姓,不得再议; 霍忠唐身为内廷南库使,出于私情偏袒张茂宗,深负予望,即刻罢免职务,送往太上皇兴庆宫听取差遣,南库使由他人接替,而西北八坊闲厩使则由王接管。 一次案件中,李诵就把最关键的内库、马坊职务上的人选,彻底清洗更迭掉,并且大获百姓人心,秦州百姓无不称颂新皇恩德仁爱,愿新皇身体康健,千秋万代。 而宰堂也是插不了手,毕竟马坊的纠纷处断,全是皇帝内廷事务,李诵在边界上把握的极为巧妙,他当然也考虑到高岳的想法,便立即由通事舍人向宰堂提议,要给高岳进爵加官。 最后宰相们也都一致认可新皇的处理方案。 至于兴庆宫内的太上皇,听到后,也只能装聋作哑,继续躺在摇椅上晃扇子,读闲书,因为他连养牛相马的书都读来无用了,读的都是各色传奇长编来解闷,尤其喜欢看最近最风行的《天宝三载.上都十二时辰》。霍忠唐来到后,其他中官恨他先前出卖过太上皇,争相上前要殴打霍,却被太上皇阻拦了,“朕传位于太子,天经地义,七郎不过顺应大势罢了,以后七郎在这里,任何人不得凌辱。” 最后太上皇心中还是有所激荡,就找来宋若华说,实录的事交给修史的,不过朕想写个私人传记,你不要声张,就以你的名义撰写,不得公开,等到朕不讳,也等到你们姊妹依次谢世,朝政不再那么紧张,再大白天下不迟。 可新皇这次的处断,却惹怒了张茂宗出身的义武军上下。 当哥哥的义武节度使张茂昭虽然不言语,但心里也有郁结。 义武军动摇了,王武俊认为后顾之忧便不存在了。 故而王武俊所说的“公案”就是如此他次子,也就是义阳公主的驸马王士平,不间断地把案件进程,从长安城往真定府送,比刑部和大理寺还上心。 “父亲,真的要帮魏博吗?”王士真有些害怕。 “当然,魏博和淄青完了,我成德可就孤立,那时你还真的以为朝堂会留我们父子五十年不变?绝对要卸磨杀驴的。”王武俊回答很决然。 对不起了长安,这次我王武俊又要跳反了,朝廷是靠不住的,只能靠自己,才能维系世代割据的生活这样子。 “那在长安的士平?” “天子何敢杀士平和义阳公主?放心,我不过是想要让朝廷承认既有现实,而朝廷最终也还是会承认的。”王武俊说,接着意味深长地望了王士真眼,内含的意思是士平要是真的倒霉,最开心的不应该是你吗? 王士真咬咬牙,狠下心,便抱拳对父亲说,那便请给儿五千精锐马军,趁魏博在州发起攻势时,儿就趁机阻截昭义军自太行山越来的援军,将其杀败。 见长子颇为沉毅果断,王武俊欣慰地点点头,拍着士真的肩膀说:“你记着,朝廷如不对河朔用兵,成德永远是忠于朝廷的,可一旦对河朔用兵,不管目标是谁,成德就得联络之,共抗朝廷,这才是王氏家业不坠的根本,你的旌节不染上官军的鲜血,如何统制恒冀等六州,又如何自立于天下!” 就在魏博、恒冀开始厉兵秣马时,汴州城中,宣武军牙兵群情汹汹,董晋、陆长源日夜在城墙下喊话攻心:“兵变全是韩弘、刘锷一手策划的,与你等军士无涉,速速把韩弘捆缚好,开门投降浑辅国和高宫师,这才是最后的自新之路,勿要再执迷不悟。” 随后,董晋又让成千上万已投降的宣武镇兵,列队在城下,举着自新的文状,都喊到我们已得优待,你们不要再犹豫了,高宫师下达了三日必须投降的期限,你们想活命的,就越墙来投吧! 牙城中,本来喊着“莫害我”的韩弘,这下却歇斯底里地发了狂,决意要和官军血战到底,他亲手用剑杀死两个想降服的牙将,尸首就躺在堂下,凶神恶煞地走来走去,对牙旗下的士卒们大喊:“你们不要慌,军城坚固,光是城壕就有五丈宽,引入的全是汴水,我们宣武军守城和野战都是一流的,还有火器助势,官军没三五个月绝攻不下来,淄青的李师古,魏博的田季安,都答应要遣送援军来,只要守住汴州军城,一切都是会有办法的。” 可转眼间,城外的官军就开始喊话:“你们还在等着魏博和淄青的援军吗?告诉你们那是痴心妄想,魏博的田季安鼠目寸光,心中想的只有州,他的军队全往州去了,根本不会来汴州;淄博的李师古倒是派军队来,可却被朝廷的河阳兵和义成兵给死死阻击住了,三日都无法前进一百步,再拖延下去,我们就要用大炮说话了,那会等待你们的将是彻底的灭顶之灾。” 1.宣武敢死队 黎阳城南雪正飞,黎阳渡头人未归。 河边酒家堪寄宿,主人小女能缝衣。 故人高卧黎阳县,一别三年不相见。 邑中雨雪偏著时,隔河东郡人遥羡。 邺都唯见古时丘,漳水还如旧日流。 城上望乡应不见,朝来好是懒登楼。 岑参《临河客舍呈狄明府兄留题县南楼》 +++++++++++++++++++++++++++++++++++++++++ 汴州军城士气更加低迷消沉,每到晚上,都有牙兵坐着吊篮,从城墙上缒下,前来投诚官军。 城内牙兵数量原本六千,最死硬的又是拱卫军府、牙城的两千名“廊下牙兵”(投诚的全是一般牙兵),他们晓得董晋、高岳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是绝对要铲除自己所属的这股势力,故而也都愿拥护韩弘,死战到底。 于是韩弘将主要防线收缩到东侧的坚固牙城中,因为他明白“守大城必须野战,守小城自可龟缩”的道理,单凭两三千部下,是无法全守军城的各段城墙的,必然会给官军可乘之机,不妨牢牢守住牙城,来等待淄青方向的援军(或魏博)。 官军不慌不忙,开始沿汴州城各面,有条不紊地构筑起围城工事来。 浑和高岳会合于汴州军城北侧的七里店(其距汴州城恰好七里,故而得名),浑急忙要将自己的都统职务让给高岳,而高岳坚决不受,并说自己是统制武毅军,作为朝廷的机动军力前来支援辅国大将军您的,岳只作参赞辅助,绝不敢干大将军的权。 “国事优先,若朝廷更有命令,随时让贤。”浑便坐正了都统的位置,加紧部署攻城的事宜。 浑下令:义成军于汴州城东的曹门(后五代、北宋的迎春门)屯营,阻击淄青方向来的援军; 忠武、龙骧、镇义三神策军,于汴州城南的陈留处屯营,负责南侧围攻; 武毅军屯营于汴州城西,高岳命随军的三千掘子军,迅速将琵琶沟和通济渠间的水路扩充,使淮扬、江西、荆南来的千斛大船可直抵汴州西里水门处; 浑则督奉化军、静塞军及神威殿后军,屯营于汴州城北的酸枣门(即后来的玄化门),负责北侧围攻。 此外浑还发布了外围战线的指令: 怀州河阳军渡河,进击处在太行山东河朔南北走廊间的枢纽卫州及相州,牵制可能出现的魏博援军; 昭义军节度使王虔休、河东节度使李说(原本节度使李自良已去世)合两万精锐,出太行滏口道,驰援夏侯仲宣的州城; 徐泗武宁军节度使张建封,即刻往北推进,攻淄青南面的军事要点金乡、鱼台,而成德军节度使王武俊则要南下,出德州、棣州路,攻李师古北侧的齐、淄、青等地,使其首尾不得相顾,无法增援韩弘。 部署完毕,高岳带头赞同,其他各军大将见太师如此,完全不敢有异见。 “大将军,炮垒、营房及工事筑的好,攻城便事半功倍,而工事的要诀则在图纸上,仆举荐两人,可为诸军设定图纸。”言毕,高岳便引出两位年轻人来。 “符直,元亮!”浑大喜过望。 原来这两位年轻人,一位是故太尉李晟之子李,字符直;还有一位便是符令奇之子符,字元亮。 李为父亲服阙后,其兄长李宪前去神威军教习,自己则心念念地再来服役于武毅军。而符,其父符令奇,本是薛嵩部将,长期镇守相卫之地,后相卫被魏博田氏吞并,符令奇便成为魏博镇内“相卫系”的代表,朝廷讨伐魏博田悦,符令奇在内策应,却被田悦察觉,除符脱逃外,全家皆遇害所以符和魏博有血海深仇,他也去兴元武道学宫研习军略,肄业来同样来投武毅军麾下。 “愿誓死效忠太师、大将军,为我父报仇雪恨,杀尽逆贼田氏!”言毕,符挽起袖子,只见其上疤痕宛然。 这疤痕是符令奇遇害前,啮符臂弯所致的,“儿,符氏只余下你这火种,仇绝不可忘,待到官军削平河朔时,勿忘在家祭时告诉你父。 “好,有志气,不过复仇也得从绘图做起呢。”浑对年轻人既有勉励,也有告诫。 李和符分工合作,进度神速,很快官军按照他们所绘制的图纸,顺着环绕汴州军城的城壕,筑起一处处炮垒,驱赶牛马拖曳着铜铸的大炮各自就位,炮口沉默地对准着汴州城高耸的城垛,还有一架架统万、秋娘火箭炮,都密布其间。 武毅军的掘子兵们工程进度也如飞一般,城垛上的宣武牙兵看得惊骇不已,琵琶沟到通济渠河面的宽度,短短三日内就扩展到了一里宽,无数大船载着粮秣、弹药、石料、木材,直接航入武毅军的营砦阵地中,“完了,这怎么打得赢?就凭韩弘那货色,哪怕再加上田季安和李师古,也不是对手。” 韩弘要择选敢死,“从暗门杀出去,摧毁官军两处炮垒,钉死炮门,挫官军士气。” 可命令传达下来,牙兵们你推我,我推你,没一个敢自愿报名的。 韩弘大怒,持剑斩杀数人,激励士气,于是又惊又怕的牙兵,最后才选出了五十名老兵,大部分还是天宝年间生人的,于黎明时分冲出了暗门,翻过羊马墙,头顶手举着装着震天雷的竹筐,泅过护城壕,向灰黑色横卧着的炮垒摸来。 结果还没等他们顺着阶梯式的炮垒爬到半腰,就触动了暗铃:瞬间哨子声、喇叭声四起,出来的老兵很快就陷于两所炮垒的交叉火力范围(一所正面射击,一所从后面射击),武毅军的铳手伏在木栅、土垣后,居高临下施放火铳,弹丸掠出的火焰像是雨线般交错,将宣武老兵们逐个击倒,尸体滚碌碌,不断从炮垒处落下,有的老兵携带的震天雷被击碎爆燃,很快将其烧成了火人,惨嚎着滚入炮垒积水的堑壕里,蹿出股股浓烟后,便不再动弹了。 “嘭嘭嘭”,当残余的老兵往回奔逃时,一阵虎踞炮的炮丸密集地横扫了他们,大部分人倒下了,还剩不足五人,跳入深水城壕里,逃回了汴州城。 两日后,官军扬动一架统万的跑臂,把一枚大蜡丸飞掷入城中,内里藏着份通牒的帛书,警告韩弘:“官军乃仁义之师,明日用炮攻城时,不击百姓密集的西里,你等要降可降,不愿降服者,可全退入东牙城内待毙,严禁你等撤退时焚烧民居,残害百姓,但凡有申诉者,牙城破时便将你等尽屠,不留一人!” 当夜,汴州军城死般寂静。 有的人在等待着,有的人在焦虑着,也有的人在绝望着。 2.万炮击汴州 太阳冉冉升起,夏风微拂。 汴州武毅军第三处炮垒,高竟正立在前头,眺望着对面的军城,他在等待着中垒旗帜的摇动,随后便指挥面前的这门大炮,轰碎城垣,掩护步兵一鼓作气攻击进去。 战前,禅宗和尚挨个给各门大炮举办加持仪式,“装炮为定慧,发炮为顿悟,一炮能中的,布衣登九五”的吟诵声不绝。 而炮垒后则是群道士们在斋醮,在祭火神、雷神、电神,当然还有黄帝和**,祈祷大炮不要炸膛,火药混配时不出事故,就像**心经的阴阳房中术般浑然。 天渐渐亮了,和尚和道士不再聒噪,只剩下一片微黑色的云朵慢慢飘向汴州的城头,高竟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官军各处营垒的篝火燃尽熄灭,冒出阵阵青色的烟雾,其后一丛丛,全是武毅军步兵的武器和盔甲在隐隐透着光芒。 “发射。”待到高竟见到旗帜摇动下来后,很急促而沉着喊到。 片刻后,他脚下震动不已,右侧的大炮射出第一发炮丸,划破了寂静,高竟注视着在空中飞动的它,直到它命中一处城垛,激起大团大团的土块为止,而后第二发和第三发的炮响起,那是白居易等人指挥发射的,随即又是第四发和第五发……尖锐而震撼的炮声,几乎让人窒息,也让人激动,万炮齐发当中,汴州城摇动着。 南侧、北侧也开始炮击。 一轮之后,大约沉默了四分之一个时辰,又开始了下一轮炮击。 武毅军是信守承诺的,大炮没向西里处发射。 第二轮的炮击,还伴随着统万抛射的燃烧火,就像漫天落下的流星,急速坠击到汴州城内,火光和浓烟里,官军各部开始沿护城壕上用船只和木板搭设的浮桥,自各个方向突击汴州城来。 西里的百姓头脑最为灵活,他们见官军的炮击停止下来,就开始扛着梯子,乃至打开城门,接应官军,并且告诉官军:“罗城各里坊的牙兵,有的逃入牙城里去了,有的则化装成了百姓,不再给韩弘卖命了。” 由是攻城极为顺利,不到两个时辰,官军就占领了北里、西里、南里各处,便只剩下个孤零零的东里牙城,如狂风中颤抖的枯叶般。 韩弘在满心期盼着淄青平卢军的援助。 原本李师古也认为,平卢军数万精锐而出,沿着曹州,达到汴州也是轻而易举的。 然而接二连三到来的消息,却是: 朝廷武宁军先锋大将王智兴,攻克我方金乡,守城将士死战不屈,被斩五百; 我方都知兵马使刘悟将军,出曹州增援汴州,却被朝廷方义成军死死阻截,刘悟将军斩敌多人,但敌人太过顽强,暂且还无法突破其阵地,抵达汴州城。 “为什么我方守城,就是死战不屈,遭敌攻陷,全员死难;我方攻官军的城砦,便是节节胜利,但永远却是,暂且无法突破,暂且无法突破!”气得李师古将军情文状砸在地上,七窍生烟。 怒火发完后,他也无可奈何,便大呼询问,魏博天雄军呢,怎么还没到来,怎么目标还在州?叫田季安派两三万兵,直接从大名府渡河至我镇来,而后再合兵顺着湛渠并力往西,解救汴州不就得了,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去打那三州? 然后就是骂王武俊,为什么还没倒戈朝廷,还在犹豫什么!非要等汴州陷落,到时候悔之晚矣。 这时大名府中,田季安也是焦虑无比,他问策邢曹俊说,我魏博虽围攻州城的夏侯仲宣,可汴州城眼看就支撑不下去,不如抽走围城兵力,南下驰援韩弘,如何? 邢曹俊摇头,说郎君毕竟太过年轻,朝廷官军既围攻汴州,外围岂能无所防备?河阳军和义成军已将我天雄军渡河路线(相卫一路)封死。 田季安便又问,不如直接从大名永济渠口渡河,和李师古合力去救汴州。 邢曹俊想了想,说郎君这个方案也可行,不过到时要面临联军归谁指挥的问题。 “顾不得那么多,只要能救汴州,我天雄军姿态放低些又如何。”田季安还算有大局意识。 最终田季安又凑出一万兵马,让史周洛统制,投送到黄河南岸去,和李师古一起去救汴州宣武军。 可对嘉诚公主,田季安还是欺瞒,他哄骗公主说,此军还是南下协助朝廷平乱的。 可这时候,攻击汴州城的官军,开始拆除东牙城下的城垣、屋舍,准备迫近攻击,拔掉韩弘最后栖身的据点。 当晚,高岳、董晋、浑车马,进入汴州军府当中,并派人占据转运院,董晋故地重游,恍如梦中,随后为表示不扰民,也为表示对高岳、浑的感激,就行牒文,召来西里诸倡女们,举办宴会。 正好高岳也准备感谢为夺取汴州城立下奇功的洛真、刘驼驼等人,便欣然赴席。 席间,洛真看到席上的高岳,盈盈便拜。 明怀义、郭再贞等便起身,将洛真、刘驼驼的功勋从头到尾叙述了遍,其中明怀义瞥了瞥神色激动不安的洛真,还额外说了句:“阿爹,正所谓‘自古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这等为国为民的侠妓,还屈身在西里巷曲中真的太委屈了,刘驼驼是俺同族的人,俺便出百贯钱为她赎身,和其他四位一道纳为妾室,此后朝廷再有赏赐,少不了也要分个乡君县君夫人于她。” 刘驼驼大喜,即刻拜谢。 此刻明怀义坐下,不断挑起眉毛,示意阿爹。 而洛真的心脏也敲得像鼓一般。 旁边的白居易听得非常激动,不由得也拍案叫绝,并且多说了句:“我看洛真清丽貌美,又才华出众,既然明将军愿纳刘驼驼,那洛真就只能由董相公、浑大将军和高太师,择其一者,方能相配,这也是件君子之美。”(1) “乐天,你说的太对了!”明怀义当即就给白居易竖起大拇指。 高岳默然,另外两位浑和董晋心里也都明白,洛真的心是归属太师的,哪有他俩啥事,于是董晋也劝说道:“我现在暂且还是宣武节度使,我来出牒文,给奇女子洛真赎身脱籍。” 此刻高岳便问了下郭再贞,郭回答说赎身钱俺愿出,但纳妾就免了。 高岳看着身边堆积起来的宝货、彩帛,先前他曾被洛真救过一次,却无以言谢,只能送了自己的作品集给洛真,这次军需充裕,他愿酬谢洛真千贯万缗。 可看到洛真的表情,高岳心中又明白,给她钱财,简直是在侮辱她。当真是为难。 3.纳妾私箧钱 想到这,高岳忽然想起了个人来,她也同样沦落风尘,虽然肥胖貌丑,可却心底善良,曾和自己患难与共,最终好人有好报,与位朋友结合,远走杭州,现在这朋友连官职都辞去,靠着几座田庄,与她泛舟湖水间,杳无音讯。 往事前尘,当真如电光石火般啊! 结果整场宴会陷于短暂的沉默里,不管是赴宴的官僚大将,抑或是歌伎乐工,都将目光呆呆盯住有些如坐针毡的太师高岳身上。 而高岳则低着头,微微搓动手指,这和他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形象颇是有点出入。 洛真垂眸,微微叹口气,已下定决心:“若太师赠我财物酬谢,小女子必誓死谢绝,倒不是小女子沽名钓誉,只是不愿明镜般的心意,因误会而蒙尘,而后重归西里,终此一生。” 明怀义才对郭再贞嚷了声,延时发了脾气:“你就这么怕纳妾?果然那宇文女史把你给理得,像本书似的,穿线封皮,规规整整的,想翻就翻,想合就合,连个口子都张不了,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妇家……狸奴,谁要你的铜臭钱?” 郭再贞张大嘴巴,歪着脖子,愤怒地用手比画起来,意思你切莫指桑骂槐。 “高宫师,京城有敕使至!”中堂外两名随军官,偏偏在这时入内报告。 接到诏书,高岳迅速地阅览下,是新皇小心翼翼地向他征询,对张茂宗、霍忠唐的处置,自己意见如何? “圣主裁断,臣岳岂敢有所颐指,且都符朝廷内外的法度,此后天下事,终归要合个法度礼制。”高岳随即对敕使答复说。 等敕使满意离开后,高岳重新坐回席位,下定决心,眼神很温柔地看住对面的洛真,说了句: “其实先前某也向小娘子家爆炭打听过,言汴州西里的洛真,非三百金不得赎,某由此愿出私箧钱三千兴元银宝,为洛真脱籍,求洛真此后为某行巾栉洒扫事。然则此刻还在杀阵之间,也正值将士用命之际,我身为淮海行省中书侍郎平章事,冒然纳妾,恐害人心士气,便请在攻克汴州牙城时,再行具礼。” “好,美事,美事!”当即席间的白居易就鼓掌大笑起来。 其他浑、董晋、明怀义、王沛、史万顷等也都欢呼,宴会的情绪重新高涨起来洛真起身谢礼,随即抿着嘴唇,抑制住欣喜,清声说:“洛真出身里曲,本无教训,只是略有贱艺,在此献丑,略助诸位酒兴。” 言毕,洛真便轻举舞袖,如雪花,如蓬草,应着鼓点,在众人的拍案击节声中,越旋越快,越转越急。 “阿父,你做的好大事,在席间还夸下海口,说什么私箧钱三千兴元银宝……”等到高岳略有醉意,回到营垒后,当值的高竟知道父亲点头纳妾的消息后,急切切地来找麻烦,“你哪来的三千兴元银宝呢?” 高岳愕然,酒醒了几分,“不可能,我好歹也是一品,怎会没几万贯的私箧钱?” 而后看着儿子“什么都懂”的表情,高岳底气又消融些,“我俸料钱是按月给你母亲的……还有堂封钱……” “宰相的堂封钱,先前阿父当中书侍郎时,就奏请朝廷削去三分二,以充盈国库。现在剩下的三分之一,一半给了芝蕙小娘掌管,一半则给小姨娘掌管。” “那我杂用钱……” “省衙里的杂用钱,不是都捐资助学了吗?” 高岳有点着急,“那……” “家中是有庄园产业,可钥匙、契书、簿册都在芝蕙小娘手里呢!”高竟说完招招手,韦驮天走入进来,如实对主人说,咱主仆俩营中合在一起的私钱,也就二三十贯,俺晚上还得无偿帮主人你缝补衣衫。 高岳仰面躺倒,陷于了大部分成功男士的困局:只苦钱,不管钱,压根不晓得自己账目是多少,那皇帝在大明宫垂拱,自己在家中也是垂拱垂拱。 高竟还待说什么,他父亲就推推手,“别说了,你安心上番当值,早日将汴州的牙城攻克下来才是正经,你阿父的事阿父自己能解决。” 话已至此,高竟也只好摇摇头,便掀开帷幕,告辞离去。 “阿爹!”次日,得到传召的明怀义喜气洋洋,入了营帐,又是给高岳端汤醒酒,又是帮高岳捶背捏足的,格外殷勤。 高岳点点头,坐在绳床上,问他军营里的事务如何。 “都安排妥当,辅国大将军交待,来日平明,竭力攻城,那平卢军还在汴州城东百二十里开外呢,噗噗噗。”明怀义没忍住,扑哧笑着说,捏着阿爹的大腿,充满对敌人的蔑视。 “你挺开心的啊?”高岳陡然面如冰霜。 “可不是嘛,攻城是步卒和炮手的事,俺们骑兵就坐看……”明怀义说着说着,看到高岳这表情,立刻就吓萎了,不敢再说。 “你也晓得,攻城不是骑兵的分内事,我看你分外事撺掇得挺欢脱的嘛。” 明怀义骨朵着嘴巴,死都不敢张开。 接着干爹的手忽然抚到他的背,“洛真的赎身钱。” “明白,俺来筹措。”明怀义脸色煞白,汗都往外面飙。 “还有件,回到扬州后,这事由你对你阿母说。” “阿爹,你让俺当攻城的先登吧,宁愿战死沙场,也……”明怀义正色,捶着胸膛。 “你多金贵,我怎么舍得让你轻易死掉呢?”言毕,高岳抽回腿,起身离开。 明怀义面无表情,还僵跪在原地很久很久。 他倒不是怕云韶,而是害怕芝蕙,还有那个云和。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呀。”良久,明怀义饱含着泪,说出这句话来。 翌日,武毅军、神威军、神策军各部儿郎,直接用拆解下来的木梁、砖石和随军用的土筐,垒成工事,横截牙城外的各条街道、水渠,推着铜铸的大炮,抵近到五十步或三十步内,点火轮番轰击。 小小的牙城,饶是墙垣是覆砖加固的,可也在百门上下的火炮炮口下,东摇西摆。 韩弘立在西侧马面墙上,处在战事最激烈的前线,指挥己方的将军炮,对外装填射击,硝烟弥漫中,他见到官军壁垒后,士卒们都在用门板木材,开始打造迫近攻击用的“盾车”、“驴车”、“鹅车”等,不由得惊惶起来。 待到这些攻具完成后,牙城很难支撑三日。 更可怕的是,高岳不知道从哪,引来个人,此人在牙城下大呼: “我乃淄青平卢军幕府推官令狐造,宣武的子弟们,你们别再为李师古、韩弘卖命啦,我先前替李师古出使魏博、恒冀,没人愿帮淄青,更没人来救你们汴宋宣武军,早点降服才是正途啊!” 4.昼夜攻不休 韩弘依旧要苦等淄青和魏博的援军,拼死不降。 于是浑下令,继续组织数十门大铜炮,辅助以同等数目的轻炮,不间断地轰击牙城,另外开始组织步兵掘断牙城对外的水渠而此刻,高岳急匆匆地来到西里边侧浑的营地,对他说: “最近外围各军的回馈,都来了没有?” 浑属下文吏抱来公牍,高岳皱着眉梢翻了翻,然后沉声对浑说:“先前我就有某种不好的预感,成德王武俊会反水。” 听到这话,浑很吃惊,接着高岳说出证据:他的次子王士平留在京师,肯定会不间断把张茂宗案件的情况对恒冀方向密报,而那日宴会上,新皇对我的御札里提及,张茂宗已被削夺所有职务,义武军必会因此怨恨朝廷,原本它的职责就是监视王武俊,现在王武俊便全无后顾之忧,十有**会加入到逆党一方,共抗朝廷,保全他的割据地位。 “那夜宴会,宫师却不说?” 高岳微微摇头,对浑说:“我若直言,必害新皇威信,且会动摇全军上下意志,故而只好缄默不语。” “太师果然深谋远虑。” 还没等浑赞赏完,就有人紧急来报: 河东奉诚军和泽潞昭义军在支援州城时,于和县泉处,突遭成德精锐马军横截突击,又被魏博大将聂锋的奇兵猛攻,全军败绩大溃,死者数千,李说、王虔休败走回滏口。 “可恶,王武俊真的变节,叛变朝廷了!”气得浑将文状看了又看,递在高岳眼前,称王武俊简直无廉耻,居然假装加入官军,待到阵前再翻脸发起袭击。 高岳摸着下颔,望着锦图,沉默会儿,对浑及各位大将说: “看来夏侯仲宣孤守州城,必将是一番苦斗恶战。州能不能保住,真的是个未知之数。” “要是保不住的话?”浑忧心忡忡。 “太行山东三州,将全被王武俊、田季安所侵吞,他们会组成极为强大的联军,南下至相、卫,加入到汴宋战场里来。” 此刻各位大将都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定海神针”高岳身上来。 高岳尚未说话,又有急报自汴州东曹门处传来: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刘悟,其军队似乎得到极大增强,加紧了对义成军营砦的攻击,义成军连日苦战,损失也非常严重,似乎无法支持太久,最多三五日,便可能再也守不住曹门。 “看来,李师古切实得到了魏博天雄军的增援。”浑判断说。 高岳支起胳膊,似乎在不断地计算着。 这次魏博天雄军可谓下了血本,不但出动数万人去打州,还迅速增援了李师古西进集团,不过田季安派出这么多的野战精锐出来,军镇的财力人力也算是枯竭到底,“田氏赌红了眼,这也证明田季安果然是少年心性,若此次出师无所得,他的志气会崩解得比谁都快。”高岳暗忖着,随即他朗声说:“快马告知义成军,会抽调神策龙骧、镇义、忠武三军去增援他们,攻打汴州牙城的兵力并不需要如此多。” 说完后高岳突然回过神来,战场都统不应该是浑吧,便急忙退后,可浑却侧着身,连连做出请的手势,意思是现在整个战局就按照太师你的意思去办。 事关紧急,高岳也不再谦虚,便连续发布命令说:“我武毅军所有骑兵也要尽出,猛扑曹门处的平卢军,截断他们的归路,制造恐慌。” “先前用火炮轰击的万全战术已然行不通,必须一鼓作气,不惜任何代价,在最短时间内攻下韩弘的牙城,只要打下汴州,整盘棋就活了,到时我再率主力抽身北上,和田季安、王武俊一较高下。所以自现在起,武毅军、静塞军、奉化军还有神威殿后军,各抽两三千精锐果敢之士,四面环绕牙城,组成先登队伍,以盾车为掩护,蚁附城垣,轮番不间歇地猛攻!” “速速按照太师的吩咐去办!”浑急忙挥手说到。 “喏!”诸位大将无不拱手领命。 不用再等第二天,自下午开始,各路官军步卒便推着披着湿棉布的盾车,先是舍生忘死填平了牙城下的壕沟,接着砍倒推翻羊马墙、木栅,伏在盾车后,抵御着城头雨点般打下的铳弹、弓箭,还有檑木滚石,潮水般涌进,逼靠在城垣下,架上了云梯,如疯狂的蚁群般攀附而上,而宣武残留的牙兵也咬着牙关,杀红了眼,还不断往下抛掷震天雷,炸碎云梯,又用拐子枪、长槊刺杀登上来的官军将士。 战事趋于残酷的白热化,高竟、白居易等炮军不敢发炮,就开始跟在步军后救死扶伤,一具具官军遗体从前方被抬回,然后躺在草席上,血染得满街皆是。 董晋登上军府的屋脊,看得也是目瞪口呆,震骇无比。 “神威殿后军请暂停攻势。” 营帐中,高岳面无表情,“告诉范希朝、戴休,还有白娑勒、蔡逢元,前军攻城,后军就进食,准备夜战,不得停歇。” “可伤亡……” “我们伤亡大,韩弘的伤亡也大,相较于我们,他的血流不了太久,只要汴州城夺下,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高岳的态度很严峻,也很冷酷。 牙城中,韩弘已经陷于了神经质,每当炮声来临,他便询问:“是高岳的炮,还是李师古的炮?” 于是牙兵就奔出去,一刻三探,当韩弘准备入夜后休整时,却得知:“官军乘夜猛攻,将火炮推向二十步开外,轰我城垣,坍塌数丈。” “堵住,堵住口子。”韩弘喊到,“坚守到白日平明,平卢军和天雄军就会到来。” 结果打到黎明时分,官军攻势却更加凌厉,完全没有停息的势头。 韩弘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冲出了衙署,爬上城头,只看到东面曹门处,血火浓烟染亮了天际看来刘悟的兵马和曹门处的官军厮杀正酣,难解难分。 而往西看去,牙城的城垣已有数处坍塌缺口,尸体几乎平齐十多尺高,“也罢也罢,那李师古和田季安也算是尽力了,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说是时也运也。” 结果刚叹息完,韩弘的身后就忽然被数人给扭住,他大声挣扎着,随后后脑被重重一击,丧失了知觉…… 5.宣牙求自新 汴州西曹门外,官军方的义成军、忠武军、镇义军及龙骧军,和淄青平卢军都知兵马使刘悟、魏博天雄军中军兵马使史周洛,各自营砦绵延十余里,自昨日激斗至今天平明,厮杀数十回合。一方要守曹门,另外一方则要不惜一切代价突入曹门,解救韩弘,由是战场格外惨烈。 凌晨丑时起,刘悟见正面合战没有彻底得手,便又精选五百壮士,携一百挺蜂子铳,及五十挺神火枪,在夜幕掩护下突进到镇义军营砦里,接着使神火枪大肆喷射焰火,焚烧镇义军的营砦木栅,镇义军慌乱,而刘悟亲自领大队兵马跟进,要在镇义军防线上撕开口子。 关键时刻,忠武军兵马使王沛、罗昌义驰援,稳住阵脚,和刘悟杀得一进一退,不分胜负。 渐渐,太阳升起,刘悟虽能清晰望到炮火弥漫中的汴州牙城,然始终还有两里的路无法突破过去,不由得大为惭恨,“韩弘竖子耳,若此刻择选一支精锐,开门出战,和我表里合击,官军早已大败了。” 但刘悟不知道,韩弘所在的牙城,在昨日被官军炮击、强攻了足足六七个时辰,支撑自己尚且无暇,哪里还可能有余裕来接应他呢? “用蜂子铳对天空射击,告诉韩弘快点出战!”刘悟不耐烦地说,整夜的战斗让他眼睛满是血丝,他和他的部下已然十分疲惫。 三十名平卢军铳手,握着蜂子铳,统统仰起铳口,接着满是烟雾炸裂,声音隆隆地传入到了汴州子城方向。 刘悟伸长脖子,望着子城在烟火里挣扎的谯楼、马面还有残缺城垣,希望能得到韩弘的回应。 突然,原本沉默的子城,突然爆发阵万岁的欢呼声,响彻天际。 接着“轰轰轰”,一发发火炮的响声,接二连三。 震的刘悟所统的平卢军惊慌失措。 一面黑白貔貅旗,刷得从子城的角楼处升起,飘扬。 很快欢呼声绵延到了曹门处官军阵地。 “刘帅,官军诸路杀过来啦!” 随着牙门将夏侯澄的手指,刘悟瞪大惊恐的双眼,只见经过一日一夜苦战的忠武、镇义、龙骧、义成各军营砦,居然旗帜翻动,奋勇杀出,“不好,牙城已然陷落,韩弘怕不是被杀就是被俘了退兵!”刘悟很灵活地将身躯伏在银鞍上,夹紧马腹,回头便如离弦之箭般,往东疾驰,平卢军各营看主帅跑得和兔子似的,便争相呼告,“退兵退兵,至冤句再集!”随即将营帐、辎重、布帛扔得填塞满路皆是,蜂拥败走。 刘悟一逃,旁侧魏博的史周洛完全丧失了掩护,独自面临官军怒涛般的反攻,魏博本多是步军,于是便披甲结成大阵,数千柄棹刀雪光闪闪,如雪花怒发,将史周洛护在核心,且战且往曹州方向退却。 官军自各面掩杀而至,尾随不舍,并使用霰弹轻炮猛烈轰击,魏博步军大阵不断有人被击倒,即便伤亡增多,可依旧坚忍不屈,阵势不散。 “太师,辅国大将军!”随着这声呼喊,官军各营垒都看到高岳、浑并辔自汴州西门驰出督战,其中高岳着白衫,戴锦帽,格外引人注目,不由得让诸军士气大振。 “已到五月酷热时分,魏博大阵虽坚固,可却离不开水源,让武毅军骑兵驰突,切断湛渠的各条水道,其余各军随后穷追,不留魏博一人归镇。各军不得逗留割取首级,不得自断退却,不得枉杀百姓以增首级,不得拿取遗失道路上的敌方财货,违者斩无赦。” 太阳越升越高,汴州西的道路上,魏博近万人的大阵,在四面都是官军合围的态势下,几近绝望地进行着撤退战:铁蹄阵阵,搅起满天飞尘,武毅军骑兵在米原的统率下,平行越过魏博军的大阵,向湛渠的水口处奔去。 “水源没了。”不知是谁扯着嗓子,苍凉地喊了这么声。 接着叫骂声如怒涛般掀起,“平卢军狗贼卖我等。” 史周洛根本喝止不住,唇干舌燥的魏博士兵,开始扔掉沉重的兵杖和铠甲,只穿着汗衫,脱离大阵,先是三三两两,而后成群结队,往湛渠水口处奔去,但很快就被盘旋而来的武毅军骑兵小队轻松包围、割倒,逐个逐群屠戮,就像被鹰鹫捕猎的兔子般。 最终,在离城西十五里开外的大平野上,魏博大阵彻底崩坏,没有了水源的大军是如此脆弱,无声无息倒毙的魏博士兵比比皆是,互相枕籍,不晓得是活活渴死的,还是累死的,抑或是被自己人踩踏而死的。 从小径抛弃一切脱逃回镇的魏博兵,只有千余。 而刘悟不愧是飞毛腿级别的,平卢军虽也被杀被俘三千余,可大部分就因抢先一步,还是被刘悟带回了曹州去。 对于魏博更倒霉的是,主帅史周洛因没有丢弃队伍,被俘虏了。 很快这位粟特将军,在忐忑不安的情况下,被囚禁在汴州城军府牢狱中,高岳、浑暂时似乎不想对他有所处置。 现在于军府校场中,最早被处置的是在最后关头,选择捆缚韩弘来降服的宣武牙兵。 校场正前方的棚内,高岳、浑、董晋等分坐,高岳喝问这群伤痕累累的牙兵们说:“尔等犯了逐帅的大罪,知否?” 牙兵及其家眷们全都拱手颤栗,只说是“皆是韩弘、刘锷、许惟恭辈唆使我等所为。” 被捆缚在最前面跪着的韩弘大怒,骂牙兵说:“你等吃军府的喝军府的,却全不知恩义,都是群无毛无羽但却有爪有牙的禽兽!” 牙兵并不回答韩弘,于是高岳又问:“汴宋随即要建行中书省,属淮西归宰堂直隶,可否?” “可,可!”牙兵们忙不迭地回答说。 “我将你等拣退,并撤销宣武军衙,自此汴宋的武装全归朝廷枢机院管辖,可否?” “可,可!” 最后高岳又问:“你等愿自新否?” “愿,愿!”整个校场中,还残存的千余廊下牙兵都齐声喊到。 “自新倒是可以,但必须有功勋在身。” “我等捆缚韩弘来降,希望以此来将功赎罪,求太师拾雪我等,保全我等家人。”牙兵们说完,便齐齐对高岳叩首。 “你等有何功勋,敢求自新!”这时高岳突然翻脸。 6.琵琶沟尽赤 “你等弛慢日久,韩弘选两千人为廊下士,又选三百人日至军府会食,每餐耗费万钱,又威逼董相公执板为你等和歌,陆行军屡次要以法束缚你等,可你等仗着有刀枪炮铳,对军法纲纪置若罔闻,视若无睹。韩弘、刘锷等,也不得不卖好于你等,对你等是有求必应,以至于汴宋宣武军,对朝廷向来听宣不听调,占据漕运枢纽,予取予求。古人云,罚不及众,然而对于你等,罚不得不及众!取首乱者、平素侮慢者百人,先斩。”高岳说完后,决然挥手。 很快,军府和牙兵院间的旷地处,竖起数面白幡来,武毅军、神威殿后军各出百名壮士执刀,将最先被选出的百名宣武老**们推出,而后又推出他们的家人来。 “祸不及家人。”牙兵们纷纷哀求高岳。 “你等为非作歹时,怎不见家人来劝?你等违法乱纪时,又何曾念及过家人?今日必诛你等家人,给后来者个警戒!”高岳岿然不动。 “斩!”上百把利刃齐齐劈下,数面白幡顿时被血雾染得鲜红,血光窜起十多丈高,充盈在军府院落街道之间,百名牙兵被斩后,他们的家人哭声震天,被连推带拽,推到土坑前,随后也统统被斩首。 随后监斩的军吏来报,“高宫师,尸首业已填满旷地土穴,无处容脚。” 董晋吓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其他各军大将,也是吓得全不敢作声。 浑则闭上眼睛,心想这高三杀蕃子狠,杀藩道军镇的叛兵更狠,全然不把我唐杀俘不详的规矩放在眼中。 “将其余的牙兵,及其家人,押去琵琶沟处,斩讫报来。”高岳没有丝毫宽恕的意思。 宣武牙兵们见死期丧钟便在眼前耳边,各个挣扎着,破口大骂高岳,说高岳屠戮自新之人,早晚不得好死,就算好死也会轮回成畜生,全家都轮回为畜生。 韩弘则大笑回骂牙兵:“你等现在便遭现世报,如牲畜般就戮,还能诟骂别人?” “不尽诛你等,这世间才会永远在畜生道里轮回。” 而后九百牙兵,及带家人共三四千,和韩弘一道,在琵琶沟北侧河原上,全被斩杀。 汴州城中其他牙兵们,惊惧欲死,没等高岳宣召,便全都穿着粗麻衣衫,和家人一道拜在军府门前,号泣求饶。 高岳的命令很快传出,你等减死一等,长流河陇,自即日其削除伍籍,携家人老小,去填西北,领田自营,以求自新。 于是两三千汴州普通牙兵,立刻整队,用犊车骡驴拉着全部家产,和当初被拣退的扬州兵相同,都乖乖踏上几千里的路程,绝不敢回头。 至于汴宋先前投降的两万镇兵,高岳交待浑说:进行拣退,留六千行省镇戍即可,其余再择选四千,整补给先前遭受伤亡的各路官军,剩下的一半,统统遣散归农。 其后高岳又启奏朝堂,废宣武军镇,于蔡、光、亳、颍、汴、宋、陈、许八州地,建一大行中书省,名曰淮西,以宰相镇之,会府偏偏不在汴州,而在蔡州,以体现行省制的精髓,归中书门下直隶,地位与京兆、都畿、陇东、河内此四行省相同,将漕运完全牢牢掌握手中。此行中书省暂且以董晋为中书侍郎平章事知省事,至于两位参知政事,高岳推举了陆长源,另外高岳还出乎意料地推举了另外一人:在道州为刺史的李吉甫,而其余的行省重职,皆由董晋的旧幕僚孟元度、周居巢、李仁均、杨凝等分居。 “弘宪高才,朝廷不可能不重用,先前在地方州郡担当使君,是需要历练而已。”高岳如此解释。 另外,先前一齐出院的卫次公,也被推举为山南行省的参知政事,高固自觉避让为宣抚司将军。 韦执谊则重归中枢,和权德舆同时担当中书舍人。 这群人都是下一届宰相班子的有力预备人选。 两税征收在即,高岳便同时请求宰堂出牒,于汴州营修一坚固新城,留三千镇戍兵马,及一参知政事亲督,来保护漕运,另外勒留米粮五十万石、钱一百二十万贯、布帛二十五万匹,充作营城及下步出征的军资。 “郑文明曾言,先取汴州,而后困住淄青,着力与魏博成德交战,现在第一个步骤业已完成,应该进行下个步骤了。”高岳是有条不紊。 然则他先把俘虏的魏博大将史周洛松绑,礼迎到军府中堂处,温言对他说: “魏博田少卿,年轻不经事,必是被奸人离间,倒戈相向我官军,如让嘉诚公主得知,岂不让公主心伤?” 史周洛面有愧色,向高岳坦诚:“太师所言甚是,此次我天雄军增援汴州惨败,数千子弟化为异乡之鬼,少主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过。” “这次官军征讨,全因宣武兵作乱,本与魏博无涉,田少卿为何冒着叛逆罪名,出兵悍然攻击州?我愿礼送将军归镇,所俘魏博子弟也一并遣送回去,绝不加以伤害,也希望将军能作为中介,让魏博与朝廷重归于好,延续田绪在世时的良好局面,将军意下如何。” 史周洛表示赞同,可他毕竟是胡商集团的代表人物,在活命后立刻就想到了钱,暗忖:“假如魏博再度恭顺,退出邢、磁、三州,那我等昭武人借给少主的数十万贯款子,又该怎么结清?”不过想想现在哪里还顾及到这个问题,先全须全尾地回大名府才是真的。 当史周洛对自己表示感谢时,高岳提笔,修书一封,郑重交到他手中,称请将军把此信交给你家少主及嘉诚公主,告诉他斡旋的事全交给我,另外有任何解决不好的大事,都可与我商量,切不可再听军将走卒的唆使,铸成更大的错误,早日“悬崖勒马”才是正途。 刚刚送走史周洛,就有斥候来报,王武俊之子王士真,及魏博大将聂锋,又合军三万南下,趁和县泉大胜的余威,进入到相州地界,已在安阳北桥里屯营,叫嚣要解汴州之围,和高岳、浑决战。 其中王武俊抬出的反叛旗号,当然毫无疑问地是朝廷冒然内禅,不让我等忠臣知预,必有奸臣从中作梗,我等愿“清君侧,靖国难”。 而原本负责监视王武俊的义武军,这时果然按兵不动,坐视成德军行动自如,理由是“山后有大批契丹、回鹘出现,恐会犯塞,我等必须得守土。” 7.讨高岳檄文 至于幽州卢龙节度使刘济,也满是副沉默的模样,对出兵策应朝廷官军的请求不置可否。 不过当高岳攻陷汴州牙城,处斩韩弘,大败魏博、淄青的援军,且俘虏魏博大将史周洛,随即尽杀宣武廊下牙兵这一系列消息传出后,河朔各方的态度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 相州的治所安阳城,其北的洹水桥前,从真定府而来的王武俊,接受了成德、天雄联军将士的热烈欢呼,王武俊着轻便的衩衣,坐于胡床上,接受众将的参拜喝彩,在如此氛围里颇为陶醉得意,尤其是其幕僚将最新的《镇州邸报》递送给他时,王武俊看到其中对自己热情洋溢的夸奖: “朝廷不用兵于河朔,自建中年间起,迄今已逾二十年。而今宫廷从不详的内禅后,大奸臣们便如伥鬼般,张牙舞爪于黑暗之中,云雾遮蔽了长安,他们当中最猖狂的当属高岳。 高岳此人,出身格外可疑,谎言自己为常侍高适之后,却全无谱牒为凭,成年后混迹于长安务本坊国子监中,本无学术,薄有小艺,全凭面白阴大(原文如此),诱得西川节度使崔宁女,又买通刘晏婿潘炎,因赃假获状头之位,遂变本加厉,结托权门,窃据庙堂,又为一己私欲,开边不已,挟征党羌、西蕃、南蛮为己功,祸乱禁内…… 至高岳擅用天子钟鼓,害窦参、李景略,杀魏博田少卿岳丈昭义司马元谊,后杀淮西节度使吴少诚、少阳,而今又企图陷害宣武兵马使刘锷、韩弘,宛若洪水猛兽,天下忠义无不垂头塞言,竟是万马齐喑的态势。那么此时太尉琅琊郡王王武俊奋起,在和县泉给高岳党徒以痛击,血刃下三千被驱赶上沙场的官军子弟悲惨殒命,太尉在收敛埋葬他们尸首时泫然涕下,言这些年轻儿郎全是为高岳蛊惑所害,这难道不是对高岳为首的奸党盘踞的朝堂一个严正而有力的教训吗? 河朔燕南的父老、子弟们,面对高岳等人的淫威,不能再沉默下去,否则我等数十年自治之功,必将毁于高岳手,此后地方黎元于高岳暗无人道的淫威下苟活,中朝九重之废立也将全操于高岳一人之意……” 等到幕僚读完后,王武俊坐在胡床上,很谦逊地摇手,说这篇文章过誉了过誉了,现在河朔的局面,非四镇联手不可救也。 “在太尉的威名下,和县泉不过是个区区小胜的开始,马上还会有更大的胜利,四镇的浩大反攻即将开始。”在王武俊面前,魏博使节侯臧满口的阿谀之辞。 王武俊摸着胡须点头,对侯臧暗示:“我定会帮你家少主人,保全相卫两州的,然则?” 侯臧心想王武俊这个老狐狸,看来是向借机索要邢、磁、三州了,于是赶紧搪塞说,现在只有夏侯仲宣据守的州一城未下,等到三州尽归我魏博后,定会对太尉大有酬谢。 “哼。”王武俊怫然不悦,“我成德军出力最大,若无我出动精骑来援你魏博,怕是你等连朝廷方的奉诚、昭义两军都应付不得,现在官军援兵被我杀败,州城旦夕且下,你魏博却想把三州尽收,也未免太不讲情义了吧?” “太尉息怒,太尉息怒。”侯臧便初步口头应允,“愿和太尉分割三州地,邢州归太尉,其余两州归我魏博。” 这时王武俊用指头,用力地点点膝盖前的地图,“不,邢、归我成德,磁州地归田季安,这样最为公平合理。” 侯臧眼珠转转,就对王武俊说:“如此分割三州地倒也可以接受,不过如高岳攻陷了汴州(现在王武俊暂时还不知道韩弘已被擒杀),再领师北渡白马津,攻我相卫地,又当如何?” “朝廷两税未集,宣武乃天下精锐之师,且外有李师古援军,即便高岳攻拨下来,也得半月,还得休整起码半月,以求集结钱帛米粮。我等联军,有这一个月光阴,留下围州城的军伍足以捕拿夏侯仲宣,而本太尉随后便继续南下,扼守大河黎阳津,便能阻绝官军自河阳、滑州侵你相卫。朝廷之所以作势要讨伐河朔和淄青,不过是高岳要借此邀功固位而已,一旦他不得过白马津,我等便联合上奏朝廷,和官军罢战。太上皇当年征讨河朔不利,都播迁去了奉天,高岳不过个权奸罢了,他此后大势必去,再联合朝内外的忠臣义士,将其讨伐不迟。” 得到王武俊如此保证的侯臧大喜,即刻拱手感谢,随即坐上马车,返归大名府。 然刚过洹水,几名急匆匆赶来的魏博骑兵,就在他的车前说:“汴州牙城陷没,韩弘及千余廊下牙兵全遭高宫师屠戮。少主遣送我等,急招大夫至军府商议对策。” “什么?”侯臧大惊失色,随后竖起手指算了算,王武俊预测韩弘能坚持半个月屹立不倒,可满打满算,牙城守卫战也仅仅打了四天,就宣告失败。 不敢怠慢的侯臧,急速下车,亲自跃上匹骏马,和数名骑兵驰往大名府。 魏博军府内烛火辉煌,台座上的田季安犹自在外罩着丧服,脸色不豫。 刚被放回来的中军兵马使史周洛,立在东西厢文武僚佐中间,对田季安说:“此次增援汴州,我受少主人托付,带去一万子弟,回来不足四千,其余全部殒命曹门战场。” 田季安丧魂落魄,从座位上起身,接着不断用手指甲掐住虎口。 僚佐们也都默然不语。 接着史周洛就说:“曹门惨败,非我天雄军战之过,皆是李师古麾下兵马使刘悟畏战脱逃,以致我侧翼无人防守,被官军抄掠围攻,又被切断水源……好在高宫师宽洪,对被俘的子弟不加以凌虐杀害……” 田季安看了史周洛眼,说不出话。 可坐在肩舆入府的邢曹俊却手指史周洛喊到:“这全是高岳的小恩小惠,你就想把我魏博给出卖掉?” 可史周洛咬咬牙,抱拳对田季安请求说:“某离去时,高宫师曾言,少主若有为难处,可直接与他商议,不过先决条件就是撤去围攻州的兵马,重新恭顺朝廷,不得和王武俊、李师古联合,更不可有任何僭越举动。” 台座上,田季安背过脸去,十分痛苦犹豫。 8.邢老又中风 邢曹俊捶着自己膝盖,忍不住对史周洛埋怨:“史北海你果然是昭武九姓出身,想什么都宛如商贾般讨价还价。我等军人,戎马厮杀一生,才追随少主的先君打下数州的土地,怎可轻信高岳的话语,一朝便捐弃掉?” “非是我要卖魏博,只是王武俊、李师古都是嗜利之徒,绝不可信任,和他们联合,便是与虎谋皮。” “即便是与虎谋皮,那也可互相联保,赵、齐得存我魏也能保住家业,要是信了高岳的离间计,四镇离散,就会被各个击破,到时朝廷派一个使者,一表文状,外加一副枷锁,让少主去长安那就得去,便形同阶下之囚哇!”邢曹俊抚着胸口,痛心疾首。 “我是当朝新皇姑母,季安就是新皇兄弟,何人如此放肆,敢称我儿季安为阶下之囚?” 就在此刻,几名奴婢低首升起垂帘,嘉诚公主怒气冲冲,踱步到田季安的身侧,眼睛瞪住邢曹俊。 饶是邢曹俊老谋深算,但遇到公主也是吓得口不能言,便立即流出涎水,假装风痹,惊得同坐的僚佐都喊起来“邢使君又中风!” “既有风症,就该在家静休服药,此后军府议事,特恤老臣,邢使君就不必来了!”嘉诚公主满脸厌恶地挥动衣袖,这时壁廊后立即走出群仆役来,不由分说把半瘫的邢曹俊肩舆抬起,一溜烟地送出军府大门。 僚佐们目送邢曹俊离去。 可嘉诚公主犹未罢休,“邢使君患中风不遂病,要针灸烧灼才能康复,让我家丞蒋士则领医师前去,什么时候把邢使君给灸灼好了,什么时候再把使君给请回来,不然这里风大,恐将使君上半截也给吹坏!” 其他堂内僚佐,见公主确实好大威风,无不伏低,不敢说半个字。 接着公主回头,盯住田季安,吓得季安噗通,在台座上脚软跪倒。 “我儿,你骗得阿母好苦……”公主眼泪立刻流下,哽咽起来。 虽然没多半句话,可就这“骗得阿母好苦”一句,已让田季安如雷轰顶,连连叩首,求公主饶恕自己不孝的罪行。 “不怪我儿,外面有李师古、王武俊教唆,府内有邢曹俊这样的,家宅里还有个狐狸精煽风点火,阿芸(元谊之女名元芸)的父亲,本就是叛臣,如何能配得上我儿?先前不过你先君出于信义,不愿辜负婚约而已,现在本主深恶阿芸,我儿可出之。马上由本主奏请,让当今圣主降嫁公主于我儿,此后看谁还敢挑拨魏博和长安的关系。” 田季安一口血差点没呕出来,可也只好继续向公主求饶。 “那也先请我儿识清顺逆大局,谨守本境,养军安人,其余土地都是朝廷的,魏博岂可染指,四个字守法奉礼,魏博田氏便会永葆荣华安康。”嘉诚公主乘机退一步。 田季安的手,死死抓住台座上的丝毯边角,心中连呼惭愧惭愧,然后自然应承了公主的要求。 次日采访使厅中,田季安惶恐地找来史周洛,“若从州解围退兵,恭顺朝廷,那先前以将军为中介,借取的八十万贯的款子该如何?” 史周洛环视四周,见没有内鬼或可疑人,就口头对田季安说:“太师让某给少主带话,若少主财计有困难,他愿请淮扬大质库每年贷给少主二十万贯,免除息钱,四年付清。如此,魏博的昭武人心安,少主您也无忧了。” “那代价是什么?”田季安敏锐察觉到,自己不过是由一笔债务转移到另外一笔债务上,本质没变化。 “太师说,只要少主您能重新恭顺,相卫二州他不取,魏博六州赋税自留依旧,养军依旧,至于这笔款子,其实也不用偿还,只要少主同意开口岸,和淮扬通商,其余的交给昭武人去做就行。” “开,开口岸?” “是的,太师说相州有昔日曹操开掘的水渠,经邺城直达恒冀,而魏博大名府又当永济渠南口,可水运财货运抵北口幽燕地。” “……”田季安有些踌躇。 “少主人,我们魏博有的是好物产,淮扬那边好物产更多,只要能借助永济渠口,沟通南北,以物易物,少主再设税场,包给昭武人抽取分润,期限十年,那八十万贯自然就不用偿付,每年还能额外给少主奉上五万贯利市,孝敬嘉诚公主,岂不两全其美?” “然而两代先君都曾留下训诫,说我魏博老弱耕作,青壮从军,所有赋税从土地而出,全来养兵,不得大兴商业,以免滋**邪怠惰。” “可少主人,现在我们魏博的兵,是越来越养不起,以前要口分粮要衣赐就满足,现在却还嚷着要铜钱要银宝,增置家业。制从权变啊少主人……这也是为魏博着想,相信我,没人比我更了解魏博的兵制特色。” 史周洛一番劝解,隐隐让田季安有所松动,可他还是不太信任高岳,就对史说:“是否要选出几位使节,专门和高宫师那面加强往来联络?” “依我看,军将不可,高品僚佐也不可,为保密见,单纯的商人,及少主人的家仆更合适。” 田季安点点头,说你选两个昭武商贾,我再让阿母的家丞蒋士则参预其中。 “那王武俊那头?” 田季安刚刚和侯臧见过面,就厌恶地拂袖说:“你让商贾渡河去见高宫师,就说若他能解决好八十万贯,我魏博说到做到,即刻从州退兵,也退出占取的邢州、磁州,那三州王武俊想得,那就让他得去吧!还有那淄青李师古,也得送信去怒责,要他把卖我魏博的刘悟正法,以固友邦之心意。” 五月后,王武俊得知汴州城被高岳、浑攻陷的消息,也吓得不轻,先前所谓直驱黎阳津,和高岳夹河决战的豪情壮语,转忽就飞散不见,再也不提,而是到处串联幽燕、魏博和淄青,让他们在各个战场先发起反击,自己则屯营在洹水边,不敢继续南下。 “区区八十万贯又有何难?”汴州城军府中,高岳接待了田季安送来的使节,十分慷慨地应承,“只要魏博能严守中立,我绝不渡河入相卫地界。”随即高岳就提笔写了封信,对魏博使节保证,“月后,这笔款子就从淮扬来,半钱半帛,全部结清。” 魏博使节当即就被高宫师的豪气所折服,拜谢而去。 “看来,原来和郑文明商议的方案步骤,得有调整。”高岳思忖道。 9.太师为妙客 于是高岳找到浑瑊,同他商议道:“本来郑文明想的是,我们在取汴州后,稍事休整,等到补给齐全后,以大将军和张仆射的军力困住淄青,随即仆与河阳、义成及神策军渡河北进,在相卫和魏博决战,重创其后,逼迫田季安退出战局,而后专心肢解削平淄青李师古。看如今看来,战局有了微妙的变化。” 浑瑊点点头,望着地图说:“变数有二,一个是王武俊冒大不韪,加入叛党杀害官军;还有一个,就是居然没想到魏博会派兵,加入李师古解救汴州的行列,于曹门之战提前被我军重创。” “是的,史周洛无形里成为我们争取魏博镇中立的桥梁,不过仆先前也没想到,魏博镇财政会如此紧缺。现在想想也对,田承嗣活着的时,凡事还是靠粮食和布帛解决,可三十余年过去,钱的影响波及到了各地,魏博也不例外,现在田季安要为公主修林苑,要偿付死伤士兵的抚恤,还要供养七八万的队伍,说句捉襟见肘也不为过。所以仆隐隐觉得,魏博镇割据的削除,可能不需要血腥的厮杀。” 听到高岳此言,浑瑊有些摸不着头脑。 高岳就笑着对浑说:“此事都是宰堂谋划的,将来能用钱解决的事,就不要用刀枪火铳嘛,钱花了还在市集里转通,可人命没了,那就真的永远消失了。” “唔……”浑瑊含含糊糊地回应说。 接着高岳策马,自军府,不,而今也已换了匾额,为“汴州参政衙署”(董晋已去蔡州建省衙,可汴州依旧专留一位副手,即参知政事镇守,李吉甫正从道州赶来)离开,往西里临时租赁的一所宅院而去。 高宫师虽无多少私箧钱,可身为国家重器,保卫工作是绝疏忽不得的,不但有百名撞命郎为“外卫”,内里还有个班子为“内卫”,这个内卫里还有淮海行省笔架阁的僚佐,实际等于高岳的文秘。 “要去宰堂的文状。”韦驮天将马匹拴住后,高岳就匆匆走入中庭,挽起衣袖,于树荫下的石池中边洗濯脸面边对内堂吩咐说。 可随即他却看到,笔架阁的文吏们都正襟危坐,排在内堂轩廊下,各有一书案,奋笔疾书。 “天气炎热,为何不入堂去呢?”高岳踏上台阶,温和地问。 文吏们都摇头。 纳闷的高岳迈入阴凉的内堂,只见到屏风边的茵席上,洛真穿着素色的襦裙,已坐在那里,膝前摆着放针线器具,正为自己缝补汗衫呢! “小娘子?” “太师何必见外?”洛真抬头笑着说,意思你不是已同意纳我为妾,我来照顾你起居,全是分内事。 见惯洛真穿着多彩锦绣,现在返璞归真,倒真的宛如朵素淡却不失明艳的花朵。 怪不得那群文吏都在轩廊处办公,原来见洛真来了,避嫌来着。 “不,不。”高岳居然有些惶恐,他的赎身钱还…… “妾身本姓俞,还有……洛真确是妾身本名。”然后洛真就又低头笑起来,微声对高岳说,“太师肯让董相公为妾身脱籍,一言九鼎便已足够,感恩不尽,赎身钱洛真自己有……其实明将军来找过妾身,妾身就什么都明白,太师为国为民清俭如此,我俞洛真,不,妾身又岂能自居身价,要这个要那个,所以妾身便把历年积蓄取出些来,自己支给了赎身钱。” 高岳顿时脸都涨红,然后心中恼火,这个小明……公开爆我的短处。 “可,赎身钱足有三千兴元银宝呢!” “妾身沦落街巷曲里这几年,私蓄折换,大约也有四五千银宝的样子,说实话爆炭和些女弟女兄们,都是妾身在养,所以出里时,妾身先给爆炭五百银宝数目,并承诺每年都给她五十银宝,于汴州西里养老即可,太师不必担心。” 高岳抹抹额头上的汗,心想洛真再不出里,那便只有一个结果:再过三年,她能把整个汴州西里全买下来! 不,不对! 高岳又羞惭起来,那我堂堂一品太子太师,不成了“妙客”了? 唐朝倡女用私蓄侍养的男子,统统被称为妙客。 唉,现在还想这个,简直就是对洛真的侮辱。 高岳拍拍脸颊,清醒过来。 可洛真接下来的言语,更让高岳几乎呕血,“太师家中态势,明将军也掏心掏肺,告诫了些许,请太师安心,妾身会好好侍奉夫人的,也会礼敬芝蕙女兄,既能照顾太师征伐时的起居(原本是芝蕙担负此责任,可现在芝蕙执掌家计事务繁剧,所以高岳出外,都是韦驮天在照顾),也绝不会让夫人有善妒的不好名声。” “可,既然洛真你有如此多的钱货,为何不自己出里?” “出里容易,然找到值得托付的男子,却太难了。洛真自小因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孤立无援,为汴州游手捕猎,误入西里处,都知们教我们学艺时,一面给我们锦衣玉食,养就我们无法自甘贫苦的习气,一面见我们微有退怠意时,便备加鞭挞。我们就是这样,存活在世上的,既回不到过去,大部分人也见不到将来……”言毕,洛真伸出了如雪的胳膊,上面还残留着一小道疤痕,已成淡淡的紫色,“所以很早时,我就在想着,靠自己的力量,救自己也救女兄女弟。不过以妾身的眼光,先前刘玄佐、刘士宁辈,其后的李万荣、刘逸淮、韩弘辈,全不过是粗鄙武夫耳,至于其余文士,更不足挂齿,只有太师……” “我文武皆不精通,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知咋地,高岳在洛真前,绝不敢吹嘘。 “不,那时在河阴院,大河莽莽,太师请妾身为三军将士歌舞一阙时,妾身就清楚,太师才是真真正正将妾身当作人来看待的,而不是亵玩的对象。” 入夜,宅院满是寂静,墙壁四周,撞命郎们举着火把,来回巡视,绝不敢有任何懈怠。 正寝处,蜜烛洞洞,洛真很乖巧地蜷缩在高岳的怀抱里,备尝欢愉滋味后,满是水波的眼神盯住有些疲惫的高岳,有些撒娇地说:“可否呼太师为高郎?” 10.王武俊北撤 “唔。”高岳看着洛真浓密而散乱的秀发,然后撩开,看着她右眼角一粒泪痣,小小而可爱,看之不厌。 洛真向来在西里佐酒歌舞而已,床笫上实战哪里是高岳的对手,故而虽年龄相差几近三十岁,可一番交战下来,早已是落花流水,最后只能仰面看到自己绷直的如玉般的脚趾,口中更是不住告饶了。 此刻洛真又笑起来,“听成德军檄文上言,高郎面白但却阴大,原本妾身还惊惧来着……可谁想,正好……”说完洛真自己害羞,便直往高岳臂弯里埋头。 还没等高岳回话,洛真又睁开眼睛,趴在自己胸前,提醒说“妾身先前在西里,三教九流,道听途说,不但对宣武,对平卢军也知晓些内情。” “你还想立功?”高岳半开玩笑。 “我也想为高郎的大业尽份力嘛——平卢军的兵权,都在那兵马使刘悟手中,此君虽然素来号称勇武,可人品却是典型的鸡鸣狗盗之流,先前宣武军兵马使刘逸淮,是他的亲叔父,所以刘悟本在汴宋担当牙将。后来刘逸淮出于信任,曾让他去东都钱柜,为自己取来私蓄的百万钱,在汴州购置产业,结果刘悟将这笔钱全部窃据,在东都里坊中狂嫖滥赌,挥霍一空,害怕叔父处罚,才逃去了平卢军李师古那里……但李师古在郓州,治理民间风气较严,没什么曲里女儿供刘悟狎玩,他便从汴州西里买去几个倡女,但后来犹觉不尽兴,说养在家中就没有猎艳里坊的感觉,每年还会私服来汴州西里嫖宿。” “这个刘悟,倒也是个性情,不,是个性瘾中人。”高岳想到。 “到后来,听女兄弟们风言,那刘悟终于又悟出了妾不如妓,妓不如偷的道理,开始在平卢军军府中沾花惹草,私通好几位将军家的妻妾……”说完,洛真就伏在高岳耳边,说如此如此。 数日后,汴宋又传出太子太师高岳不思渡河,拥绝色美妾,终日置酒高歌的消息,风传各地。 而辅国大将军浑瑊对此也无可奈何。 由是所有官军都开始环绕汴州处休整,河阳军和义成军暂且各自归于本来屯地,一面紧密监视黄河北侧王武俊的动向,一面则准备接受枢机院的整编。 相州安阳附近,王武俊来回武装游行,却也不见高岳的身影,得知此事后破口大骂“本来以为高岳也算是个英雄,没想到还是堕落女色之中,不过总算不是条妇家狗了。”将官军方羞辱番后,王武俊却忽然得知——魏博突然从洺州城下撤军了。 “什么?”王武俊又惊又怒。 “少主说,太尉您想要三州地,便任凭你全取之,而今洺州城被围攻多日,太尉回师去取,易如反掌。”魏博的使节如此对王解释。 “那不成我一个人忤逆朝廷了?你家少主曾说过,赵不负魏,则魏必不卖赵,何曾想食言而肥如此!”王武俊从胡床上奋起,勃然狂怒。 王士真则直接拔剑出鞘,要杀魏博使节。 可魏博使节却不慌不忙地应对说“原本太尉曾说,如官军侵入相卫,便和我镇联手对抗之。然则现在高宫师逗留于汴滑,终日贪溺美人醇酒,私下更是多遣密使,想与太尉及我魏博媾和,人所共知。如太尉不想攻取三州地,便请各自回镇,静待朝廷处置;如太尉想取三州地,魏博拱手让于太尉,以遂太尉心愿。如是,我魏卖赵的说法如何成立?” “短视,寡谋!”王武俊怒斥道,“如魏博不与恒冀、淄青联合,那么即将无法自保。” “太尉,我魏博先攻邢洺磁三州,行围魏救赵之策,太尉出兵后便索要其中二州为报酬,现在我家少主情愿退出,让太尉您自取三州;汴州危殆,李师古出兵去救韩弘,可却在曹门处动弹不得,少主又送史周洛以下一万兵前去帮助,结果李师古麾下都知兵马使刘悟遇敌先逃,以至魏博子弟伤死的伤死,被俘的被俘。现在少主的府库为支给军费、抚恤,已然是萧然一空,确已无法再支撑下去。太尉却信口雌黄,无端指责魏卖赵、齐,我魏博断不能接受!”使节的话语也越来越强硬。 “混账!”王士真的剑刃直接出鞘,直指使节的面庞。 可使节腰带上的玉佩微微鸣动,神色却毫无慌张,继续侃侃 “希望太尉明白,我魏博绝对有自保之力,而今态势,非是我魏离不开赵、齐,而是赵、齐离不开我魏。太尉如太跋扈,也该好好想想,你真定府北方束鹿关,只要我魏博退出,随时都可能面对义武、卢龙军的大举压境。请太尉好思好量,好自为之,也请成德军三日内退出相州地界,告辞。”言毕,魏博使节直接拱手离去。 只留下王武俊,还在风中发呆。 “父亲……洺州城……” 王武俊颓然地说“既然魏博天雄军已经从洺州城撤围,守兵必定晓得时局向对朝廷有利方向转变,士气会重新振作,我等此刻再去强攻,朝廷若再策动义武军和卢龙军,威胁我镇的后方,那可就危险了。” “可出兵,不能不有所得啊!” “速速回镇,归途中占取邢州也就可以啦,将来朝廷斡旋,还能作为进退的砝码。”王武俊如此说到。 由是,王武俊是嚣张地南下,草草地北撤。 成德军退走的同时,长安皇城宰堂处,诸位宰相会食时,商议到关东战局的变化,韩洄有些忧心地问“高宫师如此,不会真的是玩寇自重吧?” “哼。此人向来如此,要知道他当年在应礼部春闱试前,也是能堂而皇之地去至德女冠,大看年轻女冠的下流舞蹈的。”郑絪语带鄙夷,不过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此人虽作风乖张糜烂,倒也不至玩寇自重。” 韩洄费了好大劲,才整理好自己的神情,心中想文明你这急转有些太急,我都跟不过来。 “剑南原本应上缴朝廷两税钱一百万贯,今年却减至六十五万,韦皋的解释是取了三十五万贯的铜钱,回炉铸炮,以防备南诏和西蕃了。”陆贽更担心西南的局势,“所以现在看来,逸崧说要更改行事步骤,也无不可。” 郑絪颔首“逼迫魏博和恒冀退出,集中力量先肢解掉淄青,确实可以,饭食总得一口一口地吃,急躁不得。” 。 11.魏博口岸开 “这次,是新皇践祚以来的首战。也是宰堂、枢机院、三司合力筹谋的首战。”杜黄裳接着环视其他三位宰相,声音坚定而低沉,“必须得取得大捷,必须得给天下一个明确的成果,这关系到贞元新政的成败。” 三位次相及所有的中书舍人悚然拱手,表示绝不会懈怠。 然后杜黄裳敛手,表情更加严肃,“至于剑南,回炉熔三十五万贯的铜钱来铸炮,确实可疑,但宰堂似乎对韦皋也无指摘处,此事还是等河朔方面有了捷报,再顺势解决,尽量控制在朝堂运作之内。” 对此陆贽和郑絪都表示赞同。 六月中,魏博进奏院来了本镇的使节,随即至大明宫客省,等待新皇及中书门下的宣召,其后新皇于紫宸便殿内接受使节参觐,“嘉诚公主乃是予的姑母,岂有不接受田少卿自新的道理?”在魏博使节谢罪后,李诵很宽容大度地拾雪了魏博镇。 紧接着,中书门下也有所表示,魏博镇六州建制不变,田季安开放相卫的枋头、邺、利漕,及魏州大名府四处要津,魏博上表章,表示对朝廷的恭顺,及先前围攻洺州的谢罪,而朝廷也答应升格田季安为天雄军留后,官位直升为检校御史大夫。 至于王武俊狼狈退回真定府,却还占着邢州,企图与朝廷讨价还价。 宰堂则迅速下堂牒,训斥王武俊叛乱行为,让义武、卢龙两军共讨之,并称要自河东扩凿桑干河,亲自出军,自北南下征讨王武俊。 幽燕卢龙节度使刘济立刻踊跃表态,随后点起三万军马,号称七万,称不劳朝堂亲力亲为,我必擒王武俊父子,而原本就和成德军有世仇的(见前文,成德军和卢龙军从李宝臣、朱希彩时代就血仇摩擦不断)幽燕团结子弟们,也全都热烈拥护刘济,自备武器、军马和粮秣,如云霞般汇聚到军府中。 接着义武军张茂昭也没法消极下去,急忙点集两万军马,准备进讨王武俊。此外,从成德分离出来的横海镇(核心州郡为沧州),也颇有应和朝廷诏令的兴趣。 这样高岳就端坐在大河之南的汴宋,乐呵呵地看着王武俊“独抗”卢龙、义武和横海三方镇。 此前淮扬来的大批船只,浩浩荡荡先从通济渠抵达汴州,至河阴院入黄河,折而往偏东北,由相卫州境再入永济渠,直行至魏州大名府埠头处,从其上不但卸下大批淮扬货及南货,也足额送来了高岳之前答应给田氏的二十万贯钱帛。 当这批钱帛陈设在军府曲廊下,田季安亲自前往参观,且欣喜地对身边的胡商说:“高宫师真乃一诺千金的君子,与高宫师交,如饮甘酪,怎是王武俊、李师古那群朝三暮四的小徒可比的?”确实有了这笔钱,田季安付清了阵亡士卒的抚恤费,又给嘉诚公主修了林苑,且重新得到胡商集团支持,可谓一举三得,一身轻松。 而史周洛也组织昭武胡商,在汤阴、邺、枋头、利漕口、大名、清河等要津处遍设税场,开始抽取过往商贾“行脚钱”,并减免魏博六州农人的赋税,号称“兴商以惠军民”。 魏博的农人开心,他们不用再缴纳那么多粮食和布帛给大名府,当农户有了剩余产品,商贸交易自然而然就随之发达起来,于是农人兴致勃勃地大兴桑田,因魏博相卫地,本来便是《毛诗》里所称的“机巧”之乡,也是河北道的纺织中心所在,现在恢复此产业,不过是拾取了古老记忆罢了。同时,魏博的高唐、聊城、清河等原来就商业色彩浓郁的城市,商贾们也纷纷抬头,他们见田季安已舍弃先君的重农政策后,便重振野心,开始满镇收购生丝和布帛,向恒冀、横海、幽燕等北地贩售,再卖往更寒冷的北方,更有勇敢的商人直接越过太行山,把生意拓展到了上党、太原甚至回鹘之地。 魏博的军卒也非常开心,淮扬、江东的布帛来了,本地的布帛产业也恢复起来,布帛的价钱愈发充盈而便宜,于是他们不满足于先前分发口粮和衣赐的军饷方式,开始要铜钱和银宝,而田季安也答应下来,“此后魏博镇的军资,半钱半实物,实物由布帛、棉布、盐、茶、煞割混配。”由是军卒们皆大欢喜! 大名府狄公祠(祭祀狄仁杰)前树荫下,数十名昭武(粟特)胡商及本地汉商,都毕恭毕敬地拱手站在随船来的扬州大发商王四舅和俞大娘前,好像看着男女财神般。 “魏博相卫的丝帛,机巧工艺绝不在淮扬和苏杭之下。”俞大娘捧着一匹布帛,啧啧称叹。 魏博的商人们互相得意地看看,对俞大娘的赞许很是开心。 “这么好的丝帛,不卖往新罗和倭国去,太可惜了。”王四舅搭腔说,接着竖起四根手指,对魏博商人们说,“只要一出海,四倍利润。” 对面数十位魏博商贾,齐齐伸长脖子,发出密集的吞咽口水声音。 “海我们淮扬有,港我们淮扬也有,我们用高价收购你们的丝帛,再用大船贩售去海东,你们没有出海之虞,却也能分得一杯羹,如何?”王四舅叉着手,很诚恳地提议道。 “难道淮扬没有足够的丝帛吗?”有人问。 俞大娘豪爽地说:“有且多,可海东贸易量太大,马上还要开拓去南洋西海的贸易,光是淮扬江东的产量哪里能够?” 怪不得他们看中了魏博的丝帛产业。 “可桑田和麦田并不能并存,我魏府处于大河和漳水之间,本来就地隘,丝帛一多,产粮可就少了。” “这也算是个事?岭南、淮扬、淮西直到襄邓和兴元处,哪里不是怀王稻、小麦密植的景象?现在扬州市集上一斗米才几何钱啊!吃不了的,全都可以被我们低价收购,十万石十万石地运到你们魏博来就是,每斗米最多加六文脚力钱……这样算下来,还要比你们本地产出的麦谷便宜三成。所以你等购田种麦,只会蚀本,因为海东那边的新罗国、倭国也全都稻米不缺,他们根本不要米,只要丝帛这类紧俏商货。”王四舅是循循善诱,将整个国际贸易的形势说给这帮魏博的土鳖们听,让他们觉得大开眼界。 12.辱于小儿辈 “是,是,四舅所言极是。”魏博的商贾们瞬间就明白其中的利害,忙不迭地答应到。 “记住,只要生丝和布帛,你们每年按量给我们淮扬海东商社交足这些货物,那铜银钱就如同流水般进入你们家的钱柜里了!”王四舅开出了无法拒绝的条件,随后取出契约书来,魏博的商贾们抵制不了诱惑,都在上面按上了红红的指印。 等到淮扬的大船启碇南去,魏博留后田季安则踌躇满志地送去信件给真定府,以“河朔主事人”的身份,要仲裁成德军与义武、卢龙及横海三镇的冲突。 四面楚歌的王武俊接到田季安的信,信中要求他赶紧归还邢州给朝廷,否则我魏博也随时可能加入征讨的序列,只要太尉您能归土且向朝廷谢罪,我田季安还是愿意当个和事佬的嘛,毕竟你赵,还是离不得我魏的。 “今日却被小儿辈折辱!”王武俊气得将信撕得粉碎,大骂田季安、刘济等辈鼠目寸光。 可无能狂怒后,王武俊颓然倒在床榻上,良久才唤来王士真。 “让你弟王士平,去大明宫和中书门下谢罪,请求朝廷拾雪。”最终王武俊有气无力地吩咐说。 很快,王士平痛哭流涕,伏在宰堂门前,说自己甘愿接受削夺所有官爵的惩处,希望诸位宰相能宽宥我阿父的罪过,邢州马上就归还于朝堂版籍。 最终是郑絪走出大门,将王士平扶起,温言宽慰番,说士平为驸马都尉来,向来奉公守法,朝廷正要重用,岂会将你削职?不过宰堂圆议之后,处置如下,还望你悉听: 太尉王武俊须在两年之内,归朝参觐,此后便在长安赐予甲第一所,女乐数十养老; 不过成德军旌节,依旧留在真定府,由现在副使王士真替手; 成德军所有的恒冀六州,赋税依旧自留,政策不变。 “……”王士平全部领受,拜辞而去。 回到樊川别墅后,王士平按捺不住喜悦,对妻子义阳公主说:“老头子马上要来长安参觐,我阿兄为稳齐军心,免不了要大杀成德军将立威,到时藩镇态势不稳,我内奏朝廷,外结太师,便可长驱入真定府,接过旌节。”说完,王士平将拳头收攥紧实,好像真定府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义阳公主现在已完全明白了老王家全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悌”的人物,不愧是契丹种,不过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反正李唐家也差不多,现在义阳隐隐觉得,早日离开长安城才是正道,于是对夫君也表态支持。 最终陡然孤立的,只剩下淄青平卢军李师古。 郓州城中,李师古是坐立不安,刘悟在曹州领着大部分兵马,原地不动装死中,说实话他恨不得亲自持剑去冤句,一剑把刘悟给切了,以泄对其临阵脱逃的愤恨,可现在的态势他也不敢冒然杀刘悟,因为刘悟一死,其他军将忠诚均会动摇,若高岳趁机攻来,那平卢军真的要覆灭。 不过此刻李师古也明白,和朝廷是打不下去了,魏帅田季安因对他不满而投向朝廷,赵帅王武俊缩回恒冀是自身难保,据说不久后还可能要收拾行李去长安定居,自己真的是孤立无援,内忧外患了。 “不如索性降服算了,家庙算什么,祖业算什么?我平卢李氏从高丽来,由一介卒子,做到拥十二州的节度使,也算是值得,不过福荫通常五世而斩,这话绝算不得错。故而我不能一步错,步步错,把子孙后代都给断送掉,现在归顺朝堂,奉还河南东道十二州版籍,便有首善之功勋,朝堂为拉拢人心,必然优待我与师道,将来少不得以一二品的高官厚禄善终,却也不失为良策。” 想通后的李师古,回到家宅,私下将李师道找来,对他交待: “我准备奉还十二州版籍。” 李师道一听,嘴巴一咧,眼泪就要下来了。 “哭什么!我与你兄弟俩,还带着你的二个儿子,一道入朝参觐归顺。” 这时李师道立即不哭,隐隐然又有欣喜表情。 李师古长叹口气,“你自小荣华富贵,缺少历练,我若继续和朝廷对抗,就算侥幸能拖个三五年,将来你接过家业后,麾下那群如狼似虎的军将,各个恨不得分你的血肉,脔食殆尽。我算是看明白,我们平卢军再革新,也达不到高岳定武军、武毅军的水准,形似神不似有什么用?不如现在趁我兄弟俩还有降服的资本,尽早降了吧,此后少不得在两都间安享富贵,你两个儿子弘方、明安将来也能得到庇护,衣食无忧。” “既然阿兄心意已决,那弟还有什么话说。”李师道表示跟着哥哥走。 “只是现在平卢军众将和主力全在曹州,那都知兵马使刘悟又摇摆不定,我说要降,刘悟很可能会煽动军伍害我兄弟,不如我们先宣布和朝廷罢战,叫刘悟回军府来,然后趁机杀了他,刘悟一死,军权在你我手,再以平卢军和十二州地献给朝廷,就万安了。” “杀刘悟?”李师道脸色有些恐慌。 “非杀刘悟不可!此谋只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可泄及外人!”李师古肯定地重复。 结果李师道回到寝所,不同寻常的神色就浮在脸上,妻子魏氏和小妾袁氏、蒲氏觉得奇怪,就举烛来问何事,李师道矢口不说,妻妾们好奇心却更加炽热,最终不耐烦的李师道就呵斥说:“你们妇道人家懂得什么,马上我可能要离开郓州。” “夫君是要回密州吗?”魏氏发问。 “不回密州,把我家在各地的田业变卖变卖,你们随即也要跟我上路,就这样。”李师道只是如此说。 谁想李师道刚刚就寝,魏氏和两位小妾就聚集在外室中密议起来。 “夫君如此说,莫不是要离开淄青?” “是要去长安为人质吗?”小妾们感到很害怕。 “去长安的话,也不至于变卖田业的。说不定,节帅这是要和我家夫君,兄弟俩一起降服朝廷……”魏氏切切地说。 十日后,李师古以刘彦平为密使,前往曹州冤句平卢军营地中,对刘悟说:“魏博、恒冀依次与朝廷罢战,我淄青也已和高宫师、浑辅国联络上,双方愿意罢战,汴州城归朝廷处置,我淄青并不割让土地,节帅请兵马使领军返归郓城,以示我方平息兵革诚意。” “哦?”刘悟的脸上顿时出现了微妙的神色。 13.刘悟遽反正 刘彦平看刘悟有些猜疑的模样,便急忙解释说:“此是节帅命令,请将军勿疑。” 刘悟回答道:“非也非也,悟岂敢怀疑节帅。不过先前武宁军攻陷我镇要地金乡、鱼台,现已顺着丰兖渠,深入至巨野泽一带。曹门之战,高岳、浑瑊又杀我子弟三千,都是血仇。此时节帅若遽然与朝廷议和罢战,我恐军士上下不服啊!请给我三日时间,我花些时间说服营中各位大将,再归军府,如何?” “便有劳将军!”刘彦平拱手请求。 结果刘彦平刚刚离去,刘悟就急速找来两名游奕使,对他俩吩咐说:“你二人和我都是过命的交情,现在全平卢军已然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节帅李师古和副使李师道兄弟,企图将反逆朝廷的罪状扣在我及各位军将身上,图谋杀我,取悦朝廷。我平卢军渡海以来,什么时候成了他李家的私军了?李师古兄弟反正成功,那我等就是逆贼;反过来我等反正成功,李师古兄弟便是逆贼。故而我有颗蜡丸交付给你俩,趁夜出营,速去汴州,于那里将其献给高宫师和浑大将军——记住,现在谁先见到高岳和浑瑊,谁才是真正的忠臣!” 这两位游奕使就跪在刘悟前,说绝不负储帅的托付。 他俩骑马离去后,刘悟立即带着几位扈从,移营到冤句以东二里的一座高丘上,张幕设酒席,邀请军中各将前来宴会,并在席间透露说:“节下欲和朝廷罢战,还军郓城,诸位以为如何?” 绝大部分平卢军将领早就不想打下去,便齐声回答:“愿听从节下之令。” 刘悟默然,知道公开蛊惑军队和李师古对抗是行不通的,便又心生一计,将营中所有的钱财都散给军士,又从曹州等地募集数十名娼妓入营犒劳,并称“既已罢战,军中人人自便。”一时间,平卢军士兵领到了钱,买到了酒肉,争着去如花似玉的娼妓那里去风流快活,醉生梦死在温柔乡中,原本备战的氛围瞬即崩解,全都欢喜地喊刘悟为“刘父”。 于是都知兵马副使张暹谏言说:哪有在战场上,放纵儿子狂赌烂嫖的父亲?请储帅严肃部伍,整饬军纪。 结果刘悟大怒,说淄青已和朝廷停战议和,你还要妖言惑众,给我押至军门斩首以徇! 僚佐们都为张暹求情,刘悟最终便责打了张三十杖刑,以儆效尤。 当夜张暹被人用肩舆抬着,悄悄找到了刘彦平的营帐,对他说:“刘悟既不备战,又散财以结军心,看来是准备造节下的反无疑,必杀其不可。” 刘彦平本来就是带着李师古密令来的,这时便索性对张暹说:“节下也有杀刘悟的意思,与其将其召归军府杀之,不如就在营里将此獠除去,随后由你执掌军营,领平卢军追随节下投向朝廷,你我便皆有富贵。” 张暹激动地咬牙,揭开衣衫,露出血痕累累的后脊,“早有此意,我麾下有数十壮士,趁刘悟营地戒备疏松,平明时分便杀进去,斩掉他的首级。” 此刻,刘彦平的手和张暹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不松开…… 汴州城夜晚,新月如钩,穿着宽松白色棉衫的高岳,在得知曹州冤句刘悟营地里有密使来,不由得大喜,当即让麾下掌烛,把宅邸庭院照得通亮,随即刘悟的两位游奕使入内,奉上了蜡丸。 高岳抽出匕首,很轻松地将蜡丸给切开,抽出了内里纸卷,阅读完毕后,就欣喜地对两位游奕使许诺:“请刘悟将军为先锋,倒戈李师古、李师道兄弟,本宫师和浑大将军即领三万官军精锐居后随进,只要能攻陷郓城,愿分登、莱、海、沂、密五州,单独设一镇,授予刘悟旌节!” 随后汴州城响起密集的鼓点,伴随着长长的号角声,“魏博已恭顺朝廷,成德王武俊亦降,只有淄青平卢军尚且抗拒天命,不肯束身投降,今日便要长驱入郓州,擒李师古李师道兄弟,凯旋京师。”城内外武毅、奉诚、神策、神威四军将士开始收拾行装,严纂拔营,向东侧曹州而去。 这时月亮渐渐隐没在西天,只留下淡青色的一弯残轮,旭日升腾,山岗川野处,热气翻涌起来,毕竟还是七月的天气…… “奉节下令,讨逆贼刘悟!”刘彦平亲手拔剑杀死两位执戟昏昏欲睡的卫士,张暹与二三十名同谋的壮士尾随其后,冲入到刘悟的帐幕之中。 结果看到,刘悟绳床上竖着架弓箭,外面披着衣衫和锦被而已。 “!”还没等刘彦平反应过来,屏风后披着全副铠甲的刘悟狰狞着转出,手中抱着柄已点燃引线的蜂子铳,正对着刘彦平。 张暹和麾下人晓得这蜂子铳的厉害,当即四散开来。 浓密的烟雾炸起,夹杂着五团焰火激射,刘彦平猝不及防,当即被轰飞三尺开外,衣甲尽碎,重伤倒地,挣扎着。 “逆贼?我刘悟才是真正的讨贼人!”刘悟怒喝着,反手把蜂子铳的铁柄握住,抡舞起来,刘彦平的脑袋被击中,砸得粉碎,一命呜呼。 接着刘悟把蜂子铳咣当声,重重扔在地上,抹了把汗水,对张暹说:“你这苦肉计演得不错,彻底揭露了军府要害我等的奸谋。” 张暹望了望刘彦平倒在地上的尸身,便抱拳低声对刘悟说: “全是军府内的孔目官王再升舍死,将李师古兄弟的奸谋报告给将军您。” 刘悟冷笑声,“要怪,就怪李师道这个蠢货,对妇人说了不该说的话语。” 原来,李师道昔日出任密州刺史时,其留在郓城的小妾蒲氏,早已和刘悟勾搭成奸。而李师道的另外个小妾袁氏,又和府中家奴胡惟堪私通,而李师道竟丝毫不知——那日李师道就寝后,蒲氏就找到袁氏,而袁氏则找到胡惟堪,胡因赌博,欠军府孔目官王再升一大笔钱,便立刻在李师道二位小妾的怂恿下,把情报卖给王再升。 王则迅速秘密出府,又把此事告诉了“上线”:平卢军府别奏官刘从谏。 刘从谏,正是刘悟的儿子,星夜便将此消息送到了曹州,告诉刘悟。 可怜那刘彦平始终蒙在鼓里,陷于刘悟的罗网里,直到被蜂子铳击碎了脑壳,怕是还没明白到底是什么垣曲,竟会将自己置于死地。 “只等使节归来,我们就反了李师古!”刘悟恶狠狠对张暹说到。 14.平卢军倒戈 不久,两位游奕使不但完好无损地从汴州,疾驱一百七十里路,来到冤句向刘悟回报,还带来了高岳和浑瑊的两位密使,让刘悟不由得大喜过望。 当天日暮时分,平卢军各处营垒,突然紧急敲响铜鼓,衣冠不整、寻欢作乐的军官和兵卒都有些愕然,不晓得主帅有什么事要宣布,随后就在门枪将、牙门将的催促下,开始顺着营垒通道,勉强整齐了队伍,举着战旗,扛着蜂子铳或其他兵杖武器,穿着五颜六色衣衫的娼妓们也不敢高声调笑,各个都躲入在帐篷中。 没多久,营垒对面的高丘上,刘悟按着辔头,骑在马背上,徐徐而来,身后跟着兵马副使张暹,数十名亲随壮士,还有两位绯衣银鱼,文官打扮的,也策马跟着。 待到两位文官靠近后,平卢军前列率先认出,惊呼道“这不是崔公度、令狐造吗!他俩早已背叛淄青,投靠朝堂啦。”这样的话语一排顺着一排,很快就嚣满方圆数里的营地。 刘悟则不慌不忙,引着两位径自到中垒帐幕坐定,接着刘悟又让张暹把自己所有的亲兵都唤来,披甲执仗,严密环绕帐幕三面,只留一个阙口,方便对集结的将士们训话。 “诸位,朝廷官军,共十万之众,由高太师、浑大将军统制,就在二十里开外。”此刻,刘悟将手举高,五指伸展,沙哑的嗓音极其高亢。 平卢军轰然,从军将到兵卒无不榖栗 官军就在眼前,该如何抵御? 这些日子被女色、美酒、膏粱环绕的他们,勇武气概早就飞至九霄以外了。 整个场面寂静下来,所有眼睛都盯住刘悟,刘悟猛地变脸,表情喜悦非常,哈哈笑起来,“不过……别怕,别怕……因为,我等现在就是官军的先锋……”说着,刘悟还高兴地踮起脚尖,声音更加高了,延得也更长了。 帐幕正南处,平卢军各军将、牙将都面面相觑。 而帐幕中,崔公度、令狐造则笑容满面,与刘悟、张暹互相作揖,亲密无比,好像完成了项不世出的丰功伟绩。 “不要吵!”就在平卢军将士狐疑满腹时,张暹当先站出步,手握剑柄,声色俱厉,“此刻太师、大将军的军势旦夕且至,谁敢动摇顽抗者,杀无赦!” 轰一声,万千平卢军士卒们无不拱手低首,噤声。 帐篷缝隙中,娼妓瞪着好奇的眼睛,对外不断张望,企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算朝廷有十万大军压境,可先前你们曾说,淮西吴少诚以三州地,尚且与官军恶战一年。现在我淄青有十二州,魏博、恒冀也各有六州,合在一起足有二十四州,最起码能和官军拉锯八年,奈何轻易降之?”牙将夏侯澄出列喊到。 他当即被拖曳出去,免得聒噪。 “我平卢军自营州渡海,入淄青靖难以来,大部分时间对圣主对朝廷那是忠心耿耿的。李氏先君李正己,就是得到将士的拥戴,才执掌旌节的,没了平卢军上下的支持,他家三代什么都不是!李正己晚节不保,被朝廷削去徐州,先司空李纳改过自新,才继续保全十二州地界。到了现在,天下的态势,你我都看得清楚,便是顺宰堂者昌,逆宰堂者亡!”喊到个“亡”字时,刘悟把胸前的护心镜拍得直响,“之前是李师古独断,和朝廷构恶交兵,我等为李家出师西行,不顾死亡,对抗官军,对李家算是仁至义尽。可那李师古、师道兄弟眼见穷途末路,居然要杀我刘悟,把叛逆罪责推到悟的身上,然后再降服朝廷。今天我刘悟若死,明日便轮到诸位。况且太师让崔将军和令狐大夫明确答复我,天子及宰堂所欲诛者,唯李师古李师道兄弟二人而已,诸位平卢军将及士卒,为何要为这二人殉葬全族?这淄青十二州,是我们平卢军将、士卒所有,不是他李家家庙的祭品,要奉还版籍给朝廷,那也得是我们做这事,轮不到他李家兄弟做。” 刘悟吐沫横飞,听着的平卢军将士们,大部分也暗自决意追随刘悟了,只有门枪兵马使赵垂棘,立在众将前首,问了句“都头(其他将军呼都知兵马使为都头)莫不是要卖平卢军节帅乎?” 话音刚落,刘悟就扔出刘彦平的首级,并指着赵垂棘大骂“你必也是军府派来,要害我军上下性命的。” 赵垂棘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群如狼似虎的亲兵给摁住,当众砍下了脑袋,和刘彦平的排在一起。 刘悟索性踩在两颗脑袋上,大呼“如今之计,便在此,我等已投降太师、大将军,就是官军先锋。诸位愿卷旗束甲,倒戈而行,随我一并攻入郓城军府否!” “愿!”平卢军众人,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被刘彦平、赵垂棘的人头吓得,都齐声应答说。 “愿奉朝廷旨意,跟着我刘悟,免危亡,图富贵,杀李师古兄弟否!” “愿!” “破郓城后,每人赐钱百缗,唯军资库不可近,其余节度使宅及逆党家财,任你等掠取,愿否!” “唯都头马首是瞻,愿尽死!”平卢军上下的声音,响彻营垒和旷野。 “你们往日喊我为刘父,我很开心,今日便要和你等结为生死父子的情义,不过得需要祭品。”言毕,刘悟就挥手吩咐——平日里你等在军中,最恨谁人?把他给推出来,我当即斩于幕前,所谓“平日情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是也。 一片残酷的喧哗平卢军士卒争相叫嚷推搡,把他们平素里最恨的幢头、随军、度支吏等三十多人,都推了出来,齐齐在中垒大旗下,将他们处斩,接着刘悟和士卒们于小山堆般血淋淋头颅上互相发誓,绝不背离。 等到高岳和武毅军到了冤句后,就得到消息,刘悟和倒戈的平卢军,已闪电般攻下考城,并分兵向阳谷、东阿进军,距李师古所在的郓城不足百里。 “你们看,反正的淄青将士们,一旦明白是谁欺骗他们上战场后,把刀剑和蜂子铳对准真正的敌人,表现的是多么勇猛和积极!”高岳不由得发自内心赞美说,并且暗忖,“洛真这小娘子,真的妙算,第一步如她所预料,马上便看下步了……” 不过高岳还是低估了平卢军炽热无比的意志。 。 15.胡惟堪夺质 刘悟在夺取考城当夜,就择选八百轻骑,由自己和令狐造亲率,迂回过要地东阿,竟然举着火把,一晚骤行六十里,直扑郓城而来。 情报不及时的李师古,迄今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军府中期盼刘彦平归来。 平明时分,刘悟、令狐造的八百骑兵,人马寂然,遇到关卡就出示刘彦平带来的李师古的牒贴,畅通无阻,日出时已然抵达郓城西门处。 城下还燃着点点篝火,许多被李师古征发来的男丁乃至妇人,正在军吏们的监督下,昼夜挖掘城壕,翻筑羊马墙,以备不虞。 城头谯楼勾栏处,上番的守兵抱着武器正睡得七歪八倒,听到战马嘶鸣声,只有数名监门军吏上前喝问说“你们是什么人?所属军将是谁?” 刘悟和令狐造在甲胄外蒙着袍子,不露声色,免得被人认出,当头几名骑兵就回答说“刘都头已奉节帅帖子,返回军府。” 这时谯楼凸出的马面勾栏处,一位鼓角将才爬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望着下面这大群的骑兵,“谁是刘都头?” 这时刘悟将袍子给掀开,鼓角将一看确是其人,就说“请刘都头将原委写在竹简上,用竹篮吊到我这里来,然后由我去面白禀告节帅。” “竹简没有,宿铁刀和蜂子铳倒是有!”刘悟忽然大喝起来。 左右两名骑兵立刻抬起蜂子铳,火光和响声大作,打倒面前一名倒霉的监门吏,然后纵马冲撞踩踏,其余的监门吏立刻奔逃,有几位还在慌不择路情况下,坠入到了城壕水中。 “冲进去,杀李师古李师道兄弟,余人不问!”刘悟拔刀,骑兵们呐喊着,纷纷催动马匹,跟着连滚带爬的监门吏身后,蜂拥突入到郓城的罗城门内。 很快,整个郓城的罗城上下,满是呼喝咆哮的震声。 郓城的城池构造,和汴州城类似,共分为三重,最外面为罗城,主要是兵营、民居、坊市、寺庙等建筑,里面叫子城,为守兵集中屯守的地区,也是衙署、官舍、军府所在,更里面的便叫牙城,同样是节度使最后避难地。很快,刘悟的骑兵和前来呼应的郓城守兵(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跟着嗓门大的那位跑就可以了嘛)汇聚在罗城,不久密密麻麻的乱兵便逼近子城,许多人顺着城垣较低的毬场,翻越进来,李师古豢养的数百牙兵,抱着弓箭和蜂子铳,像无头苍蝇那样跑来跑去,不知所为。 这时刘悟的儿子刘从谏,和同党的群孔目、别奏、牙兵登上子城高楼,大呼“舍弃兵杖者,不杀。” 而子城军府内,一片混乱景象,李师古脸色惨白地走回到内寝,对妻子裴氏说“军衙大部人,都被刘悟撺掇,造我的反。我是要投靠朝廷,去长安参觐天子的,是刘悟谋逆,不可饶恕的谋逆罪行!” “夫君,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裴氏流泪满面。 “我死不打紧,你是裴冕相公的孙女,须留得有用之身,未来为我申冤。我马上去牙城闭门死守,你要逃出去,躲入到巨野泽里。” 就在这时,李师道推开门,几乎是爬了进来,看到兄长就惊呼“完了,完了,我们平卢李家彻底完了!” 李师古很沉稳地推走裴氏,对他使了个“多多保重”的眼神,而后大踏步上前,揪起李师道的衣衽,喝问“那日与你密谋,你到底有无泄露出去?” “只对妻妾说过要变卖田产,收拾行李。”李师道欲哭无泪。 “谋及妇人,死不足惜!”气得李师古左右开弓,对着李师道的脸颊来回猛批。 打完后,李师道捂着脸,对兄长说“刘悟和谋反的军将们,妻子父母都在军府内为人质,裹挟他们一道入牙城去,他们敢攻牙城,就杀一人质,然后等到官军来时,还有申诉辩白余地。” 李师古点点头,接着兄弟俩手持宝剑,冲出内寝,和十多名牙兵,即两位来会合的堂弟胡惟堪,沿着曲廊往拘押人质的屋舍奔去。 还没走十步,就看到家奴胡惟堪抱着李师道的两个儿子,弘方、明安,还有披头散发的魏氏、袁氏、蒲氏,抱着细软包裹,身后跟着一大群冲出来的人质,正往外夺门而走。 李师道看到此景,只觉得天旋地转,用剑指着胡惟堪大骂说“庸奴,你挟我妻妾儿子,还坏锁放走府内人质,意欲何为!” 胡看到李师道,就边跑边喊到“你兄弟死期即至,何苦连累家人呢?放心,你妻妾儿子,我会替你献给刘都头,都会得到很好的照料,勿忧。” 这下李师道才明白,“原来是你卖我?” 李师古一把推开李师道,咬牙切齿,手持柄蜂子铳,对着胡惟堪便要打射出去。 李师道上前,抱住兄长的胳膊,哭喊道“恐误杀我儿。” “你还以为你儿能幸免?”李师古大骂弟弟无能。 这时子城城门喊声大作刘从谏、王再升等,带着大批叛兵涌入进来,接走人质,和李师道的妻妾儿子,随后弓箭和火铳雨点般射来,打得廊柱、梁架碎屑乱飞,毕剥有声,惊得数只青色的大雀,从院墙和树荫间飞起,哀鸣着盘旋数周,才飞离军府——李师古见大势已去,便只好退入到牙城之中。 等到刘悟奔到军府内,各将都来庆贺归顺,“高宫师只要李师古兄弟的头颅,何贺之有?”刘悟大怒呵斥,接着就说,“当夜就给我攻城,要是高宫师来了,牙城还未夺下,我等也不免得一个死。” 这时令狐造献策说“牙城小且固,不若堆起柴,浇上火油,围住焚烧,城内有楼宇、屋廨、甲仗楼,多是木材,如此李师古兄弟就如袋中之鼠了。” 刘悟赞同,另外他喊来儿子刘从谏,吩咐说“城破时,李家兄弟,全都不得留活口……” 刘从谏点点头。 入夜后,数千平卢军呼喝着,将堆满干柴的革车一辆辆,推到牙城下,接着用锁链串联,浇上火油点着,冲天的火焰熊熊,把长宽仅百步的牙城缠绕住,浓烟逼得李师古的麾下,在城头站立不住——随后刘从谏领百余勇士,用湿巾蒙面,踩在井栏车上,逼靠攀缘上城垣,杀入了进去。 。 16.一日得三美 “已斩得叛臣李师古、李师道兄弟首级!” 清晨时分,随着这声叫喊,翻滚着烟火的牙城处,瞬间安静下来,夹墙中数名血染袍甲的平卢军士卒,提着两个急速晃悠的锦帕包裹,不断往前跑动着,曲曲折折的城垣下和壕沟边,手持长槊、火铳的平卢军士兵,停止了原本准备厮杀的动作,有些麻木地立在革车边,看着疾奔而过的这几位,自动让开通道。 军府庭院的苍松下,刘悟有点紧张地坐在胡床上,直到李师古兄弟的头颅被放在他的脚前,刘悟忽地稍稍起身,弓腰细细检视: 李师古的发髻,好像被火烧却一片,口鼻上还溅着鲜血,眼睛微张,神态平和; 而李师道,眼睛和口鼻处则有污秽灰尘,脖子被斩的断缺处扭曲,加上表情痛苦扭曲,应该是就戮前颇有挣扎。 刘从谏说:“李师古负隅顽抗,当我军士兵将他围定后,还手持利剑靠在根柱子上厮杀不已,是我从斜刺里一槊将其搠翻,另外名军卒上前用蜂子铳将其击毙,然后才切下首级。” 至于李师道,“他躲在溷所之中,被士卒搜出,所以脸上满是脏污,在被杀时还有蛮力挣扎不休。” 众将就问刘悟,这两兄弟的尸身怎么办。 “叛臣而已,理应扔在军府前街口暴尸,不准收敛。”刘悟吩咐说,接着又转身,毕恭毕敬请示令狐造和崔公度(其实是太师的代表)的态度。 这两位立即还礼,说一切都按照都头想的去做。 随后李师古的两位堂弟李师贤和李师智,五花大绑也被推了上来,“这两位乃是叛党元凶的兄弟,应该处斩。”可刘悟话音未落,崔公度就提醒说,“都头,朝廷那边需有交待。” 刘悟恍然,便说此将两人押送去长安,听候宰堂发落。 随后,李师道妻子魏氏,抱着两个李师道的儿子,哭得是震天动地,也来听候刘悟发落。 刘悟眼珠乱转,满心想把这母子三人给处死掉,可这样做实在不妥,又看魏氏哭得是梨花带雨,尤其楚楚可怜,心中突然警醒:“怪不得坊间都说,新寡妇人格外有滋味,我前年丧妻,现在最好的办法,不如把李师道的妻子给纳入后室,既能欢娱自己,也顺带将李师道二子收为己有,此后平卢李氏就等于全被我吞没了……妙哉,妙哉。” 于是刘悟就对崔公度说,李师古虽然叛逆,可罪不及妇人和幼儿,所以李师道的妻儿,就交给某照顾下来。 崔公度有些不太明白,“可这是李师道的妻儿啊?(又不是李师古的)” “无妨,无妨。”刘悟表示要一视同仁。 此刻刘悟才想起,李师古虽无后嗣,可却有妻子裴氏啊! “李师古的妻子何在?”刘悟便厉声发问。 由是李师道的两位小妾,袁氏和蒲氏,后面还有家奴胡惟堪,也都跪在刘悟之前,哭哭啼啼,请求宽恕。 “裴氏确实不知何处去了,都头你打入到郓城来时,奴一心一意想的是如何解救众将家的人质,没能注意裴氏的去向。”胡惟堪如是回答说。 接着这家奴抬头一看,只见刘悟看着他的眼光里,满是寒澈的杀意,心中咯噔下,心想:“李师道的小妾袁氏和这刘悟通奸,我是知道的;而我和另外位小妾蒲氏有奸情,刘悟父子也是明白的。个中内情,刘悟知道,我也知道。当今他的位子要坐稳,少不得要杀我和蒲氏灭口。所以李师古妻子裴氏的真正去向,我可绝不能交待出去。” 于是胡惟堪这个奸诈家奴,又叩首说到:“不过,李师古城破身死后,他有个贴身家奴叫杨思温的,也不知去向,奴怀疑是他带着裴氏趁乱逃走了。” 果然刘悟比较慌张,急忙问你了解杨思温吗? “请都头给小奴旬日时间,杨思温家乡便在兖州,我是知道的,请为都头索之。” “好……”刘悟轻咳两声,然后说袁氏和蒲氏,暂且拘押在军府中,等到尘埃落定后,便将她俩流配入掖庭。 当日,郓城之中,平卢军士兵四出,找到平日里和李师古、李师道亲近的僚佐家宅,便用白粉在其墙壁上划圈,接着于门上射入三支箭,表示此宅有处断了,即蜂拥而入,杀人越货,剽掠家资,抢夺妻妾,一天之内郓城中破家灭族的不下二十多户。 直到傍晚时分,刘悟才传令,把全城府库内的财货分发给士卒,接着将大户人家统统召集到了子城边的毬场处,宣告:“此后平卢军士卒不会再劫掠,你等各安其生,洒扫好城门街道,准备迎高太师入城!” 当夜,刘悟就把李师道妻子魏氏,还有小妾袁氏、蒲氏一起唤来自己寝所,说凭借我的力量,你等绝不会配入掖庭的,不过你们也该懂得投桃报李的规矩: 袁氏本来就给刘悟尝过滋味的,自不必说,当即就开始褪去衣衫,要尽心侍奉都头; 然后蒲氏心想,自己原本勾搭的,不过是个叫胡惟堪的家奴,全因李师道不能满足她,权作解渴的,现在跟着刘都头,可比跟家奴风光多了,也没及想什么,也像条母犬般,摇着无形的尾巴,爬动着奉迎了上去; 而魏氏最初还羞惭得要命,可禁不住袁氏和蒲氏的撺掇,外加刘悟反复甜言蜜语,最后也半推半就,衣衫半解,被刘悟抱上了床榻。 结果一夜之间,刘悟和三个床伴是如鱼得水,欢畅无比,直酣战到了鸡鸣时分,才疲累地躺下来,三美环抱左右,刘悟望着罗帐顶,不由得想到:此后的三齐之地(项羽分封田都为齐王,田市为胶东王,田安为济北王,故而称作三齐)上,千百年后,怕是也无人能享受我今夜的美事,居然有三位妙姿女伴相伴,同登极乐。 结果没睡到一个时辰,军府就敲起鼓来,刘悟惊起,只听外面军吏立在轩廊,说到:“高太师、浑大将军的兵马营地已到城西十里外,都头可去迎接。” 刘悟手忙脚乱,穿好了衣衫,然后点起亲随,将李师古李师道兄弟首级函装好,出了郓城的西门,直向高岳营地而来。 17.指画行省界 见到端坐帐幕中的高岳,刘悟在距离二十步开外,就咕咚跪下来,先是解下佩刀,脱去甲胄,然后伏低身躯,从撞命郎交叉的长戟下穿过,爬了十余步,直到高岳说了句:“刘帅何止如此?”才敢起身,又毕恭毕敬地小趋几步,对着高岳作揖长拜下来。 高岳说请坐,刘悟才挨到一处铺着丝毯的胡床,在角处坐下,双腿并拢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后数名撞命郎捧着木函进入,打开盒子,让太师和大将军浑瑊检视李师古、李师道的首级,高岳微微叹息说:“淄青平卢自李正己开始,历经三世,虽有叛逆,然对国家也曾有功勋,这尸身也不用再暴晒于军府街口处,免得平卢军有将士悲伤不满。” “善,善,仆这就将李师古兄弟尸身好好下葬。”刘悟立刻答允。 “听说李师古还有两位堂弟?”高岳就又询问说。 刘悟忙回答,李师贤和李师智正看押在军府中,太师如需提审,即刻送来。 “哎,你我不过要给宰堂个交待,提审便不必了,刘帅做事我放心。这两位多数要去客省,随即获罪长流到岭南抑或河陇。”随后高岳微笑着指着自己胸口,对刘悟说,“总得要给天下个名目,否则便师出无名啦。” 刘悟急忙点头,还暗暗感激地看了下令狐造、崔公度,幸亏他俩提醒及时,不然李师贤和李师智早就被他砍了。 接着高岳皱起眉梢,手指点着额头,好像忘记什么似的。 旁侧的李愬就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对对,李师道的妻妾和两个儿子……”高岳这才想起来。 刘悟一骨碌就跃下胡床,又对着高岳长拜,连呼“斗胆”、“死罪”。 高岳便赶紧将他扶起来,又说刘帅何至于此! “仆刚反正,攻入郓城后,犬子从谏自军府中接应,解救了事前被拘押的众将家眷,又得李师道妻妾、子嗣,原本想借此劝李师古兄弟放弃负隅顽抗,可李师古兄弟毕竟是高句丽种落后裔,凶悍粗蛮,拒绝降服,竟然死战到底。而李师道妻妾送到仆这里后,仆见军队上下情绪不稳,为收拢兵心,就私下娶李师道妻魏氏,又纳妾袁氏和蒲氏,未曾于太师禀告,罪该万死。” 还没等高岳和浑瑊答复,刘悟就请求说,魏氏毕竟是李师道正妻,既然已再醮于仆,如又更改,恐魏氏会愤而自杀,酿起平卢军兵变。不过袁氏和蒲氏都颇有姿色,如太师和大将军不弃,愿将此二女子献出。 浑瑊赶紧回绝,说不必不必。 高岳也正色说:“李师古、李师道如今是镇灭身死,我唐规矩,不收亡国之人的妻妾入禁内,皆会赐给有功之臣,今淄青十二州能兵不血刃地归于朝廷版图,全仰仗刘帅一人,故而李师道妻妾,理应全归刘帅才是。” “悟何敢贪求女色,不过勉力将李师道的寡妻遗腹子收养,以此来抚慰军心,故而仆在这里,对太师和大将军夸个海口,平卢此后永不叛矣。”刘悟表情严肃,掷地有声。 “好!”高岳也振身而起,“先前某答应过刘帅,只要刘帅肯反正我唐,便会奏请宰堂,析登、莱、海、沂、密五州于你,单独设一军镇,授予旌节。” 刘悟是识相的,知道现在贞元新政推行的是“行中书省制”,自己要还当节度使,名不正言不顺,迟早还得被朝廷猜忌,于是就主动请求:“仆何敢再索求旌节,只求朝廷能设一省,仆能于此为圣主牧人养兵,五年后即刻返朝,以待后来贤人替手。” 高岳击节赞叹,于是就让李愬和符璘取地图来,当即就要分五州出来,结果符璘提醒说:“登、莱、海、沂、密间山水阻隔,不利单独省。” “那元亮是什么见解?” 符璘便小声对高岳提议:“兖州富饶,且处于四战之地,不可让于张建封的武宁军,否则武宁军必骄横难制,不若将怀、郑、滑、濮、兖、曹、郓合并入河内行中书省,并将原来河内的参知政事,升格为中书门下侍郎,即宰相出镇之,会府设在郑州。而海、沂、密三州,则可并入武宁军,至于还有淄、青、齐、登、莱五州,可设为济北行中书省,最高官长为参知政事。” 这样,整个淄青地区,就痛痛快快地被分割为三部,一部拨给了河内行省,一部拨给了徐泗武宁军,还有一部则建起全新的“济北行中书省”。 河内行省拥黄河下游的重要河防,且掌握河阴院这个转运去洛阳、关中的关键节点,军事意义非凡,但却不掌握汴州这个漕运枢纽。 因汴州和宋州归了新的淮西行中书省。 至于淮西,它所有的汴州为枢纽不假,但却不掌握漕运物资的始发点,即扬州,扬州又归属淮海行中书省所有。 对于淮海来说,北有徐泗濠,南有江东行省,三者也形成互相监察的效用。 而最富庶的江东行省,浙东、浙西、宣歙都是赋税大户,可镇海军如今却被裁撤去十分六七,余下的也全为水师(马上还会成为国家直属舰队),在武力上根本无法和淮海、徐泗对抗,只能安心当乳牛、税省。 从全国局面来说,京兆、都畿、陇东、山南四处行省为“腹里行省”,官长全为四品五品朝臣(谏议大夫、给事中、中书舍人、郎中等),出为参知政事治理当地,人选由宰堂直接注拟任命。此外陇西、河东、河中、河内、淮西、淮海五大重镇,又准备升格为“宰堂直隶行省”,由宰相亲自轮转出镇治理——腹里行省与直隶行省,两税分割的比例是七三开,即七成都要上缴于三司国库,剩下三成为行省及州县财政所需,原本的管领军逐渐归枢机院直辖,形成新的帝国中央军(当然直隶行省的数目此后还会增加,宰堂暗中的目标便是剑南、岭南五管和山南东道这三处,此后将会凑齐八直隶),至于其余江东、江西、湖南、荆南等内陆行省,实际便是“税省”,由台省的侍郎、尚书,或本省州刺史就任。这些省对些少数民族或不安定因素的镇抚,可直接由拥有镇戍军的行省来跨省担当,而本省只需给三司纳税即可。 在边疆行省,则会保留相当力量的镇戍军,两税比例则为四六开,即四成上缴三司国库,六成留在行省养军,但为了防备天宝年间节度使权力尾大不掉现象重现,宰堂会在这些行省里分割出部分至关重要的关隘城镇,派遣枢机院管辖的中央军团,前去戍守,不但防备外敌,也要监视边疆行省的镇戍团结队伍,所谓犬牙交错,即是如此。 这就是行省制的精萃所在。 说完,高岳指着地图,又对刘悟提出个新的优惠来。 18.新建武康军 高岳不但表态要奏请刘悟前去济北行省担当参知政事,且承诺由他兼任宣抚司将军,军政一把手,且对他说:“平卢军军号从今日起,多数要为枢机院裁撤掉,所以此后济北行省的管领军名曰‘武康军’,刘帅可勉力为之。” 然后高岳很快抚了下刘悟的后背,报出了真正的“优惠”条件来:“这次朝廷征讨汴宋、淄青,最为叛逆的便是成德军王武俊,宰堂先前已和某通气,称朝廷之前给王武俊所增的德、棣两州,必须收归,某的想法是将此两州并入刘帅的济北行省……” 刘悟受宠但不若惊,因为他真是有些惊,因德、棣原本一度是归平卢军的,其后被王武俊夺走,而今宰堂和高岳此举,明显是要他的济北行省和武康军在对付王武俊的战团里打先手。 然则高岳根本没有遮蔽的意思,他接下来明晃晃地对刘悟说:“刘帅和武康军若能为宰堂先锋,招讨王武俊,逼迫其屈服,这两州就是你济北的,你能安安稳稳知省事五年,随后大概率还能入枢机院,再迁转去别的重要行中书省,为封疆大臣;可刘帅要是临难退缩,那某也不好帮衬啊……” 刘悟顿时有为难之色。 “怕什么?恒冀成德军现在已把周围能得罪的方镇全都得罪了。易定义武军和幽燕卢龙军便不说了,和成德那是不解的世仇;沧景的横海军也答应为朝廷征讨王武俊,至于魏博天雄军现在也和王武俊划清界限,你们武康军稍微‘锦上添花’,轻轻松松地能得德、棣两州,此后在朝堂中说话的份量都能增强不少,何乐不为呢?更别说,德棣可是有蛤朵盐池的,每年三十万贯的盐利,周边哪个对其不是垂涎欲滴,也就是便宜了你……” 一席话后,刘悟茅塞顿开,于是又对高岳说:“不过成德骑军素来号称骁锐,王武俊更是号称燕南河朔野战无双之人……” “这点请刘帅安心,平卢军变为武康军,基本盘还是允许刘帅带走去济北的嘛。” 刘悟不由得狂喜,忙不迭地向高岳致谢。 “还有一事。”临行前,高岳又唤住刘悟,便询问说,李师古妻子裴氏下落不明,你得尽快寻得,也算是了却本宫师的心愿,否则宰堂询问下来,不好办。 刘悟眼珠一转,就保证说,我尽快去办,请高宫师安心。 刘悟这次认为自己参拜高宫师和浑辅国,取得了巨大成功。 回到郓城军府后,刘悟把众将集合起来,对他们面授机宜:“平卢军这次更名为武康军,恰好可洗刷李师古叛逆的耻辱,以后我等要洗心革面,专力自新。” 众将赶紧向刘悟贺喜,接着纷纷表态,在武康军后要好好干。 “从即日起,你等各位要人不离营,将不离兵,牢牢把队伍给掌握住,马上宰堂和枢机院的文牒来到后,谁能掌握队伍,谁就能在未来武康军占据一席之地,而我们武康军在未来也更有份量,朝廷内外谁也不能小觑,我是算看明白,什么行中书省,此后这世间的道理还是一样的,谁有兵,谁就惹不得,权那是从拳里打出来的!” 众将心领神会,便各自归营去。 倒是刘悟自己,一转头就把军府衙署的各事交给了儿子刘从谏打理,自己则呆在后院寝所里,和魏氏、袁氏和蒲氏是风流快活了一整日,连床榻都下不来了。 日暮时分,蒲氏拢着松散的头发,又将半脱下来的罗衫,边走边系好,满面春光,来到角门处。 在那里,李师道家奴胡惟堪哭丧着脸,心如刀割地看着蒲氏这副模样,拱手又不敢作声,因为数名恶狠狠挎刀的军府虞侯、要籍正立在他的身后。 蒲氏看到胡惟堪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先装模作样地哭泣下,说自己是忘不了胡郎的,然则刘悟势大,马上还要去济北为参知政事兼宣抚司将军,自己如何能逃脱他的手掌,毕竟刘悟对自己如胶似漆,已然离不得了。 胡如何不晓得蒲氏真实想法,更加上看到她手腕和脖子上,增添了原本没有的名贵金玉首饰,于是就嗫喏着说:“仆当为刘帅寻得裴氏和杨思温……” 蒲氏见他又痴又烦,但又不愿当面唾弃他,就试探地问:“不知胡郎寻得到吗?” 听到这话胡惟堪双眼立即发了光,讨好地对裴氏说:“寻得到寻得到,杨思温先前和我也是过命的交情,他故里就在巨野一带,也只有我知道具体在哪。” “那好好去找吧,找到裴氏后,刘帅高兴,胡郎便可请得妾身出府,你也可销除贱籍贯,我俩就可长相厮守了。”蒲氏泪光涟涟,又奉承了胡惟堪番。 胡激动万分地去了。 转眼间,蒲氏就依偎在刘悟的怀里,吃吃地笑个不停,“不过是暂且哄骗那家奴,等到找到裴氏后,就一并……”刘悟做出个下劈的手势,“给那家奴安个罪名,再容易不过了。” 看到刘悟杀伐果断的模样,蒲氏恨不得腿都要夹不住了。 然则就在刘悟宽衣解带时,他儿子刘从谏气急败坏地叩响门扉,“阿父阿父,大事不好!那胡惟堪在出城的半路上忽然跑掉了!” 刘悟大惊,光着下身,就从床榻上跳起来,“明明有四名精壮的虞侯看押,怎么会让胡逃走?” 刘从谏就说,一帮人来到罗城门口的食店处,那佐酒的女子不知从何地引来了武毅军和奉诚军的一群骑兵,不由分说就问胡是什么人,然后胡好像有准备似的,忽然就跪倒,大哭着说他知道李师古妻子裴氏的下落,却被人胁迫着去找,多半是要灭口的——然后那群骑兵就纷纷拔刀,拟向我军府虞侯,虞侯不敢动,由是胡惟堪就这样被骑兵们带走了。 “……”刘悟只觉得牙齿都在打架。 床榻上裸着身躯的蒲氏,也是目瞪口呆,光洁溜溜的后脊,一股寒气油然而生。 郓城外十里处,军吏们又举着蜡烛,早有准备的高岳,便请来了浑瑊,两人并肩而坐,“给大将军观看出杂戏。” 很快,胡惟堪缩着脖子,东张西望,在两名女子的伴同下,入了帐幕,看到高岳和浑瑊居上而座,就像见了天神,咕咚声就跪下来了,是号啕大哭。 19.高宫师迫城 高岳先让军吏给两名女子各自三十枚银宝钱,温言说:“你等从汴州西里乔装改名,又混入刘悟在曹州的兵营,为本宫师刺探情报,解救胡惟堪辛苦了。” 那两倡女看到明晃晃沉甸甸的银宝钱,是千欢万喜,觉得太师最为慷慨,洛真介绍的活计果然无错,由是拜谢而去。 “胡惟堪你不要害怕,先前你救出许多军府内的人质,还是有功劳的。此后你就我的营中,由本宫师来庇护你的周全,知道什么,也大可对我及大将军说。”高岳话一出来,胡顿时就不哭了,觉得无比安心的同时,也腾起了股报复的快感:“蒲氏,你视我如狗彘般,你百般欺弄我还自以为得矣?今日却非得叫你死不可!” 于是当高岳下的军吏将纸递给胡后,胡说自己不识字,高岳说不妨,你说我们来记,胡就原原本本地把原委说出来,“胡惟堪,本宫师可以保护你,不过你也得明白,有些事可能和你供出的有出入,你不要问,只管替本宫师找到裴氏就行,本宫师对你保证,你出卖主人的罪行,定会一笔勾销,铸成铁,翻不了。” 胡便叩首如雨,说高宫师能保全小奴的命,小奴就粉身难忘了,何敢谈什么出入。 高岳点头,随即将大将蔡逢元给喊来,交待说:“刘悟用几个虞侯办事可不行,你出动三百甲骑,仪仗具备,护送胡惟堪,正大光明地前往裴氏藏身的地界,将其迎出,送到我的营中来。” 蔡逢元抱拳问:“若刘悟暗中加害裴氏,该如何?” 高岳大笑说,马上我就领军入驻郓城军府,让刘悟即刻前去济北的会府淄州上任,刘悟何能为也。 “逸崧,如今郓城军府内外,全是刘悟及平卢军驻屯,不晓得逸崧要入驻,须要多少军卒?”浑瑊很吃惊地询问。 高岳便说:“某领五百车铳手,五十撞命郎足矣。” “若刘悟见太师你兵少,唆使平卢军于城中叛乱,又该如何?” 高岳举手,说不用担心,若是阵仗太大,反倒会给平卢军带来恐慌,从而给刘悟可乘之机,官军在城外,平卢军在城外由此激发大战,便使得朝廷平乱之功太半被毁。一旦我成功占据军府,兵不血刃,肢解掉平卢军不在话下,再利用裴氏,锻造案件,把刘悟驱去济北,让他的武康军和王武俊撕咬去,我们坐收渔利,随后专力抚民、收兵、开渠、建省就行。 “可!”浑瑊还是很担心。 此刻入营来警护的撞命郎及年轻军官,高竟、白居易、李愬、符璘等,也都齐齐请求高岳增加人手。 “诸位看刘悟何如人也?我这些日子倒是细心观察了,还询问了先前曹门之战里平卢军的俘虏。刘悟此人除去贪财好色外,还自夸勇健,颇有膂力,平日里最喜坐胡床上,看军卒角抵为乐。”接着看众人都盯住自己,高岳就举手补充说:“乐着乐着,犹嫌不足,便会脱去衣衫,离开座位,摇肩攘臂,亲手亲脚地和军卒一起搏斗角抵。” “……”浑瑊不太清楚高岳这番话要表达什么。 可白居易似乎听出些什么,而高岳很快就下了判定:“刘悟此人,成不得大事,节帅的座位他坐不稳,喜欢亲自下场,充其量也就是个营将教习的水准,先前之所以能成事,反杀李师古李师道,也就在平日里擅取悦将卒,加上平卢军上下人心浮动而已。” 这时白居易趁机献策:“郓城西二里,有所客亭,明日不如太师至客亭处,勒令刘悟出城入亭,登即成行。随即我等分遣令狐造、崔公度等前淄青将佐入城据营,全收平卢军,何如?” 高岳颔首,说乐天所言极是。 平明时分,官军在郊野的营地,突然火光大作,数万将士严装列阵,擂鼓声直冲云霄,齐声大呼“太师出,请刘帅受除改!” 所谓除改,便是要求刘悟立即接受新的任令,改移去济北行省就任。 随即官军营垒里的火炮接二连三轰鸣起来,焰火烟雾翻滚,把郓城周边十余里处震得颤抖不休:待到炮声平寂下来,高岳着紫衫金鱼,骑白马,前头五百名武毅军车铳手背负镗钯、手持长铳如林,后面又跟着五十骑马的撞命郎,各个面具狰狞,獠牙外凸,直驱城外的客亭而来。 郓城军府,脸色苍白的别奏、虞侯都候在中堂,等着刘悟。 刘悟本人早已在寝所中,手足无措,反复说高宫师忽然迫城,意欲何为? 而魏氏、袁氏和蒲氏也都坐在榻上,面如土色,其中蒲氏忍不住喊起来:“那高宫师必是得了胡惟堪的出首,要来追究节帅您!” 听到胡的名字,魏氏和袁氏无不吃惊,都问刘悟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悟就诓骗三个女人说:“不用慌张,宫师和我有协定的,想必是来要我尽快去济北的。” 此刻,刘悟的儿子刘从谏驰马来到官军营地五里外处,见到高岳的仪仗兵马,急忙翻身下马叩拜,询问说:“不知太师至郓城来,所为何事,冒死相问。” “宰堂除改刘帅的文牒星夜驰至,本宫师至郓城客亭,请刘帅来手接,立刻便来,不得延误。”高岳用鞭梢指向刘从谏,即刻说到。 刘从谏深深叩首,而后上马,往郓城中而来。 刘悟在军府内,连续不断地听到军吏在外传报: “高宫师距城五里!” “已至四里外!” “不足三里!” 吓得刘悟跑出寝所,恰好这时刘从谏来到,告诉父亲高岳的说法。 “太师未言他事?”刘悟声音战栗。 “只请父亲及早除改上路。”刘从谏如此说到。 刘悟便心情惴惴地来到军府中堂,对军吏们说,速速让城内各营的军将,点齐精锐,随我一道出城去客亭。 可不久就有人飞速来报:令狐造自北门,崔公度自南门,已各入军营,宣告朝廷旨意,称平卢军此后归枢机院直辖,各将心意不坚,绝大部分都按营不动,归顺官军了。 “……”刘悟只觉得手脚没入了冰窖里一般。